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的竹馬醉酒,我偷偷親他,他卻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冷漠地掐住我的脖子把我用力往後一推:
「夠了沒?」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對男人沒有興趣。」
後來,一場遊戲,我被抽中和另一個男人激吻一分鐘,
說着對男人不感興趣的應與塵突然氣得拽住我。
「他不願意。」
「願賭服輸,不掃大家的興,這瓶酒我替他喝。」
不想對方不依不饒,握住他的酒瓶挑釁:
「你是他的誰,你憑什麼替他喝?」
聞言,應與塵轉過頭,在我脣上落下重重一吻:「現在可以了?」
我傻了。
-1-
應與塵結婚當天,他的未婚妻逃跑了。
作爲他的好友兼唯一伴郎,我陪他做了一整天的善後工作。
晚飯時,應阿姨還在爲逃跑的兒媳傷懷,說可惜了這麼好的一樁姻緣,責怪他沒有本事,留不住人。
應與塵就表情淡淡地那麼聽着。
我敢肯定,他的心情肯定比表現出來的要糟糕很多,便在飯後陪他改道去喝了點了酒。
他喝得半醉。
將他送回家後,他踉蹌着倒在牀上,皺着眉,不太舒服地扯了扯自己頸間的領帶。
我幫他把領帶取了下來,又解了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才總算使他的眉頭稍稍展平。
「應與塵。」
我跪坐在牀邊,一隻手撥了撥他額前垂下的幾縷碎髮,低聲喊他的名字。
他閉着眼沒有應我,應該是已經睡着。
於是我放肆地盯着他看,目光掃過他的眉眼,他的鼻樑,最後落到他的嘴脣上,再挪不開。
我想要吻他。
這些天我太痛苦了。
陪他試穿禮服,幫他確認婚禮諸多瑣碎事宜,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太痛苦了。
今天,終於他又恢復自由身,不再是誰的未婚夫,我像是從行屍走肉的狀態裏活過來一樣……
「應與塵。」
我又喊了他一聲,見他依舊沒有反應,便不再猶豫地撫上他的臉,俯身,伸出舌尖在他嘴脣上舔了舔,又不輕不重地咬了咬。
這使他的下脣迅速聚起淡淡的一抹血色。
我嚥了口唾沫。
該適可而止了,心裏有個聲音這麼告訴我。
可食髓知味,無法剋制,稍稍停頓後,我再次吻了下去。
-2-
人在睡着的時候其實不是對外界的刺激全無響應的。
如果我在應與塵醒着的時候強吻他,他也許會憤怒地給我一拳。
但,如果是在他睡着的時候,那他會下意識地張開嘴巴。
譬如此刻。
我像只滑膩的觸手探了進去,勾出他不太樂意的一聲輕哼。
我立即興奮了,只好苦苦地壓抑自己呼吸間的顫抖,在這偷來的愉悅中,甚至感到心臟微微疼痛。
是那種——心動到極致後無法描述,只好用「疼痛」來命名的——那種痛。
忽然,舌頭被推開,被我吻住的男人有意識地抵住了牙關。
我脊背一麻,回神,果然見應與塵半不知什麼時候睜了眼,正冷漠地看着我。
「夠了嗎?」
沒等我做出反應,應與塵用虎口卡住我的脖子,把我用力往後一推,「滾開。」
我狼狽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來。
等我回神,應與塵已經坐起,靠在了牀頭。
一支菸在他指間點燃,火光明明滅滅,昏暗的房間裏蕩起白色的煙霧。
——反應如此平淡。
發現我偷偷親他,他的反應竟然如此平淡。
我張了張嘴:「你……」
他沒什麼表情地瞥我一眼,我又閉上了嘴。
很顯然了,他一點都不意外。
他一直知道我對他的感情,知道我對他懷有怎樣的心思,可他從來不曾點破。
這算什麼?
對我的慈悲?
我忽地有些想笑,便真的「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聞聲,應與塵再次朝我看來,霧濛濛叫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那一眼是涼的,絕算不上什麼慈悲。
我心一橫,從他手中將煙奪過,說道:「既然你都——」
「啪嗒」一聲。
打火機竄出火苗。
應與塵又點一支菸,截住我的話,沒頭沒尾地問我:「今天馮悅可逃婚,是你乾的吧?」
-3-
真瞭解我。
就在今天早上,婚禮開始之前,我找機會進了馮悅可的化妝間。
我對她說:「方馳說他願意帶你走,他在等你,你要去找他嗎?」
方馳纔是馮悅可兩情相悅的戀人,只不過因爲她那個有錢的父親看不上,兩人就被迫分開了。
這兩個月馮悅可一直在被禁足,直到今天婚禮,她才第一次被允許走出家門。
化妝間裏,她都穿着那身昂貴華麗的婚紗在哭。
「是我。」我輕聲回答應與塵,「幫你及時止損,不好嗎?」
他正閉眼揉着太陽穴,聽見我的話,冷笑一聲:「及時止損……虧你說得出來。」
我乖順地問:「難道不是嗎?」
應與塵沒接。
我說:「她肚裏的孩子都不是你的,這個婚結得有什麼意思?」
應與塵冷淡地:「和你無關。」
「你知道我喜歡你,怎麼會和我無關?」
應與塵「唰」地睜了眼。
「你別太自以爲是。」他寒聲說。
「我自以爲是?難道你真的想和馮悅可結婚?你喜歡她?」
他不回反問:「她是我的未婚妻,你覺得呢?」
我說:「我覺得,你不喜歡。」
他冷笑:「我不喜歡她,難道喜歡你?」
我直視着他的眼睛,「你可以喜歡我。」
應與塵很突然地被激怒了。
未婚妻逃婚,他實在已經夠狼狽。
偏還有許多人或真或假地安慰他,或深或淺地憐憫他,害他要保持風度、保持禮貌、保持姿態。
加上一個男人的偷吻,我想,是個人都會覺得受夠了今天的一切。
「賀同謙!」果然,下一秒,他摁滅菸頭猛撲上前,揪住我的領子,眼裏的狠色幾乎溢出,「看我變成一個笑話,你心裏是不是很爽?」
該說不說,是挺爽的。
但我的爽和他想的那種估計不太一樣。
「怎麼會呢,」我衝他笑,「要不是爲了你,我怎麼會這麼大費周章。」
「你別他媽跟我扯!」
應與塵在人前做慣了紳士,對誰都是彬彬有禮,絕不會顯露半點壞脾氣和不耐煩。
偏我總是得此殊榮。
相處這麼些年,我們早在彼此面前現了原型,譬如我也只有對他纔會那麼厚顏無恥。
嗯,這怎麼不算一種唯一和排他呢?
「在我面前你裝什麼呢?」
我覆上他的手,他的手背因爲用力而青筋暴起,我忍不住用拇指在上面來回摩挲。
「應與塵,你本來就不是自願和她結婚。」
「她逃婚了,你心裏難道沒一點鬆了口氣的感覺?」
-4-
得知馮悅可懷孕之後,我一度以爲應與塵和她的這段婚事會告吹。
我想她當時也是這麼以爲的。
畢竟馮總一直表現得很想要一個外孫。
她以爲,看在孩子的份上,她的父親會退一步,讓她和方馳在一起。
沒想到鬧完一通後,孩子被允許留下,婚約卻沒有變,馮總要馮悅可嫁的人,依然是應與塵。
爲了讓應與塵接受這段婚姻和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孩子,應阿姨苦口婆心地勸說他:
「我知道你現在年薪很高,事業發展得相當不錯,但無論如何,咱們和悅悅家裏終究是不能比的。」
「像我們這種家庭的人,要實現階級跨越有多難?那不是說你進了一家上市公司,當上管理層就可以做到的,你現在放掉和她的這段姻緣,失去的東西以後還能不能靠自己補得回來,你自己掂量掂量。」
「其實婚姻這種東西呢,說白了也是投資,馮總看上你,想要你做他的女婿,是你以小博大,是你運氣好,至於感情,有更好,沒有也不是不能過,你說對嗎?」
應阿姨獨自把應與塵撫養長大,一心想做人上人。
爲了滿足她,應與塵把工作以來攢下的所有錢拿出來,給她在富人區買了棟別墅,還請了保姆阿姨照顧她的起居,自己卻住租來的公寓。
所有人都以爲應與塵青年才俊,年輕有爲,資產一定頗豐,殊不知他的錢大部分都用來給母親撐貴婦的排場。
某種程度而言,應與塵與馮悅可是相像的。
他們都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
也都習慣了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
不一樣的是,走到婚姻的這個分岔路口,一向逆來順受的馮悅可忽然有了自己的方向。
於是,她接下我拋出的橄欖枝,在最後的時刻,逃離了。
-5-
「你是不是真的以爲自己很瞭解我?」
想是被觸到痛點,應與塵的神色終於陰沉到底,甩開我的手後,惡狠狠掐住了我的下頜。
下頜劇痛,嘴巴被掐得幾乎合不上。
我戰術性示弱,艱難地呼痛,他眼神晦暗不明地看了我一會兒,終於鬆開手,一副不想再和我廢話的樣子,自顧自下了牀。
「沒事就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他一邊解襯衫紐扣一邊往浴室的方向走。
可我這人多少有幾兩反骨在身上,偏不肯,跑上去幾乎是撞上他的後背,從身後緊緊摟住了他的腰。
