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聞璟的第三年,他恢復了神智。
他卻選擇繼續裝成癡傻,養精蓄銳。
他在宴會上當著眾人的面將手上的油污擦在我的衣裙上。
也會故作鬧脾氣將我熬了幾個時辰的湯潑在我腳下。
最後一次,他假裝受驚,將我丟在了失火的鋪子裡。
瞞天過海,卻獨獨漏了我,也獨獨利用了我。
他不再是覺得娘子天下第一好的聞璟,只是世人口中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攝政王聞璟。
我自請下堂那日,恰逢聞璟收網,滿京惶恐,人人自危。
他卻說我今日熬的湯比起從前味道淡了。
可從知道他騙我那日起,我就沒再為他下過廚了。
01
去找聞璟時,他正在喝湯。
眼底的癡傻已然全然消失,著一身官服,周身泛著寒氣。
走近一步,隱隱可以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聽聞今日他出門早,去上朝清算那些曾經趁他癡傻時討好處的異黨。
四處抄家,鬧得滿京惶恐。
這才是真正的聞璟,鐵血手腕的攝政王。
但不是那個口口聲聲說最喜歡我的夫君。
和離書藏在身後,我準備拿到跟前時,只聽他放下碗,說了句:
「今日熬的湯比起從前味道淡了。」
我點了點頭:「這些你同廚房說便好,我很久沒下過廚了。」
從我知道他騙我那日起,我再沒親手熬過湯,通通假手于丫鬟。
原來他一直都記得受傷失智後的事,連湯的鹹淡都記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想喝罷了。
抬眼時,恰好對上他漫上怒意的眼。
握著碗的手指節泛白,似要將碗捏碎。
大抵是氣我一個庶女,也敢對他有所欺瞞。
可明明是他先開始騙我的。
三年朝夕相對,眼前人變了,自然不難察覺。
大抵是從京郊遊玩回來開始,聞璟就變了。
02
那日晴光正好,聞璟央我帶他去京郊遊玩。
我拗不過他,只好應了下來。
上山的路很多,聞璟每次都拉我走最難走那條。
他身形高大,也比我有力。
後半段基本是他一手提著糕點,一手拉著我走。
那日我終是沒忍住問他:「為何每次都要走這條路?崎嶇難行,上山要花好些時間。」
那時的聞璟眼神躲閃,緋色沿著耳廓漫到頸部。
支支吾吾了半日,在我的「逼問」下,才磕磕絆絆地說道:
「因為……走這條路可以……可以牽著娘子的手……很久……很久」
說完,他瞥了我一眼又飛速躲開。
連帶著臉也紅透了。
我笑出了聲,眼角卻有點濕。
他低聲「威脅」我:「不准笑。」
語氣裡還帶著幾分被看穿的委屈。
我點頭說好,在山下就拉住了他的手。
「其實走哪條路你都可以牽我的手,牽多久都可以。」
聞璟看向我,滿足地點頭。
「好啊,娘子答應了可不准後悔。要拉鉤……」
「一百年,也不會變。」
我應得輕巧,也天真地以為,我們可以共餘生。
03
上山后我在樹蔭下擺好充饑的糕點後就靠著樹幹刺繡。
聞璟則追著鳥滿山跑。
只聽一聲巨響後,聞璟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我急忙丟下刺繡跑過去,只見他摔倒在地,頭撞上了一旁的樹。
聞璟並未像平常一般哭鬧,他捂著頭腦,冷靜地起身。
我以為是疼得失了神,心疼地上前替他查看是否有傷。
「阿璟,蹲下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說著,我心急地踮起腳尖上手撫摸。
手卻被猝不及防地甩開。
力道很大,明顯帶著嫌棄的意味。
「阿璟,我弄疼你了?」
我緊張無措地問道,恰好看見了他眸中轉瞬即逝的那抹冷淡。
或許聞璟只是在氣方才我沒有陪他一起玩,又或許是我剛好觸及傷口。
我如此安慰自己。
聞璟或許看出了我的疑惑,開始哭著喊疼。
我只好打消疑心帶他下山看郎中。
上山路難行,下山路更險。
這次下山,聞璟獨自走在了前頭。
沒有同往常一樣,緊緊拉著我的手,仔細地替我看著每一步路。
他比我高出許多,開始時寬厚的肩背徹底擋住了前面的路。
後來,他走得比我快上許多,將我遠遠地甩在了後頭。
我心急想追,卻將自己摔得手和膝蓋都破了皮。
聞璟則一路往前走,未曾回頭。
04
回過神來,聞璟手中的湯碗不知何時碎在了腳下。
我並未意外,眼前的聞璟的確喜歡用摔東西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一如當時他將整碗湯賭氣似的潑在我腳下。
熱湯浸濕鞋襪,任由我在眾人的目光下強顏歡笑。
自那次後,我再未為他熬過湯,通通假手于丫鬟。
我清楚,他已經不是那個覺得自家娘子天下第一好的聞璟了。
我的夫君會對我下廚做的所有菜式照單全收。
哪怕有時我忘了時辰,他也會夾起燒糊的菜放入口中,然後樂呵呵地說:
「只要是娘子做的,阿璟都喜歡。」
只是,我再也見不到阿璟了……
我鼻尖有些酸,低頭匆忙將眼底的淚收回。
越過腳下的碎瓷片,我將和離書遞給聞璟。
「當初入府是因為王爺受傷需要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沖喜,如今王爺痊癒,我也沒有留在王府的必要了。
「我不過是侯府庶女,從前是我高攀了。」
回應我的是良久的沉默,我想聞璟大抵是生氣。
氣我用丫鬟做的湯糊弄了這麼久,氣我不過一個小小庶女,竟敢先一步同他和離。
下頜被他掐住,我被迫與他四目相對。
眼神是熟悉又陌生的冷漠。
熟悉是因為從他恢復神智那日起,即便他繼續裝成癡傻,看向我時,眼底卻是冷的。
陌生是因為阿璟從不會如此看我。
「你當我攝政王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眸底怒意翻騰,他加重了力道,我疼出了眼淚。
「昔日永安侯將你嫁進來,不就是讓你監視本王,看本王是不是真成了癡傻嗎?
「如今看本王傷癒,就怕了?」
「若我真的向侯府通風報信,以攝政王從前的辦事風格,能留我活到今日嗎?」
我笑著,任由淚水滑落。
聞璟覺得我另有所圖,但他又何嘗不是利用我來掩人耳目?
