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消雨歇。
熊叔饜足地翻身下來,枕着我的胳膊,鼻尖蹭着我的頸窩。
「我知道,金沙灘的每個姑娘都有一個故事,紗落,我想聽聽你的。」
「好啊,你要聽長的,還是短的?」
「長的。」
長的也不太長。
-1-
我生在大山裏。
我爸是個瘸子,媽媽嫌他窮,在我拍滿月照的時候,跟着攝影師私奔了。
後來,我爸就帶着我進了城,邊打工邊找我媽。
他沒讀過書,腿腳又不好,只能做些髒活累活,省喫儉用,供我讀書。
可惜,高三那年,他在工地遭遇事故,意外身亡。
我住校,工頭聯絡不上我,就託人找着了我堂叔。
結果,我堂叔領了賠償金,卻連火化的錢都不肯出。
我爸的遺體就在火葬場一直扔着,後來不知怎麼就找不着了。
我趕回老家,想討回賠償金,卻被堂叔用一迭借條堵了回來。
七七八八一算,不光賠償金,連宅基地也抵進去,還倒欠他八萬八。
這些年,老家村裏的光棍特別多,有好幾個看上了我,彩禮給到十幾萬。
我不答應,堂叔就把我鎖在廢屋裏。
幸好我還有個姑姑。
出嫁的前一夜,她撬開了廢屋的鎖,把我放了。
離開老家後,我進過廠,做過保姆,當過服務員,送過外賣。
大概是我長相柔弱,又無家人可依,無論做什麼,總會被惡意的目光盯上。
進廠,被工頭惦記。
做保姆,被僱主佔便宜。
做服務員,被廚師凌辱。
就連送外賣,也被誤會是「那種外賣」。
我爸死後,這個世界就變成了一頭惡獸,把我撕開,開始狼吞虎嚥。
直到兩年前,我經人介紹來到金沙灘會所。
熊叔,你說怪不怪?
我做正經事的時候,總是遇到不正經的人。
可我現在不正經了,見到的卻都是像你這樣的君子。
在金沙灘,我重新找到了家的溫暖。
技術部的花姐,教會我愛人與被愛。ṭůₛ
銷售部的梅姐,帶我認識了很多愛我的人。
醫療部的衛哥,定期給我做體檢,教我怎麼愛護身體。
我是個孤女。
外面世界裏,早已沒有了我的容身之所。
金沙灘,就是我的家。
在這裏,我有了朋友,有了家人,還遇到很多很多的貴人。
說實話,我命不怎麼好。
但我還是會飽滿多汁地活着。
因爲有熊叔這樣的謙謙君子,一直疼我愛我。
熊叔聽了十分感動,將我抱到身上,又要了一次。
-2-
半真半假的故事,最是動人。
我對熊叔說的那些事,四分真,三分假,還有三分沒有講。
我媽拋夫棄女,是真的。
但她是被拐賣的大學生。
她跟着攝影師跑了,是真的。
不過,那個免費給山裏人拍全家福的流浪攝影師,是我親舅舅。
是一直在尋找妹妹的哥哥。
我媽和我舅都是狠角色。
逃跑半年後,他倆又喬裝改扮回到村子,以招工的名義,把村裏被拐賣的女人帶跑了一大半。
據說,有些婆婆既想讓媳婦賺錢,又不放心,就跟着一起去了,以便時時盯着。
結果呢,婆婆也跑了,倆人都不回來了。
因爲這個,我爸被村裏人遷怒,待不下去了,才帶着我去城裏打工四處討生活。
有人勸我爸,趁小把我賣了,再娶個媳婦。
我爸不肯。
他總覺得,只要我在,他和我媽就還是夫妻。
說實話,他有點癡心妄想了。
第一次逃,我媽沒機會帶我走。
第二次,她連不相干的人都救走了,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顯然是鐵了心不要我的。
小時候我爸天天說媽媽壞話,我也恨過她怨過她。
漸漸地我長大了,明瞭事理,對她反倒升出幾分敬佩來。
我敬她走得乾淨利落。
後來我爸意外身亡,我被堂叔喫絕戶,被逼着嫁給老無賴,這些都是真的。
但姑姑沒救我。
她早就不滿堂叔侵佔我家財產,想分一杯羹。
可在我們那兒,外嫁的姑娘,回孃家爭錢爭地,是會被戳脊梁骨的。
那晚,她悄悄打開廢屋的門,說要帶我去找媽媽,卻轉手把我賣給了人販子。
幾經輾轉,我被賣到了金沙灘會所。
爲了少受些皮肉之苦,我不哭不鬧不反抗。
問我什麼,我都點頭說願意。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避免地捱了一回「殺威棒」,被關進小黑屋。
不給喫,不給喝,不讓睡。
屋裏只有一個投影儀,循環播放一些女孩子的錄像。
被虐打,被生剖,被肢解,被挫骨揚灰。
不聽話,身體就會被用另一種方式出賣。
區別是,活着賣還是死着賣,整着賣還是拆開賣。
只有完整的我的價值,高於拆開的價值,我才能保住身體的器官。
只有活着的我的價值,高於屍體的價值,我才配有呼吸。
想明白了這一層,我就更加乖順了。
我只想活着。
至於貞潔?
算了吧。
那只是「用戶」們賦予的標籤,就像評估一件商品的磨損程度。
對於「被使用者」來說,沒什麼意義。
-3-
熊叔年紀大了,早已體力不濟。
每到最後關頭,都面目猙獰、目眥盡裂。
好像便祕了一個月、終於擠出了一點點屎一樣。
他翻着白眼再上青雲,長喘一聲,也顧不得一身狼藉,倒頭就打起呼嚕。
我用溫水擦淨他的身體,蓋好毯子。
調暗燈光,點上他喜歡的薰香。
青柚和黑醋栗的味道在臥室裏瀰漫開來。
熊叔也有故事。
四十七歲了,開了一家大型運輸公司,身家過億。
可自從老婆生了二胎後,就拒絕與他同房了。
嫌他味,嫌他軟,嫌他鼻孔生瘡,嫌他臭腳……
熊叔天天憋着一股邪火,一回家就吵架。
離婚是不可能的。
湊合過又不甘心。
出軌的成本太高。
養情人又太麻煩。
還是金沙灘省心,姑娘們乾淨懂事訓練有素,更不可能跑到他老婆面前耀武揚威。
我拿出小本本,在熊叔名字後添上一筆。
【熊叔;正丅】
功德又+1。
我輕輕揉開熊叔的眉結,調整了枕頭的位置,見他的呼吸變得沉穩均勻,這才輕手輕腳來到客用盥洗間。
金沙灘會所共有二十八層。
一層到十二層,分別是酒吧、洗浴中心、自助餐、遊戲廳、健身房、泳池、KTV……
十三層到二十層,是客房,每層各有一間總統套房。
二十層往上用的是專梯,一般人上不去。
這間十八層的總統套房,我是第一次來。
不過格局都差不多,客用盥洗間與主臥隔着大大的會客廳和餐廳,就算聲音再大也沒關係。
我打開水龍頭,細細清洗着自己。
浴室鏡裏的我,身材纖細又飽滿。
花姐曾誇我:
「臉似芙蓉胸似玉,盈盈一握楊柳腰。」
-4-
花姐是帶我入行的師父,也是金沙灘的傳奇。
她做到五十歲才退居二線,如今都快六十了,仍有一票老客人對她念念不忘。
說實話,剛見到她時,我是不信的。
她長相很普通,身材也有些發福,就算年輕四十歲,也算不上美豔。
可是,當她解開我的浴袍,溫柔如水地看着我時,我信了。
我沒見過媽媽。
但我覺得一個母親的目光,就該是花姐這樣的。
柔和,堅定,帶着無條件的愛與包容。
「你得先把自己點着,才能讓客人融化。」
她指尖遊走。
我呼吸紊亂。
炙熱的電流,隨着她的指腹流入我的身體,將我變成了搖曳的火苗。
「對,就是這個表情。
「帶着兩分似有似無的無助,還有三分怯懦的渴求,看得人心裏啊……
