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做药

我爸頭七那天,病友群一百多人蜂擁而至。
群主說:「你先別跪著了,先給我們抓藥。」
短暫的沉默後,群主急了。
「我們是搶了你家一點點東西,但是拋開這個不談,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7 天了,藥吃完了,是該著急了。
群主站在靈堂上,慷慨激昂:「病友們,我們只不過想活著,想活著有錯嗎?」
後面的人舉手大喊:「沒錯!沒錯!沒錯!」
「病友們,有人能讓我們活著,卻見死不救,對這種人該怎麼辦?」
那些人繼續大喊:「該死!該死!該死!」
群主扭過頭,居高臨下:「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我們死嗎?你就這麼盼著我們死嗎?」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指指點點,聽群友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們都是癌症患者,家裡很困難,一直要吃一種中藥,現在,他斷了我們的藥,他就是要我們死!」
群情激奮,動情處直抹眼淚。
群主像勝利的征服者,朝我伸出手:「看到了吧,你還是要跟你爸一樣,一直給我們供藥。你要嫌麻煩,就把藥方交出來,也行。」
這一招道德綁架加軟肋重擊,以往確實很好用。
可惜,我不是我爸,我不像他醫者仁心。
我的血,從我爸去世那天就冷了。
那天,也是這一百多人堵在我家門口,群主一邊拍門一邊哭喪。
「我們來看看吳神醫,吳神醫您一路好走啊!」
我媽心軟,明知我爸死不瞑目,卻還是開了門。
那一瞬間,群主卡著門大喊:「搶藥啊!」
翻箱倒櫃,滿地狼藉,門窗被卸了扔在地上,床塌了,桌子毀了,藥材踩得稀爛,我爸所有珍藏的醫書都被撕了,能搬走的全被搬走了。
這才過了 7 天而已。
臉是好東西,不需要的時候可以不要,需要了可以撿起來。
「病友們!要是他不交配方,我們就不走了!我們就死在這!看有沒有人管!」
群主帶頭坐在了靈堂中間,其他人跟著席地而坐,把半邊人行道都堵了。
派出所來了人,這幾天市里有運動會,治安 24 小時連軸管,派出所出警都帶著冒火的黑眼圈。
驅散,散不去,民警只好把所有人都țű̂ⁱ趕到了我家院子裡,站不下又擠了一部分到靈堂,滿滿當當,好歹從外面看不出來。
「警官同志,我主動跟您彙報一下情況。」群主義正言辭,「我們都是可憐人,身患癌症,有的晚期好多年了,活著就剩一口氣。患病以後,承蒙社會各界的關心和幫助,在熱心人士的援手下,我們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為了我們社會的建設更上一層……」
民警不耐煩地打斷他:「好了好了,講的什麼東西,做報告來了?你們聚在這幹什麼?」
群主羞澀地說:「我正要彙報到這一部分,我們這些病友今天齊聚在這裡,不為別的,就是要討一個公道!」
「討公道上法院,跑人家靈堂來討公道?」
「不!您有所不知!就是他!」群主一指我,「他就是害死我們所有人的兇手!」
民警看看我,我在靈堂好幾天沒合眼,滿臉都是油膩的紙灰,黑眼圈比熊貓都大,頓時有點共情。
「你們不都還活著嗎?他怎麼害死你們所有人了?你到底是活人死人?建國後不許成精。」
「我們現在還活著,但是因為他,我們馬上就快死了!」群主一伸胳膊要抱民警哭,被民警敏銳地躲開,用警棍擋住。
「行了行了,不問你了,廢話一堆。」民警走到我跟前,「同志,麻煩你站起來說話。」
腿也確實麻了。
「同志,你是這地方的業主?」
我點點頭:「房子是我父親的,他剛過世,我正在給他辦葬禮。」