05
與聞璟相合的生辰八字是假的。
聞璟說得對,我爹不過是想要一個監視他的人,確保他的癡傻之症永遠不會痊癒。
而我,不過是想要借機逃離宅院紛爭的庶女。
其實我也曾希望聞璟永遠不會好,就這樣安安穩穩地同他度過餘生。
沒有婆母刁難,沒有妯娌相爭,更不用擔心子嗣之事。
阿璟雖然癡傻,但他有一顆京中貴子難有的真心。
這對我來說,就已經夠了。
在聞璟恢復後,我甚至奢望,這只是偶然,我的阿璟還會回來。
但我忘了,上天於我,總是殘忍。
一如年幼我失去了阿娘,如今眼前人也徹底奪走了阿璟。
眼前人非心上人,水中月撈不得。
阿娘說,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越哭,旁人越清楚你此刻的怯弱。
我用țųⁱ袖口擦乾眼淚,強撐鎮定道:
「我的事已做完了,攝政王也利用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不如就此和離,從此各走各路?」
聞璟看著我笑了,眉眼冷得可怕。
「你沒有向侯府通風報信,如今還要與我和離。回到永安侯府,你能活幾日?」
他說得不錯,回到侯府,我爹和嫡母定不會容我。
可他也想錯了,我也並非只有侯府這一條退路。
「我自有打算,不勞王爺費心了。」
「我可沒有答應你要和離。」
聞璟輕描淡寫地將我的計畫打破。
還未等我開口,只聽他饒有興致地說:
「這三年,我記得你鮮少回侯府。不如回去住幾日,看看爹娘?」
我如他所願,點了點頭。
聞璟臉上劃過一絲失落,許是以為我會害怕。
畢竟是叱吒朝堂多年的攝政王,殺人誅心,滴水不漏。
聞璟說他記得這幾年我鮮少回家。
這幾年的事他記得很清楚。
他記得我與阿璟從前的一切,也記得我被阿璟的一片真心感動的點點滴滴。
可他依舊選擇對我冷漠,甚至想將我送回侯府,讓我服軟求饒。
他嫌棄我,卻又不願放我走。
大抵人都是矛盾的。
「不知從永安侯府回來後,王爺是否就會答應與我和離?」
我靜靜地看著他,眼淚隨著下頜痛楚消失化作淚痕,扒在臉上,乾澀生癢。
一如如今我與聞璟的婚姻。
「你也知道我與你爹是政敵,我如今官復原職,人人皆知我痊癒。如今和離,豈非讓你爹四處傳我拋棄糟糠,無情無義?」
我竟不知,素來狠戾無情的攝政王也會有如此在意自己名聲的時候。
我沒有應聲,道了句回屋收拾衣物後便離開了。
一邊是幾次拿我的性命掩人耳目的夫君,一邊是斷了聯繫後忌憚我立場的爹。
對我來說,如今的王府和永安侯府沒有區別。
06
聞璟第二日一早就差人將我送回永安侯府。
說是送我回來敘舊,實際上是讓我來送死。
剛下馬車,嫡母便帶著同時回府探親的嫡姐在門前等候。
「我還以為你陪那攝政王從癡傻恢復,他會同從前那個傻子一般護著你。
「沒想到啊,其實他也瞧不上你。
「將你趕回來,是覺得侯府要收留你這個棄婦嗎?」
嫡姐落井下石,不屑地看著我。
「柔安,還不見過王妃。」
嫡母朝她使了個眼色,話裡雖是訓斥,但語氣確實平常。
「從前覺得姐姐只是美貌,想來最近姐夫納的小妾不懂事,讓姐姐變得一無是處了。」
「你!」說著,嫡姐郁柔安便要上手打我。
我將她的落下的手扣了下來:「姐姐確定要在這裡打我?」
「我是不是棄婦還輪不到姐姐嚼舌根。」我湊近她低聲笑道。
「攝政王若當真棄我於不顧,又何須特地派人將我送回來?」
「真對我動了手,姐姐猜,這侯府和姐姐的夫家尚書府,哪個能逃過一劫?」
郁柔安到底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深宅婦人,手腕被我扣住,毫無還擊之力。
嫡母臉色十分難看,忙掛上笑:「柔安不過在與王妃說笑,王妃倒是當真了。」
我松了手,嚇得郁柔安揉著手腕連連後退。
「姐姐的笑話可不好笑,下回可要注意些。」
「我當真了也沒什麼,都是自家人。若是王爺當了真,可就不好了。」
三言兩語間,郁柔安臉上的得意早已化作蒼白。
「還站在外面做什麼?進屋喝茶,侯爺早就候著王妃了。」
嫡母將郁柔安攔在身後,急忙將我帶入府。
07
入府後茶水沒有,卻是將我領到了我爹的書房。
從我記事起,我只來過這裡兩回。
第一次是讓我嫁給受傷後變得癡傻的聞璟,監視他。
第二次便是現在。
沒人能預料到原本已經癡傻的聞璟突然恢復,蟄伏多時,打了我爹個猝不及防。
昨日被抄家的,多是我爹麾下的黨羽。
加之我之前已與侯府決裂,今日回來,更像是耀武揚威。
我爹心裡有氣,我能懂,聞璟自然能懂。
只是他想錯了。
這深宅之內能活下來的庶女,又豈會那麼簡單。
「你竟還有臉面回來?當初是誰說,這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
我聞聲跪下:「女兒知錯。
「昔日聞璟假裝癡傻蠱惑人心,女兒也被他騙了過去。
「他為了掩人耳目,不惜拿女兒的性命作障眼法,女兒被聞璟日夜監視,有苦不能言。
「今日回府,也是看聞璟放鬆了警惕,才冒死回府向爹爹報信。」
我說著,逼自己落下幾滴淚來。
我這爹不似嫡母和嫡姐那般,三言兩語便能唬住。
既然要回永安侯府,那就得讓他徹底信任我。
當然,光靠眼淚還不夠。
我掀起寬大的衣袖,露出了手臂上猙獰的疤痕。
這是那日聞璟將我關在鋪子裡,在失火無法逃生時落下ṱŭₓ的。
我後來才知道,那鋪子再過一條街便是謝府。
謝府的少將軍與聞璟交好。
不過謝府更為人所知的是謝三姑娘謝嵐真,只因當年京中盛傳:
「攝政王聞璟多年不娶,等的就是謝三姑娘。」
08
即便是我爹,看到我手臂上的傷時眼裡也不免劃過震驚之色。
「爹爹若仍覺得女兒這出是苦肉計,大可去打聽上個月城西東街的布鋪失火一事。」
那場火,險些讓我喪命。
我被救出來時,衣裙半毀,整個右臂被燒傷,不見半寸完好的肌膚。
幸得布鋪的夥計及時破門將我救出。
我因濃煙吸入過多,昏迷了整整三日。
這三日,聽聞聞璟因失火受驚住在了謝府,由謝少將軍謝辭與謝嵐真照顧,未曾回府看過我一眼。
