我叫豆娘,豆子的豆。
那天,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將我抬進了睿王府,我成了他的妾。
聽聞此事的人都說我命好。
一個在城門口賣豆花的啞巴居然攀上了王爺,這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潑天富貴。
只有吳嫂不這麼說。
她說我命不好,清清白白的姑娘,卻蹚進那渾水。
我知道的。
因爲前一世,我就死在睿王府。
-1-
但睿王問我是否願意入府時,我還是點了頭。
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皇上登基後便封他爲睿王,榮寵不斷。
而我一介孤女,無父無母,在城門口擺攤賣豆花爲生。
日日辛苦暫且不說,因我不能言語,遇到諸多委屈,也只能強自忍耐。
相遇那天已是夜深,我正要收攤,遇到幾個喝醉的地痞無賴調戲欺辱。
「嗚……」我口不能言,呼喊求救不得,只得難堪躲閃。
正在左支右絀間,恰巧睿王帶兵剿匪歸來。
「你們在做什麼!」他見此情景,只一聲喝令便爲我解了圍。
看那幾個地痞無賴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感激得無以爲報,比畫着要他們坐下休息片刻。
睿王先是拒絕,可看我說不出話,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才應了下來。
將長凳重新放下,我擦擦眼睛,爲他們盛了豆花。
雪白的嫩豆花熱氣騰騰,澆上鹹鮮的滷汁,再點上一點濃綠的韭菜花和鮮紅的辣椒油。
乍暖還寒的春夜裏,食物的香氣順着鼻孔鑽進肚子,直叫人邁不動步。
親兵們端着粗瓷大碗喫得熱火朝天,睿王用勺子撥弄了幾下,喫了兩口便放了碗。
我輕步上前,將一碗新的豆花放在他桌前。
豆花上淋着金燦燦的桂花蜜,散發着香甜的氣息。
我站在豆花攤子後,指了指攤子下藏着的一小罐桂花蜜,又指了指我自己,抿着嘴羞澀地笑了笑。
這個不賣,是我自己喫的。
睿王明白了我的意思,點頭輕笑一聲,重新端起了碗。
一口下肚,他挑了挑眉毛,眉眼間露出一絲愉悅的神情。
很快,這碗豆花便見了底。
睿王走時給了我一錠銀子,我急得擺手,堅決不肯收。
「你可知我是誰?」
我茫然地搖搖頭。
「我是睿王,安景遠。」
我嚇了一跳,倉皇下跪,他伸手攔住了我,硬是將銀錠子塞在我手心裏。
我握着銀錠子,就像握着一塊燙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着我慌張的樣子,笑了笑,攤開手掌。
「你叫什麼?寫給我Ṫū́₌看。」
我爲難地搖搖頭,指向攤前布幌上的【豆花】二字,指尖點了點【豆】字。
「豆?豆娘?」
我點了點頭。
他看着我:「豆娘,安心收下。」
我收下了。
從那天起,他隔三岔五便會深夜來我的小攤上坐一坐,喫上一碗甜豆花。
連着喫了一個月,我便乘着一頂小轎子進了睿王府,成了睿王的妾。
新婚夜裏,安景遠剝掉我的衣服,像剝開一個荔枝。
我在疼痛中顫抖着流下眼淚。
「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會護着你的。」
他親吻着我。
「別害怕,豆娘。」
我搖搖頭,在黑暗中抱緊了他。
我不怕。
這是高興的眼淚。
-2-
睿王府妻妾不多,一個睿王妃,兩個側妃。
都很有來頭。
對比起來,我這個豆姨娘,聽起來像鬧着玩的。
但安景遠最喜歡我。
因爲我的溫柔乖順,不言不語,除了他以外再無依仗。
他有時忙到夜深,喜歡來我的小院,喫一碗我爲他做的豆花,再躺在我腿上,讓我爲他揉按疼痛的額頭。
有時他的疲憊過於沉重,我看他的神情便多了幾分擔憂。
他也開始會和我說上幾句煩心事,然後握着我的手讓我安心。
見我聽得愁眉不展,他啞然失笑。
「你又聽不懂,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麼,平白讓你爲我掛心。」
我抱着他的胳膊撒嬌,比比畫畫。
我幫不上你什麼忙,那至少能讓我爲你擔心吧。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說好。
有些事情他沒人傾訴,也不能傾訴,唯獨說給我聽時他並不擔心。
我不會說話,又不識字,身邊兩個丫鬟都是睿王妃賜的。
成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守着小院種些花草。
我能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走到廚房,爲他做一碗豆花,或者別的什麼甜湯。
靜謐的夜,屋裏鋪滿暖黃的光,一時間只有勺子與瓷碗碰撞的清脆響聲。
他喫着豆花,我站在他身後,輕輕爲他揉捏着緊繃的肩膀。
他的脖頸,距離我的手不足半寸。
若是我雙手挪一點點,便能掐住他的脖子。
但可惜,我看着我的手。
纖細,柔軟,輕輕一推就能脫身。
然後下一瞬,屋外的侍衛便會跳進來,一刀劈了我。
如果我是個力大無比的女人就好了,像村裏的餘姐那樣結實,強壯,只要一息就能扭斷他的脖子。
「怎麼捏不動了,累了吧?」
安景遠一句話讓我回過神,還不等我繼續,他握着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拉進他的懷裏。
「累了就歇歇,換我來。」
我任由他上下其手,嬌羞地將臉撇開。
不讓他看到我的眼睛。
-3-
即便前夜裏勞累狠了,第二日我還是會早起。
每日辰時要給睿王妃請安,府裏的規矩不能破。
只Ťü⁶有我不能。
肖側妃有個身爲吏部尚書的父親撐腰,平日裏來請安也是坐下待片刻便走了,連杯茶都不喝。
自從懷了身孕後,更是乾脆不來,王妃便免了她的請安。
霍側妃出身武將世家,又對睿王無慾無求。
她以身體不適爲由不來請安,王妃也不追究。
我沒有深厚的母家支持,能在這府中生存,全仰賴睿王一人。
所以,即便王妃反覆說的都是些《女則》《女誡》《女訓》,即便身體並不爽利,也要端坐下首,恭順地聽着。
王妃倒也不算苛刻,有時還會準備些點心水果給我。
可今日偏偏是西瓜,我極力裝作自然地放入口中,卻還是忍不住嘔了出來。
這讓王妃面露不豫,又多訓斥了我半個時辰。
待到放我離開,已經是巳時末。
回到小院,我發了會兒呆,起身給花圃裏的花花草草們澆水。
雖然有兩個丫鬟,但侍弄花草這件事我從不假手於人。
天氣熱得很,牆根處低矮如苔蘚一般的小草也開出了芝麻大小的白花,隱藏在茂密的花叢中,十分不起眼。