「微微的疼,疼得直髮癢。」
她的聲音就像剛剛熨過的衣服,帶着乾淨滾燙的熱氣。
我突然理解那些男人爲什麼會癡迷她了。
她有魔法,能與慾望對話。
她教我男歡女愛,教我察言觀色,爲我設計妝容和穿搭,調整我走路的儀態……
她說要將畢生所學盡數傳授給我,讓我成爲金沙灘最貴的姑娘。
在我之前的人生裏,從未感受過來自媽媽的關愛,就連一個象樣的女性長輩都沒有。
記得初中時,我連來了例假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偷爸爸的零錢買了最便宜的衛生巾,當成創可貼用,以爲這樣就可以止ŧű₂血。
那七天,每一次換衛生巾都是一場噩夢。
直到我在廁所垃圾桶裏看到別人換下來的衛生巾,才明白,我貼反了。
我已經習慣了「不被愛」,隨時做好了「被拋棄」的心理準備。
我會默認周圍所有人都對我不懷好意,然後再慢慢去挑揀那些不那麼壞的人,小心翼翼地從他們身上汲取一點點感情。
花姐的親近,讓我受寵若驚。
她欣賞我,讚美我,引導我放下對身體的羞恥,教我獲得愛和快樂的竅門。
有一次,我情難自禁,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媽媽」。
她嚇了一跳,慌亂地擺手:
「可以叫我媽咪,但不能叫媽媽。有些事,媽媽是不會教女兒做的……」
我怕自己的貪心嚇跑她,急忙改口叫「媽咪。」
她也鬆了一口氣:「好姑娘。」
不是媽媽和女兒,是媽咪和姑娘。
-5-
我出師那天,也是花姐正式退休的日子。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清晨,金沙灘會所剛剛結束營業。
花姐帶着盛裝打扮的我,從正門走進金沙灘。
正對大門,是一面有着灰色暗紋的迎賓牆,上面只寫了兩個蒼勁有力的毛筆字。
我小聲念:「蕩婦?」
這會所真夠直白的。
花姐捂嘴笑道:「從左向右念。」
「婦蕩?」
「坦蕩。」
我抬手撓了撓眉心,掩飾泛紅的臉:「原來是『坦』。」
花姐看見我的窘迫,咯咯咯笑起來:
「逗你的!寫這幅字的人早就死了。沒人知道這是『坦蕩』還是『蕩婦』,你愛念什麼就唸什麼。」
我點點頭:「也許是坦蕩做蕩婦的意思吧。」
花姐笑得更大聲了:「孺子可教。」
繞過迎賓牆,是一個非常寬敞的大廳,最顯眼的位置,供奉着一具紅粉骷髏。
那是一具女子的骸骨。
骸骨之上澆鑄了黃金,黃金錶層又灑了一層粉色的鑽石粉末。
每一處骨關節,都由純金鎖釦嵌連。
骸骨託着下巴,側躺在神臺之上,左腿微屈,右臂自然垂下,沒有皮肉,卻另有一番嫵媚。
「這是馬郎婦娘娘的金身。」
花姐從一旁的案臺上,拿了四炷香,點燃,跪拜,唸唸有詞:
「馬郎婦娘娘保佑啊!海邊別墅不要爛尾。三個老公和平相處。打麻將不要點炮。」
我真羨慕她的瀟灑。
但願我到了六十歲時,也能有這樣的福報。
唸完了自己的事,她又拿了四根香遞給我:
「馬郎婦娘娘,是以肉身度化凡人的聖女。神臺下雕刻着她的典故,你好好看看。」
典故來自北宋葉廷珪寫的《海錄碎事》。
說是在一片金沙灘上,有一個叫馬郎婦的美貌女子,她自願和一切人歡好。
凡是與她有魚水之歡的人,就再也不會因邪欲而做壞事。
後來,馬郎婦死了,化作神仙。
我好奇:「風月場裏擺骷髏,多少有些晦氣吧?」
花姐笑我不識貨:「你看到的是骷髏,別人看到的可都是金子。誰會嫌金子晦氣?」
也對。
無論多麼可怕或多麼噁心的東西,只要是金子做的,都會變得好看。
花姐說,把馬郎婦娘娘供在大廳,還有別的用意。
一是暗示金沙灘做的不是皮肉生意,這裏的男歡女愛,都是可以消除業障的修行。爲了修功德,花再多的錢,也值。
二是點悟我們這些姑娘,不要自輕自賤,要學做馬郎婦,用大愛去滿足顧客。
「你想想看,咱們幫顧客傾瀉壓力,他們心情一好,能籤的合同簽了,該成的生意成了,能升的職位也升了。
「這一哆嗦,能給多少人帶來歡喜啊,對吧?
「這些受惠的人,又會把他們的歡喜,傳遞給家人、朋友,甚至陌生人。
「我們所做的事業,就是在向世界傳遞正向情緒,讓社會變得更加和諧。」
我聽得連連點頭。
點上香,虔誠拜了四拜。
至於爲什麼是四拜,花姐也不知道,只說規矩是這樣。
拜完了,花姐又遞給我一厚迭文件:
「在這些檔上籤了字,你就算正式入職了。」
我拿起筆,並不看那些協議。
無非是套上法律名義的賣身契。
我只管簽字。
但凡露出一分的猶豫,都是對花姐的辜負。
我很怕她會突然拉下臉不要我。
何況,我也沒得選。
「放心吧花姐,我一定好好幹,給你爭氣!」
她撲哧一笑:「什麼爭氣不爭氣的,又不是要你爲國爭光。」
-6-
怎麼不算爲國爭光啊。
我敞開身體,迎接形形色色的人,努力消解人世間的戾氣。
就算是不方便的那幾天,或者發高燒的時候,也沒有休息。
客人們的喜好千奇百怪,有人就專挑不舒服的姑娘下手。
再疼再難受,也得忍着。
這是體力活,也是技術活。
要想在行業裏拔尖,還要腦力和情商。
還好,我有天賦,又肯努力。
我的記性很好,尤其對人的面孔,過目不忘。
這是一種被動記憶,就像大腦裏有一部照相機。
先記下圖片,再像駱駝一樣,在閒暇時再翻出來,慢慢咀嚼。
凡是我接待過的客人,我都能迅速從「數據庫」裏「調」出他們的數據——
誇過我的話,抱怨過的細節,喜歡什麼稱呼,擅長的話題,愛聽的音樂,拿手的歌,抽什麼牌子的煙,喝哪個牌子的酒,家裏做的什麼生意,是誰推薦來的,和哪個客人是朋友,以及有什麼忌諱……
我知道怎麼點燃自己,這讓他們覺得自己很厲害。
我也知道怎麼融化他們,這讓他們覺得我很厲害。
一想到,我帶給他們的愛,流向了更多的人,我就發自內心的高興。
就說熊叔吧,原本他一回家就鬧得雞飛狗跳的。
現在,他在我這裏泄盡了邪火,就能心平氣和地做個好丈夫、好父親。
他的妻子,原本會因他的暴躁,遷怒於保姆,保姆又會把怒氣傳遞到菜場肉販身上,肉販心情差懟了外賣員,雙方吵鬧起來,推推搡搡動了刀子,說不定還會鬧出人命……
而這一切,都因我的努力,而消解了。
我從洗漱包裏拿出衝牙器,一邊沖洗牙縫,一邊腦補着我的大功德。
就在這時,一聲怪異的「Gèi」,在右耳邊響起。
我關掉衝牙器。
「Gèi Gèi Gèi——」
不是幻聽。
真真切切,是「給」的四聲。
像是一個人的喉嚨被壓扁了,舌頭粘在了下顎,只能掙扎着發出「Gèi Gèi」的氣泡聲。
聽得我腦葉粘連,渾身難受,恨不能把自己的皮囊裏外翻過來搓洗一遍。
突然,鏡子裏晃出一個肥碩的身影,肉嘟嘟的臉擠得五官錯了位。
我還來不及驚呼,就被他從後面摟住。
「紗落,怎麼不陪我一起睡?」
我回過神,意識到是熊叔,稍稍鬆了一口氣。
他的三折迭下巴枕在我的肩頭,順勢將我按在洗手檯上,身子在後面蹭來蹭去,發出吭哧吭哧的粗喘。
都快五十了,不要命啦?
