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终成空 春闺梦:我寄人间雪满头

新晉護國大將軍周子震班師回朝,一路上百姓頂禮膜拜。
當晚,他受封回來,卸下盔甲,跪在我面前,目光灼灼。
「師父,子震回來了。」
我垂眼避開他熱切的目光,明白自己已經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1
我叫流蘇,是坤山隱世之人。
我下山是為尋師兄而來。
我與師兄跟隨師父住在深山,不問世事。
我們相依為命,每日鑽研奇行八卦,探討兵法布陣,生活平淡,卻也自在逍遙。
某天,師兄突然不見了。
我去遍了所有我們常去的地方,都沒能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師父說他走了,下山去了。
看見我不解的神情,師父嘆了口氣,「去吧,去尋他,將他帶回來。」
於是我馬不停蹄地下山了。
昨天的破翼陣還沒探討完,他怎麼就丟下我獨自下山了呢?
誰知他這一去就是多年,了無音訊。
如果我知道這麼多年都沒能找到他,我還會下山嗎?
答案是會的。
他可是那個與我一起學習,一起作弄師父,一起受罰的師兄啊。
我定會找到他的。
「師父,你在想甚麼?」周子震見我盯著他出神,臉上有些赧然。
「你已長成,我也該走了,我還有未完成的事。」
初次見到周子震時,他還是個半大的少年,跟著父兄在田裡勤勤懇懇地耕地,衣衫破得幾乎不能蔽體。
烈日炎炎,哥哥疲憊至極,將農具一扔癱坐在田裡,「阿爹,沒出路的,我要投軍。」
父親和弟弟勸說不動,只能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我下山已游历半年,見到了太多矛盾與不公,也知道民生凋敝,這世間人命如螻蟻。
弟弟朝著哥哥離開的方向咬牙流淚,我心有不忍,上前說道:「你可願學耕種之術?」
到了收成之際,周家那幾畝薄田的糧食全邨產量最高,四周鄰裡羨慕得紅了眼。
周子震臉上的笑容還沒掛得太久,郡守就找了個由頭把土地奪去,只扔下幾串銅錢。
周叔氣得一病不起,含淚閉上了雙眼。
下葬的那個晚上,周子震的臉在殘燭的陰影中半明半暗。
他艱難地說:「我真的只想和阿爹,好好種地……兄長說得對,沒有出路的……師父,我要投軍,我沒有親人了,你可願陪著我?」
我居無定所,也不知該如何找尋師兄,見他發紅的雙眼藏著無邊的希冀和乞求,便點了點頭。

2
接下來的時間,我教周子震兵法韜略,禦人之術,他漸漸在軍營裡嶄露頭角。
經過指點,在許多次戰役中他沖鋒陷陣,大放光彩,將起義的綠林軍們打得節節敗退。
八年過去,在斬下近年來生勢最猛的紅領軍頭領首級後,皇帝龍心大悅,賜封周子震為淵國護國大將軍,如今他名聲大噪,風頭無二。
而我,也是時候離開了。
「師父,你要走?去哪裡?」聞言他站起身來,一臉不可思議。
「我曾經跟你提過,我要尋我的師兄。」
「我幫你找!我現在是大將軍,手下能人眾多,我可以派人去尋!」
他年歲漸長後,已經很少能從他臉上看見驚慌焦急之色,如今聽聞我要走,我又從他身上看到了當年那個手足無措的少年影子。
「我師兄神出鬼沒,只有我能發現他的痕跡,也只有我才能找到他。」
「可是我兄長才離開一年都沒能找到,你師兄這麼多年都沒有現身,這亂世當下,說不定,說不定……」
我定定地看著他,「子震,慎言。」
他眼裡的焦灼褪去,隨即浮現出濃濃的失望之色,「師父,你答應過會一直陪著我的。」
我見證了這個男孩成人成才的所有時光,八年時間,朝夕相伴,說瀟灑離開,那是假的。
但我不能心軟。
「阿震,你有自己的的路要走,師父不能陪你走完一輩子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已經高出我許多,我抬頭想看他的神情,他卻轉身背對著我。
「師父,別離開我。」

