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高台

按照前世軌跡,秋獵之時太子會將親手所射的大雁贈給我。
執雁為聘,可這次他選擇了江照影。
猶記前世我病逝前,他漠然道:「惟願來世陌路,不做怨偶。」
為他嘔心瀝血十餘載,他懼我殺伐決斷,畏我權衡謀算。
這次,他改選旁人,我卻賀他重拾舊愛、夙願得償。
經年之後,逆王生亂,諸侯割據。
戰事正酣,江氏負氣離京,被叛軍擒住,他連失三城。
山河破碎時,他後悔道:「越錚,世間女子,只有你懂我助我。」
1
太子命人將他親手射下的大雁送到了江照影面前。
執雁為聘,眾人驚呼出聲。
這便是太子的心意所向。
他的眸光只落在我身上片刻,便漠然移開。
只這一眼,我便知他也回來了。
因為這目光,一如前世那樣冷漠。
「願以鴻雁為聘,求娶江氏貴女。」
太子滿目柔情,眸光中盡是遺憾得以彌補的圓滿與快意。
江照影眼眶微紅,似是意料之外,滿目愕然。
可是眾人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神色揶揄,看盡笑話。
「不可。」
皇后略帶威嚴的聲音打斷了太子將要說出口的話。
「太子,越錚翁主才是陛下和本宮為你選定的太子妃。」
太子反駁道:「她性格執拗,固執己見,與兒臣多有不合,若今日遂了母后的意,恐兒臣來日鬱鬱寡ţű⁰歡,終身抱憾。兒臣寧願終身不立太子妃,也絕不願意選她。」
這樣的誅心之語,並沒有擊垮我。
我不覺得心痛,聽多了,便也只剩下麻木。
我反唇相譏:「多謝陛下與娘娘抬愛,臣女亦不喜太子。殿下優柔寡斷、是非不明、剛愎自ţú⁾用,唯餘皮囊一副,實在讓人生不出興趣。」
我一語落下,眾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從來,還沒有人這麼說太子。
我父是越王,乃一方王侯。
高祖當日奪得江山,大胤王朝立朝後,便分封天下七國,各領一方,其中有三位異姓王侯,我越氏一族便是其一。越家先輩追隨高祖征伐天下,功勳卓著,越國的翁主尊貴程度並不輸于朝中的公主。
這場婚事,不僅看他的心意,還要看我的心意。
前世生命盡頭,我與謝琢總是無端爭吵,相看成仇,重回少年時,實不必浪費大好年華在這些事上,我漫不經心道:「你既重拾舊愛,夙願得償,我自當恭賀。」
他的神色有一瞬愕然,已知道我與他同時歸來。
重回年少,沒想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斬斷我們之間的羈絆。
或許在外人眼裡我該憤懣不甘,亦或是心如刀絞。
可是,我都沒有。
待眾人散盡,江照影小心翼翼地走到我的身旁,慢聲道:「翁主,我的確仰慕太子已久,可他從前與我疏離生分,並無情意,我實不知他為何突然改變心意。」
她的語氣中是按耐不住的歡呼雀躍,喜色溢於言表。
前世這個時候,江照影的心意滿京皆知,可是那時候的太子謝琢並不喜歡她,對她的心意置若罔聞。
他少年意氣,卻總與我較勁。秋獵時,將他親手射下的大雁送到我面前,那時的他,髮絲輕揚,挑眉得意道:「這是我的聘禮,送給我未來的太子妃。」
迎著眾人豔羨的目光,我含笑應下。
沒過多久,賜婚聖旨便降下。
彼時,我與他笑得眉眼彎彎,總覺得年少相許抵得過歲月漫長。
他登基後,我們也曾做過同心同德的少年帝后,榮辱一體,若故事停留在那時,也算得上傳揚後世的恩愛佳話。
卻不想,一朝山河破碎,風雨飄零,群雄四起,我得陪他守著這破碎的家國,與他一起鎮壓叛臣,再創清平盛世。
一場江山博弈,數載戰亂橫生,我與他險勝。
待江山大定,我與他卻不復少時心境。
他一遍遍地問我:「年少時那個坦率純粹的越錚去了哪裡?」
我也想追問。
可是為了固國護家,我沒得選。我權衡利弊,我費心籌算,甚至,我的手上沾染了鮮血。
風雨飄搖時,他說:「有你在,我便安心。」
江山安定時,他卻說:「如今的你,心思深不可測,讓朕夜半膽寒。」
那時起,我便覺得不值。
他的心性不夠堅韌,做不了那雄才偉略的君主,他的能力,堪堪守成。天下大亂,生靈塗炭時,他只有慌亂與無措。
我只能被迫撐起一切。
可是我的殺伐決斷、權衡博弈,只換來他後來的忌憚與猜疑,從一開始的試探,到後來信任破碎,我與他的情分也走到了盡頭。
江照影多年癡心,不曾更改,她的柔情打動了他。她的溫柔小意溫暖了他在戰亂中那顆倉皇不安的心。
我們的孩兒問他:「父皇,你的摯愛不是母后嗎?為什麼要這樣傷她的心?」
可那時的他,沉默良久,只說了一句:「曾經,朕最愛你母后,現在,朕只是多愛了一個人而已……」
我站在遠處廊下,親耳聽著他這樣回答。
2
「是不是您與殿下鬧了矛盾,才讓他這般賭氣?」江照影的話拉回了我的思緒。
我看著眼前場景,語氣微沉:「我與他的過往,你不必追問,管好你的來日便是。」
話音落,我轉身打馬而去。
數日之後,聖旨賜下,立江照影為太子妃。
婢女青陽小心詢問著我:「翁主奉召入京已有兩年,本是待嫁,如今橫生枝節,應趕緊飛書一封向王上稟明原由,求他為您做主才是。」
「此等小事,何須稟明父王,我自己便能做主。」
青陽滿眼不解:「太子妃之位,又怎會是小事?」
她自是不會明白的,待來日風雲驟起,國將不國,屆時皇權旁落,諸侯伺機而動,逆王稱帝,區區太子妃之位又算得了什麼?
