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了病嬌反派的黑月光師尊。
系統:【你要狠狠欺負他!讓他黑化!】
我用力捏了把這雙重人格小團子的臉。
白團子星星眼:師尊摸我啦!師尊抱~
黑團子炸毛:再敢碰他一下,砍了你的爪子!
什麼反派,明明超可愛!
後來,我死遁失敗被抓。
雙魂纏鬥的少年咬著我的後頸。
啞聲逼問,欺師滅祖。
「師尊,我和他,你更喜歡誰?」
1
全文完。
姿容絕世的少年跪在我面前。
流著淚,幾乎控制不住聲音裡的顫抖。
「我恨你,師尊,我恨你。」
我遲鈍地低頭,一道雪亮的劍光洞穿我的心口。
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山崩地裂,星辰倒懸。
錯亂的天地間,唯一沒有偏離的,是晏絕的劍。
「知道了。」我笑了笑,「我把命還你。」
……
然而。
我穿進這本書裡時,未來的病嬌反派只有八歲!
系統:【你的任務是狠狠鞭笞他!羞辱他!讓他黑化!】
「師尊!」
小晏絕不知道即將大禍臨頭。
開心地拎著小木劍跑過來。
卻被過長的衣擺絆倒。
「啪唧」一聲,摔在了我面前。
羞辱他?這對嗎?
我陷入沉思。
原書裡,原主因這個徒弟有凶獸混沌血脈。
對他厭惡至極,百般折辱。
後來黑化的少年晏絕回來尋仇,屠盡宗門。
連路過的黃狗也沒放過。
最後笑意盈盈地把這個好師尊。
千、刀、萬、剮。
——也就是我剛剛看到的那一幕。
眼下,尚未黑化的小晏絕摔懵了。
「我、我……」
淚花在眼眶裡轉了兩轉。
他終於想起此行的目的。
「弟子已學會劍譜第一式,請師尊檢驗!」
2
最先看不下去的是系統。
【他是在跳大神嗎?】
我:什麼話!孩子還小你閉嘴!
晏絕收劍,期待地望著我。
系統冷酷道:【請宿主辱駡反派。】
我別開眼,飛快思索著。
他虎口處有磨破的傷口,想是日夜練習所致。
誠然他練得比較難看,但我也不能——
系統無情道:【抹殺倒計時。十、九、八……】
我咬牙。
驟然抬手,小木劍飛進掌中,斷成兩截。
「真是丟為師的臉。」
晏絕惶恐跪下。
「弟子愚鈍!師尊息怒!」
「——用的什麼垃圾劍。」
補完了剩下半句話。
我丟下藏劍閣的鑰匙。
高貴冷豔地開口。
「送你。」
「喜歡什麼劍,自己去挑。」
「再敢撿垃圾玩,為師打斷你的腿。」
晏絕呆住了。
然後,我就看見——
這小孩黯然的眼神一點點亮了起來。
「多謝師尊!」
「徒兒定不負師尊厚望!」
系統:「?」
……
原主名為風吟袖,幼年拜入懷陽真人門下。
冷心冷情,天賦奇高。
素有「劍尊」之名。
是當今道門最有望飛升的第一人。
而今青雲山裡,大師兄山枕流是掌門,小師妹玉欺霜是掌教。
她這個二師姐一心飛升,不理庶務。
我將腦中信息梳理了一遍。
「我為什麼不記得……我是誰?」
為什麼我有風吟袖的記憶。
卻唯獨沒有屬於自己的,哪怕是一個名字?
系統安靜一瞬。
它說,我本是無名野鬼,被它選中,做任務推動晏絕黑化。
等我被晏絕千刀萬剮了。
它會給我一具新的身體,讓我壽終正寢。
系統低聲蠱惑:【這是一筆再划算不過的買賣,不是嗎?】
我:?划算在哪?
買一千刀送一萬刀嗎?
千萬不可!
3
白日裡見晏絕手心有傷。
黃昏時,我揣著藥瓶,非常不經意地路過他的房間。
本想放下藥就走。
卻見窗紗上晏絕痛苦打滾的影子。
我想都沒想,闖了進去。
「小絕?!」
「別碰我!」
晏絕打掉我的手,死死縮在床尾。
像只戒備的小獸。
「假惺惺!」
他急促地喘息著。
「拿走!他才不要你的劍!」
我怔愣地看著手背上的紅痕。
順著他的目光,又看見地上沾滿血的靈劍。
再一看他鮮血淋漓的掌心。
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他想和這柄劍解契,卻被劍反噬了。
原書裡,晏絕有兩個人格。
他幼年被虐待,後來流亡途中又遭人欺淩。
為了保護自己,分裂出另一個人格,承載這些不好的記憶。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面前的晏絕。
這就是他的第二人格,俗稱心魔。
不同于白天那個傻白甜的白團子。
這是一個敏感偏執的黑團子。
我撿起地上那柄鮮血淋漓的靈劍。
鮮血滑落,露出淺碧色的劍刃。
劍柄處以古體篆刻劍名「問春風」。
晏絕瞳孔渙散。
「哈……你果然……想殺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什麼好師尊,都是假的!」
我面無表情地舉起劍。
晏絕的眼睛睜得極大。
淚水決堤般從他眼中滾落。
我的劍鋒直指他眉心。
滴答。
一滴血從他眉心落下。
我厲聲喝道:「出來!」
黑氣絲絲縷縷逸散出來。
五指成爪,淩空一抓。
黑氣如同旱地植物巨大的根系。
霎時間被我連根拔起。
落在掌心,卻只剩下一粒烏青的種子。
我目光頓住。
這是……心魔引。
傳說裡,它能夠放大人心中的陰暗面。
原書裡,晏絕的副人格成長得很快。
在他十九歲那年。
就以絕對的優勢,吞噬了孱弱的主人格。
——也就是書裡所說的「黑化」。
我看向顫抖喘息的黑團子。
這又是誰幹的好事?
黑團子不記得剛剛發生了什麼。
只知道自己在解契的時候,我闖了進來。
他皺著小臉,目光冷淡。
「不需要你的劍。你拿走。」
我似笑非笑。
「是你不要,還是他不要?」
黑團子瞪著我。
我晃了晃劍柄,上面系著只打得歪歪扭扭的劍穗。
「等小絕明天醒了,發現自己昨天選的劍不見了。」
「你猜他會不會難過?」
黑團子這個人格雖然陰暗偏執。
卻是為保護主人格而生的。
聞言急了,劈手就要搶劍。
「還我!」
我把手一抬。
黑團子撲了個空。
我挑眉。
「這劍是送我徒兒的,你似乎還沒叫過我師尊?」
黑團子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似乎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不要臉的人。
連心魔的便宜都要占。
我勾著劍穗把劍拎了起來。
「更深露重,為師似乎有些倦了。」
我一邊往外走。
一邊在心裡默默倒數。
數到一的時候,指尖正好搭在門上。
「等等。」
黑團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什麼?」
我神清氣爽地回頭。
黑團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近乎咬牙切齒。
「……師、尊。」
我心情頗好地應了。
「藥在窗下,自己上。」
黑團子硬邦邦的聲音傳來。
「不需要!」
我唔了聲,決定故技重施。
「明天小絕醒來,發現手上的傷,真的不會奇怪嗎?」
「你瞞了他這麼久——」
「想必,也不想讓他知道你的存在吧?」
4
這是晏絕被原主收入門下的第二年。
風吟袖將他從流民堆裡撿回來後。
還沒發現他的凶獸血脈,就閉關去了。
按理說,晏絕只吃了點學習的苦。
沒有師尊教導,全靠硬學。
——然後把劍舞學成了跳大神。
黑團子能黑成那樣,心魔引功不可沒。
幾日相處下來後。
我發現和黑團子截然不同的是。
作為主人格的白團子極其依賴原主。
並不是原主對他多好。
而是原主獨居一峰。
晏絕能接觸到的活人就她一個。
我想了想,反手把人送進了宗門學堂。
宗學裡多的是年紀相仿的弟子。
多接觸一些活人,不管是對白團子還是黑團子,都不錯。
結果還沒半個月。
我接到了掌教師妹的傳訊。
說是晏絕在宗學打傷同門。
我趕到的時候。
一個錦衣玉袍的小少爺正哭唧唧地告狀。
「玉掌教,就是晏絕先打我!」
「我、我不學仙了!」
「我要回家!我要下山告爹爹!」
他對面的是個不苟言笑的女子。
眉目凜冽,額間一道胭脂劍痕。
聽見動靜,她起身相迎,衣上獬豸栩栩如生。
「小師姐,你來了。」
這是青雲山掌教,原主的師妹,玉欺霜。
聽見這一聲,縮在牆角面壁的晏絕猛然抬頭。
眼眶紅紅,像是哭過。
看見我,想喊一聲「師尊」。
卻不知想起了什麼,又猛然低下了頭。
分明是他先動的手。
如今看來……
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5
我聽了半天,總算弄懂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被打的是我掌門師兄的徒弟,姓賀,是青州城主獨子。
他爹想收收他的性子,重金將他砸入掌門門下學仙。
賀金縷自幼被寵得無法無天。
除了來得晚什麼都不知道的晏絕,沒人願意和他同席。
而他觀察了晏絕幾天,發現了一件事。
別的弟子上下學,不是有師尊接就是有師兄師姐送。
唯獨晏絕,孤零零地背著書篋,獨來獨往。
這太格格不入了。
他忍了幾天,實在沒忍住。
於是在這個午後。
賀小少爺湊過去,很認真地問晏絕。
「你師尊不要你了嗎?」
這一聲不大不小。
周圍弟子聽見了,紛紛好奇地看過來。
晏絕被許多人的目光圍著,害怕又羞赧。
著急地去捂賀小少爺的嘴。
「你!你胡說!」
他憋紅了臉,也只憋出一句。
「你師尊才不要你!」
賀小少爺掃了眼他不合身的弟子服,奇了。
「你師尊既要你,為什麼不管你?」
晏絕下意識捂住他長了一截的袖子。
賀小少爺觀察著他的反應,摸著下巴想了半天。
忽而靈光一現。
「難道……你師尊死了?」
晏絕「嗷」的一聲就哭了。
然後他哭著朝賀小少爺揮了一拳。
賀小少爺本人從小到大沒挨過打。
發現這世上竟有人敢打他。
往地上一坐,也哭了。
6
「事情,就是這樣了。」
玉欺霜倒是面色冷淡。
「我也給掌門師兄傳了信,師兄說此事一應由小師姐決斷。」
說著,她靜靜地等我答覆。
我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這哪裡是掌教,分明是幼稚園園長。
再看兩個小孩——
自從看見我開始,賀小少爺就心虛地低著頭。
至於晏絕,紅著眼眶垂著腦袋,也不說話。
我心中斟酌著,正要開口。
腦中,傳來系統的聲音。
【檢測到關鍵劇情點提前。】
【請宿主逼迫反派認錯。】
原書裡,晏絕上學比現在要晚三年,同樣與人起了衝突。
只不過原主聽聞晏絕惹事,二話不說逼他認錯,又罰了一年禁閉。
自此,晏絕性情更加孤僻,不再與任何人靠近。
系統的提示聲如同催命符。
但我知道,這並不是一聲對不起這麼簡單。
這關乎小孩的自尊心。
說到底,晏絕是為了維護我。
絕不能壓著他向別的小孩道歉。
我深吸一口氣,沉下聲音。
「晏絕,認錯。」
晏絕猛然抬頭,指甲掐入掌心,隱隱見血。
「師尊,我沒錯。」
我嗤笑一聲,傲慢十足。
「我說的是,向我認錯。」
「明明是你先手,卻把自己弄成——」
臉上掛彩的晏絕垂下腦袋。
下意識捂住了灰撲撲的袖擺。
像只鬥敗的小鵪鶉。
「這個樣子。」
我冷冷道:「下次打不贏就別回來了。」
晏絕呆了呆。
意識到了什麼,聲音都洪亮了幾分。
「是!弟子知錯!」
「弟子定當勤勉修煉,不負師尊厚望!」
搞定。
我轉向呆若木雞的賀小少爺,眉尖微挑。
很不要臉地恐嚇這小孩。
「看來你對本尊怎麼教導徒弟,有話說?」
賀小少爺魂飛天外,吞了口口水。
「不、不敢……」
他求助般轉向看戲的玉欺霜。
玉掌教一副「早知如此」的樣子。
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淡淡「哦」了聲。
「那你有什麼話,想對本尊徒弟說的嗎?」
……
系統快要瘋了。
【我叫你讓晏絕向賀金縷認錯!】
【沒讓你搞來搞去最後賀金縷給晏絕道歉了!】
晏絕的衣服在打架時弄破了。
正好趁機向執事長老搞兩套合身的。
這樣想著,我心情頗好。
「你就說晏絕認沒認錯吧。」
系統詭異地沉默了。
【可是……】
半晌,它冷冷出聲。
【總有你沒辦法違逆劇情的時候。】
【你如今對他越好,他日恩斷義絕,他更恨你。】
【見過光明的人,是無法忍受黑暗的。】
「你說得對。」我笑笑。
「可在那之前,我希望他能活得好一點。」
7
人設所限,我沒辦法接送晏絕上下學。
便琢磨著給晏絕找了個上學搭子。
誰知第二天一早。
縹緲峰的茫茫晨霧裡,來了個不速之客。
來人看見背著書篋的晏絕。
興奮地跳起來招手。
「晏絕!晏絕!」
「從今往後,我和你一起上下學。」
他小手一揮。
「我是你師兄,會罩著你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晏絕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半天。
賀金縷終於憋不住了。
「你師尊好酷啊!連玉掌教都怕她!」
「這樣,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親師弟,我就是你親師兄。」
「你親師尊就是我親師尊!」
「好不好好不好?」
晏絕警覺。
「我師尊才不是你親師尊!」
「好好好。」
賀金縷痛心疾首地哄他。
「是你一個人的親師尊。」
「我是表的、表的。」
少年人不打不相識。
等我找的上學搭子終於能載人,已經是三個月後。
我把晏絕叫到了洗塵殿裡。
冷酷道:「養煩了。送你。」
鳳凰低頭,將愣住原地的晏絕袖子啄出一個洞。
晏絕還沒什麼表示。
賀金縷倒是高興壞了。
在宗學張口閉口就是。
「晏絕他師尊可寵他啦!派鳳凰送他上學!」
也有小弟子提出質疑。
「你騙人!」
「你不是說晏絕師尊不要他了嗎?」
提起這茬,賀小少爺臉都綠了。
支支吾吾半天,氣急敗壞。
「見過鳳凰嗎?你!」
8
洗塵殿前的雪積了三尺,人間冬至。
在兩個小孩第十次偷偷摸摸出現在殿外時。
我放下茶盞。
「你們兩個,有什麼事嗎?」
晏絕低著頭,猶豫著沒說出話。
賀金縷倒是仗義。
「稟告師叔!」
他抱拳躬身,一臉嚴肅。
「明日是阿絕生辰,我、我們想下山玩!」
我看向晏絕。
他緊張地點點頭,眼神亮晶晶的。
「這種小事,不用煩我。」
這一句說得冷淡。晏絕斂去神情。
「是!是弟子冒犯……」
我頓了頓,補充道。
「靈石在側殿,自己拿。」
「你是我的徒弟。出門一趟,切莫讓人看輕了。」
話說完了,兩個小孩卻站在原地沒動。
賀金縷使勁給晏絕使眼色。
眼睛都快抽筋了。
我揚眉,「……怎麼?」
賀金縷往晏絕身後藏了藏。
又默不作聲地把人往前推了推。
「阿絕有話想和師叔說。」
晏絕憋紅了臉,聲音低如蚊呐。
我若有所思。
「你是說,想要為師為你另取一個表字?」
我想起了晏絕名字的來歷。
他天生不詳,無父無母。
名字裡的「絕」字,是眾人對他的厭棄與詛咒。
晏絕見我久久不言。
「徒兒冒昧!徒兒先——」
「那就,取單字回吧。」
我想說,回字很好,是個能歸來的好名字。
這個世界對你充滿惡意。
但師尊總是盼著你歸來的。
臨到嘴邊,卻只能是。
「為師也就你一個徒弟,你要記得回來,當心別死在外面了。」
……
兩個小孩開開心心地走了。
將將跨出殿門。
晏絕鼓起勇氣,回頭大聲道。
「師尊!我走啦!」
「徒兒、徒兒定會按時回來!」
一眨眼,人已經跑沒影了。
我啞然失笑。
旁觀了全程的系統終於開口了。
【世間萬事,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
【你違逆天意,攪亂因果,終將遭天命報應。】
我望著簷下的琉璃燈。
這是前幾日晏絕偷偷掛上的。
浩浩煌煌,照徹雪光與月光。
連帶著這孤峰,都沒有那麼森冷了。
「天命?」
華光繚繞,落入眼底。
我漫不經心地念了一句。
「讓它來。」
9
七年後。
青雲山學堂。
賀金縷甩著手腕瘋狂抄書。
「道祖在上!」
「明明都是考校不及格,為什麼雲瓔不用抄書啊!」
少年晏回悠閒抱臂,笑彎了眉眼。
「你看起來很遺憾?」
這一年,晏回十五歲。
褪去玲瓏稚氣後,生得越發昳麗。
偏偏又愛穿極襯他眉眼的紅衣。
鮮衣怒馬,正是少年。
察覺到我的注視。
晏回笑吟吟地回頭。
馬尾隨著動作輕快地搖晃兩下。
「阿瓔?」
七年過去,白團子順利長成鮮衣怒馬少年郎。
我以手掩唇,心虛地咳了聲。
這些年裡,我發現了一件事。
系統能夠拿捏風吟袖的本體,卻無法支配身外化身。
這便是「雲瓔」這具殼子的由來。
那時我謊稱自己是晏回的劍靈。
和他套近乎。
少年晏回非常純情,好騙極了。
他立馬就相信了。
把自己捨不得吃的天材地寶全都上供給我。
硬是把我剛捏出來的、啥也沒有的殼子投喂到了築基後期。
但晏回的副人格就沒那麼好糊弄了。
這個黑團子對我的防備心很重。
覺得我居心叵測。
他討厭我,也討厭我取的那個回字。
也是他,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真身。
「別碰我!」
那時晏回在一次懸賞任務中受傷昏迷。
我正給他上藥。
他忽然坐起身,躲開了我的手。
「風吟袖?」
他蹙眉打量著我這具殼子。
越發冷淡下來。
「你裝成這副樣子靠近他,是何目的?!」
我也不惱。
「是小絕啊。」
我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
「目的嗎?我來保護小回呀。」
「哦?」
晏絕彎了彎唇,嘲諷地笑了。
分明是同樣一具皮囊。
晏回笑起來總有股天真青澀的勁,眉目生光。
換做晏絕,卻笑得陰鷙又冷淡。
「我說,不需要。」
「不需要你的保護,也不需要你來上藥。」
我歎了口氣,作勢把藥瓶塞給他。
「行,那你自己來。」
晏絕唇角緊繃。
「他傷在哪裡?」
我爽快地告訴他。
「後背。」
晏絕忽然哽住。
難得見他吃癟的樣子。
我心情頗好,主動哄這個黑團子。
「我來吧。」我好心補充。
「你別想多了,我是怕他疼,不是因為你哦。」
在這種搖搖欲墜的信任關係下。
我們兩個迅速拿捏了對方的軟肋。
互相威脅了幾個回合後。
勉強達成了共識——
我不告訴晏回副人格存在的事。
晏絕替我保守雲瓔這個身份的秘密。
……
同樣氣急敗壞的,還有系統。
【就算劇情怎麼偏離,在晏絕十九歲那年,他還是會弑師滅門。】
【天道管不到你的小動作,還修正不了關鍵劇情嗎?】
那時的我,是怎樣回答的呢?
