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雨骤

周京律被周家認回後,我媽連夜坐火車看望他。
周夫人要感謝我們,我媽惶恐,只小心翼翼挑走一隻水晶杯。
臨走時,我聽見周夫人對傭人說。
「一想到自己兒子吃不飽穿不暖,住在那種漏水的平房裡,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窮人就只配在廁所裡撿垃圾!」
我紅著眼睛,找周京律歸還水晶杯,他卻漫不經心地說。
「拿走吧,就算是母親不用的漱口杯,對你們來說也價值不菲。」
我沒說話,回去後立刻搬家消失。
後來聽說,周家掌權人捧著一隻水晶杯,找了一戶窮人家五年。

-1-
周京律回到周家三個多月,一直沒聯繫過我們。
我媽擔心他,拉著我坐上綠皮火車。
顛簸了一天一夜後,我們到了周家。
天邊的火燒雲映得別墅金碧輝煌,傭人開門時,上下掃視我們好幾眼。
我攥緊洗得泛白的衣角,不自在地別開眼。
周夫人迎了出來,親自帶我們進了裡面。
她是個芙蓉般雍容的女人,笑起來咯咯像銀鈴。
「這些年多虧你們照顧京律,我一直心裡感激,只是近日實在忙,一直沒抽出時間登門拜訪。」
我媽堆起笑迎合她的寒暄,眼神卻時不時掃向門口。
我知道她想念周京律了,13 年的感情實在很深,她輕易放不下。
「周夫人,您忙,我看眼阿律就走,他……」
周夫人停了步子,微微一笑。
「我早讓傭人通知他你們來了,晚餐快做好了,留下一起吧。」
坐在潔白的大理石餐桌前,我局促不安地四下掃視。
媽捏了捏我的手,從藍印花的包袱裡遞給我一隻窩窩頭。
來往傭人掃過稀奇的視線,又匆匆離開。
我垂下頭,把窩窩頭藏進口袋裡。
周京律過了很久才下來。
他一出現,媽立刻走過去。
「瘦了。
「怎麼這麼久不給媽打電話?
「穿這麼少冷不冷?」
周京律這才掀起眼皮,伸手指了指頂上。
「有中央空調,我在公司學習,很忙。」
媽一怔,立刻安靜下來,點點頭坐回來。
我直直盯著走到對面坐下的周京律,一時恍惚。
還記得那年我媽帶我去探遠親,那一帶窮,到處吃不飽穿不暖。
有些孩子早早就出來乞討,為了一口食物,甚至會互相毆打。
周京律被我媽發現時,正掉在下水道裡,衣衫撕成一條一條,神情低迷。
我媽撿了他,給他擦洗乾淨,換了身乾淨衣服。
臨走時,周京律扯住她的衣袖,小小的胳膊露出一片紫。
我媽紅了眼:「只要我不死,就有你一口吃的。」
於是,我,我媽,加上周京律,成了完整的一家三口。

-2-
傭人擺完了餐盤,雞鴨魚肉,滿目琳琅。
周夫人落了座,笑眯眯道。
「來,嘗嘗味道合不合口。
「京律回來這麼久我也沒摸清他的喜好,您平時都做什麼給他吃?」
媽笑起來:「他好養,土豆絲,辣椒片,炒青豆,什麼都吃。」
周夫人一頓:「愛吃什麼葷食呢?」
「他啊……他不愛吃肉的。」
媽身體不好,供兩個孩子吃飽穿暖還要上學,已經很艱難。
肉……向來是買不起的。
周夫人沒說話,笑容卻淡下去幾分。
「到底是不愛吃還是吃不上呢?」
一句話讓所有人陷入尷尬。
我下意識看向周京律,他托著下巴專心看手機。
我想打圓場,小聲說:「阿律他特別愛吃炒雞蛋的。」
話音未落,周京律笑了一聲。
「是啊,也就它沾點葷了。」
每次家裡母雞下了蛋,媽總是第一時間和著新鮮豆角炒成兩份。
還記得那時我和周京律坐在桌上,搶著吃對方碗裡的蛋。
我搶不過,氣呼呼罵他。
「我本來就長不高,你還吃我的雞蛋!」
那時候周京律笑得眼角彎彎,神情溫柔又無奈。
「好好好,我的也給你,我們知知多吃點,爭取長得比我高。」
我垂下眼,心中茫然。
短短三個月,眼前的人變得如此陌生。
我一時分不清,周京律說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媽放下筷子,拉著我起身。
「不打擾周夫人了,我們這就走了。」
起身時,周夫人突然臉上冰雪瓦解。
「哎喲,京律開玩笑呢,可別當真。
「你們照顧京律這麼些年,我該送些東西作為答謝的。
「家裡挺多物件的,你們隨便挑幾樣帶走吧。」
周家別墅裡的奇珍掛畫、金玉麒麟、名品花卉,入目不及。
哪怕是隨便一樣,都夠普通人半生吃穿不愁。
我媽慌忙擺手,傭人卻圍著我們,不讓離開。
媽推脫不過,只能探著頭,四下看了又看。
最後,她拉著我走進一個黑色冷清的房間,小心翼翼拿走鏡子前的一隻水晶杯。
「那、就這個吧。」
突兀地,我聽到傭人一聲忍俊不禁的笑。
我媽慌道:「怎麼了?是不是太貴重了……」
夜色裡,一聲巨雷,暴雨傾盆。
周夫人收回目光,笑著過來拍著我媽的手。
「沒事,雨大不好走,睡一晚吧。」

