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臣寧的外室又跑了。
他心急如焚,連夜召集人馬。
親自下江南拿人。
「此番回來,我要給她個名分。」
離開前,他如是與我知會。
「夫君能否……早些歸家?」
我小聲問他。
他厭煩地接過我手裡的文書:
「歸家歸家,你就那麼少不得我?!」
簽上字,扔下文書就走。
太過情急,以至於都沒看清,
剛剛簽下的,是我與他的和離書。
1.
我和謝臣寧成親的第三年,他養了個外室。
外室姓洛。
名淩霜。
正如其人。
寒枝獨立,傲骨錚錚。
拒不願入府為妾。
可她愛謝臣寧愛得深沉,不舍與他分離。
只隔一段時日,備感煎熬,逃離京城。
每每謝臣寧就會如癲如狂,四下奔找。
找回之後,倍加憐愛。
算下來,這已經是她來京的第三次逃跑。
正正好,選在我的生辰。
「夫人,侯爺真要走了!」
謝臣寧剛走,春桃急急進屋:
「您不去攔他嗎?侯爺不是答應您……」
謝臣寧答應我,陪我過十八歲的生辰。
為此我準備了整整一個月。
突然想到初見洛淩霜。
那是謝臣甯剛陪陛下南巡迴來,聽聞有個姑娘救了他的命。
我讓謝臣寧帶著我,登門道謝。
她坐在謝臣寧親手紮的秋千上,爛漫得像是夏日繁星,
卻在謝臣甯轉身時在我耳邊低笑:
「原來不被愛的人,也有臉做侯夫人啊?」
「你確定,爭得過我?」
哪需要爭。
我從來都比不過她的。
我笑了笑,收起桌上的和離書。
「春桃,我的嫁妝單子,應當還在?」
2.
我父母早亡,嫁妝算不得多,卻也不少。
這些年一心撲在侯府,早與謝臣寧不分你我。
我讓春桃照著單子,將屬於我的都點了出來。
趁夜送出侯府。
讓管家盤點皇后賜給我的幾間鋪子,準備更換鋪中人手。
再讓家丁將「我」的痕跡都清除。
尤其這些年我在府中種下的花花草草。
最後親自整理自己的行裝。
其實並沒有很多東西。
只是有些首飾。
這塊鴛鴦玉,是皇后娘娘讓我選夫婿,我擔心謝臣甯對我無意,又不便拒婚。
送他一個香囊。
他便回了我一塊鴛鴦。
我開心得整夜沒睡著。
這只鳳釵,是歸甯日,謝臣寧特地送我。
說我雖無「家」可歸,日後,大可將侯府當做自己的娘家。
我感動得暗自抹淚。
這枚同心佩,是成婚第一年的新年,謝臣寧一早拿來。
我與他一人一隻。
這枚戒指,這支簪子,這塊綠翡……
他曾經待我那樣好,讓我一度以為他真的很愛我。
可也只有一年而已。
「清漪,侯府這麼大,你非要在書房等我嗎?」
「清漪,我忙,你自己待著去,嗯?」
「沈清漪!你煩不煩啊!」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洛淩霜出現前,謝臣寧就厭煩我了。
3.
我將謝臣寧送我的首飾、衣裳,一應小玩意兒,都留在了房中。
不想膈應新人,把嫁衣直接燒了。
半個月後,鋪子換好人,再與侯府沒有干係。
前庭、後院,該乾淨的也都清理得徹徹底底。
我新賃了一處宅子。
搬走那天,春桃哭成了淚人。
「要不再等等……侯爺,侯爺怎麼會捨得夫人……」
「不是夫人了。」
我糾正她。
「我不好直接拿你的身契,等他回來,我就來接你。」
我擦掉春桃的眼淚。
「夫人!夫人!」
管家舉著一封信,興沖沖趕來:
「夫人,侯爺……侯爺快馬送來的信,叮囑務必看著您親自打開!」
春桃雙眼一亮:
「定是侯爺知曉自己的錯處,寫信來賠不是了!」
「夫人,快打開看看!」
我望著那封信。
謝臣寧多年不曾給我寫信了。
成婚前,便是那一封封書信,讓我對他心生愛慕。
「夫人,快啊!」春桃迫不及待,
「這麼厚一封,侯爺定是真心悔過的!」
我捏了捏手心,到底將信接過。
打開:
「我已找到淩霜,不日返京。」
「淩霜清瘦許多,多備些桂花,她喜歡你做的桂花糕。」
「淩霜的院子,可著手佈置,她怕冷,喜陽。」
「淩霜不愛蜀錦,專愛絲綢。湖藍、柳綠、緋紅、黛紫襯她。」
「淩霜的首飾無須繁多,她素淨,喜清雅。」
「淩霜……」
「淩霜……」
「淩霜……」
洋洋灑灑十數頁,全是「淩霜」。
最後一句:「淩霜孤苦,嫁妝便由你來為她準備吧,上心些。」
相識八載,夫妻三載。
心底那一束微弱的火苗仿佛就在這一刻,滅得乾淨。
「這些事,恐怕要勞煩您了。」
我平靜地將信交給管家。
轉身。
再沒有回頭。
4.
謝臣寧在揚州有一幫舊友。
找到洛淩霜後,他並沒有急於回去。
一來,洛淩霜貪玩,不想回去。
二來,他已將婚禮事宜,一應交給沈清漪。
急著回去做什麼?
