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辰

被殺師證道後,我成了女主的劍。
我一氣之下抄起本體教訓這孽徒。
她被我摁在雲榻,紅霞滿面,眼角生淚。
卻偏不認錯。
還一咬牙把我掀了下去,翻身做主。
「師尊,您是不是忘了,這是我的本命劍。」
我:So?
你的劍是不錯,但現在是我了。
可直到她抓我的手奪過劍柄,相纏的指間升騰起燎人的溫度,我才懂得了那句話的分量。
她也能通過劍,與我共感。

-1-
穿進自己書裏時,女主已經被挖心挖丹黑化得徹底。
我趴在她牀頭哭得肝腸寸斷:
「對不起乖女兒,都是爲孃的錯……」
給了你這一副戀愛腦嗚嗚嗚。
景夢梨仰望頭頂承塵,小臉慘白,但毫無表情:
「師尊,您若實在母性氾濫,弟子建議養條狗。」
我摸着她軟乎乎的肚子給她療傷,心痛到無法呼吸:
「不行啊,爲師養你倆已經夠夠的了……」
她慢慢轉頭,給我一個「刀了你」的眼神。
不必懷疑,要不是受傷太重,她一定會付諸行動。
我:「……」
不不,聽我解釋。
我乖女兒當然不是狗。
但男主一定是!
陸星馳,我十六歲寫到二十歲的大作——《摘星》裏的男主角,這具身體——天衍宗大乘真人左枝的大徒弟ṱű̂₊,同時,是我欽定給女鵝景夢梨的官配。
以上是《摘星》1.0 版本。
原本只是篇簡簡單單甜虐文,從男女主相識相戀寫到同證大道。
雖然因實在太長棄坑了……那著書人的事能叫坑嗎?叫戰略性停筆。
總之,直到被穿書管理局找上,我才知道,我這中二時期留下的黑歷史,衍生出了一個小世界。
而且自發衍生到了 2.0 版本。
因爲被管理局在逃穿越犯穿了。
對方穿成修真界死對頭魔尊女兒管薇,對男主陸星馳死纏爛打相愛相殺,將人攻略了下來。
陸星馳由此叛出師門,對過去的心上人兼親師妹大打出手,反目成仇。
至此,主線劇情全盤崩壞。
然後我這冤大頭原作者就被管理局找上,薅來維護世界和平了。
一從門派後山亂Ţũ̂ₓ葬崗刷新出來,我緊趕慢趕飆去魔界。
誰想得到時空機器也能晚點?
我花費無數心血純手工匠心打造的可愛善良小天使沒見着。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鈕祜祿·夢梨。

-2-
當時她那把劍離我的喉嚨只有零點零一公分。
因爲不甘心,景夢梨追着男主來到了魔域。
正落入穿書女圈套,被陸星馳親手廢去金丹,掏出一顆純陰冰雪心,送給管薇當禮物。
於是,我親親閨女她,黑化了。
無愧爲修真界第一人教出來的劍道天才,她從魔宮逃出來,一人一劍,神擋殺神。
衣裙斑駁,赤足散發,從頭到腳成了個血人。
劍尖挑到我脖頸,她歪頭看清楚是我,也沒收手。
瘋瘋癲癲衝我笑:「師尊,您帶我走吧……我知道,您想要我很久了。」
雖然和期待有一……億點點出入。
但筆下女主活生生站在我面前那一刻,我還是相當激動的。
我百感交集。
我熱淚盈眶。
我心潮澎湃。
我……我大受震撼。
乖乖,你口中的「想要」,是哪個意思啊?
但話還沒問出口,林裏竄出了黑壓壓的牛頭怪煞風景。
說時遲那時快。
我一把劫過頸上的天隕劍,反手一揮,銀芒浩蕩百川霜寒,無數魔族湮作飛灰。
嘶——
我這麼強的嗎?
我興奮扭頭。
閨女,看!快看!爲娘是不是超合格、超可靠、超級值得信……
「噗!」
早已是強弩之末的景夢梨,承受不住如此威壓,迎面噴我一臉血,栽進我懷裏。
昏了。
我:「……」

-3-
於是,一句舊沒敘上,我便火急火燎抱人回宗門。
在洞府刨了底朝天,什麼天材地寶靈丹妙藥統統堆上。
金丹毀了就用妖獸內丹頂替,心臟缺失就把自己的心換給她……從白天搗騰到黑夜,總算在這場與閻王爺的拔河賽裏略勝一籌。
不過致命傷無虞,外傷又給我絆住了。
這身份雖是個大能,但我畢竟人生地不熟。
後來景夢梨都醒了,我還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研究怎麼把腹部的大口子合上。
摸半天,傷口沒長也沒短、沒寬也沒窄。
天還被我聊死了。
……
「師尊。」景夢梨終於忍不住喚了聲。
我懷疑她的表情在說「差不多行了啊」。
「麻煩您用靈石攢些靈力給我,弟子自行療傷便是。」
雖然她面色很淡,聲調很平,完全沒有向長輩請求撒嬌那味兒。
但我還是開心了。
寶寶,你是一件會爲媽媽減負的小棉襖!
寵她!必須寵!
「好好好!」我滿臉慈母笑,連連點頭。
景夢梨氣息奄奄蜷在榻上,手指扣住涼簟,不知爲何柳眉有些侷促,撇過了臉不看我。
像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這會兒我還不知道,我一舉一動落在對面人眼裏,哪有什麼慈愛。
只有滿滿迫不及待和變態。

-4-
穿進《摘星》世界的第二十一天。
我開始思考嚴肅的哲學道理。
本以爲這個世界是我創造的,現在看來,也可能不完全是。
至少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中了親閨女的計,被她用靈陣綁在牀上,我覺得世界觀都崩塌了。
我用二十一天養成個早中晚送靈石的好習慣,喜提活蹦亂跳的景夢梨一隻。
她用二十一天養出個逆天的邪陣,並在最後一天擺了我一道。
「裝什麼呀,我親愛的師尊,左、枝。」
景夢梨坐在我身邊,一手掐着我,一手俯撐着欣賞我的表情,用一種極纏綿的口吻咬我的名字。
「這不是您一直以來所想的嗎?」
涓涓長髮垂落,擋住大半光亮。
如此難堪的時刻,氣氛卻變得曖昧難言起來。
我聽着她的話,要不是動彈不得,真的很想用手指自己——
我?
我嗎?
我想什麼啊我想?
我就想跟你貼貼我有什麼錯?
而且我不是師尊嗎?設定裏師尊不是最強的嗎?!
我大爲崩潰。
「小梨,冷靜,你冷靜,咱們師徒一定有什麼誤會……」
我急出一身冷汗。
還是沒想明白這個角色哪裏得罪過女主,能讓她這麼過河拆橋翻臉不認。
黑化的娃就可以陰晴不定嗎!
「誤會?」
她彎起水靈靈的眸,那柔美笑容看得我毛骨悚然。
「您收養我、教導我、爲我療傷……這麼多年付出,不就是爲了有朝一日,我能做您的爐鼎?
「所以,抱歉了師尊,弟子只好……先下手爲強。」

