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最濃那年,名震邊疆的小將軍用所有軍功向父皇求娶我為妻。
可三年後,一個女子抱著孩子上門,哭求我接納她們母子。
夫君說自己是不小心喝醉,才犯下大錯。
婆母說我既已斷了夫君的前程,便不能再斷他子嗣。
至親勸我大度,京都的當家主母都是這樣過來的。
只有曾經與我不對付的姐姐,拍著我的背告訴我:
「曾經你讓皇兄替你拿主意。」
「後來你又讓夫君替你拿主意。」
「現在你該學著自己長大了。」
「畢竟,你也有了一個小女孩兒。」
我看著懷裡尚且吃手指的小小女兒。
明白若我軟弱,我女兒便不知如何堅強。
若我可欺,我女兒便不知如何自立。
這一次,該我出手了。
-1-
從六姐姐的公主府出來。
顧嬤嬤抱著我兩歲的女兒阿芙,欲言又止。
「夫人,我們去哪裡?」
我想了想,平靜道:「去和離。」
「那……那怎麼行?說來世子不算犯了大錯,所有男人都是這樣的,夫人,您就算再找一個也不會比世子好。」顧嬤嬤勸說。
我沒有理她,伸手抱過我的阿芙,親親她的小臉蛋。
這才轉身對顧嬤嬤道:「你出府去吧,以後不用伺候我和阿芙了,我會給你一筆錢,足夠你後半生衣食無憂。」
我又看了看其他人,淡淡道:「你們也是!」
所有人都愕然,旋即哀求。
問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們沒有做錯什麼。
只是我想換一個環境,想換一個不被人左右的環境。
-2-
說來奇怪。
我身邊所有人都不覺得我會與陸京淮和離。
幾日前,一個女子抱著孩子上門,求我給她們母子一條活路。
那女子容顏嬌媚,叫做媚娘。
孩子可愛,大抵半歲,長得比阿芙還像陸京淮。
我算算日子,也就是我與陸京淮成婚不到兩年,他便與那女子有了首尾。
可在不久前的宴會上,我還在眾人起哄我和陸京淮鶼鰈情深的調侃中,紅透了臉。
我因此備受打擊。
婆母推著陸京淮來認錯。
他神色難堪,帶了幾分尷尬。
「那次我心情不愉,與戰友相聚,他們為了哄我高興,將人塞上了床……」
「我喝多了,認錯了人。」
「不論你信與不信,我從未想過做對不起你的事……」
「沁心,我會想辦法處理此事,你冷靜冷靜,」
他心慌意亂地逃了。
沒看到婆母慈愛的臉一點點冷了下來。
她哂笑一聲,坐下來,慢條斯理道:
「你除了阿芙,再沒給京淮生下個一子半女,這女子帶個兒子上門是好事,省得你受苦楚。」
「仔細說來,京淮也不算對不起你,他為你將前程都斷了,你為他受點委屈是應該的。」
父母戰死後,我被當今帝后收養,封為鎮安公主。
我的一生順風順水。
直到與陸京淮相遇相戀,我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挫折。
我家是武將世家,我兄長如今還在邊疆領兵。
偏偏陸京淮也出身武將世家,他年少成名,是人人稱頌的英雄。
兩個武將世家結合,父皇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
三年前,陸京淮以全部軍功向父皇求取我為妻,他情願上交所有兵權,只求成全。
父皇允准了。
成婚那日,我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此圓滿了。
我這一生得到過父皇偏寵,母后偏愛,太子哥哥的溺愛,如今也將要擁有夫君的愛,還會有一個有愛的家。
但婚後的生活打碎了這個夢境。
我這才明白:舉世無雙的浪漫背後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婚後,陸父對我不冷不熱。
陸母則對我抱有怨憎。
她埋怨我毀了我陸京淮的前程。
這三年相處,我多有退讓。
退讓至今,我自覺已退無可退。
可在她眼中,我還有退的餘地。
或許剛開始是將那個叫做媚娘的女子納進門,後來,可能還會有桃娘,榴娘,秋娘……
那樣的陸京淮還是曾經我心心念念想嫁的小郎君嗎?
我不敢想。
那一日,除了婆母勸說。
我的娘家——鎮國公府聞聽此事,也派了叔母前來勸和。
「這京都哪個貴胄家不是如此?聽我的勸,大大方方的將那女子迎進門來,哪個不說你好?」
我冷眼看著她,只覺得陌生。
我在皇宮長大,和鎮國公府叔父叔母他們並沒有感情。
但也的確期待過,他們會為我撐腰。
終究是我想多了。
就連我身邊的丫鬟婆子,也勸我原諒陸京淮。
越來越多的人站在陸京淮那邊,反而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好像生活在一個為陸京淮說話的世界。
所有人都站在他那邊。
沒有人去想我的感受,我的感受對他們來說不重要。
他們只希望我和京都其他主母一樣忍下這口氣,將日子過下去,維持表面的和諧幸福。
這很可怕!
所以我去找了我的六姐姐李容。
這世上,她是唯一一個嫌棄陸京淮的女子。
-3-
當年,父皇為了離間我和陸京淮,辦了一件壞事:他將陸京淮賜婚給六姐姐,讓她背上了【愛慕】陸京淮,【恬不知恥】搶妹妹的心上人的罪名。
如此父皇母后不用袒露他們的不安,丟掉皇室的尊嚴。
而我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恨她。
後來,我想明白這一切,跪求父皇取消了六姐姐和陸京淮的婚約,又請父皇褫奪我公主封號,重新做回了洛家的女兒駱沁心,大大方方的拒絕了陸京淮。
我告訴他,我雖已不是公主,但作為駱家的女兒,我只求國泰民安,家人平安健康,我不會為了情愛挑釁皇權,更不會讓曾經疼愛過我的父皇母后擔憂。
我們的情愛,在家國面前不值一提。
那時,我是抱了孤獨終老的心思的。
我沒想到事情會峰迴路轉。
沒想過陸京淮會一怒之下,去了邊疆,立下赫赫戰功。
更沒想過他會放棄所有只求娶我。
我們成婚那日,六姐姐來了。
她看陸京淮的目光帶著疏離和審視,那是一種探究。
對我則帶著一種憐憫。
那時,我心裡憋了一口氣。
我想,為什麼要用這種目光看我?