所有軌跡一如從前,只是謝琢選定的太子妃變成了江照影。
她入了東宮,大婚之禮甚是隆重。
迎親隊伍本不必經過我的府邸,卻故意繞到了這裡。
鼓樂齊鳴,甚是熱鬧。
聽說太子親迎,以示看重。
經過府外時,樂鼓聲鳴,格外響徹。
我翻閱著手上的書卷,並未抬眼。
這樣的把戲,仍如前世一樣,可我卻不想再投給他半分目光。
東宮儲妃突然易主,坊間議論紛紛。
謝琢從前為我做過許多事,舊事再度被人提及。
可這樣的流言蜚語讓江照影坐不住了,她疑心暗生,派人暗中打聽我與太子的過往,她的小動作被我察覺到了,可我只當不知。
她心儀謝琢已久,多年情意得到回應,本該好好珍惜的。
可她的佔有欲和窺探欲,暴露了她對這一切並不安心。
她在東宮翻出了許多物件。
其中,便有一組木雕娃娃。
是謝琢親手雕刻後送我的。
我曾命人將他過往相贈的東西一件不落的送還了回去。
沒想到,倒是被她翻了出來。
她眼底隱有妒意,「翁主,我知道你與殿下有過往,可他在秋獵時棄你選我。今時不同往日,此後經年,與他心意相知、並肩而立的人是我。還請翁主謹守分寸,莫要逾矩。」
我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她方才的話雖說得強硬,卻顯得外強中乾。
「太子看重的是你的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你若拎不清,來日可是要因小失大的。你的窺探欲與佔有欲,會害了你。」我緩緩說著。
她的眼神有一瞬閃爍,微微垂下:「不勞翁主費心。」
江照影那日與我一敘,回去卻大病了一場,臥病在床,甚是虛弱。
惹得謝琢匆匆趕來,氣勢洶洶,一腳踹在府門上,嚇得僕從們戰戰兢兢。
「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害她傷心至此,高燒不退,重病不起?」他滿腔怒氣,一如從前。
我正在擺著棋子,未曾起身,神色不改,遣退僕從,「慶元十一年隆冬,這樣的招數,她已經用過了。彼時她隻身前往鳳儀宮,以請安為名,卻出言犯上,歸去紫雲殿后便一病不起,此後你遷怒於我,半年不曾踏入鳳儀宮。今日你來鬧一場,想必便是她的良藥,不出十日,她也該痊癒了。」
經過我的提醒,謝琢似乎想起了前世舊事,可仍舊嘴硬不願意承認。
「你若是想要探知真假,隨便在街上找個大夫入府探脈便知。」
我話音落,他若有所思,可是怒氣已然消散大半了。
那些太醫可能被提前收買,可是他隨機帶回去的大夫,卻不容她做手腳。
他離去的時候,神色懨懨,已沒了來時的戾氣與怒容。
前世今生,同樣的手段再來一次,他若還不能看破,那他活該被蒙蔽。
他盛寵的紫雲殿貴妃最擅長裝病示弱、以退為進這一招了。
後來,江照影在宮中樹敵頗多,被人下毒暗害,可是她臨死之前,仍然口口聲聲攀咬著我。
「越氏不容我,害我至此……」
她咽氣身亡,卻讓我與謝琢之間留下無法磨滅的隔閡。
他重修殿宇,設長明燈供奉,引方士入宮,只願貴妃入夢。
我病逝之時,他說:「惟願來世陌路,不做怨偶。」
如今重來一世,他最慶倖的當是江照影還活著,故人尚在身邊,他還有滿腔遺憾可去彌補。
可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越國來人了。
3
我入宮辭行的那日,在宮外再遇謝琢。
他神色凝重,眼神微垂。
我與他迎面相對的那一瞬間,他終是訥然開口:「慶元十一年之事,是孤錯怪了你。」
看來,他去驗證了。
「僅僅只是那次嗎?」
若是樁樁件件數起來,只怕說不完。
「越錚,你總是這樣咄咄逼人,讓人沒有喘息的機會。照影已經向我賠罪認錯了,她只是太過在意我,心中不安。你又何必非要爭個高低對錯?」
只是想要一個公道,就是咄咄逼人了嗎?