3
凡事需循序漸進,我也不急於立馬動身,天下之大,我也得計劃好方向。
聽說被打得潰不成軍的紅領軍有死灰複燃的跡象,不知周子震是忙著處理軍務,還是他不想再見我,接下來的許多天,我都沒有看到他。
只是他派人來我房中送了許多東西,有小箱,也有大件。
府裡眾人皆知我是將軍門客,在周子震還處於微末時便跟隨著他,如今將軍勢起,我自然也備受關註。
人人嘆我好眼光,走到哪兒都恭敬地喚一聲「蘇先生」。
我打開這些箱子,裡面有華光流轉的綾羅綢緞,也有迷人心神的金銀珠寶,香脂玉簪。
無一例外,全是女子用的。
若不是這些東西提醒我,我幾乎忘記了自己女子的身份。
在山中,師父將我與師兄平等對待,並無男女區分。
下山後我穿男裝行走江湖,無拘無束,遇到周子震後更是竭心竭力培養他,沒有心思去記掛自己的女兒身份,反正性別對我來說,不甚重要。
難為他還幫我記得。
我主動找上他,讓他將這些東西或送給合適的人,或用於救助百姓。
世道艱難,像他這樣躍入龍門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百姓還食不果腹、骨肉分離,否則哪兒來這麼多揭竿而起的義軍。
「師父不必擔心,我自會護得百姓安穩,這些是我從那敵軍首領家中所得,師父悉心教導我多年,我也沒甚麼能回報你的,你只管安心用著。」
我雖用不著,卻也不想駁了他的心意,便沒有堅持。我打算把這些換成金銀,以便日後用在合適的地方。
「好,阿震有心了。」我欣慰地看著他。
「師父,皇上欲替我賜婚。」
我聞言一愣,是啊,他已經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我竟還停留在他年少的時候。
「好啊,可知對方是誰?」
「沒問,我拒絕了。」
男人唇瓣緊抿,眼神閃爍。我笑了笑,沒有追問。
「我告訴陛下我已有心儀之人,師父,我想娶你為妻。」

4
「周子震,你可知你在說甚麼?你與我是師徒關系,怎可成親?何況我年長你許多歲,早已過了談婚論嫁之期,收回剛才的話,我可當作沒聽過。」
我冷冷說完,卻見周子震不怒反笑。
他將一旁的銅鏡拿起來舉在手上,鏡中映射出我和他並排相靠的臉。
「師父,你看,過去了這麼多年,我的眉眼都長開了,你卻和當年一般糢樣,分毫未變。何況師父只是一個稱呼,我並未行過拜師禮,你若喜歡,我也可喚你名字,流蘇。」
看著鏡中男人志在必得的眼神,我有些心驚。每日與他相處,他何時起了這樣的心思我竟不知。
「師父,你說錯了,天下不散的筵席便是『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我們會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今生如此,來世也如此,我倆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見他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我不得不打破他的幻想。
「我是方外之人,並無成親打算。」
「方外之人也是人,我可以等,等到你改變心意的那天。」
不會有那天的,等找到師兄後,我終是要回到山裡去的。
見他如此執拗,我無心與他爭辯,心裡卻暗暗下了決心,此地不宜久留。
就在我準備辭行的時候,卻聽聞追擊紅領軍殘部的軍隊吃了敗仗。
短短時間內,失去領袖的義軍竟然卷土重來,聲勢比之前還大,新上任的叛軍首領帶著我方從未見過的兵器,讓周子震接連損失了好幾名得力幹將。
書房內,周子震將一個漆黑的東西遞給我。
「這是對方的兵器,好不容易得來的,他們手中這東西也不多,不然我們的傷亡更為慘重。」
我看著手裡這東西有些眼熟,但確實從未見過。
「這管裡能射出東西,並在人身上炸開。」
這話如同驚雷,使我茅塞頓開。
「這是火槍。」
他的眉眼舒展開來,抿唇一笑,「師父果然見多識廣。」
我卻像墜入冰窖,通體發寒。
師兄,我終於找到你了。時隔多年,你竟成了義軍首領嗎?
「子震,能安排和那首領見面嗎?」
「師父……」
「我想探探對方深淺。」