受驚,趁機渾水摸魚。
後者才是聞璟的目的。
至於我,死了就死了。
「這聞璟竟如此心狠手辣,連髮妻也不放過。」
良久,我爹才開口。
我松了口氣,他總算是相信我了。
我將衣袖舒展,將傷疤遮好。
傷疤已癒合,不會再痛,如何利用好傷疤,才是上策。
「既然聞璟讓你回府,可有吩咐你些什麼?」我爹又問我。
「並未。聞璟知道爹爹會因他近日的所作所為而遷怒女兒,也清楚爹爹從前將女兒嫁過去的目的。」
「此番送女兒回來,是想爹爹自己除去女兒這顆『廢棋』,也讓他日後身邊少一個眼線。」
我爹點了點頭:「依你的說法,那我豈不是要順勢而為才能不讓聞璟懷疑?」
「女兒認為,爹爹應該反其道而行之。若順勢而為,女兒就再也回不去王府,就真的成了廢棋了。
「相反,若聞璟知道女兒回府過得好,恰恰能說明,女兒給侯府帶來了有用的消息。
「畢竟女兒真真實實在王府住了三年,也曾與癡傻的聞璟真心相待。聞璟疑心重,自然會懷疑女兒給侯府傳遞的消息,也自然不願意女兒在侯府待太久。
「只有女兒回到王府,才能對阿爹有利。」
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離開。
「鬱春,你若是從一開始就這樣想,也不必弄到今日的這般田地。」
我爹將我扶起來,算是對我放鬆了警惕。
是啊,如若我一開始就選擇另一條路,或許會不一樣。
可我遇到的聞璟,一開始也不是如今這樣的。
09
有了我爹的庇護,在侯府的日子就過得快活多了。
郁柔安即便對我不滿,也只能同我乾瞪眼兩日後回了夫家。
嫡母礙于我爹的份上,不敢刁難我,更是拿了好些銀子讓我添置物件。
送上門的錢,不花白不花。
先是去京中最好的醉仙樓吃了一頓,餓著肚子可不好花銀子。
吃飽喝足後,我帶著丫鬟來到了首飾鋪。
將手裡的銀子換成輕便的首飾,以後也方便帶走。
「這鐲子是我家姑娘先看上的,這位夫人未免有些太奪人所愛了。」
才挑好玉鐲,另一處就傳來一道尖酸的聲音。
回頭一看,正是謝嵐真同她的婢女。
真是念著什麼,就來什麼。
「這玉鐲我也喜歡,夫人能否割愛?」
謝嵐真語氣要溫和不少,眼神卻是笑裡藏刀。
「方才從我挑中這玉鐲時謝姑娘都未曾開口,偏生我付錢時說這話,是囊中羞澀打算硬搶嗎?」
話音一落,圍觀者紛紛低笑。
謝嵐真被落了面子,臉色頓時一陣青白。
「誰說我打算硬搶的,我願意出兩倍的價錢買你手中的玉鐲!」
我故作驚訝:「哦?我出身永安侯府,又是攝政王的王妃,謝姑娘是覺得我給不起這點銀子嗎?」
我將玉鐲套進手腕,「掌櫃的,我出三倍的價錢,賬記永安侯府上了。」
「那我出五倍!」謝嵐真應道。
我看著她搖頭笑了。
「掌櫃的,你凝玉閣打開門做生意,應當懂得為商者要講誠信,凡事也應該有個先來後到吧?
「不然以後都像謝姑娘這般,看上了就砸錢來搶,我看你這店裡也沒有明碼標價的必要了。」
掌櫃為難地點頭,倒是看熱鬧的人紛紛低聲附和我。
「今日我便出十倍買下這玉鐲,也算是給謝姑娘一個教訓。」
「有些東西,一開始自己看不上,別人來買又要搶,這說明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歡,也留不住。」
「你!」謝嵐真自然清楚我在我說什麼,她漲紅了臉,但在眾人指指點點下也不好再反駁我,只好倉皇離去。
10
剛回府就撞見了嫡母,她手裡拿著帳本ƭŭ̀₅,臉色不大好。
「王妃回來了。」
「嗯。夫人找我有事?」
不用猜,也能知道是因為我花高價買玉鐲的事。
嫡母雖給了我銀子,但比起這玉鐲的花費,卻是杯水車薪。
今日連同鐲子一起掛的賬就夠她頭疼的了。
「方才有人上門要錢,都是王妃今日白天買的東西。
「我知道王妃多年不回家,需要添置的東西不少。只是這凝玉閣的掌櫃說,今日王妃同人爭執,花了十倍的價錢買了一個玉鐲,未免有些太過奢侈……」
「郁春喜歡,多少錢我侯府都給得起!
「平白無故拿這點銀子的事為難她做什麼。」
循聲看去,我爹和聞璟竟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處。
嫡母被我爹訓了,臉色不大好。
「說到底,還是我不好。近日公務繁忙,將王妃落在侯府久了,給侯爺和夫人添麻煩了。」
聞璟開口打圓場,笑眼裡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哪裡的話,這些年鬱春寸步不離地照顧王爺,未曾回過侯府。這好不容易回來了,正好解了老夫的思女之痛啊哈哈……」
我爹很高興,他清楚聞璟上鉤了。
「侯爺這話說得,我都快成望妻石了。」
聞璟走到我身旁,握住了我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微涼,觸及欲逃。
但他纏得很緊。
那力Ţŭ₁道讓我有一瞬間恍惚,仿佛阿璟還在。
從前拉著我上山時,他也喜歡這樣拉著我的手。
但阿璟不是這樣笑的。
他學不會這樣的笑,眉眼含笑,卻讓人覺得徹骨冰涼。
冷得一下子讓人清醒過來。
「還望妻石?分明就是嫌我煩了。
「今日我在凝玉閣還差點被人欺負了去,你也不知道替我出氣。」
我嗔怨道,配合他做戲。
「好好好,讓我看看是誰敢氣著王妃,定不會輕易饒了她。」
聞璟順勢將我摟在懷裡,「如此我就不打擾侯爺和夫人了。」
11
上馬車後,我甩開了聞璟的手。
他身子一滯,有些僵硬地將手收回。
「這裡沒人,攝政王不必再做戲了。」
「難道不是你要回王府,本王才來接你的?」
聞璟笑道,方才的事並未上心。
「是王爺送我去死,我只是還活著罷了。」
若不騙過我爹和嫡母,他們知道我再無利用價值,我便如砧板上的魚肉一般。
「頂撞了嵐真,還要說那些若有所指的話,當真只是為了活命嗎?」
聞璟湊了上來,那張昔日純真的臉上如今寫滿了算計。
「王爺的話,我聽不懂了。
「她打算硬搶我的玉鐲,我說的也不過是玉鐲。
「還是王爺心中另有所想,才會誤解我的話?」
與謝嵐真吃醋麼?
