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我媽受不了我爸的虐待，帶著我和弟弟離開。
汽車準備出發時，弟弟突然開始大哭大鬧，說我媽拐小孩。
最後我們沒能跑掉。
回家後，我弟得到了一碗紅燒肉作為獎勵。
我爸一氣之下將我媽活活打死，埋在了後山，還在村裡造謠說我媽和野男人跑了。
後來我考上縣城最好的高中，卻被我爸強制送到鎮上的服裝廠。
十八歲那年，我爸逼我嫁給大二十歲的男人，然後拿著彩禮錢給我弟在城裡買了房。
婚後，我難產身亡，我弟卻一臉冷漠。
「一個女人連孩子都生不下來，真沒用。」
再次睜眼，我回到了我媽要帶我們離開那天。
1
我爸拿著皮帶狠狠地抽在我媽身上。
他臉色漲紅，面目猙獰道：「錢錢錢，就只知道找我要錢，真不知道娶你有什麼用？」
「老子怎麼娶了你這麼個敗家娘們兒？」
「一個女娃讀書有什麼用？長大了不得嫁人？還讓老子花錢給她買作業本，我呸！」
我媽蜷縮在地上，雙手抱頭，一聲不吭。
看著這熟悉的一幕，我立馬意識到我重生了。
我爸脾氣暴躁，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對我媽動手動腳。
前世的我性子軟弱，加上之前一次上去勸阻，被我爸甩了一巴掌，我就再也不敢上前護住我媽，只知道在旁邊抹眼淚。
我媽為了我和我弟，從不反抗，只會默默忍受țŭ⁶這一切。
但這次，我咬咬牙，撲了上去。
張開雙臂，護在我媽的面前，大聲吼道：「你不許打媽媽！」
我爸冷笑一聲，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
疼痛感如一道閃電，劈開我的腦子，讓我嚎叫出聲。
平時我爸就暴躁得很，尤其這會兒他喝醉了酒，又在氣頭上，力道是一點都沒收。
「小兔崽子，反了天了，還敢頂撞你老子。」
說完像是還不解氣，抬腳想再踹。
好在這時奶奶把髒衣服送過來，讓我媽給他們老兩口洗衣服。
「住手！」
我爸聞言停下了動作。
奶奶橫了他一眼：「要是把妞妞打壞了，不得花錢看醫生？」
「誰讓她們一個個不聽我的話？」
說完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吐出晦ťũ̂₆氣兩個字，接著轉身出門。
奶奶看著我媽，說教道：「你男人什麼性子你又不是不懂，老實受著不就行了，幹嘛讓孩子給你出頭。」
「真不知道你怎麼當媽的。」
接著她假裝慈愛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妞妞啊，以後得聽爸爸的話，別和你爸頂嘴啊。」
我垂眸不語。
等奶奶離開後，我媽用溫熱的手掌輕輕揉著我的肚子，眼神堅定地對我說：
「妞妞，你去喊弟弟回來。」
我知道，她準備帶我們離開這裡。
等我帶回弟弟後，我媽會拿著藏起來的奶糖塞到我弟弟的嘴裡，哄騙他和我們坐上驢車去鎮上。
然後買了去城裡的車票，在汽車要開動的那一刻，弟弟會大聲哭喊起來。
指著我媽的鼻子說不認識她，說她是拐小孩的。
我媽手足無措地解釋，但對於人販子這件事，大家都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
於是周圍的人把我們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核實了我們的身份後，聯繫上我爸，沒多久他黑著張臉把我們帶回了家。
到現在我還記得我弟弟朝我爸討好到扭曲的面孔：
「一開始我還以為她帶我們去玩兒，後來我發現她和鐵牛她媽那賤人一樣想跑，幸虧我機靈，說她是拐孩子的，不然真讓她跑了。」
到家後，我弟得到了一碗紅燒肉作為獎勵。
他在外面吃得滿嘴是油，我媽在裡屋叫得淒慘。
後來我媽一直在房Ṫũₑ裡不出來，我奶罵罵咧咧地進去喊她。
才發現她沒了氣，我媽就這麼活活被我爸打死了。
我紅著眼眶問弟弟後不後悔。
他拿著饃饃刮著碗裡紅燒肉的湯汁，一臉的無所謂。