「謝侯果然真風流,帶著新人江南遊玩,讓舊人在京中置辦婚禮。」
「嫂夫人該不會生氣嗎?」
酒桌上正有人提起這一茬。
馬上有人接話:
「郭兄這就不知道了吧?」
「謝侯禦妻有道,嫂夫人對謝侯,可是出了名的一往情深。」
「別說娶個平妻,怕是讓她自請降妻為妾,給新人讓位,她也是願意的。」
「謝侯,我說的對嗎?」
謝臣寧揚揚眉。
倒也不假。
沈清漪乖巧,聽話。
一雙眼裡全是他。
那日與她說要娶洛淩霜進門,她絲毫不見反對。
倒是催著他早些回家。
半日都少不得他。
正好隨侍推門,謝臣寧揚唇,招人過去:
「可是夫人回信了?」
他第一次出門在外給她寫信,還將那樣的大事交給她。
她怕是開心得找不著北。
隨侍躬身,看了眼桌上幾人,欲言又止。
「無礙,都是至交好友,直說便是。」
隨侍低著頭,回道:
「是王管家送來的口信,說……夫人離家了。」
「離家?」
「是……夫人收拾行裝,帶著嫁妝……離家了……」
謝臣寧倏地站起身。
「噗嗤……」
一直安靜的洛淩霜突然一笑,
「姐姐居然也學我,耍起小性子來。」
「可她都是侯爺名正言順的妻了,帶著嫁妝,能去哪兒啊?」
下一瞬,她又紅了眼圈:「哎,都是我的錯……」
「這麼任性,把姐姐都帶壞了……」
「侯爺,我們快回去吧。」
「姐姐氣得再也不回侯府可就不好了!」
謝臣寧一聲嗤笑。
不回侯府,回她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沈家?
「長風。」他喚隨侍,「將客棧的房間,再續一個月。」
他倒要看看。
離家,她能離到何處,又能離到何時?!
5.
我朝律法,女子不可自立門戶。
若和離,只能帶著嫁妝回娘家。
可我父母早亡,八歲便寄養在叔嬸名下。
所謂娘家,也就是叔嬸家。
出嫁時,叔嬸已經將爹娘留給我的財產克扣一半。
我不想再回去了。
因此我沒急著去官府上交和離書,而是進了一趟宮。
皇后娘娘與我娘,曾是舊交。
我的嫁妝,她添了半數。
「你與謝臣寧,和離了?」
也不知為何。
謝臣寧眼都不眨簽下和離書時,我沒哭。
拿著行裝孤零零離開永甯侯府時,我沒哭。
現下皇后娘娘一句關切的問話,我的眼淚突然簌簌往下掉。
「莫哭,莫哭,離了好,離了也好。」
皇后將我攬在懷裡:
「那混帳東西的風流事,全京城幾個人不知道?!」
我安靜地伏在皇后膝頭,輕輕擦掉眼淚。
「既已和離,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其實我很少向皇后訴苦。
無論是當年在沈家被苛待,還是嫁給謝臣寧後的不如意。
皇后身居後宮,手中事務萬千。
我實在不敢再叫她為我煩心。
但這次,我將難處說了個透徹。
起身跪地:
「所以在找到合適的再嫁人選之前,清漪還要勞煩娘娘。」
「若叔父和嬸娘納蠻……」
「你已決意再嫁?」
皇后突然問。
我點頭。
若要回沈家,我寧可再嫁。
只這次,不動心,不入情,不求琴瑟和諧。
只為安身之所。
皇后像是看穿我心中所想,猛地一拍大腿:
「本宮這處,倒有個極佳人選!」
6.
孟翊,字承霄。
將軍府獨子。
皇后娘娘嫡親的外甥。
十三歲出入沙場,十八歲受封將軍。
唯一的問題,二十有一還未婚配,更不提膝下子嗣。
可這唯一的問題,在他的家世與戰功面前,哪值一提?
「哎。」皇后歎口氣,「你不知他……他……」
難為情地掩唇到我耳邊,說了四個字。
我霎時了然。
但我也沒想到這麼快。
我才答應皇后日後尋機會與他見一見,看看二人是否合適。
第二日,邊關不知有何要務,他飛奔北上。
傳聞一刻不停,跑死了三匹馬。
七日後,天還沒亮,就敲響了我暫住的宅門。
其實我聽過一些他的傳聞。
兇神惡煞小閻羅。
人見人怕鬼將軍。
但我見到的,卻是個白衣勝雪的斯文公子。
拿一把紙扇,指著那輪快要落下的月亮:
「我看今兒個這月亮又大又圓……」
「哦不,不是。」他清清嗓子,重新道,
「吾觀今日月朗星稀,月如銀盤,月色如水,月白風清月影婆娑月桂飄香。
特來與姑娘一敘。」
我差點被他逗笑。
鬼將軍擅習武,愛撕書,最討厭掉書袋。
看來,這婚事,真是他心頭一大患。
竟有些擔心我瞧不上他的樣子?
「將軍不必拘謹。」
我引他入內,「將軍的情況皇后娘娘已與我言明,你與我有話直說便是。」
我其實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也沒料到,他能如此「直說」。
「姨母都告訴你了?」
我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
「此乃我名下田契、地契,日後都交由姑娘打理。」
「此乃我所有銀兩存根,日後聽憑姑娘存取。」
「此乃我已簽章的……和離書。」
「日後若有半分不虞,姑娘自可憑此文書重獲自由,我名下所有,都歸姑娘所有。」
「請沈姑娘。」他呈著那厚厚一疊文書,
一口氣都沒換:「嫁給孟翊為妻吧!」
7.
我答應了孟翊。
我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無論家世、容貌、品性,挑不出他的錯處。
若不是皇后說的那四個字,他也不可能低娶一個二嫁女。
正好,我對他別無所圖。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天作之合」?