我瞧著那個不敢看我的眼睛,一說話就臉紅的少年。
透過他,卻仿佛看見光下的那道影子。
那個烏漆嘛黑的團子。
他總是冷淡。總是漠然。總是說恨我。
可是——
我垂下眼睫,輕聲回答。
「他不會的。」
10
這廂,賀金縷欲哭無淚。
「玉掌教偏心!」
然而這次,並沒有人回答他。
我和晏回眼觀鼻,鼻觀心。
默契地各往左右挪了一步。
遲遲沒有得到回應的賀少爺:「?」
一抬頭,正好看見玉欺霜冷冰冰的臉。
賀少爺:「……」
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低頭。
試圖裝作無事發生。
玉欺霜敲了敲他的書案。
「再將《清靜經》抄十遍。」
賀少爺悲從中來。
玉欺霜轉頭,看向憋笑憋得顫抖的我。
「至於你,和我過來。」
賀少爺轉悲為喜。
晏回試圖求情,在玉掌教的目光下噤聲。
也只能給我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內室。
玉欺霜沏好茶回頭。
見我心虛的樣子,啞然失笑。
「小師姐開心就好。」
她想起什麼,習慣性地叩著桌案。
「下月鏡天秘境開啟,小師姐是何打算?」
我想了想。
「阿回小賀若去,我陪他們一起。」
玉欺霜遲疑。
「天字秘境最為兇險,小師姐還是準備用這副殼子去?」
我點點頭,風吟袖受到的限制太多了。
這殼子現下也有個金丹修為,自保不是問題。
玉欺霜沉吟半晌。
「小師姐還是把逍遙遊帶上吧。」
逍遙遊是風吟袖的佩劍。
在她年少時,曾遇一白衣儒冠的雲遊書生。
書生掐指一算,說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解劍相贈,賜字無雙。
這劍在風吟袖手裡是神兵榜第一。
在我手裡卻是廢鐵一把。
我用眼神問出了那句「為何」。
玉欺霜無奈地笑了。
「你這樣……我並不放心。」
……
玉欺霜對她這個師姐,好似永遠這樣縱容。
雲瓔這個殼子,騙得了晏回,卻騙不了合體期的玉欺霜。
還記得她第一次在宗學看見雲瓔,眼神當場就變了。
有點古怪,有點一言難盡。
我以為她要斥我胡鬧。
可是沒有。
從來冷若冰霜的玉掌教,卻一挑眉,很輕地笑了。
「一年之計在於春。」
「諸生,須勤勉。」
冰消雪融,春光確實爛漫。
11
鏡天秘境已經三百年沒有開啟。
執事長老前腳剛宣佈完消息。
賀金縷後腳就已經把我們三個的名字報上去了。
結果因為他修為太低,被長老當場拒絕。
賀金縷大怒。
「築基期怎麼了!憑什麼看不起築基期?!」
執事長老眼皮微掀。
「秘境中最低等的妖獸都有金丹期。」
賀金縷哽住了。
執事長老認出這就是掌門那不學無術的小徒弟,歎了口氣。
「你若想去,也可以。」
「你們三個,再找一個元嬰期的弟子,四人同去。」
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合體、渡劫七階裡。
金丹是一道坎,邁過去便得長生。
渡劫是另一道,邁過去便可飛升。
當今道門公認境界最高的,是渡劫期的風吟袖。
晏回如今是金丹期巔峰,離元嬰一步之遙。
已是同輩弟子中的佼佼者。
賀金縷愁眉苦臉。
「這不是為難我嗎?」
我想了想,寬慰他道。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可以。」
晏回委屈地看了我一眼。
卻沒有說話。
我被那目光看得發毛。
硬著頭皮問賀金縷。
「如何?」
「好好好!」
……
「這人你可能聽說過。」
「是個陣修,十分可靠。」
「為人話少,風評極好。」
我每說一句,賀金縷的眼神就亮一分。
直到走到我說的那人面前。
他仿佛沒看見那麼大一個人。
還在左顧右盼。
「阿瓔,你說的人呢?」
「還沒來嗎?」
天青道袍的少年漫不經心唔了聲。
「這兒呢。」
賀金縷僵硬抬頭。
正撞上那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睛。
「……怎麼是你?!」
賀金縷大驚失色。
左手拽著晏回,右手拉著我就要跑。
身後,忽而傳來一聲輕悠悠的——
「站住。」
12
這兩人的恩怨,還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賀金縷靠著他爹捐的金礦,成為山掌門的關門弟子。
山枕流是個不管事的主。
天天喝得酩酊大醉。
對賀小少爺更是貫徹放養方針。
人開開心心的就好。
就這樣放著放著,有一天,酒醒的山掌門震驚地發現。
五年過去,這小孩竟然還沒學會引氣入體!
——換言之,連修真的門都沒摸到。
這實在沒辦法和賀家交代。
山掌門一拍腦袋。
決定找人給賀金縷開小灶。
身份比他低的弟子不敢得罪他。
同樣出身世家的弟子壓不住他。
山掌門左思右想,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影。
此人出身皇族,身份貴重。
修為在門中弟子中數一數二。
又與賀金縷年歲相仿。
於是那個晚上。
山掌門帶著一卷失傳已久的上古陣圖。
諂媚地敲響了簡珣的門。
……
山枕流的日子好過了。
賀金縷的日子就難過了。
他驚恐地看向簡珣給他的教案。
「三年金丹五年化神……十年渡劫?!」
簡珣生了雙顧盼多情的桃花眼。
卻是個心狠手辣的主。
某種意義上,山枕流找對人了。
一物降一物。
在簡珣的盯梢下。
賀金縷歷時一年,終於學會了引氣入體,一舉到達煉氣期。
又一年,成功從煉氣後期突破至築基期。
賀金縷苦不堪言。
至此,說什麼都不肯再修了。
簡珣不解。
他難得好聲好氣地講道理。
「你不結丹,就還是凡人一個,生老病死,無可奈何。」
賀金縷難得有膽子和他嗆聲。
「要我修到金丹期,不是要我的命嗎?」
「再說老就老了,死就死了,我本來就是沒有仙根的凡人啊!」
簡珣氣笑了。
「行!我管你去死!」
從此在宗學裡。
賀金縷遠遠看到簡珣,轉身就跑。
活像是見到貓的老鼠。
「……為人話少,風評極好?」
賀金縷哀怨地看著我。
「那是因為。」
他木然抹了一下脖子。
「只有死人,才敢說他的壞話。」
簡珣慈祥地看著他。
「愛徒啊,為師怎麼捨得讓你英年早逝呢?」
賀金縷打了個冷戰。
下一句,帶著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沖著我說的。
「好久不見了,小劍靈。」
13
這一聲小劍靈叫得我頭皮發麻。
倒讓我想起一些尷尬的往事。
這具殼子是我用靈體捏的。
最開始的時候,一步三喘,十分脆弱。
為了裝得更像劍靈一點。
我常常躲在劍裡睡覺。
晏回也沒指望我能派上什麼用場。
甚至連和人打鬥,都換了把劍,怕我被震著。
直到有一次宗學比試。
晏回對戰簡珣,被困在殺陣中。
「問春風」自動出鞘護主。
我被這破劍從半空抖落,落進陣眼。
和簡珣面面相覷。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掩飾尷尬。
卻冷不丁吐出一口血。
身形一晃,就要倒下去給他拜個早年。
簡珣大概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弱的劍靈,大為震撼。
下意識伸手,把我接住了。
下一刻,殺陣如同鏡子片片碎裂開來。
一道劍風直沖簡珣面門而來。
晏回立在三步之外。
周身護體真元爆開。
衣袍滴血,眉眼之間盡是偏執與狠戾。
「把她還給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樣子的晏回。
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會臉紅的青澀少年。
除非——
我瞬間反應過來。
這或許……是黑團子頂號上線了。
簡珣見他強行破陣,渾身是血的狼狽模樣。
冷冷開口,「你有病嗎?」
他偏頭躲過劍風,又問。
「這劍靈怎麼這麼弱,你虐待她了?」
黑團子不答。
只攥著我的手腕,輸送靈力。
「喂。」
我掙了幾下手腕,沒掙動。
小小聲道。
「你把我弄痛了。」
晏·黑團子·絕看我一眼。
一言不合就下線了。
晏回的身體猛然晃蕩兩下。
再睜眼,滿眼茫然之色。
「這是哪兒呢?」
下一秒,看見衣襟沾血的我。
驚恐得聲音都變了調。
「阿瓔!你怎麼了?!」
現在想來,簡珣堅信晏回是個神經病的刻板印象。
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14
因為帶著賀金縷和我兩個脆皮,隊伍戰力懸殊的緣故。
進入秘境的第五天。
我們還跟在別的小隊後面撿漏。
半顆仙丹,兩根仙草。
我邊走邊吃,津津有味。
從進入秘境開始,我就發現了一件事。
此地的氣息與我的靈體極為契合。
就如百川歸海,倦鳥歸巢。
晏回說,或許是秘境的主人與我有緣。
簡珣卻不這樣認為。
或許是我當初給他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
覺得我是餓得神志不清了,在說胡話。
看看我,又看看譴責地看向晏回。
「你怎麼回事?」
說著,又轉向我。
「小劍靈,你不如來投奔我。」
賀金縷看熱鬧不嫌事大。
「對哦對哦,阿瓔,他這種皇親國戚可有錢了!」
他想了想,覺得也不能滅了自家師弟的威風。
又補充道:「其實師弟也很努力的,天天接懸賞任務賺靈石……」
好像越說越貧窮了。
晏回:「……」
他平白背上好大一口鍋。
也不辯解,只是微垂著眼睫,可憐地看著我。
我莫名其妙想到山腳下那只小白狗。
被別的小狗欺負了也不出聲。
只會耷拉著耳朵,委委屈屈地坐在路過弟子腳邊。
然後義憤填膺的弟子就會抄著傢伙去幫它報仇。
我被看得愧疚。
只好悄悄去勾他藏在袖下的手。
「好啦好啦。」
我小聲道:「我不會離開你的。」
晏回偏了偏頭,輕聲細語地問。
「真的嗎?可是簡師兄他——」
這個角度,能看到他薄紅的眼尾。
我心中更加罪惡,連連點頭。
「真的真的!」
又悄咪咪地想著,要是黑團子現在醒著。
看見你這麼用這張臉,他得氣得倒仰。
晏回瞬間變臉。
笑得眉眼彎彎。
簡珣扭過頭,一副沒眼看的樣子。
賀金縷痛心疾首。
不知道他師弟怎麼就走火入魔了。
15
傳聞裡,鏡天秘境中心是一座鏡宮。
秘境主人的寶藏與傳承就在這裡。
以鏡宮為中心,密林一圈圈拔地而起,遮天蔽日。
我們是在穿過密林時失散的。
一步踏出,林中霧起。
我身形不穩,下意識想扶住旁邊的樹幹。
卻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破了手心。
刹那間天旋地轉。
四周驟然大亮。
並非迷霧散去,而是……鏡光。
我下意識打量抬眼。
牆上,地上,頂上,到處都是碎裂的鏡子。
這是鏡宮。
我怔怔低頭。
一枚碎鏡片靜靜躺在掌心,沾了血。
在這個鏡片裡。
我看見了被「問春風」一劍穿心的雲瓔。
我跪坐在地上。
手死死抓著不斷沒入胸口的劍刃。
「不要……晏、唔!」
晏回慢條斯理地抽出劍。
血濺上他的眉眼,病態又綺麗。
見我神色痛楚,晏回極愉悅地笑了。
「你騙得我好苦啊——」
他俯身,親昵地貼上我的耳廓。
「師尊。」
手心不自覺用力。
鮮血橫流,鏡面模糊。
眼前的噩夢戛然而止。
我張了張嘴,聽見自己極乾澀的嗓音。
「這是什麼?」
鏡宮中,卻響起一個空靈的聲音。
最中心的鏡子裡。
浮現出一個白衣儒冠書生的身影。
「這是因果鏡,為你照出的未來啊。」
「它看見了你的心魔、欲望和恐懼。」
那聲音詠歎似的。
「照徹大千清如水,也曾照微塵。」
碎鏡深深紮進掌心,鮮血橫流。
我啞聲道:「我不信。」
白衣書生不理,憐憫道。
「你其實,還在害怕。」
「你不信他。你怕他有朝一日,會殺了你。」
「不過嘛。」
聲音輕悠悠地頓了一下。
「你們不愧是師徒,真是般配。」
我猛然抬頭,「什麼意思?!」
「你不信他,他也不信你。」
下一刻,另一枚嵌在牆上的碎鏡白光大作。
待看清鏡中的畫面,我愣住了。
這是……晏回的心魔。
在那枚鏡子裡。
我看見了幾乎如出一轍的一幕。
——作為「雲瓔」的我,被晏回一劍穿心。
可截然不同的是。
那個我卻伸手,抱住了面前這個殺死自己的人。
她咳出一口血。
下一刻,目光落在虛空裡,宛如和我對視。
我被看得渾身發冷。
竟下意識等待著她開口。
可她什麼都沒說。
搖了搖頭,神色諷刺到了極點。
然後她轉向了晏回。
笑著說了句什麼,竟像是釋然。
我一點點、讀出她的唇語。
「對、不、起。」
晏回眉眼漠然。
他抬手。
乾脆俐落,一劍封喉。
16
血色眩目。
鏡中的畫面一遍又一遍地迴圈著。
如同噩夢永不停歇。
我渾身發冷地站在原地。
卻被魘住似的,腳下挪不動半步。
我一點點挪動著藏在袖下的手指。
在鏡中畫面迴圈到第一百次時。
我終於衝破了天羅地網似的封印。
驀然抬手,指尖靈力一閃而過。
「破!」
面前的鏡子瞬間被擊碎。
我跪坐在地上喘息。
再抬頭,卻見碎鏡之後,有一個人。
晏回跪坐在那裡,神色痛苦。
衣袍被血浸透,呈現出極深的猩紅。
他的手中,碎鏡已幾乎紮破掌心,露出白骨。
我失聲驚叫。
「晏回!」
他垂著頭,恍若未覺。
顧不得遍地沾血的碎鏡。
我緊緊抱住了他。
過了一刻,或者更久。
懷裡的人掙了掙,聲音沙啞。
「你看見了吧……鏡子。」
我無端肯定,此時懷裡的這個是黑團子。
下一刻,懷中驟然空蕩。
晏絕踉蹌著後退。
靠在破碎的鏡臺上。
依舊是我熟悉的、防禦的姿態。
「殺了你的人,不可能是他,大概是我。」
明明是平靜的語調。
我卻從一面鏡子的反射中。
看見了他藏在暗處的左手。
他死死攥著拳,想要這只手停止顫抖。
鮮血卻不斷從掌心滑落。
我沒有答他的話。
只是以一種強硬的姿態去掰他的拳頭。
「你幹什麼?!」
「閉嘴。」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下一刻,左手被我掰開。
血肉模糊的掌心裡,是一塊不規則的碎鏡子。
晏絕的情緒忽然崩潰了。
他依舊面無表情。
可是淚水卻一滴滴地滾落下來。
「我沒有辦法和他分開。」
「你把他養得很好。」
「可我本就是……因恨而生的。」
他抬眼看我,竟像一個哀求的姿態。
「所以。」
又有一滴眼淚掉下來。
「你準備不要他了嗎?」
鏡子。血。和他的眼淚。
我頭暈目眩。
卻奇異地聽見了他真正想說的那句話。
——你要放棄我了嗎?
