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三个月,沈问安就纳了妾。
那女子温婉、娴静,像极了我远在都城的表妹。
他以正妻之礼娶她。
赠她我没有的香车宝马。
甚至敌军突袭,也毫不犹豫选择救她。
只留给我一句:「对不起,杳杳怀了我的孩子。」
听说,我死后他终于后悔。
徒手翻遍乱葬岗,只为寻找我的尸身。
可我又没死。
早就被谢咎捡了回去,连哄带骗:
「失忆了没关系,记住我是你夫君就行。」
-1-
我又做梦了。
梦里是羌军突袭,沈问安败了那日。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他策马而来,将他的妾室苏杳杳牢牢护在怀中。
「杳杳手无缚鸡之力,还怀了我的孩子。
「你不一样,钟黎,你自小习武,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活下去。」
他们翻身上马的那一刻。
一支箭矢飞来,自后刺入我的肩胛骨。
利箭刺入皮肉的瞬间,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清晰。
我听见苏杳杳在他怀中哭喊。
也看见马背上的沈问安回头望来。
但仅仅片刻,便挪开视线,扬长而去。
羌军入城,首领下令不留活口。
一个羌兵见我还在喘气,又一刀划向我的脖颈。
只不过他刀法不准,偏了些许,落在我脸上。
鲜血模糊双眼,猩红一片。
刺骨的疼,让我瞬间惊醒。
梦里刀箭加身的场景历历在目。
伤处隐隐传来的真实痛感,也令我一阵心惊。
我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
正喘着气,房门忽然被叩响。
「夫人,有客人来了,爷请您去花厅。」
侍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她口中的「夫人」二字,忽然就平复了我躁动不安的心绪。
——不错。
羌军突袭凉州一事,已经过去三年。
如今我早已改名换姓。
不是钟黎。
而是谢咎的夫人,宋虞。
-2-
谢咎喜欢宴客。
也喜欢在宴客时唤我同席。
他喜欢听那些人奉承似的吹捧我与他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也喜欢听旁人唤我「谢夫人」。
他喜欢,我也欢喜。
向来都由着他。
但听见他在花厅中,殷切地夸:「我夫人,自然是天下第一好。
「她酿的杏酒,就算千金也难买……」
我还是有些许意外。
瞧我走近,他眼前一亮,起身迎上来。
「夫人,你快来,同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从前战场上的同僚。
「沈兄,这就是我同你提过的,我的夫人……」
过分热情的态度,和他唤的「沈兄」。
令我心中莫名一跳。
忽然生出些许不安来。
还未来得及细想,只听「咚」的一声细响。
屋中人手里的酒杯猝然落地。
闻声望去。
就见对面的男人身形微僵,仿若不敢置信一般瞪大眼睛。
「阿黎……」
他嘴唇翕动,声音细如蚊蚋。
看清他面容的瞬间,我不由呼吸微窒。
因为眼前的不是别人。
正是三年前,为救妾室抛下我的夫君——沈问安。
……
手上的力道微紧。
细微的疼瞬间拉回我的思绪,也稳住了我的情绪。
谢咎在笑。
仿若没瞧见沈问安的失态,笑意不达眼底。
也充满了忐忑不安。
「夫人,沈兄初来云州,听闻你酿的杏酒极好,想求一壶,不知那酒还有没有?」
比往日温柔甜腻的语气,和过于刻意亲昵的称呼,让我一阵无奈。
也忍不住心中轻叹。
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谢咎是故意的。
他在故意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失忆?
也在故意试探,我是否对沈问安还有情呢……
-3-
我的确心仪过沈问安。
我与他年少相识,听闻他喜欢习武。
我曾在祖父屋外跪了整整一夜,求祖父教他枪法。
知道战场无情,容易受伤。
便无论刮风下雨,都要穿越大半个凉州城,去城中最有名的郎中那儿学医制药。
而那时的他,会带我溜出城瞧城外的戈壁风光。
也会在每年我生辰即将到来的头一个时辰,拎着酒翻过院墙,来同我庆生。
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
可那年表妹褚毓回凉州省亲。
我才惊觉,原来沈问安看人时,眼神竟可以如此温柔缱绻。
原来他也有耐心排大半日的队,去深巷中买寻常买不到的糕点。
甚至在我与褚毓被马匪劫持,他只能救下一个时。
可以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放了褚毓。」
那时,他的确救走了褚毓。
事后也因愧疚,在祖父面前承诺娶我。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
那场婚礼,凉州城中人人艳羡。
可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只是没得选而已。
我被马匪劫掠,失了名声,除了承诺娶我的他,无人能嫁。
他也因此恨我,一次不曾碰我。
大婚之日于新房中枯坐,喝了整整一夜的闷酒。
成亲三个月不到,便纳了一个与褚毓极其相似的女子。
甚至为了救那替身一样的妾室,再一次选择抛下我。
-4-
那一年,燕军突袭,陵西关被破,祖父无诏调兵支援,犯了死罪。
祖父去后不过三个月,羌军便攻来了凉州城。
沈问安败了,也带着他的妾室苏杳杳逃了。
我受了重伤,濒死之际,过往一幕幕宛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浮现。
那时,我忍不住想。
沈问安终究还是忘了。
忘了他为救褚毓抛下我后,我为了护住清白负隅顽抗,中了数刀。
被祖父带人救回时,一双手被废。
自那以后,也手无缚鸡之力,再无法执剑。
留我一个人,我也是会死的。
我以为我死定了。
但没有。
再次睁眼,我看见了谢咎。
他眉心紧拧,望向我的眸光担忧万分。
「感觉如何?伤口可疼?除了伤处可还有什么不适?