-5-
問,被徒Ŧų⁶弟強制愛是種什麼體驗?
答,自作孽,不可活。
「……」
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
是的,在一場頭腦暴風雪後,我終於想起類似情節出自哪裏。
當初爲了讓劇情更波瀾壯闊,我是補了這個設定。
寫的時候嘎嘎樂,覺得自己真是小天才,既豐滿了人物,又激發了矛盾。
這下好,搬起石頭打自己腳,波瀾壯闊到我身上了。
簡單說,師尊是動過採補徒弟的念頭。
不過只露個苗頭,引發男女主間誤會後,就迅速狗帶了。
這個角色不正派的一面洗不白。
但……但也只是把主意打到了男主身上啊!怎麼會讓女主做爐鼎?
關鍵這不是後期劇情嗎!她現在怎麼知道的?
我滿頭大汗。
我汗流浹背了。
「哈哈!」景夢梨卻忽然放聲大笑。
她笑得三分快意、七分瘋魔。
「果然啊,你不是我師尊……你又是從何而來,打算對我做些什麼呢?嗯?」
她笑得我脊椎骨發麻、目光呆滯。
像被一根悶棍敲在天靈蓋。
把我敲傻了。
「我是來救你的!」我脫口而出。
「哦~那倒是巧了。」她笑出了眼淚,一字一頓,揶揄帶刺,「前面兩個,也是這麼說的。」
笑完,她低頭掐我,眼眥似欲沁出血來,嗓音卻拉得極低極柔,歡悅活潑:
「師尊,你不妨猜猜看,這是我第幾次重生?」

-6-
我:「……」
並不想猜呢親。
此情此景,我只想吟一首易安的《武陵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我安詳閉眼。
他爹的,被管理局坑了。
在找上我之前,他們已經把這個世界倒帶重啓了四遍,派了其他任務者干預。
沒成功就算了,還遍遍收尾不乾淨,叫女主保留了前置記憶。
我真傻,真的。
我單知道師尊是高危職業,怎知連親媽也逃不過這定律啊!
我淌下了悔恨的淚水。
「小梨,你聽我說,我真是你師尊……其實我也重生了!」
女主黑化值太高,知道世界真相會更崩潰,管理局求爺爺求奶奶求我別自曝。
事到臨頭,我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爲師也爲母。我是她媽,怎麼不算師尊。
她:「哈哈,那真稀罕啊~」
我:「……」
顯然,她沒信。
人在危機面前潛力總是無窮的。
我餘光瞥見她手,急中生智:「小梨!天隕劍原材料是從天而降的隕石!」
女主的本命劍,築基時收到的禮物,由師尊親手鍛造。
所用材料則是背景設定。
沒在正文裏出現過的設定。
景夢梨的手鬆了鬆。
將信將疑。
我趕緊趁熱打鐵一鼓作氣:
「何況你是女子,爲師也是,怎麼可能拿你做爐鼎……」

-7-
草率了。
「爐鼎」貌似是景夢梨的敏感詞。
她臉色瞬間變沉,看我的眼神逐漸不善。
我強顏歡笑,試圖後退。
還努力垂死掙扎兩下,像砧板上的魚奮力板命。
但除了讓自己顯得更鮮活可口毛用沒有。
越掙,靈陣符索收得越緊。
勒得我全身血衝上大腦,忽如醍醐灌頂,衝開了我打結的神經。
景夢梨拿我留給她的靈力,設的逆生陣——
一種極陰損罕見,只存在於魔界的邪陣。
反抗,就相當於在跟自己較勁。
想逃脫,正確做法反而是放鬆,不能有一點點掙扎。
她自知與我實力差距巨大,所以一直故意激我,引我落入陷阱。
不愧是我閨女,真聰明。
壞了,更喜歡了。嗚嗚嗚。
「呵,這時候還裝傻嗎,左真人?」
她師尊也不叫了,慢條斯理用指甲刮過我下巴,怎麼惹我生氣怎麼來。
「不過也是,若非管薇那賤人,弟子也想不到,同性之間,亦可採補。」

-8-
最後還是沒搞清楚同性怎麼採補。
不幸中的萬幸,不用擔心我親親閨女誤入歧途了。
萬幸中的不幸,她不是不想,是沒法。
景夢梨忽然變成了一隻貓。
我開始認真思索這個世界哪裏打貓三聯疫苗。
……
不好意思太興奮了,腦子有點亂。
逆生陣不攻自破,我恢復了自由身。
盤腿坐在大牀中央,輕鬆卡住了面前長毛狸花的胳肢窩。
快樂地舉高高。
嘿!小梨貓!
狸花儼然氣壞了,尾巴大幅度撥甩,驚慌失措,胡踢亂蹬,瘋狂抓撓我。
「老妖婆!你對我做了什麼!」景夢梨發出兇狠的喵喵叫。
「怎麼跟師尊講話,」我把她舉遠一點,「梨貓貓,沒禮貌。」
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
我給她修補用的妖丹,來自一隻貓妖。
正常來說不會出這種荒唐岔子。
但我是正常人?
剛來,業務不太熟練。
所以,景夢梨不幸中招了。
大人不記小人過,母親跟崽沒有隔夜仇。
我夾着小梨貓出門了。
逢人就炫。
「啊,小李掌門啊,對,剛出關,撿了只貓,她想跟我回家。」
「啊,小俞長老啊,對對,近來隱有突破之感,我夜觀天象,這貓或可助我。」
「啊,小沉師侄啊,免禮免禮,修爲又長進了啊……你也覺這貓好看?我的。」
小梨貓在我懷裏張牙舞爪,力圖抓花每一個想摸她之人的臉。
包括我在內。
然而她越反抗,我越興奮。
反抗?反抗是沒有用的。
我啊嗚一口貓貓頭。
被叼住耳朵的景夢梨炸成了毛絨球。
聲嘶力竭尖叫:「左枝!你有病啊!」
聽不見。我滿足地狂蹭她腦袋。
強扭的瓜真解渴!