「不會。」
我輕聲道。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晏絕呆呆地看著我。
我傾身,抵住他的額頭。
「不管你是什麼樣子,你都是我的徒弟。」
「師尊永遠不會離開你。」
晏絕的眼睫顫了顫。
下一刻,我脖頸一痛。
這人竟狼崽子似的,咬住了我的脖頸。
我聽見他含混不清的哭腔。
「我恨你,風吟袖……我恨你。」
下一句,幾乎微不可聞。
「要是我早點遇見你,就好了。」
在得到愛之前,他先得到了恨。
所以在學會愛之前,他先學會了恨。
我摸摸他的腦袋,輕聲應答。
「師尊知道。」
17
晏回醒來的時候。
我已經把他拖到了藏寶閣。
他睜眼看見是我,十分歡喜。
「阿瓔,我做了個夢!」
他說起我們失散之後的事情。
他同樣被傳送到了鏡宮。
被白光晃得頭暈目眩。
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我好像夢見了你……」
「然後,我忘了。」
如果說作為主人格的晏回是「光」。
那麼承載了恨意的心魔晏絕。
就是光明之下的影子。
所以鏡子照出了晏絕。
就發生了後來的那一幕。
我看著眼前不知憂愁的少年。
彎了彎眉眼。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
「走吧,咱們去找找秘境主人的寶貝!」
我們是在藏寶閣頂層與賀簡二人接頭的。
找到他們的時候。
他倆坐在一個籤筒前面發呆。
臉色都不太好。
我探頭,「這是怎麼了?」
回想起所謂的因果鏡,我沒忍住打了個冷戰。
「你們在鏡宮中碰到麻煩了嗎?」
提起這個,簡珣臉色更差了,沒有說話。
賀金縷搖搖頭。
「沒有,我在鏡宮睡了一覺,就來這了。」
說著,他苦大仇深地盯著眼前的籤筒。
我才發現,他倆面前各有一簽。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這是簡珣的。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這是賀金縷的。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倆臉色不好了。
墨玉籤筒上,端端正正刻著「天機」二字。
那廂,晏回已經眼疾手快搖出了一支新的。
我們三個湊過頭去一看,臉都綠了。
——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師弟啊,你手怎麼就這麼快呢!」
賀金縷痛心疾首。
一摺扇敲在晏回手背上。
「晦氣!不抽了不抽了!」
「阿瓔也別抽了!」
他一腳踢開地上的籤筒。
各色簽文嘩啦啦散落一地。
「什麼破簽,呸呸呸,我命由我不由天!」
說著,他從腰封裡摸出幾張銀票。
小扇似地展開。
「恭喜發財,見者有份——咱們來抽這個發財簽!」
「來來來,抽到多少算多少啊!」
晏回笑嘻嘻地加入。
也添了幾張銀票進去。
「哪裡來的兩個傻子。」
簡珣嘀咕了聲。
面色卻緩和不少。
我無奈地看著嘻嘻哈哈的兩人。
沒有告訴他們。
我比他們早半刻鐘來過頂樓。
寶貝沒找到。
倒是也抽了個下下簽。
是什麼呢。
我回憶起簽文上的讖語。
——夢斷香消四十年,人間柳老不吹棉。
我晃晃腦袋,把這句不吉的讖語甩了出去。
擠進晏賀兩人之間。
「我先抽我先抽!」
18
秘境的出口還未出現。
是夜。我們在山洞中避雨。
我正坐在篝火旁昏昏欲睡。
耳邊,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來尋我。」
身體如同被絲線控制般。
僵硬地站了起來。
山洞裡,賀金縷早已睡得不省人事。
守夜的晏回和簡珣卻也不知為何。
抱著劍睡了過去。
眼見著自己如同提線木偶。
被控制著一步步往外走。
我焦急地喚他們的名字。
那道聲音幽幽響起。
「他們聽不見的。別做無用功了。」
電光石火間。
我忽然想起這道聲音在哪聽過。
——是那座鏡宮裡的白衣書生!
不過一刻。
我被引到一處破舊的古戲臺。
那書生笑盈盈地在我身側落座。
「別來無恙?」
我盯著他,肯定道。
「你是鏡天秘境的主人。」
「不止。」
「不止?」
「那你到底是誰,有什麼目的?」
那書生被問得直歎氣。
「別這麼緊張。」
「你和你的朋友們拿了我這麼多寶貝,就不能陪我聽一齣戲嗎?」
我頓時啞口無言。
書生輕輕一敲摺扇。
破舊的戲臺上,出現了一隻木偶。
「小生意闌珊,奉命為貴客說書。」
周遭驟然點起了燈。
一群小木偶熱熱鬧鬧地上了台。
這是一個前朝書生的故事。
幼年勤勉,白日論策,子夜讀書。
少時得意,進京趕考,高中狀元。
故事的轉折,是在書生的竹馬進京告狀那天。
人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只知天子震怒,革除書生的功名。
書生一襲白衣進京來,依舊是一襲白衣出京去。
而那個告狀的竹馬,卻得了恩賜,平步青雲。
我看著臺上賣力表演的木偶們。
轉向身邊看得出神的書生。
「這是你的故事嗎?」
書生不答。
示意我繼續看。
故事裡的書生被逐出京城後,處處碰壁。
從前的知交好友,紛紛離去。
書生見報國無門,決定投筆從戎。
然而進軍營的第二天。
就被人丟了出來。
戲中一折,人間十年。
書生被驅逐的第十年,敵國入侵。
皇帝或許無人可用,終於想起了這號人。
一道聖旨召書生回京,委以重托。
書生叩謝聖恩。
皆大歡喜,全劇終。
身邊的人終於看向我。
「一個失意書生的故事——無聊得很,見笑了。」
我盯著書生的側臉。
「我總覺得,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
「不然,你是如何成仙的?」
能在世上留下秘境的,只有得道飛升的仙人。
書生凝視著臺上歡天喜地接旨的木偶。
挑了個喜歡的問題回答。
「沒有嗎?」
書生隨意笑笑。
「下次見面,我再告訴你後半段的故事吧。」
又順手抓來一隻木偶。
塞進我懷裡。
「送你了。它們挺好玩的。」
木偶被嚇得不輕,吱哇亂叫。
被書生看了一眼,閉嘴了。
「等等!」
我彆扭地捧著木偶。
喊住身影逐漸透明的白衣書生。
「藏寶閣頂層的籤筒,你自己抽過嗎?」
書生凝望著我。
「當然,那是我生前之物。」
「你曾經抽到了什麼?」
書生輕輕地笑了。
身形徹底消散的那一刻。
我聽見了她的回答。
「我欲修國史,綺閣不封女學士。」
19
我和這只木偶面面相覷了半天。
「你主人說你很好玩,有多好玩?」
木偶漲紅了臉。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低低喔了聲。
「那你給我講講你主人唄?」
木偶生氣地別過臉。
「不可妄語真仙!」
我頓了一下,繼續套話。
「那你知不知道『系統』?」
木偶不屑道:「不過是主人的傳音筒——」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木偶半張著嘴,睜大了眼。
如同失去生命,停滯了。
它驟然燃燒起來。
就這樣在我面前化為灰燼。
……
壞消息:我找不到回山洞的路了。
更壞的消息:我還被一夥魔修盯上了。
我前幾天便聽聞。
有魔修混入秘境。
專門盯著從藏寶閣出來的修士殺人奪寶。
眼下,就遇到了。
一道陰氣直沖後腦。
我閃身躲避,回身一道黃符從指間飛出。
晏回對我的自保能力表示懷疑。
進入秘境前,給我備了些攻擊符咒。
黑衣魔修不依不撓。
鬼火鋪天蓋地落下來。
我被逼得連連後退。
一口氣拍出十八張攻擊符咒。
然後,動作停住了。
——沒符了。
一個魔修趁我停滯的瞬間。
五指成爪,直取我面門。
我正準備用最原始的方法。
從地上打個滾躲過去。
下一刻,少年人如神兵天降。
紅衣獵獵,單薄勁瘦的身形擋在了我身前。
淺碧色的劍光一閃。
「啊——!」
那魔修被問春風斬下一隻手。
怒不可遏,與晏回纏鬥起來。
剩下幾個魔修對視一眼,原地結陣。
詭異的笛聲響徹密林。
晏回漸漸落了下風。
眼見他的袖袍被血浸透。
我的腦中瞬間空白。
一句劍訣脫口而出。
下一刻。
一聲清厲的劍嘯驟然響起。
雪亮的劍光閃過我的眼眸。
我瞳孔緊縮。
這柄玉欺霜勸我帶上,卻被我刻意遺忘在青雲山的神劍。
就這樣出現在我和晏回身前。
擋住了魔修全力一擊。
三尺劍,如霜雪。
映出我愕然的一雙眼。
這是風吟袖的佩劍,逍遙遊。
20
在場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這柄劍。
如霜似雪,照臨四方。
恐怕沒有人不知道這天下第一劍的名頭。
晏回猛然看向我。
聲音震驚地變了調。
「阿瓔,你——」
「誤會、誤會。」
我咬牙握住逍遙遊。
「回去再和你解釋。」
這劍救人倒來得快。
到了我手上,劍光卻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任我怎麼念劍訣,也不理我。
搞什麼啊!
我幾乎要淚流滿面。
幾個魔修本來被逍遙遊鎮住了。
見我控制不了這劍,又動了歪心思。
就算我有了武器,能勉強應付兩個。
晏回雙拳也難敵二十手。
我抬劍斬落又一道鬼氣。
悲壯地想。
這殼子死了就死了。
一具身外化身而已。
屆時魂魄歸位,又是一條好師尊。
但晏回不能死著玩,他只有一條命。
這樣想著,我砍得越發賣力起來。
「小心!」
我一劍剛把偷襲晏回的魔修捅了個透心涼。
自己就被另一個魔修偷襲了。
晏回瞳孔緊縮。
下意識要來擋,還是晚了一步。
卻有一道流光從天而降。
魔修不防,被來人硬生生砸暈。
「咦,腦殼這麼硬。」
月下,少女抱琴而降。
我定睛一瞧。
並非流光。
而是一尾流光溢彩的七弦琴。
「是你!?」
我又驚又喜。
數日前,我們幾個還跟在別的小隊後撿漏時。
親眼見到一位身手俐落的女俠。
用琴掄死了一隻發狂的金丹期白額吊睛虎。
在發現我們後,還慷慨地與我們分享戰果。
我們問她名姓,她也不答。
只說自己是一位路過的熱心道友。
「是我。」
少女笑意盈盈地舉起琴。
又是虎虎生風地一掄。
魔修被砸得神志不清,出離憤怒。
「你是誰?」
「哪個音修教你這麼用琴?!」
少女露齒一笑。
「一位路過的熱心道友。」
「以及,你猜?」
僵持間,簡珣和賀金縷終於趕到。
對面魔修見我們來了援手。
拔腿要跑。
下一刻——
我們異口同聲。
「想跑?」
21
我沒想到的是。
晏回去一趟鏡天秘境。
回來還給風吟袖帶了禮物。
鑒於元神還在雲瓔這殼子裡。
風吟袖是不可能「出關」的。
我偷偷摸摸跟著晏回。
就見他去了風吟袖閉關的地方。
「師尊這些年境界停滯不前。」
「此物傳聞是秘境主人的傳承,或許對師尊的境界突破有所助益。」
當然不會有人回答他。
晏回等了半個時辰。
離去前,忽然低下頭,很輕地說了句什麼。
「再過幾日,是徒兒的生辰。」
「徒兒,很想念您。」
我下意識掰著指頭數了數。
風吟袖已經「閉關」三年了。
也難怪在秘境裡,晏回見到逍遙遊那麼驚喜。
他最開始是以為風吟袖來了。
想到這個,我的頭又痛了起來。
那晚。
我實在沒辦法解釋逍遙遊為什麼會出現在我手裡。
只能裝智障。
「這竟然是……逍遙遊嗎?!」
晏回的目光下。
我努力睜大了眼睛。
「我看見它在劍池裡,亮晶晶的……」
我硬著頭皮。
「我以為沒人要……」
聲音越來越低。
「我就……就撿回來了。」
我不知道晏回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是挺想死的。
晏回有點錯愕。有點震驚。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他的表情。
好消息:最後我蒙混過關了。
壞消息:他真把我當智障了。
我私下裡悄悄問過黑團子。
「救命救命,他真信啦?」
晏絕本來就煩。
見我一上來就問晏回的事,更煩了。
「我怎麼知道。」
我不依不撓。
「不信!你肯定知道些什麼!」
晏絕給了我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或許,他看出來了,是裝的呢?」
我頓時緊張起來。
「真的?」
晏絕呵呵一笑。
「假的,他真把你當智障了。」
我怒火中燒,又莫名松了口氣。
晏絕輕飄飄補刀。
「但如果,是真的呢?」
我:「……」
啊啊啊啊啊這個壞東西!
22
為了晏回的心理健康著想。
我決定實現一次他的願望。
於是在晏回生辰那夜。
我前腳把他灌醉。
後腳就易容成風吟袖出來了。
月色醒醉。
晏回以手支頤,眼尾悄悄紅了。
「師尊?」
我保持著高冷人設。
輕輕「嗯」了聲。
晏回今夜醉昏了頭。
像是幼時那樣,張手抱住了我的腰。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師尊,我好想你。」
我掙了一下,沒掙動。
無奈地笑了一下。
「生辰快樂,阿回。」
晏回一個勁地瞧著我。
忽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
一臉不知今夕何夕的表情。
「我一定是在做夢吧?」
「師尊竟然還沒用劍鞘抽我。」
「還對我笑了……」
逆徒!
我被氣得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可以,如你所願。
我面無表情地收劍。
晏回吃痛收手,放開了我的腰。
他盯著手背上的紅痕。
又懵懵地看我。
「好像……不是做夢。」
我回以一個憐憫的眼神。
傻孩子。
晏回連連點頭。
「對!師尊就是這個樣子的!」
眼見這人已經要醉暈過去了。
卻還是戀戀不捨地強撐著眼皮。
我歎了口氣。
用手掌蓋住了他的眼睛。
「不是做夢。生辰快樂。」
總算是睡了。
身後卻傳來一聲震驚的——
「阿、阿瓔?!」
我悚然轉身。
就見賀金縷提著酒,站在小院門口。
身後跟著同樣震驚的簡珣。
我:「?」
我迷茫地和他倆六目相對。
「就這麼不像嗎?」
簡珣一言難盡地掃了眼高高興興醉暈的晏回。
忽然意識到我在幹什麼。
開始冷靜分析。
「正面有七分像,能唬住人。」
「不錯,再接再厲。」
賀金縷一臉理解地猛點頭。
「阿瓔你放心!」
「你假扮師叔這事,我們肯定保密!」
餘光裡。
他倆在往身後藏什麼。
我若無其事地側身。
然後火速出手——
一柄和逍遙遊七分像的劍噹啷落地。
我忽然發現簡珣外袍下衣服的形制,有點眼熟。
我低頭看看自己這身。
一模一樣。
破案了。
賀金縷見我發現,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簡珣和我打賭輸了,我想著今天是師弟生日。」
「就、就想著——」
簡珣惡狠狠瞪了一眼賀金縷。
「敢說出去,弄死你。」
賀金縷十分可憐地閉著嘴。
然而答案呼之欲出。
——就想著讓簡珣女裝,假扮風吟袖,哄他小師弟高興唄。
我忍著笑。
舉起四指發誓自己絕對不往外說。
「守口如瓶!」
賀金縷有樣學樣。
舉起雙手表示雙倍的老實。
「求放過!」
簡珣簡直沒眼看。
扶額歎息。
「知道了!不會弄死你們的。」
23
三年後,道門大比在青雲山舉行。
青雲大殿裡。
我、晏回、賀金縷、簡珣排排站著。
作為玉掌教欽定的青雲山門面。
和各門派的弟子見禮。
十幾個穿著白金法袍的弟子魚貫而入。
為首的少女抱著一尾流光溢彩的七弦琴。
蓮步輕移,款款而來。
少女淺笑頷首。
「天機門,淩月照。」
人間素來流傳「南青雲,北天機」的說法。
南方道宗以青雲山為首,而北地則是天機門最大。
天機門大師姐淩月照,乃門主獨女。
以琴入道,素有溫柔端莊的美名。
我抬手正要回禮。
「青雲山,雲……」
卻在看清她的臉的瞬間,話音戛然而止。
我驟然瞪大了眼睛。
晏回欲言又止,「你……」
簡珣索性沉默了。
賀金縷正與飛花谷的女修有說有笑。
他如果看見這位溫柔款款的仙子。
估計會瞪掉眼珠子。
不曾想,鏡天秘境裡,那位路過的熱心道友。
竟會是傳聞中的淩仙子。
八目相對,淩月照得體的笑容有些破碎。
我望向她懷中的琴,面露遲疑。
「這就是九霄環佩?」
九霄環佩,相傳由上古樂聖所制,珍貴非凡。
曾有一位皇帝以十五座城池交換,只求一根琴弦,終究未得。
淩月照強顏歡笑。
「……嗯。」
想起淩仙子拿這琴暴扣邪修腦門的模樣。
我頓時一陣牙酸。
連連點頭,如雞啄米。
「果真不凡!」
晏回瞧著那尾琴。
轉向賀金縷欽定的有錢人簡珣。
小小聲問:「如何呢?」
簡珣此人,一貫牙尖嘴利。
此刻久久無言,肅然起敬。
「服氣了。」
24
道門大比又稱折花會。
取「有花堪折直須折」之意。
於是在這一年。
天南海北的少年修士齊聚青雲山。
論劍鬥法,嬉笑怒駡。
這一年,晏回十八歲。
距離系統口中我死亡的節點還有一年。
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暗戳戳提醒自己,這一年一定要盯緊晏回。
好好關心小徒弟的心理狀況。
然而意外,總是意想不到。
這天,我正在演武場陪晏回練劍。
恰巧碰上兩個合歡宗修士。
其中一個少年看見我,頓時兩眼放光。
一身銀環金鈴,叮叮噹當地走過來。
然後柔若無骨地倒在了我面前。
「你給我喂了什麼,好熱……」
我還沒來得及驚訝。
晏回已經把我拎回來,冷靜道。
「喂點烈焰蝕心毒,如何?」
另一個合歡宗少女匆匆趕來。
提起那少年的耳朵就罵。
「出門前師尊怎麼告誡咱們的?你都忘啦?」
「他們劍修都是把劍當道侶的!」
她歉意地看向我們。
「我師弟不懂事,還請二位見諒。」
晏回急忙解釋。
「不是的,雲瓔並非我……」
那少年呲牙咧嘴。
還不忘抬杠。
「劍靈就是劍靈啊!劍靈是不能成為妻子的,如果劍靈成了妻子——嗷師姐別掐了我錯了!」
少年抱頭鼠竄。
那夜,晏回又鄭重地向我道歉。
我絲毫沒放心上。
灑脫地擺擺手。
「你我之間清清白白,閒言碎語,不必介懷。」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那夜之後,晏回好像多了樁心事。
從前在桃花林中練劍。
現在劍也不練了,日夜盯著桃花發呆。
他好幾次想和我說什麼。
「阿瓔,我……」
少年情思,最是好懂。
可我只能沉默地回望著他。
而他在我的目光下。
最終也只能乾巴巴擠出一句「沒什麼」。
頗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
黑團子冷眼旁觀了幾日。
終於上線了。
他半掀著眼皮,譏誚道。
「風吟袖,你完了,他喜歡上你了。」
我無語凝噎。
「……小兔崽子,沒大沒小。」
黑團子反唇相譏。
「那還不是你為老不尊在先。」
見這小沒心肝的幸災樂禍的模樣。
我大怒。
「你舔一下嘴唇,真的不會把自己毒死嗎?」
黑團子大獲全勝。
輕飄飄乘勝追擊。
「這下,看你怎麼收場。」
我確實沒法收場。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
天明時分,現成的解決方案自己送上了門。
問春風,修出了它真正的劍靈。
那是個紮著雙髻的綠衣少女。
手上凝結的劍氣,和問春風同出一源。
小青神氣地昂著腦袋。
「我才是阿晏的劍靈。」
她眯著眼睛打量我。
「我早就想問了,你是哪裡來的冒牌貨?」
晏回的神色簡直不能用震驚形容。
他看看手上的劍。
看看小青,又愣愣地看著我。
小青是問春風的劍靈,那雲瓔是誰?