5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
對方收到周子震的信函後,竟然爽快地同意了,兩方約在城郊的酒館見面。
瀟湘酒館的旗幟隨風飄動,酒館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館內橘黃的油燈在輕輕搖曳。
雙方都好像沒有帶領人馬,只是屋頂上微弱的呼吸聲和被夜色籠罩的暗處透露著些許端倪。
我扮作周子震的親兵站在他身後,桌上的茶水已沒了熱氣,酒館內卻遲遲沒有人影現身。
我面上不顯,內心卻有擂鼓在錘。
如果真是師兄的話,我該怎麼辦?他為何成了義軍首領?
那火槍是多年前師兄設計出來的,當時的設計還不完善,我們為此商討了許多天。
由於山中缺乏材料,於是並沒有做出成品。
可如今這東西竟然現世,那師兄一定就在附近。
門口有腳步聲嚮起,來人踱步進門,是個年輕男人,頭頂纏著一圈紅巾。
來人不是師兄。
「阿震,好久不見,你長大了。」
周子震雙眼怔愣,僵在原地,「大哥?」
我聞言一驚,這男人的確是周子震多年前棄農投軍的兄長周子霆。
「大哥?你沒死!你不是投軍去了嗎,怎會出現在這裡?」
話音未落,周子震將正欲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他眯著眼凝視來人,「你投了義軍?」
周子霆沒有說話,坐下身將桌上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朝廷昏庸,賦稅日重,窮人連飯都吃不上,世族卻依然傲慢……這樣的天下,去哪兒都一樣。我身為農民,自當為底層人民爭得天下。
「阿震,你與我一母同胞,從小受盡苦難,你應當理解我為何起義。如今你站在我的對立面,以後更是要兵刃相見,為了這樣的朝廷,值得嗎?倒不如你我兄弟二人聯手,將這天下改頭換面一番!」
周子霆竟想策反子震,難怪他答應得這麼爽快!

6
「大哥,你的紅領軍真的有你說的那麼端正高尚嗎?你可知我從你的上任家中搜刮出多少東西?後院美姬都不下二十餘名!所以他該死,他死有餘辜!」
周子霆執拗的糢樣讓周子震無奈嘆氣。
「大哥,物什出了問題,應該想辦法修補,而不是直接毀掉。世族和平民之間的矛盾是每個朝代都有的問題,何況當今聖上也不是昏聵暴戾之輩。你有良策,可直面聖上,若建立一個新政權,你可知要踩著多少人的屍骨上位?你又如何保證百姓真能過上富足太平的生活?」
兄弟二人都試圖說服對方加入自己的陣營,我不想再聽他們爭辯,只想趕緊詢問對方。
「周將軍……」
兄弟二人齊齊向我看來。
「周子霆將軍,您那制作兵器的高人是否還在淵國?」
我知道這個問題涉及機密,可我不得不問。
他看了一眼周子震,終是選擇了回答我的問題:「兵器乃高人所授,但我從未見過他本人,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說罷他又看向自己的弟弟,「阿震,你也看到了,我有高人相助,你打不過我的。」
周子震冷笑一聲,隨即掃了我一眼。
「那可說不定。」