「節哀。這些人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說你要害死他們?」
「我也不知道,上星期我父親剛過世的時候,他們就突然闖進我家,打砸搶把我家的東西全拿走了,今天又闖進來,非找我要什麼配方,不然就是要他們死。對了,上星期我還報警了,你們怎麼還沒有抓他們?」
民警有些尷尬,這些天警力不夠,根本顧不上白事上搶東西這種案子。
「你們要什麼配方?」民警又問群主。
「治癌症的配方!我們吃那個藥好多年了,現在人死了,他又不給我們做藥,我只好找他要配方了,這下聽懂了吧,警官?」
「你有治癌症的配方?」
我連忙擺手否認:「我怎麼會有治癌症的配方?我就是個普通學生,我父親也就是個普通人,治癌症得上醫院啊,找我有什麼用?」
「警官同志,您別聽他瞎說!」群主又急了,「他父親是家傳的土郎中,會做一種藥丸,對癌症有奇效。我們一百多人都吃好多年了,比上醫院便宜效果又好。我們現在就想讓他繼續供藥給我們,其他也沒什麼要求。」
「土郎中?怎麼又點耳熟?」民警琢磨半天,一拍大腿,「是不是上個月市局和藥監局協同來查封的那個案子?」
「是的,員警叔叔。」我舉手,「來查封的就是這裡,我父親被舉報生產、銷售假藥,非法行醫,當場就被抓了。要不是我父親心力交瘁死的早,這會兒應該已經判刑了。」
「哦……」民警看看群主,又看看人擠人的靈堂,「你們吃了真有效?」
「有效。」許多人點頭。
「既然是假藥,那多半是弄點補藥讓你們感覺有效,騙你們錢,這種情況我們遇見過很多。看病還是要去正規醫院,亂吃藥副作用很大的。」
人群裡有個大媽叫道:「沒有副作用,我都吃 20 年了,醫院說我是癌症的奇跡。」
「這藥吃一次得花多少錢?很貴吧?很多人被假藥騙得傾家蕩產……」
「以前是 3 塊錢一顆,今年漲價了,3 塊 5 一顆。」
「一天吃幾顆?」
「一天就吃一顆。」
「照你們說,一天 3 塊 5 就能治癌症?」
「對。」
民警叉著腰,大吼:「愚昧!世界醫學難題就被一個土郎中攻克了?開玩笑!真有這種特效藥,我第一個把舉報的人抓起來槍斃!」
鴉雀無聲。
我拉了拉民警的褲子。
「員警叔叔,舉報我父親的就是他們。」

民警懵了,左看右看,大為不解。
「你是說……不對,我不問你。」民警轉頭問群主,「你們吃他父親的藥,吃了幾十年,然後把人舉報了,又把人家裡搶了,現在又要他繼續賣藥給你們。」
群主激動地說:「對!他必須賣!不然我們就沒活路了。」
「我不明白,既然你們需要他父親的藥,為什麼又要舉報人家呢?活路不是你們自己斷的嗎?」
群主說:「兩碼事。舉報是我們出於正義,他父親違法賣藥,非法行醫,那我們作為守法市民,當然要舉報了。但他父親既然答應給我們供藥,那也必須要做到。做不到就讓兒子孫子做,這不是很合理嗎?」
民警嘴裡默默念叨:「違法賣藥要舉報,答應供藥又必須做到,舉報不讓他賣藥,不讓賣藥又必須賣藥……小劉,你聽明白了嗎?我怎麼感覺在演戲呢?」
身邊年輕的民警說:「事兒我是明白了,但理兒我是真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民警說,「你們這麼多人,沒有報批不准聚眾活動,現在立刻離開,否則都跟我回所裡。」
一小半人開門跑了。
「還等什麼?等著去派出所拘留?」
又一小半人跑了。
那個大媽小跑過來,對民警說:「我的藥快吃完了,我老胳膊老腿的,上次就沒搶到幾顆,我現在身上哪都不舒服,能不能讓小夥子先給我幾顆藥讓我挺幾天?」
民警看看我,我兩手一攤:「我不會做藥,我又不是醫生,我也沒有證啊。」
大媽指著我大罵:「你怎麼不會?我都見過你幫吳醫生做藥丸,配方煎熬樣樣都熟得很,你快給我幾顆。」
「我冤枉,我是幫我父親打過下手,但那是學校佈置的作業呀,社會實踐。而且犯法的事我能做嗎?員警叔叔,我能做嗎?」
民警沒好氣地說:「有病上醫院,凡事都要講法。」
