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港城的那天,是程正東的訂婚宴。
整個維多利亞港煙花綻放。
人人都說章詩穎是程正東心尖上的人,所以這訂婚宴才能如此奢靡。
我深以為然。
畢竟我只是像她六七分。
就在程正東身邊待了整整四年。
船隻緩緩地離開港口。
我想起我從前總問他:「今天回來嗎?」
他從來不回復。
如今,我也總是硬氣了一回。
托人給他帶信:「從此不歸港。」
01
剛跟著程正東的時候,就知道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小妹妹。
人人都說我像她。
程正東總是嗤之以鼻:「沒一分像的。」
我自那一刻就明白。
他有心中月,而我只是路過的月影。
偶爾投影就好,千萬別太當真。
認識程正東那天。
我被學姐介紹來做公關。
那場飯局,他是最後一個到的。
明明遲到了,可桌上的人卻個個恭維。
程正東的眼神好幾次都轉過來看著我,帶著點探究。
桌上坐得全是人精,一點點風吹草動立刻就活絡起來。
有人起哄讓我給程正東敬酒。
他四平八穩地坐在那,不搭腔也不阻止。
杯子塞到我手裡的時候,已經倒滿。
還來不及拒絕就已經被推到他身前。
我深吸了一口氣剛想拒絕。
他張口了:「你們是跟我喝還是跟她喝?」
這場之後,程正東再來,經理一定會安排我去。
坐得離他最近的那天。
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也沒有抬一次酒杯。
那天桌子邊緣坐了個內地來的小老闆。
從進來就很殷勤。
臨了了,他見程正東滴酒不沾,到底有點不服氣。
他就把酒遞給了坐在旁邊的我。
調笑道:「那既然程總喝不了,你就代他喝吧。」
我幹了三個月了。
早不是當初。
接過酒杯,還沒張嘴,身邊的人動了。
程正東轉過身,從我手上拿回了杯子,一仰頭就是一整杯。
三個月。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接了別人敬的酒。
那天晚上,程正東開著車在會所門口等我。
他的身後就是維多利亞港。
燈光熠熠,照在他的臉上,多情又溫柔。
他打開車門的時候只問了我一句:「可以嗎?」
這裡面飽含的千言萬語,我是懂的,於是我坐了進去。
我再也不需要去那個會所工作了。
這份陪伴程正東的新工作我一做就是三年。
我也從那個他朋友口中的學生妹變成了龔甯小姐。
畢竟程少身邊能待超過一整個年的,除了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他倒真不是非常難伺候的人,脾氣也不古怪。
恰恰相反,家教使然,他是一個非常有紳士風度的人。
可在一起的大多數時刻,他並沒有什麼情感上的波動。
跟他在一起,接受冷漠和寂寞是常態。
而我從小一個人生活,對這一切習以為常。
剛開始的頭一年,他身邊的朋友都打趣:「程正東身邊待超過半年的,都得被凍死。」
然而三年過去了,我還依然穩穩當當地站在這。
伍開一給我發資訊的時候,我正在整理去學校的衣服。
程正東要出差幾個月,我想搬回學校住。
「正東讓司機去接你,在山頂嗎?」
伍開一是程正東的好朋友,聯繫方式加了很久,但是從來沒有單線聯繫過。
雖然有點怪異,但我還是發了個「嗯」過去。
打了個電話給程正東,因為還在工作時間,依照慣例沒有接。
司機來得很快,是伍開一常用的那個叔叔,有過幾面之緣。
他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龔小姐,我接您去遠山。」
02
「遠山」是一家素食餐廳。
它就坐落在半山腰,遠遠地能看見維多利亞港。
正值華燈初上,我並沒有直接進去,站在門崗處眺望了一小會兒。
這繁華雖入眼,卻無法收入囊中,我有點遺憾地想。
有人在我身邊「咦」了一聲,我轉身後,他驚道:「真的是你?程正東來了?」
說話的人是王棟,也是程正東的發小,他家是港城餐飲界的大亨,這間遠山餐廳就是他名下的。
我納悶道:「他不在嗎?伍少讓司機來接我的,說他吩咐的。」
王棟笑得有點不太自然,我心裡那股怪異的感覺更重了。
他道:「伍開一聯繫你的?那就一起進去吧。」
他一邊說話一邊打開了餐廳的門,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本想推拒說我再打個電話給程正東,可站在大廳中間的人已經看了過來,幾道視線聚集在我們身上。
正中間是一個女孩,乍一看,跟我有六七分相像。
我心裡瞬間就明白了她是誰。
章詩穎,程正東的青梅竹馬。
早就聽聞她即將學成歸來,沒想到這接風宴竟讓我撞了個正著。
伍開一第一個迎了上來,他用眼神擋住了身後的大部分視線,沖著我笑道:「今天這麼巧?龔甯也來這裡招待朋友?讓王棟給你免單。」
我和王棟都是一愣。
王棟率先開口道:「你發什麼瘋呢?不是你叫司機去接的龔寧?」
伍開一的表情都凝固了:「我是真的瘋了嗎?」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震驚道:「還真是我叫的。」
高跟鞋的「嗒嗒」聲從伍開一的身後傳來,女孩清脆的聲音響起:「是龔寧嗎?我用一哥的手機發資訊叫你來的,初次見面,我是章詩穎。」
其實在伍開一開口說第一句的時候,我心裡就有了猜測,在此刻成了真,我倒沒有更多的驚訝。
「你好,我是龔寧,歡迎你回國。」
她的笑容隱在嘴邊:「你認識我啊?」
伍開一的手在我倆中間比畫了一下,道:「這很難不認識吧?」
章詩穎笑得更開心了:「也是,一直聽聞正東身邊有個跟我十分相像的玩伴,所以想見上一見,龔小姐不會生氣吧ṭüₘ?」
「玩伴」的字眼在她嘴裡一過,平添了幾分曖昧意味。
這些年,我在程正東身邊早就看慣,也看淡這些。
只淡然一笑:「不會,螢火之光怎敢與日月ťũ⁷爭輝?章小姐說笑了。」
對於我的識趣,章詩穎顯然是滿意的,也讓她對我少了幾分興趣。
她回身招呼朋友:「走吧,人到得差不多了,一起去包間吧。」
伍開一走在她身邊數落她幾句什麼,我聽得並不分明。
王棟在一旁對我說道:「她從小跟我們一起長大,大家都拿她當妹妹,尤其是開一最慣她,就一小孩脾氣,你別生氣,稍坐幾分鐘,我喊司機送你回去。」
我只得點了點頭。
03
然而我剛落座,就接到了程正東的電話。
王棟在一旁看到螢幕顯示,笑了一下,道:「你去外面接吧,正好叫正東來接你。」
我拿著手機剛準備離座,那邊章詩穎就道:「這就要走?不行哦,今天可都得聽我的,現在不能走。」
她說得理直氣壯卻又不失可愛,竟叫人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王棟在一旁說道:「大小姐,人家就是去接個電話,一會兒就回來。」
說著這話他把我往門口推了推,我閃身而出。
關門間,我看到章詩穎向我投來的眼神,並不算太友好。
程正東在電話裡問我在哪兒?
「在遠山餐廳。」
「在那接待朋友?」
剛剛伍開一這麼問的時候,我都想吐槽了。
我何德何能,我什麼檔次,能在這裡接待朋友?
這裡一道清水白菜都要二百二。
「沒有,跑錯地方了。」
「你今天帶腦子出門了嗎?跑錯地方跑到那去了?你進去找王棟,叫他安排司機送你回來,我在山頂等你。」
我掛了電話就去了洗手間,剛出來電話又響了。
還是程正東。
「你見到章詩穎了?」他的聲音裡倒聽不出什麼別的情緒,我都能想像到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嗯,她用伍開一的手機給我發的信息。」
「那你怎麼剛剛不說?在那等著吧,我去接你。」
剛剛還叫司機送我的人,聽到青梅竹馬在,卻又要親自來,其中的意味簡直不言而喻。
我有點意興闌珊地倚在二樓的平臺上,朝山下望去。
章詩穎不知道何時從包間出來,站在我旁邊。
「這裡漂亮吧?我在英國四年,無時無刻不想念在這裡的一切。」
她停頓了一下,望著我笑,「還有這裡的人。」
她向我拋了一個問題,「不問我是誰嗎?」
我指著一樓的那個正從車上走出來的人,回答道:「他來了。」
「其實今天我故意沒通知他,我也不准其他朋友說,我把你叫來,就是想試試他。你猜他今天是為你而來,還是為我而來?」
我沒有說話,她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她在下樓前對我說了句:「過了今天,他只能為我而來。」
自信又霸道。
我聽見程正東對她說:「怎麼回來了不通知我?」
「不通知,你不也來了?」
程正東的頭頂上像是長了腦袋,只說了一聲:「下來。」
我便灰溜溜地跑了下去。
章詩穎的笑容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勉強,說道:「接風禮物你都沒給我準備,今天就一起吃飯吧。」
程正東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鴻門宴啊?」
王棟出來正好聽到這一句,接話道:「那哪能啊?趕緊的吧,主角都在外站著,裡面都等著呢!」
04
第二天起床時,我就見桌上放著個首飾盒。
助理進來送早餐時,程正東叮囑他:「送到恒運地產。」
只這一句,我便明白了。
這是昨日章詩穎隨口一提的接風禮物。
許是因為我多看了幾眼,程正東問我:「喜歡?」
我搖了搖頭,我都不知道是什麼,談何喜歡?
「一顆粉鑽而已,你如果喜歡,我有個更大的。」
這次我真的是搖頭:「我不要,我喜歡金子。」
他輕笑了一聲,「知道了,明天給你帶塊金磚回來。」
說是明天,當天晚上就放在桌上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來,掂量了半天,感受到一千克的重量後,心滿意足地放下了。
沒承想,這情景被正在廚房喝水的程正東看了個正著。
「看你那個財迷樣,我短著你吃還是短著你喝了?」
程正東一向大方,我待在他身邊,吃穿用度,一應都是最好的。
「拿起來吧,我在你床頭櫃下面放了個新的保險櫃,你的貴重物品以後就放在那裡面,等裝滿了拖回你的小公寓去。」
程正東在離我學校不遠的地方,送了一套公寓給我。
至今也沒去住過兩次,裡面已經塞得滿滿當當。
都是這些年程正東心血來潮送我的禮物。
很多東西新鮮勁兒過了,程正東就不准我再用,我又不捨得真的扔掉,於是就全放回那裡去。
有一次偶然間被程正東看見,他吐槽我:「你是松鼠嗎?收集這些是準備過冬嗎?」
到了後來,他有些不用的東西也會隨手丟給我:「收集癖拿回你的中轉站去。」
他就是這樣一個充滿矛盾的人。
明明對我的習慣嗤之以鼻,卻在某些時刻展示出強大的包容心,讓我誤以為,我快要觸摸到他。
然而下一秒我聽到他壓低聲音問我:「地上的行李箱是什麼情況?」
在一起這樣久,我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氣,這聲音代表他此刻的心情並不愉悅。
要搬去學校住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跟他商量,他不喜歡我離開他視線,也不喜歡我先斬後奏。
我正思索著說辭,他道:「想拿什麼話敷衍我呢?」
「我哪裡敢?你馬上不是要去國外待三個月,我一個人住在這裡也不方便。出行都要司機接送。不如回學校住。」
他的臉色並沒有好轉多少。
我只好繼續道:「而且我習慣跟你在一起,我要一個人待那麼久,地方小一點,我也能好受一點。」
他喜歡我撒嬌。
他的臉色果然好了很多。
一邊看著我收拾行李,一邊說道:「想我就給我打電話,有緊急的事情就打給王棟,他比伍開一靠譜,大事小事都能辦。」
我覺得有些好笑,我一個內地來的窮大學生,到底有什麼大事能辦?