-3-
舟車勞頓,夜色漸深。
媽早就躺在床上,疲倦地閉上眼。
喝了太多飲料,有些憋不住,我起身去找廁所。
路過一個房間時,卻隱約聽到周夫人的聲音。
「這邊也捶捶……哎,真不像話,我兒子這些年過的什麼日子,連口肉都吃不上?」
「好在夫人終於把少爺尋回來了,您也是太過仁善,還送她們東西。」
「哎,我到底心軟,畢竟她們娘倆照顧了京律好些年。
「只是我一想到自己兒子吃不飽穿不暖,還住在那種漏水的平房裡,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窮人,就只配在廁所裡撿垃圾!」
「是啊,夫人,所以我一早引她們到那處了。」
「顧嫂,還是你做事妥帖。」
僵在原地,有傭人路過,好奇詢問。
「您在找什麼?」
緩了幾秒,我回過神,勉強扯起一抹笑。
「請問,廁所在哪裡?」
傭人引著我過去,站在那裡,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這裡是我媽拿走水晶杯的房間。
還記得那些傭人圍著我們,只留下一道小口出去。
那方向就是對著這個房間,那裡居然只是個廁所。
頓時,被羞辱的憤怒與羞恥湧上心頭。
我忍著眼淚跑回房間,拿出包袱裡被媽裹得嚴嚴實實的水晶杯。
窗外庭院燈火通明,視線所及,周京律正在下面跑步。
我跑了下去,看到他身後跟著一條獵犬。
周京律指向遠處草叢,吹了一聲口哨。
「小七,去撿回來!」
獵犬沖進草叢,叼著一個物件跑了回來。
周京律拍拍它的頭,又把物件扔進另一個遠處。
只是可惜,這次丟進了我面前的噴泉裡。
我這才看清,那是一隻布偶娃娃。
周京律歎過來時,陡然對上我的視線。
我渾身顫抖,止不住地掉下眼淚。
他扔的東西是我 18 歲那年為他做的生日禮物。

-4-
18 歲那年我被補習班騙走兩千塊錢,抱著周京律哭得山崩地裂。
一周後,周京律欣喜地回家:
「我去了警局,替知知把錢要回來了!」
床頭擺了好幾張紅鈔票,我又驚又喜,抱著他使勁搖晃。
「阿律阿律,你是超人嗎,怎麼這麼厲害!」
但我卻沒看出他蒼白的臉色。
直到他在送我上學的路上,連人帶自行車摔在地上,我嚇壞了。
醫院裡,醫生看著周京律直歎氣:「再年輕也不能天天不吃飯啊。」
哦,原來周京律幫我「討回」的錢是他自己的生活費。
他一睜開眼,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掉。
「你混蛋,你騙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那怎麼辦呢?」周京律捂住胸口,裝作心痛,「下周生日,某人的要收不到了嗎?」
我癟著嘴不說話,第二天偷偷去鎮上問了算命先生。
先生說,做一隻布偶娃娃送給最愛生病的人,可以保佑他無病無災。
三天三夜,為了做這只娃娃,我把手掌紮成了馬蜂窩。
周京律 20 歲生日那天收到它時,把我緊緊擁進懷裡。
「知知,我怎麼配得上你對我這麼好……」
我仰頭看他:「怎麼不配?阿律值得一切最好的!」
他抿緊唇,紅了眼睛。
「等實驗出了成果,我就申請初創公司,娶你回家。」
心跳得好快,臉頰一片滾燙,我盯著鞋尖,小聲回應。
「好啊……我等你。」

-5-
眼前一片模糊。
我Ṱű₄拼命忍住顫抖,把水晶杯舉起來。
「我們不需要你們的東西,還給你!」
周京律掀起眼皮,語氣漫不經心。
「收著吧,雖然是母親不用的漱口杯,對你們來說也價值不菲。」
「周京律,你為什麼突然這樣!」
我這才知道,我們去的房間不僅是個衛生間,連那只水晶杯也是不用的漱口杯。
「你怎麼能這樣羞辱我們,你怎麼忍心……」
話音未落,手被人溫柔牽起。
媽出現在我身後,摸了摸我的頭。
「乖,不哭,不值得。」
媽把我擋在身後。
「周京律,我養了你 13 年,吃穿用度,問心無愧。
「今天你是要和我們徹底斷了聯繫,這樣報養育之恩,是嗎?」
周京律牽著狗,神情在夜色裡隱匿不清。
良久,他自顧自笑了笑。
「您自己捫心自問,對我到底有幾分真心?」
身後傳來周夫人的聲音。
「算了,兒子,我早打聽了,她們遇了難處,這才來找你。
「兩個打秋風的,拿了錢就走了,別較勁氣壞了自己。」
我回過頭,不可置信。
「你怎麼能這麼認為我們……?」
周夫人打了個哈欠。
「體面我已經給夠了,這杯子也值個十幾萬,拿了好處就走吧。
「別再來打擾我兒子了。
「下次,我可沒這麼好臉色。」
年少的自尊心令我幾乎崩潰。
我哽著嗓子,拿起水晶杯就要砸在地上。
低著頭沉默許久的媽一把拽住我,壓著我鞠了一躬。
「感謝您,今後我們不會再來打擾您。」

-6-
我們是連夜走的。
坐在火車上,眼淚泄了洪般。
我不堪,不解,不甘。
這股酸痛鬱氣變成了扭曲的怒火,咆哮著沖無辜的女人發洩。
「媽!你為什麼把水晶杯帶走!
「他們那麼看我們,你,你就不會羞恥嗎!
「還是說你像她說的那樣,根本不是去看周京律,而是為了——」
這句話太過傷人,當我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時,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媽坐在一旁,這才機械般抬了抬胳膊。
我知道,她想摸我的頭,卻半晌垂下。
在一片沉默聲中,我哭噎著睡著。
晃晃蕩蕩的睡夢裡,我夢到許多美好的過去。
夢到初見周京律那年,我們帶他去吃了碗麵條。
他嘴上說不餓,卻吃得又急又快,麵條都從鼻子裡出來了。
我媽笑著說:「吃慢點,小心噎。」
背地裡,卻又把自己那份添進他碗裡。
給他遞紙時,他看了我一眼,神情羞澀又失措。
那年夏天的每一個午後,媽媽蹬著堆滿貨品的三輪車,上坡時汗水淌了一臉。
小小的我和周京律追上來,使了勁在後面推。
車子終於上了坡,媽走前塞給我們買了一根冰棒。
「乖孩子,快去學校吧,老師該記名字了。」
周京律拉著我一路奔跑,笑聲回蕩在夏風裡。
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盛開在路邊,前方是一路平坦。
周京律考上大學之後,在實驗室第一個跑出了新型材料的資料。
導師說只要繼續鑽研,他會大有成就。
那天我放假去送飯,聽到導師調侃:
「難怪學校裡的女孩子京律一個也瞧不上,原來是早被人預定了。」
我羞紅了臉,不敢說話。
周京律穿著一身白大褂,低低笑著回應。
「是啊,這顆心一早就裝給某人了。」
可就在今天,周京律穿華貴西裝,站在噴泉下冷笑。
「唐知,你配嗎?」
彩色的幻夢扭曲瓦解,世界剩下一片黑。
我驟然睜眼,媽蜷縮在座位上Ṫũ²,病骨嶙峋。
我顫抖著伸手,惶恐不安。
「媽?」