可我又不能直接拒絕,只好去夠洗手檯盒子裏的小雨衣。
抬手間,卻見鏡子裏的熊叔脹紅了臉。
一截血淋淋的腸子,像剝了皮的蛇,慢慢蠕動着,一圈圈繞在他的脖子上,越纏越緊。
我驚呼一聲,轉過身。
電影裏的鬼都喜歡故弄玄虛,一驚一乍,忽閃忽現跳臉殺,反正不會剛出場就被人看得真真切切。
但這鬼很實在,不玩虛的。
腸子還在。
裸眼可見。
它從下水口的管道里,噗嘰噗嘰不斷地擠上來,繞着他的腳踝,攀上他的大腿、腹股、胸膛,纏緊他的脖子。
眼見熊叔的臉憋成了豬肝色,我才回過神,不管不顧地去撕扯腸子。
滑膩膩的,帶着涼涼的粘。
明明有實體的觸感,我一抓,卻攥了個空。
熊叔翻着白眼,伸直脖子,倒在地上。
我腦子瞬間清醒過來。
管它是鬧鬼還是幻覺,決不能讓熊叔死在我的「工時」上!
「熊叔!熊叔!」
我拍拍他的肩膀,見他沒有反應,急忙將他拽到客廳地毯上放平,檢查呼吸。
會所全樓安裝了信號屏蔽器,沒辦法打 120。
但每個房間都有緊急服務呼叫按鈕,樓道里還有 AED。
先胸外按壓。
檢查口腔有沒有異物。
衝出去拿 AED,順道按了呼叫鈴。
開機,貼電極片,根據語音提示除顫。
電流通入。
腸子劇烈地抖了抖,滋溜滋溜縮回了下水道。
當會所服務生按響門鈴的時候,熊叔已經恢復了意識。
他擺手打發走了服務生,仰靠在沙發上,
「紗落,你是怎麼做到的?剛纔真的太……爽了。」
他揪了揪脖子上的肉,重重地呼氣,輕顫着露出詭異的、滿足的笑容。
我望着地上的 AED,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右耳裏,又傳來「Gèi Gèi Gèi」的怪笑。
伴隨着笑聲,腸子又「噗嘰噗嘰」從下水道擠出來。
緊接着是破碎的內臟,劃爛了的皮膚……
不一會兒,浴室裏就堆積起一個小小的肉山。
像一大堆肉做的樂高。
我數不清。
至少有三千塊。
零零碎碎的肉塊和肉粒,像是一羣不知所措的小朋友,你推我搡地扭動着,拼接,堆棧,努力尋找自己的位置,可總也找不對。
終於,它們勉強摞成一個人的形狀,縫隙處滲出黑色的血。
它搖搖晃晃地蹭出浴室。
由於沒有骨頭,它很難在移動中維持形狀。
走一步,好不容易迭好的腸子散了。
再走一步,鼻子掉了。
它只能一邊走一邊撿撿補補,又可怕又可笑又可憐。
我側頭看了看熊叔,他還沉浸在剛纔的餘韻裏,並沒有覺察到什麼。
只有我能看到那堆屍肉。
「Gèi!Gèi!Gèi!」
它的兩片嘴脣倒貼在額頭,一笑就有半片嘴脣掉下來。
人類的恐懼,要麼是來自未知,要麼就來自火力不足。
雖然搞不清楚它是什麼東西,但它怕電,能被物理攻擊,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我從會客廳的壁架上,取下一支粉色的小鞭子。
鞭頭帶電,揮動起來流光溢彩,有些客人很喜歡。
熊叔汗涔涔地捂了捂胯下,一臉爲難:「紗落,改天,改天哈。」
我嬌媚一笑:「熊叔剛纔受了驚,我給您跳一段壓壓驚。」
我轉向智能音響:「小菜同學,播放 Breathe on Me。」
智能音響:「好的,爲您播放 Britney Spears 的 Breathe on Me。」
音樂響起,我踩着節拍扭動身體,順勢將鞭子甩向那堆「腸腸肚肚零零碎碎」。
「叔真想再年輕二十歲啊……」熊叔半張嘴,流出兩行鼻血。
而那堆「人雜碎」,歪歪扭扭地閃轉騰挪,躲了幾鞭,最後還是被我擊中,不甘心地散落一地,消失不見了。
一聲惆悵的「Gèi」,在耳洞深處響起。
-7-
也不知我做錯了什麼。
那隻爛肉鬼偏偏纏上了我。
怎麼也甩不掉。
帶電的鞭子只能暫時讓它消失,並不能真正消滅它。
抽得多了,它還對電流脫敏了。
每次抽它,它就賤兮兮地「Gèi~~~~~~~」,像是很享受的樣子。
奇怪的是,無論那些屍塊距離我有多遠,它發出的「Gèi」聲,只出現在右耳裏。
我有點懷疑它是耳屎精。
於是拼命掏耳朵,掏得直咳嗽,但一無所獲。
它很壞很噁心。
總在我與客人興致正濃時出現,影響我發揮,害我被客人差評,業績下滑。
金沙灘施行末位淘汰,如果連續一個季度業績墊底,我就要被拆開賣了。
我忍無可忍:
「你是夙願未了?還是想找替死鬼?或者是要找誰報仇?你要什麼痛快點說啊!」
它搖搖擺擺地騰起腸子,彎彎繞繞,在空中擺出兩個字。
第一個字是「田」。
第二個字筆劃太多,腸子又粗,我認了半天。
「田……野?」
腸子擺了一個字:
【對】
「你想去田野?想葬在田野?還是有什麼重要遺物藏在了某處田野?」
它翹起一截腸子,搖了搖,表示「不知」。
其實就算知道也沒用,如果它的遺願在田野,我幫不了。
這座大樓,我出不去。
也沒人能幫我。
會所是會員制,除了天價會費,新會員都是老會員擔保推薦,客人們之間各種利益關係盤根錯節。
他們對我的愛,就像主人對玩物,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就會毫不猶豫的拋棄,根本不可能真的幫我。
這時,腸子又忙忙碌碌擺起了字。
【失憶】
【田野】
【恨】
【困】
【光】
……
它都快扯斷了,我總算搞清了大概。
它不知自己是鬼是怪,也不知自己是男是女。
它忘記了所有事,只記得「田野」兩個字。
但這個兩個字具體有什麼用意,它卻不記得了。
它被困在十八層的總統套房裏,很久很久。
在它的感知裏,這間套房一直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霧籠罩,整個空間裏灌滿了淒厲的哀嚎聲。
它的意識被那些聲音撕碎,無法思考。
直到我出現在這裏。
它說,我身上有圓光,像是神女降落凡間。
這座雕龍畫棟的大樓裏,到處都是壓制亡靈的禁咒。
只有站在我所散發出的圓光裏,它才能暫時擺脫黑霧和哀嚎,在光暈範圍內自由行動。
原來是這樣啊。
我一下子高興起來。
在花姐那裏,我聽過很多類似故事。
紈絝浪蕩的男人,被馬郎婦娘娘的身體感化,從此走向正途。
殺人放火的惡棍,被少女聖潔的心所打動,願爲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法力無邊的魔法少女,願意灰飛煙滅,拯救陷入黑暗的人心。
現在,它在我身上看到了圓光。
說不定我也是故事裏的天選之女,不僅能度化凡人的欲孽,也能拯救迷失在黑暗中的亡者。
「我想到救你的方法了!」
「我會加倍加倍加倍加倍再加倍地努力接客的!」
【?】
腸子緩緩彎成一個問號。
「接客就能攢功德啊!