他连珠带炮似的一通问。
不等到我的回答,又转身拽住老大夫的衣襟。
「她怎么不说话?
「为何看我的眼神如此陌生?
「你是不是医术不行?」
……
那大夫被他晃得头晕,解释也含糊。
「她头上有伤,血块积淤或许会伤及大脑,损毁记忆。
「但这种情况不多见,她才刚醒,可以多观察几日……」
可谢咎似乎没听见第二句。
那双微微上扬的眸子,忽然就荡出了些许欢喜。
他兴冲冲走来,蹲在床边。
语气郑重,带着诱哄。
「你还记得我吗?
「我是你夫君,谢咎。」
-5-
我没失忆。
我记得他是谢咎,先帝的第六子。
记得他曾与我祖父共守凉州。
记得燕军突袭,陵西关被破,祖父无诏调兵支援,犯了死罪。
他受牵连被贬为庶人困于云州。
我也记得我与他并不相熟。
不过见过短短几面。
最近一次见面,是我成亲前一夜,他翻墙进钟家。
在我的窗户外,小心翼翼唤我:「钟姑娘,明日你大婚,我买了你最爱的杏酒。」
那夜的杏酒令人意外。
那声「夫君」,也令人震惊。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我起的心思。
也不知道,原来每次见面都要挪开视线,不敢看我的少年,竟有如此鲜活的表情。
我原本想解释的。
可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对上他炽热的眼神。
解释的话,突然便说不出口了。
也罢。
左右我的命是他救的。
既然他不嫌弃我,那余下的一生,我便陪着他吧。
那时,我这般想。
于是轻声道。
「嗯,我记住了,你是我夫君,谢咎……」
-6-
我不知道谢咎是如何离开云州,跨越百里来凉州城救的我。
那段时日也没有力气思考,他是如何将我从阎王手中抢回来的。
我只知道,他请来云州最好的郎中,替我治伤。
也替我寻几近失传的秘方,治我脸上的伤。
治脸很疼。
需要将溃烂的肉剜掉,再换上新死之人的皮。
等伤好之后,我的容貌已经与从前不甚ţṻₑ相同了。
对此,谢咎很高兴。
他说:「阿虞,换一张脸便是新生,从今以后只需要做你自己。
「不必在意我,你再次接纳我之前,我会等你的。」
他说到做到。
虽然与我夫妻相称,却从未有过逾矩。
只是每每邀人相聚,都要将我带上,听人唤我一声「谢夫人」。
他喜欢听旁人夸我与他相配。
可大约因为我不曾主动响应,他从未安心。
这三年与人同宴,时常会有意无意提及沈问安的名字。
也会故意同人谈论。
说凉州之乱被平后,沈问安曾在凉州城外的乱葬岗中,不眠不休寻了他夫人的尸体三日。
说沈问安的夫人过世后,他大病三月,很是伤心。
甚至忐忑不安地问我。
「阿虞,你说若他夫人还活着,知道他如此深情,会原谅他?同他重修旧好吗?」
他言语试探时,总是不敢正眼看我。
一如现在,小心翼翼。
「夫人,那杏酒不知还有分沈兄的没有?」
-7-
一声声的「夫人」,令对面的沈问安猛然回神。
「夫人?
「不知这位夫人芳名?家住何处?年岁几何?」
他没有看谢咎,视线紧紧黏在我身上。
面上阴晴不定,将「夫人」二字咬得极紧。
我有些意外。
沈问安向来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起伏。
此时,他紧捏着酒盏,语气微微急促。
仿佛想从我的表情中瞧出破绽一般。
「我瞧夫人面善得紧,像极了我的亡妻。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她是凉州钟家人,名唤钟黎……」
「钟黎」二字一出,谢咎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了。
他敛了神色,正欲开口,却被我回握住手,无声安抚。
「先夫人的名讳,我自然听说过。
「这世上相似之人多的是,想来我与沈公子的夫人也是有缘的,是不是?夫君?」
话音落下,对面的沈问安,脸色瞬间阴沉。
我却当作没看见。
转头望向因「夫君」二字愣怔,眸中渐渐染上欣喜的谢咎。
轻叹着浅笑。
一语双关。
「夫君近来记性越发不好了。
「你莫不是忘了?那杏酒前几日你兴起全喝了,哪里还有多余的?」
-8-
谢咎很高兴。
因为高兴,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是、是,瞧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沈兄,真是对不住了。」
他笑得灿烂。
反观对面的沈问安,脸色已然黑沉至极。
他眼神凶狠,视线在我和谢咎脸上来回逡巡。
半晌,才挪开。
脸上重新挂上笑意。
「无妨,下次也行。」
他不愿多待,黑着脸起身匆匆告辞。
谢咎客套挽留两句,并没有多少真心。
等人走了,才再次转身看我。
满眼希冀。
「阿虞,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想顺着他的话,继续装作失忆、装作一无所知,享受他的情谊。
可看着他期待的眼神。
想到这三年来,他都是这般提心吊胆、患得患失。
又忽然发觉,对他实在不公平。
他将沈问安带入府中试探,应当对我已经怀疑至深。
不如趁机坦白吧?
我想。
略一思索,便斟酌措辞。
「谢咎,其实我没有失忆。
「我想,不如我们成亲吧,往后我便堂堂正正唤你夫君。」
-9-
我原以为,我主动提出成亲,谢咎会很高兴。
但意外的是,话音才刚落,他便猛地一怔。
脸上血色渐渐褪去。
「你、没有失忆?」
我没回答,只缓缓摇了摇头。
他瞳孔微缩。
又忽然牵起唇角。
明明在笑,声音颤得不行。
「你既然都没忘,这三年为何不拆穿我?还配合我演了那么久的夫妻?甚至愿意同我成亲?