7
周子震夜會義軍將領的事很快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裡。
他被宣進宮問話,而我則在府裡欣賞著燈燭爆開來的火花。
夜半,他推門而入,「師父,你猜得沒錯,宮裡有義軍內應,幸好我聽你的話,提前告知了皇上會面的事。」
周子霆知道來人是自己的弟弟,想策反周子震,他不可能告密。
最重要的是,紅領軍是軍備、錢財和糧草。
這個人必然位高權重,才能擁有這樣雄厚的資本。
或許師兄和這個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對了師父,皇上聽聞我府裡有位資历頗深的幕僚,他想見見你。」
面見皇帝?這倒是個機會。
「別擔心,只是普通宮宴,你隨意應對即可,但是別表現得太出眾,你畢竟是女子。」
「那豈不是欺君?」我怕連累了他。
「無妨,萬事有我。」周子震望著我,他的眼裡像是有繁星閃爍。
這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他已不再是那個需要我庇護的少年,如今換他來護我了。
到了宮宴這天,我隨周子震赴宴。
民間不甚太平,這些世族臉上卻未見多少憂思。
流光殿內的臺基上檀香繚繞,大廳兩邊坐滿了大臣與親眷,中間的金漆彫龍寶座空空,青元帝還沒有到。
我坐在周子震身側,低聲問道:「皇上性情如何?」
「陛下是先皇的第三個兒子,母妃早逝又自幼體弱,一直養在深宮。宮人見他無望儲位有些慢怠,所以他當上太子後,殺掉了所有伺候過他的宮人,你可千萬別觸碰了陛下的逆鱗。」
我有些想笑,周子震著實多心了,我一個不起眼的白身,怎敢提及皇帝舊事?
8
正說著,皇帝終於來了,行禮結束後眾人紛紛落座。
舉杯共飲之際,我偷偷打量著這位青元帝。
聽說他精算學,懂天文,雖身處幽宮,卻也沒能泯滅掉他的一身才氣,所以先皇才會在身體好起來後將太子之位傳給了他。
青元帝看起來很年輕,明黃色的長袍上繡著滄海龍騰的圖案,濃眉下一雙瞳仁炯炯有神,黑得深不見底,眼尾處一顆若隱若現的黑痣,為他的面容平添了三分妖異。
「師父,陛下確實豐資神秀……但你這樣偷看他,阿震不是很高興。」
耳邊傳來周子震悶悶不樂的聲音,我急忙收回目光,裝作無事發生。
君臣同樂後,宴席到了尾聲,這時青元帝出聲了。
「蘇先生何在?」
我走到中間行禮,「草民蘇流參見皇上。」
青元帝沒說甚麼,只是按照慣例問了幾句我跟隨周子震的過往,便揮手讓我退下。
快出宮門時,太監總管孫燿追了上來,稱皇帝剛才忘了賞賜,讓我回去領賞。
周子震想跟我同行,被攔了下來。
我搖搖頭,示意他別擔心。
孫燿沒有帶我回流光殿,而是去了皇帝的寢宮。
青元帝屏退眾人後,寢宮內只剩下我和他兩人。
他靜靜看著我沒有說話,我只能主動打破這一室沉默。
「師兄,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蘇兒穿上男裝,竟是名清雅公子……我還記得煉丹那回,你燒壞了頭髮坐在河邊偷偷流淚,今日再見,變化甚大啊。」
青元帝斜靠在椅子上,金絲邊的龍袍熠熠生輝。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我不過是一名小小門客,比不得師兄一國之君,殫精竭慮。」
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從我口中說出,我卻並不覺得沖動。
他拋下我和師父,跑到這權力和欲望交錯的中心來,變成他人,做了人間帝王。
這每一樁,每一件,都讓我十分不解。