大媽大叫:「你是讓我死啊!你爸黑心,你比他更黑,你要多少錢?我把棺材本都給你行了吧?員警同志,他就是想獅子大開口,你們把他抓起來,讓他給我們每個人做十萬顆藥才能放了他。」
「十萬顆?」民警面面相覷,「十萬顆,他能做得出來,你能吃得完嗎?」
「我吃得完!」大媽一拍胸脯。
「你自己說的一天一顆,那一百年也就三萬六千顆,吃十萬顆你能活三百年啊?」
「我……」大媽掐指算了半天,「那一萬顆吧,我還想活十年,我今年才 85,我媽活了 94,我想比她多活一年。你們就ƭų₆讓他給我做一萬顆,少一顆都不行。」
民警已經無語了。
年輕的民警有眼力見,攔住大媽往後退,邊退邊說:「大媽,我看還是去醫院,醫院是正規的呀,民間偏方不靠譜,吃了對身體不好。」
推著推著,推到人群裡頭,實在推不動了。
民警對群主說:「你是帶頭的吧?立刻帶這些人散了。」
群主倔強地說:「那您讓他寫個保證書,保證按時按量給我們藥。」
「你?我告訴你,沒有任何人有權利要求人民寫保證書,我再警告你一次,立刻帶這些人散了。」
群主無奈地揮揮手,帶著剩下的人離開了我家。
「同志,我看你年紀不大,還是要好好學習,遵紀守法。你祖傳的手藝,還是不要再繼承了,引以為戒Ṭü⁹,節哀順變。」
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幾天前被踩踏了一遍,有幾根堅強的好不容易冒了個頭,今天又被踩一遍,算是徹底踩死了。
但我也顧不上這些,我爸這個事業我早就不想他幹了,是他理想主義爆棚,自己把自己感動得不要不要的。
他被葬在北郊的墓園,沒有人來看他。他生前救了數不清的病人,讓那些被儀器和指標宣判死刑的人多活了幾年到幾十年不等,但他們不感謝我爸,甚至盼著他早點死。
他們如願了,我爸在藥監局和公安上門時精神信仰崩塌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救死扶傷會被恨之入骨,還是被他救的人親手埋葬。
他氣倒了,癱在一層層晾曬的藥材上,被他酷愛終身的乾癟植物埋葬了一半身體。
片刻後他被帶上了警車,剛開了沒多久他就氣血攻心,死在了車裡。
警方給我看了錄影,證明他們並沒有任何毆打甚至碰撞,我爸是猝死的,而他們也只是在履行執法程式。因為沒有宣判,我爸在死的時候還算是無罪公民,只能說是一種意料之外的、不幸中的萬幸。
錄影裡,我爸突然就捂著心臟倒了,身旁的員警還對他進行了急救。
那個員警說,我爸上車後嘴裡一直念叨著一句話,猝死的時候才停止。
他說的是「大恩如大仇」。
他終於明白了,他救的那一百多個病友,給他們的每一顆藥,吃的都是恨。
因為我爸死了,制售假藥和違法行醫的流程也就終止了,他保留了清白之身在人間,雖然並沒有什麼意義。
他和他那一輩的人普遍相似,把精神滿足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一顆藥丸,成本多少,他就賣多少。對方要是囊中羞澀,他就大手一揮白送,後來我媽實在沒錢買菜,頓頓白菜豆腐,把我餓得營養不良,我爸才同意不再白送了,換成打欠條。
去年冬天,寒潮洶湧,各地暴雪,藥材大漲價。
我爸算來算去,一顆藥丸漲了 5 毛。
這應該就是舉報的導火索吧。
我站在墓碑前,始終不能理解。
明明我爸可以給我媽和我更好的生活,他卻毫不猶豫用來滿足自己那虛偽縹緲的善心。
我不恨他,我也不愛他。
被抄家的時候,我媽沒攔住窮凶極惡的病友,被撞翻在地,頭磕到桌角暈了過去。
整個喪事辦完,她還躺在醫院裡。
這就是我爸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
離開墓園,我到醫院給我媽辦了出院,她要靜養,但我家那個房子估計靜不了,我只好把她先接到我租的房子裡。
然後,我又回到老房子,把所剩無幾的遺產收拾起來。
未來,還是把這個老房子賣了吧。
推開大門,身後有人叫我。