「只要我攢很多很多功德,讓自己的圓光不斷擴大!
「大到可以照亮整座大樓,照到大樓的外面!
「一直照到很遠很遠的田野去!
「這樣你就可以去田野啦!」
【!!!】
「你以後不要在我工作的時候搗亂,那會影響我修行!知道嗎?」
大概是被我的偉大震撼到了。
腸子懸在半空,僵了好一會兒,再也沒有擺出字來。
之後的幾天,它果然沒再搗亂。
每次「修行」完畢,我都問它:「大了嗎?大了嗎?」
它扭巴着身體,不開心地擺擺腸子。
【沒有】
難道是因爲我一心想着擴大圓光,導致得失心太重,反而影響了「修行」?
-8-
月底,大體檢。
金沙灘會所有自己的醫療部,全崗位員工每月例行體檢,體檢報告對所有會員公開。
就相當於遊樂場裏的設備定期維檢吧。
除了基礎體檢項目和生殖健康之外,有時還要抽很多很多的血,或者用一個又粗又長的管子扎肚子。
一旦檢查出一點點不對勁,就會「被消失」。
衛醫生是醫療部的負責人,時常給我們上衛生保健課,說話慢悠悠的,很有耐心。
他總是戴着藍色醫用口罩,只露出細長明亮的眼睛和高挺的山根。
會所裏有很多姑娘暗戀他。
他身上有一種略微發苦的清冽香味,聞着讓人心安。
平時有個頭疼腦熱,只要與他說說話,聞聞他的味道,不用喫藥,病也能好個大半。
他用耳鏡細細檢查了我的耳朵,皺眉道:
「耳道黏膜有些破損,不要用力亂挖耳朵,嗯?」
「黏膜破損會導致耳鳴嗎?」
我旁敲側擊地問。
那隻鬼的聲音只出現在右耳,肯定是有原因的。
但我絕不可能告訴別人我見鬼了。
萬一被誤判精神有問題,我活着的「使用價值」就會一落千丈。
「一般不會。如果耳鳴的話,可能是睡眠不足,飲酒過多,或勞累過度。」
衛醫生打開我的業績單:
「你這個月業績很差啊紗落,是不是太累了狀態不好?」
他翻開我的電子病歷,快速瀏覽:「你種過牙?」
「嗯,有顆嚼牙的牙根,小時候斷了。來金沙灘之後才種的。梅姐說,有的客人就愛數牙。」
他邊看我的牙齒診療記錄,邊隨口問道:「牙怎麼斷的啊?」
「12 歲的時候,調皮,磕的。」
當然是謊話。
-9-
大約是 2017 年,我 12 歲。
那年夏天,我爸終於打聽到了媽媽的下落。
她改名換姓叫方小棉,重新報考了大學,當時已經讀到博士了。
不過我舅舅早在 2015 年就死了。
據說,他後來加入了一個什麼公益組織,專門幫人找走失婦女和小孩的。
有一天,他走在大街上,旁邊是個正在施工的建築工地。
不知怎麼的,一輛大型裝載機突然從工地猛衝出來,將他鏟進剷鬥,重重拋下、碾壓……
我爸講這件事時,滿臉的幸災樂禍。
還細細描述了舅舅慘烈的死狀。
那輛裝載機來回碾壓了幾圈,就衝到大路上,橫衝直撞,見人就砸,見車就撞。
就在他掀翻了一輛警車,準備砸壓警員時,被當場擊斃。
這個喪心病狂的兇手,就是我爸的同鄉。
他的老孃和老婆都被舅舅帶離了山村,他一直懷恨在心,那天在工地,正好看到我舅舅。
行兇後,他乾脆破罐子破摔,想着多殺一個賺一個……
也就是因爲這個案件在同鄉之間傳開,我爸才順藤摸瓜,四處打聽追蹤,用了兩年時間,終於知道了我媽的學校。
我爸帶着我在校門口守株待兔。
等了四五天都沒等到。
他也不急,就賴坐在馬路牙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講着他和我媽的陳年往事。
「知道你爲什麼叫紗落嗎?」
我搖搖頭。
「你出生那天,我抱着你,要你媽給取個名兒,畢竟是大學生嘛。可是她看都不看一眼,嘴裏一直嚷着,殺了,殺了吧,殺了,殺了。
「這狠婆娘,我偏不讓她如願!
「我乾脆就給你取名叫『紗落』,老家話和『殺了』一個音。
「你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一會兒你見了她,一定要大聲喊出來,說你叫董紗落!
「你就說,這個名字,是她親口取的!
「你就說,紗落就是殺了!
「我倒要看看,她臉上會掛出什麼表情!」
和媽媽相見的熱情瞬間被澆滅。
錐心刺骨般的疼痛,從胸口蔓延開來。
紗落。
我曾經很滿意自己的名字。
輕盈如霞光般的彩色紗絲,飄舞着從天而落。
就算媽媽不要我,我也一直堅信着,自己曾是她生命裏一抹輕柔的紗。
原來,不是紗,是殺。
紗落。
殺了。
我掙扎着想忍住哭,可心底好像破了個口子,淚水像血一樣湧了出來。
就在這時,媽媽出現了。
我現在還記得,她穿着一件淺灰色衛衣和淺藍色牛仔褲,一頭短髮,乾乾淨淨的,滿臉學生氣。
「都三十多歲的老婆娘了,還裝啥小姑娘。」
我爸嘀咕了一句,猛地推了我一把:
「去抱着她的腿,叫她娘,去!快去!」
我怯怯地站着沒動,他踢了我一腳:「去啊!」
我低着頭,慢慢走向媽媽。
她在校門口的公交站等車,偶爾遇到認識的人,就笑着和對方招呼。
她笑起來的時候,全身都在發光,充滿了生命力。
好想抱抱她啊。
只要能被她的光芒籠罩,就算叫紗落也沒關係。
我張開雙臂,越走越快。
可就在即將抱住她的那一瞬,我腦子裏突然閃過一些亂七八糟的畫面——
破舊髒亂的鐵皮出租屋。
油污發亮的枕頭被單。
滿口黃牙的爸爸摟着媽媽親嘴。
這不是我的記憶,而是Ṫṻⁿ我想象中的,與媽媽相認後的未來。
懵懂的我已經對男女之事有了些模糊的認知,這些畫面讓我作嘔。
不要把媽媽拽進黑暗裏。
不要讓媽媽身上的光消失!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我已經要撲到她身上了!