-7-
媽是過量服用止痛藥走的。
醫院裡,醫生止不住搖頭。
「一個月前我還見過她,是胰腺癌,她說想治。
「得知治療需要大幾萬,她開了些止痛藥就走了。」
明明很簡單的幾句話,可合在一起怎麼就聽不懂了呢?
我從包裡拿出水晶杯,掀開一層又一層的厚油紙。
「你看,這只水晶杯值十幾萬呢,我們有錢的,求求你治治她吧,好不好?」
醫生和一眾護士看著我,一時沉默難言。
我這才明白,我生命構成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隨風逝去。
我這才明白,媽帶我去找周京律是想得到一句好好的道別。
可周京律沒有好好說再見,我也是。
直到最後一刻,我還在質問媽的居心。
太可笑,太可恨。
……
我拿著水晶杯去了機構,好聲好氣討了個好價錢。
媽怕吵,我就把墓址挑在偏僻的後山。
鄰居打來電話。
「你家電費兩個月沒繳了,抄電錶的說要停你家電了!」
「我搬走了。」
回憶是困人泥潭的籠,如果繼續留在那裡,我就會爬不起來了。
「不住了?那留個地址唄,萬一京律那小子以後回來找你……」
我笑了笑。
「他來找,您就說我死了。」
這些天驟雨不停,滴答落了一身。
我撐傘站在墓地,望著眼前小小的碑。
小聲地,認認真真告了別。
從此以後,千山我獨行。

-8-
五年Ṱú⁽後,我在 A 市讀完大學,去了當地一家醫院任職。
從出租屋裡醒來時,四圍白牆,時鐘滴答作響。
我穿好衣服,給貓續了糧,臨走前,照常和媽的照片說了再見。
到了科室,聽到同事正在談論什麼。
「聽說了嗎?朝陽街發生火災,燒毀了路邊一輛豪車。車主的未婚妻當時正在裡面休息,人沒事,但也嚇得不輕。」
「這有什麼稀奇的?」
「你不知道,那車主好像大有來頭,院長通知我們務必派人去看看對方傷勢。」
話音未落,電話又響了起來。
同事無奈接起,語氣委婉。
「院長,咱們急救科資源緊張,實在抽不出空,要不您看看安排別的科室去?」
電話那頭欲言又止:「那位指名要唐知過去。」
周圍投來目光,正在處理文件的我手上一頓。
「行,我現在過去。」
到了朝陽街時,雖然提前做了心理建設,可在看到周京律的瞬間,還是生了恍惚。
五年不見,他徹底褪去了曾經的樣子,整個人透骨地冷。
看到我那刻,他的眼底波濤洶湧。
「唐知。」
我沒說話,拎著醫藥箱走向他身旁的女人。
那是個清麗白皙的女孩兒,穿著白裙白鞋,棕發及腰。
她伸出受傷的右臂,向我示意。
「胳膊肘被車門剮蹭,有些破皮,我現在給你上點碘伏。」
「別的地方沒事嗎?」
「從外表看是這樣,如果不放心可以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上藥時,我看到她手腕上戴著一條紅寶石手鏈。
恍惚記起多少年前的一個午後,我在雜誌上看到這條手鏈。
「阿律,這條手鏈真漂亮,你買給我好不好?」
媽躺在院子的躺椅上笑:「一百萬,把咱們阿律賣了都買不起。」
我哼道:「他不買,那我長大以後就不嫁給他了。」
牆上葡萄藤結了果,襯得周京律琥珀色的眼睛在陽光下生輝。
「等知知收到手鏈就會嫁給我了?」
「會呀,我一定會。」
她果真是他的未婚妻。
我蓋上醫藥箱,起身。
「傷口處理好了,不多打擾了。」
轉身的瞬間,左手被一把拽住。
「唐知,不打算說點什麼?」
望進曾經心上人的眼底,那裡是滿目瘡痍。
我曾困惑過,不解過,無數次在夢裡質問他。
為什麼這樣對媽,為什麼這樣對我?憑什麼?
我閉了閉眼,此刻連多說一句都覺得沉重。
「周京律,別做多餘的事,五年前我們就到此為止了。」

