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蘭賦

剛穿到古代當官家千金,來不及高興,父親和哥哥因捲入皇位爭鬥,連累全家被查抄。
一家子流落街頭,朝不保夕。
父親哥哥拍板賣掉女眷。
一開始賣嬤嬤丫鬟。
後來賣姨娘。
最後他們開始賣女兒。
如果不想被賣,每月需上交一吊錢。
一群鬥得昏天暗地的姨娘姐妹開始想方設法弄銀子。
可恨我不會制肥皂造飛機,連學的古詩也只能背名句,其他的全部忘了。
唯一的技能是畫畫,水準又比不過那些才子佳人。
沒關係,我也有優勢——我比古人不要臉。
我畫畫水準差,但我會畫春宮啊!
1
我叫王珍珍。
我穿越了。
穿成了一個不知名朝代五品官的女兒。
還是個水靈靈的嫡女!
五品官在遍地皇親國戚的京城不算什麼,但也絕不是任人宰割的品級。
娘親曾是江陰大富商的獨女,外公外婆死後,財產便由娘親帶到王家,然後被爹給控制了。
看在財產面子上,父親待娘親還不錯。
我身為王家嫡女,生活自然也過得滋潤。
穿到古代,喜歡的東西一樣都沒有,規矩還多,我瞬間抑鬱。
折騰一晚上,都把白綾繞梁上了,但我實在沒勇氣自掛東南枝,只好灰溜溜地繼續當王家嫡女。
白天繃著臉出門,看到丫鬟奴僕的辛苦生活,忽然又覺得自己夠幸福。
好死不如賴活著,湊合著過吧。
抑鬱兩天,我漸漸打起精神,想起看過的古偶劇、古言等等,女主穿越後利用現代知識大展威風,驚豔整個朝代,還和各色古代美男戀愛。
這麼一想,我又升起了希望。
我王珍珍能穿越,說明是老天爺選的天命之女,肯定有所作為!
要麼成為女商人富甲天下,要麼在危險局勢下力挽狂瀾。
再不濟,也得和王公貴族來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最後成為皇后王妃什麼的。
不然我幹嘛穿越?
想到無數本《穿越之風流名後》《乖乖王妃好好疼》的劇情,我自信心越加膨脹,興致勃勃地走出房間,打算出門去逛集市。
「小姐不行啊!」
婢女春蘭趕緊阻止:「您得先向夫人請示。」
我詫異:「出個門還得請示?」
小說裡不都是想出門就出門嗎?
春蘭說:「小姐,女子一般不出門的。」
聽完春蘭敘述,我心裡哇涼哇涼的。
原來古代的貴族小姐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個規矩不是官府硬性規定的,但在民間非常流行。
越是守規矩,越是守婦德,以後嫁得越好。
因此,很多女子都被自願拘束在後宅。
只有那些平民女子才天天在外行走。
那些女子不出門幹活,一家人僅靠男人養,全都得餓死呀。
「小姐想逛集市?那種污濁之地,去幹嘛呀?」春蘭不甚理解。
我對她的話也不甚理解。
因好奇古代是什麼樣子,我一再向娘親請求,才得以應允出門。
出了門就知道春蘭說的什麼意思。
古代沒有公共衛生的概念,也沒有先進的城市規劃,整個城市污穢不堪。
京城有個專門負責清理街道的衙門,裡面人數極少,清理得不乾淨。
城市的衛生,全靠自覺。
貴族有下人,可以打掃一下街道,但也僅僅掃家門那團地,其他的不會掃。
就算掃了,很快也會被行人弄髒。
我走了一圈,發現古代城市的公共廁所少得可憐,大家沒辦法都是隨地大小解。
以前我看網上嘲笑印度城市又髒又臭,現在我看到古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難怪女子不愛外出行走,一則走路很快就能踩到屎,二則幾乎沒有公共茅房,想方便都成問題。
看著可怕的一幕,我低頭望著自己潔白的裙擺陷入沉思。
古代劇裡,女主都是穿著一身漂亮衣裙,飄飄欲仙,然後與男主浪漫邂逅。
可現在,我發現這不太可能。
我要是真如電視劇般任由裙擺拖地而行,那我渾身得沾滿屎。
我忽然理解為什麼古代坐轎子、馬車都是貴族的尊榮,因為路不乾淨。
沒辦法,我轉身回府換了身短襦出來。
去最近的城郊集市逛了一陣,和我想像中差得太遠,實在沒什麼意思。
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想上茅房……
據說最近的公共茅房在遙遠的集市盡頭,我等不及了,便向附近一家居民借茅房。
那家主人見我穿著打扮不錯,迎我進屋。
然後,我見到了傳說中的旱廁!
這種東西我聽說過,但從未經歷過,旱廁旁邊還養了豬,臭氣熏天。
廁紙肯定是沒有的,用的是竹片,據說用完了得放在旁邊,以便洗洗重複利用……
這種旱廁,並非現代農村那種版本,是更狂野更原始的版本。
我看了看那只豬,那噁心的旱廁,以及旁邊插著的用過的竹片,果斷退出去,鏗鏘有力道:「春蘭,我們回家,趕緊的!」
我身為嫡小姐,有專門的恭房。
剛穿越我還嫌棄過,認為人人都用這種,現在才發現,我嫌棄的恭房已經是貴族待遇。
坐上馬車,馬夫掄起鞭子。
馬兒跑得飛快,一路橫衝直撞回到府邸。
我穿越後的第一次外出遊,就這般草草結束了。
2
回去後我思考古偶劇裡男女主的日常,發現他們好像都不用上廁所……他們怎麼解決內急的哇?
那日後,我打消了逛街的心思。
過了一陣,我發現古城裡有不錯的集市,比較符合電視劇展現的情形,但是那條集市並非每日都很熱鬧。
我這才知曉,古代有趕集的概念。
每個月特定幾日,集市才會商販民眾雲集。
這種習俗一直保留下來,現代很多農村鄉鎮依舊會趕集。
春蘭說:「小姐,如果你想看十裡繁華的街道,要南下去秦州,那裡有流沙河,據說特別熱鬧。」
她這麼一講,我又來了興致。
但打聽到必須坐馬車去,而且得走一個多月,我那點兒興致瞬間煙消雲散。
古代街道和現代街道完全不一樣,全是石頭鋪成,坑坑窪窪,坐馬車顛得屁股都要碎掉。
何其難走!
折騰一圈,環境造人,我一現代女性乾脆直接閉門在家,當個正經貴族小姐了。
去不了外面,那就在家裡找樂子。
可以走宅鬥路線嘛。
宅鬥文我看過很多本,熟悉得很。
先前父親娶了娘親,發誓說不納妾,但在外公死後,很快納了五房妾室。
這麼多女人宅鬥,應該很熱鬧。
那日走到一個院子裡,我看到遠處有個蒼老的女人帶著幾個女人織布,旁邊掛著一些布匹。
春蘭叫了聲:「大姨娘。」
那個蒼老的女人抬起頭,看到我,喚道:「大小姐」。
我震驚了。
什麼?
這個比我娘親看起來老得多的女人,居然是大姨娘?
我壓下震驚,與之交談兩句就趕緊離開。
回頭仔細打聽,發現小妾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很多人家納妾,居然不是納色,而是納技!
父親納的第一房小妾,也就是大姨娘,是個寡婦。
沒錯,是個寡婦,而且是個年齡大的寡婦。
「為什麼?」我十分震驚。
春蘭說:「因為大姨娘織布的技藝非常好呀!」
通過春蘭描述,我才知道原來很多人家納妾,並非重色,而是看中了女子的技藝。
大姨娘原本在母親店鋪裡工作,織布一絕,工錢也高。
後來店鋪歸父親後,父親害怕大姨娘跑去別的商家工作,將織布技能教給其他人,乾脆威逼利誘將她納為妾室。
大姨娘做了小妾,自然沒工錢,還得伺候主家,所有勞作全歸父親所有,完完全全的包身工!
我倒吸一口涼氣:「大姨娘願意嗎?」
春蘭:「她一個寡婦,早晚讓人欺負了去,做了姨娘,至少有個棲身之所,飯是管飽的。」
我這才曉得,古代治安很不好,習俗在那兒管著,寡婦被欺負了官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姨娘的日子很不好過。
春蘭又說:「大姨娘當了老爺的妾,挺好的。」
我脫口道:「哪裡好?」
以前能拿高工資,人身自由,現在當了小妾,工資沒了,人身也不自由。
春蘭說:「她兒子有前途了呀。」
春蘭說大姨娘有個兒子,以前在店裡當小工。
自從她嫁給爹當小妾,與官爺沾親帶故,連帶著兒子也被人高看兩分。
大姨娘一狠心,將兒子過繼給一戶無子的富貴人家。
以前就算她想過繼兒子,最多過繼給普通人。
當了官老爺的小妾,兒子才能攀上高枝。
我剛想說太誇張了,忽然想到現代好多人見到官員也奴顏婢膝,又保持沉默。
我內心複雜地聽春蘭繼續講述納妾之事。
納妾讓小妾幹活養家,是個不能明說但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特別是內裡空空,又想要門面的大戶人家,弄女工當小妾,不付工錢,讓她們幹活,屬於常態。
一般體面的貴族不會這麼做。
但我父親明顯不太體面。
3
大姨娘不止負責刺繡,還負責剪裁府內眾人的衣物。
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大姨娘很忙,給我量完尺寸就匆匆離開,根本不關心我的異常。
不止她不關心,府上其他人也不關心。
我剛穿過來時,按照小說套路緊張地隱藏自己身份。
甚至想像了好幾個別人拆穿我,我絕地反擊的宅鬥劇情。
結果到頭來沒人懷疑我換了芯子!
我準備了個寂寞。
春蘭作為貼身奴婢倒是知道我異常,我說自己失憶,給她銀子,事兒就解決了。
整個過程就很……平淡。
對,平淡。
穿越小說裡女主的後宅生活波瀾起伏,精彩紛呈,我也時刻準備著波瀾起伏,精彩紛呈。
沒想到會這麼平淡。
宅鬥物件是大姨娘這種人。
要讓我怎麼鬥啊?
還有春蘭,給她銀子就能擺平,小說裡那些鬥智鬥勇的劇情根本輪不上。
一瞬間,我有些茫然。
小半個月,我把家裡情況打聽得七七八八。
父親有五個姨娘。
大姨娘是包身工,屬於納技,其他四個姨娘才是他納的色。
納妾有官府條例。
比如不能納小於十五歲的少女,官員納妾不能低於四十歲,數量也有限定。
每個朝代規定不一樣,但大致在這個框架裡。
可目前這些規矩條例如同廢文。
比如我爹現在才四十出頭,最大的庶女已經十七歲了。
那便是我的姐姐,二姨娘的女兒王寶寶。
二姨娘原先是父親的外室,他瞞著娘親偷偷養的,王寶寶也是在外邊兒生的。
母親娘家倒臺,父親納大姨娘開了口子,之後便名正言順地將王寶寶母女接回府,把娘親氣得夠嗆。
二姨娘和王寶寶母女,可以稱為後宅攪屎棍,作妖不斷。
前段時間王寶寶和我爭搶一根珠釵,不小心把祖母的佛圖給劃爛了。
祖母氣得半死。
母親抓住由頭,將二姨娘和王寶寶罰去寺廟抄寫佛經,向佛祖賠禮道歉。
我也被關了禁閉。
不過我是嫡女,在屋裡隨便關上兩天就能自由活動。
等我穿過來時,王寶寶母女已經哭著被送走,我因此沒見過這兩根攪屎棍。
我見的第二個姨娘是五姨娘,前段時間才被父親收入府中,今年十五歲。
五姨娘主動來找我,經常向我示好。
我看她面相稚氣,便問了一句:「五姨娘,你真有十五嗎?」
她笑著說:「小姐真聰明,奴家真實年齡十四。」
「十四!」
我震驚了。
五姨娘說,她家裡有幾個孩子,她是老二。
大姐早早嫁了人,她後面還有個妹妹。
她和妹妹從懂事起就明白,她們早晚會被賣掉。
五姨娘十四歲時,家裡實在窮得揭不開鍋,爹娘想早點賣掉她賺錢,故意對人伢子說成她年滿十五。
大家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讓她進了王家大門。
我望著她微微挺起的腹部嚇到了。
十四歲,放到現代還是未成年,她已經懷孕了!
4
我震驚道:「官府不管嗎?官府規定妾的最小年齡得十五歲啊!」
五姨娘捂嘴笑:「官府規定民納妾,得四十呢?你看哪個真正遵守了的?」
我語塞。
五姨娘歎息:「官府不管也好,你看那些丫頭,十二歲就被破身了……」
她頓了頓,繼續說:「年齡未到沒法過明路,只能捱著,若等到十五歲,三年時間主人家喜新厭舊,如果破身的丫頭沒名分,下場可想而知。如果官府不追究,她破身後立即求名分,主子正當憐惜也願意給,就算以後被拋棄,後面至少有個保障……」
我聽了心情非常複雜,也很恐懼。
以前多少知道一些古代女人地位極低的事情,可那「知道」,隔著上千年的時光,從書本中看來,一切都朦朧而淺薄。
直到親眼見到滄桑的大姨娘,十四歲便懷孕的五姨娘,聽到五姨娘用平常的口吻講自己的故事,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那份壓抑。
五姨娘臉龐稚氣,言辭卻成熟。
她不覺得自己苦,反而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因為她是五品官爺的妾。
吃穿不愁,也不用陪客。
沒錯,很多人拿妾招待客人,與妓女無疑。
體面人家不會這麼做。
父親不體面,但因有錢,還沒有過拿自己的妾招待客人的行為。
我和五姨娘漸漸相熟起來。
五姨娘最愁妹妹的出路。
妹妹由她一手一腳帶大,兩人感情很深。
既然妹妹註定被賣掉,還不如她買下來。
「等我生下少爺,地位高了,有錢了,就去求老爺把妹妹買進府裡做丫頭,放在我身邊,以後再給她找個良家嫁了……」
五姨娘絮絮叨叨地說,送了我她繡的荷包,有空就陪著我遊玩。
我說:「肯定會的。」
很久後才明白,五姨娘跟我說那些,天天圍著我轉,是在自保。
父親納妾,母親自然震怒。
但她娘家已經沒人了。
她反抗不了父親納妾,便專心對付後宅裡的姨娘。
十幾年下來,後宅裡除了娘親生的哥哥,姨娘們的兒子們都沒活下來,女兒倒是有三個。
新來的五姨娘懷孕,母親特意找了婆子看過,據說大概率是個男胎。
五姨娘聽說這事兒,非常緊張。
她知曉主母的厲害,生怕孩子沒了,想方設法地保護腹中胎兒。
她想到了我。
一個天真無邪的嫡小姐,主動和她說話,沒有惡意。
若她一直待在我身邊,母親就不好下手了。
所以她才對初穿越的我殷勤備至。
我覺得整個過程都不可理喻。
後宅鬥得風生水起,源頭都因為父親。
到頭來,父親侵佔了母親娘家財產,毀約納妾,什麼懲罰都沒有,所有人都得討好她。
姨娘們為了生存拼命攀附他,和母親爭搶寵愛,甚至得寵後欺壓母親。
母親為了維護她和子女的地位,下手整治後宅,不惜謀害子嗣。
後宅的女人們相互憎恨,怨氣沖天,父親好好的。
不公平啊……
到此,我的宅鬥心徹底死去。
小說裡,倘若女主是嫡女,那些小妾們必然一肚子壞水。
劇情不外乎老爺寵妾滅妻,正妻嫡女備受欺負,拼命反抗。
真穿過來才知道,妾的地位很低。
正妻想要收拾小妾,多的是辦法。
小妾們也不全是壞人。
父親的確寵愛二姨娘,但他的寵愛很有限,類同於寵愛貓貓狗狗。
特別是官場之人,為了維護正統和利益,不大可能出現寵妾滅妻給人留把柄的事。
我身為嫡女,天生高人一等。
就算王寶寶腦袋不清醒非要和我爭,最終都是她吃虧。
聊起王寶寶母女,春蘭向我說明,上次佛圖是我紮壞的,結果罪名卻扣到王寶寶頭上,害她被罰到寺廟清修。
我吃驚:「什麼?佛圖是我紮壞的?」
春蘭點點頭。
我:「……」
春蘭告訴我,之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這樣的事。
實際上是我犯了錯,結果王寶寶承擔了責任。
我挺尷尬:「那……那罰王寶寶,好像不太對?」
春蘭理所當然地說:「小姐是嫡女,她對您不敬,就是最大的錯。」
從春蘭嘴裡瞭解前因後果,我發現,自己才是那根後宅攪屎棍。
王寶寶充其量是氣不過,想要爭取正當權利而已。
然而在這個時代,她身為庶女,要求平等正當的權利就是一種錯誤。
聽完講述,我一夜都沒睡著。
翌日請安時,我向母親提起讓王寶寶母女回府之事。
母親很詫異:「叫她們回來做什麼?心煩。」
見她生氣,我便不敢再提。
5
從母親院子裡出來,我心情有點抑鬱。
階級之間,猶如天塹。
沒有親身經歷,根本想像不到其間的差距。
轉頭想想,哪怕是提倡平等自由的現代,隱形的階級差距都難以跨越,更不要提古代了。
我在王家算地位高的,出了門,我屬於哪個階級?