「活該，誰讓她想跑，敢拋棄她男人，她就是該死。」
2
想到前世的種種，我抬起頭問道：
「媽，你是不是想帶我和弟弟離開村裡？」
我媽一怔，揉了揉泛紅的眼眶，隨後摸了摸我的腦袋：「媽想帶你和弟弟去外面碰碰運氣，你爸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怕繼續待下去，你和弟弟都沒什麼好日子過。」
「我偷偷藏了點錢，到時候你和小寶一起去鎮上坐車到省城。」
「鐵牛他媽以前和我關係不錯，她和我說在城裡只要肯吃苦，就能賺到錢。」
想到前世我媽的下場，我臉色發白地搖搖頭。
「不要帶弟弟。」
我媽只以為我還在生氣弟弟把我的作業撕毀。
歎了口氣：「你弟弟是調皮了些，但畢竟是你的親弟弟，妞妞，你是做姐姐的，就讓著他一點，等媽賺到錢給你買很多作業本啊。」
我媽不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惡種。
我弟就像是一塊爛肉，若不及時處理，只會帶著周圍的人一起腐爛發臭。
我媽邊往袋子裡塞衣服，邊說：「你爺爺奶奶ẗŭₓ今天去看你大姑了，你爸要去隔壁村喝喜酒，一時半會兒都不回來，妞妞，你趕緊去把弟弟帶回來，咱們趕緊走。」
我抿了下嘴唇，沒有和前世一樣，聽話地把在外面玩的弟弟拽回來。
而是站在原地，一聲不吭。
我媽以為我是捨不得。
她蹲下身子，朝我笑了笑：「妞妞，以後想爺爺奶奶和爸爸他們，我就帶你回來看看。」
我用力搖搖頭。
想他們？
想他們去死嗎？
我一閉眼，腦中浮現出我媽前世的慘樣，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好肉，我猛地揪住她的衣角：「媽，別帶弟弟了，他在這裡會活得很好的，可我不一樣……」
說完我撩開衣服，肚子上一團青紫。
我眼眶泛紅，語氣中帶著哽咽：「弟弟那麼皮，惹了那麼多禍，可爸爸從不會對弟弟動手，還一直誇他是個男子漢，但你看看我，今天差點就要被他打死。」
我媽聽到這話，像是有所動容，沉默片刻，眉頭蹙起，不贊同道：「妞妞，我知道他們偏心你弟弟，正因如此，我更要帶走弟弟。」
「為什麼？」
我媽蹲下來，摸了摸我的臉。
「你弟弟品性不壞，就是沒人好好教他，你爸他們太縱容你弟弟了，如果留下弟弟，只會讓他越來越歪。」
「妞妞，快去把弟弟帶回來。」
我咬著下嘴唇，用力搖頭。
我媽見狀有些不高興：「你是不是還在生氣你弟弟把你的作業本撕壞了？」
昨晚，我弟把我的作業本全都撕碎了，扔得滿院子都是。
「我有信心，會把弟弟教好，以後他絕對不會隨便撕掉你的作業。」
聽到這話，我知道，我媽只以為我在耍小脾氣。
我連忙解釋：「不是因為這個，我沒有生他的氣……」
還沒說完，我媽就打斷我：「那我去喊小寶兒回來，你在家乖乖等我。」
見我媽要走，我趕忙拽住她的衣袖。
「媽，今天先別走，晚上我帶你去看個東西。」
見我媽面露猶豫，我咬了咬後槽牙，乾脆倒在地上打起滾來。
摸著肚子，直叫疼。
我媽瞬間慌了神，趕緊把我扶到了床上，喊來了村裡的赤腳醫生，開了幾副膏藥。
晚上我爸回到家，不出意外又喝得醉醺醺的。
我媽端來了洗腳盆，被我爸一腳踢翻，嘴裡罵了幾句後，往床上一倒，呼聲震天。
見我爸睡著後，我立刻喊上我媽，帶她來到了住在不遠處的爺爺奶奶家。
透過窗戶的縫隙，我看到他們的桌上擺著一大碗紅燒肉。
大姑嫁的是個屠戶，每次他們看大姑回來，都會帶很多肉。
我弟坐在裡面吃得滿嘴油。
奶奶晃著手裡的蒲扇，笑道：「乖孫子哎，慢點吃，都是你的。」
爺爺抽著水煙，憤憤不平道：「小寶兒是咱家的獨苗，光明正大地給他吃點好的咋了？非要這麼偷偷摸摸的？」
「春梅特別在意妞妞那丫頭，你又不是不知道，兒子那德行哪個婆娘能和他過得下去，也就春梅是個軟包子好拿捏，你要是在她面前苛待妞妞了，她學鐵牛他媽那賤人一樣，帶著妞妞跑出去了咋辦？」
我弟揚起天真的小臉，抹了抹嘴上的油。
「要我說啊，就應該把這些女人的腿打斷，看她們還敢不敢跑！」