我嗤笑一聲,不願再與他多費唇舌。
可是他攔住我的去路,開口道:「孤知道你聰慧善謀,她不是你的對手,前世今生恩怨已深,你有前世記憶她沒有,這對她並不公平,日後再遇到她,便請你高抬貴手,不要為難她。」
我看向不遠處,那騎著高頭大馬的人正匆匆趕來。
「殿下多慮了,此後,我與您和太子妃,不必再見。」
「什麼意思?」謝琢愕然追問著。
「我要回越國了。」
謝琢循著我的目光望去,奉父王之命而來的,是越國的將軍封澈。
他一如當年,仍舊銀鞍白馬,不苟言笑。
前世,我病重之際,曾命人傳信越國,我死後不入天家皇陵,只願重歸故土,歸葬越氏王陵。
亦是他來接我。
那時的他,鬢角也生出華髮。跟隨父王征戰多年,守護越地子民,一生未娶。
再後來的事情,我便不知了。
「翁主,我來接你回家。」
我抬步向封澈走去,可太子卻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臂,他眼底浮現慍怒,厲聲道:「這一世,你要選他?」
「殿下逾矩了,這一世,不論我選誰都與殿下無關。」
隨著我的話音落下,他卻情緒激動,手掌漸漸用力,捏的人生疼,「你選誰都可以,但絕不能是他。」
我眸光微抬,不經意間流露出嘲諷,「殿下忘了自己的身份,現在的你,無權干涉我任何決定。」
我猛然一甩手,毫不費力便掙開他的桎梏。
他眼底情緒翻湧,卻強壓下怒氣。
我與他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我頓住了腳步,笑得意有所指:「殿下不讓我選的,我偏要選。」
他的目光裡怒氣湧現,可隨之而來的便是無奈。
我快步跑向封澈,他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有了鬆動,他也快速伸手,我借力上馬,與他同乘一ṭůₗ騎。
「翁主,我來遲了。」
謝琢的目光晦暗,落在我與封澈之間,可我卻不願再多瞧他一眼。
「越錚,你是不是早就計畫好了要和他一起離開?」謝琢再次追問道。
「是又如何!」
我擲地有聲地回應著。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我已然揚鞭,馬蹄濺起草葉與飛塵。
封澈與我策馬遠去,謝琢也只聽得我的餘音在空中回蕩。
4
我重歸越國,恍如隔世。
回到舊時的殿宇,一草一木,儼然舊時模樣。
封澈以為我是兩載未歸,思念過甚,其實是前世今生。
前世一入京都,便再無重返之時,最後病逝於京都。
這裡,是我思念卻無法歸來的故國。
父王得知婚事作罷,反而寬慰道:「天家複雜,深宮難處,不如留在越國自在。當日是陛下有詔,不得不從,如今太子不從,倒是一件好事。」
如今再見父王容顏,已是隔世。
前世為助皇室平亂,父王積勞成疾。
回首再看,盡是不值。
這一世,謝琢的江山得他自己去守,我越氏一族不會再為他披肝瀝膽、浴血廝殺。
「父王,我既已歸來,想重新接手飛雲騎。」
飛雲騎是由我一首選拔訓練出來的,在我還未奉召入京都之前,飛雲騎便是我的親衛。
父王應允。
可他隨後說道:「京中傳信,稱太子性情大變,不復從前,你可知是為何?」
如今的謝琢並不是那個弱冠之年的少年,歷經前世戰亂,又做了多年帝王,即便優柔寡斷如他,如今也有了幾分威嚴殺伐之氣。
「人總是會變的,太子既知重任在肩,自然與從前不同。」我只輕描淡寫地回應著。
我回到越國不久,便聽聞陛下精力不濟,時常頭風發作,已由太子監國攝政,處理日常政務。
前世的他在這個年紀,是扛不住這樣的重任的。
如今滿堂朝臣對他還有幾分懷疑,卻不想他主理政事以來,知人善用,決斷有方。
朝中有人進言,提議削藩,言稱:「先祖建國時,分封藩王,互為屏障,外禦其侮,拱衛京師,如今藩王勢大,禍起蕭牆,近在眼前,還望陛下早日決斷。」
可是那人並未得到重用,反而遭到謝琢申斥,說他離間骨肉,令功臣寒心,將他貶謫至邊塞之地,自此再無蹤跡。
眼見太子並無削藩之意,諸王皆松了一口氣。
除卻幾位異姓王,剩下諸王皆是皇族宗室,太子一通申斥,倒是讓那些人安心不少。
可我卻知謝琢此舉不過是障眼法罷了,為了讓諸王放下皆備之心。
來日反叛,哪有什麼骨肉之說。同室操戈,屢見不鮮。