……不能細想,越想越恐懼。
走到庭院裡無聊地賞花,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溫柔的「大小姐」。
我轉過頭,眼前頓時一亮。
刹那間,我明白了「光彩照人」的具體實感是什麼。
真有人站在那兒,什麼也不做,就像發著光一樣明媚。
我趕緊問春蘭:「她是誰?」
春蘭說:「四姨娘。」
我熱情地叫了一聲,高高興興地跑過去貼貼。
四姨娘很驚訝,局促道:「大小姐,您在賞花嗎?」
我說:「對啊,菊花開得真美。」
四姨娘清淺一笑,伸出纖纖玉指拂過菊花,聲音柔柔道:「秋霜灑落百花殘,唯見菊叢展秀顏,金蕊含情風裡笑,冷香盈袖韻千般。」
隨口作詩,這是個才女啊!
我看著滿院菊花,只會一句臥槽真好看。
四姨娘不好意思道:「讓大小姐見笑了。」
我連忙搖頭:「你作的詩真有意境。」
她似乎是個害羞的人,臉瞬間變紅,向我告辭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我驚歎:「真美。」
春蘭說:「小姐,你可少跟她來往。」
我問:「為什麼?」
春蘭說四姨娘是上峰賜給爹爹的舞姬。
「說是舞姬,實際上是家妓。」
春蘭露出一點兒鄙視的表情。
有些官員會以各種名義蓄家妓,用以陪客。
家妓連妾都不如,地位十分卑微。
連春蘭都瞧不起她。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
官場上互相送家妓舞姬,類似于現代互相送貴重禮品,非常普遍。
不過,我想不通的是,春蘭只是個賣了身的丫鬟,居然會瞧不起四姨娘。
我下意識學穿越女主們的話:「春蘭,以後莫要歧視四姨娘,大家都是女人,人人平等。」
春蘭詫異:「平等?小姐,她可是妓!難不成在小姐心中,奴婢和四姨娘是等同的?」
她咬著唇,眼圈微紅。
我愣住。
這和想像中的反應不一樣啊。
小說裡穿越女對奴婢們說人人平等,大家都很感動,從此忠心耿耿,為女主赴湯蹈火,無怨無悔。
怎麼春蘭是這副模樣?
我結結巴巴道:「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女人,四姨娘、你、我沒什麼區別……」
春蘭道:「有區別!你是小姐,我是奴婢,四姨娘是那種人……我們不一樣。」
「這就是你不對了……」
聽到春蘭這麼較真,我便拿出準備好的「人人平等」觀念,滔滔不絕地向她灌輸。
一番話下來,春蘭聽得一愣一愣的。
見她瞪大眼睛認真聽講的模樣,我有點得意。
我挺想像穿越女主那般,將春蘭收為心腹。
上次我使了銀子讓她保密我失憶的事。
她同意了。
後面我用各種細節對她挺好,試圖打動她。
春蘭也按小說劇情和我親密起來。
可到關鍵時刻,春蘭不按劇本走了。
她要銀子。
穿越小說裡,女主將自己的吃食賞賜給奴婢,請她一同吃飯。
奴婢瞬間眼圈通紅,感動得眼淚汪汪,然後對女主死心塌地。
上次我賞春蘭肉食,春蘭卻道:「小姐,您如果真想賞賜奴婢,不如將這盤肉換成銀子,算給奴婢可好?」
我:「……」
我當時那個尷尬呀。
這次難得能說服她,我自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講了很久,我都口乾舌燥了,心想這次春蘭總該心服口服了吧。
結果春蘭說:「小姐,你聽哪些人講的東西?亂七八糟,都是狗屁。」
什麼?
我講了半天,她卻稱之為狗屁?
6
我急道:「都是女人,分什麼等級呢?大家都平等了,你難道不高興?」
春蘭理所當然道:「人本來就分三六九等啊。不止人,連畜生、物品都分上中下等呢,倘若不分尊卑,人人平等,那就是不安分,天下必然亂套。」
我詫異:「怎麼會?」
春蘭無奈道:「小姐,倘若真要人人平等,不分尊卑,那賤民就要搶殺平民,平民就要搶殺貴族,貴族要……咳咳,那不就天下大亂嗎?歷朝歷代造反,不就是這麼來的麼?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只要一亂,我們這些百姓一定是最慘的。還不如維持現狀,大家各歸其位,安分守己。」
我張了張口,竟然找不出話反駁。
春蘭歎氣:「不止奴婢這麼想,絕大部分人都這麼想的。」
我吃驚:「怎麼可能?」
春蘭為我講述八年前的故事。
八年前大旱,農民造反,喊出口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路攻向京城。
春蘭原本是舉人的女兒,他爹背景不雄厚,考了舉人一直沒等到官做。
此時代的官員,七十才致仕。
若是高官,到了七十也不願意退,除非犯了大錯,才會「告老」「告病」。
官員數額有限,每年考中等著分官的學生多。
權貴子弟也要安排職位。
自建朝以來,官員越來越多。
要養這麼多官,官員貪污腐敗又嚴重,朝廷必然增加苛捐雜稅。
百姓們生活越來越難,最近幾十年,農民已經起義此起彼伏。
皇帝想要改政,卻因權貴盤根錯節而無從下手,只能拖著,最後沉迷于修仙。
即便皇帝已經冗官冗職,儘量添位了,依舊是僧多粥少,好多學生一輩子都沒等到做官。
春蘭的父親雖然沒做官,但他是舉人,官府規定舉人名下的田地可以免稅減稅。
老爺們便將田地掛在春蘭父親名下避稅,再給春蘭家錢財。
春蘭一家日子過得很舒服。
她也算是個大家小姐,能讀書認字,有奴婢伺候。
然而八年前起義軍造反,地主家的佃戶、一些平民裡應外合,放亂軍進城。
春蘭很快家破人亡,隨流民逃到京城後被迫賣身為奴。
我聽得很沉默。
談起那場動亂,春蘭的口氣雲淡風輕。
我不知道她是真不在乎了,還是麻木了。
她說只要發動戰爭,士兵必然燒殺搶掠。
當年她所在的安城,沒走的人幾乎被屠盡。
我吃驚道:「他們不是起義軍嗎?而且那些佃農幫了他們呀,為什麼又要屠城?」
春蘭道:「聽說他們的首領的確想要學古代賢君,可下面的人怎麼可能會聽呢。小姐,那些士兵造反為了什麼?為了榮華富貴!那些兵能不能活到明天都難說,你讓他們生死搏殺後什麼也不拿,不可能。
「一開始誰也沒想屠城,但亂軍進城搶劫後逐漸失控。最初幾個兵進屋搶劫離開,很快下一隊兵又來了,將刀架在家人脖子上。父親原想蒙混過關,有個兵殺掉娘親,父親便把藏起來的錢交出來。那些兵走後,又來幾個兵殺人逼錢……一輪又一輪,逃出去也要被搶……
「整個城都亂了,到處都是打鬥聲,士兵們搶劫錢財,強姦女人,哭號聲震天……一輪接一輪,直到把那些沒逃出去的人全殺光……」
聽著春蘭平淡地描述,我的心在顫抖。
「春蘭,你……你不恨嗎?」我問。
春蘭無奈一笑:「恨又如何?何況,恨不得啊。」
我問:「為什麼?」
春蘭道:「父親多次說過,這世道早晚會亂。官場黑暗,苛捐雜稅多,舉人不納稅,地主老爺們把田地全掛他名下避稅……小姐,你知道起義軍攻城前,爹名下有多少良田嗎?」
我下意識問:「多少?」
春蘭舉起手指:「一千畝良田!這些田地全都不用納稅,全是地主老爺們的。爹最開始幫老爺們掛名兒的時候,才一百畝良田,不過十年時間,天災人禍後,就變成了一千畝。那些失去田地的農民,全都做了佃戶。」
我心驚膽戰。
春蘭說:「光我爹名下就這麼多,其他人名下呢?爹那時候就說,照此下去,必將天下大亂。」
我忍不住道:「那沒人反抗嗎?您爹有沒有想過改變?」
春蘭笑:「小姐,奴婢知道您在想什麼,那是不可能的。當初家裡缺錢,我們一家子要過日子啊。掛名之舉蔚然成風,一旦做了,就回不了頭。
「但真到戰亂那天,所有人都後悔了,如果大家不逼得那麼緊,各歸其位,也不用這麼慘烈。
「戰亂過後,只要不是活不下去的人,都認為世道還是井然有序比較好,哪怕分三六九等,也比戰亂要強。人人平等,那必然要天下大亂的……」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屠城……
想起歷史上著名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那是極其慘烈的情況。
此時此刻,望著春蘭平靜的臉,和遠處綿延無盡的天空,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
7
我再也不將自己代入穿越小說女主。
也不談什麼「人人平等」「我命由我不由天」。
哥白尼提出日心說,他是正確的。
可他被燒死了。
我不會去做哥白尼。
晚上我在書房見到三姨娘在給父親捶背。
三姨娘長得沒有四姨娘美,但能說會道,很討人歡心。
見到我就誇獎:「大小姐好像又漂亮了。」
還特意讚美細節:「大小姐的頭髮很濃密,今天的簪子很適合您呢。」
誇人誇細節,情商很高。
我奉承道:「姨娘也很漂亮。」
至此,我見到了除二姨娘外的四個姨娘。
隨後又陸續見到兩個姐妹,以及自己的親哥。
兩個姐妹都是三姨娘生的,大的那個叫王靜靜,十二歲;小的那個叫王林林,才三歲。
父親的名字叫王進林。
三姨娘當初堅持給兩孩子取名王靜靜、王林林,父親非常高興,很寵愛她。
從此處可知三姨娘情商的確高。
對了,我們家族的女兒沒有字輩,男孩才有。
比如哥哥叫王如松,屬於「如」字輩。
我們幾個女孩的名字裡都不能用如字,除非以後嫁了高官顯貴,對家族有特大貢獻,才可以在族譜裡改中間為如字。
日子在平淡中過了兩月。
我不顧母親反對,經常和五姨娘聊天,和四姨娘學作詩寫字。
我裝都不裝了。
愛咋咋的吧。
如果要按原來的王珍珍生活,我會窒息而死。
我與四姨娘最合得來。
她曾經是秦州瘦馬。
養一個瘦馬很難,女孩子從小就得服藥養身段,那藥很傷身子。
四姨娘從小聰明伶俐,頗有才華。
她十六歲時輝煌過,一度當選花魁。
後來生病地位跌落,被賣給別的青樓。
幾年時間,她被賣過很多輪,最嚴重時,她一天要接六十個客人。
很多青樓女子年紀輕輕就死了,因為太容易生病。
四姨娘幾次生病都幸運地活下來,又被父親上峰收為家妓,接待的客人少了很多。
後被賜給父親。
父親為了討好上峰,抬她為妾室。
從此她再也不用接客。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
哪怕她在府上被所有人看不起,都覺得幸運。
我聽了不再反駁。
當現實殘酷的時候,活在夢境裡,未嘗不可。
母親偶爾帶我去參加貴族的聚會,我去過公主府、皇子府以及皇宮。
裡面的地板用玉石鋪成,吃的東西全是山珍海味。
做流觴曲水時,院子裡那條小溪裡流的不是水,而是酒!
我去過郊外沾滿屎的長街,見過衣不蔽體的平民。
再見如此華麗的宮殿庭院,覺得很割裂。
不知道哪邊是現實,哪邊是夢境。
我去參加貴族宴會,言行舉止不能出錯,動不動就得鞠躬跪地,嘴裡時常謝恩。
古代人分三六九等,真不是說說而已。
我這個王家嫡女,在那些貴族面前什麼也不是。
曾經我期待過和王公貴族談轟轟烈烈的戀愛,現在發現想得太多。
我若真要學小說女主戀愛,最多當個妾,根本當不了正妻。
沒人做妾,不是因為名聲不好聽,而是因為妾地位實在太低,影響了實際利益。
如果現代小三的地位真和古代的妾一樣,受那種剝削,世上是沒人願意去做小三的。
我有點不服氣,想要活得精彩些。
宴會上行飛花令,我想驚豔一把,結果發現自己只能背名言名句,完整的詩根本背不出來。
哦,我能背春眠不覺曉,還能背那首著名的《錦瑟》。
寫完後信心滿滿地等著被眾人誇獎,從此成為京中才女,名滿天下。
結果讓我傻眼了。
那首著名的《錦瑟》,根本沒進榜。
榜上頭三名分別是:太子的詩、公主的詩、太傅的詩。
一瞬間,我想起現代那篇榮獲大獎的作文——《我的廠長父親》。
參加過幾次宴會後,我覺得,哪怕我把李白的《將進酒》完整背出來,也拔不了頭籌。
人家太子寫《父皇恩》,公主寫《贊母后》,太傅寫《師德》。
小小《錦瑟》如何相比?
而且格局和主題拘泥於小情小愛,上不得檯面,怎麼能獲獎呢?
