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誰不知道,我從小就傾慕李將軍的獨子李恒。
他愛舞刀弄槍,我就放下女紅,學習騎馬射箭。
哪怕我爹和李將軍不對付。
我依舊求了我爹,用戰功換了一道賜婚聖旨。
不料大婚當日,李恒棄我而去,為他那鬧著和離的白月光去撐場子。
他說:「大婚改日也可,但嫋嫋柔弱,沒人撐腰定會被欺負了去。」
我成了全京城的笑話。
但我沒有動搖,穿著江南繡娘趕制了一個月的大紅嫁衣,獨自完成了拜堂。
李恒不明白,李將軍年邁,軍隊隨時易主。
不是他,就是我!
1.
我蓋著喜帕,看不到李恒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焦躁地來回踱步。
轎子剛落下,便聽到外面有人議論。
說是不知誰家的小廝,拿著一封信跑來尋新郎官。
李恒看過後就心神不寧,踢轎簾時還差點將自己絆了個趔趄。
李將軍已經坐到了主位上。
所有的賓客都翹首以盼,等著我們這對新人進來。
半月前,李恒隨父上了戰場,凱旋而歸。
皇帝龍心大悅下,親封他為甯遠將軍,風頭無兩。
隨著李恒一戰成名,今日的大婚來了京中半數官員女眷,熱鬧非凡。
我眼前滿是喜慶的紅色,只能看到腳尖前一段短短的路。
李恒走得很快,他拉扯著牽巾的另一頭,差點將我拽倒,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狼狽。
我抿了抿唇,忍下了心底的不悅。
儐相高聲喊道:「一拜天地——」
我已經屈膝跪了下去,可李恒還直挺挺站在原地。
他猶豫了片刻後,像是下定了決心,緩緩放開了手中的牽巾。
他湊到我耳邊,低沉的聲音裡帶著歉意:
「遲歲,咱們的大婚,再等兩日吧!」
說完,他竟然轉身就要往外走。
大堂裡頓時落針可聞,隨後響起了李將軍的咆哮聲:
「逆子!你要去哪裡?」
我趕緊站起來,抓住李恒的袖口,低聲勸道:
「你我乃是陛下賜婚,只要禮成,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攔著。」
李恒皺了皺眉,耐著性子跟我解釋:
「我並非抗旨不尊,聖旨裡也沒寫你我哪日成親,早幾日晚幾日有什麼關係?但嫋嫋可等不得!她性子柔弱,又被那混蛋欺負了,我現在要過去給她討個公道!」
「這次有我給她撐腰,一定讓她離開那個是非之地。」
蘇嫋嫋,李恒心裡的白月光,也是他最珍重之人。
可惜郎情妾意,卻不及指腹為婚,蘇嫋嫋有婚約在身。
她及笄之後便嫁了人。
原以為兩人再無瓜葛,可嫁人的蘇嫋嫋過得並不如意。
她夫家仗著與貴妃娘娘攀親帶故,很是趾高氣揚。
娶了正妻不到半年,就抬進了幾房妾室。
李恒這個大情種,哪肯看著心愛之人受委屈,時不時跑去給蘇嫋嫋撐腰,找場子。
有幾次,差點被人扣上姦夫的帽子。
還是我出面為李恒解釋,才讓他不至於背上駡名。
卻不想,他真敢在我們大婚當日,拋下我跑去幫另一個女子。
2.
李恒也知道對不起我。
他深深歎了口氣,向我保證:
「遲歲,你等我回來,再給你一個交代,我會重新給你一個盛大的婚宴。」
交代?
重新給我一個大婚,就算是交代了?
他想得未免太簡單了些。
賓客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幾名禦史台的官員正在交頭接耳,我都能想到,明日皇帝的禦案上堆著怎樣的奏摺。
「你現在離開便是折損天家顏面,你可想清楚了?」
李恒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用力甩開我的手,聲音冷漠:
「什麼天家顏面,我看是損了你自己的面子吧!」
「我並未說不與你成婚,只是再等幾日罷了。嫋嫋那般可憐,你連半點同情心都沒有嗎?還是說,你就那麼急不可耐要嫁給我?」
他不顧我的呼喚,快步邁出了大門,就連李將軍的狂怒也置之不理。
賓客們一時面面相覷,隨後是止不住地譁然。
「我聽見了什麼!少將軍要推遲大婚?哎呦,都要拜堂了,說推遲就推遲,該不會是秦小姐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惹了少將軍不快?」
「我聽說李恒曾經有個紅顏知己,可惜已做他人婦,如今正在鬧和離呢。秦小姐也是苦命,還沒進門呢,就被這麼羞辱。」
「呵,這不是她自找的嗎?那賜婚聖旨,可是她自己求來的!」
離開的是李恒,可我卻成了眾人的焦點。
他們看我的眼神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嘲笑。
我慢慢呼出一口氣,嘴角在喜帕下微微揚起。
落子無悔。
我真的給過他機會了。
我轉身面向李將軍,他憤怒的喘息聲讓我明白,他正在爆發的邊緣。
他已經年過半百,又有傷在身,可不能讓他氣出個好歹。
至少,不是現在。
我理了理嫁衣,對一旁的儐相說:
「繼續吧。」
沒等眾人有何反映,我已施施然拜倒在地,對著正南方俯身三叩首。
3.