「我知道我沒和你商量讓你丟臉了,但是,看在你又自由了的份上,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放手。」應與塵深吸一口氣。
我緊了緊手臂,「別生我的氣。」
「放手!」
這次沒有任何商榷的意思。
話音一落,應與塵便繃緊了渾身的肌肉,要用蠻力掙脫我。
他的力氣很大,但我的力氣並不比他小。對抗間,我們之間達成一種奇妙的平衡,誰也拗不過誰,就那麼僵持了好一會兒。
最終,應與塵改變策略,轉而去掰我的小拇指。
我在劇痛中不自覺卸了力道,這讓他有了發揮空間,瞬間暴起,像發怒的野獸般,將我摁在了地上。
「我讓你滾,你是聽不懂嗎?」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我被砸得眼冒金星,後背火辣辣地痛,可是……
可是該死的。
被他這樣壓在身下,我竟然起了反應。
應與塵很快就感覺到了什麼,皺眉想將身體再撐起一點。
然而我比他動作更快,用力將他領子一扯,他猝不及防,就那麼摔在了我身上。
我們的兩雙腿交迭,身體完全緊貼。
「聽得懂,」我這才說,「只是,你說得太晚,我滾不了。」
應與塵陰沉着臉拍掉我的手,迅速站了起來。
我跟着坐起,以一種祈求的姿態跪坐在他腳邊,拉過他的手,將自己的臉蹭上他的掌心,仰頭看他,「應與塵,反正你不結婚了,要不你跟我試一次吧,好不好?」
應與塵的手指蜷了蜷,卻意外地沒把我甩開。
他垂眼看我,俊美的臉上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我的心臟重重地跳動,一聲一聲,震得我幾乎耳鳴。
然而,就在這種耳鳴之中,我又清晰地聽見了,他說:「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對男人沒興趣。」
-6-
其實我心裏都有數的。
高中的某個暑假,我們共享一對耳機,坐在計算機前看電影,結果,不小心下錯資源,誤看了一段 GV。
那年頭正是網上亂七八糟的資源滿天飛的時候,那天,我們看的是部文藝片,前半個多小時還播得好好的,到中間畫面突然一轉,耳機裏溫吞的旁白一下子變成男人高亢的呻吟,嚇得我心臟差點驟停。
當時我的第一反應,趕快把播放器關掉。
但就在我摸到鼠標的時候,應與塵按住了我的手。
不同於我的面紅耳赤,他表情很淡定,說:「看看。」
之後的整個過程,我如坐鍼氈。
但因爲身邊坐着的人是他,心裏又充斥着一種陌生的、奇怪的悸動。
我一直忍不住往應與塵的方向偷瞄,突然,啪」地一聲,他用力地按下了空格鍵。
那瞬間,耳機裏的聲音,屏幕上的畫面,連同蟬鳴都好像靜止。
我嚥了口唾沫,問他:「怎麼了?」
他說:「也沒什麼好看的。」
其實那時我對自己的感情也很懵懂,見他表情裏有種被冒犯的微妙時,還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甚至有點慌亂,想要躲開他。
暑假很快過去,開學後我開始有意地自己上學,自己放學,中午不找他一起去食堂喫飯,遠遠在走廊看見他出現,還會提前繞道。
好幾次他看見我,表情欲言又止,我都會趕快在他說話之前找藉口跑掉。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和他保持了一個多月的距離。
一個多月後,我流感中招,因爲肌肉疼痛、高燒不退,在家躺了三天沒去學校。
第三天夜裏,有人「篤篤篤」地敲響了我房間陽臺的玻璃門。
那時我和應與塵是鄰居,戶型原因兩人臥室外的小陽臺捱得極近,對於手長腳長的人來說,中間搭個梯,從一邊翻到另一邊不算太難。
我最喜歡在無聊的夜裏翻梯過去騷擾他,順便求他把習題冊借我抄抄,而他幾乎每一次都會訓我。
畢竟那是三層樓的高度,說高不高說矮也着實不矮。
他會很嚴肅地說,這太危險了,下次你再這樣我就鎖門把你關在陽臺上,可到了下次,他還是會放我進去,以至於慢慢地,那都變成一種我暗自期待的恩典。
可能我是天生賤骨頭吧。
我沒有想到,這個一直對我強調「危險」的人,居然也會有主動做這件事的一天。
是他翻梯過來,敲響了我的玻璃。
-7-
那是個雨多到幾近邪門的春天,整夜都在下大雨。
雨聲很響,掩蓋了他的敲擊聲,等我確定那沉悶的「篤篤」聲不是幻聽,走過去拉開窗簾,就見應與塵拎着書包站在門外,雨水已經沾了他滿身。
「這幾天的課堂筆記還有作業,你要嗎?」
這是應與塵被我拽進房間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之後,他沉默地把筆記本和習題冊往外掏,一本一本,一冊一冊,摞成一迭,重重地放在我的手上。
我鼻塞,又有點懵,甕聲甕氣地說:「我們不是一個班的,這些東西應該不一樣吧……」
應與塵神色一頓,說:「課都一樣,我的筆記你可以看,你們班的作業是我找你同學問的,我已經寫好了解題思路。」
「……哦。」
我伸手去接,他忽然將手按在那迭書本上,問我:「我哪裏惹到你了嗎?」
我「啊?」了一聲,他又看着我,慢慢地重複:「我是不是哪裏惹到你了。」
我心裏一跳,躲開他的視線,說:「沒有。」
他不知怎麼,忽地放軟了語氣,「如果我做了什麼讓你生氣的事,你可以告訴我,無論如何我都跟你道歉。賀同謙,你知道,我沒什麼朋友…….對不起。」
他的眼睫因紛飛的雨絲沾滿水汽,那水汽在他眨眼時像眼淚一樣暈開。
那一刻我知道我徹底完了。
我終於意識到我對他的感覺是喜歡,我逃避他是因爲我發覺他可能不會喜歡男生,我在進行自我防禦。
這頓悟來得太遲,又太剛好。
暗戀開始的第一秒,我失戀。
暗戀開始的第二秒,我的失戀就被他撫慰。
只因爲他說,他需要我這個朋友。
後來我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應與塵表現得對我可有可無,我可能早就放棄了。
可偏偏不是這樣。
雖然,「朋友」,這和我真正想要的並不一樣,但——
但這些年,我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暑天時他鼻尖的汗水,春夜裏他眼睫上的雨珠,都成爲了他在我心頭澆灌下去的養分。
他不知那些點滴會滋養出怎樣一棵參天大樹,那樹紮根太深,拔得太高,我那心房小小一點,怎能夠它茁長生長。
它只能頂,頂破我的胸腔,漫出我的喉口,要從我的嘴巴里和眼睛裏跑出來。
現在,它已經長到這樣遮天蔽日,長到了被應與塵看得見的地方。
它要朝應與塵抖一抖枝丫,求他施捨雨露陽光,我管不住。
-8-
「你沒試過吧?」
我孤注一擲地握緊應與塵的手,「你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自己真的沒興趣呢?」
他聞言並不答,許久之後,才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細細看我一番,問道:「你就這麼想跟我上牀?」
說這話時,他眼裏幾分醉意,還有幾分譏諷的笑。
我想,反正也是破罐破摔了。
便懶得道那麼多曲折,直接說:「是。」
他就此斂眉,似在思考,拇指用力按住我的下脣,脣瓣嵌進齒縫,甚至磕出血來。
很顯然,他的氣一點沒消。
我自作主張慫恿馮悅可逃婚,害他丟臉還要收拾爛攤子,他生氣。
我圖窮匕見,終於毫不遮掩對他展露不軌之心,他亦——
十分生氣。
「這樣吧。」
應與塵忽地勾脣,「如果你能挑起我對你的興趣,我就跟你試一試,怎麼樣?」
他這笑容完全可以稱作惡劣了,連我這種自詡見過他最真實模樣的人都不太習慣。
我突然拿不準他心中所想。
是,我是在犯賤,我是在發瘋,那他呢?
遲疑片刻,我站起身,攬過他的腰傾身去吻,他偏頭躲過。
我動作一頓,伸手去摘他皮帶,他又後退一步,捏緊我的手,面無表情,「你不要碰我。」
我平靜問他:「那你要我怎樣?我不會。」
他將我的手按上我自己的皮帶扣,「自己弄,這也要別人教?」
……真狠啊應與塵。
人在陷入慾望的時候是最原形畢露的,他這樣懲罰我,要我撕掉廉恥的面具,把最原始,甚至於醜陋的那一面露給他看。
他知道我拒絕不了這種誘惑。
爲他,我總是大腦發熱,失去理智。
一咬牙一閉眼,我把手伸了下去。
-9-
一直以來,我都以爲喜歡他這件事已經讓我煉就了足夠的強心臟。
但到了這種時刻,我才發現我實在是高估了自己。
應與塵斜斜倚着牆壁抽菸,眼神輕飄飄地落我身上,如同神在審判我的罪。
貪嗔癡恨愛惡欲,哪樁罪重,哪樁罪輕,都由他度量。
慾望總是誠實的,誠實到令人羞恥。
我處在奔湧的激流中,仍感覺到自己的感官被一分爲二,一部分集中在自己身上,另一部分卻在凝聽應與塵的呼吸。
應與塵的呼吸節奏一如既往。
於是有那麼幾刻我幾乎恨上他了。
我想應與塵,夠了嗎,神也都要普度衆生,我是如何地愚劣,竟讓你不肯屈尊來幫幫我呢?