若是不出所料,提出削藩之人必會被他暗中重用。
謝琢如今舉動只是緩兵之計,越國絕不可坐以待斃。
「父王,我在京中兩年,也曾細觀朝中局勢,眼下看著風平浪靜,來日只怕兵戈擾攘,皇室與藩王之間,已是水火不容,若是大禍將至,越國須有自保之力,方能護佑百姓,免受戰火屠戮。」
父王臉上浮現幾許驚詫,「你這是從何處聽來的?」
「父王,五年之內,太子必行削藩之舉,燕王必反。」我語氣篤定。
我語氣中的篤定與認真引起了他的重視。
這一世的情況或許更加複雜。
謝琢經歷前世種種,如今歸來,必是蓄勢待發,來日橫刀所向,便是諸王。削藩已是大勢所趨,即便燕王不反,謝琢也未必能容得下他。
父王沉思良久,取出一塊權杖交到我的手上,「五年前,你兄長意外離世,自此世子位空懸。如今知你有遠見,有仁心,想要護佑越地百姓,那便放手去做吧。」
我結過那沉甸甸的玉牌,這就代表他允我代行王兄之權。
父王與母親伉儷情深,一生一世一雙人,膝下子女也只有我和兄長二人。
自從母親與兄長相繼離世,父王好像一夜蒼老,頹廢日久。
他經常夜半夢魘,呼喚著母親和兄長的名字。
前世燕王謀逆,亦有其他叛臣隨之回應。這一世謝琢若步步緊逼,只怕燕王忍不了多久。
大胤王朝建國至今,歷經數代,已有百年,直至今上,皇室衰微,藩王雄踞。
燕王佔據北地,兵強馬壯,虎視眈眈,野心勃勃。
若按照前世發展,只怕數年之內,便生亂象。如今,他按耐不發,只是在靜待時機。
這一世,與謝琢年少交惡,分道揚鑣,於我而言,亦是幸事。
我重掌飛雲騎,親自操練,來日風雲四起,正是他們各展所長之時。
更命人加固城防,招募兵士,蓄足糧草。
我帶領王宮醫者,親下西南,耗時半年,解其疫症。
……
5
再次見到謝琢,已是三年後。
這三年來,朝野上下皆說太子勤勉,日理萬機、宵衣旰食。
可他卻親自來了越國。只因燕王在其壽辰之上,直言要為其世子求娶越國翁主。
未出十日,燕國的人便已到了越國,聲稱:「聽聞越國翁主仙姿佚貌、雍容華貴,而我燕國世子豐神俊朗、氣度儼然,恰逢適婚之齡,正是佳偶天成、璧人一雙,願代吾王世子求娶越國翁主,兩姓聯姻,結百年之好。」
消息一經傳出,一石激起千層浪。
天下目光盡看此處。
父王的眼底也浮現出憂慮之色,那些臣工們爭吵不休,唾沫橫飛,各陳利弊。
應?或是不應?皆是為難。
可他們似乎忘了,這件事該由我來抉擇。
封澈星夜趕回,攜一身霜寒,在王宮外求見。
「求見翁主,末將有一策,可解如今兩難困局……」
殿外,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我披上披風,看見他站在廊下,目光灼灼:「翁主若願允嫁,末將便是翁主拒婚的理由。」
我瞧見他眼底烏青,一身風雪,這一路倉促趕回,想來受累不少。
速來冷靜沉穩的少年將軍,眼裡竟也浮現了幾分忐忑和緊張。
我接過婢女手中的大氅,遞到他的手中。
可我下一瞬開口的話,便澆滅了他眼底浮現的幾分期冀。
「多謝將軍好意,可我不願。」
我重生歸來,不是為了再尋一個男人為我遮風擋雨。
我當為喬木,不做絲蘿。
封澈不知,數日之前父王便已經提過,若是我願意,便可以我和封澈早有婚約為由,推拒燕國求親。
他是越國的將軍,父王若是宣稱我與他早有婚約,偽造一份婚書也的確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我不願。
封澈並未追問原由,他神色黯然,卻只一瞬,轉頭便堅定地與我說:「翁主可隨心抉擇,末將誓死追隨,必護翁主周全。」
他在漫天雪色中離去。
可是我知曉,急於阻止這樁婚事的,另有其人。
這件事,不該我來為難。
此行,他一定會來。
謝琢出現在越國王宮時,我並不意外。
他隱匿身份,微服出訪。
「燕王狼子野心,其世子求娶,更是居心不良,你當知曉?」
他剛一見我,語氣中便透著慍怒。
「知曉,又當如何?」我悠然落座,漫不經心地應著。
他看著我這幅毫不在意的態度,聲音又拔高了三分:「你是打算嫁燕王世子,與我為敵嗎?」
他氣急敗壞地說著,情緒激憤。
如今,燕國求親的隊伍還在驛館裡住著,只待我點頭呢。
謝琢應該著急的。
我若點頭應允,燕國和越國結秦晉之好,同氣連枝,來日他又能有幾分勝算呢?