「是因为我救了你,你……感激我吗?」
他顿了顿。
不知想到什么,眸中痛色一闪而逝。
眨眼间,脸色又白了几分。
可他的笑容不减,甚至更盛。
「阿虞,不用的。
「若是因为感激,又或者因为今日见了沈问安,掺杂了旁的原因,我……我宁愿就这么守着你……」
他的思维实在跳跃。
我竟有些接不上。
一时愣怔。
等回过神来,想好解释措辞的时候。
谢咎扔下一句:「糟糕,忘了今日李三郎次子满月宴,我得去随礼。」
匆匆逃离。
看着他仓皇离开,连我高声唤也脚步不停的背影。
我心底忍不住泛起些许酸涩。
谢咎啊,可真是个傻子。
连借口都不会寻。
那李三郎次子满月宴,明明是在昨日。
还是我与他一同去的。
-10-
谢咎躲我。
我原本想,今日他总会回府。
待他回府,便好好同他解释。
解释一开始留下,的确因为感激。
可如今我想嫁给他,却并不是。
是因为我喜欢他的笑。
喜欢同他待在一起。
可一直等到临近亥时,也没见到他的人影。
倒是李府来了人。
「谢公子醉了,又哭又闹不让人近身,我家爷实在没办法,只能让他在府中客房将就一日。」
谢咎的酒量好。
我不信他会醉到又哭又闹。
想亲自出门接他。
但听李家侍从再三说他已经睡下。
便只能作罢,准备等明日清晨再去李府。
可第二日一大早,我刚出门,就在门口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夫人。」
女子唇ŧũ₅角的笑意清浅。
声音宛如黄莺出谷。
「我是昨日来府中赴宴的沈家妾室,名唤苏杳杳。
「听闻夫君夸赞谢夫人酿的杏酒千金难买,味道绝美,便斗胆前来求一求方子。
「望夫人能不吝赐教。」
-11-
苏杳杳,沈问安的妾室。
仿佛刻意等我似的,她就站在谢府门口,拦住我的去路,邀约:
「妾身初来云州,听闻疏玉楼的早膳不错,不如今日我做东,咱们去疏玉楼详谈?」
她唇角的笑,还是同从前一样暖。
让我不自觉想起,过往与她在沈家后宅的时日。
沈问安初纳妾的头几个月,坊间一直传闻我与她的关系势同水火。
毕竟,成亲不到三个月沈问安便纳了她。
还日日宿在她房中,赠她朱钗环佩、宝马香车。
他对她极尽宠爱,凉州百姓有目共睹。
待遇连我这个正房夫人都不曾有。
可事实上,我与她并非传闻中那般紧张。
钟家蒙难那段时日,我夜夜梦魇。
她会一步三叩首,去城郊的庙中替我求符。
我也曾瞒着沈问安,派人替她寻逃难失散的母亲。
沈问安确实宠她。
但他要她学褚毓穿衣,让她学褚毓说话。
他在她身上,找褚毓的影子。
每每唤她,唤的都是褚毓的乳名「萋萋」。
而不是她的名字。
她也的确同我表妹褚毓很像。
温婉娴静、知书达理。
就连三年前,她被沈问安护在怀中,于厮杀声中无助地哭喊:「姐姐受伤了!
「放开我!快救她啊!」
都相似极了。
很难不让人怜惜心软。
也很难让人拒绝。
「来者是客,岂有让客人做东的道理?」
-12-
疏玉楼的厢房中。
遣散侍女后,苏杳杳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听说,祈王……不,谢公子爱极了他的夫人,还听闻谢夫人酿得一手好酒,我就猜到他们口中的『谢夫人』是姐姐您……
「您还活着,真好。」
她换了称呼,我并不意外。
我的容貌虽与从前有异。
但熟识的人,还是一眼能瞧出相似。
她话语中情真意切的关切,让我心头流过一阵暖意。
「你呢?这些年还好吗?」
我轻声问。
原以为,她应当也过得不错。
毕竟,曾听闻沈问安为了替她治当年逃难时落下的旧疾,寻遍了大楚的名医。
却不想话音刚落,就见她唇角的笑意微僵。
「我……就那样吧。」
她缄口不言,语气涩然。
话锋一转,又转回我身上。
「不说这些了。
「今日我来,只因将军昨日让我来讨要杏酒方子。
「早年您在府上便研制出方子,时常酿着喝,想来他已经怀疑,想用杏酒方子证实您的身份。」
她的话,令我心头微微一紧。
下意识接过她递来的茶水。
等意识到有问题的时候。
杯中茶水已经入喉下腹了。
我习过一段时间的医。
医术虽不精湛,但对战场上处理箭伤所需的麻沸散和麻药异常熟悉。
仅杯中一点,我便知道。
这是药效极强的迷药。
「为何?」
药效很快,我强忍着不适。
心中除了不敢置信,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姐姐,他用我娘的性命逼我,我没办法。
「你放心,他还未确认你的身份,只是怀疑试探。
「你拖延些时间,我已经悄悄让人去寻谢公子了,绝不会让他害你……」
她后面的那句话极轻。
说话间,忽然靠近。
袖中微动,似乎是她塞了个什么东西。
可我已无力分辨。
仅仅瞬间,便失去意识。
-13-
我是被马车颠醒的。
不出所料,我的手脚被绑着。
一睁眼看见的,是昨日才见过的沈问安。
「阿黎,你醒了?」
见我醒来,他笑得殷切。
甚至伸出手来想扶我。
但被我往后缩的动作烫住,笑容僵在脸上。
我坐起身,语气不善:「沈将军,不知何故绑架我?」
他轻叹一声。
又重新坐回去。
「不用演了,我知道你是我的阿黎,也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怨我。
「否则也不会故意装作失忆,换个名字换个身份,利用谢咎来气我。」
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我险些气笑。
但好歹忍住了。
苏杳杳虽说他还未确认我的身份。