四目相對。
晏回茫然,「阿瓔?」
25
我從來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掉馬。
幾乎是落荒而逃。
卻沒想到,這縹緲峰上還有別人。
有琴音從後山桃林中傳來。
是淩月照。
她在彈《清平調》。
分明是柔緩的曲子。
卻被她彈得錚錚有刀兵之意。
活像是《破陣曲》。
「你的琴聲,不自由,也不快樂。」
琴音驟歇。
淩月照神色慌亂。
似乎也沒想到,這荒山似的縹緲峰有別人。
回頭看見我,她松了一口氣。
「我記得你。我們在鏡天秘境見過。」
「是啊。」
我笑著寒暄,「道友好身手。」
提起這個,淩月照神情一僵。
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
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
匆匆收了琴,就要離去。
「等等。」
我輕聲喊住她。
說出心中的那個猜想。
「你想要一把刀嗎?」
淩月照抱琴的身影一頓。
……
入夜。
等我再回小院時。
才發現今夜熱鬧非凡。
賀金縷與簡珣也來了。
屋裡,幾人圍著那個新生的劍靈笑鬧。
「你不進去嗎?」
淩月照疑惑。
「我記得,他們是你的朋友。」
窗紙上映出他們的影子。
賀金縷正探著腦袋,好奇追問著什麼。
簡珣抱臂,在一旁認真地聽。
時不時點兩下頭,似是附和。
晏回更是望著小青出神。
我搖了搖頭,轉身就走。
很快,山中就有八卦傳了出來——
晏師兄原來的劍靈,是不知哪來的孤魂野鬼冒充的。
問春風修出了真正的劍靈。
又美又強又能打。
比從前那個不知好了多少倍。
簡師兄他們也都喜歡這個劍靈。
幾個人成天形影不離。
「聽說他們還要一起報名團體賽。」
淩月照把這個消息帶回給我時。
我正掰著指頭數日子。
這是我和晏回「決裂」的第七日。
自從小青出現後。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也一次都沒來找過我。
縹緲峰就這麼大。
從前抬頭不見低頭見。
如今互相躲著,卻也誰都見不到誰。
我笑了一下,「沒事的。」
淩月照面無表情。
「有你這樣的朋友,是孤魂野鬼又如何?誰說你我砍誰。」
「他們幾個,腦子有病嗎?」
這幾日,我陪著她在後山練刀。
迅速發展起了友誼。
淩月照其人。
撕開那層溫柔可親的假面。
私底下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性子。
就像那夜,她向我直言,她確實不喜歡琴。
只是天機門主覺得宗門大師姐,應該是溫柔端莊的仙子。
在高閣之上撫琴,而非舞刀弄槍。
淩月照年幼時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後山的禁地。
那裡有一個瘋女人,教會了她怎樣用刀。
淩月照越說越氣不過。
就要拉上我找晏回討個說法。
誰知道晏回先帶著小青找上門來了。
四目相對,十分尷尬。
倒是小青先開口,說明了來意。
她要拿我身份的玉令。
去報名折花會的團體賽。
「雲姐姐,這些年本就是你占了我的位置。」
「我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也無可厚非。」
淩月照的手已經按在琴上了。
我安撫似地拍了拍。
「好。」
我沒看面色蒼白的晏回。
對小青笑道:「我還給你。」
26
夜深。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現在藏經閣。
憑藉玉令,在閣中暢行無阻。
直奔藏著禁書的閣樓而去。
在她抽出《冥河禁典》的刹那。
幾道身影已經悄然封鎖了所有出口。
我輕笑,「抓到你了。」
小青脊背一僵。
「找死!」
她沒有一絲遲疑。
五指驟然伸長,漆黑的利爪直取我心口。
錚然一聲劍鳴。晏回拔劍。
問春風出鞘,齊齊斬去她的手腕!
「你!」
她捂著斷裂的手掌。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你出現的那一刻。」
小青不可能是劍靈。
問春風材質特殊,天生隔絕靈氣,無法孕育劍靈。
她的出現,只能說明她和我一樣。
是靈體出遊,或者……魔修。
好巧不巧。
前段日子,玉欺霜和我提過。
魔修可能借折花會之機,潛入青雲山。
藏經閣收錄歷代禁書。
是他們的首要目標。
為了防止打草驚蛇。
我們聯手做了一齣戲,將她引出來。
不過私心裡,我還挺感謝她的出現。
不然我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晏回。
剛好,她出現,我順理成章裝死。
小青氣得發抖。
「不可能!他們明明——」
「怎麼不可能?」
淩月照語氣幾分戲謔。
「他們當然相信自己的朋友。」
「而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靈體。」
賀金縷補充。
「就算你真的是問春風的劍靈,又如何?」
「阿瓔可是我們朝夕相處好多年的朋友!」
小青倉皇欲逃。
問春風驟然封去她的去路。
簡珣低喝:「縛靈陣,開!」
……
玉欺霜收到傳訊趕來的時候。
正好看見閣中遍地狼藉。
禁書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我咽了口口水。
梗著脖子將朋友們擋在身後。
「都是我幹的,和他們無關。」
玉欺霜正要發作。
看見是我,卻詭異的沉默了。
我眼巴巴地回望著她。
「玉掌教,我真的知道錯了。」
面上是老實認錯的神情。
藏在背後的手瘋狂給幾人打信號。
——快跑快跑快跑啊!
玉掌教不會吃了我,但是會吃了你們啊!
平時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對方的意思。
這次我急地額頭汗都流下來了。
身後幾人卻遲遲不動。
下一刻,晏回動了。
但他方向反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和我並肩。
「玉掌教,不是雲瓔一人的錯,我們是共犯。」
「對!」賀金縷也湊了上來。
「咱們有難同當!」
簡珣言簡意賅,「我也是。」
淩月照輕咳。
「玉掌教,我也有錯。」
玉欺霜看著我們幾個整整齊齊站成了一排。
簡直氣笑了。
「你們幾個,覺得很驕傲是嗎?」
不是的。我絕望地閉眼。
師妹,你聽我解釋!
27
這一晚,玉掌教如我們所願。
把我們整整齊齊丟下思過崖反省。
才是三更天。
我們索性躺在草地上。
晃晃悠悠看星星,等天亮。
不知誰先問了句。
「所以,你們是為什麼修仙的呢?」
「為了湊熱鬧吧。」
賀金縷笑嘻嘻的。
「我爹說,修仙修仙,修得明白就修,修不明白就多吃點飯。咱家捐了一座金礦的。」
淩月照認真道。
「行俠仗義,除魔衛道。」
「雲瓔,你呢?」
我想了想。
「為了……守護一個人吧。」
晏回看向我的眼神亮晶晶的。
他眉眼彎彎地應和。
「我也是。」
我們齊齊看向一直沉默的簡珣。
簡珣輕笑。
「我麼?國師說我有仙緣,我就來了。」
「可我不願求仙。」
我還沒把簡珣話裡的意思消化完。
賀金縷已經氣急敗壞地跳起來了。
「可惡啊!又被他裝到了!」
……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
晏回早就知道了我並非劍靈。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剛結束思過。
一群人偷溜下山逛廟會去了。
我聞言差點沒把手上的糖人甩出去。
「什麼?!」
我驚疑不定。
「你早就知道了?」
晏回無奈。
「畢竟,也沒有誰家的劍靈打架打到一半,會畫符轟人。」
「也沒有誰家的劍靈一年四季都不肯回劍,嫌棄劍裡太硬不好睡。」
我僵硬地笑了一下。
「是、是嗎……」
晏回認真地望進我閃躲的眼。
「可是那些,我並不在意。」
「阿瓔。」
他眼中有光在閃爍。
聲音突然變得很啞,「我……」
我拿糖人封住了他的唇。
「不要說。」
我輕聲道。
「至少,現在不要。」
「等到明年桃花再開的時候,再告訴我吧。」
只是希望它下一次盛放的時候。
我們都能擺脫劇情的束縛,自由無拘。
……
我們是在市井的食肆和其他三人碰頭的。
賀金縷熟門熟路地坐下。
一人點了一碗餛飩,並好幾樣小食。
淩月照看起來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有些不知所措。
「什麼!你平日裡真的只吃仙丹喝露水啊?」
賀金縷對她錯過的人間煙火頗為痛心。
忙不迭給她推薦。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很好吃的。」
於是淩仙子左手爐餅,右手火燒。
面前還擺著碗蝦皮薺菜小餛飩。
「唔唔」大吃特吃,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還有很多,不急不急。」
餘光裡,似乎閃過天機門弟子白金色的法袍。
淩月照脊背一僵。
下一刻,我用披風將她兜頭罩住。
「他們認不出來你的,別怕。」
我貼在她耳邊,小聲道。
「慢慢吃,等會咱們一起回去。」
28
作為這一輩弟子的翹楚。
晏回和簡珣,不負眾望地在個人賽對上了。
兩人一個劍修一個陣修。
擂臺上劍氣亂飛、靈力縱橫。
賀金縷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在台下早早開了一盤賭局。
「十塊靈石押晏師兄贏!」
「二十塊!押簡師兄贏!」
小弟子們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我看向搖著扇,胸有成竹的賀金縷。
「你押誰贏?」
小金摺扇半掩容顏。
賀金縷笑彎了一雙狐狸眼。
「我誰也不押。」
他嘩啦收扇,扇柄一敲掌心。
「賭局開盤,莊家通吃。」
「阿瓔,你押誰?」
我瞥了眼擂臺上打得難捨難分的兩人。
「那我押平局。」
四周頓時哄笑。
「哪有人比武能平手的?」
「我看看,押晏師兄一賠三,押簡師兄一賠二,押平局……沒人開這賠率!」
擂臺上。
簡珣的殺陣凝成鳳凰虛影,向下撲殺。
晏回的劍氣化作千道春風,不避不退,呼嘯而去。
兩股靈力相撞。
轟然擊碎了演武場的結界。
煙塵四起,我凝神去瞧——
晏回的劍尖抵著簡珣的咽喉。
簡珣的陣靈凝成鳥喙啄向晏回心口。
勢均力敵,分毫不讓。
如我所料。
「平手!」
執事長老一聲判下。
臺上的兩人終於力竭,雙雙昏倒。
弟子們一個個伸著腦袋,呆若木雞。
我慢悠悠起身。
欣賞著賀大少爺不妙的神情。
「莊家,我的彩頭呢?」
29
簡珣比晏回醒的早一些。
他剛醒,就被玉欺霜帶去了青雲大殿。
說是皇都來人了,指名道姓要見他。
晏回直到深夜才醒來。
他看著我,少見的沉默了。
窗外月如鉤,我眨了眨眼。
「小絕?許久不見了。」
他每次見我,都在人間月不圓的夜。
「他快要破境了。」
「什麼?」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茫然地回望他。
晏絕沉默半晌。
嗓音有一瞬間的顫抖滯澀。
「在他突破化神的瞬間。」
「作為心魔誕生的我,就要被天道抹殺了。」
他俯身逼近時。
夾雜桃花氣息的吐息拂過我頸側。
「風吟袖。」
我看見兩種神情在撕扯這張熟悉的面容。
一邊是晏回平日燦爛的眉眼。
另一邊卻是晏絕嘴角譏誚的笑容。
「我想……吞噬他。」
「但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你會傷心,對嗎?」
我沉默半晌。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們都活著。」
如果?
晏絕歪了歪腦袋。
似是要透過這雙眼睛,直直望進我的心底。
他諷刺地笑起來。
「你其實,一直恐懼我的存在。」
說完這句話,黑團子直接下了線。
往後很長一段時間裡。
我都沒有再見過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眼前晏絕的事還沒完。
簡珣也出事了。
前些日子解決完魔修作亂。
我們五個報名了團體賽。
然而就在團體賽開始前夕。
是夜,簡珣與我告別。
我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皇朝的四皇子。
他說,如今皇都中亂成一團。
皇帝病重、太子自焚、二皇子逼宮、各路藩王起兵勤王。
他要回京。
他不知怎麼想的。
送了我滿滿一錦囊的護身符。
嘴上卻總不肯饒人。
「小劍靈,希望你能活到重逢那日。」
「阿回他們可能要生我的氣,我就不去和他們告別了。」
「江山萬里,總會相見的。」
身後的參將已經在催促他動身了。
簡珣披上甲胄,在夜色中回眸。
「我很高興,和你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30
眾人得知簡珣連夜離開的消息。
更是炸開了鍋。
並非指責簡珣丟下他們跑了。
而是罵他走得一言不發。
團體賽就在眼前。
簡珣一走。
手無縛雞之力的賀少爺只得含淚頂上了他的位置。
比試開始那日。
我從一早就心神不寧。
這種不安感在去演武場的路上,化作手腕上的刺痛。
「阿瓔,怎麼了?」
晏回見我停住腳步,轉眸看我。
簡珣下山那夜。
我見那將軍神色含憂,此行怕是兇險。
從簡珣手中接過錦囊的時候。
悄悄在他腕上畫了個平安符。
平安符咒,一符雙生,相互感應。
而現下——
我手腕上那個雙生符一閃一閃。
「簡珣出事了。」
賀金縷聞言睜大了眼。
「什麼?!」
電光石火間。
我心中閃過很多念頭。
誠如簡珣所言,皇都如今危機四伏。
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京。
在各方人馬眼中,代表他不再求仙問道,與世無爭。
四皇子既要入局。
其他人勢必不會讓他活著回Ṫű̂⁺去。
我低聲說出了心中的猜測。
「簡珣回京路上,恐怕遇到了麻煩。」
執事長老催促我們上場。
「最後一場對決馬上要開始了。」
我們面面相覷了幾秒。
不知道誰先喊了聲。
「還打什麼,去救朋友啊!」
31
我撿了根樹杈。
回憶起那晚參將向簡珣稟報的消息。
在地上畫了個魚骨圖分析局勢。
東州流寇橫行,西境兵馬異動。
而從中州通關,北上皇都之人是昔日數倍。
我沉吟半晌。
「那就這樣……」
兵分四路,攔截已知威脅。
阻止更多敵人接近簡珣。
賀金縷帶著護衛回中州。
晏回向東。淩月照往西。
並約定最後在皇都匯合。
面對各路截殺、趁機作亂、或是進京攪局的兵馬。
修行者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為公,天下將亂,生民流離。
我輩有一份力、便出一份力。
為私,我們還想再送我們的朋友一程。
……
而我直接北上皇都,與簡珣匯合。
禦劍一天一夜。
在皇都三百裡外的衛城追上了簡珣。
幾日不見,他消瘦了不少。
神態間再不見少年人的輕俏。
簡珣做夢似地眨了一下眼。
「你怎麼來了?」
問了個蠢問題。
「托你的福!」
我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見他沒有缺胳膊少腿。
只是有些狼狽。
終於松了口氣。
簡珣忽然意識到什麼。
「青雲山到衛城,禦劍最快也要一日一夜。」
他睜大了眼睛。
「你們——」
我接過話,哼哼兩聲。
「沒比,咱們幾個跑了。」
「畢竟朋友的小命,比折花會頭名重要。」
簡珣張了張嘴。
他一貫牙尖嘴利。
這一回,卻沒能說出話。
我想起什麼,從包袱裡扒拉出一把劍來。
「你師父托我帶給你的。」
下山時,我被一個奇怪的老藥師攔住。
他把這柄劍給我,讓我轉交給他徒弟。
我當時愕然地問。
「您的徒弟是?」
在青雲山時,我與他打過幾次照面。
老藥師一個人住在藥爐旁邊,獨來獨往。
我從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弟子。
老藥師歎了口氣。
我才知道。
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是簡珣的師父。
我對著這把灰撲撲的、疑似剛從藥渣堆下面刨出來的劍,陷入沉思。
簡珣跟著一個藥修學習陣法。
然後臨走前,這個藥修師父又送了他一把劍?