至此,我的才女之路,就此斷送。
8
我不再參加宴會,整天無聊地待在屋裡發黴,覺得沒意思透了。
冬日變冷,二姨娘讓人代信給父親,哭訴寺廟裡清苦寒冷,凍得受不住。
父親便派人將二姨娘和王寶寶接回來。
王寶寶見到我就瞪眼睛。
我回她一個歉意的笑。
自此,五個姨娘聚齊,宅鬥開始。
我的生活總算不再平淡如死水。
二姨娘和三姨娘很厲害,一直在針對母親,連帶著她們生的女兒,也與我暗暗較量。
我並非真正十六歲孩童,又是嫡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這部分,倒和電視劇裡的宅鬥比較吻合了。
但我沒有任何宅鬥勝利的喜悅和成就感。
因為我的身份地位高,根本不需要做什麼就能打擊到她們。
她們如螻蟻般,為了生存拼命掙扎。
哪怕她們做壞事,我也只覺得可憐。
我能做的,只有將自己的吃食送給五姨娘,打消她子嗣被害的憂慮,不和其他姨娘姐妹計較。
又找到母親,促膝長談:「娘親,何須為五姨娘肚裡的孩子憂心?就算是男孩又如何,哥哥已經入仕,又是嫡長子,地位不可撼動。
「五姨娘的孩子別說分不清男女,就算是個男孩,孩子那麼小,又是個庶子,長大也得十幾年,對我們來說毫無威脅。最近我聽到一些閒話,說您善妒,容不得別人的兒子,此話有損您名聲,也讓哥哥行走間被人議論,不如你讓五姨娘把孩子生下來,那些閒言碎語自然不攻自破……」
娘親神色複雜,揉揉我的頭道:「珍珍長大了,懂事了。」
自那日後,母親撤走了放到五姨娘身邊的嬤嬤,也不再管束她。
不久,五姨娘深夜到訪,跪倒在地,眼淚長流:「謝謝大小姐。」
我扶她起身:「姨娘,好好生下孩子。」
五姨娘幸福地摸著肚子,笑著說:「會的。」
後宅裡,五姨娘和四姨娘都與我親近,我對所有姨娘、姐妹都一視同仁。
其他人對我如此行事各有看法。
表面和諧,關起門來議論紛紛。
我放棄了解釋,放棄了長篇大論,放棄了向人灌輸亂七八糟的現代思想。
那沒意義,別人也不會理解。
我無法改變別人的尊卑觀念,但我可以堅持自己的想法。
言行一致,不忘初心,不負來處。
我以為生活會如此繼續下去。
但很快,一切翻天覆地。
9
我熟悉了王家,熟悉了古代生活,甚至勸說自己順從命運。
但沒想到這一切在五姨娘懷孕五個月時分崩離析。
那日,父親和哥哥因捲入皇位鬥爭,站錯隊,被罷官免職。
王家也被判抄家。
陛下寬宥,看在祖父立功的面子上,並未流放王家人。
父親哥哥跪地謝恩,脫去官服官帽,狼狽歸家。
當天一隊官兵沖進王府,搬空了所有財產。
宅子也被封了。
所有人流落街頭。
一切如狂風,我們完全來不及反應。
五姨娘攢了點私房錢,以備著買下妹妹,官兵沖進來搜財物時她急了,和官兵搶奪。
官兵大怒,一棍子敲她後背。
她死不鬆手。
官兵又敲她。
她依舊不給。
官兵便將她提起來,用力往牆角摔去。
五姨娘撞到牆上滑下來,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紅色很快順著腿流了下來。
官兵拿走她的荷包,轉身離開。
那一天,兵荒馬亂,我們像牛羊一樣被趕出府邸,連身上值錢的衣服都被剝了下來。
有賣身契的丫鬟婆子們被拉走重新發賣。
在古代人眼裡,她們不算人,算財產。
被抄家了,奴婢自然也要被抄的。
春蘭拉著我的手,哭著道:「小姐!小姐!我不想走!」
我也哭了:「春蘭,我也不想你走!」
我待春蘭如同姐妹,我畢竟不是真正的古人,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架子,也不喜歡人動不動就跪著伺候。
春蘭很喜歡我。
我也挺喜歡她,她是我第一個見到的人。
可惜現在不得不分離。
春蘭哭喊著被拉走了,從此遠隔天涯。
我傷心欲絕,一直在流淚。
「五姨娘呢?」
父親忽然沉著臉問道:「不會尋機逃了吧?」
逃跑的人肯定有,但絕不會是五姨娘。
「虧我如此疼她,竟然跑了!」
父親被罷官抄家,非常失意,小妾逃跑像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當眾怒駡起來。
「父親,五姨娘懷著大肚子,怎麼逃跑?怕不是出事了吧!」我趕緊說。
父親皺眉。
我見此情形,趕緊推著身邊的娘親和大姨娘一起進屋去找。
官兵虎視眈眈,呵斥我們。
我們好說歹說,他們才通融一炷香時間。
然後,我們在五姨娘的屋子裡發現暈倒的五姨娘。
「五姨娘!五姨娘!」
我們跑過去,趕緊將她扶起來。
五姨娘勉強睜開眼睛,聲音微弱地說:「銀子……銀子……」
她一邊說一邊抽搐,形態十分詭異。
原來人臨死前的姿態並不好看。
我第一次知道。
「都什麼時候了,還念著銀子。」
娘親眼圈紅紅:「你且撐著,等看了大夫好好生下孩子,以後再掙錢……」
母親憎恨每一個姨娘。
此刻兔死狐悲,所有仇恨都化為烏有。
「銀子……銀子……」
五姨娘依舊在抽搐。
大姨娘別過臉,小聲說:「她沒救了。」
一瞬間,我心像被紮了一刀。
五姨娘才十四歲啊!
五姨娘掙扎著不肯走。
我咬咬唇,將腰間的荷包扯下來,去外邊撿了幾塊石頭塞進裡面,跑進屋內,塞進五姨娘手裡。
那是她曾經送我的荷包,和她自己戴的差不多。
五姨娘出身貧家,學的刺繡也不像樣,進了王府才苦心學習,前段時間學會了繡祥雲。
為何繡祥雲?
因為青雲直上,寓意父親官場亨通。
這是她唯一學會的東西,用以討好父親。
她每天練習,繡了兩個比較漂亮的荷包,一個自己帶著,一個給我了。
我誇她繡技精湛,那日她眼睛亮亮,問:「真的嗎?」
我說:「真的,繡得特別精巧。」
她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既然練好了技巧,打算繡一個給父親,一個給自己的孩子……
「銀子在這裡。」
我蹲在抽搐的五姨娘身邊,將荷包塞進她掌心。
五姨娘瞳孔渙散,手卻用力抓住了荷包,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妹妹……」
過一會兒,她便沒了氣息。
娘親和大姨娘流下眼淚。
我渾身冰涼。
為什麼昨天才好好地,今天就這樣了?
外面的官兵怒吼,讓我們趕緊滾。
娘親拉起我的手,帶著大姨娘匆匆離開。
10
出了門,四姨娘問:「五姨娘呢?」
我忽然控制不住內心的情緒,痛哭出聲。
母親歎氣:「死了。」
四姨娘瞬間紅了眼圈。
我想起和五姨娘相處種種,自己穿越過來的所見所聞,積累的情緒狂湧而出,收都收不住。
我一直在哭,哭到喘不過氣。
「別哭了,乖啊,別哭了……」
有人抱著我溫柔安慰,聲音和緩。
我抱著她哭了好久,等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抱的人是和我不對付的王寶寶。
「姐姐……」
我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想說什麼,但腦袋裡空空的,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我腦海裡終於有了念頭。
我想,小說都是騙人的。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穿越了。
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歡天喜地去泰國旅遊,然後被綁架到了緬甸。
王寶寶抱住我輕聲哭泣。
姨娘姐妹們也跟著哭,頗為傷心。
家族落敗,我們的恩怨如同過眼雲煙。
祖母歎氣說:「走吧。」
一家人失魂落魄地離開。
父親等人放不下顏面,一路用手遮臉,仿佛這樣可以維持他們的體面。
祖母卻說:「莫要畏畏縮縮,咱們得挺直胸膛做人,不要墜了王家名聲。人活著就是萬幸了,我們不該哭,而是該笑,如此罪行都能活下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父親和母親抹淚說是。
其他人也不再掉淚。
一番話振作了士氣,也振作了我。
我看向前方的祖母背影。
老太太年過六十,滿頭花白,每天都會將自己打扮得乾淨精緻,用的東西很挑剔。
以前我認為她屬於食利階級,過於講究,純屬折騰人。
現在又覺得她在大難面前泰然處之,拿得起放得下,至少不墮貴族體面。
一行人出了城趕往郊外的破廟。
破廟裡已經有幾個乞丐,父親他們不屑與之為伍,找了旁邊一間四處漏風的房屋。
大家走了很久,又沒吃東西,又累又餓。
此時冬季還未結束,外面寒風凜冽。
我在那半面牆倒塌的屋子裡待了會兒,便對眾人說:「咱們去隔壁大殿吧,裡面有牆擋風,也有乾草。」
父親立即拒絕:「我們怎可與乞丐住一間屋?」
祖母、哥哥立即贊同,其他人也紛紛表態。
我不強迫,轉頭問母親她們:「去嗎?」
幾人猶豫地看向父親。
我心中無力,不再多勸,自己走進大殿。
乾草已經被乞丐們占得差不多,只剩佛像身上還披著一些。
那是上方的茅草屋頂塌了個洞,茅草從上面掉下來,蓋在佛像身上。
佛祖身披乾草,慈悲地凝視眾人。
我踩著旁邊破爛的供桌,在眾人震驚的眼神中扒拉佛像上的茅草。
運氣真好,茅草是幹的。
娘親等人走到大殿,看到我如此魯莽,趕緊阻止:「珍珍,不可冒犯佛祖!」
我沉默地將茅草全扒拉下來,跳下供桌,抱起茅草選了個角落道:「佛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果沒有乾草,我們有可能被凍死,佛祖特意為我們留草,是他的仁心。」
幾人面面相覷片刻,別無選擇,走過來和我靠在一處取暖。
過了一會兒,父親扶著祖母進來了。
哥哥一臉倒楣相,我懶得理他。
沒人說話。
根本沒力氣說話。
沒過多久,旁邊有個小乞丐跑過來,好奇地問:「你們咋來破廟啊?看樣子不像是乞丐呢。」
眾人不搭理。
我復原點兒力氣,無聊下搭話:「剛被抄家呢。」
父親對我怒目而視,斥責小乞丐:「走開!」
小乞丐嚇得退回老乞丐身邊。
老乞丐安撫兩句,笑著說:「好大的官威,淪落到此境地依舊不服氣啊?」
父親冷哼:「你懂什麼?」
老乞丐不服氣:「不巧了,你是官員,老頭子先前還是地主老爺呢!」
哥哥不屑:「就你?」
老乞丐說:「老頭子八年前在安城,可是鼎鼎大名的李家老爺,祖上出過宰相。可惜啊,八年前農民造反,屠盡了安城人,老頭子我好險保住了命,身邊也只剩一個孫子咯……」
安城……
我想起春蘭的來處,問道:「你可知春蘭?」
老頭子說:「沒聽過。」
11
我才反應過來,春蘭肯定不是真名,大戶人家都會給丫鬟取名,春蘭秋菊之類。
我穿越來第一次見的人是春蘭,和我相處最多的是春蘭,結果我竟然連她的真名也不知,她也從未告訴我。
想起那天她平靜地說起八年安城之亂,我有點茫然,春蘭到底有沒有信任過我?
那些姐妹情深,推心置腹,都是假的吧。
可惜我現在才反應過來她一直沒告知真名。
反應得太晚了。
我輕輕歎氣。
也罷。
「我之前認識的人叫春蘭,就是安城人,她爹以前是舉人老爺……」
閑著沒事,我和老乞丐聊春蘭、安城,以及八年前的屠城。
老乞丐感慨:「戰爭最是無情,要是天下太平,沒有戰爭就好了。」
父親冷哼:「就要打戰才好,天下大亂,我等兒郎才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哥哥也點點頭:「今日抄家那個周大使,呵呵,罪犯出身,要不是八年前從軍鎮壓了安城,哪有他耀武揚威的日子?要是又有什麼起義軍造反,我也去從軍撈個功名。」
幾個青壯年乞丐紛紛響應。
仿佛只要有機會,他們就可以建功立業,成就輝煌。
我懶得嘲諷哥哥,事到如今,管好自己就行了。
因著有春蘭這層機緣在,我和老乞丐聊得很投機。
天色越來越晚,我餓得不行,老乞丐竟然分了我半塊黑漆漆的餅。
父親等人還在擺架子,自然不會和我搶餅。
大家都不肯吃,我比他們不要臉,稀裡嘩啦就吃了。
吃到最後留了個心眼,害怕第二天沒吃的,我留下最後一小塊。
王寶寶翻白眼:「出息!」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我都要懷疑之前抱著我安慰的人不是她。
夜色很快降臨。
父親終於面色大變,焦慮地在大殿裡轉來轉去,時不時地走到大門口張望。
我不明所以。
直到天黑透,父親臉色煞白地走到我們跟前道:「沒來!他們沒派人來!」
我這才知曉之前父親淡定的緣故。
原來父親做了二皇子的幕僚,二皇子想讓他去試探皇帝的態度。
他和哥哥一合計,認為富貴險中求,便大著膽子在朝堂上請求陛下立儲。
二皇子許諾就算陛下懲罰,他也會派人接應。
商量好後,父親和哥哥才大膽行動,結果惹來抄家之禍。
那時候他是有底氣的,因為抄家並沒有動真格,應該是二皇子打了招呼。
我震驚:「他們連我們的衣服都扒了,還叫沒動真格?」
母親道:「你懂什麼?抄家有很多門道,我們的確算輕的,有些人連妻妾都保不住,你祖母身邊的劉嬤嬤都還在呢。」
我看向四周。
抄家後,春蘭等簽了賣身契的奴婢被拉走,沒簽賣身契的零星兩個奴婢還在,跟著我們到了破廟。
我這時候才想到,父親的五個妾都是簽了賣身契的,如果真要狠狠查抄,她們很有可能被拉走賣掉。
「周大人是二皇子的人,算留了幾分顏面。」母親道。
父親冷哼:「那個罪犯出身的傢伙運氣真好,先是參加安城鎮壓立了功,接著又被二皇子看上,平步青雲……」
哥哥道:「就連抄家也是他來,真晦氣!」
眾人升起了希望:「二殿下會照顧咱們的吧?」
提到這個,父親臉色微變:「原本約好在此地等候,他們派人來接,可現在都沒人來……」
我心又涼了。
如今主動權在別人手上,眾人只好耐心等候。
12
等啊等,又等了半天,依舊沒人來。
我們又餓又渴,人心惶惶。
父親說:「我們必須進城找殿下。」
他這麼說,我們自然同意。
於是父親帶著哥哥去了京城。
大家又緊張又害怕,拼命忍耐。
三歲的王林林餓得哭鬧不止,我把剩下的小半個餅乾給她吃了,心中殷切期盼父親能帶回好消息。
如果父兄能得二皇子相助,我們就有救了。
二皇子是天潢貴胄,總不會失約吧?