第二日,我與孟翊一道去衙門,上交和離書。
那府尹看著我們,嘴張得幾乎能塞下雞蛋。
一句都不敢多問,抖著手將戶籍給了我。
第三日,將軍夫婦登門造訪。
將軍夫人對我滿意極了。
似是感慨兒子終於有了想娶的姑娘,紅著眼拉著我看了又看。
臨走時,要走了我的庚帖。
不到半個月,我和孟翊定下婚期。
孟翊看起來十分開心。
大概是為了讓這場婚事看起來真實,不僅事事親力親為。
還常常約我出門遊玩。
我見他也十分有趣。
分明是個行事不羈的武將,每每在我面前端著文縐縐的架子,一副文人模樣。
生怕我看清他的真面目,會悔婚似的。
這日我與他正在繡坊看嫁衣。
那老闆好說歹說,不肯將雲錦賣給我。
眼見孟翊怒氣上湧,抬手就要將腰牌拍在桌上。
一眼瞥見我。
「啊,今兒個天氣真好啊,陽光燦爛,萬里無雲,微風拂面春光湛湛!」
「沈姑娘,我們去湖上泛舟吧。」
走出繡坊,我還在掩唇低笑。
「娘子,莫要笑我了……」身邊人低嗔。
突然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心下一跳。
正當時,街道上一陣喧鬧。
「永甯侯回京!閒雜人等,速速避讓!」
我被擠得後退兩步。
抬頭,就見兩匹馬在前開道。
謝臣甯一馬在後,身後跟著好幾輛馬車。
身前坐著美嬌娘。
「清漪。」見到我,謝臣寧眼底閃過一抹驚喜。
趕馬就要過來。
洛淩霜身子一歪:「侯爺!」
謝臣寧扶住她。
再看過來時,像是想起什麼,眼底噙著一絲倨傲。
「過來。」他下巴微抬,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扶為夫的新婦下馬。」
8.
當街喧嘩。
當眾羞辱。
我幾乎笑出聲。
正要上前,卻發現手被人拽著,要將我掩在身後。
我反手拉住孟翊,朝他搖頭。
大庭廣眾,我並不想將軍府因我惹人非議。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孟翊低頭望著我握住他的手,一時愣住。
「沈清漪,你聾了?!」
街邊圍了不少百姓,謝臣寧大概沒看見孟翊。
我順勢將他推得更靠後。
「我看不是我聾了。」我上前一步,「是侯爺瘋了!
你我分明已經……」
「沈清漪!你敢說我瘋?!」
「侯爺~」洛淩霜嬌聲倒在謝臣寧懷裡,
「侯爺,您別生姐姐的氣。」
「是淩霜不好,讓侯爺離京那麼久,冷落了姐姐,才讓姐姐與侯爺置氣。」
「侯爺。」她抓著謝臣寧的衣襟,
「家中事務,便回家再處理吧,您看這……」
嬌羞地埋首。
謝臣寧環顧四周。
仿佛這才發現圍得水泄不通的百姓。
「沈清漪你瞧瞧!淩霜沒念過書都比你懂事!」
「你乖乖給我回家等著。」
他拿手裡的馬鞭指著我,「待我送完淩霜,再回去與你算帳!」
一揚鞭,帶著洛淩霜快馬而去。
9.
簡直好笑。
我與他早不是夫妻,與他侯府亦再無瓜葛。
為何要回他的侯府等著他?
我徑直回到自己家中,關上大門。
關上房門。
再關上窗。
兩月以來的平靜心境到底被打破。
沒關係。
一隻養了多年的寵物死掉,都尚且沒那麼容易平靜。
何況一個愛了多年的人?
給我再多一點的時間,也就好了。
正這麼想著,窗子被支開一道小縫。
一個搖頭晃腦的木偶鑽進來。
捏著嗓音:
「啊,今兒個天氣真好啊,陽光燦爛,萬里無雲,微風拂面春光湛湛!」
「小姐姐,要不要去放個屋頂風箏呀?」
孟翊這人。
雖那副文質彬彬的文人模樣是裝的。
可接觸得久了,會發現他也並不是傳聞中那麼蠻橫可怕。
我同他一道去了將軍府。
他十分得意地給我展示了他的輕功絕技。
輕攬腰身,輕而易舉將我帶上了屋頂。
又輕點足尖,竟真的在屋頂將風箏放了起來。
春日的風,和煦,溫暖。
遙遙望著晴空下恣意的風箏,竟分外愜意。
「沈姑娘,為何會喜歡謝臣寧?」
孟翊突然問我。
剛剛街道上的寥寥數語,他就看出來了啊。
謝臣寧對我的輕慢,對我的蔑視。
我為何會喜歡謝臣寧呢?
「從前在沈府,只有他願意幫我。」
年幼失怙,寄人籬下。
叔嬸惦記著我的財產,堂姐妹把我當下人使喚。
唯有每年堂兄把謝臣甯帶回沈家小住的時候。
他會替我說話。
他在,沈家人就收斂許多。
他不在的時候,還會給我寫信。
問我是否有何短缺,讓我受了委屈定要告訴他。
孤立無援的時候Ṱṻⁿ,愛上唯一的溫暖,似乎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哦,這樣。」
孟翊原本枕著雙臂翹著腿,斜躺在屋頂上。
嘀咕完那一聲,翻了個身,背對我。
竟莫名有點落寞。
真要說起來,他也「幫」過我一次。
那是父母過世的第一年,新年,我敷著厚厚的脂粉,去拜見皇后娘娘。
皇后問我在沈家如何。
我一句都不敢說不好。
那時我就知道,叔父頂了我父親的尚書之位,也接任了沈家的家主之位。
讓皇后知曉這些,只會令她為難。
可回去的時候,走在長長的宮道上,想到從前跟著母親來時的歡喜場景。
還是忍不住落了淚。
「哪裡來的醜八怪?抹這麼厚的麵粉在這兒扮鬼呢?!」
孟翊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太凶,嚇得我哭得更凶。
露出了脂粉下的巴掌印。
「別哭了我的姑奶奶,誰打的?小爺給你打回來好吧?」
「你不醜,你比那天上的神仙還美!小爺我以後誰都不娶,就娶你好吧?」
「哎喲喂,算我求你了,小爺我這輩子沒跟誰服過軟,就服你的軟。」
「你原諒我好吧?」
我沒怪他的。
我收了他給我擦眼淚的帕子,想謝謝他陪我度過那個難捱的下午。
可帕子被堂姐發現了。
堂姐喜歡孟翊。
將我關起來打了一頓。
從此我見到他就繞道走,再沒有過交集。
10.