9
「師兄,你是不是殺了三皇子?」若不是這樣,師兄怎能接替他的身份。
「久居深宮如同棄子的病秧子,抱憾而死無人知。我不過易容成他,再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恢複原來的糢樣,我替他登上皇位,他應該謝我。」
「那你為何殺了伺候過他的宮人?」
「以卑欺尊,落到誰的手裡都會是這個結局。」
師父常年給我們服用的丹藥有駐顏益壽的功效,所以他的眉眼鼻,甚至眼尾的黑痣大小,都跟當年離開時一般無二。
只是他容顏雖未曾改變,氣息卻令我覺得非常陌生。
「師兄,跟我回去。」這句醞釀多年的話終於等到了說出口的機會。
「回去?呵呵,我早就回不去了……」
「師父還在坤山等你。」
不知是山裡的生活單一,還是這至高無上的權力將人心腐朽殆盡,我不懂他為何不願回去。
「皇上,周將軍求見。」門外傳來孫燿的聲音。
青元帝勾唇一笑,「子震急了……宣。」
周子震上前行禮後站在了我身邊,「蘇先生乃一介平民,臣恐他君前失儀,還望皇上準許他隨臣告退。」
「去吧。」
我踏出房門時,身後跟隨著一道灼人的視線。
若不是後面跟了端著賞賜的太監,周子震恨不得將我架起來跑。
「師父,皇上聰慧睿智,你以後還是別出現在他面前,我怕他發現端倪。」
馬車上,周子震一臉擔憂,緊張的情緒直到入府後才有所緩解。
「沒事。」
沒有人比青元帝更清楚我的底細了。
「朝中勢力盤根錯節,若是皇上想給你賜官,你可千萬要拒絕,我經常奔波在外,沒辦法時時護著你,我不放心。」
在他眼中,我竟如此脆弱嗎?我輕笑出聲,他卻盯著我目不轉睛。
「師父,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月亮一樣。」
「停止你的胡言亂語,下車吧。」
10
第二天一早,太監總管孫燿便帶著聖旨來了將軍府,我被賜封為起居郎,近身伺候皇帝,記錄天子的一言一行。
周子震傻眼了。
我按住一旁想反對的男人,恭敬地接過聖旨,「謝主隆恩。」
「起居郎,進宮謝恩吧。」
孫燿走後,周子震的臉陰沉如墨。他想進宮抗旨,被我攔住了。
「子震,你是皇上親封的護國大將軍,切不可忤逆皇上旨意。」
更何況,我和青元帝還有許多事情沒說清楚。
「你在他身邊一天,危險就多添一分,如若被發現你是女子,便是欺君之罪,比起你的安危,將軍之位算得了甚麼?」
雖我傳他兵法禦人之術,但他能有今天,沖鋒陷陣,浴血沙場,全是靠他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來的。
如今這榮燿他不屑一顧,我心中感動卻又泛起一絲苦澀。
子震,不是我不願告訴你真相,而是真相實在太過驚世駭俗。
我好生勸慰他一番後,他才咬著牙勉強讓我進宮。
上書房內,青元帝正在作畫,聽聞腳步聲,他頭也沒抬地說:「過來看看這幅畫怎麼樣,這是我新作的《山河圖》。」
畫上山川大江蜿蜒,崇山峻嶺磅礴,的確是幅丹青佳作。
見我不作聲,他繼續說:「這淵國的天下在我眼中,就跟這幅畫一樣,一切盡覽眼底,卻無法身臨其中,實在可惜。」
「師兄,你為何養虎為患?你向敵人提供火槍,讓子震吃了敗仗,這是做甚麼?」
義軍的幕後之人果然位高權重,甚至高得有些離譜。
「他們是淵國百姓,在我眼中都是我的子民,既然子民想玩,那就讓他們玩得盡興。」
他說得如此隨意,就好像這黎民社稷在他眼中不過是臺上的戲劇而已。
「既然你覺得江山不重要,那你又為何煞費苦心登上皇位?」
將《山河圖》落字拓印後,他緩緩收了起來,隨後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看向我,「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我心神激蕩,被他震得說不出話來。這還是那個與我一同嬉野山間,仰望長空的師兄嗎?
「流蘇,天道待我不公,我只能選擇還擊。」
我不明白他為何提及天道,但我知無論天道如何,他走的這條路都是錯的。
「你既然已入世,那就跟我一起待在皇宮吧,無論你想做甚麼,師兄都依你。」
我本應住在舍人院,青元帝知我身份,特意為我批了一處宮院,離他的寢宮不遠。
皇帝青睞新任起居郎蘇流,並讓區區六品官員住在邵陽殿,這等於理不合的行為立刻引起了言官們的上諫。
直到鬧得最厲害的是禦使中丞,其妻弟因為欺淩百姓被抓入獄後,所有人都息了聲。
11
周子震每天都往宮裡跑。
他一會兒與皇帝商議城防布局,一會兒向皇帝回稟義軍現狀。
昨天是新兵的招募情況,今天是營房是否需要修繕增建。
青元帝被他煩得頭痛不已,無奈道:「子震,這些事你可以寫在奏折上,不用事事都來覲見。」
周子震瞥了一眼站立一旁的我,義正言辭地回應道:「軍國大事,臣不敢兒戲。」
「起居郎安靜沉穩,行事妥帖,很合朕的心意。朕自會將他護好,你大可放心。」
「皇上言重了,只是起居郎乃我府中舊人,平日裡只是處理一些日常庶務,並不懂得如何做官,臣恐他觸怒龍顏,不如讓他回到將軍府……」
周子震話音未畢,便被青元帝的笑聲打斷:「子震看來很是重視這位府中舊人啊,只是你多心了,起居郎很好,朕甚是喜歡。」
周子震的臉冷得仿佛結冰,看著青元帝逗弄他,一旁的我只能在內心無奈地嘆氣。
等他退下後,青元帝問:「周子震的心意明了,不知師妹作何感想。」