我發誓,要將日子過好。
陸京淮給了我世間最貴重的情誼,我自然也要讓他成為整個京都最幸福的小郎君。
現在,我自然懂了,恐怕她當時就看出來,我和陸京淮註定會以悲劇收場。
陸京淮的壯舉,讓京城貴女們羡慕了我好幾年。
他將我們的情愛捧到了雲端。
而這情愛掉下來的時候,差點兒將我摔了個粉身碎骨。
我在六姐姐的公主府待了好多天。
她很好,六姐夫宋致也很好。
他們琴瑟和鳴,歡聲笑語不斷。
直到我看到她正在一點點收拾的行李,我才知道任何事情都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他們那麼好,為什麼也會走到和離這一步呢?
六姐姐笑道:「我只是不想在皇宮住了,所以從一開始就是和宋致假成婚,他有心上人,也只想應付家裡,我們算是一拍即合,如今三年約定已滿,該各奔東西了。」
我有點慌亂。
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的,我不想讓她走。
她輕歎一聲,將我抱在懷裡,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我的和離書是成婚那日就簽下的,你的事情我幫不了你。」
「而且,沒人可以替你做決定,你也不該讓任何人替你做決定。」
「你只需記得,你是人,不是寵物。」
「是人就有想法,就有心,就要想好自己以後要走的路,就要自己救自己於水火,就要自己做自己的蓋世英雄。」
「你該長大了,畢竟,你也有了一個小女孩兒了。」
「你要好好養育她,就像養育曾經的自己。」
她是我在糟汙困局裡的一道曙光,讓我冰冷的心有了一絲暖意。
我在六姐姐公主府的那幾天,吃了睡,睡了吃。
整個人昏昏沉沉的。
其實,我並不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甚至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更不知道該如何救自己於水火。
但今早醒來的時候,忽然覺得念頭通達。
沒關係,我不用一下子就把所有問題想好。
我可以想到哪裡做到哪裡。
我還可以給自己樹立一個榜樣——我可以像六姐姐那樣活著。
所以,離開六姐姐府邸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我身邊的丫鬟婆子全換了。
我不需要一群為陸京淮說話的人。
我需要的是為我說話的人。
像六姐姐身邊的安姑姑,芳草,如夏,歲安……她們只為六姐姐說話,六姐姐也只為她們拼命,我要的是這樣可以與我共進退的人。
-4-
顧嬤嬤哭道:「可我捨不得阿芙小姐,阿芙小姐也想見我啊。」
顧嬤嬤是婆母給阿芙找的乳娘,將阿芙從小帶到大。
阿芙和她有感情。
她聽懂了顧嬤嬤的話,在我懷裡嗚嗚地哭。
「我要嬤嬤,我要阿嬤。」
顧嬤嬤是故意的。
她故意惹哭阿芙,想拿捏我。
她是個糊塗蛋,以後老了更是個老糊塗蛋,我不能讓這樣的人陪著阿芙長大。
我從前是個軟包子,最害怕與人起衝突。
但這一次,我學著六姐姐的樣子,回眸冷冷地盯著顧嬤嬤。
「你惹哭了阿芙,養老的錢扣一半。」
顧嬤嬤住了嘴,急忙擦乾淨眼淚,縮著肩膀,一句話也不敢說。
我默了默,原來拿捏顧嬤嬤並沒有那麼困難。
那我為什麼要白白受婆母和她的氣兩年?
我真沒用啊。
我看著阿芙,溫柔地親了親她的小臉蛋。
別哭了,小傻瓜。
她會為了金錢捨棄你。
可在阿娘心裡,你是千金,萬金,億萬金都不能換走的小寶貝。
你以後可千萬不能像阿娘:前半輩子活得糊裡糊塗,後半輩子才開始學著懂事,終究晚了一些。
我沒有回成國公府,而是去了皇宮,拜見母后。
母后已經獲悉了陸京淮的事。
她病著,眉宇間帶了幾分悵然與冷意。
「誰能想到陸京淮也變了呢?」
是啊!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我本以為,歷經千難萬險的情愛會牢固一些,沒想到,也不過短短兩年,就變了質。
「你打算如何?」
「娘……我想要從前跟著我的那些宮女嬤嬤。」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母后閉了閉眸。
「你從小六那裡出來?她說什麼?」
我忍不住有些哽咽。
前一刻還說要堅強。
下一刻,就在母后身邊哭成狗。
「她說,我該自己學著長大了,她說,我做了母親,不能再像從前那般愛哭了,可我……忍不住……」
眼淚和結巴一樣,真的管不住。
母后忍不住笑了。
她抬手擦去我的眼淚。
「還真是小六的做派,不過,你是該學著長大了,若你下定了決心,母后再幫你一次,你先回去吧,你要的人,晚一些送到。」
我回到成國公府,陸京淮不在。
婆母的臉色並不好看。
「你該滿意了?京淮將她們母子送到了城外莊子上,讓她們一輩子都不許再出現在你面前。」
「他為了你,連兒子也不要了。那這兒子,你就自己來生。」
她抬了抬手,便有人端上來了一碗藥。
藥汁濃郁,散發出苦腥味。
這是我從前常喝的補藥,說可以生兒子。
但是藥三分毒,我總覺得這兩年氣虛。
我和婆母因此起過衝突,但看著為我與婆母爭執的陸京淮,我妥協了。
那時,他是給了我盛大而真摯的情愛的小郎君,我不願意讓他有一點點為難。
但現在……
我抬抬手,打翻了湯藥。
藥汁向著婆母的方向流去。
她跳起來,躲開幾步,厲聲道:「反了天了,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別以為京淮寵你,便可以為所欲為,別忘了,你欠了京淮什麼,他為了你連官都不做……」
-5-
ŧü⁶這話我聽膩了。
我打斷她。
「他本也做不了官。」
「你說什麼?你怎能這麼說?」
「陸夫人,別將自己也騙了,所有將軍打仗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上交兵權,至於軍功,他的確用軍功求娶了我,可我為了他,也放棄了公主之位,我不欠他什麼。若我還是公主,還會有媚娘之事麼?」
若我是公主,陸京淮便是駙馬。
我再窩囊,也不能被婆母訓斥到這種地步,更不能放縱駙馬尋歡。
婆母目瞪口呆。
她仿佛第一次認識我。
我心裡有了一點快意。
婆母也沒有那麼難對付。
那我喝了這兩年的藥算什麼?