我們等啊等,又等到了天黑。
眾人心漸漸變涼。
二姨娘急道:「他們不會拋下我們不回來了吧?」
祖母怒斥:「胡說!別在這兒擾亂軍心!」
二姨娘:「可都天黑了,他們沒回來!」
祖母急了,拉住二姨娘走到角落:「你簡直愚蠢至極!這麼大聲是想告訴那些乞丐,我們孤兒寡母沒男人嗎?」
二姨娘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閉嘴。
我心頭也一驚,抬頭看向四周的乞丐。
有幾個人一直在朝這邊張望。
我心中打鼓。
此刻我意識到為什麼古代家裡必須有男人。
饑荒動亂時刻,很少有人講禮儀道德,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我本來挺討厭父親哥哥,後宅之事不提,光兩人搞得眾人被抄家,就讓我怨恨不已。
可此刻,我又殷切盼望他們能回來。
天黑透,父兄還沒回歸,我們的希望破滅了。
祖母將我們叫去隔壁漏風的破房子裡,保證父兄沒有拋下我們。
母親也擔負起大家主母的責任,安排每個時辰由一人守夜。
為表公正,她願意守下半夜。
大家都沒意見,如此又回到大殿角落,互相依靠著睡覺。
我餓得受不了,但餓過頭後漸漸地不餓了,太過困乏,不知不覺睡了過去。ṭū₍
朦朧間,一聲尖叫刺破耳膜。
我瞬間清醒。
黑暗的大殿裡,雪光從窗外照進來,映出幾個男人的影子。
他們在抓旁邊的四姨娘!
四姨娘哭喊著拼命掙扎,守夜的二姨娘撲上去捶打那些人,卻根本不是對手。
我聽到的那聲尖叫,就是嗓門大的二姨娘叫出來的。
眾人也醒了,紛紛沖上去搶奪四姨娘。
我們餓了一天多,根本沒力氣搶過那幾個男人。
可費勁也得打,不然開了口子,大家就等著被搶走吧。
明明這邊亂成一團,大殿其他地方靜悄悄的,眾人都在沉睡。
就連白日裡和我相談甚歡的老乞丐,也睡在對面一動不動,他身邊的孫子醒了,朝這邊張望,被老乞丐很快撈回去。
此刻我的心如外面的雪一樣寒冷。
這些人在假裝睡覺,視而不見!
「放手!」
一聲厲喝,彪悍的王寶寶勇猛地沖上去,猛踹男人屁股。
男人叫駡一聲,轉身抓住她用力扇耳光。
王寶寶拼命掙扎。
我吃過半塊餅,多少有點力氣。
此刻心跳如鼓,血液倒流,仿佛潛能被激發,我沖到佛台前拿起唯一的燭臺,扭身對著男人的頭猛砸。
燭臺沉重而結實。
幾個男人被砸得慘叫。
王寶寶掙脫束縛,撿起地上的木棍加入戰場。
三姨娘護著兩個孩子躲在遠處,母親扶著祖母,此時也撿起地上的石頭幫忙。
此刻,我真盼望有人從天而降救我們啊。
像那些電視劇小說描述的,有個男人如神靈般降臨,拯救女主於水火中。
然事實上,並沒有這種人。
我們只能自救。
我大聲對那些裝睡的人道:「你們這群孬種,佛祖面前看到別人欺負我們婦孺不幫忙,以後會下地獄的!你們不幫我們,他們賣掉我們,接下來就要賣你們了!」
這時代眾人非常信奉佛道,我這一番話讓人們有了點兒動靜。
那群男人呵斥恐嚇,警告他們不准幫忙。
黑暗裡的人又不敢動了。
我知道普通人只會幫助贏的人,故而我手上更加用力,頂著一個男人的拳打腳踢,用燭臺奮力砸地上男人的頭,表現出瘋狂狠辣的模樣。
王寶寶也很瘋,棍子被奪走後,用嘴死死咬住男人的耳朵。
我和王寶寶互相幫忙,互相掩護,竟然十分默契!
大姨娘和二姨娘互相掩護。
男人們發出淒厲的慘叫。
可惜拖下去解決不了問題。
我頂著眾人的拳頭大聲道:「軟腳蝦,還以為你們有多厲害,結果連我也打不過!
「就你們這蠢樣,還想強搶民女?連女人都打不過的狗東西!」
屋子太暗,大家聽到男人的慘叫,和我的叫駡,真以為我們幹掉了男人。
連女人都幹不過的男人,怕個毛啊!
那些裝睡的人不怕了,起身呵斥。
13
有人開頭,其他人也不裝了,紛紛大聲叫駡。
老乞丐不再抓著孫子,那小青年沖上來就絆倒了一名男子。
其他人也一窩蜂沖上來,人多勢眾,歹徒終於被打跑。
晨曦微起,模糊的光線裡,我和王寶寶對視一眼,相視一笑。
四姨娘泣不成聲,拼命向眾人鞠躬道謝。
自從被抄家後,我們一群人失去了綾羅綢緞、脂粉香水,全都普得不能再普。
只有四姨娘,依舊不掩國色。
一舉一動,皆是風情。
難怪那幾個人膽大包天,以為父兄不回來了,趁著天黑搶四姨娘。
鬧了一晚上,天終於亮透。
又等到中午,父兄終於回來,臉色慘白地說:「他們不管我了。」
「什麼?」
我眼前一黑。
意思是以後只能自己靠自己?
此刻我後悔穿越,後悔沒趁早外出埋銀子,甚至後悔將剩下的黑餅分給王林林。
從絕望到希望再到絕望的滋味,太難以承受。
二姨娘撲上去哭訴:「老爺,你們再不回來,我們就要被擄走了!」
她哭哭啼啼地講述昨晚之事,其他人委屈地補充。
父兄回來,眾人像是找到主心骨。
我們滿腹委屈,痛哭失聲,希望得到安慰。
然而聽完講述,父親滿臉憤怒地看向四姨娘,罵道:「你個賤貨,都什麼時候了還勾引男人!」
我愣住。
其他人也愣住。
一時間空氣凝固。
四姨娘張大了嘴巴,紅腫的眼睛裡滿是驚愕。
寒冷讓她感冒了,一直在流鼻涕,如今她張著嘴,鼻涕便滑到她嘴裡。
表情十分滑稽。
我從沒想過父親的反應會是如此,一時間腦袋空白。
父兄已經走進大殿。
好一會兒,我才慢慢反應過來。
身子和心臟都是冷的。
「父親,你怎麼可以罵四姨娘?」
我大聲質問:「你們昨晚沒回來……」
話未說完,哥哥打斷道:「那些人不搶別人,為什麼偏偏搶她?」
我氣得發昏,剛想開口辯解,手卻被人輕輕拉住。
我轉頭,Ṭüₔ四姨娘紅著眼睛沖我搖搖頭。
我安慰她:「不是你的錯。」
四姨娘忍住眼淚道:「謝謝。」
父親沒心情理會我和四姨娘,他們快速說明情況。
他們昨天到京城求見二皇子,等了好久都沒見著,後來周大使將他們勸離,說是二皇子已經開恩,抄家的時候放王府一馬,叫他們不要再來了,否則人頭不保。
母親急道:「三叔他們呢?」
哥哥道:「別說了!二皇子那邊不理咱們,我和爹就分頭行動,去找三叔他們,結果他們給點兒銀子就打發了,還說咱們惹怒陛下,盡人皆知,不要帶累他們。」
他們找了一天的親朋好友,等到半夜,也等不到任何回應。
最後是曾經父親無意間幫助的小官收留他們一晚。
早上他們便匆匆趕回來。
父親拍板:「為今之計,回龍丘吧。」
龍丘是父親的老家。
眾人只能聽他的。
父親目光冷冷地打量眾人,朝旁邊的破房子走去,命令道:「都過來!」
我們不明所以,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下意識地跟過去。
母親忽然拉住我,退到最後。
「你父親要搜身了,切記藏好。」
她匆匆在我耳邊說了一句,隨後將一顆圓潤的珠子塞進我手裡。
我茫然。
母親已經恢復從容,優雅地走進偏房。
我低頭一看,手裡握著一顆拇指大的珍珠。
色澤純淨,潔白無瑕,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讓我藏好,可我藏哪兒呢?
外面都是人,無數雙眼睛盯著,我要是藏在旁邊,估計馬上就被撿走了。
「王珍珍呢?還不快進來!」父親走到門口命令。
我傻眼。
這下徹底失去藏珠的機會,只能將珍珠緊緊握在手裡。
14
人員到齊,父親說:「抄家的時候,你們當中肯定有人拿了東西,現在交出來吧。」
兄長也道:「周大使說過給我們留了機會,他看到有人拿東西,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原來當初查抄,周大使得了二皇子命令,見眾人偷拿東西離開,如果不過分都放任自流。
這種事兒不能聲張,故而只有他和兩個副官知曉。
其他士兵都按規章辦事。
誰能拿到東西,全看運氣。
我想起死去的五姨娘,心痛到無法呼吸。
如果當初是周大使負責查抄她那屋子,說不定她身上的銀子能保住,也不用因為爭搶而死。
可惜沒有如果。
聽到父兄這麼說,大家都紛紛表示沒拿。
父親臉色越來越沉,母親當先站出來道:「老爺,我什麼都沒有,願意第一個任你搜身。」
父親果真拉著她到旁邊搜身。
看到這一幕,我再度心寒。
他竟然連妻子也不放過。
母親身上一無所有,整理好衣物道:「老爺,都是女眷,不如由我來搜吧。」
父親同意了。
母親喚我:「珍珍,過來。Ťū́⁻」
我大大松了口氣,母親搜身就好辦了。
然而我剛走過去,王寶寶就跳出來道:「不公平!親母女搜身,能搜出什麼呀?」
我:「……」
這個王寶寶,總能讓我在喜歡她和討厭她之間反復橫跳。
母親臉色微變:「那就先搜你好了!」
母親故意拉她頭髮衣服,弄得王寶寶嗷嗷叫。
二姨娘坐不住:「那我來搜王珍珍!」
母親罵道:「你算什麼東西,敢搜嫡女的身!」
二姨娘罵:「都什麼時候了還擺架子!」
父親聽得頭疼,拍板讓二姨娘來搜我。
我恨死他了!
我可是他的親生女兒,嫡女,竟然也要搜身!
他怎麼不搜他自己,搜哥哥的身啊?
眼看事成定局,情急之下,我趁人不注意將珍珠藏進嘴裡。
二姨娘和王寶寶得到父親首肯,趾高氣揚地走到我面前搜身。
搜了半天沒搜到,王寶寶問我:「怎麼不說話?難不成在嘴裡?」
王寶寶,我恨你!
我一不做二不休,故意冷哼一聲,側頭將珍珠吞下:「王寶寶,你不要臉!」
「張嘴啊!」
我張開嘴,王寶寶檢查完畢,悻悻然道:「什麼也沒有。」
我輕輕鬆了口氣。
等母親檢查到劉嬤嬤時,劉嬤嬤迅速後退:「我拿的東西,就是我的!」
說完她轉身就朝外跑。
「別讓她跑了!」
哥哥當先沖出去,將劉嬤嬤撲倒在地。
最終,哥哥從她身上搜出一個玉鐲。
母親報復性地從二姨娘身上搜出一根金條。
大姨娘比較老實,什麼也沒帶。
令我意外的是,三姨娘那麼聰明,竟然沒帶出任何東西。
父親也不相信,質問她。
三姨娘氣憤道:「那時候兵荒馬亂的,我帶兩個孩子,林林還這麼小,我哪有時間拿東西?」
王靜靜沉穩地點點頭。
父親作罷。
四姨娘也沒帶出東西。
父兄非常不滿意,祖母勸道:「好了好了,至少有一根金條,一個玉鐲,足夠咱們回龍丘的路費。」
父兄這才冷哼一聲,表示搜身結束。
劉嬤嬤擅自拿主家東西,拒不上交,父親狠狠道:「賣掉這種吃裡扒外的老奴才!」
劉嬤嬤連忙跪地求饒。
祖母別開眼,其他人輕輕歎氣,無可奈何。
我這才曉得,劉嬤嬤並非自由身,她的賣身契還在祖母手裡。
另外一個丫鬟也非自由身。
難怪我們都抄家了,其他奴僕早跑了,這兩人依舊跟著我們。
兩個奴婢,自然是周大使看在祖母年事已高的份上,特意放過的,對外宣稱是自由身的奴婢。
祖母自然守口如瓶。
要不是今日父親憤怒下捅破,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
我們一行人又回到京城。
父親當掉玉鐲,又將金條換成銀票、碎銀,全放在自己的包袱裡。
之後又將兩個哭天搶地的奴婢賣掉。
劉嬤嬤年齡大,只賣了五兩銀子。
丫鬟賣了十五兩,總共二十兩銀子。
這樣,我們一行人中又少了兩個人。
望著哭泣的兩個奴婢,大家沉默無聲。
我心情茫然。
先是春蘭、五姨娘,現在是兩個奴婢。
後面又會輪到誰消失呢?
15
父親將錢換成銀票,全收起來。
母親勸道:「老爺,要不分開藏吧,萬一路上不安全……」
父親立即拒絕:「哼,銀子放在我這兒最安全!」
母親無奈退下。
父親那副樣子,明顯將銀子獨吞了。
可那些東西,明明是大家帶出來的呀。
而且金銀一個人帶著,很不安全。
但他不信任任何人。
經歷種種,我已經極其厭惡父兄。
可想到破廟那一晚,我又不得不承認,這世道沒有男人不行。
而且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解決——肚子裡的珍珠。
我很慶倖珍珠沒被搜出來。
有了錢,我們終於可以住客棧。
銀子不足,住的是很偏很破的客棧。
父兄又出去雇馬車,採購乾糧衣物。
一輪下來,身上的銀子花掉大半。
回城途中,母親給過我幾次眼神,詢問珍珠之事。
我很無奈。
晚上我不敢多吃東西,一直在揉肚子。
我、王寶寶、二姨娘、四姨娘同住一間房。
等到她們去洗澡,我焦急地拼命捶打肚皮。
四姨娘忽然推門而入,小聲問道:「還沒拉出來嗎?」
我吃了一驚,緊張道:「什、什麼?」
四姨娘說:「珍珠。」
她告訴我,母親將珍珠遞給我時,她不小心看到了。
我疑惑:「那父親問起,你怎麼不說?」
四姨娘沉默片刻:「我不信他。」
想起破廟受辱,父親回來斥責她不守婦道的事,我默然。
有四姨娘掩護,我尋了個地方拉出珍珠。
望著這顆屎上明珠,我捂住鼻子,用樹葉蓋著撿起來,在水槽裡洗乾淨便帶到身上。
翌日大家便出發去龍丘。
我偷偷將珍珠交給母親,母親悄聲說:「珍珍,你好好拿著,這是你的嫁妝。」
她說原本為我準備了豐厚的嫁妝,沒想到會淪落到抄家的境地。
抄家時,她拿這顆珍珠就是為了給我。
我很驚訝。
穿越成王珍珍的這段時間,我與母親見面時間不多,她甚至從未懷疑過我並非她的女兒。
她的心思一直圍繞著兄長和父親。
我以為她不喜歡我。
現在才知道,她也是顧念著我的。
患難知真情,我們如今的狀況,一顆珍珠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母親卻願意給我。
我忍不住紅了眼圈:「謝謝娘親。」
母親和我說兩句話,便急急忙忙去伺候祖母、父親。
奴婢已經賣掉,祖母自然該由妻妾伺候。
翌日,我們滿懷希望地踏上回鄉之旅。
要是回到龍丘,生活會安定下來。
就算當不上高官嫡女,去做大族的平民女子,也算好的。
那時,我是這麼想的。
馬車一路停停靠靠,艱難前行。
一路所見所聞,我才知道電視劇演得有多誇張。
古代戶籍制度管理嚴格,出城都需要通關文書,否則官府有權直接逮捕。
古代的路之難走,超出想像。
電視劇裡那種平路,是少數。
靠近城區的官道維護得比較好,平坦寬敞,離城遠的官道就沒怎麼維護了。
如今是冬季末尾,路上的冰融化後變得十分泥濘,又很滑,路特別難走。
要想自由穿行,沒那麼容易。
我這才曉得古人出門看時令是有原因的。
父親沒經歷過,沒有經驗,居然帶著一家老小冬日出遠門,自然千難萬難。
辛苦地走了三天。
陸續有人病倒。
那日破廟驚魂後,四姨娘一直在咳嗽流鼻涕。
祖母的精神也萎靡不振。
去龍丘的路上,寒風凜冽,大家陸陸續續受寒,王林林發起了高燒。
我那日破廟挨揍,應該受了內傷,但第二天除了有點酸痛外並無表現。
沒想到一受寒,我很快也跟著病倒。
生病的時候,我無比希望有個身份貴重的男人能看在美麗善良的份上拯救我,可惜那是妄想。
倘若女人美麗善良,只會引來豺狼的覬覦。
無人拯救,只能靠自己。
一半的人生病,迫不得已,父親決定去最近的鶴城歇腳,等到春日再啟程回鄉。
他煩躁不已,自然要找人出氣,於是又罵四姨娘:「你簡直是災星!」
四姨娘一邊咳嗽流鼻涕,一邊流淚,不敢反駁。
馬夫調轉車隊往鶴城方向駛去。
路上我看到路邊躺著很多屍體,觸目驚心。
中途歇腳的時候,二姨娘害怕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馬夫歎氣說:「冬天太冷,凍死的。每年都要凍死很多人,今年好像有點多,習慣就好啦。」
望著路邊的屍骨,我心中忽然浮現一個模糊的想法——我該不會穿到王朝末年吧?