-9-
穿進書裏第一個月,喜提每天都想殺死我的小梨貓一隻。
撕破了臉皮,她懶得再跟我演什麼師慈徒孝。
妖丹還沒融合好,每天堅持不懈作妖。
從早到晚致力於研究弄死我的一百種方法。
而我每天開組會,從早到晚致力於研究弄死魔族的一百種方法。
跟管理局連過線後,我已經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穿書女管薇最大的金手指,可以篡改原書劇情,限制爲五個字以內,同一世界只能一次。
師尊這角色正派反派且不提,但在設定裏,絕對是女主最硬的後臺。
所以對方釜底抽薪,直接把採補對象從陸星馳換成景夢梨,逼師徒倆內耗。
這就有了景夢梨的記憶偏差。
她經歷的前幾世裏,恐怕確實被折磨得不輕。
……太變態了!
是得多博覽羣書纔想得出這麼變態的損招?!
博覽羣書的穿書女先放放。
動手的陸星馳不能放。
一日爲師終身爲母,不能給閨女出口惡氣我不配當這個媽!
我跟掌門說要清理門戶。
對,就姓陸的那個,立刻,馬上,把他學籍削了,讓他延畢……不是。
讓他從此在修真界查無此人,名聲掃地。
小李掌門小心翼翼:
「師叔祖,我知道您很生氣,但您先別生氣……」
我:「怎麼,你捨不得?」
陸星馳確實千年一遇的天才,天衍宗的活招牌。
我知道親手拆招牌有點痛,但長痛不如短痛。
「不是,」小李抹了把臉,抹下一手紅豔豔,「師叔祖,您在吐血。」
「沒事。」我一張嘴,又哇地吐出大口血,然後若無其事擦嘴,「小梨比較頑皮。」
我覺得他們都該習慣了。
畢竟自打我把心臟換給景夢梨,我與她就有了實質性的聯繫。
她一天不借此搞我渾身難受。
隨她找點事情做,消化消化妖丹也好。
爲娘就是這麼通情達理。
「……可能有點事,」小李再度抹臉,「師叔祖,鎮山獸在吼。」

-10-
天衍宗的鎮山大陣,由上古妖獸朱厭看守,爲了保證宗門安危,跟左枝籤的是生死契。
不曉得景夢梨怎麼知道這種事的。
反正是憑我的心臟我的靈力騙過封印,溜進了後山禁地。
然後,鎮山獸莫名發狂了。
我趕到的時候,大陣已經坍圮了一半。
兇猿一邊嘶吼,一邊攆着只狸花貓窮追不捨。
它逃它追,飛沙走石,山崩地裂。
劍修用不了劍,到底遭了老罪。
景夢梨弱小、可憐、無助,但走位靈活,還能在窮途末路之際多坑我一把。
見到我,她立馬可憐巴巴叫了聲,賣力朝我奔過來。
而朱厭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緊隨其後,咆哮聲震天。
連對着我也兇光畢露。
我踏入鴻林,折一截木枝爲劍,拂袖揮出,劍氣轟然破雲,在地面留下深深溝壑。
兇猿倒地。
它望向我,猿臉上三分迷茫七分委屈,眼神都變得清澈。
我閉眼清了清視線。
七竅流血,看哪裏都紅光一片。
畢竟,不管景夢梨受傷還是朱厭受傷,都能反噬在我身上。

-11-
通過神識接觸,我大致弄清了起因經過。
簡而言之,就是某隻小梨貓又菜又愛玩,想降伏鎮山獸不成,妖丹刺激到朱厭,坑我不慎反坑了自己。
我回頭看向景夢梨。
她倒因禍得福,危機之下融結內丹成功,終於恢復人身。
此時跌跌撞撞扶着樹看我,眼裏有敵視有警惕,唯不見方纔向我求救的綿軟。
只是瞥見外頭逐漸聚集的衆師長,不甘不願低喚了聲:「師尊……」
我可愛的小梨貓不見了。
她又變回了鈕祜祿·夢梨。
心碎。
但嚴厲。
沒等她說完,我一拂袖,霍然將她擊飛出去,同時靈力化矢,離箭如雨。
天隕劍受我調控貫穿其鎖骨,景夢梨被釘在身後萬年老樹幹上,血流如注。
她愕然抬眼看我,那股陰暗扭曲勁兒散盡,眼神也一下變得清澈。
震驚又迷茫:「你——」
我沒收手,指腕擰動,加大力度,聽見了骨骼碎裂聲。
她一瞬間痛到面部扭曲。
她痛,我也跟着眼花耳鳴。
給她治療時,爲了換心順利,我用祕術將她一半傷嫁接到自己身上。
真正性命相連。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正是在下。
沒料到我突下狠手,她雙目大睜,「你神經啊!」
耳邊除了景夢梨的破口大罵,還有管理局接線員的滿口國粹:
「woc 你在幹什麼?!住手快住手啊啊啊!」
「閉嘴。」我只覺得吵鬧。
在充斥識海的尖銳爆鳴聲裏,單方面切斷了聯繫。

-12-
孩子作妖老不停,多半是欠的。
該教育就得教育。
「可能爲師一直太縱着你,以至你搞不清楚局勢。」
我揚手將趕來的長老們一併隔絕,看向血流不止的景夢梨。
「明知不是我的對手,還總挑釁於我。
「明知馬上要到魔族入侵的節點,還挑這時候破壞鎮山大陣。」
我每多說一句,便多施加一分靈力。
「宗門何辜?其餘修士何辜?修真界千千萬萬黎民何辜?
「是篤定我會擔下所有責任爲你善後?我該誇你聰明還是陰險?」
她意識渙散,被迫聽講。
一邊被訓,一邊噴血,噴出一幅照雪紅梅圖。
我盱衡厲色,咄咄逼人。
一邊訓人,一邊吐血,吐出一幅旭日東昇圖。
「活四世你學了些什麼?廢物。」
畫面和諧非常。
不過,可能罵得有點過於狠了。
她現在看起來,不止想弄我。
是想弄死我。
唉,孩子不懂做孃的艱難,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啊……哦不,身體也很痛。
我估摸着差不多,甩了甩手,撤掉靈力。
打完棒要給個棗。
上前接住她軟倒的身軀,我抱着她嘆氣:
「小梨,爲師只是想教你,分清主次矛盾。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她趴在我肩頭,安靜半晌,忽然笑起來。
溫熱的血緩慢浸溼我衣襟,她嗓音很低:
「你又在裝什麼?真把自己當左枝了?你不覺得這世上一切都是假的嗎?宗門?百姓?天下?別逗我了,你在意他們?」
我偏頭,看見她不加掩飾的笑,是辛辣的諷刺,也是絕望的自嘲。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受到的打擊,不止有命定之人被奪,親近的師兄背刺她,敬愛的師尊傷害她。
還有穿書女到來,帶給她的世界觀衝擊。
她連自己都背棄,又怎會在乎外物。
我一瞬不瞬看她。
許久,也笑起來,輕輕道:
「假的?我都不會當你是假的,你怎麼敢否定這個世界?」
我抓住她脖頸,將她摜到地上,指關節用力。
景夢梨毫無防備,嗆出大口鮮血。
「痛嗎?」我問她,「痛的話就記住,這些都是真的。不痛的話,爲師還可以讓你更痛。」
「……」景夢梨沒有回答。
倒不是真那麼有骨氣。
她暈過去了。