完全不會。
她喜歡的是攝政王聞璟,我愛的是我的夫君阿璟。
何來吃醋一說?
聞璟眯起眼:「是我想錯了,你比我想得要有趣得多。」
微涼的手指覆上我的臉,「你究竟想要什麼?」
「和離。」
我想要阿璟回來,他做不到。
我想要和離,但如今的聞璟也做不到。
這幾日回到侯府與我爹、嫡母周旋,早已讓聞璟知道了我的真面目。
如今想走,沒那麼容易了。
聞璟嗤笑道:「你若是乖乖聽話,王府不介意多養一個閒人。」
12
回到王府時,發現屋裡的陳設有些變了。
衣櫃裡給阿璟做好的鞋不見了,那是他央我做給他今年生辰時穿的。
我從聞璟房裡拿回來從前給阿璟做的衣裳也統統不知所終。
阿璟平常喜歡看的話本沒了,換成了幾本詩集。
掛著山水畫的地方本掛著阿璟給我做的紙鳶……
我叫來婢女,問她我房中原本的東西都去哪兒了。
婢女面露難色,良久才告訴我:「王妃,王爺說這些舊物放著不吉利,都讓我們扔了。」
「扔去哪兒了?」我追問道。
「王妃,你就別為難我們了。王爺不准我們說……」
我癱坐在地上,滿臉生涼。
原是淚水,不知何時浸濕了臉。
聞璟既然做了,便已經打算讓我無法再找到那些東西。
我又何必去為難一個處境與我相差無異的下人?
他想抹去所有關於阿璟存在過的證明,於他而言,無疑是恥辱般的過去。
但我不會忘了阿璟,永遠不會。
……
謝嵐真來時,我在做鞋。
「王爺不喜歡這種花紋,我看你還是別白費心機了。」
她看著我,故意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更襯得那玉鐲通透。
「這個比起你那日買的成色要好上許多,是王爺特地向皇上求來給我的。」
謝嵐真到底是年紀小,情緒全都寫在臉上。
我不緊不慢地收好針腳:「我是你,我就笑不出來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謝嵐真不解。
「一個玉鐲而已,以王府的財力,千個萬個也不成問題。
「可王府的正妻,只有我一個。
「在王爺心裡,你也不過是他一個玉鐲就能哄住的女人罷了。」
「你懂什麼!」謝嵐真立刻反駁我。
「當年聞璟非你不娶的消息滿京皆知,卻從未與你定親。
「尋常這些涉及女子名聲的傳言謝家應該儘快阻止才是,卻任由消息傳開,說明這應該是謝家逼他娶你用的手段罷了。」
謝嵐真被我戳中痛處,氣得漲紅了臉。
「那又如何?這王妃怎麼也輪不到你這個庶女來做!」
「你想多了,我告訴你這些並非要與你相爭。」
我將上次買的玉鐲從妝奩裡拿出來,套在她的手腕上。
「你……你這是打的什麼主意?」謝嵐真氣勢泄了大半。
「不過是想助你一臂之力,日後入了府別為難我罷了。」
她明顯不信:「你方才不是說王爺在乎你嗎?如今在這裡假惺惺做什麼?」
「在乎我,不過是因為我與他共過幾年患難,一來圖個好名聲,二來還不想與我爹撕破臉皮罷了。」
我掀開衣袖,再次露出被烈火燒毀的皮膚。
「我如今這般,他還會願意與我親近嗎?」
謝嵐真後退兩步,嫌棄地移開眼。
我迅速將衣袖拉下來,扮作難堪的神色。
魚兒,到底是上鉤了。
13
謝嵐真到底是信了,這幾日來王府來得勤,見不到聞璟就來尋我。
尋得藉口也是簡單,說跟我女工。
連聞璟都察覺到,問我為何突然與謝嵐真這般和睦。
我笑著應他:「日後她也是要入王府的,我又何必給自己添一個敵人。」
聞璟看著我手中的鞋入了神,半晌才道:
「但你做的鞋,不是我喜歡的。」
「這本就不是做給王爺的。」
我將最後的針腳收好,伸手揉了揉眼睛。
熬了幾個大夜,雙眼又幹又澀。
「我不是那個傻子。」聞璟以為我沒聽懂,又重複了一次。
「我知道。」
我抬頭看向他,許是眼睛難受,看不清聞璟的模樣。
也沒有看清的必要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離開。
一連幾日,聞璟沒有再來。
直至謝嵐真再次來訪,他讓下人給我傳話,讓我下廚,做的都是曾經阿璟最愛吃的。
他自己說了,他不是阿璟,我也懶得浪費精力。
我將做法告訴廚房的下人,看著他們做,也算是「親力親為」了。
……
不僅是謝嵐真,謝辭也一道來了。
聞璟讓我下廚,我索性就在廚房裡待著,省得壞了「正事」。
「王妃,王爺喝多了,這會兒正尋你過去。」
為了不讓人生疑,我只好點點頭跟僕人過去。
結果沒走幾步就遇到了謝辭,他伸手將我攔住。
「王妃這一去擾了王爺的好事,日後若是王爺怪罪下來,別怪本將軍沒提醒過你。」
謝辭半客氣半威脅道。
我為難地看著僕人:「謝將軍說得有道理。反正謝姑娘日後也是要嫁過來的,她替我伺候王爺也是一樣的。」
僕人看了看謝辭,又看了看我,不敢再說什麼。
待僕人走遠後,我朝謝辭頷首示意,守著他們兩個人的事,就交給他了。
我伸了伸懶腰,回到房中將東西都收好,這次可不能再將做給阿璟的鞋弄丟了。
14
起初聞璟並未發現湯有問題,一連喝了半碗。
論起平常,他再喜歡的,也不過兩三口而已。
不漏喜惡,掩藏情緒,早已成了習慣。
偏生今日這碗湯,徑直喝了半碗。
若不是小腹燃起的燥熱,他都未曾發覺。
要怪就怪,那碗湯鹹淡剛好。
聞璟不喜歡受傷後的自己,癡傻如同七八歲的孩童,在人面前出盡洋相。
他從未向人袒露過真心,可那傻子卻對郁春一片赤誠。
連自己,都被他的喜好影響了去。
謝嵐真不停地往他眼前湊,給他夾菜。
若是從前,聞璟不會吃。
但怒上心頭,他都一一嘗了。
一桌子菜下來,唯有湯的味道和記憶重合。
原來是故意的,故意只親手熬了湯,
怪不得這幾日與謝嵐真不計前嫌……
聞璟借醉酒起身,讓下人去傳鬱春過來。
怒火與欲火交雜,令人煩躁。
謝嵐真就是在這時跟了過來,滿目柔情地看著他,低頭伸手去解他的腰帶。
試圖逼他就範。
到底是他小看了郁春,原以為只是個小家碧玉的庶女。
她清楚他無意娶謝家女,但一時不會動謝家。
她更清楚謝家著急嫁女兒。
到頭來將他耍得團團轉,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
有趣,當真有趣。
聞璟自嘲般笑了出聲,努力維持著最後一絲理智將謝嵐真推開,然後將發冠上的玉簪刺進了手臂。
鮮血嚇得謝嵐真驚呼,迎面撞入聞璟恐怖的目光。
「滾!」
隨著他一聲怒吼,謝嵐真清楚計畫失敗,只好慌忙逃走。
痛楚讓聞璟徹底清醒,下人聞聲進來,看見他滿是鮮血的手臂只敢低頭不語,生怕下一瞬自己成了他宣洩怒意的缺口。
「王妃呢?」
「王妃說不敢擾了王爺的興致,這會兒應該在屋裡休息。」
在屋裡休息?