聲音很熟悉,聽起來很討厭。
「小神醫。」
真不想回頭。
群主笑嘻嘻追上來,比我還先一步站進院子裡,朝我說:「進來呀,客氣啥?」
也好,我正要找他呢。
「小神醫,我們商量商量,大事!好事!你肯定高興。」
「我爸剛死,我高興?」
「小神醫,人要往前看嘛,現在前面就有一件好事。」
群主左右看看,想找椅子沒找到,一屁股坐在搗藥的石墩上,說:「我介紹一下自己,我叫周磊,是病友群的群主。」
「我知道,我認得你。你說吧,是什麼好事?」
「咱們合夥,你生產,我銷售,五五分賬。」
「3 塊 5,一人 1 塊 7 毛 5?」
「你傻啊,3 塊 5 賣一輩子都吃不起一碗餛飩,你別跟你爸一樣,這兒不好。」周磊指了指頭頂。
「那賣多少?」
「一百。」
「一百一顆?」
「我給你算算。」周ťū́ₙ磊撿了根桂枝,在地上畫起來,「病友群有 190 多人,除去一些家屬,真正患病的有 160 人。每人每天吃一顆,就是 160 顆,一個月就是 4800 顆,一年就是 58400 顆。一顆一百塊,一年就是 584 萬。咱們一人一半,年收入就是 292 萬。怎麼樣?像你這個年紀的,有幾個打工能年入百萬?年入十萬都算鳳毛麟角了吧?」
年入 292 萬,比我爸一輩子賺的都多。
「一百一顆,賣得掉嗎?」
「嘿嘿嘿……我就說你傻,一百一顆,一個月不就三千塊,三千買一個月的命,你買不買?到醫院住兩天,各種儀器照一照,說不準大幾萬就出去了,人想活著的時候還在乎貴不貴?」
我親眼見過一家人來求藥,大男人一見面就跪下磕頭。
人想活著的時候別說錢,連身而為人的尊嚴都不要了。
「而且,你爸辦不成的事,我能辦。」周磊得意地看我。
「什麼事?」
「辦證。我有關係,把你這個藥註冊成合法藥物,正大光明地賣,該進藥店進藥店,該上網店上網店,開發票,照章納稅,從此再無後顧之憂,誰舉報都沒用。」
他的表情胸有成竹,似乎篤定我別無選擇。
如果我只是個旁觀者,我應該挺佩服他的。
「你好好考慮考慮,過兩天我再來找你。你記住,只有我能讓你掙那麼多錢,別傻乎乎地把配方交給國家了。」
周磊走到門口,我叫住了他。
「萬一我不同意呢?等你病死了,我一樣能自己賣,豈不賺得更多。」
他笑了,掩飾不住的狂喜。
「我又沒病,怎麼會病死呢?誰跟你說我有癌症了?」
說完他做出一個極其虛弱又絕望的樣子,微張著嘴,眼神空洞,宛如等死。
「裝不會嗎?」他說,「哦,為了讓你能徹底考慮清楚,避免以後反悔,給咱們倆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還是要和你說一聲。」Ŧûⁿ
他轉過身,朝我輕輕鞠了一躬。
「舉報你爸,就是我讓他們幹的。我說你爸漲了 5 毛,一年能多黑他們 29200。你知道嗎?5 毛錢在他們每個人身上一年也不過就 182 塊 5,但他們氣得就像每個人都被黑了 2 萬 9。算帳太好用了,5 毛錢就讓他們所有人像見到殺父仇人一樣舉報你爸。他們這樣的人呐,都不能算是人,所以從他們那賺點錢又算得了什麼?」
他走了,院子裡空蕩蕩的,我好像又看見了我爸。他勤勤懇懇做著一個一個足斤足兩的藥丸,用低廉的價格交給一個個可憐的患者。那些人彎著腰,渾身破爛,卻都長著一張惡鬼的臉。
我爸不能白死。
更不能白死在這群人手上。
長夜降臨,我打包好老房子裡其他要搬走的東西,在院子裡點了三炷香,燒完後,把我爸的遺像裝進箱子裡。
當晚,病友群裡的牢騷多了起來。
有些人藥不多了,想找人騰挪一些,沒有人願意。
有些人囤了很多,表示可以私聊有償轉讓,卻因為要價太高,被人在群裡問候祖宗。
【3.5 買來的,2000 轉讓,你比資本家的狗還狗!】
更多的人表示了不滿。
【吳醫生沒了,他兒子又跟我們不對付,將來找誰弄藥?】
【群主說句話啊,是你說只要舉報吳醫生,他就會把價格降下來,不敢坑我們錢@周磊】
【我們只是想便宜點拿藥,不是拿不到藥!】