-9-
回醫院後,還沒來得及到位,科室突然通知我升職。
一時沉默,覺得太過湊巧,可科室眾人又笑眯眯恭喜我。
「你來這裡這麼久,工作又認真負責,升職是正常的。」
我不好多說,只能點頭感謝。
可第二天,我又被升職了。
眾人看向我的目光開始有些不解。
第三天,院長的升職電話又打了過來。
這一次,眾人議論紛紛,看我的眼光都變得異樣。
「唐知,這些檔幫我們一起打了。」
又一次,我不得不停下手頭的事,捧著大堆文件下樓。
頂著日頭回去時,看到有同事拎著一大袋東西。
「今天生日,請大家喝奶茶哈!」
坐回位子,眼見一杯杯奶茶分了出去,唯獨漏了我的。
最後那位同事經過我,我扯了扯嘴角。
「生日快……」
下一秒,桌上的剛接了水的茶杯被碰倒在地。
在第四次電話打來時,我終於忍不住跑去院長辦公室。
「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院長尷尬道:「小唐,你工作得很好,認真負責,我也是不得已。」
「是誰?」
院長終於欲言又止,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我吸了口氣,向院長要了號碼打過去。
電話那頭被一秒接起。
「周京律?」
「是我。」
「為什麼這麼做?耍我很有意思嗎?」
那頭不說話,我氣得發笑。
「有本事你就一直給我升職,最好給我升到院長,我還感謝你!」
一旁,院長慌忙擺手,嚇得滿頭汗。
「唐知,你不會升職了,接下來我會讓他開除你。
「一路高升到跌入泥潭,唐知,那滋味應該不錯。」
究竟還要遭受多少次羞辱戲耍才足夠?
偏偏,我毫無自救的辦法,偏偏,有權有勢的是他。
我攥緊手,喘不過氣,卻仍本能地尋找著破局的辦法。
「周京律,我們需要談談。」

-10-
週三下午,周京律一早在醫院樓下等著。
黑色邁巴赫旁,他一身鉛灰色的商務西裝,襯得身形修長。
見我下來,他掐了煙,替我開門,又遞過來一顆茉莉糖。
以前暈車的時候,周京律都會在口袋裡為我備一顆糖。
我垂著眼,當作沒看見。
周京律也沒多說,發動了車子。
車子駛過咖啡館,向著市遊樂場行進。
「周京律?」
「別多想,未婚妻生日,去挑點禮物。
「女孩子眼光都差不多,你替我選選。」
我閉了閉眼,沒說什麼。
半小時後,下了車,四周人聲鼎沸。
正逢節日,粉白黃的氣球擠滿了藍色天空。
很多年前,周京律也帶我去過遊樂園。
只是那時沒條件,我只看了一眼,就拉著他走了。
「我也不是很喜歡這裡,又吵又擠,走啦走啦。」
最後周京律在大門口給我買了一隻氣球。
五塊錢,學校的一頓飯錢,好貴。
我不願意要,卻又忍不住盯著看。
周京律把氣球塞進我手裡,眼眶卻有些發紅。
「等我以後有錢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回歸現實,手裡多了一隻氣球,和當年那只粉色的一模一樣。
我木然看著他。
「周京律,你什麼意思?」
他看著我,那副表情,仿佛還很愛我。
「以前說過的,現在我都能做到。」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不可能!」
這句話沒騙他,在急救科工作這兩年,我認識了一位元消防員。
他正義樂觀,敢於面對一切不公。
喜歡上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鬆開手,氣球隨風飛上了天。
「周京律,兌現過期的承諾,只會徒增噁心!」
周京律攥緊我的手,良久笑了。
「你不是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麼突然對你們改變態度?
「你媽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她蹉跎我整 13 年。
「我恨你們不應該嗎?」

-11-
這句話猶如當頭一棒,砸得我頭腦一片空白。
「不可能……」
「不可能?或許你可以回老家看看,說不定能翻出一張車票。
「她就是坐著那趟車去見的我母親,也是那時對母親隱瞞了我的身份。」
喉間哽著,說不出話。
原來那些年他過得從來不開心,他認為是媽拖累了他。
「周京律,你覺得是我們欠你?」
「不然呢?」
他回答得那麼快,那麼理所當然。
我笑著笑著,眼前一片朦朧。
「我明白了,所以你不打算放過我,對嗎?」
周京律點了根煙,雲霧裡看不清神情。
「錯不在你,可你媽已經死了,現在要由你來補償。
「唐知,我要你陪我三年。」
「如果我說不呢?」
「那我會有一百種方法讓你無路可走。」
周京律拭去我眼角的淚,把房卡塞進我手裡。
「乖,明天在這裡等我。」

-12-
人是不能一直陷在回憶裡的,那是個深淵,會讓人徹底迷失。
我坐車去了青城區,回到這個我一度不敢再去的舊日故居。
再度踏進這裡時,心情竟有些平靜。
木門吱呀撞在牆上,身上落了一層灰。
走進媽的房間,那個上鎖的櫃子已經壞了,掉下一半門。
打開櫃子,裡面裝著些讓人記憶猶新的東西。
我幼年用過的一塊口水巾,家裡常備的替補紐扣,還有……曾經周京律送給她的一支鋼筆。
翻到最底下,我終於看見那張車票,從青鎮到南麟市。
周家就在南麟。
周京律白天的話在耳邊響起,字字劈鑿想讓我接受這個事實。
回憶在腦海裡不斷叫囂,逼著我想起五年前火車上對媽的那句話。
「你難道像周夫人說的那樣根本不是去看周京律,而是為了——」
我低笑一聲,掏出手機。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周京律些許愉悅的嗓音。
「唐知。」
那天火車上沒能好好告別,成為我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無數次午夜夢回,我都希望改變那天脫口的那句話。
我希望那時的我能信媽,也同樣如同今日。
我笑了笑,輕聲說。
「周京律,我不會再信你了。
「你可以試著強留我,留給你的會是一具屍體。」
那頭驟然一怔,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唐知,你在哪兒?」
打火機滾落在地,金紅的火舌舔上身後窗幔。
我坐在沙發,望向庭院。
院子裡那棵桂花樹仍舊枝丫繁茂,竹編躺椅還在晚風裡輕晃。
好像下一秒,媽就會從廚房裡拿著鍋鏟出來。
「阿律,知知,吃飯了!」
幼年的我就坐在這裡,興奮地奔出去。
「來啦!」
閉上眼,心底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意識消失前,好像聽到呼嘯的風聲。
一抹紅躍過濃煙,將我席捲進炙熱的懷抱ťũ̂³。
齊銘急促的喘息響在耳邊。
「我又抓住你了。」