又在做那雙幼稚的鞋嗎?
聞璟顧不上手臂上的傷,出了門就往鬱春院裡走。
其實聞璟身子痊癒後,他來鬱春院裡不過三回。
第一回是郁春回侯府後,他來查她這些年探聽到多少他的事。
但落入眼中的,卻滿是那個傻子存在過的痕跡。
她做給他的衣裳,他送她的紙鳶……
第二回是得知鬱春近日與謝嵐真交好,撞見她又在做鞋。
與上次他令人丟的那雙一模一樣。
明顯不是給他做的。
第三回,聞璟站在門處,對著空落落的房間發笑。
冷怒的笑聲砸得下人不敢抬頭。
他早該想到的,費盡心機給他下藥,就是為了逃走。
「人呢?」
「人呢!」
下人們齊刷刷地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聞璟走入房中,將所有櫃子打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她沒帶走什麼東西,至少府上的沒有。
大抵是從永安侯府帶回來的金銀細軟,還有那雙鞋……
15
從王府到碼頭的路走過很多遍,在侯府這幾日,我借著出門添置的理由,也將附近城衛巡邏的路線瞭解了個大概。
阿璟很喜歡來碼頭,他喜歡坐船,恨不得隨流水而去,四處漂泊。
但那時的阿璟不知道,天子和我爹是絕對不會允許他離開他們的視線。
有時我實在沒辦法,只好雇船夫載我們在附近遊一圈。
也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卻能將阿璟哄得很高興。
有時實在看我暈船難受,他也會讓船夫早點結束。
離開京城走水路不是上策,我暈船,且這一段水流緩慢,不如坐馬車。
這些弊端聞璟也清楚,為了順利離開,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賭聞璟與謝嵐真順利春宵一度,賭他猜不到我會走水路。
好不容易上了船,我給自己找了個角落坐下。
萬幸船身晃動得並不劇烈,我反應並不劇烈。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守著懷中的包袱,不敢入睡。
待船客都熟睡後,隱隱可見船後水上有火光尾隨。
我心頭一緊,走到船邊打算看清尾隨的船。
「前面的船速速停下!」
原本熟睡的船客悉數驚醒,船家也跑到船尾。
「是官家的船!」
「這船上可是有逃犯?這可是皇城司!」
……
船客驚恐地相互打量。
是聞璟追來了。
聞璟本就是皇城司出身,皇城司雖為天子爪牙,可裡裡外外全是聞璟的人。
即便天子和我爹在聞璟受傷未愈時,也沒辦法完全將聞璟的勢力清除。
我心知落在聞璟手中是何下場,此時跳水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利箭就在此時破風飛來,橫在眼前,只差半寸,便可劃破雙目。
我停住了跳水的動作,只見那船來到了不遠處。
火光將河水照亮,映在聞璟臉上。
他挽弓站在船頭,側頭微抬眉尾,薄唇含笑,箭尖直指我的胸口。
是挑釁,也是警告。
仔細看才發現他手上有傷,白布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顏色,殷紅如藤蔓般從手掌一直蔓延到手臂。
我離開了船邊,站起了身。
「王妃調皮,讓本王好找。」
兩船交接,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向我伸出帶傷的手。
我別無選擇,只能搭上我的手。
聞璟猝不及防地拉住我的手腕,以蠻橫的力道將我拉上了皇城司的船。
我根本站不穩,整個人撞入他懷中,染了一身寒氣。
鼻尖被腥甜味縈繞,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潮熱難惹。
低頭看時,聞璟已經鬆手離開,手腕處隱隱可見一道淺色血印。
「看好她。」
16
我被聞璟禁錮在王府,不得離開院子。
可第二日,下人卻傳我過去伺候聞璟。
門一推開,撲面而來的苦澀味。
隨著我走進房中,門被關上,房中只餘下我與聞璟二人。
他躺在床上,臉上毫無血色。
我想起昨夜他身上的寒氣。
許是昨夜染上了風寒。
聞璟從受傷後身體就很弱,不能吹風,不能著涼。
我常給他熬湯,也是遵循郎中的話為他補身。
他聽到我進來的動靜,睜開眼看向我。
「就當賠給你了。」他舉起滿是紗布的手。
聽丫鬟說,手臂是他用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用玉簪刺的,手掌的傷是握拳撞向牆而致。
後者我能猜到,我房中的山水畫不知所蹤,原本遮蓋的牆壁也變得面目全非。
「王爺的話我聽不懂。」
聞璟笑了笑,蒼白的臉上多了一分血色。
「嫁入王府前一年,你嫡姐議親,結果卻面容潰爛久治未愈,最後只能潦草嫁給尚書府的長公子做繼室,婚後被寵妾滅妻,日子並不好過。
「你那嫡母私放印子錢,最後借錢的人不知所蹤,白白吃了啞巴虧,最後還被永安侯發現,怒斥一頓不說,讓她用從前的嫁妝來填窟窿,害得你嫡姐出嫁的嫁妝也顯得寒酸。
「從前是我小瞧王妃了,不讓人細查,也不知王妃如此聰慧。」
「皇城司果然手段通天,我再如何厲害,也比不過王爺有手段。」
這些聞璟能查出來我不奇怪,不過比我預想得要遲。
可能真的是傻了幾年,反應也遲鈍些。
其實細想就能猜到,聞璟從前為攝政王時樹敵眾多,趁著他病重癡傻,昔日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人才會出手。
只是阿璟單純,我從未告訴過他。
至於眼前人,也不必知道。
「你為什麼會喜歡那個傻子?」他問我。
「因為他是我的夫君。」
我回答得有些多餘,可從前我問阿璟時,他也是這麼回答我的:
「因為娘子是我的娘子。」
17
剛嫁來王府時,我才將侯府攪得翻天覆地,ṭŭ̀ₖ一地雞毛。
但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
我阿娘的死,他們都有責任。
我阿娘只是永安侯醉酒時Ţũ⁼臨幸的婢女,身份低微,無人在意。