但早在昨日见面那一瞬,我就知道他已经笃定。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承认。
更不想同他再有交集。
「我是岐川宋家的嫡长女宋虞,与我夫君成婚多年琴瑟和鸣,云州城人人皆知。
「沈将军怀疑我之前,难道就没有查一查吗?」
「宋虞」的确是岐川富商宋家嫡长女。
担心有人生疑。
当初户籍一事,谢咎办得很细致缜密。
大到生平事宜,小到吃穿用具,容貌习性,均是以我为样。
就连宋氏夫妻都曾亲自来云州,亲热地唤过我「女儿」。
我的户牒身份不会有任何疏漏。
可显然,沈问安不会信如此生硬的消息。
他自顾自地道:「这些年我一直不信你死了,也一直在四处寻你。
「我早该想到的,早在三年前谢咎借口剿匪,不顾旨意离开云州,我就应该想到他是为了你……」
他微微皱眉,错也不错地盯着我。
「阿黎,是我错了。
「我不该等到失去你,才明白自己爱的人是你。」
-14-
沈问安说这些话的时候,眸中情绪翻涌。
似有眷恋,又似深情。
可我一个字都不信。
只是有些讶异。
三年前,我与谢咎分明没什么交情。
可无论是沈问安还是苏杳杳,似乎都对他的心意心知肚明。
思绪微敛。
我冷冷地看向咫尺之隔的沈问安。
「沈将军,你若当真对先夫人如此情深,不如这些话,您留着来日去了地府亲自对她说?」
听闻我的回答,沈问安眸光一沉。
蓦地透出几丝凶狠。
不等我反应,忽然靠近。
「阿黎,你不愿承认,难道真的假戏真做,爱上谢咎了?」
他的话,令我的呼吸微微一顿。
就这细微的愣怔,却像是惹怒了他似的。
他的神色猛地一变,瞬间又变得阴鸷。
「你知不知道当初陵西关一战,是他主张调兵,你钟家才会遭遇灭顶之灾?
「还有当年羌军突袭凉州城为何那么巧?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出现将你带走了?」
他虽然在问,但并未等我回答。
「那是因为,凉州那一战是他为了得到你,一手策划的!」
他拳头紧握,几乎咬牙切齿。
仿佛这么说,我就能信了似的。
的确。
当年陵西关被破,短短五日,燕军一连攻下了关中三座城池。
是谢咎头一个提出调兵增援。
那时他说:「按兵不动,等朝廷调兵固然可以,可这消息传入都城再传来,不知要多少时日?
「陵西关内的百姓等不得!多等一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凉州城调兵去陵西关是最近的。
「就让我去吧,事后父皇问责,只当我一人所为,绝不会连累钟家的!」
其实,不用他提,我祖父也会调兵。
离开凉州城那晚,祖父甚至让人将他打晕。
事后天子问责。
谢咎站出来,欲独自一人揽下责任。
也是祖父跪下求他。
「殿下,我孙女和外孙女都嫁人了,钟家只剩老夫一人,实在没什么牵挂的。
「我老了,这把老骨头上不了几次战场,也杀不了几个敌人,可你不一样。
「你还年轻,有谋略,也有胆识。咱们大楚虽不缺皇子,但缺你这样心系百姓的良将,你若能多活一日,也能多守着大楚百姓一日……」
……
那夜,我站在祖父的窗外。
听见谢咎失声痛哭。
也听见他同我祖父承诺,终其一生,也会同我祖父那般,心系大楚百姓。
沈问安欲挑拨离间。
污蔑谢咎与羌军勾结,策划凉州城一战,实在可笑。
因为我知道。
谢咎他绝不会。
「阿黎,你我才是夫妻,从前就算我未明白自己的真心,我也从未想过害你。」
见我呆愣,沈问安大约以为我信了他的说辞。
柔下声来。
「三年前我虽然战败被贬,但如今我已经官复原职,仍住在原来的沈府。
「只要你愿意,我们便像从前那样……不,我会比从前对你更好,好上千倍万倍!
「阿黎,给我个机会,行吗?」
他变脸的速度实在太快。
说这些话的时候,眸中已经重新漾满了深情。
若是从前听见这番话,我或许真的会高兴。
可时至今日再听,我只是想笑。
也的确没忍住,轻嗤出声。
我想嘲讽他,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也想告诉他,我不是傻子。
能分辨得出一个人是否真的后悔,是否有真心。
可还未开口,就被一帘之外的马夫打断。
「将军,有人追来了!」
-15-
谢咎追来得很快。
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带人逼停了马车。
「沈问安!放了我夫人!」
他怒吼着。
隔着车帘,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沈问安的表情又沉了。
他掀帘下车,声音如冬日寒霜。
「你夫人?谢咎,她明明是我的夫人钟黎!」
车外忽然没动静了。
不用猜,也知道此时谢咎是怎样一副神情。
谢咎很好。
果敢、率直。
可似乎遇上与我有关的事,他都会变得优柔寡断。
忍不住多思。
我知道,他大约又多想了。
忍不住轻叹。Ťŭ̀₋
「夫君,我被绑住了手脚,疼得很,你不救我吗?」
车外两人是什么表情,我看不见。
只能听见谢咎忽然高亢的声音。
「好!我就来!」
……
「叮当」一声脆响。
车外响起刀剑相撞的声音。
我没有等着谢咎来救人。
摸到苏杳杳塞到我袖中的东西——一把匕首。
割开绳子,跳下马车时。
沈问安的车夫已经躲出去很远了。
他瑟瑟发抖,不敢看这边。
而不远处缠斗的两人难舍难分。
嘴却没停。
沈问安:「谢咎!你趁阿黎重伤失忆诓骗她,卑鄙小人!