突然,應與塵捻滅菸頭。
稀碎的菸灰落在他身上,菸草味繞他半身,盡數向我撲來。
在我身前站定時,他抬腳踩在我腿間,不輕不重碾了兩下,告訴我:「夠了,我不想再欣賞。」
我的喘息卻在這時變成一種奇怪的呻吟。
應與塵意外地挑眉:「這也爽嗎?」
話音剛落,一記強電流竄過身體,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自覺仰頭的同時,眼淚眨眨眼就落。
緩過一陣之後,心中的羞恥變成一種憤怒,我咬牙,猛地撲向應與塵,伸手就往他腿間摸去。
然而應與塵並沒有讓我碰到。
他情緒比我冷靜,不像我毫無章法,很快就將我制服。
反手擰過我的胳膊後,他一條腿曲起,膝蓋壓住我的後背,如同制服犯人一般將我抵在了牀上。
我氣得體溫都升高幾度,汗水淚水混雜着滾落,恨恨道:「應與塵,你是不是故意羞辱我。」
「我羞辱你嗎?」應與塵說,「你怎麼沒有想過今天的婚禮我會有多難堪?」
我閉眼,深吸一口氣,說:「好,那算我們扯平。」
「扯不平。」應與塵摁着我的手腕,俯身在我耳邊,用親暱的姿勢,講殘忍的話,「賀同謙,能不能麻煩你把自己的心思藏一藏,我真的快要受夠你了。」
到這種時候我的耳朵仍不爭氣地麻了麻。
我哽了一下,垂死掙扎:「我不信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憑什麼要對一個男人有反應。」
應與塵冷笑一聲,確定我不再反抗後,往我身上扔了包溼巾。
「擦乾淨自己,然後滾。」
這一夜同樣落雨。
我坐在他家樓道里,在雨聲中足足抽完半包香菸。
-10-
我和應與塵也沒戀過,但一和他攤牌,我就像經歷一場痛徹心扉的失戀,大病一場。
病在哪裏也說不上來,但是發了一整晚的高ṱű̂⁽燒,之後精神懨懨,四肢乏力,喫不下也睡不着。
想到今年的年假還在,索性我就連着六月的小長假一股腦休掉,收拾行李回了趟老家。
我爸媽也不再住曾經和應與塵當過鄰居的那套老房子了,聽說那一片準備拆遷,到時爆破機一聲轟隆,什麼也不會留下。
回到家,數日未能好眠積攢下來的疲憊統統爆發,我先不管不顧地睡上了一天。
之後,我左陪我爸出門買菜下棋,右陪我媽看電視跳廣場舞,倒也把時間塞得滿滿當當。
我媽的廣場舞搭子看見我都熱情,十個有九個都問婚戀情況,開口就是「我有個女兒/侄女/外甥女……」,我媽都一一笑着幫我回絕,說我家孩子不着急這個。
假期結束前一天,我又接到頂頭上司的電話,問我有沒有想好出國的事。
我在一家國內主攻高端婚紗旅拍的公司當攝影師,近兩年因爲業務量急劇擴張,公司打算直接在歐洲那邊開分部,因此需要一個有經驗的駐站攝影師去那邊帶新人。
打底兩年時間,回來就可以直升攝影總監,或者到時我願意待在歐洲也行,看我自己選擇。
還在講電話的時候,我媽端着一杯熱牛奶進了我的房間。
等我說完「我再考慮考慮」掛了電話,她便對我說:「這是挺好的機會,怎麼不去呢?不用擔心我和你爸,我倆小日子過得挺好的。」
「我當然知道你們都支持我啊,」我笑了一下,「就是……出國又要換個新環境,接觸新的人,挺麻煩的。媽,你知道我的,我這人從小就不求上進。」
我媽突然在牀邊坐下,握了握我的手,遲疑着問:「謙謙,是不是和小應……鬧什麼矛盾了?」
-11-
我一愣,繼而意識到什麼,睜大了眼睛。
我媽一笑,「謙謙,這麼多年你就愛跟着小應跑,媽都知道。」
「我和你爸從小到大沒要求過你的成績,都說你開心就好,但初三那年,你突然好用功讀書,又是主動要補課,又是熬夜寫卷子,有一天晚上熬上了火,流了好多鼻血,記不記得?」
「那時我跟你說,差不多就行了,咱不跟其他人去拼,結果你跟我說,應與塵成績那麼好,到時候肯定能上重點高中,你怕你不能跟他一起上學了。」
「我說那就算了呀,大家還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但是你又說不行,你說,應與塵天天就知道唸書,身邊都沒有朋友,如果你不跟他一起,到時候他肯定會很孤單。」
我鼻子一酸。
怎麼那麼傻呢?應與塵再冷,我這一小束火苗又能給到他什麼,即使他化了一點點,不過也就是把我那點火澆滅罷了。
「後來你雖然沒能和他一起進尖子班,但好歹如願考進了重點,之後高考,你成績不差,我和你爸都高興,結果有一天你又突然宣佈,說你要復讀。」
「那時候你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會和我們說心裏話,我問你爲什麼,你就說你覺得自己還能考得更好點。」
「但那次其實你是正常發揮,完全沒那個必要,所以,其實還是因爲小應,是不是?」
「你跟他一起復讀,報志願也緊着他的選擇做選擇,之後他因爲工作原因換了個城市,你也就一起去了,謙謙啊,媽知道,你現在有在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日子呢,過得也不差,但是這麼多年,你就追着一個人跑,累不累啊?」
「媽……」
我不想哭的,但一開口,眼淚就撲簌着往下掉。
「對不起。」
難怪應與塵說他快要受夠我了,原來我是真的好明顯。
「都是你自己的人生,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我和你爸早想通了,你喜歡男人也好,喜歡誰都好,那是你自己的事。」
「只是人要知道痛的,小應結婚了吧?」
她還不知道應與塵那婚沒結成。
不過結沒結的,對我來說,也都差不多了。
「謙謙,你該過自己的生活了。」我媽一嘆,重重地擦掉我臉上的淚,「出國去看看吧,離他遠一點,認識些新的人,看些新的風景,很快你就會發現,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就不能過的,好不好?」
-12-
追溯我和應與塵的前塵,那真的可以說是十分漫長。
我家那一片以前是某單位的家屬院,後來最早的那批戶主陸陸續續搬進更好的小區,家屬院的老房子賣的賣,租的租,裏頭慢慢就住得雜了。
十歲那年,應與塵和他媽媽搬來我家隔壁,和我成爲鄰居。
應阿姨是個講究人。
我第一次見他,他穿着熨得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襯衫,一雙黑色的小皮鞋,連頭髮都梳得很用心,活像個縮小版的富家少爺,閃閃發光。
那應該是個週末吧,我剛學會騎自行車,撒着歡地騎着車在樓下的院裏轉圈圈。
院裏砂石多,我又非要嘚瑟,走還沒走穩當就想跑,學人家雙手放開車把手,結果,毫不意外地摔了個狗啃泥。
就摔在應與塵腳邊。
那時自行車壓在我身上,兩個輪子瘋狂轉,怎麼看都是個應該施以援手的情況。
可應與塵就那麼低頭看着,真真是鐵石心腸。
「嘶,」我齜牙咧嘴地朝他伸出一隻手,「你幫我一下啊!」
他這才動了,後退一步躲開我髒兮兮的手,一言不發地把自行車從我身上扶了起來。
你看,其實我們的初見很有些隱喻。
我狼狽,他高冷;我灰頭土臉,他一塵不染,那短短幾分鐘,就似預言了我今日的劫難。
我媽離開後,我自己坐在房間的飄窗上,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又不自覺地點起了煙。
許是吸得太猛,吸到最後整個人都昏昏然,煙霧把眼睛灼得好痛。
我媽說得對,我的人生與應與塵交織得太深了。
說起來,就連抽菸這破習慣,我都是跟他學來的。
高三那年,應與塵高考失誤,沒夠上京大的分數線,還比他平時的水平差了不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成績下來那天,應阿姨瘋了般罵他,整棟樓都能聽見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應阿姨在人前一向是端着些姿態的。
那時她在商場的奢侈品櫃檯當櫃員,每天上班都化着恰到好處的淡妝,穿一身白衫黑裙的制服,一雙細高跟,行走間香水味在空氣裏微微盪漾開,姿勢都有種別人沒有的優雅。
剛成爲鄰居的時候,她一度是我心裏最漂亮、最有氣質的女人。
以至於後來,聽見隔壁傳來她對應與塵的打罵聲和尖銳的哭聲時,我都不敢相信那聲音是由她發出。
從小到大,應與塵的成績必須很拔尖——是必須要保持第一的那種拔尖,否則應阿姨就會瘋掉。
曾經有一次,因爲應與塵以幾分之差跌出年紀前三,她一股腦地把他的書本和習題冊像垃圾一樣丟出來,罵他「丟臉」、「討債鬼」,還讓他在家門口跪着反省。
鄰居們來來往往,都看着。
那天晚上天氣很冷,但誰去勸應與塵他都不肯走,我只好從家裏抱了牀被子出去給他披着,還陪他在樓道里待了半宿,最後和他一起發了場高燒。
高考出成績後,一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應與塵破天荒地和他媽媽爭執了一番。
他說,他這分數也沒那麼差,還是可以上 985 院校,選個不錯的專業,不至於要到復讀的地步。
當天晚上他家鬧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救護車「滴嘟滴嘟」地停在樓下,應與塵跟着醫生上了救護車,一雙眼通紅,泣血一般——
擔架上躺的是應阿姨。
因爲應與塵不肯聽她的話再讀一年,應阿姨服安眠藥自殺了。
-13-
好在虛驚一場。
洗胃後,應阿姨被搶救回來,只是不說話,就那麼面色蒼白地躺在病牀上,直直盯着天花板發呆。
那天傍晚,應與塵從醫院回家,我看見他往天台上走。
我喊了他一聲,他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機械地向上抬着腿。
我心裏覺得很不妙,也不知怎麼想的,從冰箱裏抱出半個冰西瓜,兩瓶冰雪碧,一大盒滷鴨脖追了上去。
夏日夕陽,餘暉燦爛,天台上一片金燦燦的光。
應與塵坐在圍欄上,腳下懸空,滾燙的風吹着,把他寬大的白 T 恤吹得鼓起來,像一面快要盪出去的旗幟。
我一陣心驚肉跳,跑上前去,儘量表現得若無其事,拉了拉他的衣角,問他:「應與塵,你在幹嘛?」
應與塵轉過頭看我,眼裏黑得濃稠,黑得寂靜,黑得漫無邊際。
我努力衝他笑,晃了晃手裏的塑料袋說:「西瓜雪碧,還有鴨脖,要不要喫?」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那麼看着我,可能是十幾秒也可能有一分鐘。
然後,他說了「好」,把懸在外面的腿收回來,牽着我的手跳下了圍欄。
那之後,應與塵嚮應阿姨妥協,選擇了復讀。
第二次高考,應與塵是省狀元,如應阿姨所願唸了國內最好的大學,從此前程遠大,星辰大海。
謝師宴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他第一次喝醉。
我扶着他回家,他忽然推開我,自顧自地在馬路牙子上坐下,很不好學生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火機打着,手卻晃,菸頭卻怎麼都就不上那束火。
我嘆了口氣,在他面前蹲下,扶穩他的手,幫他擋了擋風。
待他終於把煙吸燃,我輕聲問:「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
應與塵笑笑,說:「今天。」
我朝他伸手:「那你也分我一支。」
應與塵抬眼看了看我,之後朝我勾手,我湊近,他便將手裏的那支菸直接放進了我嘴裏。
我眨眨眼,沒有將煙往肺裏吸,含住被他含過的菸嘴,用牙抵住,等他再把煙拿回去時,忍不住在上面留了個牙印。
在那之後,吸菸這件事我無師自通,似乎我總在等,等應與塵再慷慨施捨一支留過他脣印的香菸給我。
-14-
「好了,」應與塵將煙夾回指間,「你吸一口就好了。」
那時頭頂路燈好暗,倒襯得他那雙眼好亮,一片水淋淋的光。
過了好一會兒,煙燃燼,那光開始閃爍了。
「賀同謙,」他沒精打采地垂下眼睫,「我覺得好累。」
我安慰他:「這次你考得這麼好,以後就不用再累了。」
「會的,以後還是會很累,也許會更累。」
他搖頭,自顧自地喃喃:
「你知道嗎,去年這個時候,在天台上,我是真的好想跳下去…….」
「我不明白,媽爲什麼非要把她的命背在我身上,我是不是爲她活的?」
「如果什麼都不能自己選,那至少死,總是可以的……」
那光在他眼裏湧動着,湧動着,幾乎要開始流淌了。
「不。」
我一下子遮住他的眼睛,於是那光被截斷,都在我掌心化作溫熱的液體。
「應與塵,不要做這種選擇,死有什麼好的?死了纔是真的什麼都沒得選。」
「人來這世上一遭很不容易,你也不希望自己走的時候,走馬燈裏全是課本和考卷吧?」
應與塵呆呆地,微微潮溼的睫毛在我手心來回地刷,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聽懂。
但過了好一陣,他顛三倒四地開口說:「我沒有選…….你不是接着我了嗎?要負責,賀同謙,你用冰西瓜留下來的…….」
他的上半張臉被我的手遮住,一雙漂亮的薄脣在我眼前開開合合。
我突然不知從哪裏借來了許多勇氣,很輕、很迅速地在他的嘴脣上碰了一下。
放下手,應與塵舔了舔脣,茫然地問我:「什麼?」
我表現得比他更茫然:「什麼什麼?」
——那是我第一次偷吻他。
只有悠長的街道和昏黃的路燈知道。
後來,我說「好,我肯定對你負責」,伸出手和他拉鉤,酒醒之後他也全不記得。
早知道那天我應該和他一起喝醉的。
多飲幾罐酒,人就不會把別人酒後說的戲言太當真。
我是可以對他負責的,我可以永遠對他負責。
他呢?