但我還是應了:「好,我知道了。」
「乖得很。」
他喜歡我撒嬌,也喜歡我乖巧。
那天晚上的他也很溫柔。
疲倦過後的睡覺總是格外沉。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已經走了。
05
報考醫科的時候我有想過並不會很輕鬆。
但港城大學的醫學生,只能用異常忙碌來形容。
前些年我還能抽出時間跟程正東周旋。
這是我跟程正東的第四年,是我在港大本科的第六年。
不僅有數不清的臨床測試,還有各種複雜的筆試。
負擔之重是前面的五年之和。
程正東能在此刻外出,我是長舒了一口氣的。
我每天忙忙碌碌的,等接到程正東第一個電話時,才發現他離開已經一個禮拜之久。
他在電話裡質問我:「讓你回學校住不是讓你消失的吧?」
我趕忙道歉:「太忙了,每個專科都要實習,實習完都有臨床測試,不合格還得重新來。」
他在那邊哼了一聲,道:「以後每天給我打電話,不然你還是搬回山頂住吧。」
「好的,知道了。」
見我答應得爽快,他心情暢快了一些,又多跟我說了幾句。
「不然整天忙,還是要適當放鬆的,要家裡給你準備飯送過去嗎?」
「不用,我們學校食堂飯菜很好的。」
「行,那每週末我叫王棟從他家餐廳給你送一次飯菜過去,你改善下吧。」
剛剛已經拒絕過他一次,再來一次就要惱了。
我便道:「好。」
掛了電話,我隨手翻了翻微信,正巧此刻有帳號添加我為好友。
我打開一看,是章詩穎。
我點開她的頭像,是她自己的照片,在異國的街頭,對著鏡頭笑,陽光傾照在她身上,明媚又優雅。
我又看了看我的小檸檬頭像,差點自閉。
通過的瞬間,她就發來了打招呼的表情包。
以及一個明晃晃的位址。
她在程正東出差的城市。
她沒有再發什麼多餘的話。
她的挑釁也帶著種高高在上的意味。
我不得不承認,她跟程正東是同一類人。
她只作出了一個追隨的姿態,就篤定我會知難而退。
而她不明白的是,我和程正東之間,我從來不是做決定的那人。
她需要攻略的人,從始至終只有程正東。
她在跟我同步她跟程正東的日常。
什麼時候見到面了。
什麼時候吃飯了。
什麼時候一起逛街了。
我都是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恍惚間,我甚至以為章詩穎是我聘請的狗仔,用來窺探程正東的私生活。
以至於有天在跟程正東打電話時,他說他今天晚上準備去吃中餐時,我脫口而出:「你中午不是吃過了嗎?」
他問我:「你怎麼知道?」
我斟酌了半天才道:「章詩穎朋友圈看到了。」
幸好她也在朋友圈同步更新,伍開一還經常在下面給她加油打氣,祝她全勝歸來。
程正東難得有心情解釋:「她過來買包,過兩天就回了。」
確實是過兩天就回來了。
第三天的時候,我就在校門口見到了章詩穎。
她給我帶來了一個重磅消息。
06
她倚在我教室的門框對我說道:「我跟程正東要訂婚了。」
我心裡一驚,抬頭望了過去。
她嗤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一點兒都不在乎呢,平時在程正東面前那股勁拿捏得挺好,這不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得慌神?」
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甫一聽到時,心口有種麻麻的、鈍鈍的沉痛感。
隨之而來是一種釋然和解脫。
反正遲早都有這麼一天,或早或晚而已。
「那就祝福章小姐得償所願。」
她就那麼瞧著我,眼裡滿是不屑和輕視:「嘴還挺硬!
「沒跟你開玩笑,我今年回國就是回來準備跟他訂婚的事情,等訂完了我還得回去讀書呢。你猜程正東怎麼偏偏這時候去國外出差呢?之後兩三年他的重心都會在那邊,因為要過去陪我。不信你問他唄?你倆不天天都煲電話粥嗎?」
她的語速很快,語調也是微微上揚的,說出來的話自然而然地帶著股嘲諷意味。
我沒什麼要問的。
也沒什麼信不信的。
因為我的想法在這段關係裡,並不重要。
我能做的就是接受。
「欸,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在正東面前也這麼寡言,還是說你根本不想搭理我?」
我整理好自己的書本,迎著她走了過去。
在她身邊站定了片刻,說道:「因為我不善言辭,怕說了什麼不中聽的,惹你不高興。」
「你還不善言辭?我可聽說了,正東身邊這幾年除了你,再沒有旁人了。你如果不善言辭,怎麼可能將他哄得團團轉啊?」
我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久,直到把她看得有點不自在了,才說了句:「大概是因為這張臉吧。」
她果然臉色稍霽,露出了一點點天真和嬌憨。
「正東一直都說我很漂亮。」
是,他也是這麼說我的。
有一次我問他,那麼多女孩子,怎麼偏偏就挑中了我呢?
他說因為漂亮,扎眼的漂亮。
我望著面前這張跟我足足有六七分相像的臉。
也總算領略了一回什麼叫作扎眼的漂亮。
「章小姐,我還有課,要先走了,你自便吧。」
她看著我手裡那幾本厚厚的書,又伸手掂了掂我的書包:「重死了!我聽說學醫很苦的,你既然跟了正東,怎麼不找點輕鬆的事情做,叫他給你開個私立醫院或者是做個醫藥公司也不是什麼難事啊。」
越跟章詩穎接觸,就越覺得她跟程正東是一類人。
甚至他倆說話的腔調都是一模一樣的。
某次快到考試周,我待在山頂的書房裡惡補,連應付程正東的時間都沒有。
一連三天拒絕他後,他負氣地對我說道:「你這書我看也沒什麼念的必要,如果真的喜歡,可以開個診所或者醫藥公司。」
那口氣,就跟在門口超市買個大白菜似的輕鬆。
「有些事情我覺得還是自己擁有比較踏實。」
章詩穎道:「那公司開了不就是你的了?難道正東還能問你要回來?」
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就走開了。
我跟她的腦回路確實不太一樣,根本產生不了共鳴。
我要趕去上課,並不想耽誤一點點。
她在後面喊道:「你不會是在罵我腦子不好吧?」
07
程正東這次在國外足足待了四個月。
比原先預計的整整多出了一個月。
這期間他一次都沒回來,視頻電話倒是每天都有。
臨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在電話裡告訴我,第二天的下午回國。
我當時不知道那根弦搭錯了,回了句:「這麼快?」
他的臉色眼見地陰沉了一些,聲音也低沉了:「這麼快?看來我不在的日子你還是太快活了一點,等著吧。」
之後的那天他沒再接我電話,我連想示好的機會都沒有。
那一整天我都提心吊膽的。
直到出了校門看到他的車,我提著的心也終於死了。
他本來陰著一張臉,但看到我面如菜色反而愉快了一點。
他笑著問我:「臉色這麼難看,是因為把我的話聽到心裡去了?」
我順著他的話說道:「是因為太想你了,茶不思飯不想。」
「嗯,那等會兒讓你表現表現,我看看你多想我。」
程正東連晚飯都沒讓我吃,我才是那頓大餐。
在這方面從來都是他主導,那天他卻一直引導我。
直到月夜過半,他才大發慈悲地把我從臥室撈出來,問我想不想喝點粥?
我氣死了,什麼港少十大酷刑啊?
體力活幹完飯都不Ṭűₕ讓吃啊?