【人命關天,還有沒有人管了?誰給我弄來藥我就認誰?我把面子放這,誰有本事誰來拿。】
【吳醫生也是作,非要漲價,結果把自己漲死了,真不知道算不算報應。】
【就是啊,我的錢也是錢,大家的錢也是錢,非要多黑那 5 毛嗎?賺那麼多錢沒命花,哈哈。】
病友群是我爸讓我加的,他沒空搞電腦,也不會,讓我偷摸進群是為了觀察哪些患者有問題,好隨時告訴他。萬一有人突然發病,他也好提前準備藥材。
他如果知道病友是這樣評價他的,估計要從骨灰盒裡跳出來吧。
我媽靜養了幾天,從悲痛中走了出來,主動承擔起做飯打掃屋子的活,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知道她想問什麼。
我對她說:「安心,我不會繼承我爸的遺志,我對治病救人沒有興趣,我只想好好孝敬你,過好以後的日子。」
我媽很高興,飯都多吃了一碗,她此生也沒什麼心願了,唯獨害怕我重走我爸的路。
但過好以後的日子,哪有那麼簡單,首當其衝的就是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
我爸已經死了,就算把病友群的人都殺了,他也不會復活。
他唯一留給我的,就是祖傳了許多許多輩的藥方。
就這麼過了一個多月,我發現家附近時常出現一些奇怪的人。
他們能從一早守到半夜,什麼都不做,就一直盯著我家。
我媽也說,出門總感覺有人在背後跟著她,一回頭又找不到,好像是自己多心了。
病友群裡的爭吵越來越激烈,有藥的和沒藥的分出了陣營,互相謾駡,但一旦有人提起了我爸,所有人的矛頭就會瞬間統一。
終於,有人說要殺了我,殺了我媽,反正沒了藥是死,不如拉我們同歸於盡。
看著對話方塊越來越恐怖的字,我點開了周磊的電話。
這一個多月他給我打了好幾次,我都以我媽病了要照顧為由搪塞了過去。電話裡的他越來越不耐煩,和初次在院子裡見面時判若兩人。
顯然,病友群裡的辱駡給了他不小的壓力,他急需在這個時候把藥續上,否則萬一有人病死了,群也差不多該解散了。
在老家的院子裡,周磊對我的提議很驚訝。
他足足圍著院子轉了三圈,才憋出一句話。
「還是你狠。」
我嚴肅地說:「我做藥,有成本,我要六成。」
周磊倒是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只是說:「你可能沒有想過,賣這個價萬一鬧出事,就不好收場了。」
我說:「沒事,你不是能把藥合法化嗎?合法了就是商品,商品定多少錢是我們的權利。」
周磊皺著眉說:「這麼說是沒錯,但合法化需要合法藥企介入,定多少錢也會受他們影響,還需要時間。照你說的,恐怕這一茬 160 人都老死了,也沒有新的病友補充進來。」
「那我不管,那是你的事。你要是嫌貴,隨便你賣多少錢,反正一顆要給我三百,少一分都不行。」
周磊冷冷盯著我:「我他媽覺得自己已經夠黑了,一百一顆我都是壯著膽子。你年紀不大,氣性倒不小,敢賣五百一顆,有膽量,比你爸強多了。」
「我從小到大一碗雞湯都沒喝過,錢都被我爸無私奉獻了,我恨他,恨到骨子裡。你就說你幹不幹吧?不幹我找別人。」
「你爸的技術,你都會嗎?別做不出來,那就真成假藥了。」
「你放心,我從小看到大,閉著眼都會做。喏,這幾顆你試試真不真。」我遞給他幾顆藥丸,他又是看又是聞,還摳了一塊放嘴裡。
很苦,他的臉都痙攣了。
「確實一模一樣。但你怎麼保證這是你做的呢?也許是你爸留下來的呢?」
「你不信?我現在做給你看,我帶了藥材。」
院子角落裡還遺留著我爸的工具,我盡力模仿他的樣子,人坐在哪,藥放在哪,先幹什麼,後幹什麼,一套操作下來,濕漉漉的藥丸就呈現在面前。
「現在還是潮的,晾幾天干了就成了。」
周磊狐疑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他拿起一顆藥丸,聞了聞。