他早忘了。
-15-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很亂的夢。
童年的應與塵,少年的應與塵,青年的應與塵,所有的他都混雜在一起,夢裏一時溫情,一時殘酷。
醒來時天光正好,我拉開窗簾,陽光灑在身上的那一刻,忽然就做了兩個決定。
一是戒菸,二是出國。
那之後時間突然就過得很快了。
交接工作、打包行李、辦各種手續,等到諸事落定登上飛機,我才忽然意識到,這麼些天,我和應與塵一直沒有聯繫。
但是算了ṱú₄。
也沒什麼好聯繫的。
想了想,我也沒有特意把出國的事情告訴他,反正該知道他總會知道。
之後,我在歐洲待了兩年半,因爲工作性質,期間有大半時間都在不同國家、不同城市和景點之間輾轉。
確實見了很多新的風景,認識了些新的人。Ţů⁺
其中有個叫 Miles 的男人,混血,生得高大又英俊,眼睛輪廓與應與塵有微妙相似,卻比應與塵含情太多。
我們相識於一家拳館。
那天拳館裏安排了一次學員之間的實戰賽,和我對戰的是 Miles。
應與塵也愛打拳,而他就連實戰風格都和應與塵很像,凌厲,突進,偏愛用腿進行攻擊。
又一次他掃腿過來的時候,我格擋不及時,肋骨附近被他踢出一塊很大的淤青。
賽後,他進了休息室,遞過來一瓶藥油,用一口純正的中國話向我道歉。
我驚訝地挑了挑眉,他說,他媽媽是中國人,我伸手去接藥油,對他說謝謝,他忽又把手一攏,笑着問我:「需不需要我幫你擦?」
-16-
過去和應與塵打拳,也有負傷的時候。
但應與塵吝嗇,給我買藥油卻從不主動幫忙,我故意說自己不方便,他反嫌我矯情,藥油倒在掌心往我淤青處一按,搓揉起來沒有半點溫柔。
鬼使神差地,我應了 Miles,說:「那就麻煩你。」
Miles 在我身邊坐下,倒藥油時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去,那弧度讓我微微晃神。
然而,當他輕輕將掌心覆上我的皮膚,問我痛不痛的時候,我又很快地清醒了。
他和應與塵不像,一點也不像。
就連那雙眼睛、那對睫毛的相似,都有我一廂情願的腦補成分。
那天,我和 Miles 交換了聯繫方式,心照不宣地開始 dating。
同許多熱情奔放的外國男人不一樣,Miles 是個很慢的人,慢慢地約我喫飯、看電影、逛展覽、壓馬路,對我做過最親密的事情,也就是在某個月光很好的晚上牽了牽我的手。
數月之後,冬天,他約我去冰島看極光。
極光獵人開車載着我們行駛在荒蕪的冰原,周圍好安靜,好黑,只有車前一小片地方被車燈照亮,世界好像把這四輪的小鐵皮箱子遺忘了。
我突然感覺很孤獨。
人都很孤獨,但我以爲有 Miles 陪在身邊會好一些,卻沒有。
看見藍綠色的光帶在深色的天空湧動時,我看向了旁邊的男人。
如此美景,人這一生又能追逐幾次?Miles 很好,只是在這美得令人心碎的時刻,我心裏的人不是他。
Miles 溫柔地回看我,摸上我的臉,第一次低頭想要吻我。
我躲開了。
「OK,Hull,」Miles 並沒有生氣或疑問,他只是遺憾地笑了笑,「我該說這個結果我不是很意外嗎?只不過還是想爭取一次。」
「沒有關係,Hull,以後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
極光消失了。
我們都沒有在極光下吻到自己一不小心愛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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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回國之前,一個晴好的下午,我突然接到馮悅可的電話。
她說,她和方馳要補辦一個婚禮,問我是不是有空參加。
老實說我喫了一驚,她大概也能明白,便在電話裏向我解釋,說,半年前她爸查出個癌症,他們父女便因此冰釋前嫌了。
「我也沒想到,最後我和方馳竟然會是這樣被我爸接納,可能……真的就像人們常說的,生死麪前無大事吧。」
馮悅可的語氣說不上是感傷更多還是豁然更多。
「我爸老了,也病了,就希望走之前看我高高興興穿上婚紗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就滿足他一下吧。同謙,能和方馳走到現在ťû⁷我也該謝謝你,如果你有空的話,我真心邀請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我答應了。
距離我初定的回國之日本來還有一個多月,但因爲要參加馮悅可的婚禮,我儘量把所有的瑣事壓縮,最後順利在她婚禮前登上了回國的航班。
婚禮上,我見到了應與塵,我們的座位恰巧相鄰。
按說他這種差點就和新娘結婚的人不應該會想來這樣的場合,但大概也是出於禮貌和社交需要吧,他還是來了。
這是兩年多來,我們第一次見面,彼此都僞裝得很好,像所有久別重逢的老友般認真地寒暄。
應與塵問我:「你的……伴侶,沒有和你一起回國嗎?」
我愣了下,隨即胡謅:「沒有,他沒空。」
應與塵誤會我結婚,其實是個天大的烏龍。
那大概是半年之前的事了,那時 Miles 和他相戀不久的小男友 Alger 決定舉行婚禮。
說起來,他們之間也是樁故事。
愛情的結束和開始都不講基本法,前一天 Miles 還在和我感慨愛情的稀缺,後一天他們就相遇了。
Alger 比 Miles 小五歲,熱情地向他發起攻勢,於是,某天他們墜入愛河,又在某天,他們決定就是對方。
激情地,衝動地,但也十分勇敢地決定就是對方。
而我算得上一個見證者。
婚禮前試西裝,Alger 約我一起,說他相信我的審美。
結果到了約定那天,我這個局外人按時赴約,Miles 卻因工作遲到,Alger 於是拉着我先進店,還心血來潮地選了幾套讓我也試試看。
好巧不巧,就在 Alger 一邊在我身邊繞圈一邊碎碎念說「這套也很帥啊」的時候,我和正要離店的姚娜——應與塵高中的同班同學——打了個照面。
我和姚娜不太熟,異國他鄉相遇也並沒有多聊,但走之前,她回頭看了我和 Alger 好幾眼。
雖然在國外一些地方,同性伴侶舉行婚禮的情況並不算罕見,但我還是沒想到她會自然而然地將 Alger 誤認爲是我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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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不到一星期,我破天荒地接到了應與塵的電話。
那是我出國後第一次和應與塵通話,大家默契地略去往事,開口就已經是朋友間熟稔的口吻。
就跟以前我們很多次因爲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冷戰、鬧不愉快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的不愉快鬧得大些,時間長些。
他問我,是不是要在國外結婚了。
我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不僅沒否認,還着重感謝了他的祝福,並說:「不過這次婚禮我們不打算太大張旗鼓,就不邀請你來參加了。」
應與塵聞言沉默,好幾秒之後說了句:「好吧,但禮還是要送到的。」
我以爲那不過是句場面話,「禮」也不過就是禮金之類的東西,誰知幾天後,他又聯繫我,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帶着我的男朋友去地址上的那間工作室量尺寸。
那是家專門定製男士西服的百年老店,每套衣服都是量體裁衣,純手工製作,兩套下來絕對價格不菲。
應與塵說,這是他送給我的結婚禮物。
可真行,讓我穿着他送的西裝結婚。
我心裏說不上什麼感覺,聽見自己模糊地笑了一聲,說:「應與塵,你對我可真大方啊。」
應與塵也照單全收:「應該的,畢竟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去他媽的好朋友。
我莫名地憋了一股氣,說那可真是太謝謝你了,轉頭就把 Miles 和 Alger 帶了過去。
Miles 和 Alger 直襬手,說他們沒打算在衣服上花那麼多錢,我大手一揮,無比慷慨:「這是我國內一個朋友給我抵債用的,不用錢,反正我也穿不上,正好送給你們當新婚禮物,別浪費了。」
最終,在我舌燦蓮花的忽悠之下,應與塵送給我的「新婚禮物」成爲了 Miles 和 Alger 的結婚禮服。
嗯,反正都是用來結婚,也沒差。
禮服交付的那一天,我短暫地借穿了其中一套,拍照片發應與塵,問他:【好看嗎?】
他對話框上「正在輸入」的狀態持續了好一陣子,發過來的卻只有三個字:【很好看】
挺無聊的一段對話,我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最後決定不回。
「一直忘了問,」身旁,應與塵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和你結婚的那個人,是陪你看極光的那個人嗎?」
他看見我那時在冰島發的朋友圈了。
「是啊。」我遊刃有餘地撒謊。
「那挺好的,」應與塵微微一笑,「你高中的時候就說以後要去冰島看極光,現在也都實現了。」
「是啊。」我也笑,「以前和你約過那麼多次也沒能成行,自己出趟國倒是什麼都實現了。」
「確實欠你一次出遊。抱歉,我太忙了。」
終於,應與塵就連在我面前也開始戴面具了,他語氣裏的某種客套與禮貌令我胃絞痛。
「不過現在你也不需要我這個朋友了,以後無論你想去哪,總會有人陪的。」
我「嗯」了聲,做出談話終止的模樣,將目光投向了臺上的一對新人。
-19-
婚禮辦得不像之前和應與塵那場那般奢侈,但意外地很溫馨。
不到三年時間,馮總看起來老了很多,目光裏一絲凌厲精明也無了,牽着馮悅可的手走紅毯時,竟還真像個始終都慈祥的父親。
我沒有經歷過那樣的親子關係,也忍不住在想,那種由父母單方面的強控制帶來的傷害,是不是真的可以用一次即將到來的死亡彌合,那被表面縫合的傷痕下,是不是又還殘留着經年的隱痛。
飯裏摻砂石,飢餓時刻嚥下去,飽腹但疼痛,疼痛也要飽腹,親密關係裏面的愛和恨,大抵也便如此吧。
婚禮結束時,馮悅可給了應與塵一個擁抱。
她說:「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當時肯定讓你很難辦。」
應與塵就淡淡地笑:「都過去了,現在這個結局纔是最好的,祝你們幸福。」
外面的天毫無預兆了陰了下來。
酒店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我身前,後座車窗搖下,露出應與塵好看的側臉。
「去哪裏?上車吧,送你過去。」
他現在也是出入各種場合都配備司機的人了。
我沒跟他客氣,說了個酒店的名字,就坐上了車。
家裏空了兩年多沒住人,還需要打掃,但我剛回來懶得忙這些,就先定了個酒店住下。
「這次回國待幾天?」
顯然,應與塵對我住酒店這件事有所誤會。
我看見他十根指頭有七八根都纏了創可貼,心下有點走神,隨口敷衍了一句:「再看吧。」
注意到我的目光,應與塵的手指小幅度地縮了縮,主動開口解釋:「練拳的時候把指甲練劈了。」
……會嗎?