再者,我與他ŧṻ⁺夫妻十多載,對他太過瞭解,來日若兵戎相見,我便是深知他軟肋的人。
且不說前世我親歷戰亂、穩定局面,單論我對他的瞭解,便可讓燕王如虎添翼。
「若我非要應允這樁婚事,你又打算如何?殺了我嗎?」我緩緩起身靠近他。
他的手微微攥起,眸光一怔,眼底透著迷茫和猶豫。
半晌,他才緩緩道:「縱使前世人人皆知你我反目、恩斷情絕,我也從未想過殺你,終此一朝,鳳儀宮中都只你這唯一的皇后……」
「這一世,即便不做夫妻,卻也不願與你做敵人。」
……
他的話語隨風而散。
我的確是那鳳儀宮中唯一的皇后,那是因為我越氏一族功勳赫赫,助他平定江山。
可後來,他有了盛寵不衰的貴妃,珍之愛之。
我助他脫困,代他枯守墨城,人人都以為天子在那裡,引得叛軍主力圍困,卻沒想到城中只有我,兵臨城下,危在旦夕,卻為他拖延半月良機。
「若知不計生死的真情只換來一個冷冰冰的後位和經年的怨懟,我當初定會惜命的很。」我揶揄出聲,可話裡卻帶著幾分嘲諷。
他一時沉默,眼底浮現幾許愧色。
6
謝琢從前說我謀算人心。
是啊,這一次,我早就算准了他一定會來。
該著急解這個困局的,並不是我,而是他。
所以從頭到尾,我都不曾為此憂心過。
燕越聯姻,是朝廷之大患。
這樁婚事對他有弊無利,他定會來阻止,或者說,他更想探知我究竟是何態度。
權衡利弊的人變成了他。
他並沒有殺我的實力,也不敢貿然動我。
他恐懼我會成為燕王的助力,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與我言和才是上策。
「來日,你與燕王之爭,我不會成為他的助力。」
得我此言,他眼底的擔憂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放心。
「得你如此承諾,我便安心了。」
他親自走這一趟,就是為了我親口說出這句承諾,不助燕王,袖手旁觀。
五日之後,聖旨降下。
天家欲將宗室永嘉郡主下嫁燕王世子。
陛下親自賜婚,燕國沒有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
求娶越國翁主之事,本就懸而未定,如今便再也沒有提起的必要了。
困局已解。
謝琢在來到越國之前,便已經備下這份詔書了。
燕國和越國,絕不可結親,要不然他這三年來的一切籌謀都白費了。
上一世,我嫁給他,父王維護天家正統,助朝廷討伐逆王。
可是這一世,我與他姻緣已散,來日戰亂四起時,父王立場究竟如何,仍是未知。
謝琢表面上貶斥提議削藩的臣子,背後卻做盡準備。
他重整禁軍,又設置羽林衛以及十八校尉護衛京畿,增設南、北二軍,不拘一格,招募士兵,拔擢將才。
另外又在各州設巡查刺史,名為天恩,實為監視。監察地方郡守以及各諸侯王行事。在京中設監察司,監督百官行事,避免他們與諸王勾結。
樁樁件件,他的確是有備而來。
他在越國停留十日,卻日日來找我下棋。
他的棋風中再無前世的優柔寡斷,更多了幾分肅殺決絕。
棋如其人。
他也失了前世的溫和仁厚,變得鋒芒盡顯。
他的棋局裡,布的是天下大勢。
我見他言語之間胸有成竹,蓄勢待發,本想提醒他,最後卻選擇閉口不談。
只有他自己真正去較量的時候,才知他是算無遺漏,還是剛愎自用。
我緩緩落下一子,他的眉眼展露笑意,「棋逢對手,乃生平幸事。」
轉念,他眉眼微垂,語氣凝重:「可惜,太子妃不懂,她看不懂這棋局大勢,不知來日烽鼓不息、生靈塗炭,只知賞花看雪、對鏡梳妝……」
他的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與倦怠。
我並未接話。
他的東宮已不再是江照影一人了,為了平衡朝局,籠絡世家,他納了數位良娣、孺子。
前世他們之間也只有花前月下,並無家國天下。
江照影是江山安定後的盛世寵妃,笑作溫柔解語花,卻不是風雨飄搖之際能與他比肩而立、穩定山河的人。
他選了她,便註定案牘勞形時,只有他一人孤軍奮戰。
她將前世對我使的那些手段,在東宮後院一一重複上演,不知他可會覺得眼熟?