-13-
又一次坐到乖女兒的病牀前。
我長吁短嘆,深刻反思。
雖說這裏是修真界,大家都是修仙人士,體質異於常人不能以常理度之……但教育孩子還是當注意分寸。
唉,真是愛之深責之切啊。
我看着景夢梨蒼白的小臉,摸摸胸口,感覺稍微有點痛……欸不對,我心臟在她那兒。
所以要痛也還是她痛。
解除單方面屏蔽後,再次和管理局聯通。
「你這精神力……難怪能創造出一個小世界。」接線員儼然已冷靜下來,音量放低,語氣跟之前相比大變了樣。
「精神力?」這詞新鮮,我覺得有意思,「我們那兒的醫生,管這叫精神疾病。」
「……」
對面久久無言,可能是查到了我穿書前的經歷。
末了咳嗽一聲,道:「屈才了。這個任務結束,你可以考慮入職咱們管理局。」
突然收到 Offer。
我有點振奮了:「855 還是 996?勞務在哪裏?合同在哪裏?五險一金在哪裏?」
對面:「……」
對面:「007,勞務不定合同未擬五險一金暫無。」
我:「……」
等着,我幹完這班就去吊死在你們公司門口。

-14-
好氣,但閨女是自己的,這個世界得好好走完。
我一面在洞府修補景夢梨,一面在後山跟掌門修復大陣,一面溜去了魔界修理陸星馳。
選這個身份還是有好處的。
過了分神期的大佬就這麼任性不講理。
我站到男主陸星馳面前時,他正跟管薇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爲何物。
場面一度很淫亂。
我……我 tm 明明寫的清水文!
麥艾斯!麥艾斯!
身爲男主,不守男德。
我在牀頭把拳頭捏得咔吧響。
一雙狗男女手忙腳亂。
管薇穿得傷風敗俗,套件薄紗就要去搬救兵。
我沒管。
體貼衝她背影笑了笑:「小姑娘不必太急,很快輪到你。」
她翻出門坎時差點崴腳。
修真界第一人,唯一一位大乘期真人,真正實力少有人見,以至於大部分人對這個境界缺乏直觀印象。
顯然,我兩個徒弟都在這「大部分」之列。
當然了,畢竟是分神前來,還是有一定危險的。
但在魔族頭頭注意到前,解決一兩個小嘍囉不成問題。
陸星馳沒試圖反抗,飛速整飭好衣冠,跪坐在我跟前時,臉色蒼白到極點。
我疑心他在碰瓷——幹什麼?我還沒動你一根手指呢,不關我事啊,你這是被妖女榨乾了!
他一動沒動。
低迷光線裏,我上下打量着我這大徒弟。
曾經費盡了心血構思的男主角,正如我所期待,有着一副俊眉修目的好皮囊,一副清貴溫潤的氣質。
要不是衣帶系得太匆忙散亂的話。
真是歷史性的會晤——我忽然有些感慨。
摸出把扇子掩住鼻尖,「星馳啊,不如,跟師尊說說,你究竟怎麼想的?」

-15-
魔域不在四時運行範圍,無星無月,無風無嵐,就算室內也陰冷昏暗。
陸星馳沉默良久。
「左真人,不必多問了。」
臭小子挺叛逆,我還沒發話,你倒自逐出師門了?
他抬頭直視我,「您走您的正途,我求我的大道。」
因爲我的偏愛,致使天道偏愛,左枝也偏愛。
但我從不覺得有任何問題。
這是言情,這是女頻。
這是我筆下的世界,我所愛的女主。
生活裏不公對待已經夠了,難道還要我把現實的烏七八糟帶來污染我的桃花源?真當世界理所應當是個愛丁堡?
「你的道?」我笑了,「你是指自以爲此界主宰,不願與人瓜分氣運,倒是甘願被外來客利用,妄圖互利共贏?」
陸星馳仰着頭Ŧū́²,雙目睖睜,瞳孔劇縮。
我俯身,手掌溫柔覆上他額頭,湊到他耳邊:
「小梨喜歡你,你纔是天道寵兒。
「她不喜歡你了,你就什麼都不是。
「蠢貨。」
他眼中恐懼乍現,如同瓷質迸裂的尖銳慌亂,想要掙脫,「你不是……你到底……」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
五指如山,牢牢扣住他的靈臺。
「不妨告訴你一個祕密,」我微笑着輕聲道,「你,或者說,包括你在內,排除管薇在外,這世界所有,都是我創造的。」
手下則慢慢施力,扯出他的元神。
「你不願喚我師尊,其實,也可稱我爲——
「母親。」

-16-
天衍宗裏,景夢梨醒了。
我緊趕慢趕從魔界帶禮物去哄她。
分神迴歸本體,我坐在榻邊給她變戲法。
嘿咻!掏出只圓溜溜、亮晃晃的光球。
也就是陸某人的元神。
閨女不太捧場,面無表情看我。
不過我不在意,熱情洋溢對她介紹道:
「注意看,這個發光發亮的混球是你大師兄,現在你可以拿他出氣,只要別把他——」
景夢梨接過手,左看看,右看看。
「弄死了」三個字還沒出口,咔嚓,她一巴掌將混沌氣團捏得粉碎。
無數光塵炸開,不受控地分崩離析,飄向上空,眨眼間便消失無蹤。
我:「……」
好好,沒關係,碎碎平安。
我悶咳一聲,把未完的話憋回去。
現在捏碎師兄,以後可就不能捏爲師了喲。
……
我斟酌了再斟酌。
還是謹慎多問一嘴:
「小梨,你知道他是上界之神,入世只是爲應劫吧?」
對不起,都怪我,沒避開言情文的套路。
男主是馬甲大戶。
陸星馳身死,對他而言只是天魂歸位,歷劫結束。
這就是我只封印,卻不希望弄碎元神的原因。
如此一來,反讓對方逃過一劫,順利迴歸神界。
「知道。」她對我笑,眉眼綻開,姝色嫣然,聲音輕且柔,「那又如何?」
那……
那沒事了。
我尬笑:「你有數就行。」
畢竟以後飛昇成神要對上男主的又不是我……我默默吐槽。