古代王朝末年的特徵:土地兼併嚴重,遇到天災人禍就起義不斷,朝廷官員冗雜,苛捐雜稅,民不聊生,皇帝無能為力只能擺爛……
每一樣都對上了。
16
我靠在馬車裡苦笑。
想起曾經認為穿越過來,在動亂年代裡掃蕩風雲,成就大業的想法,就覺得可笑。
別說成就大業,就連一個小病都扛不住。
馬車搖晃了一下,馬夫說是壓到雪裡凍死的屍體了。
屍體凍得很硬,和石頭一樣硬,馬車壓過去,必然顛簸。
明明應該是很淒慘的事,我的心情卻很平靜。
就好像理智知道這是應該驚歎、痛苦的事,可實在沒力氣去表現。
我現在感冒了,很累,很冷,只想找個溫暖的地方好好吃飽了睡一覺,顧不上憐惜別人。
馬車被屍體顛了兩下,馬夫要檢查車輪。
大家便下車休息。
我沒下車。
吃完乾糧,我腦袋昏昏沉沉,靠著車壁休息。
感冒會互相傳染,之前我還提醒大家分隔開,後來發現客觀條件不允許,便無力作罷。
現在除了體質強壯的父親哥哥、大姨娘、王寶寶,其他人全部病倒。
王寶寶嘲笑我嬌氣,言辭相當刻薄。
我懶得費神和她吵,驚歎於她生命力的頑強。
明明那晚她也挨揍了,怎麼她就沒事?
她愛瞪眼睛,愛吵架,斤斤計較,嘲笑我時言辭刻薄到讓我火冒三丈,可此刻她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卻深深地吸引我。
我硬生生把她看順眼了。
王寶寶給我倒了水,冰冷冰冷的。
我不想喝,她冷哼:「愛喝不喝,矯情!」
她翻了個白眼,轉身去照顧其他病人。
昏昏沉沉間,我忽然聽到有人喊:「強盜來了!快跑!」
目前世道不太平,苛捐雜稅太重,普通人交了稅後連自己都難以養活。
冬天寒冷種不了糧食,很多人乾脆做起了強盜,趁著天氣好的時候出來搶劫。
如果碰到天災人禍,落草為寇的人會特別多。
我驚醒了。
眾人亂作一團。
「怎麼會有強盜?」
「不知道啊!以前這地段沒強盜的!」
「聽說九縣大災,難道是那邊兒過來的?」
「南邊兒也發生了大災,顆粒無收,那些人也有可能北上做強盜!」
「不管那麼多了,趕緊走!」
為了安全,我們的車隊和另外一個車隊一起行走。
大家聽到呼喚,紛紛收拾東西趕緊跑路。
我叫苦不迭,勉強起身收拾東西。
馬車忽然劇烈搖晃。
我的頭嘭的一聲撞到車壁上。
原來是馬夫嚇壞了,直接駕著馬車往前沖。
我和四姨娘、祖母因為生病在車上休息,王寶寶他們還在下方沒上來!
「停下!停下!」我趕緊喊。
馬夫說:「小姐,保命要緊啊!」
「他們還沒上車!」
「小姐,若是回頭,全部人都有可能沒命!」
馬夫害怕,死活不肯回去。
我們拿他沒法。
身體軟得使不上力氣,頭昏昏沉沉,馬車顛簸得讓人想吐。
很快另一輛馬車趕上來了,裡面坐著父親、王寶寶他們。
我之所以知道,是聽到了二姨娘和王寶寶的罵聲。
「丟下我們就跑,王珍珍,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
我扒拉著窗戶,看到對面怒目圓瞪的王寶寶,心頭又酸又喜,喊道:「姐姐!」
她愣了一下,嘟囔了句什麼,將腦袋縮回車裡。
馬車跑進前方一座小鎮裡,裡面有官兵把守。
強盜追到一半就不敢再追,我們總算安全。
一家人疲憊不堪地下車,吐得驚天動地。
馬車……
虧我以前把它對標成現代的小轎車,現在才發現,我該對標遊樂園的海盜船。
吐完後,三姨娘走過來問:「靜靜怎麼還沒下來?」
祖母吃驚道:「靜靜不是在你那兒嗎?」
三姨娘身子晃了晃,聲音尖厲到近乎變形:「沒有!我以為她在你們車上!」
強盜來臨時,三姨娘在照顧嗷嗷大哭的小女兒林林。
靜靜症狀輕一些,她就沒管。
她記得靜靜之前朝馬車方向移動過,等強盜來臨,她想也不想地抱著林林上了最近的馬車。
她以為靜靜上了我所在的馬車,就沒去尋……
17
三姨娘號啕大哭,想要出去尋找大女兒,被拉住了。
一貫沉默的大姨娘也偷偷哭泣。
我忽然想起,大姨娘有個兒子。
當初父親強納她為姨娘,自然不能帶著兒子進府。
大姨娘便通過父親的關係,找了一戶沒孩子的富貴人家,讓兒子拜那戶人家為爹,連姓都改了。
兒子成為別人的兒子,抄家自然和他沒關係。
大姨娘也不可能帶著兒子流離失所。
見到三姨娘痛失愛女,她也物傷同類。
三姨娘哭暈過去。
一家人沉默地進客棧。
那日起,我再也沒見過王靜靜,那位文靜的妹妹。
說來奇怪,王家那麼多人,我對靜靜的印象是最淺的。
因為她總是溫和有禮,儘量不麻煩別人,也很少說話。
三姨娘和母親關係不佳,她與我也十分生疏。
她好像是孩子們中最沉默的那個。
她非嫡,又不是三姨娘唯一的孩子,性格不如王寶寶那般囂張。
林林才三歲,她十二歲,三姨娘自然全身心都在林林身上。
靜靜是被忽略著長大的。
每次在祖母屋子裡請安,直到祖母叫她的名字,眾人才發現:哦,她也在。
她安靜地長大,安靜地跟著眾人,安靜地一個人照顧自己,然後安靜地消失,再也沒出現……
客棧裡大家都在聊強盜之事。
我這才瞭解,古代出行很容易遇到強盜,概率大小的問題。
如果全是女子,那鐵定不敢走遠門。
以前我認為古代女子不夠自立,不想著建功立業,爭取與男人平等的權利,非要把自身榮辱綁到男人身上。
此刻我深刻地明白,她們別無選擇。
越是底層的女子,越無法選擇。
「最近強盜多起來,人死得越來越多了。」
「世道太亂,大家都迫不得已啊。」
「南方那邊稱好幾個王了,都宣稱自己授予於天,整天打來打去,大家都往京城這邊來……」
從眾人陸陸續續的口吻中,我瞭解到古代饑荒、災難是常態,動亂並不是一定要打戰。
一場嚴寒風雪,一場鋪天蝗災,一場傾盆大雨……就可以摧毀無數人。
大家忙著生存,每天疲於奔命。
能吃飽飯就叫國泰民安,皇帝也會被稱為明君。
他們懷念二十年前的日子,說那時候是繁華盛世,如今到處天災人禍,起義不斷。
又說起南邊已經出現好幾支起義軍,已經初具規模。
我邊吃飯邊聽著他們的議論,心中的懷疑越來越清晰——現在的確處於王朝末年。
貴族府上的流觴曲水還在繼續,外面卻已經天下大亂,死人無數。
古代另外一個大問題便是消息不流通。
南方大災,起義軍稱王稱霸許久,我今日才知曉。
我有點擔憂。
倘若真打戰,消息獲取太晚,那不是任人宰割嗎?
但後面又想,我們目前在京城,打戰總不可能打到京城來。
吃完飯,眾人疲憊不堪地上樓休息。
還沒整理好因靜靜失蹤帶來的痛苦心情,又有一個噩耗傳來——父親攜帶金銀的包裹,遺失了!
不知道是逃跑途中掉的,還是被偷的。
眾人對這件事的反應,比聽到靜靜失蹤還要大。
金銀與我們的生存息息相關,沒有錢財,寸步難行。
母親哭著埋怨父親:「當初讓你分開存放銀票,讓我們每人帶點兒,你非要自己一個人帶,現在好了!全都沒了!全沒了!」
說完便號啕大哭。
其他人也臉色蒼白,不知所措。
父親鬱悶地沉默。
三姨娘本就痛失愛女,聽到錢財丟失,再度號啕大哭:「林林還要吃藥呢!」
二姨娘和王寶寶也悲傷不已,跟著質問父親:「當初分開帶就好了,為什麼不信任咱們啊?」
這次連哥哥也不站在父親那邊了,跟著母親一起斥責父親。
父親怒道:「好了!既然是我丟的錢,我會解決的!」
眾人將信將疑。
沒了錢財,父親留的碎銀子很快就會花光。
第二天很早,父親叫上哥哥出門找活兒做做。
傍晚兩人灰頭土臉回客棧,喪氣道:「沒掙到錢。」
他們放下架子去找活兒做,沒想到城裡到處都是南邊的來找活兒的人,他們根本搶不著。
一家人要吃飯,還需吃藥。
年輕人還可以扛扛病,祖母年事已高,撐不住了。
事已至此,父親說道:「那就賣人吧。」
18
我很震驚。
父親說要解決錢的問題,結果他的解決方式就是賣人?
眾人下意識地看向虛弱的四姨娘。
父親陰鷙的目光,也盯在她身上。
我恍惚想:父親當初帶上我們的原因是什麼?
莫不是為了這一天吧?
太噁心了!
四姨娘臉色蒼白,惶恐無助地流淚。
我頭腦昏昏沉沉,內心裡壓抑著極大的憤怒,勉強起身道:「父親,你丟了錢,最後卻要我們這些女人替你承擔後果,惡不噁心啊?」
父親氣急敗壞罵道:「王珍珍,怎麼和長輩說話的?」
我罵道:「那你怎麼不賣你自己?」
父親沖上來要扇我耳光,母親擋在他面前:「你敢打我女兒?」
祖母道:「進林啊,你是讀書人,怎麼可以幹這種事呢?」
父親辯解:「娘,四姨娘只是個妾,賣妾天經地義!」
這話讓幾位姨娘臉色發緊。
祖母咳嗽兩聲道:「好了,我不吃藥,省錢買吃的吧。」
大姨娘積極道:「我是繡工,可以出去找活兒。」
王寶寶說:「我也去!」
二姨娘表示她沒生病,也可以找活兒。
如此,事情算解決了。
我的病情時好時壞,耐心地在屋裡休養。
幾人每天出去找活兒,可惜進城的難民太多,僧多粥少,除了大姨娘當上了繡工,其他人都沒事幹。
一家子靠著大姨娘微薄的月錢過活,連糊口都成問題。
祖母病情越加嚴重,眼見父親又有賣四姨娘的意思,我虛弱地說:「父親,我有錢。」
眾人震驚地望著我。
母親拼命朝我使眼色。
我假裝沒看到,冷冷地對父親說:「要我拿錢可以,但父親必須跪著向眾人道歉,尤其向四姨娘、三姨娘道歉!」
四姨娘驚訝地望著我,眼圈微紅。
「什麼?」父親勃然大怒,斥責我有錢不拿出來,讓家人受苦。
道歉自然沒門。
我勉強站起身,退到門外:「如果父親不道歉,那女兒就把銀子扔給外面的人!」
父親不相信,沖上來拉我。
這次母親、四姨娘擋在我身前,王寶寶也意外地走過來,挽住我的手臂,無聲地宣告支持。
大姨娘、二姨娘、三姨娘也默默退到我這邊。
看到這一幕,我心頭酸酸的、熱熱的。
我提出那樣的條件,只是想要發洩罷了,沒想過會成功。
父親就算不道歉,我最終也會將珍珠交出來。
沒想到眾人不僅不怪我藏錢,還支持我。
「你們……」
父親驚訝地瞪大眼睛,氣得渾身發抖。
「反了天了!賣身契還在我這兒呢!」
他大聲嚷嚷,伸手去摸胸口,臉色忽然一變。
我看到他的動作和臉色,反應過來,嘲諷道:「賣身契?你把銀子和賣身契放一處,全丟了吧!」
幾位姨娘的臉色微微變化。
父親冷哼:「就算沒有賣身契,我是男人,你們是我的妻妾女兒,我想賣就能賣!」
大家的臉色再度變化。
我不知道父親能不能隨便賣掉咱們,以前讀過一本史料,其中有個小故事。
有個女人成為寡婦,便回歸娘家,娘家只有哥哥和大伯,大伯便把她給賣了。
我當時很驚訝,原來連大伯、哥哥都能賣掉女子?