他重來一世,再重溫一遍。
不過,這些都與我再無干係。
謝琢離開越國時,看向了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的封澈,對著我低聲道:「前世你病重時,他闖進皇城,持三尺青峰,要我償命。」
察覺我眼底的驚詫,謝琢搖頭輕笑,自嘲道:「原來,你真的不知他前世的心思……」
他眉眼複雜,「但願來日,你我是友非敵。」
我並未回應。
來日是敵是友,我可不敢向他保證。
7
謝琢此行微服而來,無人知其意圖。
父王疑惑,卻知這事與我脫不了干係。
我並未與父王解釋前因後果,只道:「風雨欲來,越國的來日,您已有了抉擇嗎?」
父王的目光裡閃過猶豫與頹然,聲音低沉:「父王老了,已沒了少年時的雄心壯志,自從你母親和哥哥離世之後,為父只想守著越地子民,安穩一生。百年之後,與你母親合葬一處。其他的事,為父不願沾染。」
他從前只想做謝氏的忠臣,並沒有思考過其他。
他人至暮年,更沒了年輕時的魄力與決絕,只想偏安一隅,安穩度日。
可是今時今日,已由不得他這樣的想法。
朝中正在大張旗鼓地為陛下籌備著壽辰,各地郡守和藩王亦忙著進獻瑰寶。
一切看著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模樣。
可是不知不覺的角落裡,有兩萬精銳陳兵于燕國邊部槐嶺山脈以南。
這是謝琢的手筆。
廣陽王意外得到一隻頗通靈性的鳥兒,羽毛柔密,其狀如鶴,聽見鐘磬之聲,便會振翅長鳴,乃祥瑞之兆,
廣陽王將其進獻入宮,以作陛下千秋賀禮。
可是抵達皇宮的卻是一隻已斷氣的鳥兒,祥瑞成了不詳。
陛下龍顏大怒,言其刻意詛咒,有不臣之心,以此為由,將其奪爵抄家。
一夕之間,滿門傾覆。
詛咒、不臣,都只是發難的藉口罷了。
謝琢為此,佈局已久,率先發難,不給他喘息之機。
前世三王聯合謀逆,正是以燕王為首,廣陽王與梁王為輔。
其中,廣陽王勢力最弱,便成了謝琢開刀石,今朝借此發難,震ťūₜ懾諸王。
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
壽宴之後,陛下病重,已是行將就木。
隆冬臘月,陛下駕崩。
謝琢登基為帝。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澤被四方。
先帝纏綿病榻,最後幾年,不過是空有天子之名。
謝琢監國攝政已經數年之久,早已是實權之君。
滿堂朝臣,自是心悅誠服。
可他登基後的第一道詔令,便是召燕王與梁王入京見駕,叩拜新君。
天子明詔,若不從,便是抗旨不遵,若從,便是有去無回。
藩王入京,九死一生。
這便是明晃晃的請君入甕。
他們都已忍不下去了。
對於諸王而言,謝琢之前的種種舉動便是頭上懸空的利刃,不知哪一日就會落下來。
燕王早生異心,不是那任人宰割的板上魚肉。
進亦死,退亦死。
燕王沒得選。
8
燕王反了,梁王隨之回應。
天下異動,江山變色。
皇室與藩王,權力之爭,終有一戰。
燕王早有野心,為此籌謀恐有十餘年之久。
謝琢歸來不過數載,即便他有前世記憶,佔據先利,也未必能夠輕而易舉勝出。
那兩萬精銳也只拖延了燕王大軍七日,並未能徹底阻攔其腳步。
燕軍一路自北南下,勢如破竹。
與梁王軍隊在漠城會合,此後破梧城,越渃水。
或許,那日我該提醒謝琢一句,燕王的實力遠比他想像的更厲害。
可是最後,我不曾提醒。
前世,我和越氏一族為他分擔了太多風雨,讓他贏得太過容易,他便以為自己當真有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實力。