「現在是濕的,聞不出來,你放心,你放心呀,肯定是真的,我還能騙你?我們是合……合夥人呀。」
我不能自控地臉熱起來,眼珠子也自己飄向別處。
周磊從口袋裡抽出一把美工刀。
「你……你要幹什麼?殺了我你也得不到配方。」我叫道。
他沒理我,一刀切開了那顆藥丸。
看了看,又放下,接著切旁邊的藥丸。
「你要幹什麼啊?你別不相信我,我發誓這都是真的……」
我蒼白的解釋戛然而止。
第四顆藥丸切開後,裡面的瓤明顯和前面三顆不一樣。
「這三顆裡面也是濕的,怎麼這一顆裡面都幹透了呢?」
周磊的問題讓我無法回答,正在沉默,他一把拽起我的胳膊,猛抖幾下,袖子裡掉出幾顆藥丸。
他撿起一個,切開,裡面是幹的,和第四顆一樣。
「我說你怎麼穿這麼寬鬆的衣服,原來是藏了東西。」周磊笑道,「神醫傳人原來是魔術師。」
我很尷尬。
「不說話是吧?那我替你說。」周磊左右踱步,「袖子裡的和第四顆是你爸遺留的真藥丸,你自己做的是假的,怕我要驗貨,趁我不注意搓丸的時候塞了幾顆真的,因此手上的蜂蜜也抹到了上面,從外表看不出來。但你爸留給你的是早就晾乾的藥丸,你現做的這些裡面必然是濕的。怎麼樣?我說的對不對?」
我低著頭,無地自容。
精心策劃,毀於一旦。
「哼,幼稚,你還太嫩了。」周磊說,「其實從一進門我就知道你做不了你爸的藥,我甚至都懷疑你連藥方都沒看過,或者壓根就沒有藥方。」
我小聲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周磊仰天大笑:「很簡單,你帶了蜂蜜。蜂蜜是藥丸的粘合劑,但是你帶這個透亮,乾淨,明顯是市面上常見的洋槐蜜。我曾經偷偷蹲過你爸丟的垃圾,你爸一直用的是產自南方的鴨腳木蜜,這種蜜不好買,一到北方就凝結成乳白色的,像豬油一樣。」
我沒話說。
「你到底會不會做?別浪費我時間。」
「會……但我需要點時間,藥方的字我看不懂。」
「字看不懂,你不是大學生嗎?給我看看。」
我有些為難。
「我們現在是一夥的,我還能霸佔你的配方不成?不行你給我看一半,中藥配方少一味藥都不行,你總該知道吧?」
我點開手機,把照片擋掉一半,遞給他。
「這是……篆文?」
他把手機還給我。
「我也看不懂,但我認識幾個古漢語專家,你把藥方分成四份,我讓每個專家翻譯一份,這樣就不會洩露了。」
「不行,我自己能查,頂多半個月,我就能把配方研究出來。」
「半個月人都死差不多了。」周磊急得冒火,「這樣,你不就是怕我知道配方嗎?我有個辦法,P 圖會吧?你把配方上你認識的字 P 掉,只留下不認識的字,我把你不認識的字找專家翻譯出來,你有了完整的配方,我頂多只有不完整的那一半,皆大歡喜。」
我想了想,說:「行。」
回到家,我打開電腦,一頓操作,把難以辨認的字用色塊蓋住,發給了周磊。
周磊給我發了大拇指的表情,對我表示讚賞。
於是,我迎來了漫長的等待,等著我的配方被專家翻譯成我能認識的現代文字,等著我的配方能變成五百一顆的藥丸,創造一天八萬的財富。
奇怪的是,從那天起,病友群安靜了,再也沒有人說過一句話,連例行的早安晚安相互鼓勵的雞湯都沒有。
那些終日哀嚎的病友,就像集體去世了一樣,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中。
過了一周,我有點急了,打電話發資訊催周磊,他說快了,字比較難認,專家正在加班加點地翻閱古籍。
又過了一周,我有點慌了,周磊從沒有主動聯繫過我。
我開始瘋狂給他打電話,他要麼不接,要麼就是關機。
於是我給他發消息,先是問他進展怎麼樣了,需不需要我和專家探討一下。
沒有回應,我憤怒了,義正言辭地勒令他立刻停止翻譯我家的古籍,要是出了問題他負不了這個責。
還是沒有回應,我害怕了,求他不要公開這頁篆書,那是我祖上的遺物,我只是想用來紀念祖輩,想知道寫的是什麼內容而已。
既然周磊說認識專家,可以翻譯這些古文,我才願意相信他,但他怎麼能人間蒸發式的消失呢?