我抬頭與他對視,「師兄,你知道的,這裡不屬於我。」
他沒有作聲。
接下來的日子,我日日跟在皇帝身邊,記錄著他的起居日行。
到了晚上,我或是看他作畫,或是與他品詩對弈,日子輕松暢快,恍若身在坤山。
漸漸的,宮人看我的目光不同了,帶著些意味深長,行為卻又十分尊敬。
這天路過假山,我恰好聽見兩個太監在說悄悄話。
「起居郎好顏色,聖上被他迷得……嘖,就寢時還不肯放他回去。」
「難怪登基三年,陛下的後宮還空空蕩蕩,原來是好這口。」
「噓……聽說宮宴那回皇上一眼就相中了他,才會讓他貼身跟隨。」
我腳步停滯,耳根發燙。
不承想在別人眼中,我竟成了皇帝的孌臣……

12
第二日下朝,周子震沒有直接出宮,而是來了邵陽殿。
他臉色很是難看,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師父,你向皇上辭官,跟我回去。」
龍椅上的人意圖不明,我必須試一試,盡可能將他帶回坤山。
見我不說話,他有些急了,「師父,你想要甚麼,阿震都可以給你。這宮裡規矩繁多,一不小心就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看來今日有事發生。
「今日朝會上,大臣要聖上充盈後宮,聖上不允,他們便將矛頭指向了你,說你惑亂君心……」
「阿震,再給我點時間好嗎?」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眼裡滿是驚訝,「難道你……畢竟他待你極好……」
我搖了搖頭,「你信我就好。」
話音剛落,他突然一把將我抱住,將頭埋在我頸邊低喃:「師父,阿震只有你了,你別喜歡他,喜歡我好不好?」
威風凜凜的護國將軍周子震,此刻卻像只無助的幼犬一般,搖著尾巴求人垂憐。
就在宮裡因為立後納妃之事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紅領軍接連攻陷江、淮兩州的消息震驚朝野。
朝臣們不得不正視這支由草芥之流組成的義軍。
周子震臨危受命,將即刻啓程前往琢州剿滅叛軍。

13
上書房內,議事大臣退下後,青元帝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我收起筆錄詢問:「可是你做的?」
他微微一笑,「也不全是,我不過將兩樣陣法攜同火槍一齊交給了他們,誰知他們挺會舉一反三,倒是令我小瞧了。」
「師兄,你這麼做究竟是為甚麼?」
我不明白他為何當了皇帝,又造自己的反,沒有裨益,卻苦了百姓。
「這世道兵連禍結,腐朽黑暗,以我一己之力如何改變?倒不如看這些人鬥個痛快。」
我心中慍怒,忍不住呵斥:「你在其位不謀其職,反而像看戲一般攪得天下大亂,你既做不好明君,那便跟我回去。」
聞言他冷笑一聲,「不能怪我,天意如此。」
一想到周子震不僅身負重任,還要與親兄弟骨肉相殘,我又氣又急。
「除了陣法你還給了甚麼?!」
「之前給的火槍,不多,只有幾支。」
我急忙出宮,到將軍府後我把自己關在屋內,熬了一個通宵,總算將軟蝟甲縫進了周子震的甲胄中。
周子震穿上甲胄後笑得合不攏嘴,急忙說道:「還是師父最疼我。」
見他沉浸在獲得鎧甲的喜悅中無法自拔,我不得不提醒他:「與你對陣的可是你兄長。」
他恢複了冷靜,面容變得嚴肅起來,「戰場無父子。」
我深知他秉性,所以才擔心他因為心軟而陷入危機。
「師父,別擔心,我既身為護國大將軍,便會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我內心震撼無比,是啊,眼前的男人可是從少年起就為國家流血灑汗之輩。
而良莠不齊的義軍……
區區螢光,豈敢與皓月爭輝?
即便如此,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將一張紙遞給了他。
「這是……」
「破翼陣。」
師兄,原來沒有你,我也可以做得到。