這次,我不再與他比肩而戰,越氏一族不再是為他肝腦塗地的後盾。
這一場血雨腥風,要靠他獨自來扛。
這場戰爭比他想像的更加艱難,更加殘酷。
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燕王。
即便重來,他的能力遠勝前世,可是以他一人之力,終究難挽狂瀾。
這數年來,越國養精蓄銳,蓄力自保,在這風雨戰亂中亦能護百姓周全。
燕王借道越國時,被我嚴令拒絕。
是夜,他竟趁著夜黑風高突襲攻城。
按照他的野心,自然想順勢吞占越國。
可是我早有準備。
城牆上烽火四起,鼓聲陣陣時,他方知自己輕敵了。
我著一身勁裝,站在城樓高處,看他的人馬被雷石滾木擊中,火弩連發,漫天箭矢落下,哀嚎不絕。
「燕王,久候了。」我的聲音自城牆高處迴響。
他自知中計,看著手下人等倉皇逃竄,慌忙下令撤退。
取道越國,是他此戰首次失利。
今夜燕王遇挫,便不會與越國多加糾纏,定會另闢蹊徑,直逼皇城。
父王將王印給了我。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隱忍不爭換不來風平浪靜,那便爭上一爭。」
時至今日,父王亦知曉不爭便沒有活路。
不論是燕王勝,亦或者謝琢勝,越國都將是他人板上魚肉。
燕王若勝,自然要天下臣服,來日越國或作燕氏降臣,亦或作刀下亡魂。
謝琢若勝,皇室削藩指日可待,越國亦是藩國,來日謝琢橫刀所向,便是越氏一族。
「時局至此,越氏一族同樣沒得選。」
我話音落下的那刻,父王知道我想做什麼了。
他予我王印,便是授我權柄,越國上下人馬盡數由我調度。
9
我站在高處,遙望京都。
或許京都失陷,也就只在半月之內了。
會比上一世來得更快。
長風起,我於瞭望臺上觀漫天繁星,低聲自言道:「謝琢,這一世,我只允諾不助燕王,可沒承諾我自己不爭,這便算不得背諾。」
不過七日,皇城陷落。
比我想像的更快。
戰事正酣時,江照影負氣離京,只因用人之際,謝琢重用將才,為籠絡人心,厚待後宮中的將門之女,冷落她已久。
眼看皇城危急,她留下絕筆一封,與謝琢決裂,換上宮人的衣服,混出城外,想前往東面海島避禍。
卻不想,途中被叛軍所擒ťũ̂⁸。
她為求活命,竟告知燕王,此去西向三城的軍隊皆被調度,用來拱衛京師,三城空虛,無人把守,唯有老弱婦孺。
燕王兵不血刃,拿下郾城、鹿城、穀城。
謝琢連失三城。
當日燕王取道越國失利,便改道靈州,一路所向披靡,暢行無阻。
如今,京都危矣。
謝琢提前攜一眾臣工以及後妃出逃,退居河陽行宮,倚仗天險,易守難攻,與燕王軍隊呈現對峙之勢,也不知道還能僵持多久。
或許直至此刻,謝琢才能意識到自己的剛愎自用吧。
燕王的軍隊常年抵抗北方草原部族,是經歷過戰場廝殺的精銳。可謝琢有的,不過是近幾年匆匆招募的兵士,並沒有親眼見過戰場上的生死搏殺。更遑論燕王沿途所到之處,郡守以及兵士們主動獻降,他們早在多年的酒肉安樂中忘了該如何迎戰。
謝琢雖退居河陽行宮,可他仍是名義上的天子。
他連發數道詔令,命越氏一族勤王救駕。
那傳信的中官到達越國王宮時,已是奄奄一息。
「奉天子詔,命越氏一族出兵勤王。」
與詔書一同送到的,還有Ṱų₃一封書信。
「陛下說,要將這些親手交給翁主……陛下允諾,若擊退叛軍,來日可與翁主再續前緣,共用天下,二聖臨朝,不分尊卑。」
話音落,那中官便沒了氣息。
我命人厚葬。
封澈問我:「翁主,是否出兵?」
「不急,時機未到。」
前世,我與越氏一族捨生忘死、肝腦塗地,卻並未得到厚待。
今時今日,他憑什麼以為他空口白牙的承諾便可以換我出兵相助?