許是我眼睛瞪得太大了,他笑出了聲。
「行了,帶你去喝早茶吧。」
我堅持道:「是夜茶。」
他傾身過來壓在被子上:「我倒不介意真的去吃早茶。」
我趕緊爬起來,從衣櫃裡拿起衣服,「我主要是怕你餓。」
淩晨兩點「清風茶樓」還是熱鬧非凡。
滾燙的砂鍋粥一上桌,蓋子一揭,席間立刻就煙霧繚繞。
我順著這霧氣望過去,程正東的臉隱在其中,看得並不是很真切。
有人從旁邊走了過去,半分鐘後又走回來。
「正東,來了怎麼不去包間?」
來人是王棟,這裡也是他的產業。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覺得港城可真小啊。
尤其當你的交際圈是同一階層的,來來往往就那麼一些人。
程正東今天心情很不錯,貧了一句:「吃個砂鍋粥還要付你包間費,我嫌虧得慌。」
王棟「靠」了一聲,道:「你什麼時候回的,伍開一還說你再不回來就要去美國抓你了,這次怎麼去這麼久?」
「出了點問題,沒想像中的那麼順利,就多耽擱了一點時間。」
趁著他倆說話的時間,我把桌上的點心一掃而空。
程正東一心二用,一邊跟王棟說話,一邊還不忘吐槽我。
「小松鼠出來過冬了?你這一頓得頂幾天?」
「這桌上坐著你一個活人啊,我餓死唄?」
「剛誰在車上哄我,說萬事以我為主,合著你家主人都不吃飯的?」
王棟在一旁憋笑,實在忍不住了才叫來服務員。
「再給這桌上的點心重新上一遍。」
程正東瞥了他一眼,問道:「你在這沖銷量呢?」
王棟舉起雙手投降:「我真服了,正東,這頓算我的,你快吃吧,我還要去巡店。」
他一走開,我就好奇道:「他還要巡店啊?這麼多店每天不得累死。」
程正東道:「他家兄弟四個,他不想巡店,有的是人頂上來。」
08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程正東跟我說起他的朋友。
寥寥幾句,就是一場豪門間沒有硝煙的戰場。
王家有四個兒子,王棟是老大,剩下來三個都是私生子。
他母親去世得早,半年後他爸爸就把小三和小三的兒子們全都接回了家。
他在失去了媽媽以後,又失去了爸爸和家。
「不過他現在還住在老宅,他爸爸和阿姨帶著那三個私生子住在外面。」
老宅就是一個家裡身份地位的象徵。
這說明至少在目前來看,王棟在這場權力的爭奪戰裡還占著上風。
「伍開一家裡就簡單得多,他爸媽都沒有兄弟姐妹,兩邊只供養他這一個孩子,活脫脫給他養成了現在這沒心沒肺的主。」
父家是地產界龍頭,母家是進出口大亨。
養出個沒心沒肺的都已經算是教育成功的典範了。
程正東看了我一眼,道:「就對他們感興趣?」
「那當然對你更感興趣。」
他哼笑了一聲,聲音裡透露出一點難以掩飾的喜悅。
即使如此高高在上的人,也難逃阿諛奉承。
其實他家裡的事情我通過港城的娛樂八卦小報,已經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他父母都是紅極一時的港星,因戲生情後結婚、生子、退居幕後。
之後憑藉獨到的投資眼光和精准的人脈,在影視業賺得盆滿缽滿。
然後雙雙出軌。
「我爸是出車禍走的,當時那副駕駛的小明星還懷著孕,本想母憑子貴的,最後卻一屍兩命。我媽後來倒是又給我添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但他們都在國外生活。」
嗯,看來港城的娛樂八卦還是挺保真的,基本上沒什麼太大的出入。
程正東難得有興致跟我說這麼多。
我本來想問問章詩穎的事情,又怕破壞氣氛,就沒開口。
結果好巧不巧,章詩穎一群人就進來了。
如果不是她臉上驚訝的表情那麼真,我都懷疑她在程正東身上裝了定位器。
她人緣真的很好,走到哪裡都是呼朋喚友的一大群人。
精力也是真的很好。
我十天有八天在朋友圈都能看到她夜晚在港城的各個地方出沒。
有時候想想都忍不住唱起那句歌:你的人生我的人生好像不一樣(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都一樣)。
她見到程正東眼睛都是有光的,亮晶晶的可愛極了。
「正東,你怎麼在這?不是說下周才回來嗎?」
「嗯,事情忙完了就提前回來了。」
她抱怨道:「那你怎麼不告訴我?我本來都想去找你了,還是一哥說你忙我才沒去的。」
伍開一本來站在門口跟人說話呢,眼見章詩穎一群人停下來,這才走了過來。
他見到程正東就是一陣吐槽:「剛王棟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
他指了指章詩穎說道,「既然你來了,這孩子你就自己帶吧,這些天替你帶孩子帶得我都要發瘋了。」
他說完這句後才看到坐在對面的我,表情有那麼一瞬間的不自然。
但還是非常迅速地跟我打了個招呼:「龔寧你也在啊?這家粥怎麼樣?也是棟哥的新產業,回頭讓他送你一張充值卡。」
一群人烏泱泱地堆在大堂中央並不雅觀,有人提議道:「難得碰見,我們去包間坐吧。」
我對他們的難得碰見保持懷疑態度。
沒想到程正東也是。
「我九龍遛個彎就能碰到你三次,你們玩吧,我們先走了。」
他朝我喊了句,「龔寧。」
我立刻站起來跟著他出去了。
走到門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已經走到包間門口的章詩穎也正好望過來。
眼神哀怨又傷心。
這一切程正東一無所知。
09
平時的學業已經足夠繁忙,還有不堪重負的考試周。
雖然每日往返山頂讓我覺得有點麻煩,但好在這裡足夠安靜。
多數時候程正東都不在家,我正好可以安心備考。
說是考試周,但其實整整一個月都有大大小小的測試和考核。
等真正空閒下來的時候,已經快要過年了。
年關卻是程正東一年最忙的時候。
光是參加年會,他都要出席不少場。
那天他回來換衣服,見我在看書,便道:「怎麼又看書?也不怕讀傻了?」
我正讀到精彩時刻,便敷衍了他兩句。
他似乎對我的悠閒很不滿,立刻道:「換衣服,帶你出去透口氣。」
我不情不願地上了車,到了地點才知道,那是正遠的年會。
正遠是程正東名下最大的一間貿易公司。
有人曾經笑言,在港城,你只要消費了,那程正東就有進賬。
我坐在車上沒下去,對著打開車門等著的程正東說道:「我去不太合適吧?那麼多員工還有合作商都在。」
「那你覺得我站在寒風裡開著車門等你就合適了嗎?」
見我還在磨蹭,他呵斥了一聲,「快點!」
結果一下車就撞見了程正東的母親。
那位常年居住在國外的大明星。
歲月從不敗美人。
她看起來還是那麼光彩照人。
她正笑眯眯地站在臺階上看著我和程正東。
我走上前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她便先開口了。
「這是詩穎吧?好多年不見了,你跟正東還是形影不離的。」
我是有點尷尬的,程正東倒是很淡定,面無表情地介紹了一句:「這是龔寧。」
她媽愣了一下,才說道:「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年紀大了,眼睛就容易花。」
她是如此花容月貌,可說起年紀大,又有一種坦然的率真感。
我眼睛都要看直了,一句話也沒說得出。
程正東都被我氣笑了:「發什麼呆?走了。」
我匆匆走在大名鼎鼎的影后姚英女士身側,小聲跟她打了個招呼,就一起進場了。
程正東跟母親並不親近,兩人並未交談什麼,進了會場就分開了。
分開前,姚英女士禮貌地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
被程正東冰冷拒絕了:「你忙你的,她跟我一起。」
往裡面走時,我忍不住說道:「我其實可以跟她一起。」
他往前面不遠處指了指,姚英女士已經跟一個年紀看起來比程正東還小的男孩子,坐在沙發裡擁吻了。
「你確定你要跟她一起?」
我沒敢再多說廢話。
正遠的年會跟我見識過的不太一樣。
整個會所是被包下來的,大家分散在不同的樓層裡,吃喝玩樂也好,交際也罷,都是不受限的。
只有到了晚上九點鐘,大家會聚集到一個大廳裡,由程正東為員工頒獎和抽獎。
我對別的都不感興趣,但是曾經在小報上看過有一年正遠年會抽獎抽過房子。
我悄悄地問程正東:「進來的人都有號碼牌嗎?」
他瞥了我一眼,道:「想要房子了?」
沒想到這麼快就露了餡。
「想著吧。」
10
章詩穎是跟著伍開一一起來的。
程正東剛被人拉到牌桌上坐下,我自覺地去邊上的沙發上坐著。
伍開一張口就是:「正東,人我給你送到了,我要先走了。」
程正東頭都沒抬就喊他站住:「哪裡去?」
伍開一「嘿嘿」一笑:「能去哪裡呀?我去夜釣。」
「誰家夜釣要買三條船?你爸打電話給我了,今晚你哪都別去,在我這兒冷靜一下吧。」
伍開一哀號道:「我爸真是的,這種事打電話給你幹嘛?難道你讓我不去我就不去啦!」
話是這麼說,可當桌上有人把位置讓出來後,他還是乖乖地坐下來陪程正東一行人搓起了麻將。
章詩穎正站在程正東旁邊看麻將,章詩穎指什麼他就打什麼。
一時間倒也是贏多輸少。
引得旁人一直調笑:「幹嘛?你倆一家的出來打家劫舍呢?」
當屬伍開一輸得最多。
他立馬不樂意了,「小穎,還是哥哥送你來的,你站過來。」
章詩穎笑道:「我才不去,你亂出牌,到時候輸了還賴我。」
他道:「真是女大不中留。有什麼為難事都是找一哥,有什麼好事都想著你東哥了。」
眾人紛紛笑出聲,一時間調侃聲不斷。
章詩穎紅光面色,臉上淨是害羞神色。
程正東倒是四平八穩地坐在那,不搭腔也不阻止。
眾人似乎都忘記了,角落的沙發裡還坐著一個我。
半個小時前,我大概也做過這個場合的主角。
畢竟是程正東在年會上的第一個女伴。
就這麼一小會兒的工夫,我身邊那幾個剛剛一直試圖跟我搭話的女孩們已經百無聊賴地玩起了手機,只給了我冷漠的側臉。
過了許久,我聽到桌上爆發出一陣歡呼。
夾雜著伍開一的哀號聲:「還不如去夜釣!」
程正東的聲音裡帶著點笑意,說道:「新開的樓盤我要一間帶露臺的。」
「你哪間房子沒露臺?」
程正東道:「你別管,我送人的。」
眾人的眼神立刻曖昧起來。
有人道:「詩穎今天這一個鐘頭沒白站啊。」
伍開一也說道:「氣死我了,人是我去給你接的,結果禮物也還得我出?程正東你是程扒皮吧?」
程正東道:「你送你的,我送我的,不是一回事兒。」
伍開一立刻附和:「行行行,小穎,回頭你就直接跟哥去樓盤,挑一套你喜歡的,我今天非得把正東比下去!」
程正東在一眾人裡地位超凡,鮮少有人敢拿他玩笑,眾人看個樂子。
程正東被他懟了一下也不惱,只沖著沙發上喊了聲:「龔寧。」
我在眾人驚詫的眼神中起身。
章詩穎和伍開一大概沒想到這簾子後面還另有玄機。
一時間神色莫名。
程正東朝我招了招手,指著伍開一說道:「謝謝伍少慷慨,等開盤的時候戶型圖拿來你自己挑。」
伍開一這人最是單純,每次我跟章詩穎碰面的時候,他是最如坐針氈的人。
罪魁禍首程正東卻永遠四平八穩。
我和章詩穎的暗流湧動他不在意。
眾人的旁觀嬉笑他不在意。
他只做掌控全域的人。
棋子們的感受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
所以那天年會散後,章詩穎攔著程正東表白後得到的回答,大概也是他會給我的回答。
我總有種唇亡齒寒的宿命感。
11
他面對著微醺的章詩穎、對著表白詞說了五分鐘都不帶重複的,這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妹妹說的話,被從廁所回來的我,聽了個正著。
「你才二十五歲,想著結婚,想著和誰過一輩子,真的太早了。小時候大人們說的戲言,本身就是當不得真的。而且我現階段也確實沒有考慮過改變和你之間的關係。」
章詩穎問他:「難道你就沒有喜歡過我嗎?你以前說要娶我難道真的是戲言?」
我靠在外間的牆上,和章詩穎一起在等他的回答。
他先是沉默了片刻,剛開口說了一個你字,就被章詩穎打斷了:「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的,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覺。我知道你因為你爸媽的事情對愛情、對婚姻沒有信心也沒有什麼渴望,但我為向你證明,我跟他們不一樣。」
程正東像是被戳中心事般,聲音透露出些許不耐煩。
「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證明什麼。」
章詩穎哭著問他:「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讓龔寧從你身邊離開?我每次看到她我心裡就特別難受,你不肯再給我機會,卻把她留在身邊,你是不是還是很記恨當年你落難的時候,我爸爸不僅沒有幫忙,還落井下石了?」