來不及收手了呀!
眼見我爸大步跟過來,我猛地搶過她的手提袋,撒腿就跑。
「小偷!抓小偷!」
我媽拼命追我。
我爸腿腳不好,追了幾步就被遠遠落在後面。
我一口氣跑了好幾條街,纔將手提袋甩到地上,躲進一旁的小巷。
遠遠的,媽媽撿起包,拉開拉鍊,看了看裏面的東西,這才站在路邊破口大罵。
什麼小小年紀不學好啦。
什麼包裏的數據有多重要啦。
什麼一定會報警查監控抓到我啦。
她真的是狠人,一連罵了十幾分鍾。
可我好喜歡。
她罵我我也喜歡。
她還說要找我家長,生了孩子不好好教,算什麼父母啊!
罵到這裏時,她突然停了下來。
抱着手提袋,默默站了很久很久。
也許是追我追得太累了吧,她離開的時候,腳步變得沉沉的。
那天晚上回家後,我爸暴打我一頓ťù₅。
打掉了我一顆牙。
後來,他又帶着我去我媽的校門口蹲守了一兩個月,但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他逢人就問:
「知不知道方小棉去哪了?」
「方小棉是我老婆,你認識她嗎?」
「方小棉是我孩子的媽,我們是兩口子,她喫裏扒外只顧着自己享福,連孩子都不要,求求你們了好心人,幫我找找她吧!」
但人家都不搭理他。
最後只模模糊糊地打聽到,我媽申請了國外的學校。
我爸可沒本事追到國外去,可又不甘心。
他天天看一些弱智短視頻,堅信國外喫炸雞不要錢。
他說,我聰明,像我媽。
既然我媽能考到國外,我一定也能。
於是他便咬着牙供我讀高中,想要我考到國外ťű̂⁽,然後把他帶出去。
一家三口在外國團聚,天天喫炸雞……
-10-
「這顆牙種得很漂亮呀!」
衛醫生打斷我的回憶。
他指了指屏幕上的牙片:
「應該不是神經壓迫引發的耳鳴。
「你用的是很貴的同種異體骨,修復融合得很不錯。
「這樣吧,我給你開張病假條,這幾天你就別陪酒了,好好休息休息。」
「嗯,謝謝衛哥。不過……同種異體骨是什麼?」
我沒聽過這個詞。
「你牙槽骨骨量不夠,需要植骨才能種牙。植骨用的材料是同種異體骨。直白些說,就是別人的骨頭。」
「是、是死人的骨頭?」
「也不一定啊。可能是被截肢的人體骨組織。」
右側的牙根猛地抽搐了一下。
「Gèi Gèi」聲越來越大,幾乎刺穿耳膜。
細細分辨的話,那聲音並不是來自耳朵。
而是我的牙齒。
我的牙齒填補了別人的屍骨!
所以這纔是我能見鬼的原因!?
「還能把那個異體骨取出來嗎?」
餘光裏,它正坐在我腳邊,認真地迭自己的腸子。
「骨整合都完成了,已經很難區分出異體骨和原生骨了。除非做手術,破壞牙槽骨……怎麼?牙不舒服?」
「啊,沒有沒有。只是突然知道嘴巴里塞了別人的屍骨,感覺還挺彆扭的。」
「小小年紀還挺迷信的,不要自己嚇自己。」衛醫生笑着看了看門框上的雕紋,「咱們的安保措施很強的,不止黑白兩道,還包括陰陽兩界。」
-11-
【圓光變大了!】
從體檢中心出來後,它的腸子龍飛鳳舞。
「哎?我沒接客啊?」
【是 jī絆】
「羈」挺難寫的,它腸子繞了死結,寫不出來,只好擺了個拼音。
原來如此。
它在我身上看到的圓光,不是什麼功德,而是我們之間的因緣。
我用了它的屍骨植骨,這是我能看見它的「因」,也是它被我身上的光吸引的「果」。
但那時我並不知到植骨的事。
今天知道了緣由,我們彼此之間的因果,也加深了一分。
所以,圓光也擴大了。
「那我們就努力讓這份因果關係,變得更深吧!」
【?】
「你問方法?我也不知道。」
【……】
「不然咱倆一起『修行修行』,這是最快也是最直接的!」
我邊說邊解釦子。
我一直不太知道如何與人正常相處。
尤其是在金沙灘,身體,是我與別人溝通的唯一方式。
釦子解到一半,我才發現行不通。
它太碎了。
連男女都看不出。
只有觸感卻沒有實體。
「要不咱倆談個戀愛吧先!」
【可我對你沒有戀愛的感覺。】
「你以爲我會對一堆爛碎肉有感覺嗎!」
「笑死!你還不樂意了!」
「我現在是幫你想辦法呢好吧!」
我突然很生氣。
它還挑上了!?
它連個人都不是!
做鬼連個鬼樣子都沒有!
【那就先、先、先、先以戀愛爲基礎進行交往,看看圓光會不會變大。】
它努力拉扯着腸子,打出了做鬼以來最長的一行字。
「用腸子打字不用把結結巴巴心虛的語氣打出來好嗎?」
「腸子長很了不起嗎?」
它急忙堆成一坨,把腸子藏了起來。
-12-
在金沙灘,最大的苦惱,是無聊。
姑娘們禁用手機,房間的投影設備,也只能連上內網。
不上工的時候,大家要麼賭,要麼抽,要麼就兩眼無光地呆坐着。
就算是我這麼有理想的人,也時常感到空虛。
因爲根本沒有人可以和你正常聊天。
和客人沒法聊,在他們面前,我得演。
梅姐、衛醫生,或者同行小姐妹也不行,萬一多說了什麼,可能就會被背刺。
如今,我有了一隻如影隨形的鬼,可以用腸子和我說話,玩戀愛過家家,日子過得有趣多了。
爲了加深因果關係,我們一起做了很多浪漫的事。
我給它的每一塊屍肉編號,幫它拼接身體,就像拼一個沒有圖紙的樂高。
我沒事兒就在會所四處溜達,帶它散步。
它教我下象棋,並且允許我耍賴悔棋,不限次。
它還會給我講睡前故事。
你們知道它講故事有多辛苦嗎?