拔掉了野草,幾粒白花落進了我的袖子裏。
午休醒來時,睿王身邊的小廝來通報。
「豆姨娘,王爺說今日疲乏得很,想喝您熬的甜湯了。」
我點頭知曉,示意丫鬟蓮芯打賞。
小廝收下賞銀,笑得更燦爛了幾分。
因我常去做豆花,和廚房衆人很是熟絡,竈間還專門給我留了位置。
銀耳要煮得黏稠出膠就要小火慢燉,還要防止溢鍋。
我坐在竈前守着,盯着跳躍的火苗發呆。
廚房悶熱,丫鬟水萍站在旁邊爲我打扇,鼻端飄來一絲淡淡的香氣。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水萍將我熬煮好的銀耳百合蓮子湯盛起。我撒了一小撮桂花增加香氣,小心地放在食盒裏蓋好蓋子,帶回去後就放在小竈上煨着。
想着時候還早,可以去花園裏折幾枝梔子帶回來,腳步一轉,便繞去了後花園。
不料才走到花園門口,便聽到園子裏有些吵鬧。
「不長腦子的賤東西!讓你取一雙繡鞋都能拿錯!」
「奴婢不敢啊!主子訂的蜀錦繡鞋獨一無二,奴婢怎麼敢拿錯啊!」
「那怎麼小了這麼多!穿着痛死了!左右,給我掌她的嘴!」
緊接着便是啪啪的耳光聲。
原來是肖側妃,肖如棠。
-4-
我的腳步在門口頓了頓,想要回避,不料被轉頭的肖如棠看了個正着,只得硬着頭皮上前。
肖如棠生得十分漂亮,滿頭珠翠周身綾羅,於她也不過是點綴。即使爲人驕橫跋扈了些,也不影響她的美貌。
她亦對自己的容貌頗爲重視,細心呵護,喫穿用度無一不是上等佳品。
雖然她懷孕後爲了胎兒進補不少,也只是臉蛋與身形飽滿圓潤了些許,依舊美貌。
我垂下眉眼,與水萍後退兩步,恭順行禮。
肖如棠在鼻尖扇了扇,蹙着眉頭滿臉嫌棄。
「一股子煙熏火燎,什麼味道啊!」
我微微側頭示意,水萍替我開口回道:「回肖妃娘娘的話,姨娘剛煮了甜湯。」
「什麼寒酸賤民,喝個東西還要自己動手。」
肖如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哼一聲吩咐道。
「去把那湯拿來給我看看。」
她身後的侍衛幾步上前,一把搶過水萍手裏的食盒,打開蓋子,將那碗甜湯展示給肖如棠。
肖如棠看着甜湯,眉眼間盡是不屑。
「這是什麼東西?」
「回娘娘,是銀耳百合蓮子湯。」
「真是低賤,府裏那麼多金絲燕窩雪蛤,非要用這些窮酸東西!」
肖如棠嗤笑一聲,上下打量着我,極盡嘲諷之能事。
「不過也是,你一個貧民野丫頭,哪裏認得出這些好東西。就算認得出,你嫁妝裏有嗎?」
她彷彿剛想起來一樣,啊了一聲:「我倒是忘了,豆姨娘你就算有嫁妝,恐怕也只能裝幾斤黃豆吧?」
她身後的侍衛丫鬟們跟着笑了起來。
聽她一口一個下賤,一句一個窮酸,我倒也不很生氣。
這會兒我的注意力都在那碗甜湯上,生怕她灑了,只想着儘快拿回來,畢竟是我一下午的心血,並不關注她的嘲諷。
可肖如棠看我並不十分在意的樣子,彷彿一拳打在棉花上,登時怒氣更盛。
她幾步走向我,濃烈的芙蓉香撲面而來。
「哼,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會做點粗野鄉食,天生就是賤民坯子!
「成日裏勾着王爺宿在你的院子裏,長得清湯寡水的,盡使些狐媚子手段!
「王爺是珍饈膩了,想喫點野菜嚐個新鮮,你還想獨得恩寵,騎到我頭上不成?
「莫不是在湯裏下了什麼迷魂藥,才勾上的王爺!」
一聽這話,我連忙擺手,比畫着我不是這個意思,更沒有這個想法。
「別跟我比比畫,誰要看你個臭啞巴瞎比畫!」
我有些急,比畫得更快了,手指揮舞間,不小心碰到了肖如棠的步搖,流蘇扯到了她的頭髮。
肖如棠一聲痛叫,驚怒交加,一把搶過我的食盒,朝我扔了過來。
我來不及閃避,一碗滾燙的甜湯灑在了我身上,胳膊手臂頓時被燙得通紅。
我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再看着被浪費的湯,滿臉心痛惋惜。
肖如棠終於覺得有幾分解氣,她漂亮的繡鞋踩着那些食材,見我心疼便越發用力地碾壓踩踏。
「我讓你再拿這種東西勾搭王爺!」
那些百合蓮子,連同黃黃白白的桂花,在她腳下被踩成了泥,再也看不出原樣。
看我失落的樣子,肖如棠冷笑一聲,翻了個白眼。
「這點破東西也值得你這麼心疼,真不知道王爺看上你什麼了!」
聞言,我深吸了一口氣。
纖細的手指做作地撩起臉頰邊散落的頭髮,輕輕挽在耳後,露出纖長的脖頸與秀氣的臉頰。
我整了整衣裙,巴掌寬的腰帶束着我的腰,宛如柳枝,不盈一握。
我瞟了一眼她圓潤的下巴與豐盈的身材。
不言而喻。
「你!」肖如棠杏眼圓睜,「你是不是在說我胖?你居然敢說我胖!」
我一攤手。
我可什麼都沒說。
看她被氣得失去理智,撲上來要撕扯我,丫鬟侍衛紛紛阻攔。
吵兩句嘴不算什麼,但若是打起來,不管傷的是我還是她,他們可都要受罰。
而且她還懷着身孕。
趁着鬧哄哄一團亂,我帶着水萍溜了。
-5-
湯灑了,再做也來不及。
何況也不必做了。
肖如棠哭鬧不休,安景遠回來後沒來我的小院子,徑直去了肖如棠的住處。
我知道。
所以早早就和衣睡下。
只是不知怎的,總也睡得不安穩。
也許是下午看了半天的竈火,也許是被燙傷的手還在痛,我竟然做了噩夢。
一片火海,把夜空都燒得發紅。
我一身冷汗驚醒,屋裏還是漆黑的,我緩緩坐起身,喘着粗氣平復情緒。
模模糊糊中,看到牀邊有一個黑影。
一雙冷冰冰的眼睛在黑夜裏閃着光。
它在盯着我。
一瞬間彷彿魂都要嚇掉,我死死咬着牙,一邊連連後退縮至牀角,一邊不忘抓起枕頭拼命砸向黑影。
黑影一把搶過枕頭,將我抱住。
「豆娘,別怕,是我。」
聽到屋裏有了響聲,守夜的蓮芯忙點起了燈。
房間裏亮了起來,照着我蒼白驚恐的臉,也照着安景遠多情溫柔的眼。
好像剛剛的冰冷眼神只是幻覺一樣。
他抱着我僵硬的身體,溫柔地拍了拍安撫着我。
「做噩夢了?」
我尚未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沒做噩夢怎麼會嚇成這樣?」
安景遠笑着:「難道是因爲下午的事,怕我罰你?」
他用一根手指抬起我的臉,盯着我的眼睛。
「我ţúⁱ怎麼不知道豆娘還有這麼大本事,能氣得肖側妃動了胎氣。」
我指着桌上的食盒,做了個潑灑的動作,手速飛快地比畫着țṻ₄告狀。
「就因爲她灑了你做的湯?」
我指了指碗,又指了指他。
「是因爲給我煮的?」
我登時雙眼一紅,落下淚來。
安景遠見我哭了,連忙摟着我安撫。
「好了好了,別哭了,都是我的錯。」
我伸出被燙傷的手,噙着淚看着他。
他捧着我的手,劍眉微蹙:「是下午被燙的?怎麼也不說一聲。」
我嘴一撇。
說?
我怎麼說?