「哦,」我忍住沒有多管閒事,「那你下次小心點。」
「嗯。」
靜了靜,應與塵說:「還沒有見過你……你的那位。」
那稱呼可真叫他這種直男爲難死了。
「『你老公』這三個字那麼難說出口嗎?」我哼笑一聲,「沒什麼可見的,就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
這天應與塵出奇地沒脾氣,頓了頓,又說:「那他至少是個很好的人。」
我問:「怎麼呢?」
「你們進展挺快的,說明你很信任他。」
「啊。」我很刻意地露出個甜蜜的笑容,「那是,畢竟是遇見真愛了,和那些誤入歧途的當然不一樣。」
我着重表達了「誤入歧途」。
應與塵自然能懂,聞言抿起了脣,不再說什麼。
-20-
下起雨來了。
車子開上繞城高速,沉默行駛一段路後,惡劣天氣突發,豆大的雨點夾雜着冰雹砸在車窗上,一陣劈里啪啦。
城市太大,路太長,從赴宴的酒店回到我的住處,要在繞城高速疾馳一個鐘。
不多時,車內的廣播開始播報這場特大暴雨,雨刷在車前窗擺得幾近瘋狂,前路卻仍然浸在沖刷而下的水流中看不分明。
天太黑,雲太沉,像是末日要來了。
司機降了車速,而應與塵的手機鈴聲在車內一陣狂響。他接起,簡單幾句之後掛斷,馬上又來一個,好像是公司裏有什麼事情等他處理。
我在接連不斷的尖銳鈴聲中感到有些焦躁。
「沒事,」應與塵按下了我的肩膀,「這麼大的雨不會下太久,我們——」
「轟!」
話音未落,刺耳的剎車聲接着一聲巨響,車身劇烈震盪。
有那麼幾秒鐘——我不確定那個時間究竟是多長——我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變慢了。
我看見玻璃飛濺,在應與塵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聲音明明就在耳邊聽來卻十分遙遠。
他朝我撲過來,表情、動作,甚至血滴落的速度,都很慢很慢。
直到被他護進懷裏的那一秒,嗡雜ṱüₒ的耳鳴消失,時間重回正常。
我感覺到車身翻轉,重重砸下,鋪天蓋地的雨水裏,應與塵身上的血沒有變涼,黏膩的、鮮紅的,好像滲進我的眼裏,在我的視野裏鋪開一片血紅。
「應……」
一切太突然了。
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我的喉嚨,灼燒着,讓我發不出聲音。
我只能看着他流淚,一直流淚。
這一日,繞城高速因特大暴雨發生一起嚴重的連環車禍。
爲保護我,應與塵身受重傷,失去了他的一條小腿。
-21-
做完截肢手術後醒來,應與塵很長一段時間都看着窗外,沒有說話。
直到夜幕降臨,才終於解除自己的靜止狀態,對我說了第一句話。
「你回去吧,我這裏有護工照顧,不需要人守。」
他的額頭纏了圈繃帶,身上也有其他的傷,但這些傷加起來都比不過他失去的那條小腿。
比較之下,我的傷就更不值一提了。
即使在車禍的所有傷員中,我也是傷勢比較輕的幾人之一。
抿了抿脣,我說:「沒事,我陪你。」
於是他略有些無奈地看着我,「你現在也需要休息。」
我心裏很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嘴巴先喊了他的名字:「應與塵……」
應與塵比我更懂我,很平靜地說:「別多想,本來我也欠你很多。」
我一下子被刺到,情緒直往頭頂上湧,撐得我眼眶都發酸,「你欠我什麼?」
「很多。」
「感情嗎?」
應與塵垂眼不答。
我死死地盯着他,「欠我感情你應該用感情來還,我不需要你爲我把命豁出去。」
他聞言一頓,好幾秒後才說:「我又沒有死。」
我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差一點不是嗎?」
應與塵沒說話,我們之間又陷入了漫長的寂靜。
過了好久,我的情緒平復下來,深吸一口氣,握了握他的手。
「沒關係的,現在材料什麼的都很先進了,我們可以裝最好的假肢,我也會陪着你慢慢復健,不會影響日常生活的。」
「我知道,我能想通。」他輕輕把手抽出來,「只是不用太麻煩你。」
「車禍這種突發的事故,本來就是誰也說不準的,無論當時你在不在車上,我的腿都可能會變成這樣,你真的不用太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攬。」
「再說,你已經結婚了,把太多心思放在我身上,你老公也會不高興的。」
「我沒有——」
「好了。」應與塵打斷我,疲憊而虛弱地閉上眼睛,「讓我自己靜一靜,可以嗎?」
-22-
之後的日子他便都在靜。
他不怎麼見來探病的人,情緒上看不出太大波動,各方面治療都很配合,覺得無聊了還讓我帶書給他看,似乎確實把心態放得很平。
只是誰也看不透那是不是真的。
那日,我因落了東西在他病房去而復返,聽見應阿姨在裏面長吁短嘆。
「你說咱娘倆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啊。」
「年輕時候我以爲自己找了個好歸宿,結果呢,說死就死了,他家人眼睛還都長在頭頂上,看不上我,也不把你認回去,害得這麼多年我一個人辛辛苦苦帶着你。」
「這好不容易把你培養出來了,以爲總能叫人看得起了吧,你這好好一條腿,又說殘就殘了。」
「雖然都說可以裝假肢,但到底還是跟健全人不一樣了,人家知道的看你還能和以前一樣?前陣子跟你說的,你和林太太他們家侄女的事,這不是就沒下文了?」
「誰也不願意把自己家姑娘嫁給一個……唉。」
「更何況林太太他們是什麼家世的人?你都不知道,爲了給你找門好親事,我費了多大勁才結交上的,這下全白費了。」
應與塵仍只是那麼聽着。
在應阿姨面前,他總是特別沉默。
後來,應阿姨離開病房,我忍不住追了上去,斟酌着ṱü₈對她說,最好還是不要再應與塵面前說這樣子的話,他聽着心裏也不會好受。
應阿姨對我一直不冷不熱,我心裏清楚,在她心裏我不算什麼特別值得結交的人。
聽了我的話,她表現得很客氣:「謝謝你關心與塵,但他沒有那麼脆弱的。」
「更何況,發生這樣的事,他心裏那道坎總是要邁過去,我只不過跟他說了些實話。」
「如果他連這樣的心理準備都做不好,以後還怎麼擺正心態跟別人相處呢?」
我看着她那張保養得當,又微微盛氣凌人的臉,一時間無言以對。
應與塵真的沒有那麼脆弱嗎?
還是說,她從來不允許應與塵脆弱呢?
-23-
回到病房,應與塵不在病牀上,柺杖也沒看見。
我以爲他自己出去了,在外面問了一圈未果,最後卻是在病房裏的獨立洗手間裏找到了他。
他弓着身子坐在蓋上了蓋的馬桶上,竟然在偷偷抽菸。
看見我,他眼也不眨地把正燒着的半截香菸攥進手裏。
我快步走過去,掰開他握起的拳頭,發現他的手心早已經被菸頭燙出好幾個疤,而剛燙出來的那個迭在一個連痂都未結的舊傷上,看得我心裏直抖。
「你這是幹什麼?」我強忍着情緒說道,「不想傷好了是嗎?」
「就抽了一根,」應與塵沒什麼表情地把揉碎的菸絲丟進旁邊裝了水的一次性紙杯,「煙癮犯了。」
「一根也不行,疼不疼?」
「沒事,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
菸頭燙出來的水泡,仍未癒合的傷口,被截肢的小腿,明明都疼。
我在他身前半蹲下來,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臉,可是他偏頭躲開了。
「應與塵……」
我一陣心酸,安慰的話剛想說出口,注意到他搭在自己大腿上面的另一隻手,又愣住了。
那上面幾乎所有指甲都已經被咬得光禿禿的,有那麼幾個指頭甚至鮮血淋漓。
我乍然想起之前他手指上纏着的那些創可貼。
果然,根本不是什麼練拳練劈了指甲。
應與塵很快地縮回自己的手,我迅速捉住,看着上面的血,難過地說:「你心裏難受就哭一哭吧,或者你朝我發火,罵我,你摔東西,你幹什麼都可以,不要這樣傷害自己。」
「沒事。」
我吸了吸鼻子。
他便又說:「真的沒事。」
他朝我伸手,在指尖快要觸碰到我的臉時忽地曲起指節,變成用手背在我的眼睛附近重重地蹭了幾下。
「別哭。」
「我就是不太習慣一條腿走路,心裏有點焦慮,很快就好了。」
我緩了緩情緒,說:「我只是不希望你把什麼都憋在心裏。應與塵,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對自己誠實一點,痛就是痛,難過就是難過——」
「我說過的吧,你一直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忽然,應ƭŭ₅與塵話鋒一轉。
我愣了下,說:「嗯。」
他就很認真地看着我,「所以,如果說這場車禍有什麼讓我慶幸的事,那一定就是你沒受太重的傷,我真心的。」
「之前我說我保護你,是因爲我欠你,其實也不是,因爲在當時,那就是我很下意識的一個念頭。」
「我不會後悔,永遠不會爲這件事後悔,即使我心裏真的有那麼一絲痛苦,那也和你沒有關係,無論如何,你要記得這件事。」
那時我還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和我強調這些。
直到出院那日,他站上了住院部的天台。
-24-
應與塵出院這日太陽好曬,風卻也大,我在聽見別人關於「跳樓」的議論後跑上住院部的天台,一時被風迷住眼,恍惚間好像又看見了十七歲的應與塵。
——站在天台邊緣幾乎要往下跳的,被風吹起衣衫好似要變成一面旗幟盪出去的,十七歲的應與塵。
但,一樣也不完全一樣了。
不遠處那個男人有一截褲管是空的,臉上的表情不似從前那般藏不住死志,他好淡然,像是在曬太陽。
「與塵,不要做傻事……」
一向要體面的應阿姨失了體面,風把她的頭髮吹得亂飛,眼淚糊了滿臉。
劇烈奔跑帶來肺部強烈的幹灼感,陽光又如此強烈,讓我眼前陣陣發暈。
我來得太晚,只聽見應與塵輕飄飄地說:「媽,真的不好意思啊,缺了半條腿,做不成你心中完美無缺的兒子了。」
之後,他的身影一晃——
「不要!!!」
我肝膽俱裂,幾乎無法感知自己的四肢,只知風從我耳邊飛掠而過,下一秒,人便已經來到護欄邊緣,上半身幾乎探出去,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了下墜中的應與塵的手。
「應與塵,」我艱難地說,「不要死。」
「我知道活着總是有很多的不如意,這個世界也並不總是好的,但就像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人來這世上一遭很不容易,不能再堅持一下嗎?」
「你沒有留戀的嗎,沒有期望的嗎,只要你還有,活着就不是那麼沒有意義的事情。」
應與塵墜在我的手臂上仰頭看我。
他不想回來,任由身體被重力向下扯,不肯向上施予哪怕一點點的力。
十八歲那年無人的街道上,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而我遮住了他的眼。
如今十幾年過去,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在他身體裏又甦醒過來,積攢的眼淚也沒有蒸發,反而如同山洪泄出,沖毀了他在過往人生路上嘔心瀝血種植出的一切繁茂。
「我的人生就是因爲被意義擠佔太多,所以才那麼重。」他眼底閃動着淚光,「放手吧。」
「我不要!」我咬牙,「應與塵,我不要……」
掌心出了好多汗,溼滑黏膩,加上力氣一點點流失,我都快要拉不住他。
說些什麼呢?