既然親戚都能賣人,想來父親要賣掉我們,應該沒問題。
亂世當道,官府也管不過來啊。
姨娘們露出害怕的神色。
她們懼怕父親,我身為現代人,沒什麼顧忌,嘲諷道:「那到時候看看是你先賣掉我,還是我將你打暈了賣掉!」
「……」
父親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我繼續懟他:「對了父親,我聽說官府在招兵平亂,你不是希望發生戰爭,好建功立業嗎?南邊在打戰,繼續人上戰場,只要你去參軍,軍餉馬上就發,我們一家老小的口糧就解決了,你和哥哥趕緊去啊!打了勝仗,你和哥哥就可以鹹魚翻身,重新去當官呢!」
我的話猶如一把尖刀刺向父親,他瞬間面紅耳赤,尷尬不已。
旁邊的哥哥也羞紅了臉,不敢說話。
我乘勝追擊:「自己丟了錢,當初拍著胸脯會解決,結果賺不到錢就想賣人。那父親怎麼不去參軍呢?只要參軍就可以賺錢,也有立功的機會,怎麼不去呢?明明是孬種,擺什麼架子!」
在眾人目瞪口呆中,我罵得可痛快了。
「……你必須下跪道歉,特別是向四姨娘和三姨娘道歉!你侮辱四姨娘,害得靜妹妹失蹤,我們一家淪落至此,你該負起責任!」
撲通一聲,哥哥跪倒在地。
19
眾人驚訝至極。
哥哥道:「都是我和父親錯信他人,害苦了大家,我向你們磕頭認罪!父親是長者,我身為兒子,替他向你們磕頭!」
一番爭論下,父親也受哥哥感染,願意認錯。
有哥哥出面,父親自然不用下跪,只向三姨娘、四姨娘道兩句歉就算了。
情況緊急,我懶得再逼,掏出珍珠道:「拿去吧。」
四姨娘走到我身邊,低聲說:「謝謝。」
我朝她笑笑。
她:「以後不要為我惹怒老爺了,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妾,道歉什麼的,不重要……」
「重要。」
我打斷她:「他冤枉你,必須向你道歉。」
四姨娘咬咬唇:「現在這世道保命要緊,其他的不重要……」
我輕聲說:「正因為不知道哪天要死了,這些事才重要,不然一輩子窩窩囊囊,到陰曹地府也不安寧。」
四姨娘沉默片刻,沒點頭,也沒搖頭。
我沒再繼續解釋。
那些幾千年後的思想,說出來也無人理解。
我之所以反抗,只是不忘初心,不負來處。
哪怕沒有意義,也要做上一做。
害怕父親不靠譜,母親跟著去換錢。
兩人賣掉珍珠,只換來幾十兩銀子。
世道太亂,典當、買賣的人太多,東家拼命壓價,大家無可奈何。
這次銀子分成幾份,我、父親、母親、哥哥,一人帶一份。
我們是嫡系。
其他姨娘們只能接受。
目前大家都知道南方ţũ₉在打戰,回不回龍丘又成了問題。
龍丘在南方,離最近的戰場一百多裡路。
而且銀子不足,也回不去。
猶豫不決,父親便租了個房子安置眾人。
租完房子,大家喝藥吃飯,銀子很快花得七七八八。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家的病陸陸續續好起來。
只有祖母依舊纏綿病榻。
眾人非常著急。
此時已經逼近年關,馬上要過年了。
整個城市,除了貴族富戶喜氣洋洋,其他人愁雲慘澹。
我們一家子天天苦著臉,根本沒有過年的喜氣。
三姨娘失去靜妹妹後,天天以淚洗面。
其他人為了生計也疲於奔命,勞累不堪。
父兄之前跪地道歉,我們以為他們改過自新了。
沒想到他為了救祖母,又要賣人換錢買藥。
眾人不願意,他便冷冷地說:「不賣可以,但每個人每個月需上交一吊錢!」
扔下一句話,他便甩袖離開。
臉上冷酷的表情,讓我們膽寒。
他一走,眾人便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現在找活兒這麼難,一個月哪裡能賺一吊錢啊?」
大家都覺得父親提出的條件不可理喻。
我確實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父親造成我們一家的悲劇,結果他解決不了錢的問題,就逼著我們掙錢。
關鍵我們還必須聽從。
真是可恨!
我咬牙道:「咱們去求求祖母吧。」
父親唯一的優點是孝順。
誰的話都不聽,只聽祖母的。
「對,讓祖母勸勸他。」王寶寶積極回應。
立場一致時,王寶寶算好幫手。
我們進屋去見祖母。
祖母虛弱地聽完講述,頷首道:「知道了。」
……就這?
「祖母,我們不想被賣!」
王寶寶著急地撲上去,求她讓父親開恩。
祖母揮揮手,讓我們出去。
我們無奈地離開。
晚上祖母和父親聊過天後,叫我們所有人進屋,安慰我們:「沒事了,你們父親不會亂賣人的。」
她和每個人都說了兩句。
輪到我,她語重心長地道:「珍珍,你是個有想法的,以後自己拿主意吧,可以不聽你爹的。」
我剛想問她為什麼突然說這些,她已經轉頭叮囑別人。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祖母說話。
翌日,祖母被發現自縊在床沿上。
老太太打扮得整潔乾淨,穿著最好的一身衣服,安靜地死在床上。
眾人十分震驚,震驚的同時,又暗暗松了ṱű̂ₑ口氣。
祖母走了,不用逼著賺錢給她買藥治病。
「娘啊!你走了我們可怎麼辦?」
父親和哥哥放聲大哭。
其他人也跟著哭。
望著這一幕,我心底很茫然。
剛穿越時,我認為自己品德高尚,要拯救世界。
自從抄家後,我的道德開始不斷滑坡。
看到滿地凍死的人,心中麻木。
祖母死了,我也沒有特別傷心。
之前父親打算賣掉姨娘換錢給祖母買藥,我心中甚至升起一絲抱怨——她都那麼大年紀了,為什麼還要拖累咱們呢?
想過後又唾棄自己的無情。
這場艱苦的逃難,不只對我的身體是一場折磨,對我的精神更是一場考驗。
我發現了自己的自私、無恥、卑微。
哪怕我竭盡全力不忘初心、不負來處,好像也漸漸無法控制。
我不知道後面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這讓我很恐懼。
20
祖母終究沒有跨過這個新年。
因無錢安葬,葬禮草草了事。
遠處響起鞭炮聲,誰家小孩跑過街道,留下銀鈴般的笑聲。
隨後鞭炮聲越來越多,大家開始吃團圓飯了。
從大年二十開始,平民們都會陸陸續續挑日子吃團圓飯,大多數人會定在除夕。
鞭炮聲聲,繁華如夢。
舊年離去,新年到來。
叛亂、起義、天災、人禍……仿佛沒有發生過。
除夕那日,有誰在高樓裡放煙火,亮徹夜空。
宵禁放開了,無數人走上街頭看熱鬧。
我們在繁華裡冷寂,仿佛是局外人。
埋掉祖母,大家從悲痛中走出來,聚在一起繼續找營生。
活著的人總要吃東西。
父親非常不理解我堅持不賣姨娘的做法,在他看來,妾只是妾而已,隨時可以買賣。
在我看來他很殘忍,但他的做法,放在這個時代非常普遍。
我無法訴說自己的想法。
我對所謂的家人沒有感情,但對四姨娘很有感情。
她在我最孤獨的時候陪著我。
所以,我堅決反對賣掉她。
祖母死後,父親抹掉眼淚,依舊要求我們每個月得交錢。
我病好後就跟著大姨娘出門幹活兒,笨手笨腳的,沒被選上。
操持完祖母葬禮,我們幾個無業遊民又出去找工作,可惜轉悠半天,依舊無所獲。
唉聲歎氣地回家,我開始恨我自己無用。
別的穿越女能文采飛揚,我只記得幾句名句。
別的穿越女能造肥皂,手搓飛機,我連個工作都找不到。
我在現代找不到工作就算了,沒想到在古代也找不到工作。
果然,廢物到哪裡都是廢物……
連續半個月找工作無果,我快要抑鬱。
我想起自己的小語種專業,在這個時代屁都不是。
我能畫畫,有現代的技法,可惜不知道古人能不能欣賞。
如此愁眉苦臉幾日,晚上王寶寶鼻青臉腫地從外面回來,懷裡抱著一堆紙。
「哪來的?」我們吃驚地問道。
王寶寶說:「撿的。」
我們懷疑地盯著她青腫的臉。
她最終承認:「偷的……也不是偷!」
原來今日我們找工作的時候,她無意間看到一戶富貴人家在院子裡晾曬筆墨紙硯。
一些泛黃的、品質不好的紙張放在一邊,打算處理掉。
王寶寶學的都是貴女的技能,便想到賣字畫賺錢。
傍晚時,她偷溜進那戶人家,抱著那堆紙就跑,然後被人追著打……
二姨娘氣道:「你幹嘛這樣做啊?南方大亂後,好多逃難的文人跑到城裡賣字畫,咱們能比得過他們?」
我贊同地點點頭。
王寶寶有些洩氣。
我於心不忍:「總要試試嘛,四姨娘書畫一絕,說不定能殺出一條血路,賣出去呢?」
四姨娘說:「我們可以試試。」
反正找不到事做,既然王寶寶千辛萬苦地把紙筆偷……帶回來,我們死馬當活馬醫,準備畫畫拿到市集去賣。
我說:「等等,我們先去調查一下哪些畫比較好賣,免得浪費紙張。」
「言之有理。」
眾人紛紛點頭,清晨一窩蜂地去市集上查看。
鶴城靠近京城,顯貴很多,整個城市很割裂。
一方面大量難民湧入,衣衫襤褸,冬天凍死許多人。
一方面達官貴人們在雕樑畫棟裡飲酒作樂,一擲千金。
市集上很多賣字畫的,競爭激烈。
我越看越心涼。
古代驚才絕豔者比比皆是,畫工非常了得。
如果純靠畫技,難以取勝。
若是學別人畫福壽圖,倒可以賣得出去,但需要薄利多銷,我們紙張並不夠用。
我愁眉苦臉地走到旁邊的小巷裡休息,無意間看到一個書攤,有個小廝在買畫。
我瞄了一眼他手裡的東西,一幅鴛鴦交頸圖。
最終他們以一兩銀子成交。
刹那間,我有了主意。
等回到家裡,我說:「咱們賣春宮圖吧。」
「啊?」
眾人傻眼。
在我一番有理有據的分析後,幾人很心動,但又很不好意思。
這時候,我終於發現自ẗũ̂₍己也是有優點的——比古人不要臉。
「我來畫吧!」
在眾人複雜的眼神中,我拿起筆開始作畫。
眾人將信將疑,不知道我的春宮能不能賣出去。
萬一賣不出去還丟臉,得不償失。
四姨娘畫技很絕,她負責畫一張花鳥圖。
到時候看看哪種畫賣得出去。
花了大半個晚上,我終於畫好一個半裸的美女。
我用了現代技法,用燒成的簡易炭筆塗抹而成,人物栩栩如生,身段窈窕妖嬈。
大家看得面紅耳赤。
翌日,我們讓哥哥帶兩幅畫去街上賣。
哥哥臉色漲紅:「怎麼讓我去?不去!」
我懟他:「抄家是你和父親造成的,你又賺不了錢,不該負起責任嗎?」
哥哥沉默片刻,無奈地帶著兩幅畫上街。
我叮囑他,兩幅畫都要一兩銀子,等賣不出去再降價。
天黑哥哥回家,兩手空空。
「都賣出去了?」
「賣出去了。」
「多少銀子?」
哥哥表情有點異樣:「四姨娘的畫十文錢,春……那幅畫一兩銀子。」
21
眾人又驚又喜。
一兩銀子!
真能賣一兩銀子!
這麼多錢,大家都不害羞了,讓我繼續畫畫。
四姨娘有點失落,又很快打起精神:「那我打下手吧。」
我安慰道:「這些人不懂得欣賞陽春白雪。」
她淺笑著搖搖頭。
從此,我們開始了春宮圖生意。
自古以來,搞黃色來錢都很快。
我的技法很特別,畫出來的圖大膽又火辣,賣得很好。
月底我們分銀子,每人差不多分了十兩。
父親要我們交錢,我們心不甘情不願地交了一些。
第二個月,市場上賣春宮圖的人多起來,和我的畫作很像。
我們的圖賣不上價了。
誰說古人是笨蛋來著?人家兩個月就能模仿七分了。
不過我們並沒有很著急,在最暴利的時候,我們已經把錢賺了。
有了積蓄,後面就算春宮不再暴利,糊口不成問題。
鶴城的官老爺是個好官,知道百姓困難,對這種事睜一隻眼閉一隻。
哥哥萬萬想不到,他曾經拼盡全力也無名聲,一遭賣春宮圖,竟然享譽京城。
他並不想出名。
可惜這種事沒法控制,好多人都因春宮圖認識他,尊稱他為先生。
鶴城離京城很近,難免遇到熟人。
他和父親都下不來台,顏面無光。
父親之前假裝不知情,聽哥哥說遇到以前的官員公子,頓覺臉上無光,嚴令我們不許再賣春宮圖。
我譏諷道:「賣妻妾兒女不叫有辱斯文,賣春宮圖就成有辱斯文。賺錢的時候閉口不語,傷了面子才跑來叫停……父親,您可真夠無恥的啊!」
父親氣得半死,又無可奈何。
他最近在家裡的威信接連下降,大家都不愛搭理他。
抄家後的一樁樁一件件,眾人都知道他靠不住。
我們都沒聽他的,繼續畫畫,逼著哥哥出去賣。
哥哥年輕,還有一腔熱血,被我們譴責一番便繼續賣畫。
家裡的日子漸漸好起來,到春天時,有個天大的好消息傳來——南方平叛了!
城裡眾人歡天喜地。
既然南方動亂結束,我們錢財已經湊足,理應回龍丘。
晚上商議去留時,父親忽然反悔:「不,我們要回京城。」
眾人納悶兒:「為什麼?」
父親說:「你們可知,這次帶兵平叛的將領中有誰?」
「有誰?」
「周鐵。」
周鐵,就是當初抄家的周大使,也是二皇子的親信。
「二皇子在朝堂上極力勸說陛下派北軍南下,鎮壓南邊叛亂,陛下同意了。這次北軍揮師南下,鎮壓了叛亂,周鐵也領了兵。」
父親提起周大使,依舊滿臉酸味,瞧不起他的出身。
我想到他當初嚷嚷發生戰亂,也會像周鐵那樣建功立業,結果真徵兵時根本不敢去,就覺得可笑。
「……二皇子立下大功,陛下肯定會立他為太子,我為殿下拋頭顱灑熱血,只要留在京城,他終究會記起我,我就有官復原職那天!」
父親和哥哥眼睛發亮,面色潮紅。
他們說的話好像有些道理。
「可是,當初二皇子承諾要幫咱們,卻失約了呀,說明他根本沒把我們放心上。」母親道。
「不算失約!」
父親擺擺手:「抄家的時候放我們一馬,殿下足夠寬厚。」
我驚訝於他的態度,明明路上他經常罵二皇子沒履行約定接應我們,現在又變成殿下足夠寬厚。
見識過古代遠途旅行的殘酷,我也不想再艱難地去龍丘,萬一遇到強盜怎麼辦呢?