李恒離開已有兩日。
這兩日裡京城都在議論,秦家大小姐秦遲歲,在大婚當日被夫君拋下,卻仍舊獨自拜完天地和高堂。
原本對我的嘲諷和不屑,全都消失不見。
「秦姐姐好生堅強,換成是我被這般羞辱,怕是要當場暈死過去。」
「說來慚愧,在下還暗中笑話過秦將軍,只生了個女兒,後繼無人。現在看來,比之男子也不差分毫!」
「臨陣不慌,又顧全了兩家的臉面,秦家當真教女有方。」
自然也有人對李恒的行為表示不齒。
「不想成婚,怎麼不去求陛下收回旨意,何苦答應了又禍害人家。此子倒行逆施,未來怎配統帥三軍?」
彈劾李恒的摺子不少,但更多的,是對我的讚揚。
就連最為古板的首輔大人,都撚著鬍子感慨一句:
「生女當如秦遲歲!」
宮裡也送來不少賞賜。
因我維護了天家顏面,皇后娘娘親口贊我蘭質蕙心,是京中貴女的典範。
三日回門,我由李將軍陪同。
這並不合規矩,但他執意要當面給我爹娘賠罪。
我爹和李將軍在軍中時就早有齟齬。
李將軍覺得我爹貪功冒進,我爹認為李將軍墨守成規、冥頑不靈。
兩人因為帶兵之事,還曾鬧到皇帝面前,誰也不服誰。
直到我爹為我求來了賜婚,李將軍揚眉吐氣,下巴都揚到了天上。
「老秦,聽老夫一句勸。你再如何爭,也只有一個女兒罷了,最後還不是要靠我兒子建功立業?」
「與其哪日死在了戰場,又無人摔盆,不如早早把你的秦家軍交給我兒子,你也能待在家中頤養天年。」
現在換成了我爹嘲諷:
「有兒子又如何?這等豎子若是生在老夫家中,定早早溺斃在水缸裡!」
「敢平白羞辱我如珠似寶的閨女,豈是道個歉這麼簡單?」
母親早憋著一肚子火,李家還沒上門,她就給我爹同僚的女眷和知己好友們,全都下了帖子。
李將軍臉色有些灰敗,尤其是看到烏泱泱一群人和一道道興致勃勃的眼神。
他咬了咬牙,知道今天必須給秦家一個交代,也要給天家一個態度,心裡不免怨恨起兒子來。
他磨磨蹭蹭站了許久,才單膝給我爹跪了下去。
「親家莫怪,都是我那逆子的錯!遲歲進門就是我李家的當家主母,只要我這個老東西在世一日,便不會再讓遲歲受半點委屈!」
我也作勢要跪下來,準備說點場面話,讓事情就這麼過去。
可話還未說出口,門外響起了吵嚷聲。
眾人紛紛側目,就見李恒大步走了進來。
「父親,您何須道歉?他們秦家以後還要靠我光耀門楣,能讓她進門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她若是懂事就算了,若不知好歹,我便將她掃地出門!」
李將軍才緩和的兩家氣氛,因為李恒的一句話,又變得是劍拔弩張。
李將軍爬起來,就給了李恒一巴掌。
「逆子,你胡說八道什麼!還不過來給遲歲道歉……」
他的話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盯著李恒身後的蘇嫋嫋。
4.
初冬的季節,蘇嫋嫋只穿了一件純白的單衣,寒風卷起她的裙擺,讓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她那凍得蒼白的小臉,在看到聚集過來的目光時,又變得通紅。
「你來幹什麼!」
我娘差點就要維持不住高門貴女的形象,指著蘇嫋嫋的鼻子,質問李將軍。
「這就是你們的誠意?你們的態度?」
「我,我只是想來給秦妹妹道歉。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你們不要怪恒郎……」
蘇嫋嫋似是被我娘嚇壞了,紅著眼睛,像只受驚的小獸。
李恒趕緊將她摟入懷中,一臉怒色地看向我娘。
他不顧我娘乃是長輩,攥著拳頭憤怒地吼道:
「是嫋嫋心地善良,非要向秦遲歲賠禮道歉,這還沒有誠意?」
「秦家也未免太過分,還逼著我父親下跪,以為我李家好欺負嗎?」
他又轉頭看向我,語氣裡帶著ţū⁺威脅。
「秦遲歲,我都說了會重新給你一個大婚,可你竟然還不肯甘休,非要我爹登門道歉!」
「別以為賜婚聖旨能護得住你,我就算休不得你,也能讓你自請下堂!」
蘇嫋嫋揚起慘白的小臉,她的額頭蹭過李恒的胸膛,柔柔弱弱地咬著下唇,仿佛整個人都要碎掉了。
「恒郎,莫要為了我和秦妹妹吵架。」
「這世道容不下我這等和離的女子,我馬上要去山寺帶發修行了。你要與秦妹妹和和美美,一生一世。只是,莫要……莫要忘了我就好……」
她說得幾度哽咽,更是讓李恒心疼不已。
「去什麼山寺!我李家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走,我現在就讓人給你收拾臥房,你以後便住在我家,沒人敢欺負你!」
說到「欺負」二字,他還故意看向我,眼神中帶著警告。
李將軍徹底震怒,他指著李恒的手都在顫抖。
「逆子!你今日要是敢把人帶回府,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李恒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呵,我乃陛下親封的五品甯遠將軍,早已不是只能聽你擺佈的孩童!」
「父親,你年歲已高又有傷在身,還是不要管我們小輩之間的事情了。」
說罷,李恒在眾目睽睽之下,攬著蘇嫋嫋就離開了。
5.
我趕緊捂住心口,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中,我淚流滿面。
誰不知道,我從小就傾慕李恒,事事以他為先。
他喜歡舞刀弄槍,我便顧不得賢良淑德、刺繡女紅,跟著他學起了騎馬射箭。
李恒起先笑我不知分寸。
「哪有女子學這些?還是乖乖回去做你的大小姐吧!」
為了讓他能多看我一眼,我雙手磨出了繭子,還差點摔斷了腿。
那時他站在我屋外,神色動容。
「遲歲,你當真如此執著,如此……想要嫁我?」
可這些動容,在我代替父親剿匪得勝而歸後,又變成了不屑。
「一個女子,再有本事又如何,還真能讓她去戰場不成!難道要讓敵寇笑話,我天朝無男子可用?」
直到李恒認識了蘇嫋嫋,他才確定自己喜歡的不是會騎馬射箭的女子。
他喜歡的女子要有一杆盈盈不握的細腰。
他會買下滿城的煙火,為蘇嫋嫋慶生,會因為蘇嫋嫋嫁人而鬱鬱寡歡。
甚至在蘇嫋嫋日子不順時,挺身而出。
他的愛,轟轟烈烈,眾人皆知。
轉頭,他卻與朋友玩笑道:
「女子就該如嫋嫋一樣,小鳥依人、柔情似水。秦遲歲那般雷厲風行的做派,穿上鎧甲可分得清男女?」
「她的手比我的還粗糙,我都不敢想像,握上去該有多難受。」
可到底,蘇嫋嫋還是嫁給了指腹為婚的夫君,李恒也接下了賜婚的聖旨。
納吉那日,他親手送來了兩隻大雁,抱著我為他趕制的狼皮護膝,目光灼灼。
「我馬上就要和我爹去戰場了,等我回來就娶你過門。」
他得勝而歸時,語氣高高在上:
「秦遲歲清剿的匪寇,不過是些吃不飽肚子的流民罷了。我可不一樣,那是真刀真槍廝殺的戰場!」
「竟然有人說我李家不如她秦家,笑話!這史書上哪有幾個女將軍?就算有,也不會是她秦遲歲。」
6.
爹娘沖李將軍發了脾氣。
「李老匹夫,你家若是你做不了主,那就讓陛下來做主吧!」
我被爹娘留下,李將軍帶著滿腔怒火走了。
我爹熬夜將摺子剛寫完,禦史的彈劾已經送到了禦書房。
無視賜婚,已經讓皇帝不喜,好在李恒有點真本事,皇帝便是一句年少輕狂,笑笑就算過去了。
如今皇家都誇讚我顧全大局,為我挽尊,偏偏李恒還要在我回門之日當眾羞辱。
這不僅是不把秦家放在眼裡,更是蔑視皇權!