14
這場琢州之戰整整持續了兩個多月。
年末歲寒之際,涿州終於傳來捷報,領軍將死,我軍大勝而歸。
這次我沒有像之前那樣在府裡等周子震,而是去了城門。
士兵們洋溢著凱旋的笑容,坐在高頭大馬上的主帥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他瘦了許多,下頜處還冒著泛青的胡楂。
人群中他一眼捕捉到我,我微微頷首,對他點了點頭。
他冰凍的神情裂開了,眼裡的深情似乎溢了出來。
回到府中,他還沒來得及脫甲胄,就將我抱了個滿懷。
冰冷的甲片硌得我生疼,我沒有出聲,只讓他靜靜抱著。
「師父……你的破翼陣很好……我軍贏得很痛快……只是我大哥他……」
耳邊有濕漉漉的水痕,我的心也抽痛得厲害。
我輕拍他的背說:「阿震,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師父以你為傲。」
低啞悲痛的嗚咽聲終於發了開來,滿室哀慟。
來之前我就聽聞周子霆戰敗被俘,還未等到周子震見他最後一面,他便主動求死,撞上了那支對著他的槍戟。
死之前他仰天長嘆:「蒼天不仁,大道不公,天要亡我,我又奈何!」
聞者皆動容。
涿州一役後,周子震被封為威武候,世襲三代,周家的族譜從此由他來書寫。
此後,威武候迅速成為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世族權臣紛紛向他靠攏,數不清的大臣想和他結親聯姻。
周子震不堪其擾,在一次朝會上當眾表明已心有所屬,今生非此女不娶。
此言一出,滿京嘩然。
眾人將威武候府上下所有女眷都審視了一番,也沒能找出答案。
見周子震專情不屈,大臣們只能把註意力又放回到皇帝身上。
選秀立後,綿延子嗣的奏折如雪花般飛往了禦書房的書桌。
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讓即使荒唐如斯的青元帝也有些招架不住。
「蘇兒,幫我揉揉頭。」
聞言我只能上前,輕柔地幫他按著太陽穴。
「還是你最得我心。」青元帝舒服得直嘆氣。
這話剛好被進來奉茶的小太監聽見,雖然他面色如常,但紅透的耳根出賣了他的想法。

15
「起居郎請留步。」
今日沐修,我準備去找周子震,臨出宮門被人叫住,對方是禦史中丞蔡文修。
我平日裡與朝中官員並無往來,不禁有些納悶。
對方品階高我許多,於是當他提出到酒樓一聚時,我只能同意。
推杯換盞之間,蔡文修終於道出了他的目的。
「老夫愚昧,聽信他人諢話,使得陛下與我產生嫌隙,為此老夫心懷愧疚,夜不能寐。」
說著他掏出一物,「聽聞陛下最近國事勞累,常常頭痛,這是我特意尋來的解憂香,就寢前點上一支,可有效緩解不適,還請起居郎幫我呈給陛下。」
「那老匹夫是這麼說的?」
寢宮內,青元帝審視著手中沒甚麼特別的檀香,嗤笑出聲。
「他那娘舅是他妻家獨子,這是討好我來了,點上吧,我倒要瞧瞧有甚麼特別。」
蔡文修還沒那麼大膽子敢對皇帝下毒,我也不甚在意。
對弈到半場,我問他:「師兄,你還是不肯回去嗎?」
他的黑子落下後,白子形勢急轉直下,他嗓音低沉:「萬千燈火,總有一盞為漂泊的游子而亮,那有光的地方,是一生的來路也是後半生的歸途,而我的那盞燈,早就滅了。
「流蘇,坤山雖好,卻越發讓人覺得孤寂,我不想回去,更希望你能留下來。」
我口幹舌燥,大腦也有些混沌。
青元帝的臉幾層重曡,以至於我沒能聽明白他在說甚麼。
「你怎麼了?」青元帝眼神清明,神態自若,似乎只有我感受到了。
這香有問題。
「這香的味道不錯,師兄覺得效果如何?」
他看了眼燒至一半的檀香,點了點頭,「不錯,神清氣爽,疲態也緩解許多。」
雖然他如此說,可他看不見自己的臉頰已有些泛紅。
或許這香對男子能提神助興,但被女體吸收,會變成另一種功效。
蔡文修真是虛偽,表面做出一副受人誤導的糢樣,背後卻想借此香投誠,用我來取悅皇帝。