算無能麼?
六姐姐寫的故事裡有一個詞叫做戀愛腦:故事裡的男女主長了腦子只為談戀愛,所有事情都與情愛相關。
我曾經以為我不是,現在看來,我分明就是。
那兩年的湯藥大概是用來治戀愛腦的吧。
如今,我痊癒了。
驀地,一個聲音冷冷道:「沁心,你怎能如此對母親說話。」
我抬眸看到了從外面進來的陸京淮。
不知他來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把話聽全了。
他語調冰涼,透著失望。
「沁心,給母親道歉,聽話。」
我看著他,有點陌生。
他從前也曾勸我給母親道歉,但那時,他或是笑著,或是哀求,或是歎息,從未如今日這般正色。
為什麼呢?
大概是真覺得將媚娘母子趕到莊子上是對我的寵愛和恩情吧。
從什麼時候起,我活成了這樣卑微的樣子。
連問都不配被問一句是否難過。
我揚起臉,冷聲道:「陸京淮,我要與你和離!」
陸京淮愣怔了一瞬,旋即紅了臉,滿臉不敢置信。
他上前一步,緊緊握住我的手腕。
「你再說一句?駱沁心,你怎麼敢這麼說?」
他抓得好緊,我有點疼,眼淚情不自禁的氤氳出來,又被我死死咬著牙齒憋了回去。
我告訴自己:先吵架要緊,吵完了再偷偷獎勵自己哭一次。
我努力放空自己,學著六姐姐的樣子,語氣篤定。
「我要和離,與你和離!」
陸京淮沒有動,他眼眸發紅,面色鐵青,整個人如一頭暴怒的獅子。
阿芙撲了過來,小小的拳頭捶打著陸京淮。
「放開我娘。放開,放開。」
婆母伸手將阿芙抱了起來。
「跟奶奶走吧,你娘做錯了事情,你爹爹要教訓你娘幾句,去奶奶那裡,給你糖果子吃。」
「不要糖果子,我要娘,娘。」
她哭得好凶,我的心在疼。
我捶打著陸京淮。
「放開,你放開我,陸京淮,你放開我。」
一股無力感在心頭蔓延。
我想到了小時候。
二皇兄對六姐姐總是充滿惡意,明明他很想搶六姐姐的東西,卻總是打著我的名義。
他說是我喜歡,他才去搶的。
太子哥哥也讓六姐姐將東西讓給我。
最後,六姐姐硬氣地砸了東西,誰也不給。
那時,我心裡便有種無力感。
小時候,我不清楚這種無力感是怎麼來的。
長大了,我漸漸明白,是因為我不敢拒絕,不敢反抗,我害怕戳破真相他們會不理我。
他們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皇子,都是我這個養女無法反抗的存在,甚至以後我們全家都仰仗他們生活。
所以,我沉默著助紂為虐,也沉默著被他們用來當靶子。
那是一種精神上的無力感。
但今日,是身體上的無力感。
我柔弱,我沒用,我連捶打他都像是給他撓癢癢,我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
那一刻,陸京淮的臉和太子哥哥,和二皇子的臉驚人的重疊在一起。
我對他的恨意達到了頂峰。
「陸京淮,我恨你!!!」
-6-
陸京淮將我緊緊的箍在懷裡,他眼圈發紅,聲音帶了濃重的難過,意志卻堅定不移。
「沁心,不要說這種話,你知道,我們不可能分開的。你不該和六公主走得近,你跟著她學壞了,你安靜幾天,我會陪著你,我們一起冷靜冷靜。」
「六姐姐沒有說過你一句壞話,陸京淮,你怪東怪西,卻捨不得怪自己一句,你是這世上最自私的人!」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我聽到了門從外面被鎖住的聲音。
我恨恨地咬住陸京淮的手,感受到了滿嘴的血腥味。
他悶哼一聲。
「沁心,如果咬我會讓你好受,你咬吧!」
我鬆開他,退開了一步。
他手掌血淋淋。
但奇怪的,我並不心疼,只覺得疲憊,仿佛大病一場。
以前,我摸著他身上打仗落下的傷口,會感覺到很難受,會迫切地想要疼惜他,愛護他。
可現在,我只想讓他再疼一些。
可我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個瘋子。
我要理智一些,冷靜一些。
六姐姐當初被父皇下旨賜婚給陸京淮,明明她是被冤枉的。
可她沒有發瘋,她一點點的,冷靜的擊垮了太子,說服母后,罵醒我。
我如今再難,不會比她當初難。
為什麼我不能冷靜下來?