我爹哭得狼狽,跪在皇帝腳下,把大鼻涕蹭在了龍袍上。
「微臣就這麼一個閨女啊!我好好的閨女啊!就被他這麼霍霍了!」
「微臣不甘啊!早知道求什勞子賜婚,微臣出生入死,半生的功勳啊!」
皇帝被我爹纏得煩了,轉頭看見我乖乖地跪在角落,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
頓時生出了幾分憐惜和感慨。
「秦家女確實委屈,你想要什麼?」
我緩緩抬起頭,微紅的眼睛眨了眨,看了皇帝一眼後,又立刻垂下。
「臣女不敢。臣女自幼受父親教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與李家的婚事,到底是臣女自己強求來的,怨不得旁人。」
皇帝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
我又趁機道:
「臣女既已嫁做李家婦,自然會恪守本分,可李恒如此對待臣女……那女子還被他接回了家中!」
我傷心欲絕地垂淚叩首:
「臣女想請陛下恩准,讓臣女去軍營歷練,也好避開那二人。」
太祖開國以來重文輕武。
到如今,朝中能上戰場的將軍少之又少。
歲前,休養生息多年的北狄重整兵馬,秋收來犯。
若不是可用之人太少,這上戰場的名額怎麼也輪不到李恒。
而我窺視的,就是李家手中的兵權。
可Ṱũ̂⁶女子想要上戰場,成為將軍,實在太難了!
我缺少一個機會,現在這個機會,就擺在我面前。
7.
皇帝給了我一個昭武校尉作為安撫。
聖旨跟著我一起到了李家。
進了李府,只有我的陪嫁嬤嬤出來迎我。
趙嬤嬤忍著怒氣,同我小聲抱怨:
「將軍回來後,就讓少將軍去跪了祠堂。可少將軍根本不在乎,還揚言要單開一頁族譜。」
李將軍扇了兒子一巴掌。
李恒抹了把嘴角的血跡,嘲弄地笑了笑:
「看在你是我父親的份上,這巴掌我就不還給你了。別有下次,不然別怪兒子無禮!」
李將軍被氣得舊傷發作,暈倒在地。
李恒卻不以為然:
「堂堂七尺男兒,怎得學起了女子爭風吃醋的手段。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裡配得上大將軍的稱號!」
他竟然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的李將軍,堂而皇之地帶著蘇嫋嫋走了。
趙嬤嬤都覺得不可思議。
自己的親爹都暈倒了,兒子不但不管,還出言譏諷,實在大逆不道。
但我知道,李恒對李將軍是心有怨恨的。
當年,他曾求過李將軍,想讓李將軍去皇帝那裡請個聖旨。
解除蘇嫋嫋指腹為婚的婚約。
李將軍沒有答應。
後來,我有樣學樣,也央求了我爹。
可我爹二話不說就進了宮,還帶回了賜婚聖旨。
李恒為此鬧過一陣子,卻被李將軍用家法打了一頓。
他耿耿於懷,直到自己有了對抗的資本。
他在大婚當日棄我而去,不僅僅是針對我,更多的其實是對他父親的報復。
我帶著聖旨去看了李將軍。
他臉色有些發青,裂開的舊傷還在往外滲血。
我讓人去宮裡請御醫,被他ṱṻ⁽強硬地攔了下來。
為了自己的獨子,他還是不想鬧到皇帝面前。
我笑了笑,轉移話題,拿出了聖旨。
「陛下的意思,似乎想整合軍隊。給我求了個校尉的頭銜,讓夫君以後不會被我爹掣肘。」
李將軍眼前一亮,滿意道:
「好好好!你從小就喜歡恒兒,處處為他著想。過幾日,你去我李家軍的大營裡歷練一番吧。」
「我接到了密報,說北狄正在集結所有部落,準備明年秋收一舉拿下邊城。明明陛下已經割地賠款了,可他們的胃口卻越來越大!」
他歎了口氣,「恒兒少年心性,以後怕是要吃虧,若是你能在旁邊輔佐一二,李家便沒什麼後顧之憂了!」
李將軍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像是要把我看穿。
我自是懂他的心思,鄭重地承諾道:
「公爹放心,遲歲此生願為家國大業奉獻一生,一定將丟失的燕雲十六州收回來!」
我又溫順地勸慰道:
「蘇小姐既然已經進了李家的門,如果不給她一個名分,終是要落人口舌。我進了軍營,夫君身邊也需要一個貼心人照顧。」
「夫君多年的願望實現,他也會理解公爹您曾經的良苦用心。」
李將軍欣慰地點了點頭,然後讓人喊來了李恒。
我退了出去,給他們父子留下了足夠的談話空間。
李恒出來時,轉頭就瞧見站在廊下賞雪的我。
雪花落在我火紅的狐裘上,化成星星點點。
他愣愣地看了我片刻,臉上浮現出一絲愧疚。
「遲歲,我沒想到你愛我至深。以前我總怪你逞強好勝,壓我一頭。原來是你用心良苦……」
我好懸沒笑出來,趕緊低下頭,掩住眼底的嘲諷。
「只要夫君能開心,委屈我有什麼關係……」
我實在編不下去了,轉身就跑。
轉角處我回頭望去,李恒一手撫著心口,神色悵然。
8.
第二日,蘇嫋嫋就被李將軍做主,抬為了妾室。
李恒帶她來給我敬茶時,欲言又止。
蘇嫋嫋笑容滿面,穿著大紅色的蜀錦,扭著纖細的腰肢走到我面前。
我上下打量她。
蘇嫋嫋的氣色相當不錯。
即便和離,卻有李恒這等年少有為的下家接盤,又能壓我這個正牌夫人一頭,她自是再得意不過。
給我敬茶時,她有意無意露出了腕上的翡翠鐲子。
那是李家給長媳的傳家寶,沒想到李恒竟然給了她。
我的眼神暗了,手也微微發抖。
從進門起,就盯著我看的李恒自然注意到了,他順著我的視線,看向了蘇嫋嫋的手腕,頓時心虛不已。
我抬眼與李恒的視線交匯,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李恒慌了神,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什麼。
蘇嫋嫋還舉著茶杯,半晌也沒見我動。
她轉頭去看李恒,就見李恒直勾勾盯著我,連餘光都沒有分給她。
蘇嫋嫋一咬牙,身子一歪,茶水撒了她滿身。
「啊!好燙!」
她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搓著雙手哽咽:
「我沒想到下人能給我這麼燙的茶水。都是嫋嫋不好,嫋嫋沒有拿穩……恒郎,你莫要怪罪秦妹妹。」
趙嬤嬤在我身後厲聲喝斥:
「既然蘇姨娘入了李府,就該喚主母一句少夫人!妾室如何敢穿正紅色,若是被人傳出去,豈不是要笑話李府沒規矩?」
李恒扶住蘇嫋嫋的手一頓,才注意到她身上的大紅衣裙。
我在李恒開口之前,對趙嬤嬤擺了擺手:
「蘇姨娘是要為李家開枝散葉的,等外面的風言風語過了,便抬成平妻吧。到時候,什麼顏色都能穿。」Ťú³
李恒鬆開了蘇嫋嫋的手,皺起了眉。
「我納嫋嫋進門,只是憐她孤苦無依,給她個安身之所罷了!勳貴之家,哪有平妻之說?」
蘇嫋嫋震驚地看著李恒,都忘記了哭泣。
白月光再好,那也得掛在天邊。
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李恒不顧其父舊傷發作,執意要納妾的事情,很快就被人捅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震怒。
李恒被責令閉門思過半年。
他的名聲一落千丈,漸漸成了京中人人唾棄的對象。
而我,收拾好東西,去了大營。
9.