程正東輕笑了一聲,道:「在當時那個情況下,你父親做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他非常疼愛你,不願意你嫁給一個即將一窮二白的男人,也有什麼錯呢?送你出國也只是沒有辦法了。」
原來當年章詩穎出國還有這樣的內情。
幾年前程正東被指控非常操控資本市場,據說當時的正遠的資金虧空高達幾百億,一時間風聲鶴唳。
誰也沒想到程正東能從那場風波裡死裡逃生。
僅僅是兩年不到的時間,他不僅帶領正遠死裡逃生。
更是讓他自己的產業遍佈整個港區。
程正東就代表整個港區的商業神話。
我聽到程正東嗓音低沉道:「當年是我不懂事,對你多有冒犯。你不要放在心上了。」
「可我當真了。我一直都當真的,正東。我知道你也當真的,不然你不會把龔寧放在身邊,一放這麼多年。」
我的心被提得高高的。
章詩穎在等待他的答案,而我也在等待他的審判。
程正東始終沉默。
到最後,我聽到章詩穎說:「明年五月八號,我跟霍立坤訂婚,屆時你要來參加。」
程正東推開那扇門的時候,是帶著怒氣的。
我儘量自然地裝作是剛好路過。
他用手點了點我,我快步走向他。
我聽到他給司機打電話:「你把車開到門口來,然後你自己先回去,明天你直接去公司。」
那是我第一次見程正東飆車。
平日裡他是個很沉穩的人,說話、做事永遠不疾不徐。
可脫下斯文的外衣,原來他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
我看見周圍的車一輛一輛被甩在身後。
道路兩旁的樹飛快地倒退。
我的背緊緊地貼著車座椅。
等到車子終於停下來時,我的後背已經被汗濕了,手心也全是汗。
可手機一看,也僅僅只過了半小時而已。
十點半的灣島,帶著玫瑰色,隱在山間,有種難以名狀的美。
我沒有下車。
只在車內看著程正東靠著車窗吸完一整包煙。
然後以八十碼的時速開回山頂。
12
霍立坤我是知道的。
船舶業老大霍家的第二個兒子。
港城著名的紈絝子弟。
如果說這港媒最不敢報導的人是程正東,那麼霍立坤就是港媒的寵兒。
這一切都歸功於霍立坤非常喜歡交娛樂圈的女朋友。
超模、港姐、影后。
誰紅他跟誰談。
紅顏知己遍佈整個娛樂圈。
他今年已經三十四歲。
整個港媒都在翹首以盼誰能讓這個浪子回頭。
章詩穎竟然說要跟這個人訂婚。
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她糊塗還是說她聰明。
如果說,我從前只是對程正東和章詩穎之間的過往捕風捉影。
可那天之後我就知道,原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
原來程正東跟章詩穎真的曾經有過一段。
不是一廂情願,也不是懵懂暗戀。
而是真真切切地曾經相愛一場。
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所有人又樂見其成。
沒有人提起過,可從來也沒有人忘記過。
我問自己,龔寧,你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曾經有許多時刻,我都以為。
就算我們的相遇是因為這張臉的見色起意。
可這麼多年的相知相伴,我至少有撥動過程正東的心弦。
我曾期待他會對我另眼相看。
但真的太難了。
他就像醫學書裡晦澀難懂的名詞。
即使我已經花光所有的力氣去記,也依然一知半解。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聽到他在給特助打電話。
「打聽下章家是不是資金鏈出問題了?」
特助答得很快,我聽得不甚清晰。
只聽程正東說道:「那他這麼急著嫁女兒幹什麼?再打聽仔細一點,有什麼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他說完這句才發現我醒了,走過來探了探我的頭,說道:「沒發燒啊,昨天夜裡一直嚷嚷著冷。」
我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其實我昨晚做夢了。
我夢到了我的爸爸媽媽。
很好笑,我一眼都未曾見過他們,可夢中他們的臉竟然是那麼清晰。
我夢到下雪天,我們一家三口在玩雪。
可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最後他們倆就攜手消失在雪裡了。
漫天雪地裡,只剩下一個小小的我。
他見我興致不高,指著窗外道:「下雪了。」
外面果真是下雪了。
銀裝素裹的一整片。
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我就是被丟在雪夜裡的孤兒院門口。
我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過去。
雪中維港美到令人歎為觀止。
屋內的暖氣開得非常足,我赤腳站在地上也沒有任何寒意。
可為什麼我的心直直地往下落呢?
有一種要被拋棄的、孤苦無依的寒冷感覺。
但好在,我每天都在做告別。
我早已習慣跟美好的東西告別。
孤兒院的每一個交好的朋友被領養後失聯。
院長媽媽生病形容枯槁最後在病痛中離開。
高中時期懵懂的初戀還沒開始就被對方父母掐死在搖籃。
我的人生好像永遠都在告別,我永遠都會成為被丟下的那一個。
可我真的不想再這樣了。
13
今年新年還是我跟程正東一起過的。
除夕夜那天阿姨早早就開始忙活。
等到正午時,程正東忽然問我:「你們老家那邊除夕是吃餃子嗎?」
我點了點頭。
他便吩咐阿姨:「別弄太複雜了,我們也包點餃子吧。」
其實我對除夕或者過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
印象最深的就是院長媽媽還在的時候,她教我們包水餃。
程正東見我水餃捏得好看,還挺驚喜。
連阿姨也稱讚道:「倒比我做得好看多了,龔小姐是北方人吧?這麵食做得就是好。」
「嗯?你還會做別的?」
阿姨笑道:「先生這幾年吃的麵條都是龔小姐做的啊。尤其是生日面,那做得可精細了。」
話是這麼說,其實程正東在家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
總共也沒做過幾回。
他用胳膊碰了我一下,問道:「怎麼沒聽你說?」
因為你討厭別人邀功。
但這話我只能腹誹,並沒有膽量當面吐槽。
「不說你現在不也知道了嘛,給你個驚喜唄。」
他還準備說點什麼的時候,手機就響了。
是伍開一。
「正東,我已經吃過飯了,我爸媽他們出門了,你組織我活動唄?」
程正東道:「我能組織你什麼活動?你找王棟去。」
程正東因為手裡攥著我包的餃子,於是點開了免提。
只聽伍開一繼續道:「王棟忙得要死,今年他家祖宅的祭拜都得他自己安排,一點差錯不能出,還得提防著別有小人給他添亂,根本沒空搭理我。」
程正東哼笑了一聲:「聽你這意思,我最閑。」
伍開一「嘿嘿」一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啥也沒說。」
「你組局吧,我和龔寧兩個人。」
伍開一聽到這,忽然支吾起來:「啊?龔寧也在啊?他們學校沒課嗎?」
程正東莫名其妙:「你有病吧?哪個學校除夕上課啊?」
「啊?也對,也對,那你們一起過來吧。」
我心裡了然,等伍開一掛了電話,我朝程正東說道:「我就不去了吧,我今天想在家裡。」
程正東眉頭一皺:「你想在家剛剛怎麼不說?」
剛剛你也根本沒有問我啊。
他瞪了我一眼道:「快點換衣服,別讓我等太久。」
到了現場,果然有章詩穎。
她好像剛剛哭過,坐在伍開一的旁邊一言不發。
伍開一問我:「龔寧,你今年也沒回去過年嗎?」
我避重就輕道:「過年機票漲價。」
程正東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道:「聽著像是我虧待你了。」
伍開一還是善良,他立刻打圓場道:「過年就是這樣子,我有一年大年二十九還在內地跟朋友玩,想回來的時候發現機票翻了一番呢。」
他堂堂石油大亨的少東家,哪裡會關注機票價格,不過是替我解圍罷了。
果然這世界上還是只有善良的人才會尷尬。
沒有感情的人類只會讓別人尷尬。
14
門忽然被推開了。
伍開一還沒來得及發作,就對上了霍立坤的臉。
霍立坤正摟著個很眼熟的女孩,站在門口,很輕浮地跟屋子裡的人打招呼。
「聽說程少和伍少都在,我來打個招呼。」
他喝了酒,走路都有點踉蹌,那女孩有點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吃力地彎了彎腰。
等她抬起臉時,我才看出來,原來是國外某個爆火女團的團長。
「喲,詩穎Ŧű̂⁽也在啊?」
他喊著章詩穎的名字,話卻是對我說的。
他在我面前站定,說了句:「幾日不見,詩穎倒比平時更有幾分書卷氣,還是洋墨水養人啊。」
程正東只說了一句:「滾。」
這話裡飽含的怒意是令在場所有人都膽寒的。
只有喝醉的當事人,毫無察覺。
他甚至想伸出手對我做出冒犯的姿勢。
剛一伸出手就被程正東捏住了:「看清楚這是在哪裡,看清楚我是誰。」
被酒壯了膽的霍立坤:「你不就是程正東嗎?我告訴你,你也別太神氣,你這幾年勢頭是足,可咱們這些經營幾代的老牌富豪也不是你能不放在眼裡的?」
沒等他大放厥詞結束,他的身後忽然出現了兩個保鏢。
很有眼力見兒地一邊朝程正東賠罪,一邊拖著霍立坤往外走。
霍立坤被拖走了嘴上也不老實,指著剛剛跟她一起進來的女孩,大聲道:「你過來,幹嘛?看到男人走不動道了?看爺今晚怎麼收拾你!」
他的手勁很大,這場子暖氣很足,那女孩本身穿得就很少。
被他一扒拉,整個衣服都快要被撕下來,人幾乎都是半裸的狀態。
她的眼淚倏地落下來。
她離我最近,我拿起我的外套就套在她身上。
那霍立坤立刻被轉移了視線,忽然很邪惡地笑了一聲:「章詩穎啊,你跟她是得搞好關係,沒準兒將來得進同一個門,或者睡同一張床呢。」
包間裡不知道是誰發出了一聲罵,這邊程正東已經起身了。
那邊保鏢速度更快了,直接有個人出手把喋喋不休的霍立坤打暈扛跑了。
那女孩就著我的外套整理好了衣服,把衣服還我後,道了謝,又追著霍立坤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包間裡因為這場變故變得沉默異常。
這邊的程正東臉色難看,那邊的章詩穎也臉色蒼白。
打破沉默的人是伍開一。
他想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開口問章詩穎:「他剛最後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跟他什麼關係?」
章詩穎沒有說話,但因著這句話她開始流淚。
過了許久,伍開一才說了句:「你爸真是瘋了。」
章家想做海運的生意,只有兩個選擇,要不就是走程正東的路子,要不就是走霍家的路子。
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大家都明白了。
章家是在試探程正東。
或者說章詩穎在做最後一搏。
我看著程正東青筋遍佈的手,心想,章詩穎,你大概是賭贏了。
但是你也輸了。
畢竟在程正東的場子裡,除了他自己,根本不可能有贏家。
15
那天回去後,程正東就忙碌起來。
除夕夜那天發生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就傳了出去。
有人笑言程正東身邊的那個女學生跟章家大小姐已經到了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地步。
這話說者無意但聽者有心。
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就在校門口,我見到了章詩穎的父母。
他們一眼就認出我,然後迎了上來,並且做了自我介紹。
我其實功課還挺忙,但見他們殷勤萬分,又不忍拒絕。
再回想起這時的惻隱之心,我確定是我這些年最後悔的事情之心。
就近找了個咖啡店坐下,他們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
比如他們一家之前其實是在內地生活的,章詩穎有個孿生妹妹,但是因為離開的時候只辦好了三個人的身份,所以必須得留下一個孩子,所以他們留了一個在弟弟家。
比如本來帶走的是我,結果臨走時我生病了,怕我離開後更加水土不服,於是就把我和姐姐調換了。
比如他們其實後來回去過好多次,但是家裡的人都堅持說我當時生病就沒治好,病死了。
坐在我對面的女士,哭得梨花帶雨。
我心裡的感覺很難形容,到底是茫然還是惶恐或者是麻木呢?