-17-
自打上次被我教育一頓,景夢梨傷好後變乖了許多。
果然啊,孩子不打不聽話。
乖女兒想通了是件好事。
但欣慰之餘,我莫名感覺瘮得慌。
就是,她最近,乖得不太對勁。
「小梨啊……」
我嘗試着蹬了蹬腿,沒蹬掉。
「怎麼了?師尊不舒服嗎?」
她從牀角探出頭,無辜問我。
眼下,更深夜半,星斗滿天,我在我自己的臥榻,一隻腳被景夢梨抓在懷裏。
她的手又溫暖又柔軟,十指纖長,抓握力道不緊不松剛剛好。
舒服是挺舒服……
但,讓徒弟暖足是不是太糟踐人了些?
我是什麼很變態的師尊嗎?
「爲師天生手腳不溫,正常的,正常的,你不用忙了,早些睡覺吧。」
唉,女兒懂事了會疼人了是好事,但這多少有點過……
正想着,她應一聲好,終於放開了我的腳。
我剛鬆一口氣。
她爬近,伸出那幾根手指,撩開我衣襬。
像漂亮的小蛇靈活鑽入布料下方,指腹滑過細嫩的肌膚,沿路留下令人戰慄的熱度與觸感。
我:「……」
啊?這什麼意思?
我慌忙摁她手。
她抬眼,滿面天真無邪:「伺候師尊睡覺啊,不是您說的麼?」
「也是您教我,小不忍,則亂大謀啊。」她擦過我耳邊,氣音酥綿,曖昧柔婉。
然後低頭,咬開了我衣襟盤扣。
我:「……」
啊?啊!啊?!
不是,我是這個意思嗎?
我讓你去睡覺,沒讓你睡我!

-18-
景夢梨解完我扣子扯我衣帶,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半晌,我幽幽嘆口氣,「女子間雙修,真的有用?」
這設定超綱了,我只能不恥下問。
我垂目看她,像看着滿滿小心思一覽無餘的孩子,有些無奈,有些縱容。
就算心機、驕縱、還因爲黑化有點喜怒無常可能一點就爆……那怎麼不算機靈可愛?
況且自家孩子,除了寵着,能咋辦?
景夢梨正將魔爪伸向我最後一件衣物,蔥白指尖捏在我衣帶邊緣,聞聲微頓,抬頭端詳我的表情。
而後笑了笑。
是皮笑肉不笑。
眸光清瑩,已然全無惺惺作態的討好。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師尊。」
這句中聽。
我在心裏連連點頭。
廢話,我是你親孃!
「自是有用的。」她脣角上揚,「師尊一向疼我,不會連這點犧牲都不願吧?」
我經歷了三秒激烈的心理鬥爭。
她在 KFC 我?
還是在 KTV 我?
……
「好吧。」最後,我眼一閉,心一橫,躺下了,「那你來吧。」
我闆闆正正將雙手迭放在腹部。
「……」
屋裏陷入長久的死寂。
如果不是她深深淺淺的呼吸尚縈繞耳畔,還以爲這屋子只剩我一個活的了。
我悄悄睜開一隻眼。
景夢梨跪坐在榻邊,烏髮柔順搭在一側肩頭,不僅把自己拾掇規整了,還把雪白薄衾給我拉到了脖頸。
像極了病牀前盡孝的大孝女。
孝死我了。
抓到我疑惑的目光,她衝我微微彎脣。
「師尊,您這任人宰割的模樣,有點……無趣。」
我:「……」
她銳評完畢,恭順俯首:「弟子告退。」

-19-
夜靜人不定,我在榻上輾轉反側。
橫豎睡不着,終於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衝進旁邊洞府,一鼓作氣把景夢梨薅了起來。
我做了那麼久心理建設,你就給我說這個ťū₊?
豈有此理!
修!今天說什麼都得給我修!
魔族都要進攻了,你這個年紀怎麼睡得着的?!
她硬生生被我拽醒,亂髮蓬鬆,睡眼惺忪。
穿着單薄寑衣倚在牀圍瞪我,起牀氣可以繞宗門一圈。
不過在聽到我的要求後,她愣愣看我,眼神逐漸變複雜。
三分迷茫五分詫異還有兩分自我懷疑……
但不愧是女主,心理素質異常強大。
很快,她收斂了眼底的扇形統計圖。
衝我盈盈一笑。
「師尊既有令,弟子自當從命。」
……
帳幔垂落,內外光景如被大雪淹沒。
我解衣平躺,她爬上爬下忙活一陣,在我皮膚上滿滿當當繪製了什麼。
然後也躺下來。
我們師徒二人並排臥着,她軟滑的小手鑽進我掌心,與我十指交扣。
感受到靈力的流轉,我仰望頭頂承塵,陷入沉思。
「原來雙修指這個啊……」
「不然師尊以爲是什麼?」
「……」我語塞。
Big 膽,誰給你的勇氣調戲爲師?
我閉上眼睛,「從哪兒學的邪術?」
雙修對雙方都有好處,但採補不是。
景夢梨繪的符絕非用於雙修。
而依照我與她之間的實力差距,正常是沒法反向採補的。
她勾着我的五指僵住。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只聽片刻後她道:「魔界。」
我輕嘖一聲:「管薇是吧。」
帶壞我家乖寶寶,這樑子真是結大了!
又是漫長沉默。
她再道:「你不可能是她。」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
她覺得左枝被陰,不會是我現在這反應。
這我得承認。
師尊的設定,就是極致爲公,由至公而至私。
她所做一切都爲修真界,她認爲此界需有人飛昇,於是毫無心理負擔打徒弟主意,琢磨採補或可助自己突破境界;而當修真界面臨大敵,她又能義不容辭以身殉道。
似矛盾,實純粹的一個人。
景夢梨依然在懷疑,在試探我。
但我自然不可能當她面承認。
「瞎說,」我眼也不睜道,「爲師一向疼你。」