我要的可不是什麼二聖臨朝、共用天下,而是九五尊位,唯我一人。
上一世,我為他守,這一世,我要為自己爭。
10
河陽行宮雖易守難攻,可是那裡的糧草,最多只能維繫半個月。
燕王一路征伐,已是疲憊之師,便安營紮寨,守株待兔。
河陽行宮人心已散,人人皆知耗費時日不過是在等死罷了。
星象移位,良機已至。
「越國的將士們,隨我出征,勤王救駕,誅殺逆賊。」
為了今日,我的準備並不比謝琢做的少。
飛雲騎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精銳,層層選拔,數年歷練,只為今朝揚名。
燕王謀逆,舉世皆知。
我此時奉天子詔令興兵討伐,正是師出有名。
還要感激謝琢給我遞上這名正言順的大旗。
燕王此戰,已耗時太久,他的軍隊自北地而來,長途跋涉,更兼水土不服,已顯疲態。
他此刻處於腹地,正是前後夾擊,腹背受敵。
謝琢與燕王都不曾想到,西南十二部族,皆是我的助力。
蠻族不善謀,卻驍勇善戰。
聽我號令,便是我掌中利刃。
我當日帶越國醫者解蠻族疫症,治好他們的首領,救他們於危難。
今日戰局,他們亦願傾力襄助越國。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燕王的軍隊早已耗力過度,已然乏力。
我越國大軍養精蓄銳,只待今日。
燕國大軍被我率人從腹地截斷,四分五裂,便如一盤散沙,梁王亦死在混亂之中,士氣大傷。
燕王敗相已顯,可他仍不甘心。
「那謝氏小兒能許你什麼,我可許你雙倍。你此時助他,來日他坐穩江山,必先拿異姓藩王開刀,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便是你的下場。」
燕王困守孤城,仍舊出言挑唆著,希望我能為他所用。
我騎在馬上,紅纓槍直指蒼穹,朗聲道:「燕王,你與謝琢都想讓我為你們效力,可曾想過,那至高無上的權力是個好東西,我也想要呢?」
燕王的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我,最後仰天大笑,「好個越氏王女,野心至此,竟也想染指皇權。該讓那謝氏小兒好好看看,他輸得不冤。」
是的,謝琢輸得不冤。
他從未正視過我的野心與能力。
他口口聲聲的許諾,也仍將我視為前世的附庸,只配給他鋪路。
剛愎自用,作繭自縛。
11
我破城之時,燕王自戕。
他無法接受敗在我的手上。
如此結局,也好。
我在城中地牢裡看到了江照影,她受盡酷刑,血肉模糊。
她的嘴裡呢喃著恨。
「你恨誰?」我緩緩出聲。
「恨謝琢。」
她下意識地回應著。
她只剩這一口氣了, 被恨意吊著的這一口氣。
「他快要死Ṭŭ̀ₔ了, 你可以不恨了。」
我正欲抬步離開,她的手重重垂下, 似乎執念已了。
燕王已死, 孤城已破。
河陽行宮再無威脅。
謝琢眉眼消瘦,帝袍蒙塵。
他見到我時, 眼底動容,聲音微哽:「越錚, 世間女子, 只有你懂我助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前世,我解他洛城之困, 救他于生死關頭時, 他也說過這句。
可是後來, 我又得到了什麼?
他繼續說道:「從前種種所為, 我已後悔了, 是我愧對於你……」
「那陛下可想過要如何彌補我?」
「朕會立你為後, 與你共執江山, 後宮空置, 唯你一人……」
他話音還沒落下,我手中的紅纓槍已然刺過他的胸前, 血色浸染衣袍, 他的眼底盡是不可置信。
他因疼痛匍匐在地的那一刻,我笑道:「可我想要的, 不是與你共用江山, 我要的是九五尊位, 生殺予奪。你賞賜的,又怎比得過我親手奪下的。」
他最後一口氣還未咽下,我再次出聲道:「燕王謀逆,陛下被其斬殺于河陽行宮, 謝氏王朝至此終結, 越氏王女奉召勤王, 清剿逆賊, 重建新朝。史書工筆,自會這般詳實記載。陛下,你的仇,我已為你報了,你可以瞑目了。」
他的手指微顫, 卻什麼也做不了。
史書工筆, 那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我口中所述, 才是後世人可以看到的所謂真相。
戰亂已平,百廢待興。
謝氏已亡, 大胤已滅。
我建立新朝, 定國號為岳,定都玉京。
尊父王為太上皇。
可他已年邁,固守越國王城, 不願離開。
我站在玉京之巔,看瓊樓玉宇、河山錦繡。
封澈站在身旁,他不解道:「陛下似乎很喜歡這裡的風景?」
「並非是風景,而是心境。我再也不會困於他人的愛恨之間, 我才是這天下的主宰。」我漠然輕笑。
封澈目光篤定,而後緩緩道:「臣會傾盡一生心力,助陛下開疆拓土、蕩平四夷。」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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