至少我沒有眼淚。
我很冷靜地跟他們說:「我在孤兒院長大,估計你們認錯人了。」
那位女士堅持道:「我不可能認錯的,你就是我的女兒,沒有媽媽會認錯自己的女兒。」
我心裡的那股茫然無措忽然落了地,我對她說道:「沒有媽媽會丟下自己的女兒。」
她一直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對不起。
說當時真的沒辦法,如果不走的話一個都走不掉。
說她留了錢給她弟弟,以為我一定會被善待。
說她剛來這邊的幾年,根本睡不了一個整覺。
我朝窗外望去,又下雪了。
我想起總是反復做起的夢,我在雪裡找不到的爸爸媽媽,明明在夢裡那樣清晰的臉,此刻我竟一點也想不起來。
「我被丟在孤兒院門口的時候也是一個下雪天,院長媽媽說我的臉被凍得烏紫,如果不是她那天正好要趕早市,我很可能就活活凍死了。」
嗚咽聲又起。
「孤兒院有很多種小孩,各有各的不幸,但不幸中也有稍微幸福一點的,比如那些走失的,因為他們是最有希望被找回去的,很多小孩來了沒多久,登記好了資訊,沒過多久就被爸爸媽媽尋回去了。
「那些有記憶後被丟棄的,也有掙扎的希望,因為丟棄他們的人承諾過,等難關過去了會來接他們。
「最可憐的就是那種從一出生就被丟棄的,他們只能等待被領養。可領養家庭哪裡又是那麼好待的呢,有的人足足被退貨了三次呢!」
後來那個女孩就再也沒有去過任何領養家庭。
等到她的院長媽媽生病離開後,她也離開了孤兒院。
好在院長媽媽走之前為她安排好了一切。
憑藉孤兒證以及一些補貼,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日。
也算過得還可以。
16
「你們既然找到了我,想必也知道我和程正東的關係了,我馬上就要畢業了,之後就要回內地了,請不要節外生枝了。」
這是我留給他們倆人最後一句話。
匆匆趕回山頂的時候,程正東已經到家了。
他語氣並不算好,問我:「怎麼今天這麼晚?」
「有個測驗拖延了一會兒。」
「你真是比我還忙。」
我假裝沒有聽懂他語氣裡的嘲諷,只問他:「吃餃子嗎?」
「不吃,我回來拿個東西,等會兒就走。」
距離章詩穎說得五月八號還剩下三個月了。
給我的時間不多,給程正東的時間也不多了。
我最近在忙著提前畢業的事情。
程正東在忙著新航線的開闢。
他電話從不背著我,也不知道是太放心我,還是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
近來,我經常能聽到他和章詩穎通話。
時間也不長,他也很少發言,但總會接。
有天夜裡我突然驚醒,程正東正站在陽臺上接電話。
夜色裡的人,側臉有種莫名的溫柔。
我聽到他說:「別怕。」
我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帶我回山頂。
我以為我在踏進他車子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準備。
可事到臨頭的時候還是緊張萬分。
他當時很難受,但還是分神安慰我:「別怕。」
原來,真的沒有什麼是真的只屬於我的。
儘管我早就明白,並沒有什麼一見鍾情,只有相似的臉龐。
但我曾經有過那麼一絲奢望,他能在相處中真的看到我。
看到那個努力、自信又自強的龔寧。
那個對他一見鍾情的龔寧。
可是沒有。
所以一開始就錯誤的故事,我根本不應該期待它有個完美的結局。
章詩穎剛回來時,程正東是冷漠的。
我以為我真的快要成功了。
可我現在明白了。
他的冷漠不是因為他不愛這個人了。
而是為自己曾經遭受過的冷遇打抱不平而已。
他豎起冷漠的牆只是為了舔舐傷口。
最終他掛斷了手機,帶著滿身的寒意回到了床上。
他喜歡摟著我睡覺,當他湊過來時,我睜開了眼睛。
他被我嚇了一跳,輕聲問了句:「醒了?」
「我們分開吧。」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自顧自地躺下去:「大半夜的發什麼神經?」
黑夜是滋生勇氣的溫床。
他話音剛落,我又說了一句:「我們分開吧,明天我搬回學校。」
他「啪」的一聲按開了床頭的燈。
那一瞬間他的臉在我面前放大。
我無比慶倖自己剛剛說出的那句話。
因為如果真的看著這張臉,我大概一句也說不出來。
「現在就收回的話,我就當沒聽到。」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可是你明明聽到了。」
他大概明白我是認真的。
我們在床頭以奇怪的姿勢僵持了好一陣子。
最後他開口問我:「為什麼?」
我毫不遮掩地說:「因為你要訂婚了,我不屑做別人感情裡的第三者。」
他聽到這個理由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氣。
他說道:「這件事跟你沒關係,我訂不訂婚也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你老老實實待著就行。」
17
冷漠、傲慢又無情。
在這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連章詩穎也是不愛的。
沒有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呢?
我不願意跟他多做口舌之爭,於是便閉上了眼睛。
他大概以為已經給了我理由。
所以第二天他看見我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大發雷霆。
「你在鬧什麼?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我訂不訂婚都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關係,這個山頂別墅沒有住過別人,也不會再住別人,你就安心地待著。」
我啼笑皆非:「我還沒有卑微到只要待在你身邊就可以。」
程正東冷著臉問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四年了,雖然我只是一個玩物,但玩物也會有自己的意志對吧?畢竟在做你的玩物之前,我是一個正常的人。」
「誰把你當玩物了?龔寧,你說這話的時候有摸著良心嗎?」
大概是我從來沒有真的跟他吵過架,感覺被我氣得不輕。
「誰他媽的整天給玩物送房送禮物?
「誰家玩物整天把主人放在家裡?我見你還得看你時間?
「誰家養個氣性這麼高的玩物,還一養就是四年?你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很稱職的玩物吧?」
最後他成功把自己氣著了,打開門就走了。
五分鐘後我就聽到車子從車庫駛出的聲音。
大概半個小時後,我已經整理好了所有的東西。
司機見我拎著個大行李箱很吃驚:「龔小姐這是要去哪裡?」
我沒敢說實話:「把一些書放回學校去,最後半年全是考試,要用的太多了,搬來搬去很麻煩。」
他立刻上前幫我放進了後備箱,並說道:「那好,我幫您送進學校裡面去。」
「那就麻煩叔叔了。」
那天晚上程正東沒給我打電話。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天氣得根本就沒回家,所以並不知道我當時就走了。
知道後我的手機就沒消停過。
他倒沒時間天天盯著我,他那倒楣的二助,一天三遍地問候我。
也沒說什麼別的,就問我是否回去,要不要安排司機接我?
儘管我再三拒絕,說我和程正東分開了,不會回去了。
那二助還是非常有職業精神地說道:「我轉達程總的意思,龔小姐答應或者拒絕都可以。」
程正東這人,就連求和,都帶著點高高在上的意味。
當然,也許他也沒覺得自己在求和。
畢竟,在他的認知裡,他也沒有做錯什麼。
伍開一和王棟都給我打電話,是讓我沒想到的。
伍開一這人一向爽快,他見我接了電話,立刻開門見山道:「龔甯妹妹,你是不是跟正東鬧矛盾啦?我就說你這姑娘就是脾氣太好了,這些年給他慣的,是該給他點顏色看看!」
「沒有鬧矛盾,就是分開了。」
他大概也沒想到我說話這麼不留餘地,一下子哽住了。
過了一小會兒,他才道:「他這人吧,是有點討厭的,但其實他對你真的很不錯。」
我不想聽這些,便打斷道:「伍少,這件事情,我有自己的判斷。還麻煩你轉達程正東,別讓他二助再給我打電話了。不然我就拉黑了。」
18
伍開一肯定沒幫忙傳達,或者說傳達了也沒用。
王棟的電話是在我再一次接完二助電話後打進來的。
程正東的幾個朋友裡,我跟王棟接觸是比較少的。
我跟他都不是熱絡的人,大部分時候只是點頭問好。
所以對於他的來電我還是比較吃驚的。
尤其是他問我:「我在去你們學校的路上了,方便見一面嗎?」
還是上次跟章詩穎父母見面的咖啡店。
一進來我就想到那天的場景,難免有點心不在焉。
王棟道:「看來你也不是像正東說的那樣,一點也不傷心。」
「你是來做程正東的說客嗎?沒想到我還能有此殊榮。」
他笑了笑,並沒有因為我說話冒犯而感到生氣。
「其實我是有件事情很好奇,所以來問問你。」
「你問。」
「這件事我還沒有跟正東說,但我估計他也遲早要知道。他之前讓我們都留意下章家的動向,我發現詩穎的爸媽前段時間見過你,我方便問下是為什麼嗎?」
我盯著王棟的眼睛看,他很坦然地回望我,他知道了,他只是要跟我確定一下而已。
「他們說我是章詩穎的孿生妹妹。」
王棟的眼神在我臉上逡巡了一會兒,道:「也不是不可能。你們倆氣質和打扮完全不同的情況下,還有六七分相像。」
「不過我們沒打算相認。」
王棟有點吃驚:「為什麼?做個親子鑒定就可以了。」
「對啊,這麼簡單的事情你猜為什麼他們不做呢?」
其實我早在他們夫婦倆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暫時不打算認回我。
只是因為我跟程正東的關係,成為他們有備無患的選項而已。
一對狠心扔下病重的孩子的夫妻,又怎麼可能真的為了她痛哭流涕呢。
「其實他們早就單方面見過我,當時就應該已經想辦法確定過我的身份了。這時候出現,不過是因為章家想做海運的生意,霍立坤那邊怕走不通,程正東這邊他們也不想丟。」
王棟的話語間透露出些許讚賞:「你確實很通透。不過他們比你想得還要精明,他們想雙管齊下。」
那就是既要霍家的船。
又要程正東的航線。
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正東不知道你跟他們的關係,他確實是打算先跟章詩穎訂婚,一條航線而已,也算是全了他和詩穎之前的情分。就算不是正東,我們其他幾個一起長大的,也不可能看著詩穎嫁給人渣無動於衷的。」
「所以如果不是程正東,你準備娶她還是伍少準備娶她?」
他被我噎了一句,一時間沒有出聲。
想也知道,王棟自己家庭複雜,結婚就是豎靶子,這些年他連個女朋友都不交。
外界都開始傳言其實他喜歡男的。
伍家更不用說了。
即使是上流社會也是分階層的。
處於食物鏈頂端的伍家,是絕不可能跟章家結親的。
我冷笑了一下:「所以能娶章詩穎的自始至終只有程正東不是嗎?你今天來也不過是替章詩穎試探一下我的態度!」
我站起身對著王棟說道,「回去告訴你們的好妹妹,她的爸媽我不要,她的男人我也不要。」
19
其實我也是在王棟走之後才想明白一件事。
自始至終就沒有人覺得我和程正東之間會有結果。
包括程正東自己。
所以他認為他和誰訂婚,甚至和誰結婚,都跟我毫無關係。
他想維持的只是我們之間這段關係,他害怕的只是改變。
而不是因為這個人是我。
他連最起碼的尊重都給不了我。
尊重都沒有,何談喜歡,何談愛呢?