一個字一個字用腸子擺出來,很辛苦很麻煩的。
但它從不抱怨。
就這樣,我身上的圓光,隨着我們感情的加深,一點點變大。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它還沒有名字。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名字是伴隨一生的心理暗示。
就比如我的名字,紗落。
自從 12 歲那年,我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正用意之後,就無法自控地陷入了自我否定之中。
那是一種很徹底、很絕望的被拋棄感。
殺了,紗落,殺了紗落。
我不想被殺。
我渴望活着。
可活着又覺得沒意義。
後來,我遇到了花姐。
她給了我愛和溫柔,指引我成爲馬郎婦娘娘的信徒,以肉身佈施,消解世間的欲孽,度化衆生。
只有抱着這樣的信念,我才能理直氣壯地覺得,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現在,我想給只鬼取個好名字。
什麼屍塊鬼、縫合怪、爛肉鬼之類的肯定不行。
「就叫『牙仙』吧!」。
雖然它是鬼,但如果一直被叫仙子的話,說不定能給它點正向的心理暗示,幫它早點超度。
它專注地迭着腸子,對這個名字不置可否。
忽地,腸子顫了顫,驟然飛起。
【圓光又變大了!大了好大一圈!】
現在,它能在一個半徑爲三米的、巨大的球形光暈裏,自由行動了。
更具體一點,假如我在 10 樓 03 號房間的話,那麼它的活動範圍,就包括樓上的 1103,樓下的 0903,以及同層左右 1005,1007,同層對面的 1004。
「太好了太好了!」
「我會努力把光圈變得像地球一樣大!到時候,你想去哪裏的田野都行!」
【那你呢?你想去哪?】
「我?我就待在金沙灘。」
【那你就沒有願望嗎?】
「嗯……我想想啊……啊對!你會託夢嗎?」
【正在練。】
「等你練會了,就去國外找我媽媽,給她託個夢。告訴她,我很好很棒,她無需牽掛,儘管放手去做自己的事。」
【不,我不要。】
【我要帶你一起去田野。】
【去找你媽媽,告訴她,你很棒。】
「真、真的嗎?我從來不敢想!竟然有人願意帶我走?」
【必須。】
「你願意帶我走!」
「你願意帶我走耶!!」
「你願意帶我走啊我的天啊!!!」
「我真的愛上你了牙仙!」
【我也愛你啊。】
【不過不是戀愛的感覺哎。】
「管它什麼愛呢!總之我很喜歡和你在一起!」
【哎,圓光又變大了!】
-13-
牙仙的活動範圍又變大了好多。
好處之一,就是它能蒐集到很多八卦和祕密。
比如說,業績墊底的姑娘,都被送到了二十樓以上的樓層,那裏邪氣很重。
比如說,客人們有每個姑娘的信息卡。
信息卡包括姓名、年齡、當月體檢信息,還有「使用說明」。
我的使用說明是:
【迷信馬郎婦娘娘。】
【假裝成需要救贖的樣子,她便任你予取予求。】
我有點崩潰。
怪不得我的每個客人都有情非得已的故事。
【熊叔的老婆長期被精神暴力,早就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其他客人的故事也是客服虛構的,只是 Paly 中的一環。】
我心中驟然一空。
原來,我以肉身佈施,只是鹹水解渴。
原來,我自以爲是捐身度人,實則在抱薪救火。
我給予他們的每一次滿足,都會令他們催生出更大的貪念。
「以欲止欲!?我真是個小丑。」
【以欲止欲,我幫你。】
牙仙終於可以盡情釋放它對「情敵們」的惡意。
它把黑色濃汁擰進顧客們的飲料裏,害他們陷入離奇香豔的夢,趁機吸取他們的陽氣。
翌日,客人們心滿意足地醒來,會忘記昨晚的一切。
就算感覺「身體被掏空」,也以爲是盡情歡愛後的疲倦。
只是,自此之後,他們要麼一蹶不振,要麼沉迷於奇怪的癖好,再也不來金沙灘了。
這纔是「以欲止欲」嘛。
可我忘了一件事。
他們不來了,我的業績自然也直線下滑。
梅姐已經暗搓搓地警告ṱū́ₜ我了,如果這個月營業額再墊底,我可能就要被送到代孕中心了。
「不是我嚇你,紗落,你要珍惜在金沙灘工作的機會。
「到了代孕中心,一胎起碼三、四個,用不了兩年,身體就毀了。
「然後呢ţű̂₆,就挑着身上能賣的器官摘一摘。
「最後,就連屍體,也拿去做生物材料。
「人本身,就是一種稀缺資源。勞動力資源,性資源,血液資源,基因資源,人體器官資源,生物材料資源……
「再窮的人,也是一座金光閃閃的人礦。
「紗落,你要珍惜自己的身體資源,好好努力。
「一旦滑下去,就再也上不來了。」
這些事,我早就有所察覺。
但被梅姐如此直白地說出來,還是覺得不寒而慄。
說不定牙仙生前就是像我一樣的姑娘,死後被困在包間裏。
她被分屍,剔皮去肉,骨頭磨成粉,成爲修補他人身體的小零件。
想到這裏,我望向牙仙。
它對這些話倒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認真地迭着自己的腸子。
大概是從客人身上吸了些精魄陽氣,又或者接收到了「牙仙」這個名字的正向暗示,它最近的樣子變得可愛了些。
原本黑污的肉塊和爛糟糟的器髒,變得光滑瑩潤了,扭動起來彈墩墩的,像一塊塊肉狀的史萊姆。
【快了,很快我們就能離開了。】
它自信地揚起腸子。
-14-
這一晚,我生理期第一天。
七伯點了我。
熊叔推薦的。
我沒接待過七伯,但早有耳聞。
大家都叫他活閻王,有很多聞所未聞的手段,專挑姑娘們最難受的時候折磨人。
聽說他家是做殯葬生意的,入股多地的火葬場,從醫院到墓地一條龍服務。
人可以不生,但總難逃一死。
他幾乎承包了半條黃泉路,尤其是前幾年,更是賺得盆滿鉢滿。
七伯瘦瘦高高,一襲正裝。
緊箍喉結的襯衫,沒有褶皺的西褲,還有一塵不染的皮鞋。
他皮膚淨白,突出的顴骨油光鋥亮,就連皺紋的質感也是細膩光潔的,有一種過度保養之後的老。
他坐到我身邊時,微微低頭嗅了嗅,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第一天?」
見我點頭,他這才滿意地攬住我的肩。
「陪我看會兒電影吧。」
他打開了投影,選了《異形》。
抱臉,侵入,破胸。
繁衍,寄生,殺戮。
以前,我最害怕這類「身體恐怖」型電影,但自從被牙仙纏上後,就連電影裏血肉模糊的場面,也變得可愛了許多。
當電影裏的異形從男人體內破肉而出,鮮血四濺,七伯的呼吸也驟然急促了。
他猛地將我按倒。
用力掐扭着我的腹部,捶打我的肚臍。
見我痛得扭成一團,他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滿足,露出猙獰的笑。
「你的肚子真漂亮啊紗落……」
他喘息着,開始講他的故事。
他說他從小就癡迷女人的肚子。
軟軟的,嫩嫩的,顫悠悠的,很容易刺破的樣子。
中學時,有一次同學之間打架。
其中一人將削筆刀刺入了另一方的肚子。
他站在一旁,戰慄着,淚流不止。
老師以爲他受了驚嚇,其實不是。
他是高興,是愉悅,是爽得想要放聲大哭。
他太喜歡別人的肚子了,可又怕不被理解。
於是就買了很多小貓,用各種方式撫摸它們的肚子。
有一次摸得太忘我,忍不住就把筷子插進了貓貓的肚子。
聽着貓貓的慘叫,他興奮到渾身戰慄。
漸漸地,貓貓已經無法滿足他了……
這故事不像編的。
他越講越投入,手上的力度也越來越大。
我的肚皮被搓得通紅,有些地方甚至被掐出了血痕。
每次因疼痛而下意識地收縮腹部時,便有一股熱流從腹下湧出來。
牙仙!牙仙!牙仙!
牙仙救我!你去哪了?