所以我自然而然成了我爹嫁去王府的棋子,作為最不起眼的女兒,能嫁去王府是我的福氣。
這是我爹當時的原話。
我樂意至極,留在侯府,指不定要嫁給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人。
一個傻子,總比一個爛人好。
侯府,王府,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區別。
只是我沒想到,我遇到了阿璟。
成婚那日,一切從簡,沒有賓客,沒有賀禮。
一頂紅綢,一對紅燭,便已是全部。
眼前的大紅色被撤去後,映入眼簾的是阿璟的臉。
輪廓分明,貌如謫仙,雙眸卻透著憨傻。
他不似傳言那般暴躁愛撒潑,而是小心翼翼遞給我一塊白玉糕,討好般問我:
「他們說新娘子要餓好久,這個白玉糕很好吃的!你餓不餓?要不要嘗嘗?」
見我沒有應聲,他又將桌上別的糕點端了過來。
「不喜歡白玉糕還有別的,還有雞腿、龍鬚糖、甜棗、酒……酒不要,不好喝!」
我被他逗笑了:「可我就想喝酒怎麼辦?」
他皺緊眉頭,無奈地看著我。
「那你就喝一點,一點點就好了。他們說喝酒傷身,我要照顧娘子,不可以……不可以受傷。」
說著,他倒好一小杯酒遞了給我。
我接過酒,笑得花枝亂顫,酒全灑了出來。
他還傻乎乎地去接。
「酒都灑了,娘子沒有酒喝了。」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明明一滴酒都沒喝,我卻有了醉意。
我捧著他的臉問他:「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
明明這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他眉間舒展開來:「因為娘子是我的娘子。」
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仿佛這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18
「我也是你的夫君。」
因著尚在病中,聞璟的雙眸少了幾分淩厲,多了幾分無辜。
聞璟記得那個傻子生病時她是如何寬衣解帶地照顧他,也記得她會將藥溫好一點一點地喂給他。
如今兩兩對視,她卻看著他發笑。
比起憤怒,聞璟心裡更多的竟然是失落。
心被人扯著,墜得生疼。
聞璟覺得自己大抵是瘋了,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王爺費盡心思將我抓回來,不會只是想說這些不痛不癢的話吧?」
「自然不是。」
聞璟努力讓自己維持平靜,他如今需要一個人照顧自己。
直覺上,理性上,鬱春都是最佳人選。
她貼身伺候過他三年,清楚他受傷後的身子。
「這幾日,留在我身邊照顧我。」
鬱春又笑了,她拿起床邊的繃帶套在指尖上玩。
聞璟竟然會想起從前握她手時的觸感,纖細又帶些骨感。
寬大的袖口之下,手臂上燒殺的疤痕若隱若現。
不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當時的聞璟沒想過要留活口。
有時他會想,如果那日鬱春早早地死了,他如今大抵不會這般的搖擺不定。
「照顧?如今王爺病重,難道就不怕我此時動手?」
聞璟與她對視一笑,這般赤裸裸地將意圖告訴他,說明她並不打算這麼做。
「府上全是皇城司的暗衛,就我房外就有不少。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了。」
但他卻願意配合她說話。
「王爺要我回來,恐怕不僅僅是讓我當丫鬟這麼簡單吧?」
「那不如王妃自己猜猜,我究竟是何目的?」
目的……
連聞璟自己都說不出目的。
一開始將她從侯府接回來的確是為了防止她同侯府沆瀣一氣,後來頂著秋夜的寒意去尋她,連他自己都不清究竟是一時之氣還是另有所圖。
聞璟看著鬱春,病體讓他沒辦法一直將她看得很清楚。
眼前人時清時糊,如水中月時遠時近。
19
我將手中換藥的繃帶放下,去給聞璟換藥。
「天子如今聽信永安侯所言,王爺雖然清算,卻得聖上猜疑。
「我猜,王爺是想要我幫你清君側。」
聞璟的目的根本不難猜,他清楚我在永安侯府誆騙了我爹,如今對付我爹,我無疑是最好的棋子。
而我因下藥失敗害謝嵐真出醜已經得罪了謝府,如果聞璟再將我丟回侯府,我無疑是死路一條。
他知道我為了活下去只有一條路可走,而且也恰好想除去我爹,永絕後患。
聞璟聽後滿意地笑了:「王妃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都是跟王爺學的。」
……
聞璟讓郎中開了猛藥,第二日症狀就被壓下去了不少。
猛藥傷身,只會耗損基底,更何況聞璟曾經受過重傷。
但他別無選擇,只能強撐著上朝。
他如今的位置,天子忌憚,與我爹水火不容,稍微出錯,朝堂上旁觀者如野狗一般聞風而上,只會讓他粉身碎骨。
為政者,便是如此。
表面風光,只有自己才能看到腳下的刀山火海,退一步就是無邊地獄。
所以我沒有謝嵐真那樣天真的打算。
棋子總有沒有利用價值那一天,所以我要趁自己還有價值,找到出路。
20
聞璟允許我出門同夫人小姐們交際,但每次出門總要派上兩個丫鬟跟著。
明裡是兩個丫鬟,在背地裡的暗衛數量遠不僅這些。
聞璟要確保,我不會再逃跑。
但他不知,我的另一條路從來都不在這些虛偽的交際裡。
大齊國力強盛,天子又正年輕,宮中常有宴會。
恰逢中秋,天子宴請群臣及其家眷。
在宴會上,我遇見了謝嵐真。
自從上次給聞璟下藥失敗,她沒有再來過王府。
聽丫鬟說,聞璟下令,不許她踏入王府半步。
也在與世家夫人的談話間得知,謝辭最近屢屢被彈劾,天子早有意向對謝家開刀。
謝辭忙著為謝府奔波,也清楚聞璟亦不願再保謝府,謝嵐真也只能被迫安分了下來。
聽聞謝辭有意為謝嵐真擇婿,但礙於從前的傳言,讓諸多世家卻步。
宴會期間,屢屢感受到謝嵐真投來怨恨的目光。