一家人商量片刻,最終決定返回京城。
春日暖融融,打了勝仗,大家喜氣洋洋,認為苦日子結束,好日子馬上就要來臨。
那些南方的難民們開始陸陸續續回鄉。
鶴城歌舞昇平,仿佛冬日那場浩劫,那些凍死的人,都成了遠去的歷史,被人遺忘在角落。
我們一家也恢復生機,雇了馬車,和行隊一起回京。
苦盡甘來,運氣好的時候,所有事情都一帆風順。
我們沒有遇到強盜,沒有生病,連路似乎都平坦很多。
路過一棵老槐樹時,我忽然想起靜妹妹就是在這兒失蹤的,心裡百味陳雜。
三姨娘很沉默。
回京後,父親立馬拜訪了三叔。
三叔的態度大變,熱情地接待我們。
大概知道父親為二皇子做事被貶,此次二皇子當太子板上釘釘,父親大概率會複起,他的態度便好起來。
我們在三叔家裡好吃好住,等著二皇子向陛下求情,讓父親、哥哥官復原職。
日子恢復平靜。
母親開始張羅購買府邸之事。
王寶寶依舊找我麻煩,言辭尖酸刻薄。
大姨娘安靜地做繡工。
二姨娘依舊當著攪屎棍,整天在父親面前挑撥離間。
三姨娘振作起來,打算好好撫養林林。
四姨娘安安靜靜……
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
值得一提的是,父親因為逃難途中沒有賣掉任何妻妾子女,居然被人誇品德高尚。
沒錯,他沒賣ṭü₌人,就叫高尚。
哥哥賣春宮圖的事,隱約有些人知曉,但在「伺候祖母,保護母親妹妹」的美德面前,那些小事無傷大雅。
兩人混得風生水起。
我懶得戳穿他們。
古時候,親戚關係十分重要,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哪怕再噁心他們,也得忍耐。
在木桶裡洗澡時,我像回到了以前,隨口叫道:「春蘭!」
叫完後反應過來,春蘭不在了。
深深歎息一聲,我起身拿起帕子,自己給自己擦乾身體。
22
日子很平靜。
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然而我的內心深處,莫名地存在一絲不安。
一開始,我不清楚這份不安從何而來,後來在一次父親和三叔的談話後,我終於明白了。
他們說北軍是鎮壓北關的軍隊。
以前南方叛亂,陛下未動用這支軍隊,原因在於關外的金族十分兇悍,野心勃勃,必須有人把守。
後來南方叛亂越來越厲害,將士節節敗退,二皇子跪地請求,陛下才同意動用這支彪悍的軍隊。
果然,北軍南下後很快打了勝仗,鎮壓了叛亂。
我想起在逃難途中聽到的一些閒言碎語,有人說金族很厲害,金族皇帝想要侵略中原……那時候我只顧著眼前的生存,聽了一耳朵就不再細想。
如今串聯起來,終於明白內心的不安來自何處。
如果北軍被調往南方鎮壓叛亂,那北方是誰在守?能守住嗎?
如果金族入侵,到時候安城之亂有可能再現。
春蘭說過,打戰時屠城是常態。
歷史上王朝末年,都是內憂外患的。
晚上我找到父親,告訴了自己的想法,叫他離開京城回龍丘。
父親笑道:「京城可是天子之地,金族怎麼可能打進來?」
他和絕大部分人一樣,相信叛亂只是王朝中間的一個小插曲,結束後又會蒸蒸日上。
而且他現在等著官復原職,怎麼可能回龍丘。
我又把想法告訴了其他人,王寶寶第一個笑話我:「異想天開!要是京城被攻破,那天下都要完了!」
其他人也不相信。
只有四姨娘說:「我信你。」
其實我也只是猜測。
眾人都不相信的情況下,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還好四姨娘說:「珍珍,你考慮得很對,要不我們做點兒準備?」
聽她這麼說,我又打起精神。
既然有此憂慮,我們便決定早做準備。
以後若能用上可以保命,用不上拉倒。
我們準備一些糧食、水、銀兩,埋在府外一處野地裡,又沿著城牆搜索漏洞。
這個時候的城牆沒有用水泥,加上貪污腐敗嚴重,偏僻的城牆品質很差,裂縫不說,還破了洞,野狗在裡面進進出出。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連京城的城牆都是這個樣子,可知貪污腐敗到何種程度。
我震驚道:「他們不怕敵人攻城守不住嗎?」
這種城牆,擋住普通人沒問題,倘若敵軍用投石機,肯定會攻破的。
四姨娘歎氣:「一百年了,從未有敵人打到京城。」
我默然。
我們挑好了逃跑路線,便迅速回家。
一轉眼又過了兩個月,母親開始為我和王寶寶張羅親事。
在我頭疼不已時,北軍鎮壓叛亂的捷報一封封傳回京城,大家歡欣鼓舞,覺得勝利在望,愈加醉生夢死。
那天晚上,我反反復複睡不著,心裡十分煩躁。
半夢半醒間,忽然聽到有人大喊:「金族攻城了!」
喊叫的人越來越多,外面隱約傳來廝殺聲、慘叫聲。
我連忙起床,穿上衣服鞋子跑出房間。
天邊隱隱有紅光閃爍。
那是皇宮的方向。
皇城的地平建得比所有建築都高,在高高的地平上再建皇城,頗有高高在上、君臨天下之意。
幾百年來,皇城巍峨莊嚴,是天下民心所向。
在京城裡,走到稍微寬闊的地帶,抬頭都能看到那廣博的建築群。
此刻那地方竟然在燃燒!
我終於相信不是做夢,金族真攻入京城!
院子裡的人全都起來了,到處拍門叫人。
所有人臉色蒼白。
四姨娘匆匆趕到院子,見到我,低聲說:「珍珍,你猜對了。」
我說不出話。
之前擔憂金族攻城,心裡又覺得這個概率很小。
就算敵軍要攻城,跑到皇城腳下,總不能悄無聲息吧?
可現在,他們竟然真的悄無聲息進入城裡,還燒了皇宮!
我大聲問道:「金族進京,守將呢?沒人防守嗎?」
旁邊的丫鬟道:「小姐,就是守將把金族放進來的,我們趕緊走,現在西城門還出得去!」
父親和哥哥沖進小院,大叫道:「快走!」
「哎呀,那得趕緊收拾東西。」二姨娘說。
「逃命要緊,別管東西了!」
父親急道:「要是城門關上,我們都出不去!」
所有人趕緊跟著父兄沖出院子,跑到街上。
23
路上全是拖家帶口的人,有些人帶著很多東西,有些人直接推著板車……
好多人手裡舉著火把照路,遠處的天空在燃燒,街道亮如白晝。
一輛華麗馬車從遠處駛來,直接沖到我們跟前。
「滾開!別擋路!」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被一鞭子甩到背上,火辣辣地疼。
馬夫兇神惡煞地怒吼,馬車橫衝直撞。
我驚魂未定,忍不住多看那馬車兩眼。
那輛馬車一路壓著路人往西門而去,好幾個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滾。
「人到齊了嗎?趕緊走!」
父親和哥哥牽來兩輛馬車,招呼眾人上去。
大姨娘忽然道:「老爺,能不能去接我兒子?他在上新街……」
「上街街在南邊兒,要繞遠路,咱們不可能為你兒子過去的。」
父親說:「趕緊走!」
我們陸陸續續上到馬車,回頭發現大姨娘還沒上來,我趕緊招呼:「大姨娘,快上車啊!」
大姨娘沉默片刻,咬咬牙:「老爺,大家,就此別過,我要去找兒子!」
說完,她轉身就朝人潮相反的方向跑去。
父親喊了好幾聲,怒道:「她要尋死,就當沒這個人吧!」
朦朧晨曦裡,茫茫人海中,大姨娘如水融入大海,消失不見。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大姨娘。
馬車快速趕往西城門。
一路上,貴族車輛橫衝直撞,完全不顧平民傷亡。
看著那些殘忍的車輛,我覺得這個王朝完蛋很正常。
前面人太多,車輛寸步難行,我們只能拋棄馬車走路。
越往前走越擠,大路水泄不通,我們便轉走小路。
路上眾人的議論陸陸續續傳進耳朵。
原來,金族入侵之事,朝廷早就知曉。
一開始他們沒放在心上,認為不可能打進京城。
後來守將節節敗退,貴族們慌亂不已。
大概三天前,金族已經攻下涼山關,直指中原。
眼見要攻入京城,朝廷依舊在吵鬧要不要遷都。
直到最後一道防線被突破,皇帝才放棄幻想,決定逃去南方。
遷都乃大事,且貴族要走,輜重很多。
為了不引起混亂,也為了迷惑敵軍,他們向百姓隱瞞此事,悄悄南下。
皇帝和消息靈通的權貴們,前天就走了。
直到今日攻城,來不及撤退的人,心中依舊不認為會破城的人,以及絕大多數蒙在鼓裡的百姓才知道此事。
聽完前因後果,我苦笑。
身為後宅女子,朝廷大事完全輪不到我們知曉,所有困難,得全盤受著。
「珍珍,你說得對,是爹錯了。」父親眼淚長流。
王寶寶也說:「我們當初該信你的,如果早點回龍丘,就不會遇到這種事。」
我什麼話也沒說。
事到如今,譴責沒有任何作用,逃命要緊。
早前我和四姨娘有過準備,真到事發時才發現,所有的計畫都趕不上變化。
我們根本沒時間去挖埋好的銀兩食物。
眾人隨著大流往前擠。
天光大亮,眼看著快要抵達西城門,遠遠地,我看到當初那輛差點撞到我的馬車,正瘋了般踩著平民往回趕。
因被打了一鞭,我特意記過那輛車的模樣,確定是早上那輛馬車。
不止那輛馬車往回趕,前面的人居然也在回頭跑。
情況不對。
我心頭咯噔一聲。
前面的人往回走,後面的人往前擠,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許多人摔倒在地,根本爬不起來,直接被踩死。
慘叫聲、怒駡聲不絕於耳。
前面的人在叫著什麼,根本聽不清。
看到那輛往回趕的馬車,我意識到什麼,趕緊說:「西城門出不去了,咱們趕緊回頭!」
「什麼?」眾人吃驚。
父親問我:「珍珍,你認為發生了何事?」
我說:「看到那輛馬車沒有?那是貴族的車,之前為了搶先出城差點撞到我,它現在在往回跑,一定有敵軍從西城門攻進來。」
正巧這時,有個人踩在人頭上,大聲叫道:「金族圍了西城門,見人就殺,回去!快回去!」
這次沒人再質疑我的話,眾人想也不想地往回跑。
三姨娘抱著林林哭道:「那該走哪個門呢?」
父親沉臉:「無路可走,東南西北四個門,都被金族掌控。」
眾人眼前一黑:「完了啊!」
四姨娘說:「大家放心,珍珍和我之前找過出城的路,在北城門旁邊有個狗洞,咱們可以從狗洞鑽出去。」
哥哥反駁:「不行!敵軍從北城入的京,北城門全都是敵人,我們不可能過去。」
「那該怎麼辦?」
「那乾脆別跑了,待在屋子裡,乖乖投降。」
幾個人吵得厲害。
父親問:「珍珍,你怎麼想的?」
他此時很願意聽我的意見,可惜已經晚了。
眾人目光炯炯地望著我。
我問:「爹,你知道攻城的金族士兵有多少人嗎?」
父親說:「我不知道……不過金族善騎兵,他們應該先派少量騎兵突擊,不會有很多人。」
我咬咬唇:「那就糟糕了,他們大概率會屠城。」
24
歷史上的屠城,很多時候是因為客觀因素,並非將領生性殘暴。
比如著名的長平之戰,白起坑殺趙軍四十萬大軍。
原因在於,當時白起的兵力、糧食根本無法養那麼多俘虜,放掉又會成為後患,所以才乾脆殺了。
佔領城市的兵力越少,越容易屠城。
因為敵軍兵力太少,城裡人太多。
一旦城中人造反,他們就得死。
為了避免死亡,他們大概率會選擇殺掉很多人,方便管理。
聽我一通分析,眾人臉色煞白。
「珍珍說得有道理,而且金族生性殘暴,經常屠城。」
父親下定決心:「咱們再冒險也得走。」
敲定方向,眾人一致趕往北城門。
路上偶遇金族士兵。
哪怕平民跪地求饒,他們也哈哈笑著,殘忍地砍下頭顱。
雖然我不停祈禱,但可惜的是,這裡不是電視劇,而是現實。
當我們趕到狗洞方向的街道時,與敵軍狹路相逢。
「你們先走!」
哥哥拎著從路上撿起的刀擋在我們面前,渾身顫抖。
「哥?」我不可置信。
哥哥紅著眼睛道:「我是男人,上次我沒擔起責任,這次總該擔起了!」
他一邊說,一邊在發抖。
父親奪過刀:「蠢貨!你是唯一男丁,必須走!」
兩人不斷爭執。
敵軍漸漸靠近,再不走全都得死。
必須留人斷後。
因哥哥不走,父親被逼無奈,跺腳道:「我老了,我來守!你帶你娘和妹妹趕緊離開!這樣總行了吧你個不孝子!」
父親不是個好父親,他封建、冷酷、自私自利。
但同時也很孝順,對祖母非常好。
他不愛女兒,卻非常疼愛兒子,也注重家族傳承。
敵軍圍上來,父親舉刀沖過去。
那些金族士兵逗狗一樣砍他,又不把他砍死。
「爹!」
哥哥跑到一半,沒忍住,哭著撿起地上的木棍沖回去。
「回來!回來!」
母親拼命呼喚。
我抓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母親,繼續往狗洞方向跑。
此時我什麼也顧不得了,頭腦裡根本沒法想事情,全是恐懼慌亂。
我以為自己受夠了苦難,可以坦然地迎接死亡。
可真看到刀子砍人,想像那刀砍到我身上,我又十分恐懼。
等跑到狗洞時,我讓母親先鑽過去,回頭才發現只剩下四姨娘。
「其他人呢?」我驚駭不已。
四姨娘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在後面……」
我抬起頭,看到遠處王寶寶扶著二姨娘朝這邊跑,三姨娘和王林林不見蹤影。
一隊士兵緊緊咬著王寶寶和二姨娘。
二姨娘忽然摔倒在地,王寶寶想去扶,她用力推了王寶寶一把。
這時最快的士兵已經趕到,二姨娘用力抱住他的腿,任憑那人用刀紮也不鬆手。
王寶寶哭著朝我跑來。
娘親和四姨娘已經鑽出狗洞。
這地方偏僻,王寶寶如果不能快速找到地點,她肯定得死。
我咬咬牙,朝王寶寶方向跑了兩步,讓她看到我。
我遠遠用手給她指明方向,然後不再管她,轉身跑回狗洞鑽了出去。
我、娘親、四姨娘拼命往外跑。
出了狗洞並不安全,外面依舊有官兵。
不幸的是,我們剛跑一段距離就被發現了。
此時豔陽高照,難得的大晴天。
可我的心,卻無比寒冷。
發現我們的不是金族士兵,而是投誠的王朝士兵,身上的鎧甲看起來比較結實、昂貴。
我朝依舊保留一部分的府兵制度,士兵參軍的行頭很多都是自己準備的。
能用得上如此好鎧甲的士兵,要麼自身是貴族,要麼官銜品級不低。
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投降金族,放金族進京。
我們緊張地望著他們,一動不敢動。
那兩個巡邏的士兵停頓片刻,像是沒看到我們般徑直離開。
我們狠狠松了口氣。
「等等我。」
身後傳來王寶寶的聲音。
我們回頭,幾乎喜極而泣。
「三姨娘和林林呢?」母親問。
王寶寶眼睛紅腫:「她們之前跟在我和娘親身後,三姨娘抱著林林跑不快,就落後了……之後就沒看到她們……
「還有娘親……」
王寶寶泣不成聲,哽咽著說不下去。
那時候我們都顧著逃命,誰也沒空管別人。
「走吧,走吧……」
娘親哭著說:「趕緊走吧。」
25
跑了一陣,我們又不幸地遇到士兵。
這次是金族士兵。