到了大營,便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等在那裡。
他叫李四,是從十萬大軍中選拔出來的,李將軍專門提拔給李恒的副將。
在那場與北狄的大戰中,李四衝鋒陷陣,功不可沒。
不過大多數功勞,都算在了李恒身上。
李將軍把他指給我做了親衛,不可謂不重視。
但我知道,他也是專門監視我的。
李家軍沒人認同我這秦氏女,哪怕我當年有剿匪的功績,他們也同李恒一樣,覺得是那群匪徒無用。
甚至有人笑話道:
「在狗脖子上拴塊肉,它也能平叛!」
「秦家軍那些外強中乾的慫貨,跟著一個女子也好意思耀武揚威?」
「都是群沒有卵蛋的蹩腳蝦,哈哈哈——」
如今,看到我竟然進了李家軍的軍營,他們的表情一言難盡。
李四將我帶到帳篷前,就要離開。
「你且在裡面好生待著,膳食自會有人送來。」
「軍中之人多是粗鄙,你莫要與人衝突。受傷了,我等也不好與將軍交代。」
我攔住他,問他要軍中名冊,他冷冷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名冊可不是你能看的,李家軍有自己的規矩!」
圍在旁邊的軍漢們放聲大笑,他們都等著我受不了李四的冷言冷語,哭著跑回城去告狀。
我沒有理會旁人,盯著李四的背影大喝一聲。
「你給我站住!」
李四腳步未停,繼續向前。
我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把長弓,再次警告:
「我說,站住!」
軍士們笑得更凶了。
「這可是五石弓,別說嬌滴滴的大小姐,就是咱這營裡,也有半數人拉不開。」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姑娘,這是學兵法嚇唬人呢?真當爺們是被嚇唬大的!」
「趕緊回城繡繡花,喝喝茶,別給咱們惹麻煩了。」
還有人撅起屁股拍了拍。
「往這裡射,射不中換老子射你!」
哄笑聲中,我開弓搭箭一氣呵成。
箭矢離弦,如同一道閃電,直直插入了李四右側的小腿中。
笑聲戛然而止。
李四單膝跪地,捂著傷口,汗水瞬間滑落,滴入泥裡。
我走過去,用長弓挑起他的下巴,逼著他與我對視。
李四的瞳仁緊縮,滿眼不敢置信。
我扯了扯嘴角,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這是第一次。再有下次,我就射穿你的喉嚨。」
10.
我在軍營裡待了半年,長槍挑翻了一個又一個看不起我的軍士。
被李四按倒在地上時,沒有人起哄,也沒人嘲笑我技不如人。
但也沒有人上前扶我。
他們看我的眼神,與狼看同類是一樣的。
我知道,我成功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摸了把臉。
泥沙被牙咬得咯吱作響,我混著唾沫咽了下去。
我在一道道目光中,像沒事兒人一樣走回了營帳。
離開那群傢伙的視線,我就摔在了地上。
鑽心的疼痛順著小腿,蔓延到了全身。
我不由自主地悶哼一聲。
自從知道父親在戰場上受傷,ťũ̂₊再也無法生育後,我就把所有的眼淚吞進肚子裡,拼命地學、玩命地練。
人們說起我的時候,總是誇讚後又搖搖頭,紛紛遺憾我不是男子。
我明明比京中所有的世家子弟都要出色!
我不甘心。
他們瞧不起我,我偏偏要用女兒身,做他們一輩子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情!
我腿上的傷一道一道,縱橫交錯。
李恒有一次意外看到後,嫌棄不已。
「秦遲歲,你的腿也太醜了,哪有半點女子的嬌嫩?」
年少習武,我的皮膚怎麼可能嬌嫩,哪怕趙嬤嬤日日用牛乳給我泡澡,也無濟於事。
我愣怔了片刻,半年了,我倒是第一次想起李恒來。
躺了半天,我還是慢慢爬起來給自己上藥。
算了算日子,李恒的禁足該解除了,皇帝的氣該消了,我也該回李府看看去了。
11.
脫下戎裝,換上羅裙。
對鏡梳妝,我給自己挽了個飛仙髻。
帶著流蘇的金色步搖,被我慢慢簪進了黑髮中。
鏡中女子形貌昳麗,卻眼神堅毅,身姿挺拔,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孱弱。
李四把我送到城門口,一路沉默無言。
他對我的態度早已沒了輕視和鄙夷,哪怕我換上了羅裙,也不敢絲毫怠慢。
待我的車子駛進城門,他突然縱馬追了上來。
隔著車簾,他問我:
「你還回來嗎?」
我輕ṭŭ̀⁼輕笑了。
「回」這個字就很好。
把他們併入我秦家軍,指日可待!
這次回去李府,依舊沒有李家人出來迎我。
我習以為常,邊往裡走邊與趙嬤嬤閒聊,問起李恒禁足期間,府內的大小事情。
「禁足?誰能禁得住他啊!」
趙嬤嬤聲音中帶著嘲諷。
原來我走後的第二日,李恒就堂而皇之地帶上了蘇嫋嫋,參加吏部侍郎千金的及笄禮。
皇帝的懲戒本就雷聲大雨點小,他向來以寬厚仁愛治國,說白了就是過於懦弱了些。
不然也不會任由北狄的鐵騎肆虐邊塞,甚至為了停戰,主動割棄燕雲十六州。
趙嬤嬤繼續道:
「那天,堂堂將軍府,可真是丟了好大的臉面!」
和離後又再嫁的蘇嫋嫋,急著向眾人展示自己過得有多好。
為了那日,她特意做了件大紅色羅裙,用的是皇后娘娘賞賜給我的錦緞。
李恒是個武將,心思本就單純了些,對後宅的彎彎繞繞更是不願多想。
他只是覺得這條大紅羅裙格外好看。
紅色的羅裙確實好看,所以蘇嫋嫋一進侍郎府,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看到女眷們低聲議論,她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豔蓋群芳。
就連及笄禮的正主,侍郎千金也沒她這般耀眼奪目。
蘇嫋嫋還驕傲地對李恒說:
「虧得是我來,換成秦遲歲,怕是要給咱們李家丟人呢。」
李恒笑著稱是。
可及笄禮還沒結束,聖旨就到了。
李恒那五品甯遠將軍的頭銜,直接被降到了九品的仁勇校尉。
他慌了。
跑去宮裡,皇帝沒見他,倒是接到了皇后的召見。
皇后斥責他沒管好後宅,縱容妾室無法無天。
更是在禁足期間外出,不把皇家威儀放在眼中。
被罵了一盞茶,李恒才品出味兒來,竟是蘇嫋嫋犯了忌諱。
12.