他面上有幾分尷尬:「你讓丫鬟們叫府醫來給你看看嘛。」
見我委屈地盯着他,安景遠這纔想起來,府醫都被肖如棠叫去安胎了。
更尷尬了。
-6-
燙傷藥很快送了過來,安景遠親自幫我上藥。
「你知道的,肖側妃她是肖尚書的女兒,難免養得有些天真驕縱。但她畢竟沒有惡意,這次也是個意外,況且她還懷着身子,你就多讓讓她。」
我看着他幫我塗抹藥膏,靜靜地流淚。
「我讓她在院裏安心養胎,她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若是府中待得無聊,你也領着丫鬟們也出府逛逛。」
話音剛落,安景遠咳了幾聲,我連忙起身幫他倒水,一邊看着他喝水,一邊輕輕幫他撫背。
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委屈和燙傷,滿臉都是對他的擔心。
安景遠見我如此擔憂,神情放鬆了些許:「不生氣了嗎?」
我比畫着問,有沒有找府醫來請脈問診。
「不必擔心,只是最近有些不適罷了。」
我看着他,臉上的淚水還沒擦。
燈火搖晃,安景遠揹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豆娘,我將來要走的路,少不了肖尚書的助力。我知道你委屈,但你乖一點,忍一忍,好嗎?」
有些話我不想聽,卻只能聽着。
我含着兩包眼淚,乖巧地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我的豆娘最懂事了。」
我軟下身子,柔順地靠進他懷裏。
他親吻着我的耳朵,在我耳邊輕聲道。
「淑這個字,你喜歡嗎?」
我睜着無知的眼睛看着他,疑惑地點頭。
安景遠卻很滿意。
「我留給你。」
吹熄了燈,明亮的月光照進屋內。
我透過搖晃的牀簾,看着牀邊博古架上的花瓶。
花瓶裏插着新鮮的梔子花,花朵又大又白,濃濃的梔子香沁滿了整個屋子。
我閉上了眼。
-7-
睿王安撫了肖如棠,但她畢竟不能侍寢,所以睿王晚上還是歇在我這裏。
而那日之後,肖如棠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我眼前。
等我再見到她時,肚子又大了些,身子卻清減了不少,連下巴都尖了。
看來那天的話頗有成效。
只是肖如棠面容有些憔悴,粉上了好幾層纔將將遮蓋住。
但她神色間卻帶着幾分趾高氣揚,看着被喚來的我,更是難掩得意。
久不露面的霍側妃今日也在,依然冷着一張臉,看我進來,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王妃坐在上首,神態端莊的像一尊佛。
「原先王爺說要納妾,我想着也不是什麼大事,便沒有多問什麼。但肖側妃提醒了我,如今想來,你入府時趕得倉促,戶籍都沒有,確實不妥。」
我帶着幾分不知所措點了點頭。
「所以今日我特意叫了戶部的人來,爲你補辦戶帖。」
我點點頭。
「我記得王爺說過,你兩年前入京是因父母皆亡故來投奔親戚,你那裏可還留有戶帖證明?」
我搖頭。
「那你總該知道自己是哪裏人吧?」
我點頭。
「那便寫出來吧。」
我面露爲難。
「不會寫字?」
我咬了咬脣,難堪地點頭。
「來歷不明的鄉野丫頭。」
肖如棠不由得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我滿臉通紅。
霍側妃忽然開口:「就你高貴。」
「你!」
眼看肖如棠又要吵,王妃掃了她一眼,她才意識到還有外人在場,只能先暫且壓住了脾氣。
「這不是戶部的小吏在嗎,讓他問,肯定能問出來!」
戶部小吏得令,上前問話。
因我口不能言,他問得很有技巧,兩兩比對再一個個排除,我一路選下去,最終將戶籍定在了雲州翠微縣青石村。
那小吏剛要落筆,肖側妃叫了聲停。
「這麼定下戶籍未免太過兒戲了,既然是幫豆姨娘重新登戶入冊,怎麼能沒人做保?」
肖如棠盯着我的臉,笑得囂張。
「我可是特意爲妹妹請了人來做保呢。」
我心下隱隱有些不安。
隨着下人傳喚,一位婦人走上前來。
「抬起頭來讓咱們豆姨娘看看,還認不認識她的老熟人?」
我定睛看去,是吳嫂。
她身形瘦削,常年緊皺着眉頭耷拉着嘴角,看起來一副愁苦尖酸的模樣。
「豆姨娘還沒忘本吧?」
我垂頭不語。
看着我的樣子,肖如棠不禁得意了起來。
「喂,你可認識這位豆姨娘?」
「回貴人的話,民婦自是認得的。」
「那你可知她是何時入京的?」
「有兩三年了吧。」
肖如棠喝問:「到底是兩年還是三年?」
我的心頓時狂跳了起來。
-8-
吳嫂也被嚇得一抖,跪在地上哆嗦着數月份。
「是兩年,兩年五個月。」
肖如棠面露狐疑:「你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
「這——」吳嫂抬頭看我,欲言又止。
王妃視線掃過衆人,安撫道:「不必擔心,你儘管說就是。」
吳嫂這才放心。
「因爲那時是我帶着豆娘來京城的,她是我外甥女啊。」
「什麼!」
衆人皆是一驚。
肖如棠一拍桌子,柳眉倒豎。
「你可知這裏是什麼地方!若敢胡言亂語,信不信我現在就送你去見官。」
吳嫂連連磕頭。
「王妃娘娘在上,民婦半句不敢胡說啊!