我能冷靜下來,我能處理好這件事情。
一開始,我會慌亂。
但沒關係,我總會找到法子,讓事情回歸到我和他本身的問題上來。
這件事情歸根到底,是我和陸京淮之間早就有了隔膜。
從前,這隔閡不顯,媚娘只不過讓所有的事情都爆發出來,僅此而已。
我找水,漱掉了口中的血腥味。
而陸京淮沉默地坐著,目光不時從我身上劃過,大概他以為我會找藥膏來為他上藥。
漱完口,我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梳理著自己的情緒,等情緒穩定下來後,天色竟然已經黃昏了。
我抬眸看向陸京淮,平靜道:「現在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如此嗎?不要說你喝醉了,陸京淮,我知道你千杯不醉。」
和陸京淮大婚那日。
我親生兄長也來了。
我和他接觸不多,他對我為了陸京淮而放棄了公主之位頗有微詞,更有一種沒能把我照顧長大的愧疚。
其實我並不怪他。
那時父母雙雙戰死,叔父叔母對我們虎視眈眈。
他繼承了鎮國公之位,不想墮了父母的名頭,也不想和叔父叔母鬥來鬥去,便去了邊疆。
正好,他帶我進宮謝恩,而我意外趴在母后肩上睡著。
他看出母后對我的偏愛,所以母后提出認我為養女,他便答應了。
他在邊疆照顧不好孩子,又不敢把我放在鎮國公府,託付給母后竟然是最好的辦法。
可他還是愧疚。
所以,他灌了陸京淮酒。
後來,他醉了,陸京淮也醉了。
但他是真醉,陸京淮是裝醉。
那時,陸京淮笑嘻嘻地說,誰也別想破壞他和我的花燭夜,大舅哥也不行。
所以,我聽他說他喝醉了才認錯人,睡錯人,心裡有一種詭異的不信任感。
喝醉了是沒辦法睡女人的。
能睡女人,說明根本就沒有喝醉。
他在ṱúₕ騙我。
-7-
昏暗中,陸京淮的面容動了動,一種難以言喻的心虛從他臉上滑過。
「沁心,我只是犯了一次錯,都已經過去了,從今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忘掉這件事吧。」
我閉了閉眸,再次感到了一種無力感。
他現在的樣子,像極了我從前逃避責任的樣子。
原來我從前那麼可笑呀。
我直言道:「你恨我,對嗎?」
「沒有!」他斬釘截鐵。
「那就是了。」我篤定。
「沁心,你不要胡鬧,我說沒有!!」
「你為什麼恨我,你爹娘的話,你信了?你覺得是我耽誤了你,如果沒有我,如果不娶我為妻,你現在不說做到兵部尚書,至少也該是兵部侍郎了,對嗎?你看到從前不如你的同僚步步高升,自己卻一事無成,後悔了是嗎?」
「我沒有!你不可以這樣揣測我。」
他猛地站起來,氣惱至極。
我靜靜地瞧著他,看穿了他的心虛。
我唇角微勾起嘲諷的弧度。
原來人在無語的時候,真的會很想笑。
以前六姐姐和我說話卻說不明白的時候,難怪會笑出來,原來真的雞同鴨講,說不清楚。
「阿淮,你努力偽裝的樣子,真的很可笑,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恨我的呢?你如果恨我,可以和我講清楚,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你不該用這種手段來傷害我。」
陸京淮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血淋淋的手插進頭髮裡,整個人煩躁又無助的樣子。
「沁心……我只是犯了一次錯,就這一次,難道你就沒有犯過錯嗎?」
我犯過錯啊。
小時候,太子哥哥和二皇兄欺負六姐姐時,我明明感覺不對,我沉默了。
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
我多多少少都從中得利了。
離開皇宮,住進鎮國公府的日子,我都在為此而後悔。
我恨自己愚笨,軟弱,不靈光,沒骨氣,還虛偽。
更恨自己隨隨便便讓人打著我得名義,替我拿了主意,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不敢說。
後來,嫁給陸京淮,其實我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這樣的情況。
他讓我感到安全,我便塌下去自己好不容易立起來的脊樑。
在婆母端給我第一碗湯藥的時候,其實我就應該打翻那碗湯藥。
在婆母插手我教養孩子的時候,就該拒絕。
在陸京淮第一次讓我道歉的時候,我就該狠狠給他一耳光。
而不是時至今日,才猛然間發現,自己已經退無可退,再退下去,只會變成一個帶著假面的京城主母,表面光鮮亮麗,背地裡一團糟汙。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無力改變別人,我只能改變自己。
「阿淮,小時候,我住在皇宮裡,我覺得人人都喜歡我。」
「父皇外出Ṱų⁽圍獵,避暑,一定會帶上我。」
「母后拿到手的料子,第一個就想著給我做衣裳。」
「太子哥哥對我也很好,我想要的他會想方設法的送到我手上。」
「二皇兄雖然有時候討人厭,但他不敢得罪我,反而很討好我。」
「還有我其他的兄弟姐妹,從來不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以前總以為,我是世上最討人喜歡的小孩兒。」
「直到我離開皇宮,回到鎮國公府,我才發現,我挺討人厭的。」
「我叔叔,叔母,還有堂兄弟姐妹都不喜歡我,他們覺得我回去占了他們的位置。」
「他們不得不騰出來最好的院子給我住,因為我曾經是公主,還是鎮國公府正兒八經的嫡小姐。」
「還有你爹娘,他們沒有說,可我知道,他們覺得你吃虧了,他們也不喜歡我。」
「我說這麼多,是想告訴你,從熟悉的地方走出來,你我並未沒有那麼討人喜歡。」
「是他們的偏愛,讓我們以為自己與眾不同。」
「你也沒有你爹娘認為的那樣一定會高官厚祿,有一番作為。」
「當官和打仗是兩回事。你若因此怨恨我,我覺得很荒謬。」
「你若覺得和其他女子在一起,是對我的報復,那更荒謬。」
「我不會因你的作為而覺得自己不好,我只會覺得你不是從前的陸京淮了,僅此而已。」
「從前,我沒有告訴你我在家裡Ťŭ⁵生活的不愉快,這是我不對。」
「今日,我明明白白的告訴你,陸京淮,我要和離,無論如何都要和離。」
陸京淮臉上終於露出絕望而麻木的神情,他幾乎是從心底發出一句質問。
「就只是一次!我從前的好,你就都忘了,人難道不可以犯一點點錯?」
我感覺到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憊將我襲擊。
「人當然可以犯錯,但我不想再當那個害你犯錯的罪人。」