爺爺奶奶聽到這話，紛紛哈哈大笑：「不愧是我孫子，有膽氣！」
弟弟今年才八歲，居然就能說出這麼惡毒的話。
我媽站在窗戶下麵，冰冷粗糙的手緊緊地握著我，一言不發。
前世我媽死後，我才發現，原來平日裡像是一碗水端平的爺爺奶奶，背後一直給我弟弟開小灶。
他們對我原本和善的面孔變得尖酸刻薄，事事偏袒我弟，讓我在家當牛做馬。
原來他們將我當成是我媽的軟肋，我媽死了，他們自然也不裝了。
我媽帶我回家後，坐在院子裡。
我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媽，弟弟留下來會過得很好的，可我就不一樣了，爸爸今天踹我的肚子，到現在還疼呢。」
前世我媽死後，我就成為了他的出氣筒。
我晃了晃被媽媽牽住的手，這一次，我要我媽跑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3
過了一會兒，弟弟摸著圓滾滾的肚子回來了。
我媽站在院子裡，看到他，上前問道：「小寶兒，你剛剛去哪兒了？」
我弟不耐煩地推開她，沒好氣地道：「關你啥事！」
說完徑直往裡屋走去，我媽跟在後邊，看到他鞋也不脫地爬到炕上，看他的小人書。
眉頭皺起：「你姐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會給媽媽洗衣服了。」
弟弟晃了晃腳：「這不是她應該做的嗎？誰讓她是女的。」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以為我媽會對弟弟失望，只帶著我離開。
卻沒想到，媽媽最終決定還是要帶著弟弟走。
「妞妞，你和小寶都是我的親生骨肉，小寶本性不壞，他是被他爺爺奶奶教壞的，等我把他帶出去，再好好教育他，他一定會變好。」
我沒想到，即便我媽看到那一幕，依然對弟弟還抱有期望。
我握緊拳頭，努力抑制住內心的酸澀。
「你要是帶他走，路上他要是鬧起來怎麼辦？」
我媽有些好笑：「能怎麼鬧？」
「比如說你是人販子，拐小孩的！」
「到時候員警來了，你還能跑掉嗎？」
我媽眉頭蹙起，不可思議地道：「我是他親媽，他怎麼可能這麼說？」
「妞妞，你不要因為昨天弟弟說的那些話，就覺得小寶惡毒，他還小，那些話都是被你爺爺奶奶哄騙說出來的。」
「這也讓我下定決心，得趕緊把小寶帶走，到了城裡會有更好的老師，他們可比村裡的老師強多了，到時候一定會把弟弟教得有出息。」
聽到這話，我簡直要被氣笑了。
只是想到前世我媽的慘樣，還是於心不忍。
我咬咬牙：「媽，如果你非要帶弟弟一起走的話，我就去告訴爸爸他們。」
話音剛落，我媽抬手就甩了我一巴掌。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
巴掌力氣不大，卻讓我的腦海停滯了一瞬。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自私，自己想和我去城裡過好日子，還想把弟弟留在村裡。」
「妞妞，你以前不是挺懂事的嗎？弟弟是男孩子，調皮搗蛋很正常，弟弟那會兒燒了你的衣服，你都不生氣，怎麼這回就把你作業本撕碎了，氣性這麼大？」
「你弟弟才那麼小，怎麼能沒有媽媽？」
「我都說了，只要有人好好教他，他一定會變乖的。」
我媽力氣不大，但我覺得那塊像是有萬隻螞蟻在撕咬。

我強忍淚水，梗起脖子：「那你一個人走就好了，我和弟弟你都別帶！」
空氣安靜了瞬間。
我賭氣繼續道：「或者，你就只帶弟弟，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看見我泛紅的眼眶，我媽有些懊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畢竟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對我動過手。