「回到府裡,少將軍就扇了蘇姨娘一巴掌。蘇姨娘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啊,梨園裡唱曲子的,都沒她哭得好聽。」
趙嬤嬤看了看左右,小聲湊到我耳邊:
「我趁機把那兩個小妖精,全都送到了少將軍身邊,果然都被少將軍收進了房中。」
「蘇姨娘不幹了,又哭又鬧。三個女子,一台戲,少將軍白日有斷不完的官司,夜夜忙著當新郎官。」
我去大營前,特意讓我娘尋來了兩個調教好的揚州瘦馬。
不是為了爭寵,而是讓李恒沒時間想起我,給我收服李家軍造成麻煩。
「將軍接到了皇帝的申飭,又氣病了。他的舊傷時好時壞,他也想管一管少將軍,可惜少將軍羽翼已豐,根本就不聽他的。」
李恒完全沒有繼承他父親的沉穩。
什麼謀而後動,深思熟慮,他都嗤之以鼻。
他偏愛那些以少勝多的戰役,也深信自己能做到。
我與趙嬤嬤剛走過蘇嫋嫋的院子,裡面就傳來了蘇嫋嫋的挽留聲。
隨後,院門開了,李恒走了出來。
看到他,我驚了一瞬。
李恒竟然比我離開時胖了兩圈,雙下巴隱隱可見。
果然溫柔鄉才是英雄塚。
不知現在的李恒,被糖衣炮彈腐蝕成什麼樣子了。
我朝他福了福身:
「夫君,你氣色真好,還是蘇姨娘會照顧人啊!」
李恒看見我也是一愣,眼中莫名閃過一絲驚豔。
他上前就牽住了我的手,我也沒躲,大大方方讓他握著。
可他剛握住我的手,就被我手中的老繭刺到。
他立刻鬆開,嫌棄地搓了搓。
也許是我嘲諷的嘴角太過明顯,他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
「回來怎麼也不打個招呼,我讓人去接你。」
是我沒打招呼嗎?怕是他根本沒在意。
我笑著剛要開口,跟在李恒身後的蘇嫋嫋就沖上前,柔柔弱弱倒在了李恒懷裡。
「恒郎,我頭暈。」
趙嬤嬤冷笑:「蘇姨娘這個月都頭暈十二回了,怕是得了什麼大病,不如趕緊去請個大夫好好看看。」
「今日少夫人回來,你可莫要把病氣過給了少夫人!」
我無所謂地笑笑,蘇嫋嫋這是老伎倆了。
以前她還沒和離的時候,就動不動「暈」倒在李恒身上。
「我梳洗一下還要去拜見公爹,就先走了。」
李恒推開了蘇嫋嫋,語氣不善:
「行了,不舒服就回去歇著,我又不是大夫。」
「遲歲,你等等我啊,我和你一起去見父親!」
13.
我向李將軍做了個彙報,他很是滿意。
其實我在軍中的一舉一動,恐怕他早就清楚。
看向一旁的李恒,李將軍又氣不打一處來。
「好好的甯遠將軍,就叫你這麼弄沒了!一個九品,連遲歲都不如,你說你——」
「夠了吧!秦遲歲就算再能幹,也是個女子。李家軍那群糙漢還能信服她不成?早晚還要跟著我上戰場。」
李將軍握了握拳頭,又慢慢鬆開。
「你就是上戰場,身邊也得帶著遲歲,不然你也別去了!」
李恒吊兒郎當地甩了甩腦袋。
「我去不去,你說的可不算,陛下說的才算!」
我就這麼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著他們父子吵來吵去。
看李將軍無奈又憤怒的樣子,想必半年來,這種吵架並不罕見。
我也發現,只要提到我的優秀,李恒就會下意識爆發,仿佛我越好,他就越難受。
從李將軍那裡出來,天已經暗了下去。
李恒一直跟著我,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幾次做出送客的暗示,他卻不為所動。
我也只能耐著性子陪他耗下去。
掌燈時分,丫鬟們給我放了洗澡水,趙嬤嬤禮貌地上前。
「少將軍,少夫人要休息了,您看是不是要去蘇姨娘那裡,或者兩位通房那邊……」
「你趕我走?」
李恒的眉峰聚攏,樣子有些嚇人。
趙嬤嬤看了我一眼,在我的揮手後,慢慢退了下去。
我坐到梳粧檯前,拔下頭上的珠釵步搖,好聲好氣問他:
「你今日不會是想在我這裡留宿吧?」
他看著鏡中的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大婚到現在,你我也未曾圓房,說來倒是我欠了你的。」
「今日正好,便把事情辦了吧。」
我按捺住想要弄死他的衝動,擦去唇上的嫣紅。
「那可太不巧了,葵水來了,怕是不能伺候夫君了。」
李恒眼底顯出怒色,上前抓住我的手,就要把我往床上拽。
「你都叫人備水沐浴,怎麼可能來了葵水?秦遲歲,別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當初我學什麼,你就跟著我學什麼。甚至不惜讓你爹用軍功換來聖旨,不就因為愛我,要嫁給我嗎?」
「我現在讓你如願,成為我真正的妻子,你倒是矯情上了!」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太作的女子!」
他邊說邊要來撕扯我的衣襟。
「給我生個孩子,管家權我便讓嫋嫋交給你。莫要再出去抛頭露面,戰場不是女子可以去的。」
他的唇落在我嘴上前,我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夫君,有話好好說嘛,別動嘴啊。」
我的手漸漸縮緊,李恒被我掐得滿臉通紅。
李恒也是武將,自然不會讓我這麼掐著。
他抬起胳膊,抓住了我的手腕,想要將我反手按倒,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看我的眼神,從憤怒變成了震驚,然後拼命甩起腦袋。
我鬆開手,順勢摸了摸他變軟的肚子,輕笑出聲:
「夫君還是自己乖乖走出去吧,鬧得難看了,不好。」
14.