我被將軍夫人拉著,用過晚膳才回去。
孟翊送我回去。
一路上他難得少語,憋著一口氣似的。
甚至沒像從前那樣送我進門,到了門口就匆匆轉身。
嘴裡似乎念叨著什麼,有冤不申非丈夫,有仇不報……
非君子?
我實在想不出這京城,還有誰敢跟孟翊結仇?
琢磨得過於投入,以至於沒注意到今夜這院子格外安靜。
推開房門時,就聽背後涼涼一聲嗤笑:
「我說夫人如此硬氣,兩月都不歸家。」
「這是找到靠山了?」
11.
謝臣甯踩著月光。
仿佛等待已久。
兩個月而已,我卻突然覺得他十分陌生。
防備地關上房門。
轉身。
「謝侯深夜到訪,有何貴幹?」
謝臣寧卻不答話。
只笑了笑:「讓我來猜猜。」
「搬走的嫁妝,新賃的宅子,將軍府的馬車。」
「夫人是打算用將軍府討好沈家,好讓沈家收留你?」
什麼跟什麼。
「謝侯今日剛剛返京,還是早些去你的溫柔鄉,好好睡一覺。」
「醒醒腦子吧!」
我喊雇來的管家:「李叔,送客!」
「沈清漪!」謝臣甯三兩步上前,扣住了我的手,「你到底什麼意思?!」
「嫁妝搬走了,行裝搬走了,連這些年在家中的花花草草都要挖走?」
「耍性子也要有個度!」
「堂堂侯夫人,鬧成這樣,就不怕人笑話?」
「誰是你的侯夫人!我……」
腦中錚的一聲。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不可思議地看著謝臣寧:
「謝臣寧,那日我讓你簽的文書,你看都沒看一眼?」
謝臣寧蹙眉:「什麼文書?」
一直到這時,我才知道。
原來那封我思量再三,躊躇再三,那般鄭重遞到他眼前的和離書。
他連眼皮都沒為它抬一下。
不愧是謝臣寧啊。
他永遠有辦法,在我覺得已經窮圖匕見,進無可進的時候,
繼續羞辱我。
羞辱我對他的感情。
「清漪,你無非是想要我緊張你。」
「可你沒聽過,東施效顰,適得其反?」
「現在京中傳遍了,將軍府的孟翊正在議親。」
謝臣寧那張嘴不停動:
「你是想仗著與皇后的關係,讓孟翊和姓沈的結親?以此為人情,讓沈家接納你?」
「別做夢了!」
「孟翊什麼人?當年全京的貴女任他選,他一個都沒瞧上!」
「你那幾個堂妹什麼姿色什麼品性,你不知道?別異想……」
啪——
我抬手一個耳光。
結束了他的聒噪。
「沈清漪!」
「我就是想讓孟翊和姓沈的結親,那又如何?」
謝臣寧氣得指著我的手都在發抖:
「好。」
「好!」
「有本事你這輩子都賴在沈家Ŧŭ̀₄!別回我永甯侯府!」
12.
我當然不會再回永甯侯府。
原本我連沈家都不會再回。
我早與皇后娘娘說好,此次再嫁,一切從簡。
連聘禮都省了。
可孟翊突然反悔了。
說將軍府就他一個獨子,幾十年只辦這一次婚禮。
理當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我無從反駁,也就點了頭。
那麼巧,謝臣寧來找我的那個夜晚,沈家出了意外。
先是庫房走水,雖然搶救及時,還是損失慘重。
再是生了怪事。
我叔父的鬍子,嬸母的髮髻,就連早已外嫁的堂姐,一夜之間,長髮都不翼而飛。
整個後院鬼哭狼嚎。
第二日,一行人浩浩蕩蕩來了我的宅子。
說什麼得高僧指點,求我回去,才能壓住府中邪祟。
婚事要大辦,我自然不能從這臨時賃下的宅子出嫁。
也就順勢回了沈家。
於是半月不到,整個京城都知道將軍府要與沈家結親了。
那聘禮送了一日一夜,塞滿了沈家本就不小的庭院。
當日,永甯侯府也傳出婚訊。
永甯侯養了兩年的外室,居然要八抬大轎進府,做正夫人了。
甚至給出的聘禮,都不比將軍府少。
京城一時熱鬧極了。
我是懶得湊這熱鬧。
在沈家比不得在自己的小宅子,出入不那麼自由。
我乾脆窩在房中看書。
孟翊倒是總有法子逗人開心。
他霸佔了我的小廚房。
我的母親是淮南人。
他居然做得一手淮南菜。
賣相怪得讓人捧腹。
味道卻好得讓人挑不出丁點錯來。
有一日其中一道,我吃著吃著,就掉了眼淚。
自母親過世後,有好多好多年,我都沒有吃到這個味道了。
「這麼難吃嗎?」
「難吃,下次我不做了,再也不做了!」
「現在我就把它倒掉!別哭了,我的姑奶奶!」
這副著急跳腳的模樣,讓我想到當年那個抓耳撓腮的少年。
便又笑了。
如此直到婚禮前夕,離大婚還有十日的時候。
成婚之後,我打算隨孟翊一道去南疆。
因此出門備一些南下的行裝。
13.