她上前摟住我：「妞妞，媽ẗů⁹媽不是故意的，媽媽只是想讓你和弟弟都留在我身邊，你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個我都捨不得。」
我感受著她在我耳邊溫熱的呼吸，想到前世冰冷的手，不由得緊緊回摟住她。
「媽，我是為你好。」
回答我的只有一陣歎息聲。
4
這天，我爸喝醉酒輸了牌，又拿我媽撒氣。
我從櫃子裡翻出跌打藥水，坐在我媽身旁，想給她擦藥，卻被她一把推開。
因為我的刻意阻攔，我媽一直沒找到機會跑掉。
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悶氣。
只是我媽無論如何都捨棄不了弟弟，我就不能讓她離開。
留在這裡，雖然會被我爸打，但至少能留下一條命。
我不求我媽能理解我，我只求她這輩子能長命百歲。
過了一段時間，村書記領來一個男人，說是在城裡包工程。
要在村裡招人進城打工，包吃包住，工資還不低。
這瞬間吸引了不少人。
爺爺奶奶讓我爸進城打工，但是他不情願。
直到我奶說以後我弟弟娶媳婦兒得要錢。
我爸這才進了城。
我爸離開後，我媽雖然還累死累活地幹活兒，但至少沒人打她。
有次我爸放假回家，還從城裡帶了禮物。
他給爺爺帶了瓶好酒，給奶奶帶了件新衣服，給我媽帶了一盒雪花膏，給我弟買了玩具和一堆零食，給我帶了個粉色頭花。
日子似乎在慢慢變好。
於是我媽再也沒有提過要離開的事。
那段本來足以改變她和我命運的事情，就像是落在河裡的小石子，並未翻出任何波瀾。
大年三十，我坐在灶台後面，吃著我媽偷偷留給我的一小碗紅燒肉。
我想，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就已經很好了。
5
奶奶六十大壽，我爸的三個姐姐都回來了。
連同那個住在城裡的三姑。
大姑聽從爺爺奶奶的安排，嫁給了一個屠夫，二姑嫁給了隔壁村的一個木匠。
唯獨三姑最不懂事，本來都和村書記的兒子定親了。
結果和一個賣貨郎跑到了城裡。
因為這事，我爺爺奶奶幾乎和三姑斷絕關係。
他們逢人就罵三姑不是個東西。
好在三姑夫是個聰明又能幹的，兩人一起打拼，還在城裡買了房。
三姑時常送東西過來，久而久之，也恢復了來往，只是不如另外兩姑親密。
前世三姑後來和我爸斷絕來往，原因是我爸見她家只有一個女兒。
就想讓我弟給他們當乾兒子。
還想把我弟的戶口轉到他們家。
起初三姑不願意，但爺爺奶奶鬧騰得很。
最後兩方折中，讓我弟弟借住到他們家。
沒曾想，弟弟居然對三姑的女兒起了邪念。
被發現後，三姑徹底和這邊沒有了來往。
這回上門，三姑開著小轎車，提了一堆禮品。
就連我都有一套漂亮的裙子。
我媽見狀，語氣中帶著些埋怨：「妞妞還在長身體呢，沒穿幾年，這衣服就小了，幹嘛浪費錢。」
可我媽對三姑送我弟的球鞋，卻讚不絕口。
三姑見狀笑笑不說話。
一群人都在客廳裡閒談嘮嗑，我和我媽在後廚忙碌。
過了一會兒，三姑過來幫忙，給我媽搭把手。
三姑只有一個女兒，娜娜，今年初三，據說學習成績很好。
她穿著漂亮的小裙子，笑著和我打了聲招呼，接著進屋開始看書。
我則蹲在廚房外面的窗戶下剝毛豆摘菜。
三姑很會聊天，沒多久兩人就熟絡了起來。
我媽突然問道：「你和張華不打算再生個兒子？」
我扔毛豆莢的手一頓。
只聽三姑笑道：「有一個就夠了，生那麼多幹嘛？」
「可沒有兒子，張華不就斷後了嗎？」
三姑笑了笑：「往上三代，誰知道祖宗是誰啊？」
「生兒生女都一樣。」
我媽嗤笑一聲：「他們誆你的，你還真信了，多的是生了丫頭的還想拼個兒子的。」
三姑並不想繼續聊這個話題，她笑道：「聽說妞妞成績很好，以後說不定能考上大學。」
我嘴角不自覺地勾起。
「大學？」
我媽哈哈笑了笑。
三姑媽調侃道：「你覺得妞妞考不上？」
「別說大學了，高中我都不打算讓她上。」
我的嘴角往下壓了壓。
三姑媽不解道：「為什麼？」
「妞妞有個初中學歷就足夠了，幹嘛再浪費錢。」
「你這話我就不同意了，要是妞妞有能力往上讀，就是砸鍋賣鐵也得供啊。」