「三年前我兄嫂離世留下個孤女,她尚未議親無處可去。我想着京城富庶,她一個啞女不管是找個活計還是找個人家,總比留在村裏容易,便帶着一起來了京城。
「這小妮子有一手做豆花的手藝,見我賣餅養家,也有樣學樣跟着我擺起了攤子。
「娘娘們突然問起這入京時間,民婦愚鈍,這纔沒能馬上算出來。」
王妃問道:「你這婦人,戶籍何處?」
「回娘娘,民婦是雲州翠微縣青石村人。」
肖如棠還不甘心:「就靠你一張嘴說——」
吳嫂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道:「娘娘,民婦的妯娌是王爺府上的廚娘!她也能做證!」
不多時,趙廚娘被喚了過來。
一番問話後,我的身份再無爭議,終於定了下來。
肖如棠也沒了言語,徹底安靜了。
「狗肉包子。」
霍側妃起身看了肖如棠一眼,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肖如棠找事不成反被看了笑話,這會兒也坐不下去了,怒氣衝衝地甩袖子走人了。
「倒是沒聽豆姨娘提起——」
王妃這纔想起我不能說話,神色間有些訕訕。
「既然是你孃家姨媽,許久未見,等會兒去你那裏坐坐再走吧。」
我施禮應下。
王妃今日被當了槍使,神情有些不快,此時卻親手將我拉起,說肖側妃孕期多思,讓我不要介懷。
見我惶恐擺手,王妃才滿意離去。
一縷梔子花香幽幽消散。
-9-
我是在上京的路上遇到吳嫂的。
她五歲幼子貪玩,揹着大人偷偷在冰面上打出溜。沒想到冰面凍得不實,竟掉進了裂開的水裏。
等吳嫂魂飛天外地趕來時,我已經哆哆嗦嗦地將孩子救了上來。
吳嫂是個寡婦,家中已經沒什麼親人了,只有這一子。
這孩子就是她的命。
還是前世的趙廚娘閒暇時說與我聽的。
她做餡餅的手藝就是妯娌吳嫂教的。
丈夫過世,在那個寒冬送走了一手將自己帶大的哥嫂,又在冰凍的湖裏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前世投了湖的吳嫂,這輩子爲了照顧落水的救命恩人,忙得團團轉。
吳嫂做的餡餅,確實比趙廚娘做得好喫。
難怪長相不好惹,餡餅卻每日都能賣光。
她這次也爲我帶了幾張餡餅,這會兒有些涼了。我讓水萍去廚房熱熱,又讓蓮芯端來新鮮的瓜果,再將孩子喜歡的甜果零嘴裝了許多,讓吳嫂帶回去。
吳嫂說起我走之後的事,城門口又來了個賣桂花糖粥的姑娘,說話輕聲細語,那身段模樣打眼一看,能與我有個七八分像。
旁人都說是聽聞我這個啞女的奇遇,引來想攀高枝的了。
這話很快傳進了那姑娘的耳朵,她也不爭辯,轉頭嫁給了青梅竹馬,一樁喜事消弭了此事的風波。
真是個聰明又好運的姑娘,她有心意相通的意中人,此生不必來王府蹚這些渾水,真是太好了。
我低頭笑笑,又給吳嫂裝了一袋糖瓜。
就當我這回也沾了她的喜氣。
-10-
安景遠知道肖側妃又讓我受了委屈,差人送了許多釵環首飾來做補償。
他這段時間忙得很,經常一連幾日都不回府,即使回府也是一頭扎進書房,我已經足有半個月未曾做過豆花了。
聽說是在忙秋獵的事。
這是男人的樂子,就算睿王要帶女眷,也是王妃同行,總歸與我無關。
我成日裏澆花拔草,花園裏看看花,水池邊喂喂魚。
先前我還會去馬房逛逛,府上養了幾匹駿馬,高大又溫順,我偶爾會帶些胡蘿蔔和糖塊去餵它們。
只是那姓劉的馬伕態度雖然恭敬,但看人的眼神卻黏膩,噁心得令人生厭。
後來我便不去了。
日子乏味得緊。
蓮芯伶俐,看我無聊,便找了些公子佳人一生一世的話本子回來給我。
知我不識字,她便念給我聽,日子纔算有趣了些。
可這有趣日子纔開了個頭便戛然而止。
秋獵場上,安景遠的馬突然受了驚,狂奔中把他摔下了馬。
沒摔死,但斷了條腿。
安景遠命人去查,發現是草料中不慎混入了醉馬草,而餵馬的劉馬伕疏忽大意,未能及時發覺,這才釀成大禍。
等到侍衛把劉馬伕從花娘肚子上扯下來拖到王爺面前時,他甚至酒都還沒醒。
安景遠青着臉,命人將他拖去郊外的馬場。
那馬官得了令,一聲哨響,羣馬奔騰。
劉馬伕被捆住手腳扔在地上,眼睜睜看着馬匹朝自己奔來,目眥欲裂卻無處可躲。
被亂馬踩踏而死。
我剪下一枝梔子花,輕快地插進花瓶。
-11-
睿王摔斷了腿,出不了門。
但他要做的事情很多。
安景遠這人心氣頗高,不願躺在牀上處理公務,便讓人在書房放了張軟榻,成日裏在書房待着。
他與人談論公務時不喜歡有下人在旁伺候,但傷了腿畢竟行動不便,身邊還需要有人照顧。
王妃畢竟是正妃,肖側妃又懷着身孕,於是他略過高冷的霍側妃,點了我的名去隨身伺候。
那我便去了。
無非是要察言觀色。
他口乾咳嗽,我就端茶遞水,他看書寫字,我就研墨鋪紙。
我安靜的陪伴,於他也算紅袖添香。
雖然這紅袖是笨拙了一些,但安景遠倒是覺得有趣。
「豆娘可做得來?」
我點點頭。
磨慣了豆漿,磨起墨來也不是很難。
無非一黑一白。
時間久了,有什麼事他也不避着我談,有客到訪時,我也能在一邊伺候着。
外人看來,難免有幾分獨寵的樣子。
等書房裏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他若是興致來了,便會拽着我一通胡鬧,等折騰夠了,還會握着我的手教我寫字。
這比磨墨要難得多,我總是寫得歪歪扭扭不象樣子,安景遠看着我寫的那些彎曲蚯蚓,眯着眼誇一句有進步。
我就羞惱得臉頰緋紅,一把搶過那些字稿,背過身不給他看。
乖順小貓即使是耍性子,也得收着爪子。
在我的照料伺候下,安景遠雖是養傷,日子過得卻很快活,傷也好得很快。
好在這書房,終究是讓我進來了。
這日安景遠有事出府,我得了空閒,便打算去園子裏轉轉。
「姨娘,您要去哪兒?」
見我沒叫人,丫鬟水萍跟了過來。
我比畫着表示想一個人轉轉,不要人跟,打發她回去。
水萍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回去了。
我鬆了口氣。
轉着轉着,我看四下無人,偷偷溜進了書房。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出去。
一拉開門,頓時被嚇了一大跳。
門外烏泱泱一大堆人。
安景遠站在前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王妃站在一旁,我的丫鬟水萍則站在王妃身後。
「豆娘,今日我不在,你來書房做什麼?」
-12-
我忙將手裏的東西藏到懷裏,慌慌張張地看着他。
見安景遠只是看着我沒說話,王妃笑笑開口。
「今日水萍找我,說豆姨娘一個人出去後許久未歸,我這也是擔心才命人來找。
「聽下人說書房有動靜,我這才尋了王爺回來。
「書房是王爺的地方,平日裏連我都甚少獨自前來。」
王妃一臉關心:「豆姨娘可是落了什麼東西在書房,怎麼不等王爺回來再問?」
我搖搖頭。
安景遠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強逼着我抬起頭,盯着我的眼睛,神色陰沉。
「爲什麼要趁我不在時進書房,你想找什麼?」
我聞言一愣,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滾。
我比畫着艱難反問,你懷疑我?