我仔細一瞧,這劍甚至沒有開過刃。
這廂,簡珣已經接過了這把鈍鈍的劍。
他聲音有些啞。
「師父還有沒有說過什麼別的話?」
我認真回想了一下。
「有。」
當時,那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對我說ṱũ̂₂——
「他年少被驅逐出皇都,心裡有恨。」
「劍為君子ṭũ̂₈器。我想對他說的話,都在這柄劍裡了。」
簡珣怔了怔。
他小心翼翼地摳掉劍柄上的藥泥。
露出劍名。
「慈王。」
32
千裡外,寧州道。
紅衣劍客在山崖抱劍而立。
面無表情地望著底下烏泱泱北上的流寇。
「青雲山劍尊門下首徒,晏回。」
「請賜教。」
中州,青州城。
帶著護衛的大少爺笑眯眯地一聲令下。
這座號稱「九州通衢」的城池。
二十八座城門「轟隆」關上。
扮作商賈通關的晉王人馬既驚且怒。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要見城主!」
大少爺翹著腿坐在城樓上。
「諸位好啊。在下青州賀家,賀金縷。」
「今日不宜出城,還請諸位在此小留半日。」
西境,滄陽關。
獵獵沙塵裡,少女抱琴負刀。
「天機門,淩月照。」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
鎖定了藏在流民堆裡入關的異族軍隊。
聲線冷淡,一字一頓。
「你們受誰指使,入關中原?」
京郊百里,衛城。
短短幾天裡。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遇襲後。
逍遙遊出鞘,恍若天光破曉。
我橫劍在手,神容漠然。
心裡瘋狂給風吟袖和這劍砰砰磕頭。
「見逍遙遊,如見劍尊親臨。」
我抬手,劍尖在身前劃出一條線。
「敢越過此界者,死。」
……
第十日霧濛濛亮時。
京郊三十裡外。
Ŧŭ̀ⁱ幾個狼狽的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幾日不見。
平日最在意形象的晏回頂著個亂糟糟的高馬尾,活像是被狗啃過。
淩月照一改裙裝,不知道哪搞來一身甲胄,灰頭土臉,像剛從泥裡刨出來。
賀金縷稍微好一點——就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他爹青州城主知道他幹的好事後。
把這逆子拖回祠堂,當眾家法伺候了一頓。
賀大少爺身殘志堅,沒忘了還要在皇都匯合。
歇了一天,剛能下地就趴在他的座駕上跑了。
把他爹氣得直跳腳。
惡狠狠宣佈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三日。
再看簡珣和我。
剛和不知哪路藩王的死士鏖戰一夜。
衣服破破爛爛,也沒好到哪裡去。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了一會。
莫名其妙笑出了聲。
「還能再見到你們,真好。」
「我們是好朋友嘛!」
「不要小瞧我們之間的羈絆啊!」
簡珣眼眶紅了。
「你們……相信我?」
我們對視幾眼,嘿嘿一笑。
「當然,咱們是朋友啊!」
「我們的朋友,是天下最好的陣師。」
「也會是九州天下,最好的皇帝。」
33
皇都城門緊閉。
鎮國軍統帥和內廷大宗師並肩站在城樓上。
凝視著簡珣。
繼皇帝病重、太子自焚後。
又有二皇子謀反失敗被軟禁。
如今皇都中,全仰仗這二人主持大局。
但他們不肯開城門。
懷疑地打量著這位六歲上了青雲山,卻又在十四年後回京的皇子。
當年簡珣離京,對外說是有仙緣。
但真實的情況是。
國師算出此子命格極凶,乃天煞孤星,為帝不喜。
簡珣當年是被驅逐出京的。
「四皇子殿下。」
那位負手而立的大宗師開口了。
「你天生仙根,本可離塵棄世,一心求仙問道。」
「為什麼還要回來?」
簡珣抬眼。
「我為濟世安民而來。」
大宗師眼神銳利。
掃過簡珣的親衛和我們幾個朋友。
「是嗎?」
「你這副陣仗進京,倒像是來弑君的。」
「同你那些打著勤王旗號的皇叔,似乎並無區別。」
簡珣眉眼不動。
「回京的這一路上,我見了許多。諸侯割據,裂土分疆。西境赤地千里,白骨露於野。逃難的百姓一路北上皇都,卻大多死在流寇手上。江南州府稅賦重達八成,民不聊生。」
「這就是如今的九州。」
他直直看向一言未發的鎮國軍統帥。
「將軍夜裡睡得可還安好?」
「百姓的哭聲,能傳到千裡外的皇都嗎?」
「將軍可還夢見過滄陽關的沙子與神女峰下成堆的死人嗎?」
簡珣站在我們所有人前。
就如同當年青雲山上,那個十六歲的少年。
天青道袍也掩蓋不住一身狂傲。
——「國師說我有仙緣,我就上山來了。」
——「可我不求仙。我要做人皇。」
那個少年,他不信鬼神、不畏人言、不回頭。
後來他也果真走上了那條他認定的道。
至死沒有後退一步。
大宗師震怒。
「大膽!竟敢口出如此悖逆之言!」
「看來你的師父是沒有教過你『國家君父』的道理,你——」
簡珣打斷他的話。
「我不信國家君父,我只信真理。」
鎮國軍統帥忽然開口問他。
「你的真理是什麼?」
少年仰頭,聲音輕而堅定。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天地有一刹那間的寂靜。
城樓上,兩人低聲商議著什麼。
鎮國軍統帥居高臨下地望著城樓下的少年。
「記住你說過的話。」
簡珣割破指尖,立心血誓。
「永志不忘。」
統帥別過眼。
向底下的士兵一招手。
「開城門!」
「恭迎四皇子殿下回京!」
……
修行者無詔不得進京。
城門口,我們老老實實地停住腳步。
「那我們,就送你到這裡了。」
見簡珣不語。
我擠出一個笑來。
「快進城吧,殿下。」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但山河萬里,我們終究會重逢。
簡珣深深看了我一眼。
「簡珣。」他認真糾正。
「小劍靈,來日重逢,你喊這個名字,我才會理你。」
賀金縷「哇」的一聲哭了。
「簡珣!你千萬別死啊!」
這是錦繡堆裡養出的大少爺。
第一次見識到陰謀、兵戈與……成堆的死人。
簡珣神色微動,正要安慰。
就聽賀金縷哭道。
「都說禍害遺千年,我信了,你一定要活久一點啊!」
簡珣:「……」
掐紅了掌心,總算按下了殺心。
他轉向淩月照。
「多謝你。」
「下次再見,我送你一把好刀。」
淩月照抬了抬下巴,抱臂挑眉。
「我很期待。」
最後,簡珣看向一直沉默的晏回。
簡珣對晏回的感情很複雜。
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也是勢均力敵的對手。
「你我勝負未分,重逢那日,再比一場。」
晏回痛快地與他擊掌。
「一言為定。」
簡珣笑了。
「十年,那就約定十年吧。」
「咱們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時相見!」
34
道門大比結束後。
別的門派的弟子又如飛鳥歸程。
回到各自的千山去。
我與晏回、賀金縷三人坐在縹緲峰最高的樹幹上。
目送這些萍水相逢的朋友們離去。
人來人往。
從三個人變成四個人、五個人。
兜兜轉轉,最後卻又只剩下我們三個。
賀大少爺頗為惆悵。
「阿珣一走,小淩也走了,總覺得冷清了許多。」
晏回沒吱聲,卻輕輕點了一下頭。
沒有朋友的日子無趣多了。
如果晏回有小狗耳朵,現在大概是耷拉下來的。
我歎了口氣。
不知道小淩平安回到天機門沒有。
在皇城的那一日。
剛目送完簡珣進京。
淩月照就收到了天機門的飛鴿傳書。
說是老門主急病,召淩月照速歸。
皇都位置偏北。
全力禦刀之下,只需半日便可趕回天機門。
現在過去十三天。
卻一點消息都沒收到。
晏回寬慰我。
「她父親急病,她還要主持天機門上下,或許是忙忘了。」
我點點頭,但願如此。
然而比淩月照本人給我們的傳訊更早一步傳來的。
是天機門發給風吟袖的請柬。
鑒於風吟袖閉關多年。
我們順理成章地攔截了這封請柬。
然後差點瞪掉眼珠子。
柬上赫然寫著——
邀請劍尊三日後赴天機門,為淩月照及閘主首徒證婚。
看來我們的朋友,遇上了不小的麻煩。
我們三個對視一眼。
然後各自抄上了自己趁手的傢伙。
「走!搶婚去!」
……
我們是在去天機門的半路上碰到淩月照的。
北境蒼茫的大雪裡。
她拄著刀,步履踉蹌地奔逃。
「月照!」
我眼疾手快,把她拉上了「問春風」。
這還是我們從皇都回青雲山時發現的。
問春風的劍身在飛行狀態下,可以變長變寬。
如同雲間遨遊的一尾綠葉舟。
半月前,晏回就是這樣把我和賀金縷兩個懶鬼拖回青雲山的。
追在她後面的弟子見人被我們截走。
怒不可遏地大喝。
「此乃我天機門門內之事!」
「爾等若敢插手,上天入地,天機門弟子見必誅之!」
晏回勾唇冷笑。
他面無表情地喝了回去。
「青雲山,縹緲峰。」
「恭候閣下大駕。」
追殺的天機門弟子不由得震住了。
九州之內,誰不知縹緲峰是劍尊風吟袖的道場。
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不錯啊,都會借你師尊的名頭狐假虎威了。
下一刻,就聽見他緊張地小聲道。
「我也住縹緲峰,這樣說也沒錯?」
「師尊不會用劍鞘抽我吧?」
我安慰他。
「出息點,放心沒事沒問題。」
我保證不打你。
賀金縷小聲嘀咕。
「不愧是小師弟,真聰明。」
我懷中的淩月照「哇」的嘔出一大口血。
放心地暈了過去。
35
「所以,你回去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淩月照醒來,已經是七日後。
我和晏回一左一右守在榻邊。
她怔怔看著我。
忽而落下兩行清淚來。
「我被騙了。」
得知父親病重的消息後。
淩月照連夜趕回天機門。
可剛一進大殿,卻被幾個長老壓得跪下。
而她「病重」的父親正好好地坐在上座。
冷冷地斥責她敗壞門風,不知廉恥。
「你這樣,哪裡還有半分世家仙子的模樣?」
「令父親失望至極!令天機門蒙羞!」
天機門主的目光落在她背後的那把刀上。
「你簡直和你母親那個瘋子……不提也罷!」
他重重拂袖。
「我意已決,趁你還沒有徹底變成瘋子,十日內與墨瀾完婚。」
「此後,你留在天機門安分守己,不得踏出一步!」
墨瀾是天機門主的首徒。
他最屬意的繼承人。
什麼病重,原來只是騙她回去的藉口。
淩月照呆呆地盯著面前的父親。
從未覺得眼前的人這樣陌生。
「父親!」
她顫抖地喚。
「我不是你放在高臺之上,供人觀賞的寶樹瓊花。」
「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我有自己的意志,我根本就不喜歡彈琴,我喜歡的是——」
「夠了!」
天機門主喝道。
「不必再說,為父對你失望至極!」
淩月照被囚禁起來。
錦繡膏粱,繁華一夢。
在這座華麗的囚籠裡。
原來從始至終。
真正的淩月照,都不允許被看見。
她只能作為一個符號出現。
一個代表美麗貞靜的符號。
淩月照打傷了看守的弟子,逃了出來。
她一路南下,往青雲山的方向逃。
正巧遇上了北上尋她的我們。
後來的事,我們也都知曉了。
淩月照按住了手邊的刀。
我才發現這是把我沒見過的刀。
如一泓秋水,冷冽肅殺。
「你還記得我說的那個教我刀法的瘋女人嗎?」
她垂下眼睫,輕聲道。
「這是她當年贈我的刀。」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這把刀叫斬天河。」
「這是我唯一帶上的,也是唯一不屬於天機門的東西。」
我不知怎麼寬慰她。
於是認真道。
「若你願意,可以一直留在青雲山。」
淩月照不答。
輕輕撫摸刀身。
「我要當……天下第一的刀客。」
「若天下無處容我,我便自立門戶。」
「能容我一人,亦能容天下女子。」
她不想要世上最名貴的琴。
她只要一把,哪怕是最簡陋的、能夠見血的刀。
……
次日。
天還濛濛亮時。
我悄悄推門,準備給淩月照換藥。
房中卻空無一人。
糟了!
我一路追到了山下最近的風陵渡口。
「你說那個紅衣帶刀的姑娘嗎?」
白髮蒼蒼的船叟摸著腦袋想了想。
忽然「啊」了聲。
「她?她半個時辰前便走了。」
「不過,她倒好像還留了一句話。」
我急切道:「什麼?」
「她說——」
「山高水遠,終有相見之期。」
簡珣是這樣。淩月照也是。
總說著重逢有期。
卻一個接著一個離去。
秋江霧茫茫。
我極目遠眺,卻也怎麼都尋不到那抹紅衣。
只得默默收下那句相見有期。
只盼來日再見。
她亦有抽刀斷水之力。
破囚籠,斬天河,主宰命運。
作為「淩月照」本身,隨心所欲地活。
36
轉眼入冬。
晏回的生辰在除夕。
今冬就是他的十九歲生辰了。
我掐指一算。
離系統說的那個,晏回殺我的劇情點又近了。
於是我每天盯他的次數又多了些。
遺憾的是,除了少年耳根紅得滴血。
無事發生。
我想起上次黑團子說的,他會被天道抹殺的事。
又拽著晏回去問老藥師。
老藥師沉吟半晌,只說了八個字。
「此消彼長,枯榮有時。」
晏回一頭霧水。
我卻心知肚明。
一枯一榮。
死一個,留一個。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下意識追問。
老藥師搖頭。
「道法自然。」
我想找黑團子聊一聊。
什麼方法都嘗試過了。
可每次對上的,都是晏回亮晶晶的眼睛。
晏絕總是不肯出現。
然而。
就在我差點要以為黑團子沒了的時候。
他回來了。
那一日,天地氣機牽引,紫雷轟鳴。
晏回半隻腳邁進了化神期。
第一聲雷鳴之後。
多日未見的晏絕出現在我眼前。
他看上去虛弱極了。
卻還是那副涼薄諷笑的模樣。
「看見我,你很失望?」
「……不,我很高興再見到你。」
我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晏絕唇角的弧度一僵。
良久。掌心一片冰涼。
晏絕依舊悄無聲息。
眼淚卻濡濕了我的掌紋。
我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道門傳說中,人的命運藏在掌紋裡,上應諸天繁複的星軌。
若果真有此事。
我的命運,豈非要被此人的眼淚浸濕。
我心中歎息,下一刻,就聽見他帶著鼻音的威脅。
「敢把手拿開——」
我對答如流,「就弄死我。」
晏絕:「……」
他不哭了。
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掌抬走。
然後紅著一雙眼,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我弱弱道:「你自己拿開的啊。」
沒告訴他這副眼尾薄紅帶淚的尊容。
活像個來索命的豔鬼。
晏絕懶得理我,自顧自道。
「我上次問你,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你會難過嗎?」
「其實我騙了你。」
「我想問的其實是。」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點傷心?」
我沉默良久,只說。
「沒有辦法了嗎?」
晏絕反唇相譏。
「有啊,我也不是非死不可。」
「只要我把他吃掉,我就能活。」
「兩個選擇。師尊既不想我死,不如師尊來選一個?」
我被這句陰陰的「師尊」叫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試圖垂死掙扎,「我們不如告訴小回,然後一起想辦法——」
「不可以。」
晏絕冷酷道。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所以,我來選。」
我張了張嘴,良久,不可置信道。
「死也不和晏回告別?」
晏絕垂下眼睛。
「我會送給他一個夢。」
37
天地間第二道紫雷落下。
「阿晏被鄉民虐待的時候、被那些想要吃掉他的流民抓住的時候,在幼年好多好多次孤立無援的時候。是我在保護他。」
「可是現在。」
「他有朋友、有師尊,還有你。」
「他好像,不孤獨了。」
晏絕抱著膝,一反常態地說了許多話。
他是晏回的心魔。
卻也是他的保護者。
我安靜地聽著。
忽而意識到——
他在向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他存在的人告別。
他絮絮叨叨地念了好久。
最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燈燭下,晏絕抬眼看我。
「那我……把阿晏交給你了。」
也把你,讓給他。
後面這句話,晏絕至死沒有說出口。
他永遠不會告訴雲瓔的是。
那日鏡宮中。
他也看見了雲瓔的心魔。
他知道了雲瓔夜夜夢魘是為何。
甚至猜想,風吟袖境界停滯,也是因為他。
晏絕呆呆地想。
為什麼因果鏡裡,偏偏是他殺了雲瓔呢?
再轉念一想。
算了,算了。
孤魂晏絕,因惡而生,無惡不作。
今請自絕於天地。
並非悔過,而為救贖。
師尊。
我死後,你不必再有心魔了。
第三道紫雷落下的時候。
晏絕告訴我了一個秘密。
三年前的上元節。
同我一起下山逛燈會的,不是晏回,而是他。
他說,他還記得那天我紮了桃心髻,穿著綠羅裙。
「那個時候,你看上去很像問春風的劍靈。」
他狡黠地笑起來。
「你肯定沒有認出我。」
「不過,那天我給你買了支菱花釵,你記得嗎?」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我想起來了,原來那天是你啊!」
晏絕得意地輕哼。
我心中卻像被小針紮了一下。
細細密密的疼。
我騙了他。
我其實根本不記得什麼菱花釵。
晏回送了我很多釵環首飾。
對我來說,那只是我妝奩裡一支尋常的釵。
和別的首飾沒什麼兩樣。
可他卻當成心底的秘密,藏了好久好久。
最後一道紫雷來得很快。
晏絕瞳孔渙散。
「風吟袖!」
他身體顫抖,急促地喚了聲。
像是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我緊緊抱住了他。
他很輕地笑了笑。
「……別離開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真心實意的笑。
並非譏誚、並非自嘲。
而像一個優雅輕盈的少年。
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
比如今日與三五好友喝酒吹牛。
比如明日同心上人夜遊放燈。
然後他帶著這樣的笑意,自絕於天地。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
可其實。
晏絕只是想起了初見風吟袖的那個黃昏。
風吟袖帶著傷藥闖進門。
身後夕陽為小小少年鍍上金邊。
他循著光,面無表情地抬頭。
第一眼看見的,是她金光下柔和的眉眼。
那是他記憶中最盛大的黃昏。
可他並非被光明眷顧的幸運兒。
他只是那夜她披著月色歸去時,僥倖沾上她袖擺的露水。
朝生而暮死。
那時初見,他說,別碰我。
後來訣別,他說,別離開我。
38
晏回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見他在鏡子前睡著了。
夢裡,鏡中的自己走了出來。
明明是相同的眉眼。
晏回卻覺得,他看上去很……孤獨。
在夢裡,他們一起練劍、一起喝酒。
一起被玉掌教罰抄書、一起被師尊用劍鞘敲。
然後拉著手在青雲山瘋跑了一整天。
直到天色晚了。
鏡中人要回到鏡子裡去了。
晏回依依不捨地問他。
「明天天亮的時候,你還會來嗎?」
而他雙生的鏡像久久地凝視著他。
良久,他悄聲問他。
「阿晏,你還孤獨嗎?」
——你還孤獨嗎?