-13-
和齊銘初識,是一次大樓縱火事件。
很不巧,當時我就住在那裡。
被鳴笛聲吵醒時,我才發現自己被大火包圍了。
四處濃霧,根本辨別不了方向。
我迅速把床單剪開,撕成一條一條,首尾打結,做成求生繩。
我抱著繩子一頭,探頭看向窗外。
底下有許多消防車和紅衣抱著水槍的消防員。
其中一個,也就是齊銘,看到了我。
我把繩子一端扔下高樓,可底端只到四樓。
我把繩子拉回來,四下環顧,最後把我的貓綁住,小心放下去。
它很聰明,半途踩著窗欄躍進了樹梢。
也是那時候我才隱約覺得自己的求生欲望並不是很強烈。
做完這一切,我坐在地上泄了力。
大火把天空都映得火紅,就像那個滿天火燒雲的傍晚。
心底隱約有一種解脫的感覺,我張開手,迎接著什麼。
下一秒,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淋了一身。
我抹了把臉,站起來朝底下看。
剛才那個消防員,拿著水槍對準了我附近的窗戶。
他使勁向我招手,示意我下來。
他的手揮得好急,好像格外害怕我這條不值錢的命葬送在這裡。
是掉下四樓摔死,還是待在這裡被燒死,好像橫豎都沒什麼好結果。
可鬼使神差地,我還是抓住了繩子那端。
好吧,那就試試看。
再努努力,總會有好結果的,是不是?
我翻了下去,死死抓著繩子往下滑。
自始至終,那股水流都一直在我身旁流淌,到最後我都分不清,臉上的是水還是淚。
繩子到頭了,我在四樓半空晃蕩,水流聲也停止了。
人們看到我,開始紛紛把氣墊往我身下地面拉。
掌心傳來布匹細密的撕裂感。
恐怕是來不及了,火太大了,繩子要被燒斷了。
好可惜啊,明明只差一點。
掉下去的瞬間,一隻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掌心。
猝然抬頭,對上一雙明亮的眸子。
「抓住你了。」

-14-
「齊銘!」
猛地睜眼,對上周京律略帶審視的視線。
他伸出手,我身體下意識向後一縮。
周京律的動作一頓,歎了口氣。
「兩清了,成嗎?」
我低下頭,手裡多了一枚絲絡乾淨的橘子。
「我不會再欺負你,我們試著重新開始,我們……」
我忍不住打斷他:「周京律,你早幹嘛去了?媽媽生病的時候你在哪?媽媽走的時候,你在哪?」
他一頓,神情有些失措。
顫著唇,始終說不出那句話,我閉緊眼。
「能不能讓我走?」
周京律盯著我。
「唐知,我需要你。」
「可我不要你!」
我推開他,掙扎著下床。
門這時被打開,齊銘一身白 T 黑褲,拎著早餐站在門外。
「周先生,請問您對我好不容易救出來的病患在做什麼呢?」
我欣喜地笑了,朝著齊銘的方向小跑過去。
周京律三步並兩步,一把拽住我的手。
齊銘笑了笑。
「現在外面一堆記者,正在等著採訪這起自焚事件的起因。
「如果您還想體面地離開這裡,就自覺點吧。」
周京律盯著他,半晌不說話。
齊銘握住我的手,低頭輕聲安撫。
「別怕,我帶你走。」
離開前,齊銘回過頭,對上周京律的視線。
「像您這樣隨意玩弄他人真心的人,說到底,還是權勢名聲對你更重要。」

-15-
我被齊銘帶回了家,窩在沙發,有些心虛地偷看了他一眼。
齊銘很不高興,剁菜的刀在案板上哐哐響。
我怕他切掉手指頭,只能囁嚅著開口。
「別生氣……」
齊銘轉過身,眼眶卻有些紅。
「你對不起我。」
「我……」
我無言以對,因為那次大樓失火,齊銘為了救我沖上四樓。
抱我下來時,被倒塌的木板砸中,背上至今有一塊消不掉的疤。
心裡過意不去,我請他吃了好幾次飯。
得知他父母早亡,心裡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一來二去,我們就熟悉了。
他知道我的過往,也知道我在青鎮有個家。
那時候我承諾過,一定會好好地、努力地活著。
可如今,周京律出現了。
他不願意放過我,我沒辦法。
我垂著眼,眼淚順著鼻翼淌下。
「我努力過了,齊銘。」
「那就再努力一點,好不好?」
齊銘在我身前蹲下,握住我的掌心。
「我知道你一直害怕孤單,想要有個家。
「跟我試試吧,好不好?」
他仰頭看著我,神情那麼真摯。
一瞬間,我泣不成聲。

-16-
齊銘給了我一本筆記本。
「隊裡在灰燼裡發現了一個鐵盒子,裡面是本筆記,我想應該對你很重要。」
齊銘要走,我拉住他的手。
他笑了,在我身邊坐下。
筆記本被打開,媽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
【4 月 6 日:
【今天收拾阿律的衣物,發現他口袋裡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位址,我想那是阿律真正的家,我決定去尋一尋。】
【4 月 9 日:
【心情複雜,阿律原來是南麟周家的長子,周夫人在一次旅遊時弄丟了他。
【可後來她又有了第二個孩子,就不再花功夫去尋阿律了。
【我告訴她阿律的身份,她卻說孩子多年沒在她身邊教養,一定粗鄙不堪,她不想認。
【怎麼會呢?阿律是多好的孩子。】
【4 月 10 日:
【周夫人讓我回去,說阿律的死活她懶得管……怎麼會有這樣做母親的?
【算了,我早決定養他了,只是得瞞著些,省得他傷心。】
筆記時間到周京律回歸周家的一個月前。
【5 月 13 日:
【周夫人的小兒子殘廢了,她要接阿律回去。
【希望阿律得償所願。】
自此為止,我都沒發現任何異常。
甚至還因為拼湊出一個真相而感到雀躍。
直到我看到筆記最後一頁的那行字。
【孩子,這條路上一片黑,你走得太快,媽替你擔心。】