看到我的淚,安景遠也怔了怔,手微微鬆了些力。
王妃見狀,連忙上前勸道:「王爺,豆姨娘未必是有心的,許是聽旁人說了什麼才昏了頭,您別怪她啊。」
安景遠聞言,看我的神色又冷了幾分。
王妃又來苦口婆心地勸我。
「豆姨娘,你若是偷了什麼就快拿出來吧,王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定然不會要了你的命的!」
我咬着嘴脣默默搖頭。
安景遠冷着臉看我。
「豆娘,你懷裏的東西自己拿出來,不要逼我動手。」
你居然不信我?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淚流得更兇了。
一邊哭,一邊顫抖着從懷裏摸出一摞迭得整整齊齊的紙,一揚手甩在他臉上。
紛紛揚揚,像下了場雪。
安景遠鬆開我,我無力地後退兩步,坐在了地上。
下人一張張撿了起來,遞到了他的面前。
他接過那些紙張翻看着,不多時,凝重的神情也變了。
他咳了幾聲:「都退下去吧!」
王妃不解:「王爺,這?」
「王妃,沒什麼事不必大驚小怪的,你也先回去休息吧。」
王妃有些不甘心,但聞言也只能作罷。
一時間,書房門口只剩下安景遠和我。
安景遠過來抱我,我賭氣推他,不肯就範。
他便一把將我抱起進了書房,將我放坐在書桌上,困在雙腿間,不讓我下來。
看我還顧忌着他的傷腿,沒有強行推開他,安景遠笑了。
他揚了揚手裏的紙稿:「這些都是你寫的嗎?」
紙稿上的字依舊不好看,比起寫的更像是一筆筆描畫出來的,看得出寫的人有多認真。
我故意閉起眼不看。
「好豆娘,我錯了。」
我還是不理他。
他便故意拿着紙稿:「讓我看看豆娘寫了什麼,稽首三界尊,皈命十方佛,我今發宏願,持此藥師經。啊,原來豆娘在抄藥師經啊。這張上寫了什麼,菩薩保佑我夫安景遠早日康復,這個景和康字寫錯了啊——」
我忙睜開眼,一臉羞惱,伸手去捂他的嘴。
正對上他看着我滿是笑意的眼睛。
我縮回手來,噘着嘴撇過頭去。
「豆娘是在爲我抄寫《藥師經》嗎?」
見我又不理他了,他愈發柔聲細氣地哄我。
「你也知道,我書房平時不讓人進來,你若想寫,跟我說一聲不就行了?哪至於像今天這般鬧得尷尬。」
這是我偷偷準備的心意,是祕密,怎麼能告訴你。
我比畫的動作帶着小脾氣,安景遠一把包住我的手,將我攬在懷裏。
他箍着我的手臂強勁有力,我賭氣掙扎了一下便放棄了,安靜地靠着他。
「豆娘,你對我的情意,我都知道了。
「我安景遠此生不會負你。」
他親吻我的耳朵,解開我的裙帶:「豆娘,你也給我生個孩子吧。」
我閉上眼睛。
不。
你不會有孩子的。
-13-
肖如棠的孩子沒了。
安景遠急急趕過去,才發現不只是滑胎。
她大出血了。
血崩不止,連府醫都束手無策,安景遠命人去宮裏請太醫。
看着血水一盆一盆端出來,安景遠勃然大怒。
「這是怎麼回事!」
肖如棠的貼身丫鬟被推了出來,哭哭啼啼。
「夫人半個時辰前喝了一碗血燕,之後就說不舒服了。」
她指着霍側妃哭叫道:「一定是霍側妃下的毒!」
安景遠這纔看到霍側妃也在,他緊蹙眉頭。
「這與霍側妃有什麼關係!」
丫鬟支支吾吾,不敢說。
安景遠冷冷道:「拖下去打死,換個能說話來!」
「王爺饒命啊!我說!我說!」
渾身癱軟丫鬟竹筒倒豆子,將事情和盤托出。
肖如棠每日都要喫一盅金絲燕窩,今日丫鬟從廚房拿回來的卻是一盅血燕。
肖如棠還以爲是王爺特意吩咐的,也沒多問,誰知剛要喫,霍側妃的侍女便上門來要了。
這血燕是王妃賞給霍側妃的,而並非王爺特意給她的。
僅僅一盅燕窩,肖如棠還不放在眼裏,但霍側妃派人來要,對她來說就是打臉。
肖如棠的脾氣一上來,幾下將那血燕喝了個乾淨,得意揚揚地把空碗扔給了霍側妃侍女。
自以爲打贏一仗的肖如棠志得意滿,可剛躺下片刻就開始覺得不舒服。
正在這時,霍側妃帶着府醫急匆匆地趕來了。
房間內肖如棠望着血流不止的下身,一聲慘叫,便暈了過去。
府醫連忙施救,但孩子已經救不回來了。
這是安景遠第一個孩子,他很看重。
他怒氣衝衝地質問霍側妃:「你在血燕裏下了什麼!」
「我近日練武氣血不暢,那盅是吩咐廚房做的紅花血燕羹。」
「紅花!你居然放了紅花?」
安景遠怒不可遏,狠狠扇了霍側妃一記耳光。
霍側妃偏過臉,頂着鮮紅的掌印,語氣仍是淡淡的。
「不是我故意給她,是她自己搶過去喝的。」
「你——」
安景遠怒火翻湧,卻也無話可說。
因爲她說的是實話。
「太醫什麼時候到!」
-14-
很快太醫趕來,號脈後也發現頗爲棘手。
明明各種補品喫着,肖側妃的身子卻脆弱得像一張浸了水的紙。
溫和的手段不頂用,猛藥又不敢用。
太醫想禿了頭,把各種治療手段都使出來,也止不住肖如棠的血。
肖如棠一會兒喊着王爺救我,一會兒喊着我的孩子,氣息漸漸虛弱了下去。
屋裏的芙蓉香被濃厚的血腥氣蓋過,安景遠站在門外,面色晦暗不明。
王妃站在他的旁邊,焦急地吩咐下人,擦洗換水。
我也站在一邊,白着臉神情憂慮。
原先伺候的下人跪在院Ţŭ̀⁽裏,一邊發抖一邊爲肖側妃祈福。
但終究天意難違。
從白天折騰到天黑,從天黑到夜深,肖如棠徹底沒了氣息。
「王爺,老臣回天乏術,」
面色蒼白的太醫搖搖頭。
「娘娘,薨了。」
安景遠聞言,咳了一聲,嘴角竟溢出一絲鮮血,緊接着他兩眼一閉,直直暈了過去。
「王爺!王爺!」
「快救王爺啊!」
衆人亂作一團去搶救王爺,我看了一眼躺在牀上的肖如棠。
紅潤的嘴脣此刻比雪還白,牀上全是她的血,纖細的她就躺在血色錦被裏沉睡,小小的尖臉還是那麼美麗。
我嘆了口氣。
若非她苦苦追求纖細的腰肢,說不定這次也能活下去吧。
誰知道呢。
血腥氣像燃燒的火焰一樣,濃得沖天。
-15-
安景遠一時悲痛過度,好在太醫府醫都在,幾根金針一碗藥下去,黎明時分便醒過來了。
肖如棠沒了,許多事情都要辦。
首當其衝要處理的,就是霍側妃。
若按律例,此事並非霍側妃之過。可按情理,終究是那一碗血燕惹的禍。
痛失愛女的肖尚書第二天上朝便狠狠參了安景遠一本。
「睿王爺身爲宗室貴胄,理當以身作則,然其治家不嚴,縱容後宅紛爭,連累小女性命,更有違朝廷法度。」
安景遠只得給個交代。
他讓霍側妃去慧心寺帶髮修行,爲肖如棠祈福。
名義上是帶髮修行,但只要過上一兩年事情平息,王府可以再把她接回來。
但安景遠沒想到,霍側妃拒絕了:「我不去,要麼你就休了我!」
「你!」
「霍側妃,王爺此舉也是爲了你好。」
眼見安景遠動怒,王妃連忙勸慰:「你可知如果被休,不但是你自己名聲有損,還會連累你父親兄弟的官聲,更會累及你霍家未婚女眷議親啊!」
「我兄父乃是武將,自然當以軍功立身才是正路。若是他人只因這事就瞧不上我霍家女兒,這親不結也罷!」
霍側妃不卑不亢。
「霍側妃,你可要想好了啊!」