晏回愣住了。
一念之間,天光大亮。
門外院中,傳來少年人嘰嘰喳喳的聲音。
「動作快些!晏回就要醒了!」
「好好好,阿瓔來搭把手洗菜——」
「這雞誰抓的?怎麼那麼像我掌門師尊院裡養的……」
「一隻雞而已!天下的雞不都大同小異,兩個雞腿兩個翅?你們青雲山的雞還能變異了不成?」
「小淩你不懂,我掌門師尊——算了算了,簡珣又在哪搗鼓他的陣呢?讓他給涮鍋畫個加熱陣吧,等會師弟醒了就能下菜了。」
「畫什麼加熱陣,這鍋是從丹修那兒偷的,能燒得很啊!」
「什麼!從哪個丹修那偷的?別把少爺我吃死了!」
鏡中人聽著門外的聲音。
忽然流著淚笑了。
「去吧。」
他靜靜看著怔愣的晏回。
難得放軟了聲音。
「不要讓你的朋友們等太久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鏡中人出神地想。
是雲瓔出現,是與賀小少爺不打不相識。
還是他那個冷若冰霜的師尊忽然轉了性?
原來早在很久很久前。
阿晏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呀。
39
天光破曉。
晏回從長夢中蘇醒。
成功破境至化神期。
他卻不是很高興。
呆呆地看著榻邊的我。
「雲瓔,我做了一個夢。」
我鼻頭一酸,低聲問。
「你夢見了什麼?」
「我夢見了一個人——」
晏回歪著腦袋想了半天。
聲音越來越低。
「我不記得了。大概是個好夢。」
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了什麼悲傷。
只是心中空蕩蕩,好想落淚。
那個永遠消失的少年。
只有我知曉。
……
自從黑團子走後。
我總覺得晏回有點怪怪的。
比如,從前是我總盯著他看。
現下卻是他若有若無地打量著我。
卻又在我轉眸回望時露出笑來。
又如,他比平時更沉默一些。
總是坐在風吟袖閉關的洞府前發呆。
我想了想,或許是少了一個人格的緣故?
還是生辰將近,他又想念師尊了?
晏回的十九歲生辰,是很平靜的一天。
弟子們三五成群下山逛廟會去了。
賀金縷逆著人流,提著壇桂花酒上了縹緲峰。
小院頓時熱鬧起來。
賀金縷喝醉了,暈乎乎地笑。
「這是我家莊子十年的陳釀,口感不如新酒清甜,勝在綿長回甘。」
「下次再請你們嘗嘗新釀的桂花酒!」
我和晏回笑起來。
「好啊。」
月上中天,賀金縷已經醉昏了過去。
我想起生辰禮還在房中。
回身去取。
晏回卻跟在了我身後。
「你給我準備了什麼禮物?」
我笑了笑,抱起劍匣轉身。
縹碧色的劍光卻驟然閃過我的眼眸。
「喀拉。」
極輕的一聲響。
劍刃俐落地刺破護體真元,穿心而過。
我瞳孔緊縮。
「晏回,你——」
「晏回?」
面前的少年挑了挑眉。
「本尊觀察了這些天,早就想問了,這是誰起的蠢名字?」
他偏頭看我,「你嗎?」
「本尊前世從未見過你,你是誰?」
目光在我臉上落了一瞬。
他輕嘲。
「生得確實像,難怪他會喜歡你。可惜,終歸是個贗品。」
「螢火之光,也敢與明月爭輝?」
我呆滯了一瞬。
雲瓔這具殼子,眉眼之間確實和風吟袖有四分像。
問春風又刺進心臟一寸。
他笑盈盈地旋轉著劍柄。
「你是本尊很重要的人嗎?」
「那麼,有多重要?」
「你死了,他會哭麼?」
錯了。我想,全錯了。
我和黑團子一開始就猜錯了。
那面鏡子裡,殺我的人不是他。
又一次,系統的告誡鬼魅般在我耳邊響起。
【就算劇情怎麼偏離,在晏絕十九歲那年,他還是會殺你。】
【天道管不到你的小動作,還修正不了關鍵劇情嗎?】
就算黑團子寧死也不吞噬晏回。
也會有新的「晏絕」來完成殺我這件事。
就比如。
我腦中驀然浮現出一個荒謬的可能。
——原書裡,早就黑化的大魔王晏絕。
而黑團子的死,剛好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
我搖了搖頭,神色諷刺到了極點。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世間因果,環環相扣。
窺探因果本身,也是因果中的一環。
我的目光落在虛空之中。
悲哀地想,此時此刻,四年前的雲瓔是否在鏡宮中。
仰頭看著這未來發生的一幕呢?
少年親昵地湊近我。
「本尊見不得魚目混珠。」
「下輩子記住了,換個模樣長。」
若不是他手中將我穿心而過的問春風。
這一幕簡直像極了情人間的喁喁私語。
血不斷從喉嚨裡往外湧。
而四年前,我看見此時此刻的我說了什麼呢?
我咳著血,斷斷續續,一字一頓。
對、不、起。
少年困惑地皺眉。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
他淩空出手,竟想抓住我的魂魄!
下一刻——
他身形猛然晃動兩下,昏倒在地。
晏回本體的魂魄終於蘇醒。
爭搶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在這一刻,我終於感到真正的絕望。
怎麼辦?
要讓晏回睜眼就看見,被問春風殺死的雲瓔嗎?
40
剛回到風吟袖這具殼子裡。
第一件事就是召回這該死的作案工具。
本來還想來個毀屍滅跡,結果晏回醒了。
我抖著手擦去問春風上的血跡。
系統冷眼旁觀,不忘嘲諷。
【我早就告誡過你。】
【世間萬事,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
【你違逆天意,攪亂因果,終將遭天命報應。】
我聽得頭痛,「閉嘴!」
不多時,我聽見洞府外踉蹌的腳步聲。
晏回的哭腔響起。
「師尊,求您出關救人!」
「有邪修混入青雲山,屠戮弟子!請您徹查!」
我想起雲瓔心口的血窟窿,頓時牙酸。
問春風材質特殊,會在創口留下流螢似的劍芒。
這樣的劍,天下只此一把。
晏回不可能看不出來問春風的手筆。
可是那一劍偏偏邪性狠毒。
不像出自他手。
我簡直能想像晏回現在有多惶然無措。
系統提醒。
【檢測到關鍵劇情點。】
系統告訴我接下來的大致的劇情。
大意是風吟袖認定是晏回所為,將他打入魔淵。
晏回道心盡毀,黑化入魔。
他認定兇手就藏在青雲山。
於是,被我掰到十萬八千里外的劇情詭異地回到了正軌。
——三年之後,晏回為報仇殺回青雲山,弑師滅門。
我擦劍的動作一停。
我想過劇情荒誕。
但也沒料到會這麼缺德又荒誕。
「師尊。」
晏回在哭。
「求您,救救阿瓔。」
我深吸一口氣。
……
晏回抱著雲瓔的屍體。
一抬眼,就看見了我右手還在滴血的問春風。
他愣住了。
我居高臨下地瞧著他。
「人是我殺的,抱歉。」
系統既驚且怒。
【宿主,你在說什麼?!】
與此同時,它故技重施。
用抹殺的倒計時威脅我。
【十、九、八……】
我看著他懷中已經沒了氣息的雲瓔。
把她淩亂的鬢髮別在耳後。
「今日種種,是我一人所為,莫要遷怒他人。」
【七、六、五……】
我對上晏回不可置信的眼睛。
「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別怪自己,你已經將她保護得很好了。」
【四、三、二……】
我把逍遙游交到晏回手上。
「師尊以死謝罪,把命還你。」
恨我,比恨自己好。
比錯恨青雲山其他人好。
【一。】
黑團子自絕的那個晚上。
我曾與他立誓。
要護晏回周全。
然而,終究沒能做到。
41
周身亮起滅世般的白光。
仿佛無數隻隱形的手,在撕扯我的魂魄。
下一刻,卻有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桃花飄落。
風吟袖消失了。
二十年後。
我從恒長的夢中蘇醒。
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我茫然往外走。
一重重白霧消散。
這裡竟是……縹緲峰。
「風吟袖。」
我猛然回身。
晏回遙遙站在桃花下。
神情漠然,不知看了我多久。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眉眼。
是在對視的那一瞬間。
我就知道,眼前人不是晏回。
而是原書裡毀天滅地的大魔頭。
他散漫地朝我一步步走過來。
然後停在一步之遙的地方。
「那句『對不起』是什麼意思?」
我愣了一下。
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雲瓔死前的那句話。
回憶起那一幕。
我下意識摸了摸心口。
被問春風一劍穿心的感覺實在不美妙。
晏絕見狀,卻以為我是埋怨。
「疼?」
我暗暗打量著他不辨喜怒的神情。
試探性地回答。
「疼。」
眉目陰鷙的青年笑出了聲。
笑完,他抱臂冷冷道。
「活該。」
風吟袖到底是怎麼養的崽?
這個原書晏絕怎麼那麼像個神經病啊!
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救了我?」
晏絕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一句話都懶得說。
身影直接消失在原地。
此晏非彼晏。
我在心中默默記下此晏的習性。
一、神經病。
二、脾氣壞。
……
好消息:我被原書晏絕救了,沒被系統抹殺。
壞消息:這神經病把我關在這裡了。
第十次試圖下山,卻莫名其妙回到原地後。
我意識到,此地並非真實的縹緲峰。
而是一個巨大的幻境。
這裡沒有時間。
日月更替,全憑晏絕的心意。
一草一木,都是晏絕意念的造物。
在得到出不去的結論後。
我開始在縹緲峰裡亂逛。
然後,我驚奇地發現了一件事——
這個用意念捏造的幻境,竟然和真實的縹緲峰分毫不差。
大到洗塵殿的畫棟與飛簷。
小到劍池邊的一朵沒有名字的野花。
我默默給自己捏了把汗。
原書的最後,晏絕毀天滅地,破碎虛空。
天下已經沒有他無可奈何之事。
強到這個程度,竟然還要造一個這樣的地方住。
大概是恨風吟袖恨到了一種程度。
臥薪嚐膽,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忘記。
我沒忍住又打了個冷戰。
差點忘了,我現在的還在風吟袖的殼子裡。
這樣想著,我又納悶起來。
晏絕這麼恨風吟袖。
怎麼還不來折磨我?
42
我一直以為原主被千刀萬剮了。
直到這天。
我無意中走進昔年閉關的洞府。
看見了原主的屍體。
她穿著雪色常服,靜靜躺在冰瀑下凝結的冰層中。
面上無悲無喜,仿佛只是睡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刻,我頭疼欲裂。
洞府外忽而響起極輕的腳步聲。
晏絕進來的時候。
我將將藏在一根冰柱後。
一聲。兩聲。
腳步停在了原主的屍體前。
我偷偷抬眼。
晏絕凝視著冰中人。
「師尊。」
他輕輕喚。
「徒兒還是更喜歡這樣的您。」
「就這樣,永遠、永遠不要離開阿絕。」
越平靜、越瘋魔。
我絕望了。
眼前這幕,怎麼和劇情裡的不一樣啊!
晏絕在原地站了一會。
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又藏了幾分鐘,確定他不會再回來。
終於松了口氣。
然而剛一走出來。
就和站在另一側冰瀑下的晏絕。
來了個四目相對。
我腦中一片空白,瞬間瞪大了眼。
晏絕陰冷地勾了一下唇。
這神情我見過。
他把我雲瓔的殼子一劍捅穿的時候。
就是這樣笑的。
我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後退一步。
「我什麼都沒看到!」
晏絕輕輕笑了一聲。
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求生的本能讓我靈機一動。
我故技重施,弱弱道。
「對不起。」
我抬眼,真摯地和他認錯。
「對不起,從前……沒能好好對待你。」
晏絕摩挲著指骨。
「風吟袖,本尊好得很。」
「不要拿這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本尊。」
我小聲和他商量。
「那好。你看,你和你師尊兩個人在這挺好的。」
「你放我走行嗎?」
我沒跟著劇情走,不知道系統又要搞什麼么蛾子。
我得回去看看晏回怎麼樣了。
他猜透了我心中所想。
「你在擔心他?」
晏絕目露鄙夷。
「他這樣孱弱、天真,哪一點比得上本尊?」
「可是……」
我低下頭。
「小回是我親手養大的,我覺得他哪裡都好。」
晏絕垂眼盯著我。
眉壓眼,很凶。
他冷冷道:「想走?你做夢。」
下一刻,又又憑空消失了!
我默默在心中記下了此晏的第三點習性。
三、一言不合就跑路。
43
或許是白天見過了真正的風吟袖。
這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以旁觀的第三視角。
第一次看完了這個故事。
和系統告訴我的版本,毫不相干。
風吟袖並非不待見晏絕。
只因修的是無情道,冷心冷清。
她與晏絕,並不如尋常師徒親近。
然而,在晏絕十九歲那年。
風吟袖發現了一件事。
她這個徒弟,竟是凶獸混沌的後裔。
于此同時,天道降下神諭。
「混沌現世,將有浩劫。」
風吟袖第一反應是殺他。
只殺不渡——放在修無情道的風吟袖身上,合情合理。
但風吟袖沒有這麼做。
她選擇用八成修為,將晏絕封印在極北之地的靈泉下。
待萬萬年後,煞氣散盡,便可飛升。
晏絕破防了。
他不知道師尊在保護他。
他只覺得師尊不要他了。
天道也破防了。
風吟袖是千年來最有望飛升之人。
說一句是天道親女兒也不為過。
可她竟然為了一隻凶獸,自甘廢墮。
於是天道出手了。
凶獸混沌被封印,可浩劫還是發生了。
海水沉陸,星辰倒懸。
天道降下神諭——
「誅殺凶獸混沌,方可結束天罰。」
天道在逼風吟袖殺他。
事已至此,風吟袖凜然出劍。
晏絕見師尊真要殺自己。
亦決絕拔劍。
問春風刺進風吟袖心口。
他流著淚說恨她。
「我恨你……師尊,我恨你。」
與此同時,逍遙遊穿透他的胸膛。
可是不疼。
也沒流一滴血。
天罰結束了。
下一刻——
風吟袖的衣衫大片大片被鮮血浸濕。
霜雪似的劍光反噬,血流如注。
晏絕才呆呆反應過來。
風吟袖給他下了傷害轉移咒。
她……從沒想過殺他。
風吟袖瞳孔渙散。
她輕輕笑了笑。
「知道了。」
「師尊把命還你。」
晏絕瘋了。
完完全全露出了凶獸混沌的本相。
抱著風吟袖的屍體,破碎虛空。
他要向天道討個說法。
出乎意料的是。
三十三重天外。
所謂的天道,是一個白衣儒冠的書生。
祂是這方小世界的創造者,筆墨真仙。
「為什麼?」
晏絕紅著眼質問。
筆墨仙冷笑。
「這句為什麼,該由我來問你。」
「風吟袖是我的造物,我比任何人都要珍視她。」
晏絕呆住了。
「你說什麼?」
「我說——」
筆墨仙是個孤獨的神仙。
無盡的長生,代表著亙古孤獨。
某日,祂醉中寫下一個話本。
醒來書中種種,已成一方小世界。
祂創造了風吟袖。
並期望她早日飛升上界,陪祂共用長生。
如此,筆墨仙便可不孤獨。
筆墨仙的話音裡帶了薄怒。
「倒是你——凶獸混沌,為何闖進此界?」
「又為何,壞她道心?」
……
混沌搶走風吟袖的屍體。
筆墨仙將時間線回撥,重置了這個世界。
可祂發現無論重來多少次。
那只小混沌總會闖進這個沒有他這個角色的故事裡。
怎麼趕都趕不走。
被傷的狠了,就算分裂出另一個人格承擔痛苦。
也要撐到被風吟袖撿回青雲山那天。
輪回千萬次。
每一世的風吟袖都因各種原因,沒能飛升。
境界卡在渡劫巔峰停滯不前。
最後在天地浩劫之時,為救世而死。
風吟袖總不能領悟這太上忘情之道。
她好似對混沌……有情。
筆墨仙快瘋了。
終於,在第無數次重置世界之時。
筆墨仙封印了風吟袖的記憶和無情道。
構造虛假的故事,利用「系統」傳話。
她護他,筆墨仙就要她辱他。
他依戀她,筆墨仙就要他殺她。
兩兩憎恨,由此看破情愛。
參悟太上忘情之道,白日飛升。
這便是,這一世的真相。
原來風吟袖不是別人,是我。
44
此身的記憶盡數回籠。
與此同時,冰瀑下的冰層中。
第一時間線風吟袖那具被混沌搶回來的屍身。
化作星星點點的螢火。
消弭於天地之間。
霎時間,幻境異動。
這座意念捏造的縹緲峰驟然落雪。
晏絕出現在我身前。
他懷中抱著風吟袖僅剩的舊衣。
橫劍向我,目眥欲裂。
「你做了什麼?」
「你膽敢殺她!」
我眉眼不動,平靜陳述。
「是你殺了她,晏絕。」
晏絕驀然瞪大了眼睛。
我輕笑一聲。
「你的確恨她。」
「恨她修無情道動不了情。」
「恨她……不夠愛你。」
晏絕失魂落魄般後退兩步。
「師尊,是你回來了。」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好、好、好。」
他啞聲笑了起來。
「那你記好,風吟袖。」
「這裡沒有天地,只有你我,你哪裡都別想去。」
我面無表情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放肆!」
晏絕跪在我身前。
猩紅著眼,卻把另一邊臉貼在我手邊。
看上去乖巧又瘋魔。
「任憑師尊處置。」
「但師尊,不要再想離開徒兒了。」
他夢囈似的喃喃。
「我會變成纏繞你的幽靈。」
「碧落黃泉,糾纏不休。」
在萬萬年的孤寂歲月後。
他徹底瘋魔了。
恨之欲其死。愛之欲其生。
是謂……恨海情天。
45
幻境中的日月更替全在晏絕的一念之間。
我不知道外界過去了多少年。
只知道從那夜開始。
縹緲峰春花不敗,日月不息。
晏絕如同一個窮途末路的信徒。
終於找回他失落萬萬年的神明。
虔誠跪拜,卻又畫地為牢。
我簡直對他無可奈何。
打他怕他舔我的手。
罵又怕罵他罵高興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去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夜裡。
故人入夢來。
是淩月照。
她看起來不是很好。
臉上滿是塵土與血污。
長風繞旗,她拄著刀,倚靠在城樓上。
隔著參差的時空,我們遙遙相望。
淩月照凝望著我。
「你還活著,真好。」
她的目光溫柔又悲傷。
「雲瓔,當年風陵渡一別,竟就是一生了。」
「早知如此,我該與你好好道別。」
我急了。
「你在哪裡?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滄陽城。」
她報了個年號,靜靜地笑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間幾度秋涼。
我竟然已經在這個幻境裡,待了四十年。
隨著嗆咳的動作。
鮮血從淩月照破碎的戰甲中洇出。
她喘了口氣。
講起這些年中的一切。
當日我的失蹤仿佛一個引子。
拉開了動盪的序幕。
晏回叛出師門,在魔界自立為尊。
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青州城主暴斃,賀金縷連夜下山。
簡珣稱帝,拜一個來路不明的書生為國師。
在晏回顯露混沌本相後。
反目成仇,數次想要殺晏回。
天下並沒有因為簡珣登基而安定。
他仿佛變了個人。
御駕親征,以殺止殺。
九州兵烽四起,羽檄飛馳。
又三十年。
魔淵異動,新生魔物傾巢而出。
人族和魔族的戰爭徹底打響。
青雲山弟子悉數下山救世。
受光於天下,則照四方。
他們被玉欺霜教得很好。
然後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我那個成日不著調的掌門師兄。
趁夜偷偷下了山,用命封印了魔淵。
師門有訓,掌門與掌教不可同時下山。
玉欺霜只好留在山上坐鎮。
可是魔淵封印後。
人間的禍亂並沒有結束。
青雲大殿裡最後一個弟子的命燈熄滅那日。
玉欺霜在空蕩蕩的宗學中靜坐了很久。
學堂中的字是她親自掛上的。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她教他們,「吾輩弟子,當仁不讓。」
沒有人知道玉掌教那個時刻在想什麼。
她會不會有一瞬間後悔自己太嚴苛。
把這些孩子教得太好,讓他們不會退縮。
次日,玉掌教和所有弟子一樣,提劍下了山。
自此一去不回。
玉掌教的劍總收在鞘中,懸在腰側。
沒有弟子見過她拔劍。
那仿佛只是掌教身份的象徵。
就像很少有人知曉——
玉掌教的劍名喚「定風波」。
她年幼時的夢想是當個遊俠。
奈何大師兄成日醉生夢死。
小師姐一心叩問大道。
懷陽真人的三個徒弟裡。
只剩下她來挑大樑。
宗門庶務,弟子教管,統統系於一身。
玉欺霜這一生被責任二字貫穿。
可是到頭來。
青雲山滿門戰死。
竟是……誰也沒護住。
後來,有南州流民曾目睹一幕。
魔物屠城時,有一白衣女子踏月而來。
一人一劍,為了保護百姓戰死,死不旋踵。
那女子額間一道胭脂劍紋,恍惚若仙。
……
淩月照不忍見生民流離。
亦帶著她的斬天河入了世。
書裡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書裡也說,將軍百戰死。
在很多場戰役之後。
淩月照守著這座被簡珣視為棄子的孤城一日一夜。
終於流幹了血。
她愛惜地抱住沾滿血與灰燼的斬天河。
平靜地交代後事。
「我快死了。」
「小心阿珣身邊那個國師,他有問題。」
「若你還能見到阿珣,轉告他,別愧疚。等他死了,我自會向他討個說法……」
說著說著,語氣驟然顫抖。
淩月照哭著擠出一個笑來。
「阿瓔,我不想死。」
「那就不要死。」
我的聲音大概也在抖。
「你還沒有成為天下第一呢。」
我拼盡全力,想抓住她伸出的手。
卻只徒勞地穿過夢中人透明的指尖。
淩月照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
她在鏡天秘境裡抽到的那支簽。
那簽奇奇怪怪的。
背面畫山間一孤墳,正面寫了句詩。
「女郎剩取花名在,歲歲春風一度吹。」
她在滄陽關料峭的春風裡笑出了聲。
原來是這樣啊。
可是,還是……好不甘心啊!