第二日,蘇嫋嫋打扮精緻,手腕上戴著李家的傳家寶手鐲,扶著腰肢來我這裡炫耀。
「妹妹你不知道,恒郎他昨日好生威猛。」
她又用手捂住嘴巴,一副說錯了話的樣子。
「哎呀,都是姐姐我不好,忘記了妹妹還沒有同恒郎圓房呢,自然不懂這房中之事的妙處。」
「要不,晚上我幫妹妹勸一勸恒郎,讓他勉為其難到你房中坐坐。好歹是陛下賜婚,總是不圓房豈不遭人笑話?」
我冷淡地看著她拙劣的表演,和她眼中一直閃爍的得意。
我性子向來隱忍,但有人非要舞到面前來,我也不會忍氣吞聲。
淨過手,趙嬤嬤將碗碟在我桌前擺放整齊。
我對囂張的蘇嫋嫋努了努嘴。
「你來的正好,過來伺候我用膳吧。蘇姨娘嫁過人,給主子布菜應該很熟練吧。」
蘇嫋嫋怒目圓瞪,不敢置信。
「讓我伺候你,憑什麼!」
「憑什麼?你是妾,伺候主母不是理所應當的?」
我指著剛端上桌的水晶蝦餃,「趕緊的,別讓菜涼了。」
蘇嫋嫋當然不願意,尖銳的聲音裡帶著刻薄。
「連房都沒有圓,也好意思擺主母的譜。我要是你啊,早就羞愧地自請下堂了!」
站在我旁邊的趙嬤嬤立刻拍了拍手,兩個丫鬟掀了簾子走進來。
這兩人是我從秦家帶過來的陪嫁,從小隨我一起練武,力氣比一般男子都大。
趙嬤嬤指著蘇嫋嫋吩咐道:
「蘇姨娘對主子不敬,教教她規矩。」
兩個丫鬟面無表情地繞過桌子,一個按住蘇嫋嫋的腦袋,一個掰過蘇嫋嫋的胳膊。
隨後往下一使勁,她的臉便被按進了湯盆中。
滾燙的湯水沒過蘇嫋嫋的頭,她掙扎起來。
可她的力氣太小,根本無法撼動身後的兩人。
幾息後,她被拽住頭髮,從湯盆中拎了起來。
濕漉漉的頭髮黏在蘇嫋嫋臉上,巴掌大惹人憐愛的臉蛋,被燙得殷紅一片。
她不停地咳嗽,震驚憤恨的眼神中染上了恐懼。
「咳咳——你怎麼敢這麼對我!恒郎,我要去告訴恒郎!」
「秦遲歲,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頭又被按進了盆裡。
趙嬤嬤將水晶蝦餃夾到碗中,我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一邊吃,一邊欣賞著蘇嫋嫋的狼狽。
在她第四次從湯盆中被拉起來時,李恒來了。
我擺了擺手,兩個丫鬟放了蘇嫋嫋,緩緩退到了我身後。
蘇嫋嫋被突然放開,沒了支撐,重重摔在地上。
她抬頭看見李恒的瞬間,幾乎是手腳並用爬了過去,全然沒了初見時的楚楚可人。
「恒郎!嗚嗚嗚……我只是來給妹妹請安的,沒想到妹妹竟然這麼對我,恒郎你要給我做主啊!」
李恒將一身髒汙的蘇嫋嫋拉起來,又想到昨日我給他的難堪。
我一個為了嫁給他受盡屈辱的女子!怎麼敢這樣不把他放在眼裡呢?
他看向我的眼中冒出火光。
「秦氏,你好大的膽子!這裡是李家,容不得你在這裡耀武揚威!」
趙嬤嬤幫我續了杯茶。
我端起來,輕輕吹開浮在上面的青梗,抿了一口。
茶香濃郁,是上好的鐵觀音。
我放下茶杯,身子往後傾了傾。
「夫君說的不對。夫妻本是一體,我是你的正妻,自然也是這府中的主子。」
「妾通買賣,下人罷了。我處罰一個不知分寸的下人,無需看誰的臉色。」
「夫君今日倒是起得早了,不如坐下來一起吃點東西吧。」
李恒看我一點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樣子,跳腳了。
他沖上來想拉扯我,我一個淡淡的眼神掃視過去。
他萎了。
他不一定打得過我。
他改變策略,上前兩步,就要掀我的桌子。
我的手穩穩按在桌子上,他臉都憋紅了,桌子也沒翻。
眼看著要在小妾面前失了顏面,李恒張嘴欲喊幫手時。
李將軍的親衛沖了進來。
「少將軍,北狄集結了軍隊,正在靠近邊城。陛下召集了所有官員,在承乾殿商議對策!」
15.
楓葉如火,鋪滿了整座京城時,北狄大軍來犯的消息也隨之而來。
主戰還是主和,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
就在兩方僵持不下時,李恒闖入了殿內。
他拿著自己寫下的軍令狀,用項上人頭保證,定將北狄趕出邊城。
他說得頭頭是道,安排部署讓我爹都心悅誠服。
擁護李家的主戰派,大力支持。
「李少將軍乃曠世奇才,文韜武略樣樣精通。他說能拿下北狄,定不會無功而返。」
「去年就是少將軍趕跑了北狄,俺是個大老粗,但是俺相信少將軍,這次也能打跑北狄那群軟蛋!」
「臣附議。少將軍果敢,乃是我朝之幸,收復燕雲十六州,指日可待!」
皇帝也怕失地太多,愧對列祖列宗,立刻就封李恒為兵馬大元帥,領軍十萬,迎擊北狄。
李將軍也想上戰場,但他入秋以來,就臥床不起。
無奈之下,他只能放棄親自領兵,叮囑李恒必須帶上我。
李恒死活不同意。
「帶著女子上戰場,豈不是墮了我軍軍威?晦氣至極!」
他又看向我:
「秦遲歲,我一定會大勝而歸!你且看著,我比你強上百倍千倍!」
十裡長亭外,李恒沒有再來見我。
他正和蘇嫋嫋一一話別,我自然也沒有興趣打攪他們,做做送別的樣子,就準備回去補覺。
李四騎馬靠近,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
「你比他更適合做主帥。」
我對他搖了搖頭。
「爭取活著回來吧。」
李四他一定要活著回來啊!回來好好做我的副將。
如此英勇善戰的將軍,憑什麼守著李恒那個廢物!
李四大力錘了兩下胸前的鎧甲,神色堅定。
「如果不能回來,望將軍為我們報仇!」
大軍開拔。
李恒走了,李四也走了。
我回了爹娘那裡,點了兩萬精銳,靜靜等待。
16.