「你瞧瞧这里是哪里?
「今日早出了云州城地界,上次那一百军棍没要了你的命,这一次你可没那么好运!」
谢咎不甘示弱。
「呸!这是我夫人宋虞!只要能救回我夫人,我今日就算是上京又如何?
「倒是你,见不得人幸福美满的可怜虫!
「我与我夫人琴瑟和鸣,你只能守着空无一人的衣冠冢,到死也得不到一句原谅!」
……
他们对峙。
谁也没有注意到拿着匕首的我。
沈问安还欲再开口,但一个「你」字才出。
忽然哽在喉咙。
他手中的剑被挑飞。
可他却没看。
只缓缓转过头来,似不敢置信,瞪大着双眼。
「阿黎,你要杀我?」
匕首自他肩胛骨刺入。
鲜血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裳。
这一剑后,我与他也算两不相欠了。
我这般想。
后退一步,挡在谢咎身前。
「沈将军,你认错人了。
「谁都不能伤我夫君!
「无论是谁,都不行……」
-16-
匕首落下的时候,我没有半分犹豫。
但沈问安目光阴鸷,捂着伤口离开后。
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我还是控制不住,双手颤抖。
我怕血。
那猩红的颜色,这三年来时常都要出现在我的梦里,将我裹得喘不上气。
一如现在,令我呼吸微急。
「别看。」
温热的大手覆上我的眼睛。
谢咎的声音很轻,一如既往让人安心。
「别怕,我在。」
他轻轻扳着我的肩。
三年来,头一次主动「逾矩」,是将我拉进怀里。
「谢咎……」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他却没回答。
甚至靠着我的身子越来越重,手也渐渐垂了下去。
「阿虞,我有些疼……」
谢咎的声音,撒娇似的,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我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在他栽倒之前,环上他的腰。
可触手一片湿热。
令我心中大骇。
「谢咎?你受伤了?」
然而回答我的,只剩他清浅的呼吸。
-17-
谢咎伤得很重。
几乎喊完疼,便昏死过去。
听姗姗来迟的侍从说,他们沿途追来,有好几拨沈问安的人拦着。
谢咎心急,乱了方寸。
被人逮着机会在背后划了一刀。
这个过程,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我却能想象得出,当时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我能猜到,谢咎的伤很重。
虽然有心理准备。
可大夫褪下他的衣裳,看清他后背的瞬间。
我还是猛地怔住。
他的后背新伤旧伤纵横交错。
除此之外,后腰的位置,还有一块面积不小的瘢痕。
猩红,狰狞。
那形状与大小,像极了三年前大夫换在我脸上的皮。
三年前,我因脸上伤口溃烂Ṱṻ₋,治疗的时候,不得不将坏死的肉剜掉。
换上一层从刚死之人身上,揭下来的新皮。
我Ṱůₚ本不想治的。
可谢咎告诉我,刚巧城郊有个小姑娘因病去世。
他花了大价钱才说服她家里人同意,让我不要忧心。
我从未疑心。
可看着满背刀伤鞭痕中,那一大块肤色完全不同的伤疤。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大约是他背上,最后一块完好的皮肤了。
可他却给了我。
我心中酸涩,眼眶也发热。
再也忍不住,声音颤抖。
「谢咎,你可真是个傻子……」
-18-
怕谢咎高热惊厥,整整一夜,我都伏在他床边。
然而第二天一早醒来。
我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床上。
反倒是昨日受伤晕倒的谢咎,趴在床边,手上抓着我的一缕头发,兴致勃勃地编着辫子。
见我醒了,他手上不停,朝我微微勾唇,笑弯了眼睛。
「醒了?」
他应当很欢喜。
动作不停。
手中一缕发丝中,不仅有我的,还有他的,紧紧缠绕着。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他紧紧盯着那簇头发,轻声开口。
「沈问安说我挨了一百军棍,其实没有,父皇疼我,将军棍换成了鞭子。动手的还是我自己人,根本不疼。
「当年听闻羌军异动,我便猜到他们要攻凉州。
「我也不是盼着沈问安扔下你,我只是怕,也赌不起……」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
却不容我开口打断。
仿佛坦白,也仿佛剖白心意似的。
「发现你失忆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知道你喜欢沈问安,不、应当说那时候全凉州城,没有人不知道你喜欢沈问安,可他抛下你,我就该自私地争一争。
「我争了,但后来又怕你突然恢复记忆,也怕你恢复记忆后,又被那姓沈的迷惑,日日惶惶不安,于是忍不住一再试探……」
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
声音有些发颤。
「阿黎,我错了。
「明明是我哄骗你在先,那日却只顾自己逃,甚至还质疑你。
「李三郎说得不错,考虑那么多做什么?感激也好,其他什么都好,我应该牢牢抓住你,将你绑在身边……
「阿黎,你唤我夫君,说要嫁给我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谢咎言语中的忐忑和小心翼翼,一如既往。
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的。
我想说,明明他父皇对他不喜,否则去岁薨逝,也不会特意留了圣旨,削了他母族镇国公府的大半军权。
想说,我对沈问安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喜欢。
还想说他没错。
错的是我。
失忆一事是我隐瞒,也不该让他一味地等。
甚至想告诉他,若下次再遭遇这般情况,不要追来。
我不愿看他受伤。
我有脚,会自己走回来。
但我心跳得厉害。
胸口处也酸胀发软。
对上他忐忑不安的视线,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心念微动。
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吻住他了。
许久,才退开。
在他错愕震惊的表情中,缓缓开口。
「谢咎,我们成亲吧。
「不是因为感激,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想嫁给你而已……」
-19-
这一次,谢咎没逃。
他紧紧盯着我,眼眶微红。
「好。」
……
迟来三年的婚礼,在谢府中如火如荼地筹备着。
婚期定在三月后的四月二十七。
要问征纳吉,要制作婚服。
时间很紧。
但谢咎犹觉不够快。
亲自盯着婚服工期。
每日都要问上一句:「今日几月初几?」
我与他都满心期待。
可还没等到成婚,都城中先传来了淮王与沈问安造反的消息。
消传到云州那日。
谢咎正在我院子里,纠结成亲那日铺在床上的喜果,是选城东张家的铺子?还是选城南柳家的?