「你尋花問柳,是我害你沒兒子,你才如此。」
「你出去喝醉,是我害你做不了官。」
「你在家裡不快樂,是我沒有孝順好你父母,讓你煩心。」
「阿淮,若這就是婚後的生活,我後悔了。」
「和離了,沒了我這個害人精,你也不再是受害者,這樣對你我都好。」
-8-
這一晚,我和陸京淮分塌而睡。
他輾轉反側,而我做了一晚上的夢。
我夢到了小時候。
二皇兄去搶六姐姐的陶泥娃娃。
沒搶成功,卻說是我要看,還說六姐姐小氣。
這一次的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親眼看見我的懦弱,六姐姐的憤怒,二皇兄的囂張,和太子哥哥的助紂為虐。
我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
原來被人認為是害人精的感覺,那麼難受。
小時候,六姐姐被認為是害人精。
現在是我。
可能這就是報應吧。
以前的我可以藉口自己年幼,沒長大,可以推諉責任。
可現在我長大了,若自己立不起來,就活該被人欺負到塵埃裡。
我和陸京淮被困在房中三日。
他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在等我回心轉意。
他說了很多。
我們的從前,那些沒有婚姻,只有情愛的日子。
但他不知道,每每他提起一次,都讓遺憾更加深一分。
第三日,門從外面被打開了。
我聽到母后身邊的賀嬤嬤冷厲的聲音。
「皇后娘娘命我等前來服侍公主,公主這是被囚禁了嗎?」
婆母抱著阿芙臉色難看,她勉強笑著。
「並未,只是夫妻兩個關起門來說話罷了。」
陸京淮看我一眼,蒼白嘴唇動了動。
那一刻,他真的很像小時候的我。
指望我說句話,替他度過這個難關。
原來在真正的皇權面前,他和我一樣,都會軟了骨頭。
我忽然有點釋然了,原諒了小時候沒骨頭的自己。
我閉了閉眼,再睜眸,眸中一派平和。
「是,他們囚禁了我,賀嬤嬤,雪如,霜曉,幫我搬家吧,我要回鎮國公府。」
這一次,我伸手接過阿芙。
婆母不舍,卻理虧,沒敢說什麼。
陸京淮的情緒終於有了變動,他的聲音仿佛乾涸沙漠中粗糲的沙,刮人耳朵。
「沁心,你想好了?」
「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如我一般對你。」
或許吧。
舉世無雙的愛。
刻骨銘心的痛。
我在他身邊都經歷了。
在我提和離時,他沒有如旁人一般拂袖離去。
他陪在我身邊像是一根藤蔓,纏著另一根藤蔓。
可惜,我終究不如六姐姐大度,可以理解罪魁禍首。
我沒辦法和一個怨恨我的人朝夕相對,相親相愛。
膿毒已經產生,除了斬草除根,我別無他法。
我回到鎮國公府,光搬行李就搬了三天。
這三天時間,足夠流言很瘋地傳開。
曾經舉世無雙的愛情,如今成了引人注目的笑話。
賀嬤嬤歎道:「公主,你別怪我們來的晚,娘娘說了,若不讓你看清楚,恐怕你還下不了決心,到時候才痛苦。」
我已經不是公主了。
可賀嬤嬤還叫我公主。
可能在她心裡,我還是那個追著她要吃的的小女孩吧。
「替我謝謝母后,她說得很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人總是在絕境才能爆發出巨大的決心。
-9-
我閉門不出,一心一意的陪伴著我的小阿芙。
她似乎有一點變化,玩耍的時候,玩一玩,停一停,看我在做什麼。
我想,陸京淮雖然爛了,但他好歹做了一點好事,給了我一個可愛無比的女兒。
但我愣了愣,又將可愛這個詞劃掉了。
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僅僅是可愛,我希望她是參天的樹,翱翔的鷹,吹過原野的長風,有力量且豐盈。
最起碼不要像我一樣,小時候得個可愛,長大了落個賢良。
雖然不算錯,但總覺得少了點兒自我。
她該比我更自強且堅韌。
我和陸京淮陷入了僵持。
他不願和離,Ṱū́₄刻意避開和我見面,如此拖著。
我也不急,孩子在手,萬事不愁。
更何況,身邊的宮女都是我從前宮裡人,她們不會幫陸京淮說話,只會向著我。
賀嬤嬤要離開回宮向母后覆命。
她有些歎息,她覺得我當初不該那麼衝動的不要公主之位。
其實我並沒有為此後悔。
只是,覺得人該認清自己。
那時清高,有種一頭熱的衝動,覺得世間就我最清澈,就我遺世獨立。
現在冷靜下來,發現人不該走極端,也算是一種認清自己。
父皇母后待我好,也欺瞞過我。
而我如今可以接受這份好,也要盡到該有的孝順,不會因為他們瞞過我,就老死不相往來,感情債不是這樣算的。
就像我如今怨恨陸京淮,但也不會懷疑他當時濃烈的愛。
我們只是沒有那麼幸運,沒有走到最後。
一個月後。
雪如去外面買東西,回來時臉色難看。
我問她,她擔憂道:「媚娘母子回來了。」
她在街上見到了她們。
兩人衣著華貴,身邊跟著陸母的僕人。
我大概明白這是陸母在示威。
我與陸京淮和離的傳聞讓她丟了面子,她需要拿捏住一點兒什麼,讓自己顯得更從容,更有底氣。
只是我不在乎,甚至有點兒想看戲。
果然,沒多久。
陸京淮便與陸母大吵了一架。
只是這一次,陸父也沒有理會他,和陸母站在了一起。
他們想要孫子。
他們說,當初陸京淮以軍功換姻緣沒有知會他們,如今,他們想含飴弄孫自然也不必知會他,養孫子對他們來說,才是正經事。
那一天,陸京淮大概很絕望。
他半夜來到我的閨房,帶著一身酒氣。
雪如被驚動,他立刻就要一個手刀將她劈暈過去。
我忙道:「慢著,不許動手,有話你說就好,不要打人。」
雪如急忙跑過來,牢牢守在我身邊。
我很欣慰,我也有護著我的小宮女了。
陸京淮面色鐵青,他等我開口將人趕走。
可我不慣著他,事實上,我已經不想聽他說話了。
良久,他妥協了。
他開口道:「我不知道我娘會把人帶回來,明明她答應過我,這不是我的意思。」
我笑了。
我有點明白我以前為什麼那麼可恨了。
我不想,但事實就是那麼發生了。
可我還想裝作無辜的樣子,不希望被人責怪。
我點點頭。
「好,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了,然後呢?」
陸京淮有點不悅,他大概覺得已經訴說了自己的苦衷,我就該原諒他。
「跟我回去吧,沁心,我們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們搬出去,再也不回老宅了。」
我歎了一口氣。
「阿淮,為什麼要拿你做不到的事情來騙我,別讓我和你徹底撕破臉皮,連最後一點體面都不留。」
父皇以孝治天下。
無論陸京淮武功多高,多麼英雄蓋世。
在孝道上,他若失了人心,陛下都保不住他。
他與成國公夫婦不相往來?不回老宅?