雪花飄飄灑灑,落了滿地。
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要早,南邊饑荒鬧了起來,我爹帶兵去鎮壓。
沒幾日,他給我來信:
「邊城怕是有變,你速速回李府去,看看你公爹到底如何了,還能不能披甲上陣。」
我趕回李府,正趕上李將軍接到陛下的密令。
李恒出事了。
李將軍吐了血,看我的眼神都是祈求。
「恒兒太自負了,想在落雪前解決這場戰役。可惜中了埋伏,十萬大軍……死傷過半!」
雖然在意料之中,也是對我最有利的結果,可到底還是悲痛不已。
那都是與我相處了半年的兄弟,還說回來要再與我比一比槍法。
我二話不說,帶上自己的兵馬糧草,抄近路趕往邊城。
到了邊城,我的怒火差點燒幹了理智。
軍報寫得太保守了。
破敗的城牆混著殘肢斷臂,血腥味沖天。
我第一眼看到了李四,他站在那裡,身上插著三隻被斬斷了箭翎的箭矢。
李四聽到動靜,攥著長刀的手緊了緊,緩慢地回過頭來。
他的頭盔早已不見,半張臉上是乾涸的黑血。
看到是我,他漆黑的雙眼亮了起來,沉重的腳步似乎都輕盈了幾分。
他踉踉蹌蹌走到我跟前,「撲通」一聲就給我跪了下來。
他嘶啞的聲音刺耳:
「秦將軍,求您救救少將軍吧!」
我讓軍醫趕緊救治李四,又讓人燒了熱水給他灌下去,這才問清楚了來龍去脈。
李恒不甘心失敗,又怕如喪家之犬跑回去被皇帝治罪。
他挑選出還活著的精銳,想要背水一戰。
在我到達前的第二日,他便已經帶人出了城。
可他太急躁了,妄想以少搏多,被北狄人團團圍住,彈盡糧絕。
我立刻點兵,翻身上馬。
臨走前,我問李四:
「是你求我救李恒的,如果我把他救了回來,那你欠我一條命。」
「這條命,你用什麼還?」
李四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懂了我的意思。
我沒有等待他的回復。
而是帶兵繞到了北狄營帳的後方,燒了北狄人的糧草。
趁著他們回援時,截殺圍堵李恒的北狄兵馬。
平沙無垠,河水縈帶,戰馬嘶鳴,血肉橫飛。
我的長槍上不知穿進了幾個頭顱,沉重到我無力再舉起。
我將長槍丟棄,拔出腰間的佩刀,一刀插進了偷襲者的脖子。
鮮血瞬間噴湧而出ţűⁿ,染紅了我的鎧甲,不知是我的,還是敵人的。
我仿佛沒有痛覺一般,機械地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砍,劈,刺……
我的耳中只有喊殺聲和兵刃相撞的聲音。
直到我跟前再沒有一個敵人的時候,我看到了李恒。
他站在土堆上,呆呆地盯著我,滿臉震驚,身子微微顫抖。
我下了馬,一步步走向他,很慢很慢。
我的靴子像是灌了鉛,流進眼中的血液,把周圍染成了一片紅色。
李恒絕望中如迷霧般的眼神裡破開一道口。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那是希望。
「秦遲歲……」
17.
李恒被我綁了,他還在呆呆地站著,沒有反抗。
他期期艾艾往我身邊挪了挪,垂著頭,小心翼翼看我的臉色。
「遲歲,以前都是我不好,我道歉。」
「等這次回去了,我就讓蘇嫋嫋離開,所有妾室都遣散了。」
「你我好好地過日子,好嗎?」
他眼裡有期盼,有希冀,卻被我不留情地打碎了。
「李恒,你連我的床都上不去,怎麼和我好好過日子?」
李恒氣結,他皺眉看著我。
「是你一門心思要嫁給我的,為什麼不願意同我圓房?」
「你不愛我,為什麼要來救我?」
「還是,你,你想跟我和離?你我是陛下賜婚,陛下不會同意和離的!」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臉。
「你還記得當初你是怎麼說的嗎?」
我學著他的語氣:「別以為賜婚聖旨能護得住你,我就算休不得你,也能讓你自請下堂!」
「現在,你卻又想與我好好過日子?你配嗎?」
「我來這裡,是保家衛國,救你,並非我本意。」
李恒的臉一寸寸灰敗,他仿佛受了很大的打擊,險些栽倒。
我並沒有打算放過他,喊來了李四。
李四冷著臉走到我身後站定,沖李恒拱了拱手。
「此戰我救了少將軍三次,算是報答了李將軍的提攜之恩。少將軍被困時,我求了秦將軍營救,這是人命債,我得還。」
「從今往後,李四就是秦將軍的人了。」
李恒瞠目結舌,指著李四大罵:
「你救我是你的本分,可你竟然想要背主——」
我沒等李恒說完,拽住他,讓他好好看看四周。
「李恒,你問問他們,還有人願意追隨你嗎?」
李恒環顧了一周,看到的只有失望、鄙視和深惡痛絕。
他往後退了兩步,聲音都在發顫。
「我知道這次我錯了,只要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保證會勝利的!」
可惜,沒人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軟禁了李恒後,我代替他領軍。
我帶著自己的人馬,與李四帶著剩下的殘兵,兩面夾擊,繼續攻打北狄軍營。
這一仗打了四個多月。
一將功成萬古骨。
春寒未過,北狄撤離邊城。
京城聽聞戰報後,派來了監軍。
同監軍一起前來的,還有我的公爹,李將軍。
18.