听闻侍从来报,淮王带着沈问安已经攻到了干安,再有两座城池便能攻入都城。
他神色瞬间凝重。
「四哥怎会如此凶猛?
「都城那头如何?可有对策?可有调兵?」
他抓着那传话的侍从一连三问。
那侍从比他更急。
「没有,都城那头的消息好像被淮王拦截了,并无任何调令。
「是镇国公和您舅父,快马加鞭差人来问,这浑水蹚还是不蹚?」
谢咎没回答他。
只是深深望向我,半晌忽然笑开。
「阿黎,我就是随口问问。
「放心吧,我就是个连云州都无法离开的庶人,定不去蹚这浑水。
「而今重要的,是咱们的婚事……」
谢咎说不会蹚这浑水。
但我知道,此事无论是他,还是镇国公都定然会管。
当年淮王与今上争储,都城便闹得沸沸扬扬。
新帝登基不足一年,根基不稳。
这时候万不敢贸然从其他城池调兵。
现下唯一能调动的。
只有谢咎外祖镇国公手头,那闲在安州城不足两万的兵。
没有诏令,率兵入都城。
一个落得不好,便是谋逆的死罪。
这情形比当年陵西关还要严峻。
谢咎这人瞧着率直,仿佛没心没肺。
但他同我祖父一般,心中都装着大楚的百姓黎民。
定然不会放任淮王攻入都城。
果然。
第二日一早,府中便没了他的人影。
只余下一封书信。
信中第一页,是他分析的局势。
【我父皇心胸狭隘,恨不得天下尽在掌握,眼里半点容不得人,他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传位于我六哥。
【四哥旁的没学,将他的暴虐多疑学了个十成十。他若得势,将来无论是朝堂还是百姓,大约都要遭殃了。
【可我六哥不同,他将来定会是个名垂千史的明君。】
信的第二页,才是给我的。
【阿黎,此番调兵终是有风险,我不愿瞒你,但于钟将军一事上,我已悔恨多年,此次不愿祖父和舅舅独自担风险。
【你就在府上等我,哪儿也别去。
【听说云州城外的山上也有一大片杏花林,等我平安回来,便陪你去杏花林中放纸鸢,一如我们初见那日。
【若有意外,我也在岐川给你留了后路,有田庄、有宅子,足够你今生衣食无忧。
【不过你放心,我对我自己有信心……】
-20-
谢咎的信,像叮嘱,又像遗书。
令我心中震颤。
尤其他心中的那一句「杏林中放纸鸢,如初见那日」。
更让我如遭雷击。
原因无他。
只因我明明记得,当年我在杏花林里跑马摔了头,将我救下并背回府的人是沈问安。
而第一次见谢咎,是我十一岁那年,祖父宴请镇国公一家的宴席上。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皇子。
他的性子也和现在不大一样。
腼腆内敛,也不爱说话。
就连镇国公让他同我招呼,他都闭口不言。
那几日,我因摔了头,眼睛短暂失明,心情不佳。
仅在宴上短短露了一面,便匆忙回房,连他的模样都不曾知晓。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从都城来凉州,入了我祖父麾下。
才渐渐听说,凉州城来了位不要命的皇子,每次训练上阵,都冲在头一个。
那时,我与他见面次数不多。
印象最深的,便是我与沈问安成亲前一日。
他翻墙入了钟家,在我窗外送来一坛子贺酒。
明明我的记忆没有错。
可捏着信纸,我心中却升起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谢咎才是那个在杏林中救了我,将我背回城的人,而非沈问安。
猜测既起,就像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
我心绪不宁,也不愿意等。
当日中午,便让人牵来一匹快马,带了上好的伤药,打马前往都城。
这三年,谢咎为我寻遍了名医调理。
我的手虽然还是不能提起重物,但拿一柄特意打造的短剑,还是绰绰有余。
我知道,自己去了帮不上忙,或许还是拖累。
但隐隐直觉,如果不去,我大约就要错过什么。
我心中慌乱,途中几次走错。
离都城越近,空中的血腥味就越浓。
甚至随处都能看见被鲜血染红的土地,和躺在地上的尸体。
我没打算接近战场。
想先在附近找个落脚点,打听情况。
可落脚点还没找到,便被一小队士兵拦住去路。
运气不好。
领头的,正是两个多月前才见过的沈问安。
-21-
沈问安将我带回了都城外的营地。
临时搭建的军帐中,他挥退了所有驻守的人。
仿佛解释。
又仿佛警告。
「阿黎,此番淮王定会登位。
「他承诺我,等他荣登大统,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
「阿黎,除了你我别无所求,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同你在一起。」
他的话可笑至极。
说什么为了我?