七伯興奮地喘息着:
「痛了就大聲叫啊!快叫啊!越大聲越好!」
斑駁的黑在四周漫開,變成顆粒感很強的濃霧。
黑霧中,無數怨靈的黑影扭曲掙扎着。
淒厲的尖叫貫心而入。
一片模糊之中,我看到七伯慢條斯理地戴上橡膠手套,掏出一大管青芥末,優雅地塗滿掌心,手背,和每一根手指。
當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厚厚的芥末膏塗在腹部血痕上,火辣辣的疼。
就在他撕破我的裙子,要做出更過分的事時——
Gèi Gèi Gèi!
一坨巨大的肉泥從天而降,落在他的頭頂。
黏稠的,緩慢的,順着他的肩膀向下流動,直到將他完全吞噬。
七伯看不見牙仙。
但能感覺到它的黏,還有它的冷。
他用力揪着襯衫的領口,五官扭曲,臉上泛着醬紅色的光澤。
直到他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上,牙仙才停止了蠕動。
黑霧散去。
哀嚎的餘音還在腦海深處迴盪。
「牙仙……我剛纔聽到了……你說的那種哀嚎聲。」
【是姑娘們的殘念。】
「你呢?你也是殘念嗎?」
【我不知道。】
許久,七伯清醒過來。
他嘴角掛着口水,眼球微微震顫着,流出淚水。
「紗落啊,我剛纔做了一個很奇妙的夢。夢裏,我被一條巨蟒吞喫。蛇皮緊緊包裹着我,快速蛹動,又溼又涼,我很害怕,但又特別興奮……真是太神奇了。」
「別怕七伯,只是夢。您剛纔睡得太沉了。」
七伯閉上眼睛,似乎還沉浸在夢中:「真希望那不是夢。」
!?
我抬眼望向牙仙。
它剛纔又散成了一塊一塊的,但按照我幫它記錄的編號,很快就又拼成了人形。
-15-
「昨晚七伯……時,你去哪了?」
【一樓,馬郎婦的金身,動了。】
隨着我們之間感情的加深,它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了。
再配合我的移動,它已經悄無聲息地摸清了金沙灘會所所有的禁咒佈置。
金沙灘的每一層樓,每一個包間,甚至每一盞水晶吊燈和浮雕屏風,都暗藏着咒文和咒符,交織成一個巨大的法陣。
「陣眼」,就是大堂中央那尊金光燦燦的「馬郎婦娘娘」的金身。
當然,金身是假的。
或許,《海錄碎事》裏的馬郎婦,從來就不存在。
這具金身所包裹的骸骨,是一個孤女。
大約是明末年間,她因戰亂失去家人,流落到了一個村莊。
最初,村民們出於憐憫,收留了她。
她柔弱善良,擁有美貌,卻沒有守護美貌的力量。
先是一個閒漢侵犯了她。
然後,更多人加入了這場暴行。
就像《狗鎮》裏的格蕾絲被迫戴上鎖鏈。
就像《西西里美麗傳說》中的瑪蓮娜被當街毒打。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狗鎮」。
孤女最終含恨而死,怨氣滔天,化作厲鬼。
心虛的村民們害怕了。
村裏的算命先生從發黴的書頁中翻出馬郎婦的典故。
在他的提議下,他們將她的骸骨封印在泥塑的神像中,爲她蓋了一座廟,說她是馬郎婦的轉世,是以肉身度化凡人的神仙。
從此,她成了「聖女」。
村民們虔誠跪拜,香火不斷,以此撫慰她的怨氣。
日久天長,連他們自己都開始相信,她真的是聖女,而他們對她的侵犯,只是她賜予人間的「福報」。
後來,這具骸骨不知怎麼流落到金沙灘會所。
會所做的是「人礦」買賣。
爲了壓制枉死的冤魂,他們請了高人佈下法陣,將她的骸骨澆鑄黃金,表面灑滿鑽石粉末。
細看那些粉末,便能發現,那不是裝飾,而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層層迭迭,宛如牢籠。
在符文的鉗制下,她的強大怨念被守陣人驅動,不但能壓制會所裏的亡靈殘念,甚至還能爲金沙灘帶來更多的偏財。
牙仙一直在消耗自己的靈力,破壞骸骨身上的符文。
只要陣眼有了漏洞,它就有辦法帶我逃出去。
就在昨晚,骸骨的左手,微微向後移了一點,蹭掉了一塊薄薄的鑽石粉末。
陣眼終於有了漏洞。
也就在那一瞬,牙仙想起了「田野」是什麼。
【田野調查。】
【金沙灘會所,是我的田野點。】
「可是,金沙灘會所是一座樓,不是田野啊?」
【這很難解釋。】
【田野調查是人類學的基礎研究方式。】
【你可以理解爲,人類學家親自進入某個區域,通過體驗和觀察,研究這裏的人,還有他們的生活方式、社會規則等等。這個區域,就是田野點。】
「就像是動物學家進入草原區觀察研究獅子的習性?」
【……】
【差不多吧。】
牙仙的記憶碎片,像一面碎裂的鏡子,逐漸拼接起來。
它,哦不,現在,應該稱爲她。
她是人類學博士,死於 2017 年。
那一年,她的博士論文開題報告通過了審查。
她研究的方向是,代孕如何加劇性別不平等和階級不平等。
由於代孕產業的隱祕性,她輾轉通過熟人引薦,說好了要到一家代孕機構做護工,藉機接觸產業內部。
誰知陰差陽錯,竟到了金沙灘會所做清潔工。
後來她才知道,代孕中心在金沙灘會所的二十一樓和二十五樓。
由於護工人手夠了,那中間人便自作主張將她「調劑」到樓下。
既來之則安之。
既然在同一棟樓,想必是有利益關係的。
隨着時間的推移,她發現了這棟樓裏更多的祕密。
這些祕密,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研究範圍。
她想離開,但根本出不去。
後來,她的田野調查日誌和微型攝錄紐扣被發現。
她被虐殺。
器官能賣的都賣了。
屍骨成了生物材料。
但是,那個微型攝錄紐扣還有備用存儲卡。
這張卡,早就被她藏在了馬郎婦娘娘的金身上。
就卡在它左手指骨連結處的鎖釦縫隙裏。
【存儲卡里的田野調查日誌,就是我的執念。】
「我會想辦法拿到它。只是這幾年金沙灘會所的安全系統升級,我們得慢慢想辦法。」
不過,我好像沒有時間慢慢想辦法了。
-16-
馬上就 12 月底了。
第四季度即將結束,我的營業額還是倒數第一。
梅姐把我叫到辦公室。
她斜依在沙發上,指尖夾着一根女士香菸,菸灰燒了很長一截,將落不落。
「董紗落,你要不要解釋一下,爲什麼你最近接待過的客人,都出了問題?」
她將一迭照片甩到茶几上。
我膽戰心驚地拿起照片,心中一沉。
第一張,是熊叔的屍體。
他仰躺在老闆椅上,眼球凸起,面色青紫,脖子上纏着十幾圈電線,電線一端連着插座,插銷插入鼻孔,嘴角向兩邊拉開,似笑非笑。
第二張,是一條巨蟒。
巨蟒不知被餵了什麼藥或做了什麼手腳,身體是半透明的。
它頭部高高揚起,露出吞了一半的人腿。
透過半透明的蛇皮,隱約能分辨出,是七伯的臉。
我飛快地翻了翻其它照片,都是類似的畫面。
「他們死,我不知道……」我小聲說。
「熊叔和七伯都是我們重要的合作伙伴!你知道他們的死,給大老闆帶來多大麻煩嗎?」
梅姐不急不緩地吸了一口煙,彈落菸灰。
「他們的死因,都是因爲在追求死亡快感時,發生了意外……表面上看確實和你沒關係……」
說着,梅姐猛地拽過我的手臂,將菸頭狠狠按入我掌心:
「但他們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爲什麼都是和你睡了之後,就有了特殊癖好呢?」
灼痛鑽心,我咬住嘴脣,忍着不叫出聲來。
以欲止欲嘛,說不定是牙仙幫他們開發了新的玩法。
我轉頭四顧,尋找牙仙。
梅姐冷笑一聲:「是不是在找你的鬼朋友?」
她怎麼知道!?