我媽嗤笑一聲：「給女娃花錢讀書，不就是往水裡丟錢，純浪費啊，你家țű̂²有閒錢，我家可沒有，我恨不得一塊鋼鏰兒掰成兩塊花。」
「要不是小學初中免學費，妞妞太小了又找不到工作，我早就讓她別讀書了，等年紀到了，出去打工，幫家裡減輕負擔。」
我一直以為我媽是支持我讀書的。
前提是我把該做的活兒都做好了。
我猛地發現，她從未問過我對未來的規劃。
不僅如此，她從不在意我的成績分數，卻很在意我弟的成績，哪怕是隨堂測試的分數。
我以為她是覺得我懂事，不用她憂心。
原來她是真的無所謂。
「我們家裡只能供小寶兒讀書。」
「妞妞再好，以後也是別人家的。」
「她有個初中學歷，也能找個不錯的婆家，到時候也能幫襯著弟弟。」
三姑沉默了片刻，語氣中帶著調侃：「可我瞅著小寶兒不像個讀書的料！」
我媽剁肉的刀猛地砍在木板上。
「他只是沒好好學，我生的兒Ṭüₖ子絕不比別人差。」
屋內一陣沉默，良久以後，我聽到三姑無奈笑道：「你和我媽可真是越來越像了。」
我心裡五味雜陳，低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將手裡的毛豆揉成一團。
綠油油的汁水順著指縫流了下去，滴在了我的黑色鞋上。
鞋底是我媽一針一線納的。
正在我發呆的時候，我弟突然竄了出來。
對著我賤兮兮地笑著。
果然下一秒，他雙手攤開，用力一吹。
泥沙撲在我的臉上，濺到我的眼睛裡。
疼痛感讓我不自覺地流下淚水，我用力眨了眨眼睛。
視線變得模糊。
我弟經常惡作劇，但我都忍讓著。
可這回我不想忍了，在旁邊摸索了片刻，抓到個地瓜，扔到了我弟的身上。
我力道不大，他卻誇張地大叫一聲。
瞬間將周圍的人吸引了過來。
看到我爸，我弟嚎哭道：「姐姐打我！」
還沒等我說話，我爸上來揪住我的頭髮。
「好啊你，居然敢欺負你弟弟。」
眼睛還疼，我一邊拽住我的頭髮，一邊揉著眼睛。
「我沒有！」
「就有，就有，她剛剛拿石頭砸我的！」
「胡說，我用的是地瓜。」
我媽失望地說：「也就是說，你真砸你弟弟了？」
「妞妞，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欺負弟弟啊！太不懂事了。」
「舅媽。」
在房間裡看書的娜娜走了出來。
「我剛剛看見了，是小寶先故意把泥沙吹到妞妞眼裡的。」
「那也不能砸弟弟啊。」
娜娜面帶疑惑：「一個地瓜砸腿上能有多痛？」
我媽沒好氣地道：「你沒被砸過你當然說不疼啊！」
娜娜一怔，隨即翻了個白眼。
「舅媽，你也太偏心了吧，妞妞也就比小寶大兩歲，都沒小寶壯實呢。」
這話像是戳到了我媽的痛點。
「你胡說什麼呢？我哪裡偏心了？妞妞作為姐姐，難道不應該讓著點弟弟嗎？」
「我對兩個孩子可都是一視同仁，我什麼東西都是準備的兩份。」
娜娜還想說什麼，三姑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示意了一下。
最後她什麼都沒說，冷哼一聲進屋繼續看書。
我媽拿來濕手絹，給我的臉擦了擦。
「妞妞，別聽外人胡說，你和弟弟媽都疼，不過弟弟畢竟年紀小一點，你也要像媽一樣，疼愛你弟弟。」
「以後等你嫁人了，要是被欺負，你弟弟會幫你撐腰。」
我心中莫名有些悲涼，以一種玩笑的語氣問道：「那我要是嫁得很遠呢？」
我媽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
「不可能，媽會給你挑個離得近的好人家。」
我突然感覺到一陣窒息。
「妞妞，趕緊把毛豆剝完。」
說完我媽走到弟弟的旁邊，跪下來替他拍打衣服上的灰塵。
看著這一幕，我心中無比酸澀。
我不否認，我媽是愛我的。
但她對我的愛太有目的性。
她要我聽話，要我懂事，要我以後能好好報答她。
可她對弟弟卻是不計回報的，純粹的愛。
我想到三姑說她越來越像我奶了。
心中不由地升起一陣荒誕之意。
曾經，我媽是多麼厭惡我奶奶。
可她如今卻越來越像我奶了。
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6