聞璟在人前演作一副愛妻如命的模樣,更讓她以為我那日獻計,只是借機除去我。
這也是聞璟對我的警告,他要將我的「靠山」一一除去,讓我別無選擇,只能依賴他。
「怎麼?你也有害怕的一天?」
聞璟自然也察覺到了謝嵐真的目光,打趣道。
「不過是一直被人盯著覺得不自在罷ṭű̂ₚ了。」
我端起酒杯正準備喝,無意間對上謝嵐真的目光時,卻發現她眼中的憤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得意。
杯中除去果酒的香氣外,沒有別的味道。
我飲入一口,再用手帕擦拭。
假裝吞咽,其實酒全在手帕裡。
再看謝嵐真,她迅速移開目光,嘴角笑意難掩。
我忽然想起,那日她買來的催情藥,也是無色無味。
我有些想笑,卻只能裝作無措。
正愁找不到機會離開宴會,謝嵐真卻幫了我一把。
「去哪兒?」聞璟見我起身,下意識地扣住我的手腕。
「這酒有些醉人,想出去吹吹風,醒醒酒。」
宮宴的果酒不易醉人,確保老少皆宜,人人共飲。
聞璟不可能聽不出我話裡有話,卻松了我的手。
他在等我求他。
但我卻希望他不要跟來。
大臣及其家眷入宮,家僕需在宮門外等候。
宮城護衛早已被天子收回,皇城司暗衛無法入宮。
這條路,一個人走剛剛好。
算准了謝嵐真會跟過來,我順著記憶往宮城深處走。
21
「勞煩公公,我有事要求貴人。」
「求朕?你從前口口聲聲答應朕的事,可是一件都沒做到啊!」
明黃的錦靴一步一步走到我眼前,抬頭恰好對上了他的眉眼。
這便是當今天子宇文洵。
「當年郎中說聞璟癡症無法治癒,民婦也沒料到聞璟會突然痊癒。
「民婦亦被他蒙在鼓裡,險些喪命。陛下若不信,大可去查。
「聞璟嫌我身份低微,又曾是永安侯送來的細作,看不上我。我在王府,日日如履薄冰,若非如今性命垂危,走投無路,我也不會在今日打擾陛下。」
我跪在地上,額頭貼著冰冷的磚面,等候宇文洵開口。
「你要朕如何信你?」
宇文洵知道我的處境,今日跟來也不過是想看我的笑話。
但上位者不會有氾濫的慈悲之心,更不會被我三言兩語說動。
「聞璟名下產業眾多,他癡傻的這三年一直是由民婦打理,每年利潤不少,但與王府內庫的存銀卻對不上。民婦認為,這些都是聞璟用來疏通打點各處的開支。
「如今雖國力強盛,但殿下從國庫支取的銀子都需記錄在檔,雖有私庫,但畢竟錢銀有限,哪裡比得這些產業源源不斷要好?」
宇文洵忽地笑了:「萬一這是你與聞璟的計策,那朕可又要吃虧了。」
「若陛下不信,民婦願先以性命作賭。」
宇文洵是有野心的君主,不然也不會連同我爹刺殺聞璟奪權。
我向他說出了我的計畫。
「你要朕再次派人去殺聞璟?若是暴露了又該如何?」
「陛下大可借永安侯的手去做。聞璟現下正愁沒有機會對永安侯下手,二來也可借此事打壓永安侯府。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聞璟知道,又能拿陛下如何?
「陛下已經親政,聞璟若是動了陛下,就是弑君。」
聞璟癡傻這三年,宇文洵雖親政,但也助長了永安侯府的壯大。
為君者,最重要的是平衡。
一方做大,不如兩方互相制衡。
宇文洵清楚這個道理,不然也不會留我的性命到現在。
他如今需要的,不是除去聞璟,而是同時打壓聞璟和我爹。
宇文洵看著我笑了:「你這般聰明,朕真的很想知道你為何不繼續幫聞璟?」
「聞璟心狠手辣,若非民婦命好,早已命喪黃泉。陛下是仁君,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也未曾對民婦下手。
「而且聞璟痊癒一事,終歸是民婦對陛下食言。」
「你倒是個有良心的,當年也難怪會對癡傻時的聞璟不離不棄。但你看錯了聞璟,難道就不怕也看錯了朕?」
宇文洵到底是少年人,話裡帶點輕狂。
「陛下知道民婦的秘密,民婦卻對陛下一無所知,陛下沒有殺我的必要。」
宇文洵看著我笑了:「那你想要什麼?」
「自由。
「足夠的錢銀與自由,再無後顧之憂。」
22
聞璟是在御花園找到鬱春的,這裡離大殿有些距離。
她蹲在湖邊,將湖水往臉上潑以保持清醒。
鬢邊的發被水打濕,水珠順著臉部曲線滑落,滴入領口。
像墜落的仙女在梳妝打扮。
聞璟也中過催情藥,他知道是什麼感覺。
理智如緊繃的弦,隨時斷裂。
可眼前人被拂落的月光攏住,依舊清冷。
一如塘中的蓮花,雖然已到了陌路,依舊不肯低頭供人褻玩。
聞璟本該是用看笑話的語氣,開口卻是松了口氣:
「怎麼到了這裡?後宮之地不得隨意入內,擾了貴人我可保不了你。」
「不到這裡等下你可就真的保不了我了。」
她笑著抬頭,依舊冷靜。
聞璟卻覺得心似被醃過一般,又酸又軟。
她在宮中沒有認識的人,喝了摻了催情藥的酒貿然離開,且不說謝嵐真早有安排,就算是撞上了旁人,也難逃一劫。
聞璟說不清自己跟來擔心她會拖累自己還是擔心她。
鬱春將挽起長袖放下,手臂處猙獰的傷疤再次被遮蓋。
「回去吧,出來了這麼久,恐會令人懷疑。」
她越過聞璟往大殿走去。
她走得很快,快到沒能看清聞璟目光觸及傷疤那一瞬眼皮的跳動。
……
二人回到大殿時,發現原本歡樂的宴會亂作一團。
再仔細一看,謝嵐真和一個宮衛衣衫淩亂地跪在正中央,座上賓客議論紛紛,所言不過是——
「穢亂宮闈」「醉酒胡來」。
鬱春似想到了什麼,意有所指地看向他。
「王爺這是在做什麼?」
她清楚這是他所為,有些意外。
「不過是順手解決謝府,王妃不必想多。」
聞璟語氣依舊平常,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跟出來尋不到鬱春的身影時有多焦急。
23
聞璟沒想到,今夜的事一樁接著一樁。
殺手就埋伏在宮門外,暗衛不得靠近宮門,趕來時鬱春已經受了傷。
為他擋劍所致。
方才被湖水清洗過的臉格外冰涼,隨著失血臉色逐漸與慘白的月光一致。
他本能夠躲開的,她卻護在了自己身前,就這樣滿身是血地落到了他的懷裡。
暗衛趕來,與殺手周旋。
宮衛姍姍來遲,又將二者驅逐。
回望夜色中的宮牆,令人生畏。
聞璟從未怕過,入得朝堂,坐到這個位置,生死不過一線之間。
可如今替她止血的手卻有些發抖。
「為什麼?」
為什麼要替他擋劍?