我們的不幸是必然,因為士兵在城外佈防,我們幾個要闖出去難如登天。
藏在樹林後,我們已經徹底絕望。
四姨娘忽然道:「珍珍,把外袍給我,寶寶,頭上的珠花也給我。」
我不明所以,將身上還算完好的外袍脫下來遞給她。
王寶寶也將頭上的珠花取下來給四姨娘。
四姨娘逃跑時衣服破了,換上我的衣服,又戴上珠花,整理一番後美麗得不可方物。
她問:「我美嗎?」
我不明白她這種時候打扮自己要做什麼,點點頭:「美。」
她說:「我去陪他們,如果能吸引到所有人,你們就趁機逃跑。」
我眼圈一下子紅了,拉住她:「別去!」
四姨娘輕輕按住我的手:「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你既是我的知己,也真心欣賞我,我覺得很值。
「我不嘗試,大家都會死,我嘗試了,大家也有可能會死。左右都是死,讓我試試吧。
「再說了,我這麼美,他們不一定捨得殺我。」
她溫柔堅定地推開我的手,半脫下衣服,露出半邊香肩,以一種誘惑的姿態走了出去。
我用力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
四姨娘真的太美了,沒有男人能抵抗。
那幾個士兵被她吸引過去,幾個人瘋狂地爭搶。
娘親抓起我的手,帶著我和王寶寶悄悄繞道離開。
如此,我們幸運地越過兩道防線,離開了京城。
確定安全那刻,回首巍峨京城,我的心空茫茫的,什麼感覺也沒有。
我甚至連悲傷都沒有。
我明明該為四姨娘失聲痛哭的。
可沒有。
我整個人都是空的。
母親說:「我們回龍丘吧。」
我僵硬地說:「好。」
王寶寶用力抱住我,好一會兒才道:「妹妹,振作起來,我們一定要活下去,不要讓他們白死。」
我點點頭,跟著她們一路機械地南下。
皇帝棄城逃跑,在南方建立小朝廷,與金族分江而治。
我們離開京城後,金族在城裡屠了三天,死傷無數。
直到金族大部隊入京,屠殺才結束。
那時,京城裡的人已經百不存一。
金族入主中原,為了安撫民眾,他們的王要求善待百姓。
只要乖乖種糧食,乖乖交稅交錢,就不會死。
他還宣佈,投誠的官員、將領、百姓,都會好好對待。
金族的稅法比王朝的稅法要輕,很多地方並沒有經歷戰亂,那些百姓歡天喜地。
他們根本不關心誰做皇帝Ŧū́ₐ,也不關心正統不正統,只要減稅,能存糧活下去就高興了。
有了金族皇帝的政令,金族士兵不再到處殺人,裝起仁義道德,甚至會將搶來的糧食煮成粥,設立粥棚賑災。
如此穩定了北方民心。
我們餓到極點時,也會去吃他們發的粥。
有骨氣的人在粥棚邊大罵我們,說我們是叛徒,食嗟來之食。
後來那人被金族士兵拉走,當場砍頭。
砍完頭又安撫驚慌的百姓,說只要不亂說話,絕對不會死。
仿佛很講道理的模樣。
但我知道,這種仁義道德只是暫時的。
金族根基不穩,南方小朝廷隨時反撲,他們需要穩定民心,才善待咱們。
一旦穩定下來,我們這些中原人,必然是最低賤的奴隸,任人宰割。
我們一定要去南方。
暫時的和平,讓我們狠狠喘了口氣,不再躲避士兵。
我、娘親、王寶寶相依為命,隨著流民往南走。
沒有從天而降拯救我們的男人,沒有誰無緣無故陷害咱們,也沒有什麼惡毒女配挑事兒……大家都很麻木地逃跑,都很累,都在為生存奔波。
如果不是事出有因,誰也懶得鳥我們。
我曾經嫌棄的平淡日子,成了夢想和奢望。
我們過上了在野地拉屎撒尿,在旁邊喝水,隨便吃東西的生活。
原始而狂野。
然而,我們躲過了士兵,卻沒躲過強盜。
亂世來臨,很多人落草為寇。
我們三個全是女人,身邊沒男人,太容易被盯上。
那天晚上,我們在野地裡睡覺時,幾個強盜搶劫我們。
我們三個又累又餓,拼死反抗,挨了一頓好打,還是被抓起來。
26
我們被拖到山上。
年輕姑娘關一處,年老的關一處。
我和娘親分開了。
王寶寶跟我一塊兒。
屋裡的姑娘全是搶來的,要被賣去青樓,或者賣去做奴婢。
強盜按容貌給我們分了三六九等,年輕有姿色的待遇好些。
我和王寶寶是貴族之女,養得細皮嫩肉,在一干面黃肌瘦的姑娘中算上乘姿色,和另外三個姑娘被單獨關在一間屋子裡。
聽強盜們議論,我們要被賣給貴族老爺為妾。
強盜沒給我們吃飯,讓我們餓著,這樣我們就沒力氣逃跑。
王寶寶是個生命力很頑強的人,她很快恢復力氣。
我都不知道她兩天沒吃飯了,是怎麼恢復過來的。
我們兩個互相咬對方的繩索,將繩索解開。
又給另外三個姑娘解綁。
王寶寶說:「待會兒趁他們不注意,我帶你逃。」
我點點頭。
強盜的山寨很簡陋,關我們的屋子也是臨時搭建的,搖搖欲墜。
他們規矩並不嚴明,吃飯時生怕沒得吃,一窩蜂地離開。
如此給了我們逃跑的機會。
中午,看守的強盜去吃飯了,王寶寶撬開並不牢靠的門,帶著四肢發軟的我悄悄跑出去。
其他姑娘也借機離開。
原本我想說救娘親,最後又住了口。
我總不可能要求王寶寶去救娘親吧,那也太強人所難。
有人發現我們跑了,山上傳來叫駡聲。
我顧不得娘親,趕緊往山下跑。
跑了一陣,我餓得實在沒力氣,說:「你先走吧。」
「說什麼話,你是我妹妹,之前還幫我出城,我怎麼可能丟下你?」
她蹲下身要背我。
我很驚訝,從未想過王寶寶會如此幫我。
她急了,再度催促。
我趴到她背上,她背著我踉踉蹌蹌往前走。
我回頭望著山上的房屋,默默流淚。
心中安慰自己,強盜們不會殺掉母親,而是要賣掉她。
只要活著,終有相遇的一天……
王寶寶力氣大,生命力頑強,背著我都跑得很快。
我們逃出山寨,終於可以休息休息。
王寶寶扒了點兒野果,我們分著吃了。
我終於復原點兒力氣,沒再讓她背,踉踉蹌蹌地跟著走。
我們互相照顧,幸運地遇到一隊南下的逃難商隊,他們可憐我們,允許我們跟著。
只讓我們跟著,吃飯自己解決。
沒關係,至少不用擔心強盜搶劫。
逃難過程中,我們沒洗澡,來了葵水也不管,大便小解全都隨地解決。
所有的禮儀道德,全都不再講究。
我們兩個臭氣熏天,黑不溜秋,髒得不能再髒,比乞丐還要乞丐。
這麼做,沒有男人惦記咱們了。
我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填飽肚子的辦法,比如吃蟲子。
有些蟲子蛋白質很高,可以補充營養。
王寶寶一開始不吃,後來餓得受不了,開始吃那些肉乎乎的可怕蟲子。
走了不知道多少天,據說快要到龍丘。
那日王寶寶去刨蟲子時,手上被石頭劃破一條長長的傷口。
「沒事吧?」我擔心地問。
「沒事。」
王寶寶滿不在乎地搖頭:「我才不像你那麼沒用呢。」
我見她如此輕鬆,還有心情開玩笑,想她體質那麼好,生命力那麼強,肯定沒事的。
我為她簡單處理完傷口,又繼續上路。
第三天早上,我醒來發現王寶寶還在睡覺,便去推她:「姐姐,該啟程了。」
她艱難地睜開眼睛:「哦……」
她臉紅得厲害。
我伸手摸她額頭,觸手滾燙無比。
「你發燒了。」我驚駭道。
這世道生病很麻煩,何況我們在逃難途中,根本沒有醫藥。
「是嗎?」
王寶寶說:「難怪有點冷。」
我急得團團轉。
王寶寶體質一直很好,路上都是她搶著幹體力活,誰也沒想到會突然發起高燒。
而且她的病來勢洶洶,很像感染。
手上的傷口一直在化膿。
「我背你。龍丘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我們去找大伯四叔他們,一定會救你的!」
我艱難地背起王寶寶跟上商隊。
「好……」
王寶寶說:「麻煩你了。」
「姐妹之間客氣什麼。」
王寶寶笑了一下:「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做姐妹,不吵架了……」
我眼圈微紅:「瞎說什麼下輩子,等你病好了,咱們就做一輩子都不吵架的好姐妹。」
她沒說話,在我背上安靜地睡著了。
就這樣,我背著王寶寶往前走,因腳程慢,很快掉隊。
還好已經接近龍丘,南方小朝廷的將領駐守四方,路上並沒遇到強盜。
王寶寶的病情越來越重,這些天她一直在斷斷續續地發燒。
病痛將她身上的生命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燒幹。
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即便清醒的時候,也沒法吃東西。
「姐姐,撐住啊……」
我流著淚道:「就剩我們兩個了,你要走了,我該怎麼辦?」
王寶寶勉強睜開眼睛,嘲笑我:「真沒用……」
我哭道:「對,我沒用,你不在我也活不下去的。」
王寶寶輕輕點頭:「好……我……我……會活下去……」
我抹幹眼淚,背著她繼續艱難上路。
路途漫漫,太陽將我倆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遠遠地看到一座巍峨的城市。
「龍丘!龍丘到了!」
我驚喜地喊道,身體裡忽然湧出一股力氣,背著王寶寶快步往前走。
走近些,果然看到城門上寫著「龍丘」二字。
我放下王寶寶,高興地說:「姐姐你看,龍丘就在前方,我們有救了!」
王寶寶沒反應。
「姐姐?」
我推了推她。
王寶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姐姐?」
我喃喃叫道,伸手摸她的鼻息。
什麼也沒有。
她安靜地沉睡著。
我在路邊號啕大哭。
行人匆匆路過。
人來人往。
無人在意。
27
我草草埋葬了王寶寶。
內心又是一片空茫。
好像有無數念頭,又好像什麼念頭也沒有。
書上說人都是孤獨的。
孤獨地來,孤獨地去。
每個人終將學會與自己獨處。
可我不想以這樣的方式孤獨。
我寧可在熱鬧裡不被理解,也不想看著他們一個個離開,剩我一人,獨自行走於天地間。
煢煢孑立,形單影隻。
天快黑了,城門馬上要關。
我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著龍丘走去。
花了這麼多力氣,就為了抵達龍丘好好活著。
我總該要走進去的。
走吧,走吧。
都走吧……
進入城裡,我去找傳說中的王家大伯、四叔,卻無從找起。
好不容易找到四叔家的大門,因無憑無據說自己是遠房親戚,被小廝趕出來。
我餓得發昏,也無棲身之所,不知該如何是好。
城裡到處都是難民。
有的難民很有錢,好多都是京城逃來的貴族。
龍丘因地理位置優越,被南方小朝廷定為臨時都城。
新來的人太多,事太多,到處亂哄哄的。
京城逃難來的貴族們,幾乎都在此地落腳。
他們落腳後需要人伺候,便要買奴婢。
我實在餓得受不了,看到街上有個富貴的嬤嬤買奴婢,便上去賣自己。
沒想到,現在連賣身也要競爭。
要是條件差,別人根本看不上。
那嬤嬤挑剔地摸我身體,讓我張口看牙齒,滿意點點頭。
在聽說我能讀書認字後,便以一兩銀子買下我。
是的,只有一兩銀子。
我這條千辛萬苦保下來的命,只值一兩。
我跟著嬤嬤進府。
府內百廢待興,陳設很華麗,後面裝修好了,必然又是繁華如夢幻的府邸。
嬤嬤將我和三個丫鬟叫到一起,冷冷命令:「記住了,你們現在是太子府的奴婢,一切要遵命行事……」
啊,原來我進的是太子府。
嬤嬤叮囑一番,指著我道:「從今天起,你叫春蘭。」
我一陣恍惚。
春蘭?
我想起剛穿越時第一個遇到的人,她是伺候我的奴婢,就叫春蘭。
時至今日,我依舊不知道她的真名。
現在,我居然也成了春蘭。
我忍不住想:她當日被叫春蘭,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或許,就如同我現在這般吧。
28
另外三個奴婢沒有絲毫意外地叫夏荷、秋菊、冬梅。
我們四個先是接受培訓,過了一關一關地審查後,再去伺候貴人。
二皇子推薦北軍南下平叛,導致金族入侵,自然無緣皇位,於是皇帝便立沉穩保守的四皇子為太子。
所有人心知肚明,王朝墮落成這副模樣,和二皇子無關。
可朝廷需要一個背鍋的向天下交代。
二皇子當初想立功, 自然也要承擔風險。
小朝廷的建立困難重重, 北方貴族和南方豪族針鋒相對, 互不讓利。
因外敵當前,大家暫且團結起來,共同經營出短暫的和平。
我因為長相身段上佳,又能讀書認字, 有幸被選進太子府做小殿下的婢女。
日子漸漸平靜下來。
回憶經歷種種, 恍如隔世, 恍如夢幻。
我感覺穿越後的自己就像一抹浮萍,隨波逐流,如螻蟻般掙扎。
大多數時間都在逃難, 想著生存之事,根本沒法建功立業, 去追求夢想。
活著, 就是最重要的目的。
我和身邊的人, 都很普通,沒有幹出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
哪怕以後史官記載, 也絕不會留我們的名。
渺小而卑微。
「春蘭姐姐,這句話怎麼讀?」五歲的小殿下問我。
我回過神, 輕聲道:「這句話叫不忘初心, 不負來處。」
「什麼意思呢?」
「殿下,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理想,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和來的地方, 堅持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哦, 春蘭姐姐上次告訴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就是要讓我明白, 我應該善待百姓。王朝如今變成這樣, 和貴族們忘記初心,蔑視百姓, 驕奢淫逸有關。我的身份是百姓給的,我的來處是京城,假如有天爹爹做了皇帝,我做了太子, 也要善待百姓, 收復國土,回到京城……」
我輕輕點頭:「殿下知道就好, 不要說出來, 也不要叫奴婢姐姐。」
殿下小大人似的點點頭。
望著這位聰明伶俐的小殿下, 我緩緩笑了。
事到如今, 我知道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品德也並不高尚。
穿越改變世界太難,如今穩定下來,那就從小處做起吧。
在能生存的情況下, 盡力做到不忘初心,不負來處。
使使力,或許有一天能改變呢。
那些活著的人,我期待著在世上有相遇的一天。
那些死去的人, 等我去了陰曹地府,也有相遇的一天。
我們,終將相遇……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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