都說冤家路窄。
我卻覺得洛淩霜是存心堵我。
我去金鋪,看中的飾品,她統統納入囊中。
我去胭脂鋪,但凡掃過一眼的,她全部讓包起來。
連我去藥坊,她都能身姿婀娜地跟上。
「啊呀,姐姐這點的藥,都是驅邪降火的。」
「這是有多燥鬱啊?」
不愧是要做正頭夫人的人了。
渾身上下,花枝招展。
再不像從前一身素衣,傲雪淩霜。
「我原打算買些姐姐喜愛的,將來姐姐回去,也好與姐姐一同使用。」
「但這寒涼之藥,恕妹妹實在無法苟同了。」
她一扭腰:「掌櫃的,來幾副安胎藥。」
哦,原是有孕了。
難怪如此招搖,不再做清高姿態了。
「兩個多月了。」她又欺到我耳邊,
「正是侯爺拋棄你,去江南追我時懷上的呢。」
我繞開她。
她又跟上:「姐姐你說你這是何必呢?放著夫家的婚事不管,跑去摻和娘家的婚事。」
「喜服定好了嗎?」
「侯爺可是兩個月前就包下了全京城的雲錦,確保我是全京城最風光的新娘!」
原來那老闆不肯賣我雲錦,是這個原因。
我掂了掂手裡的藥:「老闆,就這些了,包起來吧。」
洛淩霜宛若狗皮膏藥:
「對了,我和侯爺的婚期,你當知道了?」
「初八,與你那沈府的婚事,在同一日呢。」
「你說那一日,你是繼續待在沈家,還是厚著臉皮回侯府呢?」
洛淩霜笑得開心極了。
我接過老闆遞過來的藥包:「讓開。」
她不動。
我繞開她。
她突然「哎呀」一聲,往後倒去。
「沈清漪!」
洛淩霜這身本事用在男人身上,著實浪費了。
謝臣寧摟著她,皺眉看我。
我冷冷與他對視。
我不信他沒看見。
洛淩霜說婚期的時候,他就站在藥坊門口了。
剛剛別說我推她,連她的衣角都沒碰到。
謝臣寧到底撇開了眼。
我拿著藥材,跨過門檻。
「沈清漪!」
與他擦身而過時,他咬牙道:
「初八,你若不回去主持婚禮。」
「這侯府主母你便別做了!」
14.
我對謝臣甯,連生氣都沒了。
只覺得好笑。
普通百姓或許不知將軍府要娶的,到底是沈家哪個姑娘。
可朝中大部分官員,都收到了將軍府的喜帖。
即便孟翊沒給永甯侯府下帖,他但凡打聽打聽,都會知道。
初八那日的新娘,是我。
他竟還想著那日我會回去主持他與洛淩霜的婚禮?
我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仍舊照計畫準備去南疆的物品。
只是一出門,就容易碰到謝臣寧。
他不找我麻煩。
有時遙遙對視,冷淡撇開眼。
有時擦肩而過,面無表情目不斜視。
我也不搭理他。
只是想起他剛開始對我冷淡的那一年。
他嫌我黏人。
將我從書房趕至前廳,又從前廳趕至後院。
每每覺得我礙眼了,就會冷著臉,不理我。
我知道他這是生氣了,便會去哄他:
「夫君說我哪裡做得不對,我再改。」
他歎氣,溫柔地摸我的發:
「清漪沒有做得不好,是我公務繁忙,疏忽了你。」
「你只要再乖一些,乖乖聽我的話就好。」
若即若離,似是而非。
一個巴掌一顆糖,宛如訓狗。
很快,我將行裝準備妥當。
婚禮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照習俗,新人在婚前是不能見面的。
因此孟翊有幾日沒來沈府。
直到婚禮前一夜。
窗子篤篤響了兩聲,被支開一道縫。
這次鑽進來的不是人偶,而是一個腦袋。
我愣了好半晌,「噗嗤」笑出聲。
「你為何不從正門進來?你要爬窗嗎?」
我走過去,給孟翊開窗。
他卻攔住了。
我很少看到如他這般明亮的眼睛。
他問我:「我真的要娶你了嗎?」
我點頭:「是啊。」
他又問我:「你真的要嫁我了嗎?」
我點頭:「是啊。」
「小爺……不,不是,我知道了!」
「啪」地放下窗,跑了。
我笑著搖搖頭,準備梳洗歇息。
剛剛拆下髮髻,窗又「篤篤」響。
「你怎又回來了?」
才支開一道小縫,瞥見白色的衣角。
動作頓住。
是謝臣寧。
15.
他沒說話。
我也沒作聲。
兩相沉默裡,春雨沙沙敲打窗櫺。
終於要娶到心愛的姑娘了。
新婚前夜,該心心念念都是新娘子才是。
他跑到我這裡做什麼?
我突然發現,謝臣寧,或許並不是多麼喜愛洛淩霜。
也不是多麼地厭煩我。
他只是,偏愛得不到的。
「清漪。」
他輕聲開口,聲音有點啞:
「算我輸了好不好?我們不要置氣了。」
「你離開這些日子,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是我錯了。」
他的身影投映在床上,微微佝僂:
「我不該在你生辰的日子拋下你。」
「我答應過你,每個生辰都會陪著你。」
「我不該為了洛淩霜一次次冷落你。」
「你隨我回去。」
「你回去,明日的婚禮取消。」
「我不娶她了。」
我沒忍住,笑了笑。
說娶就娶。
說不娶,就不娶。
宛如兒戲。
「還是按最早說的,只讓她做妾,好吧?」
「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
我關掉了窗上的小縫。
落閂。
「沈清漪!」
謝臣寧的聲音蘊著怒火:「我已經低聲下氣至此!」
「你到底還想如何?!」
我吹滅了房中燈燭。
外面安靜了一瞬。
半晌,一件重物砸在窗上。
「看你能強到幾時!」
1Ţűₐ6.