-20-
魔界進攻得很突然。
不講武德搞偷襲。
當我從朱厭視野看到一隻牛頭怪時,說明密密麻麻的牛頭怪已經把陰暗角落佔滿了。
而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管薇,披麻戴孝一身俏,被魔族們衆星捧月簇擁着,活脫脫新死了夫君的寡婦。
我站在後山峯頂,在壓陣的魔族大軍裏一眼認出這妹妹,不禁挑眉。
乖乖,你給自己立的人設還蠻癡情。
不過我清楚這位魔界小公主做這些是要給誰看。
對於下界紛爭,神界向來高高在上保持中立。
1.0 版本里,男主犧牲在抗敵前線,師尊殉道保下女主,天衍宗滅門,景夢梨一夜變成流浪貓貓。
親友祭天法力無邊,她從此揹負血海深仇,走上逆襲之路,待成長到一定階段再與神界的男主重逢。
而被篡改後的 2.0 版本,男主會成爲管薇最大的倚仗。
不管未來如何,眼下危機亟待應對。
天衍宗作爲修真界最頂級、最古老的宗門,矗立於兩界邊緣,就是抵擋魔族入侵的第一道屏障。
禁地封印開啓,在掌門和長老帶領下,宗門弟子們源源不絕趕來。
許多面孔還很年輕,甚至有今年新招入的門生。
我知道,平日他們如果問起師長後山爲何是禁地,得到的答案會是亂葬崗,以及,是我這個師祖閉關的地方。
不過自這一刻始,他們便知曉真實原因了。
這裏不是亂葬崗,是英雄冢。
埋葬着無盡年月裏爲抵禦魔族而犧牲的先輩們。
我看向景夢梨。
本來就是天之驕女,幾回「雙修」下來,她已經結嬰,修爲大有長進,出招凌厲,颯颯如風。
一劍攪碎幸運鑽進陣中的倒黴魔,爲前線弟子清除了後顧之憂。
我看着看着就不禁露出慈母笑。
嗯嗯!不愧是爲師教出來的,真長臉。

-21-
獨木難成舟,這場大戰的結束還得整個修真界同舟共濟。
於是目前戰況焦灼,但增援尚遙。
越來越多的鮮血澆透巉巖。
有人退,有人進,有人永遠留在這人魔交界,與英魂長鳴。
不多時,景夢梨脫離人羣,御劍飛上峯來,烏衣烏髮散入濃雲,抬頭望我。
臉上倒無普通弟子的慌張恐懼,大概這一幕經歷太多太多次,早已麻木。
但她盯我的眼神有些緊繃,有些謹慎。
甚至有戒備。
誰能想到不久前她還親暱依偎我身旁,佯裝我的親親寶貝。
現在翻臉即無情。
我們都知道劇情。
鎮山大陣與我性命相連。
我要以身祭陣,纔可爲人族掙得一線生機。
我沉吟着,打了個響指,令陣面煥發出肉眼可見的靈光。
一面操持大陣,一面壓制試圖探頭的魔尊,一面通過神識聯繫朱厭穩定大前方局勢,略有點分身乏術。
我看看景夢梨腳下那亮閃閃的劍。
她這是來請我赴死的。
「師尊,大陣有二重,今時今日,唯您可開。」她遠遠落下,瞳光躍然如燭,「您不會不知道吧?」
錯了,是來逼我赴死的。

-21-
我說別吵,我在等待。
景夢梨問等什麼。
我道:「等你啊。」
漫山狂風裏,我隔空擒住她,反手一甩,將她扔進陣裏。
雖然事出意外,她反應倒也快,狼狽翻身,正要爬起,我抬手便繳了她的劍。
劍尖噌Ṱŭ̀²然扎進地裏,抵住主人咽喉,阻礙她掙扎。
我一步踏出,落到她身旁。
「乖徒兒,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心,現在在你那兒。」
握住劍柄,我俯身細瞧着她。
「所以,你來祭陣,也一樣。」
我人狠且話多,劍一提一落,準確刺入她左胸。
「這把劍,你也養得很好。」
我微笑誇獎。
還好提前屏蔽了管理局,不然這會兒估摸又能聽見接線員的報警聲了。
景夢梨攥住我手悶哼。
被自己的本命劍紮了心,她痛得瞳孔渙散,望我的視線發怔。
「你養着我,就爲了,這一刻?」
她恍然,繼而大笑。
汩汩鮮血滲入陣心,在她身下蔓開綺麗濃豔的花紋。
她笑容明媚到堪稱扭曲——
「咳,我現在有些相信,您真是我師尊了。」
師尊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麼形象啊……我默默閉嘴心忖。
她扣住我的手,像過去無數次交纏着汲取我靈氣般親密,此刻反而主動釋放靈力,蜂擁着繞來。
我只覺從指尖到手臂發麻。
應該是她之前在我身上繪的奇怪符紋起了作用。
我耗費靈力養她時,她在想方設法給我留絆子。
真是不忘初心的好孩子。

-22-
這麼近的距離,一息破綻,足以致命。
風刃攪碎雲團,紛揚雪霰裏,景夢梨奪回劍,一手持柄,一手挾制我,剎那調換了位置,將天隕劍嵌進我身體。
我沒留情,爲自保,她自然也得下死手。
陡然爆發後,她大口大口喘着氣,盯我的雙目通紅,滿布狠厲。
周身靈氣急劇收縮膨脹,她面容蒼白,手臂猶顫,那氣勢卻叫人莫可逼視。
轟隆——
頭頂一聲巨響炸開,從天滾滾貫下地。
不管是人是魔都被這天音震懾,短暫停止交鋒,齊齊仰望。
妖異的紫色映徹穹隆。
也映出景夢梨瞳底的驚詫與茫然。
她的雷劫來了。
「咳!」我在劇痛中笑出了聲。
任劍鋒剮蹭過肋骨,我半撐起身,攬過她後頸,「這就對了,小梨。」
分不清是她的血還是我的血,溫暖黏膩,浸溼彼此衣衫。
我低低笑道:「記住,大道無情,當斷則斷。」
她在我懷裏,慢慢止住顫抖,而握劍的手更緊。
「人有貪癡嗔三尸,奢靡,貪饕,邪淫,」我邊夾帶私貨偷偷透露飛昇快捷方式,邊抵上她額頭,「斬得三尸,方證真仙。」
大乘期已是隱隱觸到天道的半神,我以法則敕令天雷靜止,同時分神爲三,一道融入大陣,一道截斷與朱厭的生死契,一道沒入景夢梨的印堂,生生撕扯拔寬她的識海。
趁此,將全數修爲灌注於她體內。
邁過下一個境界,她就可以接替我的位置,成爲名副其實的修真界大佬。
只是這過程無疑痛苦。
在遠遠傳來的兇獸嘶吼聲裏,她幾乎栽倒我肩頭,嘴脣咬得慘白。
仍竭力睜眼看我:「師尊……」
驚雷轟鳴。
煊赫的紫芒在這一刻落地,重雲卻洞開一隅,星輝照白日,乾坤無極,被混沌淹埋。
這是躍階的異兆。
「天隕,來自神界,好好利用它。」交頸相貼間,我用神識傳音,道出這句天機。
景夢梨怔住。
沒有多問機會,我一手推開她,一手卻覆上她手背,在漫天煥然異象裏助她將劍嵌入更深。
雷電交織,日星齊輝,萬頃虹霓。
呼出的熱氣也充斥血腥味。
我感受到指尖纏繞她垂落的發,抬眼迎着她的目光,揚起脣——
「不要心軟,不論是誰擋了你的道。」
——我做你的登雲梯,你自乘風去,嬰華纓,捫天門。
涉履萬仞,手摘星辰。