一段沒有尊重沒有愛的畸形關係,早就脫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程正東出現在我宿舍的那天,距離我離開山頂已經半個月。
這些年雖然我們兩個人都很忙,但除了前段時間他去國外,鮮少有這樣長時間不見面的時候。
也有可能是我最近的戒斷做得比較成功,我今天看到他時竟覺得有點陌生。
他站在宿舍的門口等我,夕陽的餘暉灑了他一身。
他朝我走來的方向眯了眯眼睛,然後說道:「回來了?」
「嗯。」
「我來接你回家。」
幾經周折,發現我可能真的在生氣。
只好屈尊降貴地來找我。
這就是傲慢的程正東。
在任何時刻裡都很傲慢的程正東。
有時候我會希望他能為我低下他那高傲的頭顱。
有時候我又在想,可能那就不是程正東了吧。
我把宿舍的門打開,他跟在後面走了進來。
宿舍是雙人間,共用一個客廳。
說是客廳,但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偏廳。
只夠放得下一個小茶几。
茶几上淩亂地放著許多書。
他抿了抿唇問我:「在這住得習慣嗎?」
「挺好的。」
等我打開房間門的時候,他的表情看起來更糾結了。
房間很簡陋,被子也沒收拾。
昨晚做了一整夜的噩夢,在茫茫雪地裡怎麼也找不到方向。
平時幾乎沒怎麼流過淚的我,在夢裡哭得筋疲力盡。
結果就睡過頭了,一早晨起來只來得及刷個牙就去教室了。
我轉過頭對他說:「這裡不太方便招待你,要出去喝杯咖啡嗎?」
他搖了搖頭,站在門口,看起來有一點點落寞,尤其是聽到我的話之後。
「你準備在這裡住到什麼時候?」
這是程正東會說的話,即使表現出一點點傷心,但還是一如既往地強硬。
我聳了聳肩道:「畢業這裡就不讓住了。」
「怎麼沒去公寓,那邊環境不是更好一些?我記得離學校也很近。」
「還是學校更方便一些,最後一學期的安排非常滿,住在宿舍是最方便的。」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道:「感覺我倒是像在為你的學業騰位置,畢竟從這裡到山頂開車都要一個鐘頭。」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親自駕車來我們學校。
我順著他的話道:「嗯,追求真理的路上總有殉道者。」
他往我面前站了站,因為身高的原因天然帶著種壓迫感。
「我不會做殉道者。」
我抬眼看他:「你理解錯了,我是殉道者。
「我是你在懂得愛情之前的殉道者。」
20
程正東大概沒想到我會跟他談愛。
他錯愕的表情也讓我真的覺得,我講了一句很荒謬的話。
「我沒有想過要跟你分開,龔寧,我從始至終沒想過要跟你分開。」
「你也從來沒想過要真正地和我在一起,不是嗎?」
他眉頭緊皺,問我:「什麼叫在一起?這四年來,沒有意外的情況下,我再忙也每天回家,這難道不是在一起?我身邊除了你也一直沒有過別人。」
「可能是我的理解層面出了問題,你跟我在一起,是因為我在某些方面很合你的心意,但如果上升到婚姻,我其實根本不在你的考慮範疇,對嗎?」
他今天好像一直跟我不在一個頻道。
不,他從來都跟我不在一個頻道。
他誠實地說道:「現階段我沒考慮過跟誰結婚,跟章詩穎訂婚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是因為那也是不作數的,我只是不想她嫁給霍立坤。」
「可是一旦你跟她訂婚了,我就會變成你們之間的第三者。人人唾棄的第三者。」
「不會,在這之前,我會跟她說清楚。她父母需要一層姻親關係來保證合作的順利進行,那我就給他們保證。在這之後,我會幫助詩穎,直到她能真正脫離她父母的掌控。」
「你打算得很好,祝你成功,也祝賀章小姐得償所願。」
他步步緊逼:「那你呢?」
我拿起桌上的一本書,笑著說道:「祝我自己學業有成。」
他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鐵青,他一句話也沒多說,轉身就走了。
自此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程正東,也沒有收到他的消息。
但關於他的資訊卻在圈子裡傳得沸沸揚揚。
他跟章詩穎的事傳遍了整個港城的大街小巷。
儘管主流報紙沒有真的敢報導出來,但有總有些花邊新聞通過其他的網路平臺傳播出來。
那是我最忙的一段時間。
忙著本科提前畢業,也忙著內地深造學校的接收,還忙著五月份的帆船比賽。
前兩件事是一直以來計畫好的,只需要按部就班地進行就可以。
但參加帆船比賽確實是在我計畫之外的。
距離上次參加比賽已經過去快要兩年。
沒想到負責人居然還記得我。
「龔甯小姐,有興趣參加我們這季的遠洋杯嗎?我記得您之前幾次成績非常好,拿過三次冠軍。」
我剛準備拒絕,那邊就繼續道:「我們這季跟往常都不一樣,這季是冠軍賽。是之前每一季的冠軍都參加的,會比之前更精彩,怎麼樣?感興趣嗎?」
玩帆船還是程正東教我的。
那還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年,程正東當時在做新航線。
初航的時候他別出心裁地選擇了用自己的帆船開路。
那天的風浪特別大,他駕駛的帆船在風浪中披荊斬棘。
無數人被他那天的風采征服,我也不例外。
那天他從海上歸來,特製的衣服上沒沾什麼水,倒是頭髮被風吹亂了造型。
我替他整理頭髮時,他難得露出了開朗的笑,他問我:「剛看見最後那個浪了嗎?我翻過去了!」
「看見了,好威風。」
21
對方還在詢問我的意向。
我在他的追問中才回過神。
我答應下來了。
對方顯得很開心:「那太好了,我記得您還有艘帆船一直停在我們這裡保養的,您來簽到的時候正好過來看看。」
那次初航之後,我跟著程正東參加過幾次帆船比賽。
當然我是去當啦啦隊的。
後來有一次他見我看得出神,便問道:「想學嗎?我有認識的女生玩得也特別好。」
那時候我已經知道章詩穎的存在了,也知道他說的那個女生就是她。
心裡總有股不服氣,當時我就說:「要學的。」
名師出高徒。
程正東是真心想教我,我也是憋著一股氣就想學會。
沒想到我在這方面還真的有點天分。
沒有多久我就出師了。
程正東還帶著我參加過幾次比賽。
後來隨著他的工作越來越忙,這點愛好被他丟到腦後了。
我卻堅持了下來。
後來還自己去參加了不少比賽,還拿了獎。
過了好幾天,我終於忙好手頭上的事情。
我去了那個俱樂部看我的那條帆船。
那是程正東送我的禮物。
他說每一個乘風破浪的人都得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利器。
我遠遠地就看到那個印著「Ning」的帆船。
那個做保養的小哥哥竟然還認識我,伸手朝我打了招呼。
「龔甯小姐,估計您這兩天就要來了,就這麼巧,剛開出來就瞧見您了。」
「很久沒來了,想給它做個保養,過幾天去參加你們俱樂部的那個冠軍賽。」
他答道:「已經保養好了。每個季度都跟程先生的帆船一起保養的,正好就在這個月頭。」
「好,謝謝,我去你們經理辦公室辦簽到。」
經理還是那麼熱情。
他把簽到表拿出來,問我有沒有去試試看帆船。
「龔小姐,您好久沒來啦。還是要適應一下的。」
我抱歉地笑了笑:「今天恐怕不行,我裝備都沒帶。」
經理驚訝道:「每個季度程先生都有為你準備新的,交由我們保管的,讓他們帶您去看看?」
我有點後悔自己做的這個決定。
明明是想告別。
可我在港城除了學習以外的所有生活,根本離不開程正東。
這邊剛出經理辦公室,就碰到了伍開一。
這人有什麼表情都掛在臉上。
我想起程正東曾經形容他:「幸好是生在伍家,他要是跟王棟換一下,活不過第三集。」
他近來是有喜事,他笑著跟我打招呼:「龔寧,你怎麼有空來?」
那經理替我答道:「龔甯小姐打算參加我們的冠軍賽,伍少到時候要來捧場嗎?」
伍開一用手點了下經理:「你別天天給正東報信就行,我今天得出海。」
那經理一本正經道:「今日不宜出海。」
「為啥?」
那經理一臉苦大仇深:「今天肯定不行,龔甯小姐都在這兒了,程先生怎麼可能不知道?如果被程先生知道我知情不報,我這俱樂部還開不開?」
伍開一欲言又止。
22
經理趁著伍開一不注意時朝我搖了搖手機。
我低頭看了一眼,他發了賭博兩個字。
我瞬間就懂了。
怪不得伍開一總要出海去。
只要去了公海,他們想賭什麼,想怎麼賭,就完全不受限了。
我倒沒想到他還有這個愛好呢。
怪不得程正東不讓他去,他牌技真的很一般。
就他們朋友間的局,我也沒怎麼見他贏過。
更不要說去公海和那些職業賭徒比拼。
伍開一的手機一直在響。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手機,又望瞭望我。
小心翼翼地問我:「不會真的告訴正東吧。」
我半真半假道:「不會特意告訴他。」
還沒等他松一口氣,我繼續道:「但是,我不敢確定程正東有沒有找人監視我,你知道的,他這個人有時候很變態。如果他真的在監視我的話,那你行蹤現在肯定暴露了。」
結果我話剛說完,伍開一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拿眼睛掃了一下,立刻跳了起來:「臥槽,龔寧,我收回當時勸你們和好的話,我發現程正東這人是有點大病在身上的,他肯定找人監視你了,他剛發資訊問我在俱樂部做什麼!」
我差點笑出聲來。
也沒忍心告訴他肯定是那經理在他剛來時就告訴程正東了。
然而,我很快也笑不出來了。
我合理懷疑程正東群發短信。
因為我看到他發資訊問我:【你在俱樂部做什麼?】
真的管很多。
伍開一像只猴子似的又蹦又跳地走開了。
應該是被氣傻了。
我沒有回復。
只跟經理打招呼說,之後程正東的帆船進行保養的時候,不要把我的這條Ṫū́ₕ算進去。
經理面露驚奇,但確實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沒有多說什麼。
結果剛出基地就碰到了程正東。
這經理確實不是個多話的人,他的話全在手機裡。
這次得有兩個月沒見了。
一開始分開時還數著日子過,最近終於淡定了。
程正東一張口就是:「你這麼忙,還能想起來這裡呢?」
「你要是會好好說話就說,不會好好說話我要走了。」
他居然露出了有點委屈的神色。
好傢伙,這是去哪裡進修了吧。
「我正好路過這,聽經理說你來了,就來看看。」
「嗯,我也要走了。你先忙吧。」
我往前走了兩步,跟他錯身時,我看到他的手微動了下,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做。
他忽然叫了我一聲,說道:「你和詩穎是姐妹的事情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不想搭理他們,如果章伯伯之後還找你的話,你告訴我,我去解決。」
聞言,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想爭一爭?」
「如果你想爭一爭,你就不會離開我了,我比他們有錢得多。」
「可是你的錢是你的,如果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那他們的錢將來理應就有我的。所以你今天來就是想告訴我,別跟章詩穎爭嗎?」
他瞠目結舌道:「你們醫學生這麼曲解人意,真的不會誤診嗎?」
「不會,因為人會說謊,但是症狀不會。」
23
我早就不對程正東抱有期待了。
尤其當我得知他一邊挽回我,一邊還在準備他和章詩穎的訂婚典禮。
他未必是想卑鄙地坐享齊人之福。
但在他眼裡,婚姻或許就是一種維穩的手段。
他既放不下自小的情誼,也沒辦法痛快地丟下我。
他妄想在一個註定達不到平衡的兩端徘徊不定。
那他很可能什麼也得不到。
至少,他已經失去了我這個籌碼。
而章詩穎被霍立坤帶到小島上,共度兩天一夜的事情傳開後,程正東的態度就變得至關重要了。
畢竟整個港城都知道,程正東準備要跟章詩穎訂婚了。
這早就不是新聞了,畢竟程少大手筆購置訂婚遊輪的事情,很難沒有風聲。
程正東並沒有表態,只是聽說章詩穎去公司等了他兩天,沒見到他人。
這個關頭,章詩穎的爸媽,也就是我的生物學爸媽,找到了我。
這大概是我離開港城前跟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了,所以我同意了。
沒想到他們會帶我來「遠山」吃飯。
沒想到章詩穎的媽媽居然還是個素食主義者。
她苦笑道:「當年把你丟在內地後,過了沒多久就聽說你沒了,我就一直在吃素了。」
我面無表情地聽著她說的話,內心真的毫無觸動。
吃素又能證明什麼呢?