「我早就想好了!」
安景遠面色陰沉不定,看了她許久。
霍側妃直視着他,不閃不避。
「啪——」
茶盞被摔得粉碎,安景遠拂袖而去。
霍側妃被休棄了。
她的封號被收回,名字從皇家名牒中被劃掉,側妃這個名頭也一併還了回去。
連帶着送血燕的王妃都沒落着好,被安景遠下了禁足令。
經此一事,霍側妃的名聲壞了個徹底,怕是再難嫁得如意郎君。
可她毫不在意。
因爲她終於拿回了自己的名字。
霍雁回。
霍雁回走的那天靜悄悄地,嫁妝一擔擔擡出去,她跨出門去,臉上卻洋溢着我從未見過的笑意與輕鬆。
外面來接她的父親兄長已等候多時,臉上掛着與她如出一轍的笑容。
當年這門親事,她本就不願意。
如果不是遭人設計,喝了那杯下了藥的酒,害她與睿王有了肌膚之親,這個武將世家出身的霍家女兒,原本是打算慶功宴後就回邊關帶兵的。
而不是被困在這個籠子裏,日日揮刀練槍,卻沒有一刀能落在敵人的身上。
霍家當年也因爲這門親事,被迫上了睿王的船。
如今這個結局對世代忠心的霍家將來說,纔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站在樹下目送她離開這個牢籠,奔向自由。
霍雁回翻身上馬,臨走前,又望了這王府一眼,正撞上我的眼神。
後門緩緩關上,她衝我輕輕眨了眨眼。
-16-
轉眼入了冬,安景遠自上次吐血後,身體愈發差了,下雪以來成日裏咳個不停。
王妃衣不解帶地侍候在側,我也插不上手照顧,便日日在院中爲安景遠抄寫《藥師經》。
王妃見我如此虔誠,便安排我去慧心寺參加七日法會,爲王爺祈福。
我自然沒有意見。
我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帶着兩個丫鬟,坐上了備好的馬車。
慧心寺路途遙遠,快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
偏我暈車得厲害,加上雪地難行,馬車一路走走停停,整整三天才到,好在沒有耽誤法會。
不只是我,兩個丫鬟也累慘了,在禪房安頓好後,我讓兩個丫鬟各自去休息。
休息到亥時三刻,聽到窗外傳來兩短一長三聲鳥叫,我起身披衣,打開了窗。
一個小紙團放在窗邊。
打開一看,竟是一幅畫。
一個男人手持匕首,旁邊的湖裏漂着一片浮萍,天上有兩個太陽。
燭火點燃紙條,很快便燒成了灰燼。
我重新躺回牀上。
兩天後,法會開始了。
慧心寺信衆甚多,一時間有些魚龍混雜,官府也派了人來維持秩序。
喫過午飯,水萍說是肚子疼,求蓮芯幫她買藥,而最近的藥鋪在山下的鎮子裏,來回再快也要兩個時辰。
蓮芯看她樣子實在難受,向我請示後便下山去了。
聽着馬車聲漸漸走遠,不多時,水萍房間的門輕輕地開了,她走到我門外,敲響了我的房門。
「姨娘,您休息了嗎?」
沒聽到我的動靜,水萍推門而入。
我坐在一張矮凳上,面前放着一個炭盆,正在烤火。
見我沒有休息,水萍便道:「姨娘,剛纔慧覺師太說有點事要與您商議,她在後山松林那裏等您。」
我示意她等等,關上房門換了件外袍,示意她帶路。
水萍走在前面帶路,我跟在後面走,一路上很是安靜,一個人都沒遇到。
看路越走越偏,我停下了腳步。
水萍疑惑地問:「姨娘,怎麼不走了?」
我比畫着問她肚子不疼了嗎?
「我、我已經不疼了,可能、可能是岔了氣吧。」
水萍結結巴巴地解釋,又急忙道:「姨娘,我們快走吧,別讓師太久等。」
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眼神閃爍躲避,才點頭示意她繼續走。
水萍鬆了口氣,便轉身繼續帶路。
我拍拍她的肩,水萍轉身:「怎麼了姨——」
話沒說完,一把尖刀便捅進了她的脖子。
她不可置信地看我,卻說不出話來,我微微一笑,多補了兩刀。
-17-
我早就知道,水萍是被安插到我身邊的探子。
她身上那縷不合時宜的薰香,不是肖如棠的芙蓉香,也不是王爺的龍涎香。
而我房間日日更換的梔子花,香氣馥郁又濃厚,不應該在王妃身上出現。
血噴湧而出,我後退閃開,水萍捂着喉嚨倒在地上,呵呵了幾聲,漸漸沒了動靜。
我擦去自己的腳印回到寺內,脫下沾了零星血跡的外衫,抹乾淨尖刀上的血跡,將外衫丟進了炭盆。
看着外衫被燒得只留下一點灰燼,我開窗透氣,確認沒有殘留任何氣味,便出門去尋寺內的比丘尼,比畫着告訴她:
【我的丫鬟不見了。】
因我的身份特殊,寺內衆人立刻幫我找了起來。
不多時,水萍的屍身和躲在松林的殺手都被發現了。
殺手只知道有人僱他今天埋伏在這裏殺一個女人,誰知人沒見到,現在僱他的人倒先死了。
自知面對官府說不清,轉身就要逃。
不逃還好,這一逃官府更確定他是兇手無疑,兵丁們一擁而上,很快便將他捉住了。
兇手被押送下山,驚嚇過度的我被安置在廂房裏,水萍被超度後安葬。
蓮芯不知內情,回來後哭了許久。
七日法會結束,我收拾好東西,端坐在牀邊,並未入睡。
已是子時。
門口傳來兩短一長三聲叩擊,我起身開門,霍雁回站在門外,笑着看我。
我比畫着問她,結果如何。
霍雁回點點頭:「妥了,我來接你回去。」
聽到我這邊有動靜,丫鬟蓮芯不知發生了何事,起身查看。看到霍雁回與我站在一處,更是滿臉疑惑。
「王府沒了,你回不去了。」
聽霍雁回這麼說,蓮芯震驚不已。
我掏出蓮芯的身契與一包銀兩遞給她,她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收下吧,」霍雁回替我開口道,「你家主子好心,放你自由身啦。」
蓮芯顫抖着接過,不敢置信:「主子,發生什麼事了?」
我豎起手指比了個噓,讓她不要多問。
轉身回房背起包裹,和霍雁回走了。
上了馬車,蓮芯還拿着身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
我衝她揮了揮手,放下了簾子。
-18-
再次見到安景遠,他已是階下囚。
皇上端坐金鑾寶殿,安景遠身着囚服,被壓跪在大殿前。
「皇上,不知臣弟犯了什麼錯?」
「老三,你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朕平日如何對你,你竟還生出這等忤逆心思!」
「臣弟不敢,不知是誰進的讒言污衊臣弟,臣弟不服!」
「不服?來人,將這證據給睿王看看!」
安景遠與江南鹽商勾結販賣私鹽的證據、賬冊,白紙黑字擺在他的面前。
「臣弟,臣弟確實起了貪念,但絕無不臣之心啊!」
「好一個無不臣之心!」
見他還在狡辯,更多證據被擺到了他面前。
假扮山匪搶奪賑災銀,開鑿鐵礦鑄造兵器,豢養私兵練武,勾結朝臣來往書信……
樁樁件件,都是造反的證據。
安景遠越看臉越白。
「都是假的!都是編造的!