-23-
無盡矇昧裏,時間已經失去概念。
直到抽象的時空有對話陸續傳入耳。
其中一個聲音斷斷續續模模糊糊,像接觸不良。
但情緒之激動,這麼重的馬賽克也碼不掉。
「……哪找的神經病?真能挖……礦工都挖不到這種神金!」
而另一個比較清晰,還有些耳熟。
弱弱地回應:「她是創造出這個世界的原作者。」
「……作者就可以脫綱狂奔?女主殺師證道還證成功……劇情他孃的飆哪去了?!」
「鄭成功?什麼鄭成功?」
「給老孃死——」
一陣寂靜後。
原來弱的聲音更弱了,「那世界不是穩定下來了嗎?」
「穩定……殺完師父殺反派,殺完反派殺男主,她現在三界唯一真神、比肩天道。」
「不行嗎?」
「行?她封閉了位面!你去把 547 帶回來?不然就快把那神金喚醒……」
……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對話裏的神金——
對,是我。
然後呢?打死我?
剛醒就聽見有人痛批我的成就,我怒而一翻身。
我翻……嗯?等等,爲什麼我動不了?
意識徹底回籠這一霎,那些聲音也消失了。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是我跟管理局斷聯了。
取而代之,則是身上傳來的輕柔觸感,一瞬間佔滿我全部思維。
又軟,又韌,有些涼,有些滑。
像大冬天被泡進溫水,恨不得骨頭都化了。
舒服中透着絲詭異的熟悉。
我一邊享受,一邊絞盡腦汁冥思苦想。
終於靈光一現,我扒到了熟悉感的來源。
這個是……人手?!

-24-
好消息——
穿書拯救女主的任務完成得很圓滿。
按照計劃,黑化的女主捅死我後含淚舔包奮發圖強,從此走上人生巔峯,完美!
壞消息——
我死了。
但沒完全死。
眼一閉一睜,我沒脫離位面,卻成了女主的劍。
她握着劍反反覆覆擦拭,於是我就被她翻過來、翻過去,翻過來,又翻過去……
真舒坦啊。
一不小心,我哼唧出聲,「下邊也撓撓,對對……」
然後,世界靜止了。
……
不是吧,她能聽到我的聲音?
不是吧不是吧?!
景夢梨頓了頓,將我放到膝上。
……真是。
把世界調成靜音,聆聽我破防的聲音。
漫長死寂後,她如夢初醒,俯身湊近我。
近在咫尺的人,熟悉,又有點陌生。
額有神印,瞳生金紋,衣霞帔,披星雲。
渾身縈繞着高不可攀的氣息,而眉目如冰。
似天地萬物皆俯首於她指尖。
簡直無法與閉眼前我那乖巧可愛還有點小腹黑的閨女對應起來。
……
但我也能理解了。
畢竟於我只是一眨眼,於她,怕是滄海桑田星斗轉。
已爲三界神明的景夢梨撫摸我,指尖顫抖着,輕喚:「師尊?」
我故作高冷:「嗯……」
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畢竟我現在只是一把劍……
有什麼比孩子長大更難受?
答,孩子一瞬間長大。
我被她從頭到尾摸來摸去,沒有一點點劍權。
好半天才結束這甜蜜折磨。
她把我收回銀鞘,淡淡道:
「知道了,師尊劍。」
我:?
你好像在罵我,不確定,再聽聽。

-25-
大乘期,半神之境,在我鍵盤下只是輕飄飄一個設定。
現在親身體驗,才發現是真難殺啊。
這樣居然都能給我救回來。
我向景夢梨問了天衍宗,知道活着的大多Ṱŭₔ數人過得都還好,放心了。
我又問了陸星馳和穿書女,知道他們殘存被囚在神戰後一片荒蕪的魔界,過得都不好,更放心了。
心安理得躺成一條鹹魚。
被景夢梨帶着跑來跑去。
不曉得她之前怎麼過的,但現在明顯忙碌起來。
髮間簪步搖,衣上垂流蘇,腕上纏銀鏈,還給我劍柄也掛了鈴鐺。
風一吹,叮鈴鈴,叮鈴鈴,充滿生機活力。
世界恢復穩定,她好像也恢復成了我心心念念可愛善良的小天使。
再沒我初醒時看到她那一團死氣的冰冷。
就是偶爾我被白噪音迷得昏昏欲睡不答話,她會用力晃我。
再不醒,用力甩我。
「師尊,醒醒……師尊!師尊!」
我像養殖場裏忽然被拍醒的豬崽:?
不是,你現在一位三界至高神,你要劍靈幹哈?
不能讓爲師摸會魚?
她:「……」
她:「我不需要劍靈。」
她摸着劍上紋理,也就是摸着我,道:「我需要您。」
她一撥劍柄的銀鈴,在瓏璁清音裏微微彎脣。
「我從管薇和陸星馳那問到了一切。
「也聽到了派您來的那個組織的一些言語。
「對您而言,或許,這並不是真實世界。您創造了我,但不屬於我。」
我聽着這話,心跳都漏了拍……雖然我好像沒有心臟。
她接着道:
「我得承認那一刻我的憤怒,恨不能毀天滅地,逆撥時晷去質問您……但,也不是真的憤怒。」
她低頭看我,眼睫投下一片陰影,卻於眨眼剎那,恍有淚光瑩瑩:
「其實,我只是恐懼。
「恐懼您離我而去,一句輕描淡寫的大道無情,從此千千萬年,留我一人。」