為什麼要這般不自量力?
「我不是救你,我只是想救阿璟。」
她吃力地睜開眼,倔強地說道。
「但我不是他,你救的是我。」
聞璟應她,也不知道是在說服她還是說服自己。
「我知道,但這個身體也是他的。」
這是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
天子聽聞他遇刺,特派太醫為郁春醫治。
聞璟看著眼前的天子裝模作樣地怒斥宮衛失職,有些煩躁。
他鮮少願意主動觸及那三年的記憶,這次卻主動被思緒帶了回去。
其實天子原本打算斬草除根,在他癡傻時也派過刺客前來。
那次鬱春也是這樣,義無反顧地擋在他面前,將慌亂害怕的他護在身後。
上次比這次幸運,只是被箭劃傷了手臂。
後來或許天子借此事打消了疑慮,決定留他這個癡傻廢物一命,未再派殺手前來。
24
同宇文洵演完戲後,聞璟守了鬱春一夜,直至宮人前來提醒他更衣上朝。
臣子不得留宿宮中,宇文洵將鬱春留在宮中醫治,明面上是皇恩浩蕩,暗地裡不過是用她做人質。
其目的就是逼聞璟繞開宇文洵,對永安侯府下手。
畢竟在這三年,永安侯在朝中一家獨大,頗有從前他的樣子。
宮門前行刺,是大罪。
光靠這一點,就能順勢打壓永安侯府,還能再次拉攏聞璟。
宇文洵到底是長大了,不再是從前那個任人擺佈的稚嫩皇子。
如今聞璟也只能順著他的意,對永安侯府動手。
日子就這樣忙了起來,聞璟日日進宮,離宮。
鬱春一直未醒,靠著湯藥吊命。
太醫說那一劍傷及肺腑,能不能醒來要靠她的意志。
聞璟信了。
他還信她一定會醒來,畢竟她的求生意志是他見過最強烈的。
可聞璟還是被她騙了。
永安侯被降罪後,宇文洵立刻派人清查他的私產。
王朝之下,無一倖免。
聞璟這才明白,原來宇文洵是想將他和永安侯都一併收復。
日後他們只能是天子的爪牙,再無能力對天子叫囂。
但他的私產一向藏得很好,除非……
聞璟記起,他癡傻那三年,是鬱春在替他打理,維護王府的開支和運轉。
她是何時與天子有了交集?
大抵是那次替他擋箭受傷之後,她說要去買東市街尾那家肉包子,一直到天黑才回來。
而且兩手空空,說是店家生意太好,排到她時已經賣光了。
後來鬱春經不住他鬧騰,連夜給他做了好幾籠包子,什麼餡的都有。
那時的鬱春問他,想不想她給他包一輩子的包子。
應該就是那次吧?
聞璟能想像到,她是如何威逼利誘宮門的人去給宇文洵傳話,再如何說服宇文洵留他一條命。
想到這裡,聞璟不禁笑了出聲。
以命為餌,誘他入局。
她比他更清楚,他是聞璟,不是那個傻子。
25
聞璟被攔在了宮門外,宮人來傳話,說鬱春已醒,被送回王府休養。
滿京冬雪,不聞春跡。
聞璟的眼線悉數被派往私產銷毀重要證據,百密一疏,偏偏漏了她。
鬼使神差地,他去了郊外。
大雪紛飛,原本崎嶇的山路更加難行。
聞璟頻頻回頭,仿佛身後還有人被他牽著手,一步一步地跟他走。
昔日繁盛的樹枝已覆滿白雪,她常坐的樹幹下整齊地擺著一雙鞋。
聞璟記得,這是她打算做給那個傻子當生辰禮的。
他嫌幼稚。
可如今他卻將鞋抱在了懷裡,不顧上面的冰雪浸濕衣衫。
還未下山, 只聽到護衛傳話說宮裡的人尋了過來,說宇文洵有急事召他入宮。
才出城門便派人來請,說是傳召, 其實是在警告聞璟不能輕易出宮。
「我這就進宮。」
聞璟應道。
餘生,他只能在京中同他們鬥到底。
這是她最後一步棋, 削弱他的羽翼,讓他與宇文洵、永安侯鬥到死, 再無能力將她抓回來。
進宮的途中, 聞璟甚至想過,若一開始他沒有瞞她、利用她, 他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覺得自己可笑,他分明最清楚, 鬱春與他很像, 不會主動愛人。
她也永遠不會愛他。
也曾逢春, 後晝夜撥雪,不聞春跡。
26
我醒來時, 聞璟不在。
「你真的是瘋子, 比聞璟那廝還瘋些。你就不怕自己醒不過來?」
宇文洵問我。
「九死一生,何嘗不是生呢?」我笑著應他。
「對外就說我沒醒, 聞璟入宮時讓我喝些安睡的湯藥。」
「你放心,朕會吩咐太醫去做的。」
「如今輪到你兌現承諾了。」聞璟讓宮人呈上紙筆。
就這樣,聞璟不在時我為宇文洵勞作。
聞璟在時, 我服藥昏迷。
宇文洵問我為何要對自己這ƭũ⁺麼狠, 我答他聞璟多疑,想逃, 唯有此計。
若聞璟一日權勢滔天,我無論逃到天涯海角, 也會被抓回來。
我只想離開。
僅此而已。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離京那日,大雪紛飛。
宇文洵心情極好, 所以也來送了我一程。
「當真不考慮一下留在宮中?」
「民婦始終嫁過人, 就算有心為陛下出謀劃策, 也容易遭人議論。對陛下來說,我留下來,反而對陛下不利。」
「罷了, 朕說不過你。」宇文洵擺了擺手。
「銀子和車夫朕都安排好了,如今聞璟自顧不暇, 你大可放心走。」
「走了, 就不要回來了。」
是叮囑, 也是警告。
警告我莫要反悔回京。
宇文洵肯成全我, 無非是知道我不會再起風浪。
但他不知道, 我離開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聞璟不是阿璟,王府也不再是我的家。
也曾鬱鬱不逢春,是阿璟替我撥開雲霧, 讓我得以窺見一絲春光。
上山的路,再也沒有人拉著我的手走了。
雪落得很大,險些將眼淚凍住。
我將做好的鞋放下。
「阿璟, 我要走啦。你以前說想坐船隨處漂流,遊山玩水。我現在替你去啦,你記得保佑我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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