旁人不會說陸京淮如何如何,但我會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我已經夠麻煩父皇,母后,不能再給他們丟臉,讓人說他們養出來的孩子是個不孝不悌的白眼狼。
陸京淮抬眸,語氣重了幾分。
「沁心,事已至此,總要有人要妥協讓步。我已經向前走了一步,看在從前份上,你能不能向我也走一步,她們母子跟著爹娘過,我們去邊疆,去別處,去哪裡都好,只要我們一家三口,我們自己過,如何?」
我心中默歎。
「阿淮,一個月前你跟我說的話,如今就已經變了,你今日說的話,又能管用多久?」
「將來你的兒子病了,你會回來嗎?」
「萬一有一天,你爹娘病了,你回來嗎?」
「你是他們的兒子,回來就回來了,可我呢?」
「他們會不會怪我,怨憎我和你遠走高飛,怨憎我讓他們失去了兒子?」
「那時候,我如何自處,我的阿芙如何自處?」
「阿淮,放手吧!你我之間的情愛,沒有那麼堅不可摧,也沒有必要為此犧牲親情,友情,我不想將來你又怨憎我。」
他忽然流下淚來。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只是犯了一次錯,只是那一次……Ťų⁰」
我無言。
是啊,只是一次錯。
可這三年來積攢的怨憎不是假的。
我不想當罪人了,也不是假的。
我們相對無言,枯坐了一夜。
天快亮時,他抬眸看我。
我想快刀斬亂麻,還想以後每天都睡一個好覺。
「若你真想彌補,便守護我和阿芙一個月,一個月後,我們再談吧。」
「沒問題。」陸京淮欣喜若狂。
「但有一個條件,你只能暗中守護,不能被人看見,我不想讓人誤會,讓人瞧不起我。」
「沁心,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他閃身走了。
他的功夫是真好啊!
可我不想鎮國公府成了他的後花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寫了一封信給兄長,讓他給我了調撥幾個高手來護院。
-10-
我和阿芙繼續過起自己的小日子。
我拉著她的小手,一起跳格子,投壺,扔沙包,ťū́⁷跳皮筋,剪紙,做娃娃。
是的,我也會做娃娃,偷偷學六姐姐的。
我始終記得那一年,我和三姐姐一起到六姐姐宮中睡覺,六姐姐的宮女歲安給了三姐姐陶泥娃娃,卻沒有給我。
我一直記著呢。
不給我,我就自己偷偷學。
然後終於也學成了。
嘿嘿!
有一日,我和阿芙玩累了,讓她在院子裡乖乖坐著,我去給她去熱奶。
就這片刻工夫,阿芙哭了。
我急忙出來,便看到阿芙被陸京淮護在身後,不知所措地哭著。
陸京淮拽著一個小廝,不讓他走。
而那小廝是陸父身邊的人,有一身好武藝。
他眼見事情敗露,急忙跪下哀求。
「世子息怒,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並沒有想傷害阿芙小姐。」
「只是讓阿芙小姐受一點兒傷,到時候老爺夫人好有藉口將阿芙小姐接走。」
「兩位老人家都想阿芙小姐了,請世子爺贖罪。」
陸京淮呆住。
他松了手。
那小廝急忙溜了。
我歎息一聲,幻想著當初要是我和哥哥一起去邊疆,是不是我也能練出來一身武功,而不是眼看著旁人將我的鎮國公府當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菜市場。
我晚了,但阿芙可以。
我決定再寫封信,讓兄長送個靠得過的女師傅,我也阿芙都要練起來。
我抱起阿芙,檢查到她的確沒有受傷,便一勺勺喂她喝奶。
她很乖,小口小口喝著,眼睛裡還有淚水,但情緒已經穩定下來。
冷不丁,陸京淮茫然地問:「我爹娘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可能是因為你我還未和離,人總還存著幻想。」
六姐姐寫的故事裡,說過一個靴子理論。
靴子將掉未掉的時候,是最熬人的。
等靴子終於落了地,人反而該知道怎麼做了。
我與陸京淮一日不和離,他們便一日不會停止擺出長輩的譜拿捏我,降服我。
只有徹底離了,他們才會消停。
等喂完孩子,才發現陸京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這一次,希望他徹底死心。
他不瞭解他娘,他在外自由自在,感受不到內宅裡的壓抑和明爭暗鬥。
我其實很早就發現,婆母不喜歡阿芙。
尤其我生完阿芙後,肚子再無動靜,她更是不喜。
她大張旗鼓的將媚娘的兒子弄進來,一方面是真的喜歡兒子,另一方面則是對我耀武揚威。
她知道我看中阿芙,將阿芙拿捏在手裡,是對我最好的打擊。
她讓阿芙受傷,再藉口我照顧不好孩子,將阿芙帶回去。
到時,我會乖乖回去,乖乖地成為一個賢良淑德的兒媳,接受媚娘,接受她的兒子,最終,失去自我。
可我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這三年,我也在進步,早在她將媚娘接回來的時,我就防著這一手。
我要她自食其果,要讓她兒子親眼看見她的卑劣!
-11-
陸京淮回去,徹底和爹娘翻臉了。
他逼著媚娘簽了賣身契,連夜將他們母子送上去往南方的船。
他說若她敢再次言而無信,再次回來,他就敢將她真地賣進妓館裡。
媚娘被嚇住了。
拿了錢,頭也不回地抱著孩子上了船。
她本就是沖著富貴來的,如今富貴有了,倒不必再搭上性命。
然後,陸京淮來找我和離。
他憔悴了很多,青須長了出來,整個人顯得潦草而狼狽,可眸光莫名的堅毅了幾分。
簽下和離書,讓管事去衙門裡跑一趟辦手續。
我和他難得坐下來平靜地喝杯茶。
三年光陰,在茶水裡翻滾搖曳,最終只剩下一句,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我還是很想知道他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恨我。
但我又想,這種事情應該和我在婚姻裡積攢的失望一樣,沒有什麼開始,就是這樣一點點積攢多了,最終爆發出來。
我胡思亂想著,陸京淮反而開口了。
「你變了很多,你以前沒有這麼尖銳。」
是的,我變尖銳了,不可愛了,但也讓自己舒坦了。
那些小時候聽過的童話故事。
灰姑娘為什麼被王子接受,因為她讓他舒適愉悅。
白雪公主為什麼被王子接受,因為她漂亮可愛令王子喜歡,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反駁王子一次。
美人魚為什麼令人懷念,因為她只付出不求回報。
她們都有著讓人愉悅的本性,都那麼的可愛,善良,令人如沐春風。
但灰姑娘踏入王子城堡的時候不恐懼嗎?