淩月照的手驟然垂落。
噹啷一聲響。
被主人百般愛惜的名刀落進了荒草堆。
故人、往事,如煙散去。
蒼煙落照,群鳥掠飛,西境綿長的群山陷入黑暗。
她至死不肯闔上眼睛。
46
淩月照死了。
可是這個夢沒有結束。
三日後,宮中貴人的金車來到滄陽城。
簡珣驚聞淩月照的死訊。
連夜啟程趕來收屍。
卻被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搶先一步。
送行百姓的哭聲裡,簡珣問。
「你要帶她去哪裡?」
賀金縷已經老了。
曾經銀鞍白馬度春風的少年白了頭。
他睜著一雙明澈如初的眼。
平靜地告訴面前年輕依舊的故人。
「草民要帶她回青州。」
「陛下,請您讓道。」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就像是很多年前。
一群少年人為了護送他進皇都。
一人一劍,就敢教各方人馬讓道。
見簡珣不動,賀金縷漠然道。
「陛下若有意,明日將來,草民也可以為陛下收屍。」
「啊。我忘了。」
賀金縷自嘲地笑起來。
「陛下就算是死了,也該在皇陵安寢,受萬世供奉。」
「怎會看得上我這小小的青州賀園。」
簡珣怔怔後退兩步。
忽而偏頭,咳出一口血來。
看見那口血。
賀金縷冷淡的神色終於鬆動了一瞬。
但很快,他垂下眼睫。
和簡珣擦肩而過。
曾兩肋插刀,肝膽相照。
再回頭。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
我不能再留在幻境裡了。
「我要回去。」
「回去幹什麼?」
晏絕躺在我腿上。
長長的黑髮鋪散開來。
像一尾豔麗的毒蛇。
用蛇尾死死纏住獵物。
他最近越發黏我。
「我要去救我的朋友們。」
「然後,改寫這個故事的結局。」
晏絕頓了一下。
神色玩味又憐憫。
「他們瘋的瘋,死的死,如何改寫?」
「這些人之于師尊,不過斥鴳之於鯤鵬,不值一提。」
他淡淡道。
「更別提那個沒有仙根的蠢材,他何德何能入師尊的眼。」
想起夢中白髮蒼蒼的賀金縷。
心中驀然一疼。
「他們是我的朋友。」
我撩起他的長髮。
「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晏絕抬眼。
「師尊想賭什麼?」
「賭我能殺了筆墨仙,終結這一切。」
「我用我的神魂下注。」
「若我輸了,生生世世,任你處置。」
晏絕眸光一閃。
明顯對這個賭注動了心。
「師尊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
晏絕無聲扣住了我的手腕。
最後一筆血咒落成時。
他不可自抑地大笑起來。
「好!要的就是師尊心甘情願!」
47
然而,我沒想到的是。
剛從幻境回到現世。
我就被抓住了。
抓我的人是個頭頂一隻大角的魔修。
對著手上的小像瞧我,難掩激動。
「弟兄們,這個長得最像!」
他的紅毛同夥磨刀霍霍。
「好好好,我們現在就把她殺了,給尊上出氣!」
我瞳孔地震。
誰知下一刻,紅毛就挨了一巴掌。
「混帳!」
大角魔怒目圓瞪。
「尊上有令,要活的!」
「這是尊上平生最恨之人,自然要親手殺之而後快!」
好消息:這些魔修能直接把我去給晏回,我不用費心找他了。
壞消息:晏回的懸賞令遍佈三界。人盡皆知,他要殺我。
……
晏回眼神迷離地倚在金玉砌成的高座上。
大殿的爐中焚了極重的香。
煙霧繚繞,恍若夢境。
傳聞蓬萊仙島有異香「韶光」。
香氣極烈,可以忘記一切煩惱憂愁。
日日夜夜,醉生夢死。
看見被推進來的我。
晏回愣了一下。
旋即露出一個自嘲到極點的笑容。
我被那笑刺了一下。
高座上的晏回已經踉蹌著跑過來了。
「師尊!」
在相隔幾步之遙時,他停下了腳步。
只是歪著腦袋,癡癡對我笑。
「我又夢見你了。」
修士的容顏一般會定格在金丹後期。
晏回天賦高,結丹早。
四十年未見,他依舊是少年模樣。
但終究……和從前不一樣了。
或許如傳聞所說,日夜醉生夢死。
他散著長髮,眉眼間有種令人頭暈目眩的綺靡。
也不愛穿紅衣了。
加入了魔修審美,一身烏漆嘛黑。
我瞧著他這副暈乎乎的樣子。
輕聲反問:「你經常夢見我麼?」
晏回想了想。
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朝我伸出一根手指。
「四十年裡,我就夢見了你這一次。」
我心中驀然一疼。
「你夢見我,是想做什麼呢?」
晏回神色迷離地笑起來。
他脆生生道。
「我想求你殺了我,我們永遠在一起。」
48
眾魔對我能活過一晚表示驚奇。
紅毛沉吟道。
「一般你這個樣子進去的,我們都是直接進去收屍的。」
「我數過了,就這個月,收屍收了十三個。」
我無語凝噎。
「沒收到我的屍,你很失望?」
紅毛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
「還行。」
因為這一晚的存活。
我在眾魔眼中的地位高了一點。
我問,「這香真邪門,他什麼時候能清醒過來?」
大角魔掰著手指數。
最後和我比了個「一」。
我欣喜道:「一天?明天就能醒?」
「……」大角魔深沉道:「一百年。」
據他所說,晏回四十年裡就醒過一次。
他仇家很多。
很多人扮作風吟袖的模樣來殺他。
我一言難盡。
「你們知道是刺客,還往他那兒帶?」
大角魔歎息。
「是尊上想死。」
「可那些人,總扮的不像。」
我聽得頭疼。
剛應付完一個神經病。
怎麼又來一個瘋子!
晏回白天沉睡,晚上夢遊。
是夜,我再次進入晏回的寢宮。
見到我,晏回看上去很高興。
「師尊,你是來殺我的嗎?」
我盯著他迷離的眼睛,輕聲道。
「晏回,醒過來。」
晏回抗拒地別過臉。
「不要。」
「醒來,你就消失了。」
我一個頭兩個大。
試探性地哄騙他。
「你不醒來,誰給雲瓔報仇?」
提起雲瓔,這人的瞳孔終於有了焦聚。
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我心中一喜,就聽他啞聲道。
「師尊,你騙得我好苦。」
我睜大了眼,他知道了多少?
那一瞬間的清明如同錯覺。
下一刻,晏回又醉醺醺地笑起來。
「明夜,你還會來麼?」
他膝行至我身前,抓住了我的袖擺。
期待地抬著一雙眼。
如同幼時那樣,黏黏糊糊的撒嬌。
「來殺我,好不好?」
49
晏回能分清假扮我的人。
卻不敢與我相認,覺得是在夢中。
所以遲遲不肯醒來。
晏回醉生夢死,簡珣不知道在發什麼癲,淩月照戰死。
我想了想,囑託眾魔看好晏回。
去青州找賀金縷商量對策。
上一次來賀園,是四十多年前的折花會。
我們偷偷溜下山逛廟會那日。
還在賀園小住了一晚。
秉燭夜遊,狂歌競夜。
那時賀園遍植桂花春柳。
如今不知為何,卻只剩下不吹絮的老柳。
我站在牆外瞧了許久,才收回視線。
四十年,故事裡的少年老了,連春光都舊了。
路過乞丐敲著碗,笑嘻嘻地哼歌。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我不願再聽。
鼓起勇氣去叩門。
出乎意料的是,賀園門扉大開。
「我家主人說,今日有貴客來。」
老管家恭敬地迎了上來。
「姑娘,是來找我家主人麼?」
我的目光在老管家滄桑的臉上停了一瞬。
我見過他。
從前青州城主怕賀金縷在青雲山待的無聊。
時不時派家僕將天南海北搜羅的寶貝送上山。
當年我見他時。
他還只是跟在管家後,清點寶箱數目的圓臉少年。
我一時不知道作何表情。
四十年對修士而言,不值一提。
對於凡人,卻是大半生了。
「我……」
目光落在門後。
我的聲音陡然放輕。
「我想同你們家主人,討碗水喝。」
我終於知道賀園為何沒有桂花了。
原本的那處桂花林,變成了一片墳地。
說是墳地也不準確——
那裡,只靜靜立著五座青石碑。
不遠處的柳下,有一白頭老翁。
……
一別經年,賀園早就成了墓地。
一個藏著昔日歡聲笑語的墓地。
而賀金縷,是一個在回憶之地逡巡的、白髮蒼蒼的幽靈。
他坐在幾座墳前。
五座墳裡,只有一座葬了人。
剩下的四個,一座是衣冠塚,三座空碑。
花下那座青磚砌成的墳是淩月照的。
西境多用青磚築城牆,春風吹不老。
賀金縷想,那是小淩用命守護過的土地。
她也應該會喜歡這個墳。
棺中葬了淩月照和她的斬天河。
賀金縷找先生算過了,這個位置風水最好。
下輩子,她一定能當天下第一的刀客。
旁邊那個衣冠塚是雲瓔的。
當年晏回抱著她的屍體發了瘋。
賀金縷沒能搶回來。
雲瓔最愛熱鬧,賀金縷怕她孤單,早早修好了剩下的四座墳陪她。
終有一日,黃泉再聚首。
最中間的、那個最好的位置給他小師弟。
他去魔界找過晏回好多次。
每次都被他手下的魔修丟了出來。
算了,賀金縷想。
誰叫他是師兄,他不計較。
左邊那個墳頭草二尺高的。
底下放了口空棺。
是給簡珣這個狗東西準備的。
禍害果然遺千年。
他怕他生前作惡多端,死後被人從皇陵刨出來鞭屍。
便也在賀園給他留了個位置。
最後一座、靠近賀園門口的。
是賀金縷留給自己的。
他總愛坐在那裡等人。
不管是活著,抑或長眠地底。
他會一直等下去。
直到和朋友們重逢的那一天。
50
從滄陽關回來後。
賀金縷越發感到生命的枯朽。
大概是命數到了頭。
他從來都知道。
他和他的朋友們不同,是個沒有仙根的凡人。
不過啊……
他想,真是蒼天垂憐。
竟然還能在死前,與某人來一次久別重逢。
賀金縷今日醒的很早。
天還濛濛亮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裡等了。
仿佛和從前的每一天沒什麼不一樣。
但賀金縷知道,今日是不同的。
今日賀園有貴客。
因為昨夜,他夢見了故人。
……
賀金縷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
但他記得故人的腳步聲。
是雲瓔回來了。
一念既起,賀金縷幾乎落淚。
真好,她竟然還活著。
……真好啊。
雲瓔站在他面前良久。
竟像是不忍相認。
算啦,算啦。
賀金縷感慨地想。
自己這副蒼老的容顏。
哪裡還有半分少年時的神采。
相見不如不見。
至少在雲瓔心中。
賀金縷從未老去。
還是當年鮮衣怒馬的大少爺。
他狡黠地笑了起來。
「老朽昨夜掐指一算。」
「今日有貴客來——替老朽南市沽酒。」
凡人這一生,真是漫長啊。
51
賀金縷沒有認出我。
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見了。
少年時的性子卻沒改,老來依舊好酒。
南市多桂花,有青州城最好的桂花新酒。
我抱著兩壇酒,匆匆趕回賀園。
卻見午後輕暖的陽光下。
賀金縷睡著了。
我遲疑著喚。
「小賀?賀金縷?」
他沒有應聲。
唇角帶笑,好夢不醒。
賀園外,乞丐擊節而歌。
歌聲醺醺然,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越過朱牆深深。
「欲買桂花同載酒……」
老管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滿目悲愴,老淚縱橫。
「……少爺!」
家僕們一擁而上。
霎時間,痛哭聲響徹賀園。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
終於反應過來。
賀家家僕眾多。
賀金縷怎會要一個陌生人替他買酒?
我呆呆抱著酒罈。
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
晏回生辰,賀大少爺提來一壇陳釀。
笑著說,下次再請我們嘗嘗新酒。
所以這壇酒。
不是他自己想喝。
而是送給我的。
桂花釀綿長清甜的酒氣裡。
仿佛浮現出大少爺得意洋洋的笑臉。
「阿瓔啊。你未免太小瞧我。」
「我怎麼會,認不出你呢?」
……
我帶著兩壇桂花酒回了魔界。
把賀金縷的死訊,告訴沉醉不醒的晏回。
「現在只剩下你、我和簡珣了。」
「你再不醒來,連給你師兄弔唁都趕不上。」
「說不定過幾天簡珣也把自己作死了。」
「等你十年後醒過來,我墳頭草也三尺高了。」
「你想好了。」
晏回呆呆地回望著我。
呆呆地咽下杯中桂酒。
他依稀記起來——
很多很多年前,縹緲峰的晨霧裡。
前幾天和他打架的那個小少爺站在山門等他。
「晏絕晏絕!」
「從今往後,我和你一起上下學。」
小少爺叉著腰,像只驕傲的花孔雀。
「我是你師兄,會罩著你的。」
晏回從數十年的醉生夢死中蘇醒。
怔怔仰起頭,竟是落淚了。
做人真的好苦啊。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少年游。
52
晏回剛清醒,抱住我就哭了。
「師尊。」
他埋首在我頸間,哽咽落淚。
「你騙得我好苦。」
我問:「你都知道多少?我——」
「噓。」
晏回輕輕捂住了我的唇。
我卻奇異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必解釋,他都知曉。
我松了一口氣。
欣慰地想,還好。
這小崽子沒長歪。
然而,我想得美。
晏回看起來有多正常。
實際上就有多瘋。
夜裡我想著晏回和簡珣反目的事。
心煩意亂,四處逛了逛。
結果回去的時候。
房裡多了個失魂落魄的晏回。
「師尊!」
見到我,他委屈地要哭。
「我還以為、還以為……」
他沒能說出後半句話。
我揉著他的腦袋,輕輕想。
以為什麼呢?
以為我又離開了。
還是以為自己還困在夢裡?