還該說些什麼呢?
世界有多美好,人間有多值得,這些真的留得住他嗎?
不過都是些動聽的廢話。
汗水與淚水混雜着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將身體又向外探出一點,在滾燙的風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與絕望。
-25-
「應與塵,我愛你,求你不要死,求你……」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到最後,我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祈求。
說完又覺得可笑。
我的愛算什麼,說到底,愛又算什麼?
妄想用愛拖住一個人,實在太自戀,又太自私。
可也不知怎麼,聽完我說的這句話,應與塵的眼淚竟然漫出眼眶,蜿蜒而下。
他說:「可是你已經結婚了,賀同謙。」
「沒有,沒有,」我哭着搖頭,「我是騙你的,我怎麼可能和別人結婚?」
樓底下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集,我拼盡全身力氣,拖了又拖,消防終於趕到了,在樓下鋪開一張巨大的氣墊牀。
心裏一鬆,我腦中突然冒出個瘋狂的念頭。
「應與塵,答應我,無論如何,這次就當死過一次,以後就都是新生,好不好?」
「你幹什麼,你別——」
應與塵面露慌張神色,只是話音未落,我已經整個人都翻上護欄。
我們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一起墜了下去。
應與塵回神竟比我要快,落在氣墊牀上不過幾秒,他就爬起來,情緒失控地朝我吼道:「賀同謙,你他媽瘋了!這是能開玩笑的事嗎?!」
我安撫他,「這不是沒事嗎?」甚至衝他笑。
「你……」
「你真是……」
應與塵咬牙切齒,一點也瞧不出之前那副了無生氣的模樣,就連那雙通紅的眼,此刻也可能是氣出來的。
他的影子朝我籠罩過來,我以爲他要和我打架,下意識地抬手擋,沒想到他竟攬過我的後腦勺,重重地撞上我的脣,撞得我牙牀都痛,齒間一陣血味。
那不是一個吻,是某種確認,某種實感,某種情緒的發泄。
「賀同謙,」最後,他抵着我的額頭,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我真沒見過比你還瘋的。」
我看着他的淚眼,想哭又有點想笑。
這一刻,就這一刻。
我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像這樣愛一個人。
-26-
「與塵,你怎麼這麼衝動啊,」病房裏,應阿姨哽咽着說,「不過沒了半條腿,怎麼就不能活了?你有沒有想過我,你要是走了,留我一個人要怎麼辦啊?」
而應與塵回答得有些冷酷:「我死了,我這些年掙的錢便都是你的,雖然可能保不了你後半生大富大貴,但你適當地打理打理,總不至於過得太苦。」
應阿姨聞言似是一頓。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叫衝動,但這其實不是我第一次想死了,你可能不知道,第一次高考那年,你吞了安眠藥自殺之後,我就差一點跳樓。我也想問,那時候你是真的想死嗎?還是隻是想要威脅我呢?但我是真的想死,只不過……有人把我留下來了。」
「與塵,媽不是…….」應阿姨哽了哽,「你平常成績那麼好,偏偏就是最重要的高考失誤了,你怎麼能甘心啊?我們娘倆以前是怎麼被你爸那邊的人看不起的,你忘記了嗎?你說過以後會有出息,會變得比他們更有錢比他們過得更好,你發向我發了這樣的誓,你都忘記了嗎?」
「是啊,我向你發誓了。」應與塵特別平靜地笑了一聲,「那我爲什麼會發這樣的誓呢?」
「小時候我寫錯算術題要被針扎手,考試沒有得滿分要跪着搓衣板餓肚子,週末別的孩子可以呼朋喚友踢球、玩彈珠、打石子,我就只有做不完的題。」
「有時候我都感覺自己像個死人一樣,每天生活在棺材裏面。」
「我也想不通,爲什麼我都已經這麼聽話了,你還是不肯誇我哪怕一句,只會跟我說還不夠,還能更好?」
「你總是生氣,總是哭,總是說我要是沒出息我們這輩子就完了,你叫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差很沒用,永遠都達不到你的要求,我向你發那樣的誓,都只是想你對我放心一點,開心一點。」
應阿姨掩面流淚:「喫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這個道理你懂的呀,我是希望你有出息,與塵,媽是希望你有出息……」
「當然,我知道。」
應與塵沒什麼表情地說。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小學時同桌借我看他的漫畫書,你發現了,把書撕得粉碎,還在第二天跑去學校,要求老師給我換座位,你當着所有人的面說,我們家孩子不能跟那樣成天就知道看漫畫的人做同桌,會被帶壞的,從那之後,班上同學就都不愛和我說話了。」
「還有高中,有個女生偷偷往我書包裏塞情書,我真的不知道,但你狠狠扇了我幾巴掌,之後又鬧到班上,跟人家說,女孩子要知道自尊自愛,那個時候我真的好痛苦,我不明白,爲什麼喜歡我這件事情,會給人家帶來那樣的無妄之災?」
-27-
有很長一陣子,病房裏只能聽見應阿姨的啜泣聲。
她總是想要反駁應與塵,可又因爲情緒難以平復,總是說不下去。
應與塵又說:
「你好像很喜歡聽別人說我是個天才,每次有人這麼誇我,你就會覺得揚眉吐氣。可我不是天才,我真的不是。」
「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天才是什麼樣子的?我在上大學的時候認識一個,奧賽金牌保送,他花十分鐘就能做完的題,我花上一個小時可能只能想出一個頭緒。」
「我就是個普通的人,爲了維持第一名,考上好學校,奔個好前程,要花很多很多時間,雖然這些年也都這麼過來了,但是媽,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很累,很累很累。」
「每一次你說我沒用,每一次你哭着說『媽媽就只有你了』,每一次你要求更多的時候,我心裏都一直有個聲音在說,死吧,太沒意思了,還是去死吧。」
「其實人爲什麼一定要拔尖,爲什麼一定要做金字塔頂端的人呢?說真的,媽,我對你說什麼前程啊,地位啊,尊嚴啊,真的都很不感興趣,你說我要爲你爭口氣,我也不知道那口氣爭了又能怎麼樣。」
「以前你規劃我的學業和前程,後來你規劃我的婚姻,我沒了半條腿,你最在意的是以後誰誰誰家怕是看不上一個殘疾的女婿了,所以在你這裏,我的價值就那些,而且到了現在,已經大打折扣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與塵,我是爲你着想的…….」
聽應與塵冷靜地剖白這些的時候,應阿姨一直在哭,直到這個時候才又忍不住開口打斷。
應與塵卻說:「沒關係的,這也很好,免得你對我的人生還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應阿姨哭得說不出話來。
應與塵在這陣哭聲中沉默,過了一會兒,才把聲音放柔一點,又說:
「媽,我知道如果我爸沒死,你可能早就是闊太太,我也知道那邊的人看不上你的出身,也不承認我,說我是個賤種,讓你受了很大的刺激。這些年,你確實很辛苦,作爲兒子,我真的不能怪你什麼。」
「你不怪我,那你跟我說這些,又是想要我怎麼樣呢?」應阿姨哭着問。
「就是忽然很想說。」
應與塵那不露破綻的聲音忽然瀉出一點顫抖。
「還有就是,既然要活那我想換種活法……」
「媽,如果可以,放過我。」
交談許久,應阿姨最終還是離開了。
離開時她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狼狽,端莊地抬着下巴,路過我身邊時看我一眼,並沒有和我說話。
我進了病房,應與塵看着窗外的陽光,帶着些恍然說道:「我現在才真的後知後覺有種新生的感覺了。」
我猶豫着道:「那你和應阿姨……」
「就這樣吧。」
應與塵的淚早就乾涸了,此刻臉上掛着個很淡的笑,「不強求什麼了,該放下的是她,對我來說,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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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健後裝上假肢,應與塵已經完全能夠行走自如,穿長褲的話,不知情的人不會看出他身體上有什麼殘缺。
不過我一直沒見過他的假肢什麼樣,沒機會,也不可能刻意讓他給我看,總之,我見到的他就和以前一樣,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有時候甚至連我也會忘記他裝着假肢這件事。
回國之前,我一度以爲我和應與塵不可能回到以前的關係了,沒想到最後還是自然而然地做回了朋友。
我才知道這兩年應與塵一直在看心理醫生,原因是確診了不同程度的焦慮和抑鬱,而確診時間,恰就在我出國之後不久。
他的心理醫生告訴我,應與塵治療一直不算太積極,狀態也就時好時壞,咬指甲是他焦慮發作的一個習慣,也不是說不知道痛,他就是要那種痛,所以才每次都咬得鮮血淋漓。
至於企圖自盡,醫生說,雖然之前的治療和諮詢中他偶爾會透露出這樣的想法,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控制得很好,這一次會忽然爆發,車禍帶來的身體創傷只是導火索,更深層次的原因還是高壓的成長環境導致的極低的自我認同感。
「他這病情發展下去,說實話,不是這次也是下次,你既然是他信任的朋友,還是得勸他對治療更積極點纔行。」
那之後我嚴肅地把應與塵的複診時間添加進我的日程表。
除非有不可抗力,否則我絕不讓他有理由缺席。
這樣的監督卓有成效,慢慢地,應與塵的狀態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某個休息日的早上,他來到我家,慢條斯理地喫完早飯,突然告訴我:「我辭職了。」
「啊?」
「感覺從小到大都沒好好休息過,這次打算徹底放空一下自己。」
我問:「那有什麼具體的想法嗎?」
應與塵面露遲疑:「先…..好好睡幾覺?」