-17-
我想了很久,思考媽為什麼要說這滿含隱喻的一句話。
齊銘讓我試著比對那行字上的日期。
我思來想去,竟發現和周家小兒子出事同天。
齊銘迅速托人查了他的行程資料。
很快對方就發了檔過來。
六年前,周家小兒子作為資方去周京律所的大學參觀,卻誤觸化學試劑,導致小腦損傷,半身癱瘓。
聯想到媽的話和周京律所學專業,我打了個寒戰,心中惶然。
周夫人沒去過家裡,怎麼知道我們住著平房,怎麼知道那裡漏水?
又怎麼會平白認為她兒子吃不飽穿不暖?
所以那天逼我們走的不是周夫人,是周京律。
他一直都在計畫著回去。
他騙了我。

-18-
周京律回去後的第四天,公司遭遇了空前的危機。
他的弟弟恢復了意識,在醫院曝光了他的行徑。
發佈會上,周京律的舉止依舊泰然自若。
「我的弟弟多年前大腦受損,如今醒來,依舊意識不清。
「醫生已經判定他得了被害妄想,診斷證明也對外公開,請外界不要過多猜測,今天的發佈會到此為……」
下一秒,周家那些一直敵對他的守舊派沖上臺。
他們手裡拿著țùₕ一本筆記,對著記者痛斥。
「這是周京律養母的筆記本,上面記錄了周京律的一切罪行。」
「謀殺親弟弟,捂嘴受害者,他不配做我們周家的掌權人!」
那一天,因為周家人的親自做證,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周京律被護著上了車,離開前望著車窗外洶湧的人潮。
他想起那天唐知沖進公司,狠狠甩了他一巴ṱū⁴掌。
「你說媽隱瞞你的身份,拖累了你,讓你白白受苦 13 年。
「當真?!」
他沒說話。
唐知看向他的眼神一點點染透厭惡。
「周京律,你會遭報應的!」
果真,她的話成了現實。
周家信譽一落千丈,股權動盪。
為了填補漏洞,他苦心經營五年的產業幾乎消耗殆盡。
連續周轉半年多,公司才轉危為安。
庭園裡的雪落了整整一月,這天終於放了晴。
周京律伏在辦公桌上,連續加班了十多天,已經撐不住睡著。
下屬敲門進來,機械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老闆,這是今天的檔,您過目。」
周京律捂著胃,勉強直起身。
「放這兒。」
半小時後,他的未婚妻許晴拎著東西進來了。
他望著那個袋子,希望裡面會是一頓早餐。
許晴笑眯眯地撒嬌。
「今天我在拍賣行買了喜歡的東西,只是生活費又花完了……」

-19-
她擠眉弄眼,沖他暗示。
袋子被打開,是一雙粉色鱷魚皮的皮靴。
胃更疼了,他咬緊牙關,什麼話也說不出。
許晴拉著他的胳膊晃,動作間露出手腕那條紅寶石手鏈。
一瞬間,他脫口呵斥。
「你從哪兒拿的它!」
許晴被嚇了一跳,起初還蒙著眼淚裝可憐。
直到對上他冰冷懾人的視線,她這才慌了神。
「我,我在你房間抽屜裡看見的,我以為是給我的……」
下一秒,脖子被一把攥住。
「摘下來!」
許晴翻著眼,艱難地摘了手鏈,落荒而逃。
良久,周京律抓住那條手鏈,顫抖著抵在眉心。
第一次投資成功時,他花了一百萬買下它。
那是唐知離開的第二年,他時不時會打開看看,偶爾期待著唐知戴上的那天。
那會是個什麼場景呢?
他猜唐知首先一定會開心地圍著他轉圈,然後拉著他的手心疼。
「阿律,賺這麼多錢辛不辛苦啊?
「我不一定非要這條手鏈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記憶裡的唐知那麼漂亮可愛,那麼真誠。
讓他幾乎不想相信,現在的唐知已經不像從前那麼愛他。
突然,他迫切地想見到她。

-20-
又一次接到院長的電話時,我忍不住語氣煩躁。
「您到底要做什麼?」
那頭欲哭無淚:「算我求您,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兒上,去一趟周京律那兒成不成?」
我揉著眉心,想到平時院長對我的照顧,無奈地拎包起身。
周京律約我五點過去,我懶得等,一早打了車過去。
剛用那張房卡打開門,之前那個女孩兒就迎了上來。
「阿律把家裡的門卡也給你了?」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她起身走向我,眼眶裡蓄滿了眼淚。
「認識阿律前我就知道他有一個找了 5 年的女人,那天看到你時,我就知道那個人一定是你。
「可你知道嗎?我愛了他好多好多年,他早就已經承認我的身份了。
「你們已經是過去式了,請你不要打擾我們了,好不好?」
下一秒,周京律打開大門,出現在身後。
「你還敢出現在這兒?」
她渾身一顫,猶豫了片刻,咬牙踩著高跟走了。
沒等我說什麼,周京律把檔包放在沙發。
他坐了下來,低頭點了根煙。
「筆記的事,是你做的嗎?」
他果然是來算帳的。
「對,是我。」
我笑了笑。
「周京律,我們這樣才算兩清。
「從此以後,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否則……
「我會親手把你送進監獄。」
周京律抬頭看我,眼裡是很深的掙扎。
「我和許晴是合作關係,未婚妻也不過是個幌子。」
「你想說什麼?」
視線掃過茶几上擺著的一樣東西,我瞬間錯愕。
「我想說,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你……」
下一秒,我忍無可忍,抓住那個布偶娃娃砸在他身上。
「周京律,你裝什麼深情?!」