「師尊。」
晏回下巴擱在我膝上。
濕漉漉地抬起一雙眼。
「滄南有秘法,能煉生魂為劍魄。」
「留下來做我的劍靈吧,就像從前那樣。」
「我們不分開了。」
他說這話的神情極天真、又極瘋魔。
渾然不覺自己在幹欺師滅祖的事。
我面無表情的想。
壞了,真給我養成病嬌了。
晏回說著,開始自我反省。
「不可……那樣師尊會痛。」
「是我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把臉貼在我掌心。
夢囈似的喃喃。
「那阿回做師尊的劍好不好?」
「把我扔進烈火裡,用我的脊骨、血肉給師尊鑄劍。」
年輕人!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聽得膽戰心驚,大氣不敢出。
「師尊不願要我麼?」
有淚濡濕了我的掌紋。
晏回渾身都在顫抖。
「可是我已經沒有,可以給你的東西了。」
我歎息了聲。
「晏回。」
我捧起他濕漉漉的臉。
「你什麼都不用做。師尊不會離開你。」
「我是為你而來的。」
就如同在這個故事裡。
無論重來多少次。
那只小混沌都會愣頭愣腦地闖進來。
乖巧等待著風吟袖將它撿回青雲山。
那麼這一次,換我為你而來。
53
簡珣又做夢了。
自從淩月照死後,他就總夢見些故人舊事。
這夜。他夢見的是與淩月照的決裂。
他常年在外御駕親征。
一次回京途中,被淩月照攔住。
親兵紛紛拔劍。
她卻不避不退。
朝著車中一刀橫劈而去。
車前整幅珠簾「嘩啦啦」掉下,砸落一地。
「簡珣!」
淩月照怒喝:「出來!」
暗處弓弩手的箭簇對準了她。
車中卻伸出一隻蒼白的手。
止住了他們的動作。
簡珣仿佛沒看見這劍拔弩張的一幕。
從容地下了車。
來到了淩月照身前。
「孤來了。」
他問:「然後呢?」
淩月照對上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忽然怔住了。
她啞聲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不顧百姓苦楚。
窮兵黷武,四處征伐?
簡珣只是平靜地告訴她。
「人皇之道,向來如此。」
「千秋功成萬骨枯。」
淩月照愣住了。
她想過很多可能。
她想,簡珣這樣做是不是有苦衷。
受人脅迫,或是身不由己?
卻沒想到簡珣說,這是他的道。
淩月照無不嘲諷。
「你這人皇,做得開心嗎?」
簡珣不答,只是撇開了眼。
「這幾日,孤總是夢見山上的日子。」
「孤不曾後悔。」
淩月照冷笑。
「那便祝陛下,永遠都不要後悔。」
她連敷衍都懶得敷衍。
轉身就走。
「月照。」
簡珣在她身後,輕輕喚了聲。
「若有一日兵戈相向,莫要心慈手軟。」
淩月照停下腳步,卻沒回頭。
良久,她呵笑。
「自然。不勞陛下費心。」
……
簡珣從夢中醒來時,長夜未央。
書生攏袖站在床前。
「你夢見了什麼?」
簡珣蹙起了眉。
「言瓏。」
他冷冷開口。
「孤說過,沒有孤的允許,不要進孤的寢宮。」
書生不以為然。
似笑非笑道。
「你的朋友們來見你了。」
「見麼?還是殺了?」
簡珣還未開口。
書生已經將酒罈放在了案上。
「唔,青州桂花酒。你猜猜是誰來了?」
當年回京後。
書生如鬼魅一般出現在簡珣身邊。
「你就是簡珣?」
「我來教你,如何做人皇。」
話音落下。
未等簡珣應答。
一粒烏青的種子悄無聲息穿透他的眉心。
在骨血中生根發芽。
到如今,已四十年。
54
我與晏回此去皇都的目的有兩個。
一是,看看簡珣在發什麼癲。
二是,問問筆墨仙,祂究竟要做什麼。
然而。
進去通傳的內侍不過一刻鐘便回來了。
簡珣收下了那壇從賀園帶來的酒。
卻不願見我。
只回贈了一枚玉玦。
我正握著玉玦發愣。
身側,傳來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
「玦,訣也。他是要同你恩斷義絕啊。」
一書生鬼魅般出現在面前。
白衣儒冠,正是筆墨仙。
祂笑吟吟道:「那只小混沌呢?」
「怎麼沒見他隨你來?」
我眉眼不動。
「你給簡珣種了心魔引。」
「你操控簡珣,引發九州禍亂,是為了引出我。」
「不錯。」
筆墨仙痛快地承認了。
「四十年,你終於回來了。」
祂伸手一點,一面水鏡浮現在空中。
鏡中畫面從遍地血火的西境一轉。
「你瞧,東南天塌了。」
筆墨仙微笑。
「若你不肯殺混沌,不能看破這太上忘情之道。」
「下一個,就輪到中州地陷。」
「天下萬民,皆因你執迷不悟而死。」
我震驚地看著水鏡中的畫面。
攥緊了手心。
「仙道貴生,無量渡人。你怎可——」
筆墨仙漠然打斷。
「我平生最恨世人。」
「若不是我的偏愛,你與這些螻蟻無異,你該感恩。」
「怎麼選,由你。」
我沉默片刻。
「但或許,還有另一種選擇。」
——弑仙。
下一刻,以宮城為陣心。
萬千金光破地而出。
東臨寧州道,西境滄陽關。
中州青州城,江南十七郡。
九州地脈霎時間連通。
這是真正的天羅地網。
以山河為陣,牢牢將筆墨仙鎖在這一方天地之中!
「你做了什麼?!」
筆墨仙既驚且怒。
察覺到異常,但為時已晚。
我握緊了手中的玉玦。
「這一局,你輸了。」
「因為我們的朋友,是天下最好的陣師。」
少年間的心有靈犀。
縱是神明亦窺探不得。
簡珣並非與我恩斷義絕。
玦,決斷也。
謀定當決,緣盡當斷。
簡珣是在告訴我——
放手去做,不必顧及他。
故人、敵人,不管是哪個稱呼。
我們都是可以並肩作戰的人。
……
山河為陣。眾生為棋。
窮極造化之力,而奪造化之功。
從古至今,從未有人有這樣的大手筆。
簡珣獨坐在金鑾殿中。
九州天地間無數金光系於一身。
他幾乎成了一個血人。
在被筆墨仙操控的四十年裡。
簡珣借著御駕親征的名頭。
在天地各方,布下了陣引。
為的就是今日。
——借山河之力,誅殺方外真仙。
這盤棋,簡珣整整下了四十年。
他沒有忘記老頭的那把慈王劍。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他沒有忘記玉欺霜教過他們。
吾輩弟子,當仁不讓。
少年時信奉的真理。
簡珣更未有一日敢忘。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是這方天地間,最不重要的。
從始至終,簡珣都這樣認為。
那就以他為陣眼,發動這個天地殺陣吧。
他作為人皇,將為這天地流幹最後一滴血。
如他所言,永志不忘。
……
只是午夜夢回,很偶然的幾個瞬間。
簡珣會想起青雲山上的日子和朋友。
我亦飄零久。
55
袖中寒芒一閃。
長劍已經沒入筆墨仙的心口。
金色的血液浸透白衣。
「就算你們將我困在這方天地之間,又能奈我何?」
筆墨仙歎息。
「可惜,你殺不了我。」
「你弄丟了逍遙遊ẗų⁹。」
掌中驟然空蕩。
真仙金色的血液已將問春風腐蝕殆盡。
筆墨仙大笑起來。
「四十年前你身死之時,我本想把逍遙遊收回。」
「卻發現,逍遙遊下落不明。」
「你既已失劍,那麼,輪到我了。」
我臉色蒼白。
反手換劍,卻已來不及。
筆墨仙的指尖探到我的心口。
「別怕,很快就結束了。」
祂輕聲安撫。
「你死後,我會再次重置世界。」
「下一世,我親自教養你。」
「一定能讓你飛升成仙,與我共用長生。」
瞬息之間。
指尖已經破開層層護體真元。
穿透了我的心腔。
卻像是……從虛無中穿過。
我毫髮無傷。
筆墨仙訝異挑眉。
「傷害轉移咒?」
同一時刻。
離開幻境時,晏絕在我腕上留下的那個血咒消失了。
筆墨仙輕笑。
「有意思。」
我驀然睜大了眼睛。
當日我以魂魄與晏絕打賭。
他欣然同意,在我腕上留下血咒。
我本以為是見證賭約的心血誓。
卻不想……這是個傷害轉移咒。
……
與此同時,幻境崩塌。
真仙全力一擊之下。
晏絕心臟碎裂。
混沌本相幾乎成了一團血霧。
萬萬年前風吟袖替他擋過一劍。
今日,他便還給她。
「風吟袖,我放過你。」
「我不要你愛我了。」
「我要你自由。」
因果償還,執念了卻。
那個在第一條時間線就誕生。
滯留世間,孤寂萬萬年的凶獸混沌。
終於求得一死。
56
筆墨仙見一擊不成。
換右手成爪,直取我心口。
怔愣只持續了一瞬。
我拔劍。
天地失色,風雲動盪。
一息之間已然過了上百招。
筆墨仙被逼退到十步以外的瞬間。
手中劍再一次碎成齏粉。
雷鳴聲中,驟然傳來少年清亮的嗓音。
「師尊!」
晏回已經顯露出混沌本相。
「我找到逍遙遊了。」
那夜幻境裡,此身記憶全部回籠。
我幾乎瞬間反應過來。
鏡天秘境中,並非我第一次見到筆墨仙。
早在這個故事的最初。
筆墨仙就如同鬼魅出現過了。
——就是那個在傳說裡,在風吟袖年少時贈劍的書生。
誅殺方外真仙,只能假借方外之力。
比如,那柄由祂親手贈予的逍遙遊。
於是這一次的計畫裡。
我和晏回兵分兩路。
我先北上皇都,找簡珣討個說法。
晏回找到逍遙遊,再與我匯合。
我與晏回四目相對。
他朝我笑了一下。
竟按著脊骨。
從血肉中,一寸寸抽出了逍遙遊!
血霧漫天,唯有一星劍光雪亮。
我瞳孔緊縮。
……
四十年前,風吟袖被抹殺時。
晏回察覺到了一股恐怖的,來自天外的力量。
「祂」似乎在尋找……風吟袖的劍。
混沌誕生於虛無,歸於虛無。
本就是虛無的象徵。
晏回便以身為鞘,藏起了逍遙遊。
然後醉生夢死,連自己都忘卻。
筆墨仙玩味勾唇。
「我說我為何找不到逍遙遊。」
「原來你把它藏在了『虛無』之中啊。」
神劍之威,幾乎把晏回的身體劈成兩半。
我接住了這柄由他血肉藏匿的、鮮血淋漓的劍。
失聲驚叫:「阿回!」
晏回與我遙遙相望。
身形一點點消散在血霧之中。
幾近滅頂的痛苦中。
他朝我燦爛地笑起來。
「弟子晏回,幸不辱命。」
歸於虛無之前。
我聽見他極輕的話音。
「師尊,我們會重逢的。」
在過去之日,在未來之時。
57
逍遙遊穿透筆墨仙心臟的瞬間。
天地驟然落雪。
筆墨仙卻如釋重負的笑起來。
「還記得那個書生的故事麼?」
「我把後半段講給你聽吧。」
筆墨仙不管我有沒有在聽。
自顧自地講起來。
書生被朝廷召回,以為是商量退敵之策。
卻是皇帝不戰而降,令她修一封求和書。
割讓邊境十三城,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書生不服。
在呈上降書的瞬間。
她用藏在袖中的判官筆。
刺穿了敵國君主的心臟。
「殺敵!殺……」
話音戛然而止。
她被弓弩手的箭射成篩子。
天地間轟然一聲雷鳴。
書生飛升了。
連同那支沾了敵國君主心頭血的判官筆,成了神器。
她生前不得志,遭萬人唾駡。
死後卻被載入曾被除名的家譜。
人人念起她的好。
又三百年。
在世人的口口相傳裡。
書生變成了個男人。
至於她身為女子遭受的苦難。
都被一筆抹去。
世人如此,不曾有怨嗎?
筆墨仙看著雲端紫氣繚繞的玉京。
微微歪了一下腦袋。
那一瞬間,她想,是怨的。
她簡直恨極了世人。
後來曾有一次。
筆墨仙夢游白玉京,醉裡揮毫成書。
醒時書中種種,已成一方小世界。
她從三千年的宿醉中醒來。
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年少時的風吟袖。
意態眉眼,若臨水自照。
何等輕狂。何等天真。
筆墨仙凝視著她,笑出了眼淚。
言瓏生前因女子身份,被除去狀元之名。
但風吟袖可以憑她自己。
做天下第一、無人敢置喙的劍尊。
風吟袖是誰呢?
她是她日思夜想,是她力所不能及。
是她的造物、女兒和另一個自己。
她的……風吟袖。
58
「你能殺我,我很高興。」
言瓏咳出一口血,卻笑起來。
「我已經孤寂太久太久了。」
我垂下眼睫。
「早在你封印我修為之前,我便有白日飛升之力。」
筆墨仙算錯了。
我遲遲未飛升,並非不能,而是不願。
言瓏反應過來我的言下之意。
滿目驚怔。
「你果真對混沌有情!」
「你道心有瑕!你的太上忘情道——」
可是。
「何止。」
我靜靜道:「言瓏,你著相了。」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我歪了歪腦袋。
「花開如何,花落又如何?」
「普度如何,不渡又如何?」
既已修得太上忘情之道——
「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
對上言瓏愕然的眼。
我輕聲道。
「我不飛升,只是因為,我很喜歡這個有朋友們的人間。」
在修為達到渡劫巔峰時。
我意識到一件事。
我會在飛升的瞬間,帶走此界所有的氣運。
而這個世界會在頃刻間分崩離析。
「我不捨得。」
風吟袖有不靠譜,卻在關鍵時刻第一個赴死的掌門師兄。
有冷若冰霜,卻唯獨對她縱容的掌教師妹。
雲瓔有淩月照, 有賀金縷, 有簡珣。
還有……晏回。
在朝夕相處的日月裡。
我不知念過多少遍《清淨經》。
可是有些念頭, 卻還是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
晏回很好。
光輝燦爛, 如同一整個春日降臨。
他由我守護而長成的那個部分。
是不是也該……屬於我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輕而沙啞。
「我想知道, 該如何重置世界?」
言瓏誇張地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她抹去眼角的淚。
「改寫結局的那支判官筆。」
「自始至終,都在你手上啊。」
……
無數次輪回裡。
在每個故事的最初。
那個白衣儒冠的書生都會贈給年少的風吟袖一柄劍。
那是三界之中,真正的神兵。
逍遙遊,就是那只沾了敵國君主的血、又被筆墨仙用來創世的判官筆。
言瓏瞧著風吟袖震驚的神情。
如同惡作劇得逞, 得意地笑了。
她說——
我很羡慕你, 也很嫉妒。
我摧折你,亦深深愛著你。
但現在,你自由了——這是祝福。
我看到過屬於你的上萬種結局。
不過,我還是最想把筆給你自己寫。
59
風掌教今日很忙。
前些日子剛送玉欺霜下山遊歷。
這一大早, 苦主就找上門來了。
小玉師妹的處事風格極霸道。
路見不平, 拔劍就揍。
我忍無可忍地把山枕流拽了出來。
言簡意賅地指使這醉鬼。
「他們欺負小玉, 還敢上山討說法。」
「去,解決掉!」
山掌門非常好用, 指哪打哪。
抓著劍鞘, 暈頭轉向地沖了出去。
我滿意拍手,搞定。
今日待辦……還要接兩個小孩上山。
日上中天。
我在山腳下, 先接到了簡小皇子。
我們目送皇城來的車馬遠去。
小簡珣輕輕扯了扯我的袖袍。
「為什麼母妃不要我了呢?」
不待我開口, 又自己給出了答案。
「因為我是天煞孤星,會害死所有人, 對不對?」
六歲的幼童,早慧得令人心驚。
「並非如此。」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
「仙凡有別,眼中所見更是天差地別。」
「等你上了山、修了道, 你就會發現, 世人口中再凶煞不過的災星, 也不過是一顆會發光的小星星而已。」
「你會有很多朋友,他們並不會因為與你相交而遭遇不幸。」
「你會感受到愛與被愛, 這是很長、很好的一生。」
小簡珣仰頭。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中蓄滿了淚。
「所以。」我輕輕回握住他的手,「別害怕。」
又等了半刻鐘。
鬧脾氣的賀小少爺終於姍姍來遲。
於是我左手牽著賀小少爺, 右手牽著簡小皇子。
一步一步, 登上青雲山九千白玉階。
「你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哦。」
小簡珣打量了賀小少爺幾țūₖ眼。
眼中浮現出擔憂之色。
「可他是凡人, 活不久。」
小少爺正累得躺在玉階上耍賴。
說什麼都不肯再走了, 鬧著要回家找他爹。
「……是啊。」
我輕聲道:「他會老, 也會死。」
「所以你要多催促他修煉, 一起活得長長久久。」
小簡珣堅定地點點頭。
朝小少爺伸出小手。
「起來, 咱們一起上山。」
午後。
我收到請柬,去天機門赴宴。
五年前, 天機門主突發惡疾暴斃。
他瘋傻的妻子一夕之Ṫů₀間恢復神智。
繼任了門主之位。
兩人育有一女淩月照。
她在抓周宴上就抓住了母親的佩刀。
三歲時以刀入道, 是當世天賦最高的刀客。
小月照活潑又機靈。
遠遠看見我,跑過來迎接。
「風掌教!」
她抱著我的腿,笑嘻嘻仰頭。
「月照已經學會『驚鴻九刀』啦!」
「請掌教過目~」
天機門主在遠處看著舞刀的小月照。
無奈又寵溺地笑起來。
是夜。
青雲山下神女廟。
這座廟宇不知供奉的是哪位神女。
人們只知道,早在傳說出現之前。
這座小廟就出現在這裡了。
我踏過山野遍地的落花。
彎腰抱起躲在神女像後睡覺的小東西。
這只從虛無中新生的小混沌嚇了一跳。
伸著毛茸茸的腦袋。
小狗似的, 發出嚶嚶嗚嗚的聲音。
「這麼怕我呀?」
我低低唔了聲,笑意盈盈。
「晏小回,好久不見。」
……
三千年春風吹過人間。
青雲山桃花刹那開謝。
再回首。
折花載酒少年游。
故人眉眼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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