這讓我開始醒悟，原來老天讓我重生，並不是為了救我媽，而是為了救我自己。
我跪了下來，在我媽驚疑的目光中，重重地朝她磕了一個頭。
我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一次，也算還了養育之恩。
從此，我只為自己而活。
我媽似乎也察覺到我對她的冷淡，但並不在意。
因為我弟三天兩頭就惹事，折騰得家裡雞飛狗跳。
她的心思都在我弟身上。
雖然她時常和鄰居抱怨我弟太皮了。
鄰居說不行就動手好好收拾我弟。
我媽連忙擺手，說男孩子不能教訓得太狠，不然就廢了。
男孩子就得調皮點，越調皮越有出息。
她，樂在其中。
弟弟的成績並不好，所以每次我幹完活兒還要輔導他做功課。
自從上次聽到我媽和三姑的談話，我就在每次考試中，都故意考砸。
見我成績墊底，我媽生怕我教壞弟弟，不讓我再輔導了。
這正合我意，能夠騰出時間偷偷看書。
中考結束後，還沒等成績出來。
我媽就讓我進廠打工。
「我不去。」
我媽正在給我收拾行李，聞言詫異抬頭。
「你說什麼？」
「我不去。」
我小聲道。
我媽臉色耷拉下來：「你再說一遍。」
壓抑了許久的憋悶此刻爆發了，我大聲吼道：「我說我不去，我不去，我要繼續讀書！」
話音剛落，我媽上前甩了我一巴掌。
這是她第二次打我。
「家裡哪有錢供你讀書，你爸雖然這些年是賺了點錢，但那都是留給你弟弟的啊，你可別動心思！」
「我不要他的錢，學費我自己想辦法。」
「我一定要去讀高中。」
這是改變我命運的唯一一條路。
我媽厲聲反駁道：「你可不要和娜娜比，她是城裡的姑娘，和你不一樣！」
「那我應該怎樣？」
「你應該像村裡其他的姑娘一樣，肩負起家裡的重任，進廠打工，賺點錢，等過幾年，媽給你挑個好的婆家……」
我壓住心中滿腔憤懣：「我說了，我不去，我要繼續讀書！」
我媽臉色難看：「村裡其他姑娘都這樣，就你偏要讀書，你就不能懂點事？」
我弟嚼著泡泡糖，過來看熱鬧。
他雙手插兜，冷笑一聲：「媽，她成績那麼差，怎麼可能考得上高中，我看她就是懶，拿讀書當藉口。」
我媽眉頭鬆開：「那就等你成績出來，說好了，考不上最好的高中就老實進廠打工。」
成績出來了。
我考了全校第一。
老師有些不可思議，但更多的是為我高興。
我弟看到我的成績，傻眼了。
「你作弊了吧。」
「你做一個我看看。」
我弟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媽，你說過，只要我考上最好的高中，就讓我繼續讀書。」
我媽抿了抿嘴，不情不願地道：「等你爸回來吧。」
我知道如果我爸回來，結局只可能和上輩子一樣。
我不能坐以待斃。
我扣下牆角那塊鬆動的磚塊，裡面是我三姑給我留的紙條和一個紅包。
紙條上留著我三姑在城裡的家地址。
是娜娜走的時候，悄悄塞給我的。
趁天還沒亮，我走到鎮上，坐車到了縣城。
花了三個小時，我終於到三姑家。
「三姑，我可以給你打欠條，利息就按銀行貸款利息，或者再高點也沒關係。」
三姑夫擺了擺手：「打啥欠條……」
還沒說完，三姑打斷道：「行，你打個欠條。」
三姑夫不解道：「你真讓孩子打欠條？」
「親兄弟明算帳。」
我用力點點頭：「借錢打欠條，天經地義。」
三姑笑了笑：「妞妞，我很高興你能來找我。」
「我原以為你會乖乖聽你媽的話。」
「現在看來，你的骨子裡其實像我。」
7
得知三姑要資助我上高中，我媽很是生氣。
倒是我爸一臉無所謂。
只要他不出錢，甚至還覺得三姑是冤大頭。
不過我去讀書了，就沒人進廠賺錢了，家裡少了份收入。
我爸眼珠一轉：「既然你能資助妞妞讀高中，那小寶你也能資助吧。」
三姑知道我弟就不是個讀書的料子。
順著我爸的話說：「可以，只要小寶也能考上最好的高中，我就資助他讀高中。」
三姑以資助我弟讀高中為把柄，讓我順利讀了高中。
升高三那年，我弟中考了。
成績很差，連職中都上不了。
但他不願去給人家當學徒，也不願進廠。
於是我爸花了所有積蓄，給他弄到了複讀機會。
高中三年，我沒怎麼回過家，不過我媽會時不時地托我三姑給我帶東西。