我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第二日天沒亮,喜娘進屋,替我梳妝。
「嘖,這誰幹的?」
丫鬟從窗外掃出一包被砸碎的桃花酥。
我和謝臣寧新婚第一年,他常常在下值時給我捎帶一包。
我會開心地撲進他懷裡,說「夫君待我最好了」。
丫鬟扔掉了桃花酥。
我沒有側目。
喜娘手法很嫺熟,上妝、盤發、換喜服,蓋蓋頭。
嬸母帶著我祭祖。
叔父扶著我出門。
孟翊牽過我時,手心微微濕潤。
我看著蓋頭下的喜鞋,一步一步地上了花轎。
「沈家娘子,出嫁咯!」
吉時正好,喜樂震天。
「新郎官快快放手,莫要誤了吉時咯!」
喜娘在外調笑。
孟翊往我手裡塞了一顆糖。
這是怕我餓著。
我塞進嘴裡。
甜滋滋的。
不多時,喜轎起。
轎子晃晃蕩蕩。
我想這次出嫁倒算爭氣。
叔父嬸母像是怕極了孟翊,不僅將Ṭū₃聘禮全數充作嫁妝,連從前克扣我的那一半,都充作嫁妝裡還回來了。
我想明日我要去拜祭爹娘。
告訴他們我沒有讓他們失望,到底走過來了。
我想去了南疆,應該另有一片天地。
寬廣,自在。
前方侯府的迎親隊,與將軍府的交匯了。
我仍在想,倒也不錯。
今日你另娶,我再嫁。
各自安好。
可偏偏,有些人,就是緣薄孽厚。
馬蹄聲過時,忽來一陣風。
吹起我的車簾,撩開我的蓋頭。
我下意識抬眼。
四目相對。
空氣靜止。
我平靜地拉上車簾,蓋好蓋頭。
身後一陣兵荒馬亂:「侯爺!侯爺怎麼了?走啊!」
「喜帖?什麼喜帖?您不是勒令所有與沈府有關的東西,都不許進侯府?」
「侯爺,侯爺小心!」
「侯爺墜馬啦!!!」
17.
我原想一切從簡,便是不想橫生枝節。
惹得將軍府因我而遭人非議。
可到底未能如願。
謝臣甯墜馬,竟然安然無恙。
他趕來時,我和孟翊剛拜完堂。
「孟承霄!你竟仗著權勢蔑視律法強奪吾妻!本侯要參你!」
「誰敢攔本侯的路!放我進去!」
滿堂賓客。
我下意識抬步,孟翊將我攔住:
「放他進來。」
我看不見謝臣寧的臉。
只從蓋頭的縫隙,看到他大紅色的喜服被扯破。
衣擺上,鞋上,都沾著泥土。
「清漪,別怕,我就說,你怎會一直不肯回侯府。」
「是孟翊脅迫你的是不是?你那麼愛我,怎麼可能嫁給他!」
「是他仗著皇后的權勢……」
「閉嘴!」我低斥。
謝臣寧一愣。
孟翊握了握我的手。
幫我掀開蓋頭:「娘子,去吧。」
「有我在,放心。」
我望著他那雙明亮的眼,微笑,點頭。
再看向謝臣寧。
幾乎已經看到了他臉上的絕望。
「怎麼會……清漪……你……我……我們才是……」
我只涼涼望著他。
他的眼一點點變紅,終於記起我上次說的話:
「文書……文書……難道……」
「和離書已上交衙門,謝侯自可去京兆府查驗。」
他一個踉蹌,後退兩步。
「清漪,我不是有意的,我以為……我以為……」
他又上前兩步,想要抓我的手。
我側身躲過。
「無論謝侯以為什麼,你我早無任何干係。」
「如今我是孟翊登錄在冊的妻子,你也要在今日迎娶新的妻子。」
「快快請回吧,莫要讓佳人久等了。」
「堂堂永甯侯Ṭū́ₒ。」我輕笑一聲,
將他說過的話,原封不動換給了他:「鬧成這樣,就不怕人笑話?」
他又踉蹌兩步。
仿佛這才看見滿屋子的賓客。
所有人都看著他。
而他,喜服髒汙,頭髮淩亂,連發冠都掉了。
「怎麼會……怎麼會……」
蹣跚著往後退。
「慢著。」
孟翊此時才站出來,將我拉在身後。
「辱我姨母,擾我新婦,鬧我婚堂。」
「老子他媽的忍你很久了!」
揮著拳頭就撲向謝臣寧。
18.
如此,無論是將軍府,還是永甯侯府,都被議論了個徹底。
好在大多都在嘲笑謝臣寧,竟和離而不自知。
全京城都知道孟將軍不在乎沈清漪二嫁之身,要娶的,是永甯侯的前夫人。
偏他,選在婚禮當天去大鬧婚宴。
被打得下不來床,活該!
「哎。」
我歎口氣,問春桃:「小將軍可醒了?」
眼見和謝臣寧撕破臉,我趁他躺在床上,侯府一團亂的時候,
遣了人去,連蒙帶騙將春桃買了出來。
春桃連連點頭:「正在喊夫人呢。」
我端著藥就過去。
推開門,叫喚聲馬上停了。
「娘子,不用管我,我就快能好了!」
我坐下,一勺勺將藥喂給他喝。
往他嘴裡塞個蜜餞。
「不用管你?」
「嗯嗯。」
我拿著碗出去。
「哎喲喂!疼死我了!娘子啊,為夫這腿要廢了啊!」
推開門。
叫喚聲戛然而止。
我放下碗,走到床邊。
「給我瞧瞧,到底傷哪兒了。」
彎腰就扒他褲子。
「娘子娘子!」
孟翊紅著臉,連滾帶爬往床裡躲。
我歎口氣。
坐下。
這不是好好的麼?
那日我瞧得分明。
他打謝臣寧,又快又准,死命往要害處揍。
謝臣寧一個自小讀書的,頂多撓破他一點外皮。
兩人被傳進宮時他還好好的。
回來就說腿疼。
疼得要沒命了。
「娘子。」他又滾回來,拉住我的袖子,
「你會不會不要我?」
他的演技,比之洛淩霜,實在不夠看。
我搖頭:「不會。」
「那我問你。」
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與當日揍謝臣甯時的兇神惡煞,判若兩人。
「你與謝臣寧和離之後,進宮找姨母。」
「姨母與你談起我,說了些什麼?」
19.