真是有假期也不懂享受。
「不如去旅遊吧,」我想了想,向他提出建議,「正好我打算跳槽,新公司不着急入職,我們一起去,怎麼樣?」
-29-
旅遊計劃便就這麼定下。
這是場真正意義上說走就走的旅行,除了第一站目的地,之後要去哪裏幾乎是邊走邊想,有時到了一個地方感覺特別喜歡,也會留下來多住幾天,就這麼走走停停的,轉了也有近三個月。
老實說,我心裏一直還記着之前自天台墜落之後,他撞上來的那個吻。
但我始終不敢提。
旅途過程中碰到過幾個年輕人問我們是不是一對兒,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轉頭去看應與塵,他從不回答,最終都是我開口否認,說:「不是。」
可能時間倒退幾年,我會以玩笑的口吻承認,藉此試探一下應與塵的態度。
但可能人越大膽子就越小吧,現在的我遠不如當年那麼莽了。
不知不覺,夏天到了。
夏天就會想要看海,於是,在結束這趟旅程之前,我們在一座小島上定了間臨海的民宿。
民宿後面是一片私人海灘,每天坐在檐下就能欣賞海天一色,海浪翻湧,很是愜意。
島上度假的人不少,公共海灘的海邊烤吧幾乎每晚都有 BBQ 派對,人們彈着吉他唱着歌,一邊喝冰啤酒一邊擼串,我挺喜歡拉着應與塵去湊這個熱鬧。
常聚在一起玩音樂的人中,有幾個還是剛畢業不久的年輕男女,一派恣意飛揚。
他們來的第二晚,就有一個叫做孟驍的男生端着酒杯過來搭訕,很直白地問我和應與塵是不是情侶。
這也不新鮮了。
我直接便說:「不是。」
孟驍聞言,立刻見縫插針地在我和應與塵中間坐下,把應與塵擠得都往旁邊挪了挪。
「那認識一下啊,」他態度很熱情,「我們那邊有個妹子對你朋友很感興趣。」
「是嗎。」
我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看,是個短髮的漂亮女孩。
「要認識一下嗎?」我撞了撞應與塵的肩膀。
應與塵客氣地說不用了,孟驍也不糾纏,挑眉看向我,「哥,那你呢?我可不可以和你認識一下?」
「可以啊。」
在應與塵看過來的時候,我衝孟驍笑了一下。
-30-
之後幾天,孟驍一行人每天都會邀請大家一起玩,有他們在,場面總是很熱鬧。
我是挺喜歡交朋友的人,應與塵卻不是,大多數時候他就是待在旁邊,有人過來和他聊天,他就很禮貌地響應一下,和他平常在生活工作中一樣,社交上挑不出什麼錯,但也很難讓人對他產生什麼親近的感覺。
這天夜裏有點起風,我在一塊巨大的礁石後面找到獨自走開的應與塵,看見他撩起一邊的褲腿,似乎在檢查假肢的情況。
「怎麼了?」
「沒事。」
看見我,應與塵立刻想把褲腿放下來。
「是吹了風不舒服嗎?」我快步走到他身邊坐下,攔住他的動作說,「我幫你按一按吧。」
「不用,」他不肯讓我碰到他的假肢,「我只是看看,沒什麼問題。」
總是這樣子,一路上無論那條腿如何,他都不肯讓我看一看。
「你們在——」
身後,孟驍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又突兀地止住。
我和應與塵幾乎同時鬆開手,褲腿便掉下去,將假肢蓋住了。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呢?」孟驍的視線在應與塵的腿上掃過,用輕鬆的語氣笑着問道。
我說:「沒事,就在這裏吹吹風。」
孟驍「哦」一聲,「那邊大家打算一起玩個遊戲,都等你們呢。」
我有點擔心應與塵的腿,想要拒絕,「要不你——」
「好。」
應與塵卻打斷了我的話,對孟驍說:「一起過去吧。」
站起身後,他想要拉我一把。
不過孟驍早就遞了個手給我,我沒想太多,直接就借了他的力。
應與塵的手落了空,我也是後知後覺,趕緊又在他把手縮回去之前拖住他的指尖。
「呃,我的手是不是還挺涼的?」
欲蓋彌彰。
「嗯。」應與塵沒說什麼,反客爲主地握住我,不過就那麼一兩秒,很快就放開了。
「謙哥,我的手暖。」
突然,孟驍笑嘻嘻地伸手過來,兩隻手合攏,將我的手包裹在中間。
應與塵見狀,眼睛似乎微妙地眯了眯,我趕緊把孟驍的手甩開,跟上了他莫名邁得很大的步伐。
之後的遊戲玩得並不新鮮,就是各種聚會上經久不衰的國王遊戲。
但不知怎麼,我和孟驍莫名「幸運」,抽牌時連連中招,懲罰也不斷升級,由什麼真心話、喝交杯酒、對視一分鐘,變成了激吻三十秒。
這時大家基本已經喝得很上頭,一聽見 King 說出這幾個字,全都不約而同地拍着桌子開始起鬨。
「激吻!激吻!」
-31-
「謙哥,不好意思了,願賭服輸啊。」
孟驍在這熱烈的氣氛中痞痞地衝我笑了一下。
不等我反應,就伸手過來托住了我的臉。
我沒想到他動作那麼快,眨個眼就感覺他快要碰到我,本來想說的「要不我還是選吹瓶吧」也沒能說出口。
下意識地,我想要躲,但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很大力地把我向後拽了一下。
孟驍的臉色瞬間變了,看着應與塵問:「應哥,什麼意思啊。」
應與塵說:「就這個意思。」
孟驍:「玩個遊戲而已,謙哥都沒說什麼,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應與塵於是轉頭看我:「你要和他激吻嗎?」
我趕緊搖頭,「我喝酒。」
「你看見了,他不願意。」
說完,應與塵從桌上拿了瓶啤酒,瓶蓋磕在桌沿向下一按,「啵」地一聲,白色泡沫爭先湧出。
「願賭服輸,不掃大家的興。但他酒量不行,這瓶酒我替他喝。」
「你是他的誰啊,」不想孟驍不依不饒,猛地握住酒瓶,盯着他問,「你憑什麼替他喝?」
應與塵顯然不想理會他的挑釁,神情淡淡地將他的手拂開。
孟驍更怒,依舊用手擋着瓶口,「沒這樣的道理。」
「哪來那麼多道理?」
應與塵少見地顯露了些不耐煩,突然側身摁住我的後腦勺,當着一圈人的面在我嘴巴上親了一下,然後轉回頭去看着孟驍,「現在可以了?」
我有點傻了,旁邊人也都紛紛瞪大眼,無言地看着他把整瓶啤酒喝到底,拉着我轉身就走。
「草!」
孟驍生氣地踹了踹旁邊裝啤酒的箱子,「咣啷」一聲巨響。
「就他媽一殘疾人,拽個錘子!」
我聞言一頓,立刻要回去揍他,但應與塵將我的手握得很緊,說:「算了。」
孟驍得寸進尺:「我說這都來海邊玩了,怎麼還每天穿着條長褲呢,原來是假肢見不了人啊。天天裝得跟什麼似的,自己都沒點自知之明嗎,要是我殘了條腿,可不好意思出來禍害——」
「砰!」
我忍無可忍,掙脫應與塵的手摺返回去,結結實實給了孟驍一拳。
孟驍鼻血長流。
「要有自知之明的該是你!」
打一拳還不夠,我憤怒地揪起他的領子,狠狠把他往地上一搡。
「我要是像你說話這麼沒品,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有爹媽教養,滾!」
-32-
回去路上,我被海風吹得清醒很多,拉了拉應與塵的袖子問他:「剛纔老抽到我和孟驍,是不是他們幾個作弊搞的啊?」
「嗯。」
「那你怎麼不說,還硬幹一瓶啤酒。」
「在場那麼多人,本來想給他們留點面子,免得把場面搞得太尷尬。」
「你給他留面子,他可沒想着給你留。」
想到剛纔他說的話,我心裏的火還噌噌的。
「沒事,」應與塵無所謂地笑,「反正你也打回去了,不虧。」
回到民宿,他第一時間就仰倒進沙發裏,似乎是有些累了。
我怕他腿疼,蹲在他腳邊想幫他把假肢卸下來,沒想到他反應極大,我纔剛碰到他的褲腿,他就一個激靈坐起來,收了收腿問我:「你做什麼?」
我說:「怕你不舒服。」
「不會,」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我自己會處理。」
之後,他進去浴室洗了很久的澡,可能是還熱敷了一下受涼的腿。
等到浴室門「咔嚓」一聲打開,我聽見房間裏突然傳來一聲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趕緊推開門走了進去。
地板上零星地有些水痕,柺杖整整齊齊地豎在牆角,而應與塵摔倒在牀邊,正艱難地撐起着牀沿想要站起來。
「怎麼不用柺杖?」我彎腰扶他,「這拖鞋本來就滑,你洗完澡走路要小心些。」
應與塵一語不發,我攬住他的身體向上使勁,不想一個腳滑,重心不穩,帶着他再次摔倒。
也許是剛洗過澡的緣故,他身上還有點熱,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我身上,撩起了我的心跳,我改變了主意,不肯再起身了。
「還不起來?」應與塵聲音沉沉。
我撐起一點身體,低頭看他,「既然上天都給我創造機會,那我向你要個說法不過分吧?」
應與塵:「什麼?」
我說:「你第二次主動親我了。」
應與塵神色一頓,「特殊情況。」
我笑笑,身體往下壓一點,「什麼特殊情Ṭü⁶況?」
「……」應與塵微微皺起了眉,「起來說話不行嗎?」
「不行。」我捧過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應與塵,你明知道對我有非分之想,還做這樣讓我誤會的事情,你是故意釣我嗎?」
「我給你三秒鐘讓你推開我,推不開,我就要親你了。」
「三。」
應與塵擰着眉頭看我,沒動。
「二。」
還是沒動。
「一。」
像是反射弧才連上,他忽然用手撐起自己的上半身。
然而已經太晚,我話音都沒落,直接就捧住他的臉吻了上去。
應與塵努力抵抗,甚至咬我的舌頭,但也許是因爲我有很好的支撐點而他沒有,最後他竟有點屈服的意思,放任我掃蕩他的口腔。
我不禁情動,脣舌與他分開後逐漸向下,吻過他的下頜,至他脖頸之間。
他微微仰起了頭,喉結在我舌尖處滾動,隨着他的喘息聲輕輕地顫抖。
這時彼此的反應都已經遮掩不了,應與塵的手臂卸了力,說不清是我推着他還是他帶着我向地板上倒。
我趴伏在他身上和他接吻,他明顯有了更多響應,手按在我的後頸,有意無意地用力,不斷地使這個吻加深,直到——
直到我的膝蓋不小心壓住了他那截空蕩蕩的褲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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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急速降溫。
應與塵睜開眼,忽然非常用力地把我從他身上掀了下去。
「應與塵?」我有些茫然。
「出去!」
他坐起來,後背靠住牀沿,喘息都未能平復,就不客氣地對我下逐客令。
我咬牙,「這次又是什麼理由?你剛纔可不像是沒有反應。」
應與塵沒有理我,伸長手臂去牀頭櫃拿煙。