「皇上,這些分明是有人故意編造,來污衊臣弟的!」
「呵!」皇上冷笑一聲,「傳人證上殿!」
這皇宮好大,宮門好高,臺階好長。
我用了好久好久,才走到這裏。
殿門打開,我跟在宮人身後,一步一步走進大殿。
跪了下去。
我終於走到了。
見到是我,安景遠先是一愣:「豆娘?你怎麼會在這裏?」
接着便是一喜:「皇上,豆娘是個啞巴,她不會說話,做不得人證啊!」
「誰說,我,不會,說話?」
久未開口,我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陌生。
「民女,竇紅娘,參見皇上。」
有我做證指認,安景遠再無可翻案的餘地。
他被剝奪了王爺頭銜,投入天牢,只等皇上下令判斬。
-19-
再與安景遠相見是在天牢裏,我前來探監。
即使犯下造反大罪,皇上看在同胞兄弟的分上,並未命人動刑。安景遠身着囚服,即使坐在牢裏,仍氣度不減。
他看着我將那碗粗陶豆花順着監牢間隙放進去,並沒有端起。
「你從一開始,就是衝我來的。」
我點點頭。
「是誰派你來的?你是皇上的人?」
他眉眼藏在陰影下,審視着我。
我搖搖頭,忽然意識到啞巴裝久了太習慣,我是可以說話的。
「沒有任何人派我來。」
能派我來的人,都死了。
就連我自己,也已經死過了。
我掏出一塊黑黢黢的令牌,用袖子擦淨表面的黑灰,露出令牌上的字。
「王爺可還記得,三年前曾派人去過江州青溪村?」
安景遠的神情漸漸凝固。
一百四十七口人,一夜之間全被屠盡,甚至爲了毀屍滅跡,房屋全被淋上了火油。
熊熊燃燒的大火,將那天晚上的夜空染成血色。
我因爲要爲腿傷的母親進山採藥,走得太遠以至於錯過了下山的時間,不得已留在了深山過夜。
大火惹得山間異動,我倉促醒來,卻遠遠看到村子方向沖天的火光。
我不記得那晚我是如何跌跌撞撞跑下山的,只記得我站在村口,看着清晨太陽昇起,照在一片燒成灰燼的斷垣殘壁上。
我行屍走肉般走向我的家,愛我的父母、疼我的兄長,和才滿四歲的妹妹,都已化作焦炭。
我腦中一片空白,痛到連哭都哭不出來。
在牆角的灰燼中,我找到了這塊燒得漆黑的令牌。
只有一個【睿】字。
安景遠微笑着誇讚。
「想不到豆娘如此聰慧,爲了報仇,當真是心思縝密。」
我卻搖搖頭:「不,其實我並不聰明。」
-20-
初時我只知道這令牌定是兇手留下的,並不知道是誰。
所以我去報了官。
縣令大人收下我的令牌,卻不派人去查,只說是村內用火不當引發的災禍,草草便要結案。
我自然不服,那縣令說我藐視朝廷,竟下令將我杖殺。
我滿懷着憤怒怨恨死去,一睜眼,卻又蹲坐在牆角,手裏拿着這塊漆黑的令牌。
這一世,我自知縣令胡塗,便乾脆告去州府。
知府看着便像個清官,他見到令牌後神色大變,十分有禮將我請進府內,聽我將此事一一道來,還說會爲我做主。
知府讓我住在府內,日日好喫好喝地招待着,我要出門卻是不允許,像是軟禁一般。我不知緣由,心焦也只能忍耐。
誰知那天喝了一杯僕役送上的茶,竟莫名腹中絞痛,吐出血來。
茶中被人下了毒。
Ṭű₅我求救無門,彌留之際,只見知府推門而入,看着我蜷縮在地,一臉晦氣。
「若不是這令牌,我竟不知那青溪村還逃出來一個小丫頭。好在我去信及時,要不然還真讓你壞了睿王的好事!」
我吐着血,極力伸手去抓知府的袍角:「爲……爲什麼?」
知府一把將袍子從我手裏抽出,面露不耐:「要怪,就怪你們這些蠢民自己,開了不該開的箱子,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纔沒能留住自己這條小命!」
「大人,怎麼處理?」
「等她死透了,拖出去亂葬崗!」
臨死前,我仍然不明白爲什麼。
再睜開眼,又是燒燬的牆角,漆黑的令牌。
不該開的,不該看的。
我瘋魔一般唸叨着,腦中突然靈光一現。
兩個月前,因着突如其來的大暴雨,越江過往的商船翻了不少,我們村子的小河連接着越江,一些木箱被水流衝到了村子裏。
村民們不知道是什麼,便打開箱子看了,奇怪的是絕大部分的箱子都是空的,只有極少部分的箱子還殘留着白色的顆粒。
是鹽。
大部分都融在了江水中,殘留的這一點點足以說明這些箱子裏原本裝的都是鹽。
但這箱子既無封條,又無官鹽的鹽印,村人怕是私鹽,急忙通報了官府。
後來怎麼處理的,我並不清楚,村人們也覺得既已上報,便也沒再放心上。
誰知,這竟然是睿王安景遠與鹽商勾結,偷運的私鹽。
是這私鹽害了我們!
是睿王安景遠害了我們!
-21-
要告王爺,只能去京城告御狀。
我知道縣令與知府都是一夥的,不敢讓任何人知道青溪村還有人活着。
一個女子,獨身從江州走到京城,一路艱辛自不必說。
外地人進京城,偶爾會被城門侍衛攔下來盤問,尤其是我這風塵僕僕的樣子。
我剛說了幾句,就被叫進了城門旁的巡查小屋單獨問話。
侍衛問我來京城做什麼,有了前兩次經驗,我自然不敢說實話,只說是投奔親戚。
那侍衛問我親戚住址姓名,我漏了破綻沒能說上來,侍衛二話不說就來搜我的身。我抵抗不過,很快睿王的令牌便被找了出來。
「就憑這個令牌想扳倒我們王爺,門兒都沒有。」
那侍衛看着我,如同看一個死人。
「若是被王爺知道,小小的青溪村還有漏網之魚沒處理乾淨,咱們哥幾個可落不了好。」
看他抽出刀走向我,我不死心地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刀已經架在我的脖子上,侍衛露出一個獰笑。
「你這江州口音,我聽一次就記得!」
我又被殺了。
居然是因爲我的口音。
-22-
再次睜開眼,我決定做一個啞巴。
睿王的令牌是證據,但也是燙手山芋,我只能先藏在城外。
這次很順利就進了城,正好趕上睿王府招下人,這是個拿到更多證據的好機會,我便也混入其中。
簽了賣身的死契能做丫鬟婢女,籤活契就只能做個粗使丫頭。
我還想着告御狀,便籤了活契。
但我沒想到,高門大戶與我想的不同,管理有序戒備森嚴,下人們都只能在自己負責的區域內活動,無事不得外出。
像我這樣的粗使丫頭是進不了主人院子的,更別說拿到更多證據了。
府裏的趙廚娘看我老實肯幹從不偷奸耍滑,對我有幾分照顧,閒暇時常與我談天。
會與我說起她的家長裏短,也會說王府的雞零狗碎。
我知道了睿王生性多疑,卻愛喫甜,每餐若有甜食點心都會多用兩口;
我知道了王妃出身世家,但爲人十分善妒,面善心狠;
我知道了肖側妃性格潑辣,母家強勢,也知道了霍側妃喜愛舞槍弄棒,對王爺從不上心。
還知道了睿王最近新納了個柔姨娘,原是城門口賣桂花糖粥的,身份低微。
但她性子溫柔和順,模樣雖清純嬌弱但牀上很放得開,聽說一晚上能叫幾次水,很得王爺的喜愛。
因我不會說話,趙廚娘恨不得將她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還沒等我想出個方法如何利用這些消息,就莫名被捲入了一場紅花燕窩事件中。
王妃氣血不佳,命廚房做了一份紅花血燕,卻被懷孕的肖側妃拿錯了。
當夜便落了胎。
好在太醫來得及時,經過一番搶救,肖側妃性命無虞。太醫說好在肖側妃平日裏進補得宜,身體底子好,如若不然怕是大羅金仙也難救。
肖側妃好運氣,我們廚房衆人就沒那麼好運氣了。
此事看起來只是意外,但痛失孩子的肖側妃哭鬧不依,肖尚書也要追究,可送血燕的王妃亦是大臣之女,不能動。
倒黴的只能是經手的下人。
哪怕籤的是活契。
-23-
以儆效尤,我們是被府內護衛當衆打死的。
棍棒落在身上,其他人哭喊成一片,漸漸沒了聲響,我咬着牙,至死都一聲不吭。
既然活契死契無所謂,我這次便籤了死契。