我吃著我媽給我煮的雞蛋，想到小時候因為吃了一口弟弟不吃的雞蛋黃，被我爸打了一巴掌。
我媽心疼地把我抱在懷裡，後來她在廚房偷偷給我打了一碗蛋湯。
我承認，我想我媽了。
但是我不敢回去，因為一回去，便是她對我無盡的指責。
她會冷笑著看著我，問我還回來幹嗎？
她說我讀高中三年，就是浪費時間，浪費錢。
她會咒駡三姑，覺得是她把我帶壞了。
頃刻間，無盡的思念便化作滿肚子的埋怨和憤恨。
讓我覺得身處沼澤地，掙脫不開，難以呼吸。
我媽已經有一套屬於她自己的為人處世的方法和準則。
我勸不動，也不想勸。
三姑曾說我媽這人有點擰巴。
我無比贊同。
8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我高考發揮得很不錯。
填報志願時，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選了個離家很遠的大學。
我媽知道後，只說了一句「你心還是野了」。
我不想和她過多爭吵，提著包進城打工賺學費。
我每天都在掰著手指頭數著開學的日子。
這天，我弟跑過來，說我媽病了，病得很嚴重。
我趕忙回家去看她。
等到了家裡。
我看到一個臉生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年紀不大的男人，坐在我家院子裡有說有笑。
那女人一看到我，笑著站了起來：「這就是你閨女吧，長得還Ťű̂⁰挺俊。」
縮在一旁的男人不說話，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我，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冷著一張臉，走到我媽跟前：「你不是說你病了嗎？」
我媽訕笑一聲。
那女人是個會看眼色的，趕忙道：「那大妹子，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媽笑著點點頭：「小寶兒送人。」
屋裡只剩下我和我媽。
「你這是在幹嘛？」
我媽不敢對上我的眼睛，眼神躲閃地說：「給你找了個婆家。」
那一瞬間，宛如晴天霹靂。
「小夥子人長得不錯，又踏實能幹，家裡條件也好。」
「在鎮子上有個門面，是開麵館的，你去吃面的時候，人家小夥子看上了你。」
「我托人打聽了，這小夥子是個老實忠厚的，以後肯定對你好，家裡就他一個兒子，開的那個麵館生意也不錯，賺的不少。」
「你嫁過去就是享福的。」
「你不是羡慕你三姑嗎？人家和我說，只要你同意嫁過去，等錢攢夠了，就可以在縣城裡買套房。」
此刻我只覺得我媽無比陌生。
我曾經和她說過我的理想，我的抱負。
那時的她只是笑笑不說話。
原來在她心裡，我說的就是個屁。
我於她而言，不過是個羡慕城裡生活的虛榮女。
這一瞬間，我感覺我內心有什麼東西在崩塌破碎。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語氣帶著控制不住的顫抖：
「我已經成年了，你管不了我，我要去讀大學。」
我媽臉色驟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跑那麼遠去讀大學，以後根本不會回來了！」
「我白養你這麼大？」
終於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說出來了。
我嘴角溢出一抹諷刺的笑容：
「等我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了，我每個月都會給你打錢。」
我媽依舊憤憤不平：
「你要是去讀大學，等到畢業，都二十二、二十三了，還能找到什麼好婆家？有個高中學歷已經強過很多女的，你嫁的這戶人家，你知道有多少人家盯著嗎？」
我反駁道：「我和這個男的沒感情，我憑什麼要嫁給他？」
我媽嗤笑一聲：「感情？」