我明白了,他這是過河拆橋。
我癱坐在牆角,抬頭就看著我爸的遺像,他就那麼悄咪咪看著我,一動不動,似笑非笑。
我閉上了眼睛,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翹。
又過了半個月,周磊打來了電話。
手機就放在茶桌上,響個不停,茶碗裡被它震得陣陣漣漪。
響了半個小時,我按下了接聽。
「姓吳的,我操你媽!」周磊狂吼的聲音震耳欲聾,「我操你媽!你敢騙我……」
電話那頭咣當一聲,亂作一團。
「別抓我,別抓我,我是被騙的……是那個姓吳的……」
我回到屋裡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服,告訴我媽我要出去辦個事,不一定很快回來。
在樓下,我很快就等到了呼嘯而至的警車。
我如實交代。
那天,周磊在我老家門口堵我,說知道我父親被舉報而死的真相。
他說,群裡 160 個病友集體舉報我父親非法行醫,售賣假藥,是為了迫使我父親把藥價從 3 塊 5 降回 3 塊。
這導致我父親受不了打擊,在警車上猝死。
周磊讓我相信他,他是好人,他還告訴我他其實沒病,只是偽裝成了癌症患者。因為經常為病友發聲,當上了群主。
我也不知道真假,員警可以帶他做個體檢。
他堵我的目的,是為了找我合作賣藥。
但我沒有答應他,一是他曾經帶領病友群到我家打砸搶,二是因為我壓根看不懂父親留下的古籍。
厚厚一本,我爸死得突然,並沒有告訴我哪一張是針對癌症的藥丸。
周磊說他認識專家,可以幫我翻譯,並且讓我把一部分內容遮擋掉,以證明他不會占為己有,還說以此算是向我父親贖罪。
我也留了心眼,只隨意從古籍中拍了一張給他,不知道怎麼了,他就再也沒聯繫過我。
員警反反復複提問,我反反復複回答,因為我說的都是真的,所以問不出什麼破綻。
我還主動上交手機,打開聊天記錄,給員警們過目。
我們就是那天才加上的微信。
第一條消息是我發的,P 過的古籍。
第二條,我說:「這是請專家翻譯的照片,我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為了保密,有一部分我遮擋掉了。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為數不多的遺物,我想做個紀念,請絕對不要外傳。」
周磊說:「放心,我保證不看,也絕不外傳。」
接著是長達兩周的空檔。
接著就是我憤怒的警告,我低聲下氣的哀求,和周磊一言不發的冷漠。
「到底發生什麼了?為什麼要把我抓過來?」我問員警。
兩個員警互相對視一眼,說:「你父親生前有一個病友群,是嗎?」
我點點頭:「是的,裡面有接近 200 人,但並不全是病友。這個群在我和周磊見面的第二天起就再也沒有人說過話,你們可以查。」
「你和這些病友熟悉嗎?」
我搖搖頭:「完全不熟悉,只知道他們吃我爸的藥幾年到二十幾年的都有,但他們還是共同舉報了我爸,我完全不想熟悉他們,也不想再見到他們。」
「你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我瞪大了雙眼:「什麼意思?」
「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段裡中毒死了,前後幾天。」
我很驚愕。
「周磊供述,他用你給他的古籍裡的內容製作藥丸,高價賣給那些病友。」
「我完全不知情,我都不知道那是藥方,而且我強調過多次不准外傳,周磊也承諾了。」
「你們有沒有合作約定,共同分贓之類的行為?」
「完全沒有,我發誓,我和他的交流記錄、銀行轉帳、行為軌跡,你們都可以去查去鑒定。」
「這些我們都已經掌握了,周磊是在和你見面都第二天建了一個新群,群友和之前的病友群是同一批人,他就在那個群裡售賣。」
「哦……怪不得之前的病友群就沒人說話了。」
「好了,感謝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我起身正要離開,員警又攔住了我。
「你再給我看一下你們的聊天記錄。」
我點開手機。
「這是什麼檔?」