但我快他一步,迅速將煙和打火機搶了過來。
「給我。」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說。
「什麼?」
「煙。」
「好啊。」
我被他的反覆氣得冷笑,取出一支菸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後,用力按住他的後腦勺,將那口煙渡進了他的嘴裏。
白色的煙霧瞬間在我們的脣齒間散開,應與塵毫無防備,被那口煙嗆得悶聲咳嗽,然而我也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渡完一口又是一口。
他緊緊地掐住我的手臂,我連那疼也顧不上,直到眼睛被煙燻得很疼了,才情緒大爆發,掐着他下頜與脖頸的連接處,逼得他仰頭枕在了後頭的牀墊上。
「應與塵,你疼嗎?」
「我疼。」
「被你一次又一次推開,我也很疼!」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怎麼樣!以前你說你不喜歡男人,我認了,可是現在呢,你能問心無愧地說自己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李醫生說之前有一陣子你的病情突然之間急轉直下,那是我騙你說我要結婚了的時候,是不是?」
「爲什麼,應與塵,你告訴我爲什麼?如果你對我一點愛意都沒有,爲什麼要在意我結不結婚?」
「我……」應與塵痛苦地嚥了口唾沫,要說話。
「不要騙我,」我打斷他,「我會當真。」
「……」
應與塵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忽然之間眼睫顫了顫,早就被煙燻紅了的眼睛滑落一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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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
我明知道那是被煙燻的,但看他流淚,那種實質的痛又回到了我的心臟,令我不自覺鬆開了手。
「我不是個健全的人。」
再開口,應與塵的聲音沙啞極了。
「賀同謙,即使你是同性戀,是少數人,這世上也還有很多更好的選擇,他們會比我更溫柔,更懂得愛人,而且……」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後槽牙咬緊了,顯然是在掙扎什麼。
但最終,他還是慢慢捲起那截空蕩蕩的褲腿,將自己的斷肢完完全全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這還是第一次,我愣了下。
「是不是很醜?」
「不是,一點也不。」
「怎麼會,」應與塵很快又將褲腿蓋回去,「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它……很醜。」
他自嘲地笑了下,眼神卻很黯淡。
他的自卑、他的退卻、他的掙扎,都在剛纔他在我面前捲起褲腿的那個動作裏。
他在試探什麼呢?
還是想要我對他望而卻步?
我定定地看着他,「可是,愛裏面沒有那麼多理性的比較。」
「應與塵,我愛你從來不是因爲我是同性戀而你是和我走得最近的男人,也從來不是因爲你有多完美有多好,我愛你,是連你的缺陷都愛,連你的虛僞都愛,連你的脆弱都愛,你明不明白?」
「如果這世上只有完美無缺的人才配得到愛,那愛這種東西早就絕跡了。」
應與塵的眸光閃了閃,攥緊了自己的一截褲腿,除此之外,無動於衷。
「算了。」我的心徹底沉下去「 其實根本也不是因爲我有更好的選擇,而是因爲我不夠好,不能讓你義無反顧跳進我這個火坑。」
在地上跪坐太久,腿有些麻了,我只好撐着牀沿慢慢站起來。
就這樣吧,我想,我認了。
可能應與塵根本不是愛的信徒。
也可能後面會出現那麼一個人讓他成爲信徒,明白愛本就不是完美的,本就是常覺虧欠,也常被虧欠。
都不重要了。
海風吹得我鼻塞,我吸了吸鼻子,此刻最想做的事情是回房洗個澡然後睡上一覺。
夏天正好,旅行卻很快就要結束了……
突然,胳膊被握住。
應與塵把我往他的方向拉了一把,我一下子就摔在了他的身上。
「你很好,」他低頭看我,「也不是火坑。」
「那又怎樣?」我有點惱火,不客氣地用手撐在他的腹部,想借力坐起來些,「反正你也都不跳。」
「……我跳。」
「什麼?」
「我跳。」
最後兩個字被吞沒在他覆上來的脣齒之間。
-35-
也許是颱風將要登陸,深夜裏,風颳得越來越兇,吹得玻璃都在微微震顫。
應與塵的喘息很動聽,每一聲都勾連着他激烈的心跳,我知道那都是爲我而起。
汗水淌落,我用舌尖捲起,送回他的脣中,那是鹹的,澀的,品盡之後纔有獨屬於他的氣息渡來。
我生怕那氣息稍縱即逝,勾着他的脖子吻得更深。
僅僅是一點點的窒息而已,我想,他該遷就我的。
風急浪高,狂浪載着一葉孤舟在水上浮沉,孤舟亦在征服狂浪。
到最後,他似是有些無法忍耐,一條手臂勒在我的腰間,按住我的身體,絲毫不給餘地地禁錮了我。
「你這就受不了嗎?」我心間莫名地淤堵着,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上了些挑釁。
他倒是異常溫柔,「哪個男人都受不了你這麼來。」
我扯了扯他的頭髮,迫使他微微仰頭看我。
曾經他無動於衷地看着我獨自在他面前淌下那條名爲慾望的河,如今他亦身處河中,渾身溼透,一雙漂亮的眼睛裏倒映着我的影子,再也不能說是清白。
「怎麼了?」他眨了眨眼。
我摸上他的臉,手指摩梭過他的嘴脣時,被他不輕不重地張嘴咬了一下。
如此真實的親密。
我的心又不講道理地感覺到一點安定,收回手,抵住他的額頭,這次是輕輕地吻住了他。
結束時,我枕着他的肩膀平復喘息,沒一會兒,又重重地咬了上去。
應與塵沒制止,也沒吭聲。
直到嚐到口中有血味了,我才鬆了口,說:「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實在很恨你。」
「對不起。」
應與塵輕輕撫摸着我的脊背。
我說:「我是要聽你說這個嗎?」
「那你要聽什麼?」
這人……感情絕緣體吧?
我無奈,「算了,什麼也不要聽,我去洗澡了。」
可就在我將要起身的時候,他又突然按住了我。
-36-
「其實,我婚禮沒辦成的那天晚上,你親我,我本來可以繼續裝睡的,但我沒有。」
最後竟然說起那麼久遠的事。
「爲什麼?」
聽他這麼一說,我確實有點好奇了。
「那天我的情緒真的很差,所以坦白講,生氣佔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覺得既然你非要挑在婚禮這天慫恿她逃婚,那我也不想讓你太順心。」
「……對不起啊,」這次輪到我說這三個字了,「我也坦白講,我確實是有點故意的。」
至於原因麼,剛纔已經說過了,我有時候實在很恨他。
這種恨很微妙,和我的愛是伴生的。
「我知道。」應與塵笑了一下,「所以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覺得再這樣下去你會在這段錯誤的感情裏越陷越深,我想把你推出去。」
「哦,」我涼涼地重複,「錯誤的感情。」
「……那時候確實是這麼想的。因爲我一直覺得,只要我媽還在,我就沒可能選擇自己的戀人,所以我從來沒想過感情方面的問題。」
「甚至我一度覺得和馮悅可結婚是比較好的結果,因爲她有自己喜歡的人,不需要我的感情。」
「我也跟她說過,我們結婚就是在家長面前做場戲, 之後只要他們自己瞞得好, 不會讓明面上的東西變得太難看, 我完全可以不干預他們私底下的來往。」
這倒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事。
「不過她走是對的,維持這麼段畸形的婚姻, 對她和方馳,還有他們的孩子,都是一場災難。」
說完, 應與塵沉默了一下,
「那天晚上,用那種方式把你趕走之後,我還以爲自己會鬆一口氣, 但其實並沒有,反而各種意義上地覺得憋悶。」
「說出來你可能會笑我, 也是那天,我才第一次自己給自己……」
他沒有說得很直白, 但我意會了, 之後就是震驚,「你都沒有點生理需求的嗎?」
應與塵很誠實:「最血氣方剛的那幾年還是有吧,但到最後我就是去衝個冷水澡。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總之就是沒那個閒情逸致,後來想想,應該還是每天都過得太焦慮了。」
可憐死了。
我趕緊順了順他的頭毛, 「沒事沒事,你跟我在一起, 以後會有很多閒情逸致的——呃我不是單指生理需求。」
「嗯。」應與塵微微一笑,「所以我愛你。」
他說得太快, 太突然了,我都沒反應過來, 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在你拼命拉住跳樓的我,告訴我你愛我, 你沒有結婚的時候, 我突然覺得也許可以試着再活一活,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吧,我知道自己必須要承認了, 我是愛你的。」
我的心立刻沒出息地軟成一團棉花。
扣住他的手, 我問:「那你爲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剛纔還要拒絕我?」
應與塵垂下眼睫,「我就是……本能地覺得自己不夠好。我的心理不健康,我的身體就更——」
「好了,好了。」
他本不是善於暴露脆弱的人,今天, 他已經暴露給我太多。
我明白這就是他願意交付給我的東西。
我按着他的頭, 將他摟進懷裏,「我明白,應與塵, 你能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 不要害怕『害怕』這件事情,我會無條件和你分擔一切。」
「好。」
應與塵將臉埋在我的頸窩處,在我耳垂下方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靜了靜, 他問:「所以這是你想聽的嗎?」
我故意道:「什麼?」
「我愛你。」
我忍不住笑出聲,「恭喜你啊,回答正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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