-21-
五年前被周京律扔給狗咬著玩兒的那只娃娃,現在被他放在我面前,好像在告訴我他一直都有好好珍惜。
周京律眼睫微顫,伸手拉住我的手腕。
「唐知,我是認真的……」
我拼命忍住起伏的情緒,直到重回平靜。
「你知道的,我們回不去了。」
我閉了閉眼,終於說出了心底一直想說的那些話。
「周京律,我們有一萬次機會可以重歸於好,可我最黑暗的那五年裡,你從沒出現。
「你那麼聰明,那麼有權有勢,想找到我真的很容易,是你不想罷了。」
媽死的第一年,我搬了家,住進最便宜的出租屋,安眠藥整片整片地吞。
夢裡那些讓人心碎的回憶依舊糾纏著我,我曾在無數個夜裡哭叫著醒來,抱著貓瑟瑟發抖。
我也無數次想像過周京律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和我解釋他的苦衷。
我和媽那麼愛他,肯定會原諒他的。
可是沒有,他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電視裡播放著周家那位繼承人,如何風光沉穩,如何運籌帷幄。
主持人問他:「您一路走到現在,最感激的人是誰?」
周京律坐在那裡,笑容得體:「首先最感謝的,當然是我的母親周夫人。」
接下來,他把所有人都感激了一個遍,唯獨漏了媽。
我們就像他遺忘在久遠過去最不堪的回憶,面目斑駁。
其實不能說周京律從沒對我有過半分感情,那是不切實的。
他會在寒冬裡等我下課,懷裡捂著我最愛吃的七彩小饅頭。
也會在外面刷一分錢的盤子,只為湊齊一百塊買我很想要的答錄機。
可當我看到媽的筆記時,心中惶然。
在那些無數個自以為心有靈犀的瞬間,他究竟含了幾分真心?
我仰著頭,發現記憶裡的悸動已經那麼遙遠,遠到再沒有半絲感覺。
終於釋懷地笑了。
「周京律,我不要謊言裡摻雜著幾分真心的愛,我要光明正大的偏愛。
「我和齊銘訂婚了,周京律,我們結束了。」

-22-
清明節這天,我帶著齊銘來看媽。
也許是有好心人路過,給媽的小家打掃得很乾淨。
地上開滿了不知名的小白花,生機勃勃的,特別討喜。
打開籃子,齊銘和我一起給媽點了香,燒了紙。
「媽,我們來看你了。」
別埋怨我一直不出現,我只是……不敢面對。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有了愛的人,也同時擁有了面對未來的勇氣。
齊銘磕了個頭,語氣虔誠。
「阿姨,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護知知,不讓她受傷難過。」
我偏過頭,調侃他。
「叫什麼?」
「……媽。」
紙錢成灰散落天際,落在臉上像帶著溫度的指尖拂過。
「媽,從今以後,我們就是完整的一家人了。」
和齊銘十指緊扣,各自的無名指上都戴了一枚素銀戒指。
這一次,我終於可以好好地,跟媽道個別。
「我走啦,媽。」
轉身時,一個模糊的人影一晃而過。
我短暫凝視了一秒,裝作沒看見。

-23-
和齊銘回到鎮上,我們在那裡買了一棟房子,不大,剛好容得下兩個人。
院子裡種了些鳶尾花和無盡夏,期待在這個夏天會長成一片花海。
久遠的從前,媽也愛在老家的院子裡侍弄著這些花。
那時候我在躺椅上睡眼迷蒙,問媽為什麼這麼喜歡無盡夏。
「媽和你爸爸初見時,就是一片無盡夏的花海裡。」
那時我有些避諱提到爸爸,因為同學們總說他是殺人犯,說我是罪犯的女兒。
長大後我才知道,媽年輕時候在樂團會演,被一個富二代看上。
幾次示好失敗,他就說媽假清高,和人在巷子裡圍住她,想要毀了她。
爸為了救媽,才失手殺了人。
爸進去前,讓媽別等他,找個好人嫁了。
媽沒有,她一直等著他接她回家。
可是媽不知道,有人花了錢打點,爸永遠也走不出監獄了。
媽站在碧色裡,對我微笑,風吹起她潔白的裙角。
「你爸爸的愛Ṱüₐ是最拿得出手的,他永遠滿心滿眼都是我。
「所以相應地,媽永遠也不會離開他,離開你。」

-24-
回過神來,已經臨近傍晚。
我走到大門處,準備關門。
抬起眼,周京律就站在那裡,直直盯著我。
第一秒沒認出他,他變得很瘦,身形憔悴。
「你……」
沒等我說完,齊銘過來,把我擋在身後。
「您有什麼事?」
周京律的目光自始至終落在我身上。
「我以為,你一直不願意回到這裡……」
我一愣,笑了笑。
「嗯,但現在齊銘陪著我。」
「怎麼了?還有事嗎?」
表面平靜,其實我心裡有些沒底。
我怕他太偏執,求而不得,會做出傷害齊銘的事。
周京律沒動作,只是點了根煙。
「唐知,那次競賽,你說我得了第一就給我做一頓飯。
「你愛偷懶,從來沒兌現過這個承諾。
「再做一次吧,之後,我們……」
剩下的話他沒再繼續,可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京律這人還算說到做到,如果這事一頓飯就能解決,那我配合。
跟周京律離開時,齊銘不放心,緊緊拉著我的手。
我摸摸他的臉,讓他放心。
一路上烏雲密佈,到達周京律住所時,已經下起了暴雨。
下車時,周京律給我撐傘,自己淋濕了半邊肩膀。
打開門,漆黑的大理石閃爍著冷硬光澤,除了大廳正中央躺著的碩大沙發,一片空蕩。
我沒說話,轉身進了廚房,敲了兩個雞蛋。
周京律坐在沙發上,盯著我的背影一言不發。
十分鐘後,我端著盤子放到桌上。
周京律緩慢又安靜地吃完了那份炒蛋。
他低著頭,左手一直按在腹部,神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我坐在他對面,忍不住開口。
「13 年,你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突然對我死纏爛打?
「還有其他原因,是不是?」
周京律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唐知,想和你在一起這句話一直是真的。
「但是現在,我放棄了。」
太輕易得到想要的答案,我起身,向他確認。
「當真?」
「走吧。」