「我發給周磊的古籍照片,我把一些內容遮住了,不信你點開看看。」
員警點開了檔,確實是一張照片,還有若干個黑色方塊。
「你確定遮住了?」
「對啊。」我自信地說,「我用小方塊一個一個手動遮Ŧú⁵住的。」
「你用什麼軟體遮的?」
「PPT,你看這個檔案名就是點 PPT 結尾的。」
兩個員警呆呆地看著我,看的我很疑惑。
「你上班了嗎?」
我搖搖頭:「還沒呢,現在大四。」
「學什麼專業?」
「法律。」
一個員警小聲問另一個:「法律系不學 PPT 嗎?」
另一個說:「應該不學吧,不工作誰會這玩意啊?」
「行了,你走吧。」
我走出房間,外面是走廊,正巧撞上戴著手銬路過的周磊。
周磊一見我就瘋了,破口大駡:「兔崽子,你故意的!你故意演我!用 PPT 騙我!你們抓他啊!他才是主謀!是他毒死了那 160 個人!」
兩個員警押著他,並沒有放慢速度,周磊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漸漸聲音也聽不見了。
「哎?你不是那個……辦喪事的,不對,土郎中的兒子?」
我一扭頭,正碰上頭七那天的民警。
「員警叔叔,你在這上班啊,我還以為在派出所。」
「我來彙報工作,正要回所了,你這是要去哪?我順你吧,剛好要找你,你家裡被搶的東西我們追回了一部分,在所裡放了一個多月,也確實太忙,沒空聯繫你來取,你正好跟我過去。」
「行,我剛才碰到的那個人,犯了什麼事啊?」
「那個人啊?」民警前後望望,示意我先出去。
上了車,民警說:「他可厲害了,賣假藥,毒死了一百多人。我記得你父親也是賣藥被舉報的吧,你看看,藥品還是要規範管理,一出事就是大事。」
我連連點頭,說:「我絕對聽您的,絕對不繼承我爸的事業,好好上學,好好工作,報效社會。」
「嗯,這就對了。」
「他賣的什麼藥啊?毒死很多人?」
「嗨,他不知道從哪弄了個古藥方,照方抓藥,弄了一大堆毒藥。完了他還有個群,裡面都是得癌症的,有一百大幾十號。這一百多人可真吃啊, 膽真大啊,全死了,一個活的都沒有。」
我嘖嘖驚歎。
「那藥方寫了什麼你知道不?」
我立刻搖頭。
「附子,十錢。厲害!附子你知道吧?」
我繼續搖頭。
「你不知道就對了,你爸肯定知道, 附子就是烏頭, 生烏頭 0.2 毫克就能要人命, Ṫŭ₁神奇的是在中藥房就能買得到。」
「十錢?一錢是五克, 十錢都五十克了。」
「是啊, 還不如寫一兩呢,那能不毒死人嗎?還不止, 還有生半夏、紅商陸、天南星,都是十錢。我的天呐, 都是劇毒的中藥。這是做藥啊?還是做砒霜啊?就這他還賣五百一顆,我的天, 一個人一個月就是一萬五,一年就是十八萬。一百多人, 好幾千萬啊,太暴利了。」
「好幾千萬, 難怪他會冒險。」
「這麼大的事, 想死緩都難啊。到了, 我去給拿東西,你先簽個字。不過我先聲明, 追回來的東西不多。」
我拎著一個大蛇皮口袋回到家裡,我媽坐在客廳裡著急,一見到我高興壞了, 一個勁地說:「聽鄰居說你被員警帶上車了, 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我被我爸附體了是吧?你放心吧。」我扶她坐下, 打開床底下帶鎖的箱子, 取出一個布包,打開, 裡面是一本古書, 夾著一張舊的發黃的紙。
「你前陣子一直在折騰藥材,還天天搓丸子,我還以為你真就要幹你爸的工作。你那是要幹嘛啊?」我媽還是不放心。
我說:「我搓丸子有用, 我學校有場畢業表演, 我要演一個中藥神醫的繼承人。我那場劇情可好看了, 我要假裝被壞人識破, 讓他放鬆警惕, 覺得我是個傻子。再故意露出破綻, 讓他以為天上掉西瓜, 最後嘎一下死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拿起打火機。
「媽, 我爸就是被這張紙害死的, 他要是不會做這個破藥丸,也不至於掛牆上。」
兩寸長的火光搖曳不停,密密麻麻的字跡在我眼前晃動。
【生附子一錢,生半夏一錢, 紅商陸一錢,天南星一錢……】
既然是我爸的東西,就讓它隨我爸去吧。
(完)ẗũ₄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