不过是懦夫为自己的错,寻的挡箭牌而已。
「别,谋逆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我嗤笑。
没纠正他的称呼。
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沈问安,当年我在杏花林中落马,当真是你接住我的吗?」
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沈问安有一瞬间的愣怔。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皱眉反问:「你终于承认你是钟黎了吗?」
见我不接话,又轻叹一声。
笑容苦涩。
「阿黎,当年是不是我救你,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如此回答,已是默认。
心口处像是被针扎了一般。
忽然抽搐一下。
有些疼。
原来是我弄错了。
是我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22-
我一直以为,当年我在杏花林中坠马,是沈问安救的我。
那年,我爹还未战死,承诺等杏花开时,陪我去城外的杏花林中放纸鸢。
可他一连三次都食言了。
最后一次,我赌气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骑马去了城郊的杏花林。
我原本想躲起来,希望我爹能放下军务,也紧张我一回。
却不想刚到杏花林,马便被蜜蜂蜇了,受了惊。
那时候我力气小,缰绳根本拉不住。
被甩出去的那一刻,我以为我要死了。
但没有。
慌乱中,有个人飞身抱住了我,一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身后有人垫着,我的身上没受什么伤。
但翻滚的时候,头不小心磕在石头上,短暂失去意识。
再醒的时候,我前一片漆黑,已经在那人背上了。
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背我的人身量不高,应当是年纪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很沉默,路上一言不发。
而我因为看不见心中害怕,一直哭闹,无心其他。
只隐约记得,碰到他的右肩时,摸到一片濡湿,听见他隐忍的抽气声。
那日,他将我放在钟家门口Ţúⁱ便悄然离去,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我以为,我再也寻不到救我的恩人。
但一年后,我却偶然瞧见沈问安肩头的伤疤。
-23-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认错人。
因为我问过沈问安,他并未否认。
我握紧袖中的短剑。
这一刻,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他。
身在敌营,我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沈问安上前一步,语气微急。
「我想过否认的!
「一开始我真的想过,可每次看你望着我时,眼中的炽热和深情都在提醒我,你喜欢的人根本不是我。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对你动了心。只知道你越是表现出喜欢我,我就越感觉痛苦。
「偶尔我也想,如果我像你这样,心里装了别人,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焦灼?
「褚毓出现的时机太巧,等我想解释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眉头紧锁。
望向我的眸子满是痛色。
仿佛真的爱我至极,情深不知一般。
「阿黎,我后悔了……
「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保证今后一定全心全意对你,会比谢咎更加疼你、爱护你……」
我根本不信。
甚至觉得好笑。
一个褚毓是时机巧合?
那苏杳杳呢?
「沈问安,别狡辩了。
「你对我根本不是喜欢,只是你自己得不到,也不允许别人得到,自私又可怜的占有欲罢了!」
我抽出袖中的短剑,直指他的面门。
「就凭你拿我当借口跟着淮王大动干戈,置百姓安危不顾这一点,你便一辈子都比不上谢咎!」
-24-
手中的短剑,终究还是没能没入沈问安的胸膛。
多年没执剑,我早已生疏。
上次伤他,纯属因他始料未及,是我侥幸。
这一次我倾尽全力,连他分毫都未伤到,便被他反手制住,绑了手脚。
或许是见我当真动了杀心。
他掐住我的下颌,面目狰狞。
语气也恶狠狠的。
「阿黎,我做这一切真的是为了你我的将来。
「放心,既然你这么惦记谢咎,我一定会将他的首级带给你!」
恰逢帘帐掀开,有人进来。
沈问安回头看了一眼,冷冷地道:「看住她!」
得了回应,这才撂下狠话,便甩袖离去。
直到沈问安走远了,那人才快步上来。
「姐姐。」
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唤。
正是两个多月前,在茶水中下药,欲助沈问安带我走的苏杳杳。
「再过一个时辰,外面的守卫便会换防。我知道一条小路,到时候悄悄带你出去。
「上次沈问安用我娘的性命胁迫,我是迫不得已。
「但是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救你。」
-25-
苏杳杳说会助我离开,我毫不怀疑。
事实也同她说的那般。
一个时辰后,她当真趁换防松懈,带着我堂而皇之从守卫眼皮子底下离开。
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那守卫对着她的眼神暧昧,但称呼却异常恭敬。
一声「夫人」,绝不是沈问安的妾室应有的称呼。
大约瞧出我的疑惑。
她轻声开口。
「想来那位都城中的褚姑娘,是一位很好的人。
「我这副仅仅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皮囊,不仅入了沈问安的眼,还入了淮王的眼……」
她勾唇笑笑。
短短两句话,却让我心中巨震,不敢置信。
「沈问安他将你……」
「送给淮王」这四个如物品交易一般的字,我实在说不出口。
胸膛剧烈起伏。
半晌,才摁住胸中的怒火。
「这个畜生!」
我刚才,就该杀了他!
就该拼着性命不要杀了他!