原是為了這件事。
我大松一口氣。
起身。
出門。
「娘子!」
我回到房中。
開始收拾行裝。
當日皇后娘娘提起孟翊,「哎,你不知他……他……」
掩唇到我耳邊,說了四個字:「斷袖之癖!」
所以我當時ṱú₈,真真切切地覺得,他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沒有妻妾之爭,沒有子嗣之憂。
不談情,不說愛。
只需替他占個正妻的位置。
或許等他年紀大一些,再抱養個孩子,好讓長輩安心。
「娘子!我當真不知此事!」
「成親之前,姨母一個字都沒同我說。」
「我不是有意騙你的!」
我收拾東西,孟翊腿也不疼了,腰也不脹了。
圍著我打轉。
「娘子,你說了不會不要我的。」
「娘子,我不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我誰都不喜歡!我只……」
他抓著我的袖子,泫然欲泣,「喜歡你。」
我頓住手中動作。
看向他。
「我知道啊。」
我又不是三歲孩童。
旁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有眼睛的。
人最藏不住的,將打的噴嚏,和愛人的眼神。
每日被那麼一雙熱烈的眸子盯著,很難不察覺。
孟翊卻一瞬委頓。
眼底的光彩都沒了。
放開我的袖子,無措地後退了幾步。
「我的意思是……」
換由我來拉住他的袖子:「你介意嗎?」
「我現在……可能沒有辦法像你喜歡我那樣,喜歡你。」
我小聲道:「我也不確定,將來能否那樣喜歡你。」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像從前那樣毫無保留地去愛一個人。
但我知道。
赤城的真心,不該被踐踏。
「但我想試試。」我望著孟翊,「你願意嗎?」
孟翊剛剛委頓的眼暫態變得通紅。
上前一步,緊緊抱住我。
我的鼻尖都跟著有點發酸,拍拍他:
「那你還不快點幫忙,一起收拾?」
他裝病耽擱了那麼久。
我們該收好行裝,啟程去南疆了呀!
20.
出發那天,很多人來送我們。
皇后娘娘最是不舍。
單獨將孟翊拎走,說了好久的話。
最後塞給我一塊權杖。
無需路引,可穿梭於各大城鎮。
讓我若受了委屈,定要回京來找她。
踏上馬車時,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似乎有人拄著拐,瘸著腿,一蹦一跳地往城門處趕。
不多時,又似乎有人喊著「侯爺」,緊接著,是馬蹄聲。
追趕在我們的馬車後。
「清漪!」
「清漪!」
馬車的軲轆聲中,傳來縹緲的呼喊:
「清漪,你回頭。」
「回頭看我一眼!」
我望著車窗外,朝陽燦燦。
郎君一身戎裝,雄姿英發,彎眉對著我笑。
再沒有回頭。
番外(一)婚後
1.
婚後半年,我和孟翊還沒圓房。
他不主動提,我也不好意思提。
直到新年,他受召回京,我同他一道,回了將軍府。
其實原本我和他躺在一張床上,也相安無事。
偏偏謝臣寧總要來找我。
他與洛淩霜並未成婚。
連個妾的名分都沒給她。
據聞洛淩霜如今不再逃跑。
改尋死了。
一言不合,不是要投湖,就是要上吊。
總之,沒了謝臣寧不能活。
我們回京第一日,就撞見她挺著九個月的孕肚站在護城河邊:
「你整日魂不守舍,就是盼著那個女人回來是嗎?」
「她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背叛你了!」
「你敢多看她一眼,我Ţű₄就死給你看!」
結果腳下一滑,真掉河裡去了。
寒冬臘月的。
孩子沒保住,命都丟了半條。
自那之後,謝臣寧常常出現在將軍府。
當然不是府內,而是府外。
在我和謝臣寧廂房最近的院牆外,遊魂一般站著。
我想著有些瘮人,想要換房。
孟翊不同意。
「小爺我還怕了他不成?!」
然後,開始了他的表演。
與孟翊日夜不分地待了半年,我自認為足夠瞭解他了。
可他總能給我驚喜。
哦不,驚嚇。
「啊……夫君……輕點……」
「夫君……不要……」
「夫君……快點……快點……」
夾著嗓音,叫得惟妙惟肖。
聽得人面紅耳赤。
我讓他停,他還不肯。
說什麼會讓人懷疑他的實力。
我實在沒有辦法,抱著他的腦袋,堵住了他的嘴。
他一瞬靜止。
然後下一瞬,滿面通紅。
「娘子,再親一口?」
眼睛都綴著墨色。
我沒禁住誘惑,再一口。
便被他反客為主,攻城掠地。
再沒人懷疑他的實力了。
2.
婚後一年,我有孕了。
邊疆平靜多年,孟翊申請了調令,帶我回京。
半年而已,許多事情又不一樣了。
再沒有要投河的洛淩霜了。
聽聞她沒了孩子之後,專在侯府內尋死覓活。
有次夜半發狂,點燃了床帳。
人沒救回來,還讓侯府燒成一片火海。
侯府大部分財物化作灰燼,謝臣寧的半邊臉都被燎傷了。
所以這次回來,也沒有站在院子外的謝臣寧了。
其實我碰見過他兩次。
一次孟翊帶我去聽曲兒。
出酒樓時遠遠瞧見一個布衣在樓下駐足瞭望。
一年前那場婚宴,他當著眾人折辱皇后,皇帝一氣削了他的爵位。
半年前那場大火,他容貌受損,丟了官位。
再不像從前錦衣華服,花團錦簇。
但待我下樓,便不見蹤影了。
第二次是有人送信來府上。
我和孟翊正出門,瞧了個送信人的背影。
打開信,就一句話:
「年少不識真心貴,錯把魚目當珍珠。」
孟翊拿過去就一聲嗤笑:
「二十好幾還年少,不要臉!」
撕了個粉碎。
3.