重來一次,我對王府的規矩熟記在心,因我做事規矩,深得掌事嬤嬤的喜愛。她見我是個啞巴又不識字,更是乾脆安排我去書房伺候。
我極爲勤快,書房裏每一本書冊的位置我都牢記在心,每一個花瓶都被我擦得鋥亮,終於被我找到了睿王書房的暗格。
因爲檔頗多,想要拿走需頗費一番心思。
可還不等我動手,肖側妃先下手了。
那日王妃當着肖側妃的面誇了我一句:「這丫鬟倒是挺俊俏,和新入府的姨娘長得有幾分相似。」
肖側妃便日日找茬磋磨我。
甚至叫餵馬的劉馬伕深夜偷襲,好在遇到侍衛巡視,被我藉機躲了過去。
證據沒到手,我只能忍耐。
側妃見如何折磨,我都不肯舍掉這份書房伺候的差事,更加堅信我是爲了勾引王爺。
「王爺,我那日見你書房的丫頭鬼鬼祟祟,莫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探子吧?」
這一句枕邊風引起了安景遠的疑心,他派了人去查。
暴露了我的來歷。
也葬送了我的性命。
-24-
再睜眼,我細細地做了打算。
這一次,我先去雲州救下了吳嫂的兒子,以她外甥女的名義一道來到了京城。
又模仿着那位柔姨娘的性子與打扮,在城門口賣起了豆花。
我早知安景遠會從城門口經過,特意等到深夜,給他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戲。
上一碗鹹豆花,再單獨做一碗甜豆花。
先細心察覺到他的不喜,再溫柔地特殊照顧,加上我刻意模仿的,他最喜歡的柔弱姿態。
我的入府,是水到渠成。
他在我細心編織的溫柔鄉中,一步步淪陷。
霍雁回是我一開始就爲自己選好的夥伴。
我藉着紅花燕窩事件,讓霍雁回也參與其中。除掉肖如棠的同時,也讓霍雁回拿到一紙休書,得以從王府脫身。
順便將我拿到手的證據獻給皇上。
見到皇上不容易,讓皇上相信更難。
比起我,證據給霍家更適合。
我私自出入書房曾被水萍看到,我當時便想殺了她,但時機不對。
我知道她會將我的一舉一動報給王妃,那《藥師經》我早早備好,便是爲了做一齣戲,打消安景遠的疑心,也洗刷了我出入書房的嫌疑。
這次的重生,我每走一步都千算萬算,因爲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再來的機會了。
-25-
重生之事太過怪力亂神,我便沒有講,只挑着能說的說了些。
「青溪村一事,確實是我之過。」安景遠沉默許久開口道,「但是自從你入府,我對你比對任何人都好,難道你也從未有過一絲心軟嗎?」
我不解地看着他:「皇上不也對你很好,還是你親兄弟,可你不也是想造反嗎?」
安景遠咳了起來,沉默片刻後說道:「豆娘,你可曾愛過我?」
「愛?」我輕輕笑了。
「愛我的人,不是都被你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了嗎?」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不要跟我說愛,你不配。
「我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腦子裏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麼殺你。」
安景遠程起地上的豆花,慢慢喫了起來。
「你說你不愛我,卻還會爲我做豆花,甚至都沒忘記放桂花蜜。」
他說着便笑了起來,我並未說話。
他愉悅地看着我:
「可我死不了。
「我是皇上唯一的親弟弟,我太瞭解他了。母妃走之前要他照顧好我,所以他捨不得,他會一輩子關着我,但不會殺我。
「皇上捨不得,我捨得。」
我也笑了:「你喫的每一碗豆花,喝的每一碗甜湯,我都放了些東西。」
安景遠拿着碗勺的手一頓。
我收拾了東西,轉身向天牢外走去。
「豆娘——
「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但我不想聽。
我現在不想聽,就可以不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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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果然是一位仁君,他遲遲不肯下令殺了意圖謀反的弟弟。
但安景遠一個月後還是死了。
穿腸爛肚,七竅流血。
這是我爲他選擇的死法。
我種在院子裏那比小米還小的白花,是一味慢性毒藥,與桂花混在一起,肉眼難分難辨。
我堅持不懈地下毒, 他久治不愈的咳疾, 就是等這一天。
讓他能死在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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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事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我的壽命。
我的柔弱姿態並非全然是裝出來的。
才過了二十,我卻時時覺得周身疲倦, 打不起精神。
霍雁回看我一副報了仇就等死的樣子,給我找了件事。
她重建了竇家村。
還給我弄來了一堆小孩兒, 都是戰場上失去父母的孤兒。
軍營畢竟是行軍打仗的地方,Ṫűₒ霍家衆人個個都是糙漢,包括霍雁回, 實在顧不上照料這些孩子們。
我理解。
個屁。
一羣精力旺盛的孩子們, 成日裏嘰嘰喳喳, 一聲聲「竇姐姐竇姐姐」地喊着我țű₅,硬逼着我把那半條腿從棺材裏拔了出來。
年年都有新的孩子送到我這裏, 甚至到後來, 不能打仗又無家可歸的殘疾老兵也送到了我這裏。過了兩年,蓮芯竟也被霍雁回送了過來。
「她自己說沒處可去,我才帶她過來的。」
「主子, 你就收下我吧。」
兩個人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無奈地嘆口氣。
「別叫主子,也叫我姐姐吧。」
我請了老師來教孩子們讀書識字, 老兵教孩子們學習武藝,蓮芯跟我一起照料孩子。
等孩子們大了, 讀書上有天賦的就讓他們走科考,練武上有天賦的就送去兵營, 什麼都不會但有把子力氣的就陪我在村裏務農。連力氣都沒有的,就跟着我學醫, 或跟着蓮芯學繡花織布。
總歸是都有出路。
這日子也是這般過下去了。
如此過了十幾年,竇家村成了育孤村,這些蘿蔔頭們也健健康康長成了大孩子,都能幫我帶小的了,我終於鬆快不少。
下午天氣正好, 我躺在樹蔭下的搖椅上乘涼,吹着點小風, 渾身舒坦極了。
孩子們小雞仔一樣,咯咯咯咯地叫着,送上山採藥的大哥出門。
「哥,你上山小心一點!」
「哥,你早點回來!」
「哥, 我們在井裏湃了西瓜, 等你回來一起喫!」
我睏意漸漸上湧。
好像回到了我上山採藥那天。
父親在修理農具, 母親在屋內織布,大哥在劈柴, 小妹抱着我的腿, 送我到門口。
她眨巴着眼睛:「姐你早去早回,爹孃在井裏湃了西瓜,等你回來一起喫。」
我當時是怎麼說的來着?
我說好,等姐姐回來。
爹孃, 哥,小妹,我回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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