「你去問問，這十裡八鄉，哪個結婚是因為什麼感情，不都聽父母的。」
「那麼多人包括我自己，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怎麼到你，就不行了？」
「你大姑當時嫁給你大姑父不也是不願意，嫌棄他年紀大，可現在呢？日子照樣過得紅火。」
「媽是為你好，媽不想讓你吃苦。你出去上了大學，繞一圈不照樣要嫁人？你年紀大了，到時候說不定連個殘廢都不要你。」
「妞妞，媽從小到大都很疼你，為了你，媽不知道挨了多少次你爸的打，但為了你，媽都咬牙堅持下來了。」
「媽對你不好嗎？」
「你過的日子不知道比媽好多少倍。」
「我小時候飯都吃不飽，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可你呢, 小時候只要你想要的東西, 媽都盡力去滿足你。」
「人家都說不要對姑娘太好, 長大了容易變成白眼狼，以前我不信, 現在我信了, 我從小到大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不能聽話？」
「一定是招娣那個賤人, 她教壞了你, 你以前明明那麼懂事！」
我媽愛我，卻又貶低我。
我媽愛我, 卻又想折斷我的羽翼。
她的愛，不純粹，夾雜著目的性。
恍惚間, 我回到了三歲那年。
我媽抱著高燒的我, 在我耳邊唱著搖籃曲。
她慈愛的臉和此刻猙獰的臉交錯在一起，我看不清。
即便我捂住耳朵，我媽的聲音依然極具穿透力。
像是在直擊我的靈魂。
我抬眸，冷聲問道：「那年你想要逃跑，如果你只能帶一個，你會帶誰？」
我媽一怔。
我輕笑一聲：「你只會帶我弟弟。」
「你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我心甘情願地給那個畜生弟弟鋪路嗎？」
話音剛落，我媽甩了我一巴掌。
這是第三次。
「我是你媽, 你就得聽我的！」
「你現在恨我就恨我, 以後你就知道了，我是為你好。」
9
我媽把我關了起來。
我看著窗戶透進來的一抹陽光，並不刺眼，反而很灰暗。
眼看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 我心中無比焦慮。
我聽到我弟在外面嚷嚷, 那戶人家給了十萬彩禮。
他要去買台電腦。
三姑從外地回來了, 帶著三姑夫和我爸媽據理力爭。
三姑從外地回來了, 帶著三姑夫和我爸媽據理力爭。
突然她大聲吼道：「你們非要把孩子逼死嗎？」
死？
對哦。
我撥開看熱鬧的人群,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 跳到了河裡。
這世界終於安靜了。
我被人救了上來。
村裡人都說我瘋了。
看見我這麼極端，那戶人家把彩禮都要了回去。
眼看錢沒了, 我弟拿著刀就要砍我。
好在被人攔了下來。
三姑趕緊把我帶了回去。
我媽追了出來, 帶著哭腔喊道：「妞妞！」
我腳步一頓，轉過去看著她。
她小跑了過來，離我有一米遠。
臉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見。
我看著她紅腫的臉，動了動手指，我想問她，疼嗎？
下一秒, 她惡狠狠地道：「你要是敢去上大學，這輩子就再也別回來了。」
我無奈一笑，三姑說得對，我媽這個人還真擰巴。
我抬眸看向這個帶給我生命的女人, 語氣淡淡：
「嗯, 你就當我跳河死了吧。」
上火車的時候，是三姑和三姑父過來送我的。
進站之前，我下意識地回過頭。
嘈雜擁擠的人群中,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背影。
我曾想拽你出泥潭。
可你不願。
我從不否認你愛我這件事。
但人生路還長。
能陪我的，只有我自己。
我，不會回來了。
再見。
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