婚後第五年,我的阿螢三歲了。
能跑會跳,十分可愛。
我已經習慣在將軍府,上有公婆慈愛,下有子女環繞的日子。
孟翊偶爾還去邊疆。
有時邊境巡檢,一兩月就回。
有時戰事起,三五月才能歸家。
這次去得有些久,從陽春三月,一直到了金秋時節。
一早得到消息,將軍府就張燈結綵。
盼著他的凱旋歸來。
阿螢等不及,非要我帶她去街頭等。
上了街,東跑西竄,一時竟不見了蹤影。
待找到她時,見一男子正蹲在地上,輕聲與她說話。
我心神都在阿螢身上,都沒顧上看他是誰。
只覺此人大概過得不太好。
布衣上打滿了補丁。
卻還給阿螢買了一包桃花酥。
正要過去,見阿螢雙眼一亮:「爹爹!」
桃花酥落了滿地。
她撒著小腿就往前奔。
我亦看見了孟翊。
「夫君!」
剛剛蹲著那人,身形猛地一頓。
「夫君!」
我路過他,與阿螢一道,撲了孟翊滿懷。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身後突然有人掩面哭泣。
我沒在意,也沒回頭。
因為我的夫君正同我說:
「我又學了幾道好菜,娘子,回家做給你嘗去!」
我握著他的手:
「好呀!」
番外(二)孟翊
1.
孟翊是被揍大的。
將軍府只此一子, 老夫人不捨得叫他上戰場。
可他偏不愛讀書。
撕一本,被老將軍揍一頓。
揍著揍著,也不知怎麼,就把他揍成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鬼見愁。
可書沒讀多少, 道理他還是懂的。
比如「君子一諾, 千金不易」。
他承諾了那個小姑娘,他誰都不娶, 只娶她。
他一直記著呢。
2.
可小姑娘似乎有些怕他。
都怪他,太凶了。
他找人給她送了傷藥, 不知她收到沒。
他還去威脅了沈家的那個沈方知一頓。
放狠話,他們要敢欺負人小姑娘,他削了他全家的頭髮!
臨去邊疆前,孟翊還是不放心。
他找到皇后:「姨母,我瞧老來看你的那個, 沈清清還是沈漪漪來著?日子不大好過。」
「你的人,你罩著點唄!」
其實他記得她的名字。
沈清漪。
可他從小是個混不吝的。
他不想叫人發現他還會對一個人這麼上心。
會被人笑話。
3.
好在皇后將他的話聽了進去。
到南疆沒多久就給他來信:
「姨母人在宮中,多有不便。」
「謝家郎君與沈方知交好, 已交代他代為照顧。」
孟翊終於放下心來。
後來每年回京, 他都要去看看他的小姑娘。
他想同她說說話。
他還給她備了許多禮物。
可她見他就跑。
她好像, 不喜歡他。
4.
沒關係。
孟翊心想。
沒有人生來就討人喜歡的。
他可以學呀!
他學會了能讓人「哇哦」的輕功。
學會了能逗人開心的玩偶戲。
學會了能發出各種聲音的口技。
沈清漪的母親是淮南人。
他還找軍營裡的淮南兵士,學了一手淮南菜。
他盼了一年又一年。
等著他的小姑娘長大。
沈清漪及笄那年, 南疆有一場硬仗要打。
真是個絕好的機會!
孟翊心想。
他要拿下這場戰役。
風風光光地回京。
然後,用他的戰功, 求娶他的小姑娘。
哦不,在此之前, 他會讓她先喜歡他的。
雖然很多人說婚姻大事,媒妁之言。
許多夫妻婚前連面都沒見過。
可他的小姑娘不行的。
萬一新婚夜哭破嗓門, 那可就不好啦!
5.
孟翊在心中描繪了許多次。
戰役打țų²了幾場, 他就描繪了幾遍。
他要贏。
然後回京。
用他學會的那麼那麼多本事,哄得沈清漪樂不可支。
哄得沈清漪喜歡她,同意嫁給她。
然後當著滿朝文武的面, 用戰功換婚書。
要他做舉國最風光的新娘!
終於, 他贏了。
他重傷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姨母寫信。
可姨母的信, 已經先他一步到了。
「還記得沈清漪嗎?」
「當年你無意中一句話, 竟湊成一樁良緣!」
「我已為清漪和謝家郎君賜婚。」
「二人郎才女貌, 不日大婚!」
孟翊看著那封信,懷疑自己在做夢。
可他捶了一下傷口。
沒醒。
再捶。
還沒醒。
然後他就清晰地感知到,心口處一寸寸裂開。
原來心碎。
是這個樣子。
6.
孟翊隨意尋了匹馬。
不顧軍醫反對, 執意北上。
他換了一匹又一匹的馬。
他也記不清他跑了多久。
可他不想停。
他要回去。
要去問一問。
他說過要娶她的, 她不記得了嗎?
為什麼……不等等他呢?
他趕到京城時, 正是夜晚。
長安街紅綢滿布,喜樂沖天。
他臉上是傷,身上是血。
與新郎官擦肩而過。
他看到所有人在笑。
聽見所有人都在說「恭喜」。
他回頭。
見喜轎輕斜, 新娘子探出腳。
被輕輕握住手。
煙花綻放,新人並肩。
他下馬。
尋了個角落。
哭出了聲。
7.
孟翊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不再回京。
不再做夢。
不再惦記他的小姑娘。
直到有一日,宮中又來了一封信。
只有三句話:
「天大的好消息!」
「沈清漪與謝臣寧和離了!」
「你還娶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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