這裡的素菜昂貴到一道菜夠普通人家吃上三餐。
「我跟你爸爸去你先前住的孤兒院打聽了,那邊好像搬遷了,有些檔案都遺失了,但還是聽說了一些。」
我直言道:「有什麼直接來問我好了,難道還有人比我這個當事人知道得更多?」
章詩穎媽媽小心翼翼道:「我聽說之前其實一直有人要收養你的,你怎麼沒有去?」
我笑了下:「你們這裡人說話都很含蓄,我來了這麼久還是有點不適應。我如果理解得沒錯,您是想問我為什麼會被退養三次吧?
「第一次是因為那家生不出兒子,說要一個女孩來招生,結果剛辦完手續的第ţú₋三天,人家就查出來懷孕了,沒三個月驗血就知道是個男孩,就趕緊把我送回去了,說不是我招來的,是他們本來就有那個運數。
「第二次是農村的,兒子他家倒是有,但是有點傻,收養我大概是想找個童養媳,條件實在是太差了,在他家十天我有八天都是餓著肚子的,院長回訪的時候發現了,就勒令他們辦退養手續了。
「第三次是一個職工家庭,是不是聽起來還Ṫŭ̀⁾行?可這家男主人有點不太正常,他總是對我動手動腳,他老婆發現以後就把我打了一頓,然後送回去了。」
章詩穎的爸媽,坐在我對面,聽到這些,臉上流露出的傷心不像是作假。
但也僅僅是有點傷心罷了。
陌生人聽到這些也會感到傷心的,畢竟這確實是個悲劇。
「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章詩穎爸爸開口。
即使說著這樣的話,好像也沒什麼感情可言。
「你們找我是有什麼事嗎?其實我還是挺忙的。」
24
章詩穎媽媽擦了擦眼淚,道:「我跟你爸爸是想接你回家住。
「你在外面吃了這麼多的苦,理應回到爸爸媽媽身邊。」
我忍不住嘲諷出聲:「眼看一個女兒穩不住程正東了,正好還有個便宜的女兒跟他還有點千絲萬縷的關係,立刻就行動起來了。你們還真是分秒必爭。」
「你就是這麼想媽媽的嗎?」
「您就是這麼做的。」
我轉身出去的時候就在想,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麼感情是真的呢?
如果連血脈親情都能是假的,那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但對我來說也挺好。
沒有任何人能阻擋我離開的腳步了。
如果我說曾經為了這一星半點可能存在的親情猶豫過,那此刻,我終於無愛一身輕了。
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王棟。
他見到我還有點吃驚,走上前來跟我打招呼。
我在他發出聲音前先阻止了:「寒暄就不必了,我馬上就走了。保重了。」
說真的,我有點厭煩這種不期而遇了。
我由衷覺得這地方可能真的不太適合我。
還是太小了,小到令人生厭。
沒想到的是,我的提前畢業辦得這麼順利。
早知道我就不答應參加這次帆船比賽了。
這樣我可以提前一個月離開。
我以這個藉口跟經理說的時候,對方立刻道:「這不是好事嗎?您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訓練,到時候一舉奪魁。到時候回憶起來,您在港大給自己送的最後一份禮物是帆船比賽的冠軍,多酷啊。」
這經理是有做傳銷的潛質的。
我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就被說服了。
可能人生就是需要許多這樣的時刻,用來證明自己。
用來證明自己的不虛此行。
密集訓練了整整一個月。
我照鏡子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黑了兩個度。
最後一場訓練的時候,經理一邊整理我最近訓練的資料一邊對我說:「我就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吧,你只要保持這個狀態,這個冠軍你肯定沒問題。」
本來還是有點勝負欲的,可這一個月的訓練結束後,我心態反而平和下來了。
學業太忙了,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能夠全身心地投入一件興趣愛好上。
這過去的二十幾年,我好像一直都在忙忙碌碌的。
帆船是我唯一一件沒有什麼功利心而發展的愛好。
哦,也是有的。
當時想做得更好的原因是,想讓程正東看見我。
比賽的那天,我狀態很好。
直到結束後我才知道,章詩穎也來參加了。
比賽時伍開一贊助的,我跟章詩穎幾乎是同時完成的。
但冠軍還是頒給了章詩穎。
我聽到了伍開一說這是他送給章詩穎的訂婚禮物。
這一刻,我只覺得意興闌珊。
你苦心孤詣追求的不過是別人玩弄於股掌的。
經理在一旁很遺憾地跟我說:「其實我們都覺得你們倆是同時完成的,實際上我們也有準備兩個獎盃,但是伍少沒同意。」
「不重要了,我享受到這個過程了。回見了,李經理。」
大概是不會再見了。
25
我離開港城的那天是五月八號。
沒想到那麼巧,正好就撞上了那天。
我的考慮很現實,國內五一黃金周過後的機票最便宜。
如果是紅顏航班,那就是骨折價。
我沒有空手而歸,我賣掉了程正東給我的房子金子。
還有些還沒來得及出手的,我也寄回了內地。
那天維港的煙花燃了整整一夜。
我先乘坐船到了深城,再轉飛機。
我從未見過那麼美的煙花,我也知道,我大概也不會再那麼愛一個人。
回到內地後,我換掉了所有的聯繫方式。
在大學老師的推薦下,我繼續在內地的高校讀研。
港大的教育無疑是優秀的,當然我的努力也是不能掩蓋的。
我很快獲得了導師的信任。
我的研究生導師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但他很有科研精神。
很多醫院的主治醫生和藥企的工程師都曾經是他的學生。
他有次問我:「是想去醫院還是去藥企?」
我曾經以為我更想做的是臨床,可當我繼續深造的時候我發現了另外一條ẗū⁷路。
「想跟老師一起做實驗。」
他笑:「那你選擇了最差的一種,有時候我們做了一輩子的實驗,有可能連塊墊腳的磚頭都不是。」
「那也沒有關係,至少我可以讓後來的人少走一些彎路。」
導師從繁忙地實驗中,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道:「我明年有個項目在國外,你考慮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可以在我這裡直博。」
我沒有絲毫猶豫就回答他:「要,我要去。」
他驚詫道:「都不問去哪裡?也不問是什麼項目?」
我搖了搖頭道:「不問。」
第二年春,老師帶著我和兩個研究生,一行四人飛去了新澤西。
那是由國內藥企注資的實驗室,但設備是由國外的團隊提供的,設備不能帶回國內,並且之後的科研成果要跟其他團隊共用。
導師說:「有的時候尋求真理的道路就是崎嶇的,但是有路可走就已經是奇跡。」
但他也許也沒想到竟然那麼崎嶇。
第一年,我們所有的實驗都失敗了,但好在我們還有充足的預算。
第二年,我們的實驗止步不前,預算也被砍半了。
到了第三年,我們終於有了一點點突破,但國內的那個藥企忽然要中斷對我們的贊助。
這對我們的打擊是致命的。
實驗室的器材、耗材。
只要運行一天,我們的成本就在增加一天。
那段時間我們三個人的補貼全部停掉。
導師的重心已經不在實驗上,而是在打電話拉贊助。
他在醫學界地位超群,很多人願意友情贊助一部分。
但無異於杯水車薪。
因為一個三年都沒有出成績的實驗,沒有人想冒風險。
儘管我們四個人都認為,再有兩年,我們一定就能成功。
可信心是不能用來貸款的。
有一次夜間我從實驗室出來,聽到導師在打電話,準備賣掉他在國內的房子。
他一邊抽煙一邊說:「不賣不行,孩子們跟著我,都快吃不上飯了。我孤家寡人一個,但他們不一樣,國內頂尖學府出來的,沖著我來的,實驗失敗了都不可怕,總不能讓他們既沒名又沒錢吧。」
26
我默默地聽了個牆腳。
其實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科研的環境都不算好。
我的導師已經是業界大拿,但也有如此為難的時刻。
我見他腳邊的煙頭一個接一個。
忽然就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一早我以有港大的校友要捐贈為由,問老師拿來了實驗室的對公帳戶。
我把程正東送給我的那套公寓賣的錢全部打進了帳戶。
不多不少,正好夠實驗室半年的開銷。
導師很驚詫,但他也沒有多問。
等到他把國內的房子賣掉後,就跟國內那家藥企解除了所有合作。
好在對方自知理虧,並沒在此事上多做為難,只簽訂了一份補充協議。
並且導師決定解除跟國外實驗室的分成模式,改為高額租借。
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的預算就變得格外緊張。
但好處是,我們終於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
我們可以把控整個實驗的進程。
實驗得以繼續進行的那一天,導師帶著我們立了軍令狀。
半年內要有突破性進展,一年內要有成果。
「再出不來成績,都回國幹藥劑去吧。」
不敢怒也不敢言。
每個人都埋頭苦幹。
說實話,那段時間幹到最後,每個人都開始懷疑自己。
我的師哥兢兢業業洗試管的同時,還在質疑自己是不是入錯了行?