可明明发生在苏杳杳身上。
该愤怒、该哭诉的人应该是她。
但她的表情却稀松平常。
平静地转移了话题。
「沈问安带领大军驻扎在这儿只是假像,今日凌晨淮王已经带了三千精兵伪装成百姓,从都城皇家别院的密道入城了。
「都城的兵都在城外,今夜沈问安起兵攻城,同时淮王也会攻入宫中。
「姐姐,这消息我传不出去,若是你,定能将这消息传给谢公子和镇国公……」
说话间,她已经带我走到了营外的林子里。
那儿已Ṫúₕ经拴了一匹马。
一匹马,两个人逃命并非不行。
可我心中却隐隐不安,下意识问:「你不走?」
「我走不了了。」
苏杳杳笑了。
这一次,我终于瞧见她唇角苦涩的笑意。
「沈问安用我娘的性命要挟,囚我数年,也辱我数年。
「我呀,还要留在这儿亲眼瞧见他的死状,替我娘报仇呢……」
-26-
苏杳杳恨沈问安。
比我想象中更恨。
隐隐传来的搜寻声中,她慌忙催促。
「姐姐,快走。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回头。
「尽快把消息带回都城,一城之人的性命都交给你了。」
她在笑。
笑容灿烂,宛如迎风摇曳的丁香。
可我分明瞧见她眼中的晶莹与决绝。
我想带她走。
想劝她报仇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非得搭上自己的命。
甚至想留下来,同她一起。
但理智上却清楚,我劝不了她,她早就下定了决心。
而且她说得不错。
要尽快将消息带回都城,带给谢咎。
「好……
「我一定……」
我翻身上马。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曾于黑夜中拉着我的手说「姐姐,你可以将我当成亲人」的女子。
再三踌躇,终究还是打马而去。
明明早已入春。
风却很冷,刮得人眼眶疼。
我听见身后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
听见沈问安狠厉地嘶吼。
「苏杳杳!你竟也负我!」
甚至听见苏杳杳肆意,却自由的笑声。
可我不敢回头。
也不敢停下。
直到跌跌撞撞闯入镇守在都城门口的两万安州军中,见到镇国公,才忍不住泪如雨下。
「谢咎在哪儿?
「淮王已经入城了!」
淮王入城,镇国公竟没有多少意外。
打听之下才知道,那条密道皇室的几位皇子都知晓。
谢咎昨夜已经带了人,去都城内的密道入口守着。
但因不确定,只带了五百兵马。
五百对三千,数量悬殊。
可余下的兵马,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就算淮王伏诛,也不确定今夜沈问安是否还会带人攻城。
略一商讨,镇国公最终还是拨了两千兵马,由谢咎舅父带着前去增援。
两千已经是极限。
我不愿在城中干等。
换了一身戎装,也跟着去了。
可到了站在高处,只见尸山血海中,安州军已经所剩无几。
浑身是血的谢咎正与淮王拼杀。
混乱中,他身后忽然飞出一支箭矢,刺中他的腰腹。
他动作一滞。
下一瞬,便被淮王的剑刺中肩窝。
-27-
长剑抽出。
谢咎轰然倒地。
天空明明艳阳高照。
可我仿佛却听见了呼啸的雷声。
意识像被抽离,飘荡在空中似的。
我看见增援的安州军一拥而上,同敌军厮杀在一起。
看见谢咎的舅父让人将他拖到安全处。
也听见有人喊:「拿下淮王,无论死活!」
这种感觉太不真实。
直到一阵热风裹挟着血腥吹来。Ţű̂₀
我才猛然惊醒,踉跄着朝谢咎奔去。
谢咎的盔甲已经碎了。
伤口处还潺潺地冒着鲜血。
他双眼紧闭, 不知道是死是活。
越走近,我脚下越是发软。
好不容易才摔在他身边。
「谢咎……」
这一刻, 我无比庆幸。
庆幸自己带了伤药。
庆幸自己学过医术。
腰间的箭我不敢拔,只能折断等回城处理。
但我带的止血药,对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很有用。
沾了血的续命药丸, 塞了几次,勉强塞进他嘴里。
做完这些,我的双手才后知后觉开始颤抖。
「谢咎……
「你可不能死,咱们还没成亲呢……」
我声音发颤,试图唤醒他。
「你留下的信, 我看了。
「明明那年在凉州城外的杏花林中, 是你救的我, 你为何不告诉我?
「你说给我留了后路, 若有意外, 让我去岐川……
「但从你在凉州救下我,我睁眼看见你的第一眼起, 我的后路只有你。
「若你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
「你……不可以……」
细弱蚊蚋的声音,恍若惊雷。
我猛地一怔, 连呼吸都屏住了。
地上谢咎睫羽微动,终于睁开眼睛。
明明连呼吸都费劲。
他却还要拼尽全力, 颤抖地朝我咧开嘴, 露出一个笑容。
「阿黎……你别哭呀……
「还没娶到你……我肯定会活下去的……
「这一次……是你救的我……」
-28-
这场仗,终于赢了。
淮王被谢咎舅父生擒。
原本入夜要攻来都城的大军, 不知为何悄无声息。
第二日才听说沈问安死了,死于毒发后, 被人一刀扎入心口毙命。
而那个杀了他的妾室苏杳杳,却不知所终,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敌军群龙无首, 一大早便缴械投降。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谢咎说得不错。
新帝同先帝不一样。
这一次镇国公与他无诏调兵, 新帝不仅没怪罪。
反而大肆嘉奖。
不仅恢复了他「祈王」的身份, 还了镇国公军权。
还在京中重新赐了府邸, 留谢咎在京中养伤。
但被谢咎谢绝了。
伤口才结痂, 他便闹着要回云州。
出发那日,新帝微服出巡, 特来相送。
城门口, 他们兄弟二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远远看见新帝点头拍了拍谢咎的肩,笑着朝我的方向望来。
下一瞬, 谢咎也笑开了。
他们并未聊多久。
回云州的马车上,我好奇地问他。
他却不答。
只神秘兮兮笑道:「阿黎,咱们赶回云州, 大婚肯定也赶不及了, 不如咱们转道去凉州吧?我想去钟将军和你父母坟前磕个头。」
他不说,其实我也能猜到。
大约他求了皇上还我祖父清名。
转道去凉州,并非只是磕头。
他大约还盘算着, 到时候给我一个惊喜。
胸口处有些酸涩,又有些发软。
看着对面眼睛都快笑没了的谢咎。
我终究没忍心拆穿。
只主动牵起他的手,同他笑。
「好。
「一切都依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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