她和王子畢竟只跳了幾次舞,她對他其實一無所知,對王子的品格全靠自己想像。
白雪公主更恐怖,王子救了棺材中的她,她就打算跟他共度餘生。
她甚至連王子的家在哪裡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抬一具棺材回家。
美人魚最慘,她連告訴王子真相,ŧû₄讓他為她悲傷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她讓王子過得實在太舒服了。
小時候不懂,只覺得美好或遺憾。
長大了才發現,童話裡的男人女人,竟然都是衝動,愚蠢且自欺欺人的。
人大概都是這樣,憧憬童話,進入童話,再逃離童話。
我只是進入了逃離童話的階段,僅此而已。
但我沒法和陸京淮說太多。
我只能說一句。
「人總要長大,無論男女。」
陸京淮深深看我一眼,我們都沉默著。
管事的辦完了手續,拿著文書過來,我和陸京淮各自拿了一份,便就此告別。
他不捨得親了親阿芙的臉蛋,然後便步履匆匆地離開。
跟著陸京淮來的僕人忍不住道:「老爺和夫人想要要回阿芙小姐,是世子一力堅持讓阿芙小姐跟著您,他說阿芙小姐跟著您才有郡主之位,才能過得好,跟著老爺夫人恐怕什麼都得不到,老爺夫人才同意的,夫人,世子對您是有情的,哎,您看著辦吧……」
我躺在躺椅上,太陽暖融融的照在身上,思緒漫無邊際的飛著……
這世上或許沒有對錯,只有抉擇。
今日,我選擇讓自己快樂。
-12-
陸京淮再次去了邊疆。
我哥哥回來了,他給我送來了一群護院,還有兩個武功高強的女師傅,以後我和阿芙跟著她們練武。
我的嫂嫂是哥哥下官的女兒,她明媚燦爛,一身草莽氣息,渾身散發著勃勃生機。
看見我,訝異的眼睛都亮了。
「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瓷娃娃?哎呀,太好看了,你哥哥要是有你三分好看就好了。」
回到鎮國公府,我才知道,哥哥當年娶妻也並不太平。
叔母想將娘家侄女許配給哥哥,哥哥不答應,乾脆自作主張在邊疆成了婚。
萬幸,嫂嫂很好,她和哥哥都是不拘小節的人,性子相合,過得倒很不錯。
我趁著人都在,整頓了鎮國公府,和叔父,叔母他們分家了。
其實早該分了,我爺爺奶奶,爹娘早都離世,沒必要再和叔父叔母居住在一起。
以前我們兄妹都年幼,並不懂,現在想明白,便乾脆利索的辦了。
叔父叔母另起院子,公中的錢均分。
兄長勒令他們不許打著父母的名義胡作非為,又挑了幾個像樣的本家子弟,打算帶著一起上戰場鍛煉。
我們是武將世家,孩子的出路就在練武打仗上,吃飯的傢伙不能忘了。
兄長待了幾天便匆匆回去。
他覺得很對不起我,一雙虎目泛著紅。
「要不還是和我們去邊疆吧,那裡雖然苦了些,但沒有那麼多的糟心事。」
前幾日,嫂嫂悄悄告訴我。
兄長回程路上,聽聞陸京淮離京,特意單人單馬繞了一趟遠路,攔住陸京淮,狠狠打了他一頓。
「當然,陸京淮沒還手……不然,兩個人都得受傷。」
「小妹,你哥哥心裡是有你的,自古家國難兩全,你不要怨他。」
嫂嫂說著這話,眼眸裡的擔憂藏也藏不住的。
她是真的愛哥哥,我好羡慕,也好為他們高興。
在我的姻緣爛掉的時候,我身邊也有人幸福快樂著,真好。
我抱住嫂嫂,安慰道:
「我從不怨哥哥,我敬仰他是大英雄。」
「我能在皇宮裡過得那麼好,全是因為他和爹娘的功勞。」
「我雖然沒有一個好姻緣,但他當年的決定是對的,父皇母后待我極好。」
「我在京城沒什麼好擔憂的,反倒你們在邊疆要善自珍重。」
嫂嫂放心了,她捏捏我的臉蛋,笑道:
「真想把你拐走。」
真等到這一日,她戀戀不捨地看我一眼,拍了拍兄長。
「走吧,等到真正天下太平那一日,我們再回來好好和小妹團聚。」
他們走了。
灰塵在馬後揚起,奔赴蒼莽漠北,將京都錦繡甩在腦後。
我拉起阿芙的小手,打算將騎射也練起來。
武將的女兒自然也要有幾分本事。
這麼一想,還挺忙的。
我推掉了很多宴會,不論我有沒有公主封號,我的榮華富貴都已經是頂尖的了。
那些從前總覺得非常重要的應酬,想通了之後,覺得挺沒意思,竟沒必要再浪費工夫。
只除了少數幾個人的宴請,那不是應酬,而是家人之間的人情往來。
-13-
太子要娶太子妃了。
自從知道太子可能愛慕我之後,我有意的和他避嫌。
他過得不如意,政事上頻頻出錯,被父皇呵斥,禁足,懲罰,丟了很多顏面。
大概他也不想讓我看到他的狼狽,彼此之間,竟然很久都沒見。
婚儀上,他牽著新娘子一步步走進洞房,回眸看了一眼我的方向。
我垂下眸去,管好自己,不想摻和進任何是非之中。
婚儀後,我送母后回宮。
她渾身的端莊雍容在坐進馬車的那一刻,只剩下疲憊。
她看著我,滿目焦灼。
「太子妃性格強勢,希望她能約束住太子,讓他少一些衝動。」
「太子現在最要緊的任務是生個皇孫,到時候,我會把皇孫抱到皇宮撫養,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你父皇說不定不會廢太子,不然……」
原來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事情已經如此嚴峻。
宮裡的歲月真像是一個夢。
走出皇宮才發現外面是血淋淋的現實。
「太子妃同意嗎?」
「不同意也得同意,她現在和太子在一條船上,若太子被圈禁,她也要陪著,她寧願把孩子給我。」
「那太子妃為何還要……」
我斟酌著用詞,太子哥哥現在是個火坑,為什麼她要跳火坑。
母后苦笑。
「她戀慕太子,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
原來是因為愛情啊。
我想到太子妃,仿佛看到曾經的我。
一腔熱血,飛蛾撲火。
落得個什麼下場,誰也不知道。