-26-
信息量太大,我消化了好半天。
在與她漫長的面面相覷後,終於汪地一聲,我感動哭了。
「嗚嗚小梨……乖女兒,你放心,爲娘不離開!再也不離開了!」
有閨女給我養老,我還要啥 007 啊!
回頭告訴管理局,我不做人了!
劍怎麼了?我就是劍!
「……」
景夢梨坐在雲榻邊,一言難盡盯了我很久。
「師尊……」雖然明知了我外來客身份,她還是習慣這樣喊我,「我覺得,您並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哭腔哽住:「啊?」
「渡真仙境時,我遇到了心魔劫,一幕幕,都是當年刺您那一劍。」
「……」我以爲她是在翻舊賬,尷尬笑笑。
還給你造成心魔了啊,真是不好意思。
遂腦一抽,問了句廢話:「那你過了嗎?」
「過了。」她沒有嫌棄我的廢話,認真回答,「殺死幻境裏的您,就過了。」
呃……
我感覺後背有點涼。
繼續尬笑:「殺師證道啊,好,好好好……」
她忽然笑了聲,側頭,「世間豈有殺師證道之理。」
啊?咋不行了?人無情道殺妻證道都行……離離原上譜。
我回憶那些年看過的狗血文。
沒等我反駁。
「我並不是憑殺師而證道成功的,」景夢梨眼也不眨丟下個重磅炸彈,「是斬情。」
我:「……」
她一字一頓:「我對您有情。」
我:「……」
她並不放過我,重複:「您聽明白了嗎?」
我:「……」
我聽見哐當哐當的錚鳴聲。
不出意外,是我的劍身在顫抖。
嗯,她是在表白?
哦,她是在表白……
啊!她真的在表白!!!
媽呀!
太可怕了太嚇銀了嚇死了嚇死了……
死了。
本來在緊張等我回復的景夢梨:?
景夢梨:「師尊,別裝死。」

-26-
我又活了。
真活了。
我打量突然出現的手腳,盤膝坐在雲榻,有點木楞地抬頭跟景夢梨對視。
耳邊響起撲通撲通的劇烈心跳聲。
一時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我的。
話又說回來,她的也是我的。
她與我的視線對上。
像一萬年那麼久,又像剎那之後。
她猝不及防起身,環佩叮噹,像歸巢的乳燕一頭扎進我懷裏。
雙臂纏繞,極用力極用力抱住了我。
衣香,髮香,頸間香,密密實實將我包圍。
我有點喘不上氣,又不捨得叫她放開。
輕輕拍她的背脊,感受到肩膀漸濡,漸潤,慢慢變得溼涼。
連帶着,彷彿也打溼了我的心臟。
雖然我依然不知道我算不算有心。
……
壞了。
母愛好像真的變質了。

-27-
我讓景夢梨開位面通道把穿書女放回去。
她不太樂意。
「那些人在找您。」她低頭撥弄劍刃不看我。
雖然我現在能以靈體狀態離開劍了,但劍身上任何風吹草動我都能感覺到。
我摁她的手。
勸道:「只是讓 547 回去接受審判,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嘛,你把她關這不是非法拘禁麼?」
547 是穿越女在管理局的編號。
她繞開我的手,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彈着長鋏。
「我考慮下。」
我:「……」
我咂摸過味兒了。
她這是不信任我。
擔心我在誆她,擔心我想趁機離開這個世界。
翅膀硬了,不聽話了啊。
……
嘿我這暴脾氣。
我抄起劍把她摁上牀就要教訓她。
她雲發鋪散滿枕,仰頭注視我,明眸熠熠如星,端得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甚至問:「師尊,您現在知道真正的雙修是什麼樣的嗎?」
我:「……」
Big 膽!又調戲爲師。
我怒而用劍端戳她幾下。
她咬着脣憋笑,之後直接笑出了聲,毫無悔過意。
笑得眼尾春瀾漣漣,緋色旖旎驚塵寰。
……
啊這,啊這?
啊這是引人犯罪啊!太犯規了!
我一個沒把持住,劍稍往下滑了滑,撩開纖薄的衣襬。
我伏低身,嘴脣擦過她耳垂,「真不聽話?」
她抬手攀上我肩頸,低喘兩聲,忽然一咬牙,用力把我掀了下去,壓住。
「師尊,您是不是忘了,這是我的本命劍?」
我:So?
你的劍 Fine,現在 mine。
她眸角春波尚殘,靡豔如妖,卻噙着盈盈的笑,輕聲補充:
「所以,我也能通過它感受到……」
她一把奪過劍,在我的驚呼脫口前一刻,低頭堵住我的嘴。
溫與涼交織,指與膚纏綿。
我瞪圓了眼。
「師尊, 舒服嗎?」她還非要問清楚, 「別撒謊哦, 您騙不過我。」
我:「……」孽徒!!!
我賠了夫人又折兵。

-28-
位面信道暫開, 管理局來人把穿書犯拷回去了。
對於我拒絕入職、寧願留在這個小世界的決定,他們表示很遺憾。
臨了人都走了,通道即將關閉, 之前與我聯絡的接線員還不死心,掉轉頭來:
「真的不再考慮考慮嗎?雖然咱 007,但有宇宙級的編制啊!」
景夢梨牽着我的手站在我身邊, 像條看護寶藏的惡犬。
聞言,她一腳蹬出,將之踹進混沌氣團裏。
通道徹底關閉。
瞥見我的目光, 她投來水汪汪的眼:「師尊,小梨不是故意的,您不會怪我吧?」
我:「……」
茶茶的,很清香。
我隨景夢梨來到超脫三界的天外天。
這裏一片虛無, 只有明明滅滅的光點在閃耀,是這個世界法則運轉的根本所在。
她替代天道成爲掌握萬物運行的真神後,更新了管理體系, 摘了所有生靈一段靈識碎片融進天河,便於監測。
以防再像管薇那樣被穿越者取代, 妨礙世界穩定。
那些彷彿銀河熠爍的無盡星辰,正是萬千靈識。
我低頭,任她抬指在我眉心掠過, 扯出輝光一點。
一邊看她捧着我的靈識投入天河, 一邊嘖ƭũ₉嘖稱許道:
「你這神倒是當得有模有樣。」
這裏沒有上下左右之分, 我好奇掬了捧近在咫尺的天河水,一灑,霎時碎瓊亂玉,浩浩如流螢。
「真要論起來,您纔是這裏唯一的神。」
景夢梨回頭望我, 眸光比那無窮無盡的天淵還要深凝。
一笑嫣然, 「您是創造我的神靈。」
我透過明滅的光塵望她, 她周身繁星璀璨, 皎皎生輝,不覺相顧含笑。
將這句話悄悄隱沒於齒間——
但你是我創造的神靈。
緣起一夢,我曾於陰窄巷口窺白梨春滿, 從此晦暗的生命憑生一線寄託,遂名你以「夢梨」。
我將所有感情傾注於你,看你成長, 看你探索一個我全然不熟悉的異世界, 看你歡笑,落淚,受傷, 痊癒,跌跌撞撞,從未停步。
你是我,但不是我。
而我是你, 最熟悉、最欽仰、最深愛於你的你。
多年以後的今日,《摘星》世界裏曾經未完的故事迎來新的終章。
我摘到了星星。
我的星星,也摘到了她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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