梅姐慢條斯理地按下茶几上的呼叫鈴。
五個打手衝進來,將我按在地上。
「把她的牙給我扒光!牙骨全部敲碎!」
「溫柔點兒,別傷了別的地方,心肝腎什麼的,我們還要的。」
一人按住我的雙肩。
兩人按住我的雙腿。
一人用開口器撐開我的嘴脣
梅姐笑呵呵拿起電鑽:
「亂動的話,舌頭就沒了哦!」
就在這時,走廊裏傳來牙仙的哀嚎。
我不顧一切地掙脫,衝到門外。
走廊盡頭,噩夢般的畫面衝入眼簾。
衛醫生竟然穿着一身道袍,手握拂塵。
想不到,守陣人竟然是他!
此刻,本就不成人形的牙仙,被咒文組成的網緊緊纏繞。
咒網越收越緊,她的屍肉,也漸漸化作煙塵。
只見他揚起拂塵,又一道金光劈向她。
「住手!」
我擋到牙仙身前,卻沒有擋住金光。
黑色細沙,從她身體上散落。
衛醫生使了個眼色。
打手們再次將我按在地上。
梅姐:「小衛,你這邊情況怎麼樣?」
衛醫生一改往日的溫柔,恨恨罵道:「她剛纔破壞了陣眼!不過你放心,上次大體檢時我就發現了問題,已經早有準備!」
金光再次落下。
牙仙的碎肉嘩啦啦落下來,一落地,便化作煙塵。
她要「死」了!
我也要死了!
但沒關係,死後說不定我們還能相聚!
「牙仙!你叫什麼名字啊?我死了,去哪裏找你啊!」
那些煙塵飄到半空,組成三個模模糊糊的虛影:
【方小棉】
方!小!棉!
「媽、媽呀!」
我不敢叫出「媽媽」二字,我怕她會覺得討厭。
但是,我看到自己身上的圓光猶如太陽爆炸一般,向四周震射開來。
愛得越深,圓光越強。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感情,能超越友情、愛情、親情,甚至超越母愛,那就是一個孩子對媽媽全無要求、毫無保留的愛啊!
Ṱṻₑ樓下大廳,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
孤女的冤魂衝出金身,法陣崩壞,被鎮壓許久的怨氣,如巨浪滔天。
一縷冤魂躥過來,化成花姐的模樣。
「我爲你們幹了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啊!」
她淒厲地尖叫着,化作黑霧,灌入衛醫生的眼睛。
衛醫生掙扎了幾下,兩眼茫然地撿起電鑽,抓住梅姐的頭髮,鑽入她的臉頰……
金沙灘會所一片混亂。
保安、服務生、保潔、打手、還有姑娘們……
他們完全喪失了理智,滿眼都是仇恨,相互扭打,招招都直奔對方要害。
我不管這些。
我只管衝向媽媽。
她只剩一點點肉塊,我要拼起她,捧住她!
我身上強烈的圓光,讓她恢復了一點點力氣。
她喫力地搖晃着腸子:
【一樓】
【田野】
我帶她奔向一樓。
她用碎肉裹住一片小小的存儲卡。
【田野】
「好的好的,田野田野!」
我撿起卡片,攥入掌心。
她似乎鬆了一口氣。
小肉塊們,用盡最後的力氣,爬上神臺。
終於,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小姑娘,我來救你了。別怕,我帶你走啊。」
她用僅存的屍肉,裹起金色的骸骨。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別怕,我來了。」
「我帶你走。」
「我帶你們走!」
骸骨劇烈地震動起來。
粉色鑽石粉末紛紛掉落。
鑄金的外殼迅速融化。
露出裏面森森的白骨。
她的屍肉在白骨上生根,慢慢長出新鮮的血肉,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女。
少女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再透明,再再透明……
我想叫媽媽,可不知爲什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我害怕。
害怕我的存在, 就是對她的傷害。
害怕我的名字,成爲她最不想面對的恥辱。
她那麼勇敢。
可又那麼脆弱。
就這樣,我傻愣愣地站着, 看着媽媽和孤女的靈魂, 一起慢慢消散,升雲而去。
——爲什麼不說啊!如果她知道我是她的女兒就好了!
——不不不, 她最好永遠不要知道!
兩個聲音在我腦海裏打架。
我突然想起 2017 年的夏天。
那一年我搶走了她的手提袋,她站在街邊罵了我很久。
「生了孩子不好好教,算什麼父母啊!」
罵完這句,她突然停了下來。
抱着手提袋,默默站了很久很久。
我想那一刻,她心裏一定是想着我的。
對於我來說,人生裏存在過那樣一個瞬間, 就已經足夠了。
「快跑啊紗落, 已經沒人能攔住你了, 你快跑啊!」
媽媽的聲音,在我右耳響起。
-17-
金沙灘會所因大型械鬥事件, 被封閉調查。
三個月後, 警方在縣郊一處隱祕的冷庫中,發現數以噸計的冷凍人體遺骸。
半年後,一個盤根錯節、涉及拐賣婦女、強迫性交易、非法買賣卵子、代孕、器官買賣, 以及盜賣屍體等多項犯罪行爲的黑色利益產業鏈條, 浮出水面。
其中, B 大學人類學已故博士研究生方某的田野調查日誌, 爲案件破獲提供了關鍵性證據。
另外,受害人之一董某, 也憑藉接客記錄本和超強的記憶力, 爲警方提供了重要線索……
-18-
某個公益組織資助我重返校園。
這個組織是舅舅和媽媽一起創辦的。
義工和資助者,大多是一些工廠女工、保姆、月嫂、美容師、理髮師, 當然也有飯店老闆和企業家……
她們都曾經是, 被媽媽和舅舅帶出大山的女人。
很多年以後, 我也進入 B 大的文化人類學相關專業。
有一次課上討論, 教授問我們,爲什麼學人類學?
有的同學說,是爲了在面對被刻板化、標籤化的人羣時,能保持獨立的思考。
也有的同學說,是爲了統治世界。
還有的同學說, 是想不斷擴大「正常人類」的範圍。
輪到我時, 我說:
「我想研究『代孕如何加劇性別不平等和階級不平等』。」
教授愣了愣。
有風吹進來, 教授背過身,揉了揉眼睛。
我望向窗外。
正值黃昏,世界被鍍上一層金色。
在日與夜的交界處, 光與影的顏色變得模糊。
我突然想起金沙灘會所迎賓牆上大字。
坦蕩?
蕩婦?
根本不重要。
就如「聖母崇拜」和「蕩婦羞辱」, 從來都是一件事情。
它們只是將我們困在道德牢籠中的藉口。
至於這個道德是誰的道德?
這或許就是人類學要弄明白的問題吧。
-19-
-附錄-
宋 葉廷珪《海錄碎事》卷一三:
「釋氏書, 昔有賢女馬郎婦於金沙灘施一切人淫,凡與交者,永絕其淫。死葬後, 一梵僧來雲:『求我侶。』掘開乃鎖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雲而去。」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