我就簡單得多,我懷疑自己投錯了胎。
離第六個月還差七天的時候,那天是師哥陪細胞睡覺。
淩晨五點的時候,他的歡呼聲響徹整個實驗室。
我們幾個人從實驗室的各個角落裡睜開眼睛。
一起飛奔到培養皿旁邊。
連一向淡定的導師都激動地說了句:「成了!」
有了突破性進展後,事情忽然就變得異常順利。
在第十個月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寫成果報告了。
我們一行人終於抽空去逛了逛新澤西的商場。
導師大手一揮:「一人買點行頭吧,回國的時候可是有人來接機的,別一個個搞得跟逃難似的。」
臨走時,我看到一個服裝品牌,我記得程正東曾有一件差不多的。
這個念頭從我腦海裡閃過的時候,我才驚覺。
我竟然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這個人了。
時間真的是最好的良藥。
我們帶著可以量產的藥劑回到國內,所受到的禮遇立馬變得不一般。
原先拒絕給我們贊助的那家藥企,頻繁地跟導師接觸。
我們都負氣說簽給誰也不簽給他們!
可對方提出,我們之前投入的所有經費他們都認可,並且專利費方面他們也能給出最高的價格。
本來我們都準備向「惡勢力」低頭了。
結果過了沒兩天導師喜滋滋地說:「這兩天在接洽一個港城的醫藥公司。雖然創辦的時間不是很長,但架不住人家有錢啊。小寧今晚陪我去會一會吧,我其實本人更傾向於這家的。」
27
自從聽到是港城來的公司,我心裡就覺得惴惴不安。
等真的見到來人是程正東的時候,我反而淡定了。
三年多沒有見面,他比以前看起來還要沉默。
席間他帶來的兩個藥企負責人侃侃而談,他卻始終不出聲。
恍惚間想起我們剛認識的那一年,他好像也是這樣。
明明他是話事人,卻總能做到事不關己。
但今天好像也有所不同。
他的眉宇間總是有揮散不去的焦躁感。
我沒有再看他,卻忽然聽到他的聲音。
「龔甯小姐沒有什麼想法嗎?」
席上眾人皆是一震。
我導師投給我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
他替我接過話題:「程總,我們龔寧是做技術的,不太會說話。」
程正東直接道:「嗯,她一直就很會得罪人。」
這下我導師的表情直接變成了匪夷所思。
他直接在桌底發資訊給我:【你前男友啊?這能不能簽?不會是來尋仇的吧?】
我面無表情地回復了句:【前金主。】
我導師的表情都裂開了。
對面來陪談的兩個人也開始變得如坐針氈。
程正東直接道:「讓我跟龔甯單獨談,我專利費再讓一成。」
我導師連話都沒再說第二句,拎著他的檔包就走了。
走到門口後良心發現給我發了資訊。
【寶貝徒弟,這是咱們的地盤,外地佬掀不出什麼風浪!】
也不知道他發出這條資訊的時候虧心不虧心。
其實我剛回內地的時候,程正東是有嘗試聯繫我的。
只是當我打開當時的微信號,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我在問他:【你今晚回家嗎?】
幾乎沒有什麼回復。
我仿佛透過那些文字看到了當時一直等待的自己。
內心期許卻姿態卑微。
換掉手機號的最後一刻,我還是忍不住給王棟發了資訊。
希望他能幫我轉達:從此不歸港。
這是我給他最後的回答,也是給自己最後的交代。
我沒辦法從一份連尊重都沒有的感情裡找到愛。
所以愛意和熱情一定會在這樣的感情裡流失。
「我沒有跟章詩穎訂婚,你走的那天煙花不是我放的。」
從前覺得在意萬分的事情,現在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
我笑了笑,無所謂地說道:「是嗎?過去太久了,我都不記得那天還有煙花啦。」
他盯著我,眼神一錯不錯道:「沒關係,我的港灣今年年初已經建成了,從今以後那裡的每一場煙火都為你燃放。」
「程總說笑了,這裡離港城山高水遠,我怕是無福消受了。」
「那我來這裡也可以,龔寧,只要你喜歡。」
這下我當真笑出來:「程正東,這恐怕真的不行,我們這裡禁燃。」
他不高興時總會抿著唇,此刻也是。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然後認輸道:「龔寧,我黔驢技窮了,你教教我吧,好嗎?」
28
那天帶著簽好字的合同回來,我儼然變成了導師面前的大紅人。
「我回去後仔細查了下程正東這個人,原來他在港城這麼有地位,聽說他是這個。」
導師比了個大拇指。
我剛熬了個大夜,沒心情跟他八卦。
我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沒調查人家背景就跟人家談合作,還把我丟給他啊?」
導師樂了一下:「我哪能那麼不知輕重啊?我就是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屏保了,是你照片。」
他滿意地掂了掂合同,對著剩下的人說:「你們師妹出賣靈魂得來的,今晚我們好好去慶祝一下吧。也祭奠下她的愛情。」
導師瞥了我一眼繼續道:「畢竟我們這種工作強度,但凡還能有萌芽的,都得是真愛。」
這群人當真不顧我的死活去聚餐了。
吃完飯之後還鬧著要唱歌。
我實在是沒有什麼心情,吃完飯就回了實驗室。
導師看到我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後氣不打一處來道:「你這個時候回來做什麼?去唱歌的時候沒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人嗎?」
「我回來看細胞。」
他繼續輸出:「什麼細胞這麼離不開你?快三十歲的人了,怎麼一點數都沒有啊?咱們這實驗室,四個人加起來都快一百五十歲了,一個物件都沒有!」
我有點無語:「既然這樣,不該您老以身作則嗎?畢竟是您拉高了我們平均水準太多。」
「別了吧,我現在相親都沒人給我介紹了。你這不是有現成的嗎?」
我聽到這才聽出點意思來。
我問道:「您約了程正東去唱歌?」
他點頭道:「對啊,他發資訊給我特別禮貌地詢問我們聚完餐後去哪裡,我想著有人買單了,就把包間號發給他了。」
「您老現在缺這點包間費嗎?」
「還行還行,錢不都是省出來的嗎?下個月新的專案又要開了,我不得準備準備?」
有同門給我發來信息:【寧,江湖救急,你現在能過來下不?正遠的程總喝多了,坐著在一動不動地,還怪嚇人的。】
我打開他發來的照片看了兩眼。
程正東靠著沙發閉著眼,看不出什麼醉態。
【打車讓他回去,我這還有事呢!】
對面立刻回復道:【寧!這可是大大大大甲方!我能把你手機號給他嗎?他說需要徵求你的同意。】
【妥。】
程正東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聲音裡透露出一絲疲倦。
周圍還能聽到魔音穿耳。
他應該是剛拿到手機號的那一刻,走出包間門就打給我了。
「你在哪裡?同事們聚會你怎麼不來?我看他們都在。」
「有事嗎?」
「沒什麼事,就是想見見你,你是不是在實驗室?我現在過來可以嗎?」
「不可以。」
29
有了成果後,我們的立項和拉贊助變得簡單了許多。
導師看我對程正東的事情始終沒有鬆口,也就沒再做多餘的事情,只是偶爾會看著我歎氣。
此時距離我博士畢業還差最後一項成果報告。
程正東的出現顯得無足輕重起來。
我每天往返宿舍和實驗室,偶爾會跟程正東打個照面。
好在他還是很忙碌的, 能夠待在這邊的時間並不算太多。
第二年春,我又跟著導師回到新澤西。
中間為了拉贊助,我們飛了一趟港城做報告。
那是我時隔好幾年後, 再一次回到港城。
我曾經以為我這輩子不會再跨進這裡。
當我看到接待的人是王棟的時候,我的髒話差點罵出口。
王棟熟練地走上前跟我打招呼。
我導師有點吃驚地看著我,道:「你在港城混得這麼妖?那我們在新澤西一直縮衣節食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悄聲在他耳邊說道:「這是程正東的朋友, 你不是跟我說你做好了背調嗎?」
他無語道:「你當時說多選幾家公司做對比,為了尊重你,程總開價比這個高我都沒選。」
王棟在一旁聽了個大概,笑道:「不用挑了, 鄭老師, 從前往後數,五家都是我們自己的公司。」
說完他回頭沖我說了句:「龔寧,歡迎你回來, 好久不見。」
路過一間門店時, 我腳步頓了一下。
王棟看了一眼,說道:「這裡之前是詩穎家的門市,已經賣掉了。他們之前的海運出了挺大的事故,賠付了很多錢。」
見我看了他一眼,王棟繼續道:「哦, 對了, 詩穎出國去了,走了好幾年了。她跟霍立坤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的,正東沒什麼態度,霍立坤也不肯跟她訂婚,她就直接走了。」
我導師在一旁好奇道:「霍立坤?是那個船舶世家的二公子嗎?」
王棟笑道:「鄭老師還認識他呢?」
「對啊,他經常上娛樂小報的,我平時無聊的時候還挺愛看的。他跟那個當紅影后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保真。」
我導師樂呵得不得了:「還是你們港媒敢寫!好幾年前我不是看寫說他要結婚了嗎?跟一個富豪的女兒吧,怎麼沒下文了?」
王棟看了我一眼,才說道:「富豪家落魄了,而且本來那家女兒也沒想嫁給他,是父母之間的約定。不過後來那富豪家出了挺大的事情,破產了, 自然就不作數了。」
我回頭又看了看那間門市。
其實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章詩穎爸媽的地方。
那時候章詩穎還在國內讀書。
他們夫妻倆那天應該是正好來這邊辦事順便巡視門店。
我路過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沖了我喊了句詩穎。
一回頭就是他倆互相看了眼,然後沖我說了句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可早已物是人非了。
30
我從港城飛回新澤西的那天, 程正東來送我。
他剛從會議上下來,特助還跟著他在做彙報。
他身上戴的那條領帶還是很眼熟的,是我跟他在一起時送他的禮物,作為他送我房子的回禮。
我們之間好像就是這麼不對等, 但我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想從這種不對等中, 攫取一點點平衡,用來慰藉我當時求愛的心。
房子是他當時開發的樓盤, 領帶是我一整個學期的獎學金。
他似乎察覺到我在看他的領帶,嘴角露出了一點點微笑。
然後很真誠地問我:「好看嗎?」
是好看的。
他一直都是好看的。
有一種很有力量的好看。
我曾經被這股力量迷過眼。
可這世界上好看的東西真的太多了。
維港的煙花很好看。
新澤西的天空很漂亮。
就連我實驗室的細胞也各有各的美。
能讓我沉醉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當然,也許有一天也會有另一個好看的人出現。
人生就是這樣永遠充滿驚喜和奇思妙想。
我笑著對他說:「好看的,你一直都很好看。」
他的眼睛瞬間被驚喜充滿。
然而我還是說了下一句:「不過我堅信我應該會遇到更好看的人,再見, 程正東。」
他固執地看著我,沒有跟我說再見。
「我們還會再見的。」
人跟人總會有很多再見的方式。
我跟程正東的下一次見面是在新藥品引進會上。
下下次見面是在新澤西的新科研室的成立會議上。
時間的腳步推著我們向前走。
把回憶和難堪遠遠地丟在後頭。
你好,龔寧。
錦繡前程在朝你招手。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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