-25-
番外 周京律

-1-
唐知邁著雀躍的步子離開時,他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他躺回沙發,回憶著從前。
如唐知所說,從一開始的見面,就是滿腹算計。
遺落街頭的第一年,他就計畫著回去。
被乞丐圍毆掉進下水道是假的,只是為了博得唐知母女的同情。
他在角落裡看得清楚,在這醜惡現實的世界,只有那對母女會喂一條早就快死的流浪狗。
那對母女果然把他帶回家,只可惜,窮。
為了讓唐知母親把他送回周家,他時時吐露對舊日家園的懷念。
唐知母親在那天發現他口袋裡早早準備的紙條,如他所願去見了母親。
回來後唐知母親就寫了筆記,他想法子看到了內容。
原來他母親並不希望他回去。
得知這個事實時,他心裡並沒什麼波瀾。
他這個人目的性很強,也沒什麼多餘的柔情。
只要能回去就夠了。
可他那時身無所依,只能裝乖賣傻等待成長。
在這段時光裡,這個叫唐知的女孩兒總是捧著一顆真心糾纏在他身邊。
起初覺得演戲很麻煩,可久而久之,他自己都不清楚某一天笑起來的時候,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假裝了。
真心和虛偽的界限開始分不清。
他陷入了短暫的迷茫,也曾一度動搖過。
也許和唐知母女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小鎮裡也不錯。
直到那天他在學校裡見到了周家的小兒子,自己的弟弟。
光鮮亮麗,趾高氣揚。
隨手就撕毀了自己寫了半年的實驗報告,斥責是坨垃圾。
他心裡冷笑,狂烈的嫉妒和怨恨席捲而來。
於是他設計害了自己的弟弟,讓他壞了腦子,癱瘓在床。
母親為了穩住父親游離的心,心急之下把他認回家。
她那時知道自己在外的兒子會是頭豺狼嗎?
她不知道。
所以她被騙得公司、財產、股份,通通都交給了他。
她羞辱唐知的那只水晶杯,也被他親自收了回來。
玻璃碎片一點點塞進她嘴裡,她眼底都是淚水,直到最後都在祈求他放過自己。

-2-
成為周家掌權人那天,他去墓地看了唐知的母親。
她被埋葬在青鎮後山,一個白花盛開的綠草地裡。
那年她來瞧他,滿心滿眼都想念和關懷。
可那時母親還不信任他,也擔心這個養母會超過她生母的地位。
所以他裝作毫不在意,任由她傷了她的心。
母親說以後他會家族聯姻,不允許他和唐知有瓜葛。
於是,他也拿著那只布偶娃娃,傷了唐知的心。
可他怎麼捨得呢?
娃娃是仿品,真的那個一直放在他貼身的口袋裡。
他花了五年時間徹底站穩腳跟。
某天他望著落地窗外的景色,突然想起給唐知的承諾。
「等我有錢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寂靜的心在那天突然活了起來,他有些欣喜雀躍。
去找唐知,去找她。
可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也是在那天,他的體檢報告出來了。
胃癌。
他在陽臺抽煙到天明,最後開車去了唐知所在的醫院附近。
在那裡他碰到遭遇火情的許晴,他名存實亡的未婚妻。
許晴問他為什麼會把公司開去青鎮,他想了想。
是為了等他死後,把公司送給唐知吧。
如果她知道公司離得那麼遠,估計是懶得去的。
之後,唐知過來了, 看到許晴時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他的心底驀地一痛。
「唐知,你不打算說點什麼?」
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等他回過神時, 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他甚至連個體面的再見都沒給唐知。
他很想說, 他沒有羞辱她, 沒有戲弄她。
他是真的, 想和她重新在一起。
這個念頭讓他著了魔,為了強留她, 只能編造一個又一個藉口謊言。
直到真相被揭露的那天, 唐知給了他一巴掌, 眼底再沒了一絲一毫的情意。

-3-
他以為自己至少還能再活三年, 可醫生說病情進展很快。
最後的時光裡, 他開車去了青鎮,看望了唐知的母親。
他給她的家打掃得乾乾淨淨, 又想為她上一炷香。
可怎麼都點不燃,他放棄了。
接著,唐知就帶著齊銘來了。
他匆忙起身,走到山坡背面,唐知看不見的地方。
唐知燒了很多紙,說要保佑她媽在下面一輩子花不完。
他忍不住笑。
後來唐知握著齊銘的手,說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他的心才密密麻麻地抽痛起來。
多久以前,唐知也這麼握著他的手, 說他們才是一家三口。
他跟著唐知去了他Ţų¹們買的獨棟小樓, 那裡種滿了無盡夏。
唐知看到他,問他有什麼事,眼裡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意。
心裡喘不過氣, 這一刻,他知道沒機會了。
胃裡不停灼燒, 生命瓦解的痛感讓他感到無措。
他請求唐知為他做一頓飯, 她答應了。
唐知炒蛋做得很不走心,連筷子也是甩在桌上。
她沒發現他滿頭的冷汗,胃很疼, 心也是。
唐知問他, 他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為了她做到這個地步?
他其實自己也不明白。
可能是人生走到了盡頭,發現錢權根本比不過一顆真心吧。
人就是這樣犯賤的生物,得到過的不珍惜, 失去了又想拼命挽回。
唐知問, 她能走了嗎?
他說不出半個字, 最後竭盡全力。
「走吧!」
唐知走得很快, 邁著雀躍的步子走的,齊銘就在外面等她。
她的未來就在外頭等她, 只是這一次,那個人再也不是他。
他不敢出聲,怕在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祈求。
別走, 別丟下他一個人。
至少, 好好道個別。
對了, 他突然想起來,唐知的母親在臨走前沒能得到一個好好的再見。
所以因果輪轉,如今他也不得瞑目了。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 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想。
這樣好的唐知,下輩子再也別遇到他了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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