兩月有餘,李將軍和監軍到了。
軍中人回稟稱,李恒帶人追擊北狄去了,一去不歸。
大軍中只剩下我一個主帥了。
聽聞李恒重傷而亡的死訊,李將軍再也堅持不住,一病不起。
原本陛下擬了兩份聖旨。
一份是讓李將軍來接手大軍。
李將軍在路上時,已經和監軍商議好了,對外就說只有這一份聖旨。
可監軍看到李將軍大限將至,便掏出了第二份聖旨。
我被封為征北大將軍,統領現在的軍隊,繼續抗擊北狄。
李將軍醒來後,就堅持要見我。
我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前去探病。
在他塌前,我寬慰道:
「公爹莫要傷懷,夫君雖然不在了,但還有我。」
「我已經準備將李家軍併入秦家軍。李家軍無人反對,由李四做我的副將。」
「我聽說蘇嫋嫋在夫君走後,查出了身孕?不枉夫君憐愛她一場。這個孩子,以後就是我的孩子,我會好好教養他長大。」
「李家後繼有人,陛下也不會收回兵權。」
李將軍迴光返照一般,竟然坐了起來。
他大口喘著氣,盯著我良久,一聲長歎:
「我小瞧了你!」
「秦大山當真生了個厲害的女兒啊!」
「我與你爹爭了半輩子,我以為自己贏了,卻沒想到輸了個徹底!」
「好好好!」
說完這三個好,李將軍雙眼一閉,重重摔回到床上,氣絕而亡。
19
又是一年大雪漫山,我率軍擊潰了北狄,大獲全勝。
北狄派使者求和,歸還燕雲十六州。
班師回朝那日,李四騎著高頭大馬護在車外,我抱著一對龍鳳胎坐在車內。
車廂裡還有一人,他臉上全是疤痕,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斷掉雙手的胳膊被繩索捆在身後。
李恒死死盯著我懷裡嬌嫩的Ŧū́³兩個奶娃娃,大張著的嘴裡沒有舌頭,只能發出「啊啊哦哦」的聲音,不知說些什麼。
我微笑著歎息:
「聽說陛下已經到了城門外,要親自迎我這個大將軍進城呢。」
「以前你張口閉口就是女子如何如何,比不得你這男子。你瞧,現在凱旋而歸的是我、榮耀加身的是我、統帥三軍收回燕雲十六州的,還是我。」
「是啊,我從小就跟在你身後,你會的我都要學,那是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比你更強。」
「哎呀,你別哭啊!陛下要追封你為宣德侯呢。當然了,這份榮耀將來也會屬於我的孩子。」
李恒似乎很想問我什麼,我就拿出筆和紙。
他用牙咬著筆,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
「這是,誰的孩子。」
我點了點頭。
「蘇嫋嫋和我同一時間誕子,所以這名義上,是你的孩子。不過,到底是誰的,就不重要了,反正是我生的,就是我的孩子。」
「你放心,我應該不會殺你,還會讓你的白月光伺候在你身邊。」
「以前你為了她,不惜在我們大婚時離開。想必,她也不會在意你如今這副殘缺的模樣。」
李恒嗚嗚咽咽,大口喘氣,仿佛馬上就要死過去。
他咬著筆寫下:
「為什麼這樣對我,你,愛過我嗎?」
我盯著墨水浸染的紙張,有一瞬間的恍惚。
一個白衣少年騎在馬背上,他俯身向我伸出手,笑道:
「上來,我帶你去看夕陽!」
那日的餘暉,紅變了整個天空。
可我也記得,蘇嫋嫋成婚那日,李恒喝醉了酒。
陪他飲酒的好友勸他:
「秦遲歲為你做了那麼多,你們又是青梅竹馬。如今那位已經嫁人,你就安下心來,好好待秦遲歲吧。」
李恒怎麼說得呢?
他冷笑:「若非我父親想要秦家兵馬,死活不肯替我去求聖旨,嫋嫋怎會受那麼多委屈?」
「嫋嫋受苦,憑什麼秦遲歲幸福?」
「我會娶秦遲歲,我不但要奪走她秦家的兵權,還要她成為滿京城的笑話!」
我回過神來,李恒咬著筆,還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微微彎下腰,盯著他的眼睛。
「蘇嫋嫋以前的夫家,背靠貴妃娘娘。可是蘇嫋嫋一受委屈,就有人立刻告訴你。」
「你猜,是誰告訴你的?」
「還有咱們大婚那日。你父親手握重兵,怎麼會讓一個小廝無緣無故闖入李家?」
李恒睚眥欲裂,抖著身子要衝過來,被我一腳踹了回去。
我殘忍地說出真相。
「沒錯,就是我做的。是我為蘇嫋嫋通風報信,也是我讓守衛把小廝放了進來。」
「當初你說,想要秦李兩家的兵權合二為一,我幫你做到了。」
「快笑啊!你夢想成真了,怎麼不笑呢?」
李恒被李四拉下了車,拴在馬車後面,跌跌撞撞跟著馬車前行。
餘暉未盡,高聳的城牆已在眼前。
百姓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我聽到我爹高聲喊道:
「陛下親迎,大軍凱旋!」
番外
李恒以為自己死定了。
他絕望之際,北狄後方竟然大亂起來。
一支黑甲精銳騎兵,沖進了包圍圈。
李恒看見了秦遲歲,那個他喜歡過、厭惡過,又不得不承認確實勝過他的女子。
秦遲歲一手挽著蛟筋碾成的韁繩,玄色的繩索纏在她指尖。
那雙手他握過,上面厚重的老繭, 讓他一瞬間就想甩開。
遠遠不如蘇嫋嫋那雙柔荑。
纖纖素手,滑嫩無比。
他明明更喜歡這樣的手,但現在看見秦遲歲握著韁繩的手, 他卻覺得更加好看。
隨著風的淩冽,秦遲歲高高束起的髮絲漫天紛飛。
髮絲纏繞下那張明豔的臉若隱若現。
與蘇嫋嫋惹人憐惜的長相不同, 秦遲歲美得有攻擊性。
烏髮紅唇,眼神黑亮得出奇,裡面是不服輸的堅毅。
她一刀下去,力氣與速度不輸男子半分。
周圍敵人見她是女子也不敢輕易上前,只周旋觀望。
李恒的心落回原處, 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那個紮著羊角辮,總跟在他身後的女孩救了他。
小時候, 他父親母親都喜歡秦遲歲,他也喜歡。
他們一起吃一根糖葫蘆,一起去草地上放紙鳶。
他是何時開始討厭秦遲歲的呢?
是父親誇讚秦遲歲習武有天賦?
是那年皇家獵場,秦遲歲拔了頭籌?
還是那群將軍叔伯們笑話他,說他不如自己未來的小娘子?
李恒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秦遲歲和別的女子都不同。
他喜歡什麼, 秦遲歲就學什麼。
最初他很開心,覺得秦遲歲肯定是喜歡他的,不然怎麼會寧可受傷, 也要和他一起騎馬?
可漸漸地,他不高興了。
因為秦遲歲太優秀了。
騎馬比他熟練,弓箭比他射得准, 就連他最擅長的長槍, 也不是秦遲歲的對手。
明明他習武要早上兩年!
別人的誇讚越多, 李恒就越討厭秦遲歲。
所以當秦遲歲想和他一起迎擊北狄時, 他嗤之以鼻:
「你一個女子, 還妄想指揮戰場,你配嗎?」
「速速退下去, 等我贏了北狄,論功行賞時, 會向陛下給你求個誥命。」
「戰場本來就是男子的天下, 女子就應待在家中相夫教子。」
對, 這才是女子的本分。
秦遲歲不該和他搶功勞, 不該比他優秀,奪了他的風采!
秦遲歲是女子,就改依靠男子活著。
就像蘇嫋嫋那樣,捧著他, 順著他, 崇拜他!
可他被北狄人圍住後, 他第一個想到的, 卻是秦遲歲。
他想,若是自己帶上了秦遲歲, 一定不會輸得這麼慘。
沒想到, 她真的來救他了。
這次回去以後,他要好好和秦遲歲在一起。
之前一定只是因為他和蘇嫋嫋的事情,讓遲歲吃味了。
只要他遣散所有妾室,許諾今生唯一一雙人, 再好好哄哄,遲歲一定會回心轉意。
這樣優秀的女子,才應該給他生孩子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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