時間如此匆匆而過。
我陪著阿芙一點點長大。
她長成了一個與我不一樣的姑娘,颯氣十足又狡黠靈動。
她是在愛裡泡大的孩子,但也吃得下苦。
只除了和我一樣,愛哭。
但她會哭著紮馬步。
哭著說自己還差一刻鐘才能練完。
但哭著哭著,她就不哭了,磕磕絆絆的一點點長大。
我很欣慰,她身上有了一點我父母的影子。
-14-
沒多久,父皇駕崩。
他走的很突然,晚上還好好的,早上起來人已經僵硬了。
母后哭得差點兒暈過去,她與父皇少年情誼,後來雖漸行漸遠,但父皇在後宮給了她很大的尊重。
他沒有奪過她的權,也沒有故意落她顏面。
只是風雨多年,再寬大的傘,也不能保證一點兒風雨也不沾染。
我還看到了匆匆趕回來的六姐姐。
她與六姐夫宋致和離後,便去南方,這些年大概過得很瀟灑,渾身上下都透著將自己養得很好的光芒。
她看見我,笑了一下,並沒有多說什麼,便去找三姐姐的說話。
我讓雪如送了她三萬兩銀票。
她驚愕地看我一眼,嘴裡嘀咕了一下,便大大方方地收了。
雪如回來悄悄告訴我:
「六公主說,我這幫親戚可真有錢啊。」
我忍不住笑,她還是那樣有趣的女子。
她從一株搖擺可憐的小草,長成了迎擊風霜的大樹。
可惜,我和她生不逢時,若是我們現在才相識,或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但現在,只能懷著遺憾悄然錯過。
不打擾就是最好的祝福了。
沒多久,太子登基。
他終於成了新皇,穿上皇袍的那一天,他看起來真的很像一個志得意滿的天子。
但很快,他就在那些朝臣的攻勢下,顯得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他想用的人用不了,他的決策往往被打回來,他還被大臣反駁的啞口無言。
他還發現,自己的幾個弟弟都挺聰明的,不論是念書還是武功,都能做的又好又快,毫不費力。
他漸漸變得焦躁,脾氣漸增。
後來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忽然變得耳目聰明,思維敏捷。
但忽有一日,他在朝堂上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短短幾日,便藥石無醫,暴斃在床。
皇宮再次掛起了白綢。
母后蒼老了許多,她摟著懵懂無知的皇孫如一截枯木。
看到我,她慘然一笑。
「本以為我的身體是最不中用的,沒想到了我送走了一個又一個。」
我將她抱在懷裡,輕輕的拍他的背。
「母后,別怕,我會一直陪著您。」
就像您當初整夜抱著初入皇宮,不知所措的我一樣。
六皇姐又來回來奔喪了。
她趕路趕得很疲憊。
大概是那三萬兩銀票,拉近了我和她的關係。
她悄悄問我,新皇到底怎麼回事,才當了幾年皇帝怎麼就……
我垂眸黯然。
「他吃一種叫做聰明丸的丹藥,剛開始吃一顆,後來,一次吃三顆……他瞞著所有人,連皇后嫂嫂都不知道。母后已經將那些方士抓起來,準備殺了讓他們殉葬。」
「給我吧,我帶走他們關起來,他們可能有大用。」
「要去問母后才行。」
「你幫我去問。」
我看著一臉理所當然的六姐姐,覺得她變了,臉皮變厚了。
但我早就學會拒絕了。
「憑什麼,我不去。」
「哎呀,你變聰明了,去吧,我多年不求你一次,就幫我這一次。」
話說開了,往事就沒那麼沉重了。
我感覺心上一松,還是去求了母后。
母后答允了,她總覺得六姐姐那邊會給她一些欣喜和奇跡。
辦完喪儀,六皇姐又走了。
這一次,她走得更慢了,不僅身後帶著囚車, 裡面關押著幾個方士,還有昏迷不醒的曾經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
她觸了皇帝的棺木殉情。
沒死成, 被救了回來,整個人便失了魂魄一般。
我們都沒想過她愛的如此深沉。
母后讓六姐姐帶她去宮外走走,宮裡太壓抑, 把好好的女子都弄得沒了人氣。
若她好了,想回來也好,不回來也罷。
總之,人活著, 萬事才有可能。
人死了,就真的什麼都無法改變了。
六皇姐歎了一口氣,收了母后給的銀票,就這樣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母后擁護著皇孫登基, 垂簾聽政。
第一件事便是重新封我為鎮國長公主。
她說, 「我還是想偏愛你, 這麼多年你一直陪著我, 也只有你陪著我,以後或許還要陪我很多年,有個身份好一些。」
我沒有拒絕, 坦然接受了。
我們就是母女, 我母親給的, 我就應該接受。
母后又將陸京淮調回了京城, 如今邊疆太平,他留在邊疆是浪費。
母后有意培養自己的人才,便讓他先從兵部司郎中做起, 若他做得好,再慢慢升,若做的不好, 大概此生也就到頭了,除非再起戰事。
武官轉文官,對陸京淮來說, 是新的挑戰。
他回京來看我, 我拒絕了, 只讓阿芙去見了他。
他褪去青澀氣息,多了幾分沉穩, 看見阿芙的那一刻, 眼睛濕潤了。
阿芙伸手去擦他的眼淚,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泣不成聲。
這許多年,我們都變了。
明白世事滄桑, 很多時候我們都無能為力, 只能順勢做一些改變,除此之外, 便是尊重自己的心意。
他看我一眼, 張了張嘴,終究什麼都沒說。
而我對他點了點頭,便上了馬車,去往皇宮。
我要幫著母后教導新帝。
他是國家的未來, 他決不能長歪了。
我們都很忙,沒太多時間給情愛。
但我們都會努力走好,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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