16
我不敢回邵陽殿,怕等會失態引起宮人註意。
幸好我有青元帝給的隨意出宮的令牌,趁著夜色,我急忙出了宮。
周子震還沒有睡下,見我深夜回到侯府,神態有異,他著急萬分,以為我在宮裡出了事。
我的確有點事,卻讓人羞於啓齒。
「幫我備水,我要沐浴。」
我身上的皮膚已經被熱水泡得發皺,可難受的感覺並未減少分毫。
周子震一直守在門外,門窗上映著他焦躁踱步的身影。
「師父,你到底怎麼了?!」
即便唇瓣被咬出了血,我也不願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見我不回應,他停下腳步,艱難地問:「是不是他……欺負了你……」
我搖搖頭,卻沒想他看不見。
「師父,你再不出聲,我便要進宮去了。」男人的聲音已帶著些許寒意。
「子震,不要!」
話音剛落,周子震便闖了進來,將房門緊閉後,他深深地註視著我。
他緩慢地向我走來,每走一步,都踏在我的心上,將它踩得怦怦嚮。
一夜旖旎,滿室荒唐。
回宮後的許多天,我都拒絕周子震的求見。
聽說禦史中丞府邸的牌匾被人砸得稀巴爛,就連獄中等著問審的小舅子也暴斃而亡。
蔡文修不敢多問,草草地將人埋了。
下朝後的周子震總算撞見了我,將我攔在摘星湖畔。
「師父,你別躲著我好嗎?」
幾日不見,他眼底陰影頗深,竟比我看起來還憔悴。
我面紅耳赤,一看見他便想起那夜的事,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師徒之間逾了矩,我又該用甚麼身份來面對他?
「我會向皇上闡明真相,用我所有軍功求他赦免你,如果我僥幸留得一命,那我們就立刻成親。」
說到「成親」二字時,他臉上浮現出一抹滿足的笑容,卻沒想過自己要承擔怎樣的罪名。
「子震,皇上已知我女子身份,他說我像他故人,要留我在宮裡做官。」
我無法跟他吐露皇帝的真實身份,卻又不想再瞞著他。
周子震瞳孔驟縮,聲音沙啞又冰冷:「他知你身份……還想留你做官?你可知道這代表甚麼?他今日讓你做官,明日就讓你成妃,流蘇,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怎會將你拱手讓人?!」
他捏緊拳頭,「無論對方是誰……你永遠都只能是我的。」

17
威武候接連幾天都抱病稱恙沒有上朝。
青元帝以為他舊疾複發,派人送去許多補品。
之前那番話只是我拒絕周子震的借口,卻沒想被他一言成讖。
在官員們再一次圍攻皇帝要他廣開後宮時,青元帝松口了,說他心中有數,讓大臣們少安毋躁。
「流蘇,你做我的皇後可好?這樣一來就能堵上那些老家夥的嘴了。」
我震驚地看向他,「師兄,你瘋了?」
青元帝咧嘴一笑,笑得甚為開心,「有何不可?你我一同長大,情誼深厚,做我的皇後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他能做出造反的事,娶一個沒有根基的女子為後,對他來說也只是稀松平常的事。
「一直以來我視你為兄長,你我怎可結成夫妻?」
青元帝慢慢收起笑容,「我不能,你的徒弟周子震就能嗎?流蘇,我們相處的時間也不短,你這樣對我不公平。成婚之後,如果你實在不喜歡這裡,我也可以放你回坤山。」
他身上的帝王氣息太強,我不願與他爭辯,選擇了噤聲。
但我知道,淵國有個這樣恣意妄為的君主,絕不是好事。
我既已看到淵國的未來,就不能坐視不理,那便交由我來。
沒過幾日,起居郎蘇流無視君威言語沖撞,使得皇帝龍顏大怒的消息傳遍朝野,有人拍手稱快,有人膽戰心驚,生怕下一個輪到的就是自己。
起居郎就這麼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裡。
而被人們猜測已被皇帝祕密處死的我此刻正身在侯府,極力穩住眼前這個暴跳如雷的男人。
「我早就知道他對你不懷好意,我倒是小看了他,他竟想立你為後?!如今他正為你入宮鋪路……師父你別擔心,只要我在,這一天永遠不可能到來。」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周子震,他的眼裡藏著嗜血的狠戾,似是要將這天地都砸出個洞來。
我籌備已久的事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時機,我不能讓他亂來。
「子震,我已決定入宮。皇上答應我,只要我幫他填了皇後的位子,皇後「病逝」後他便會放我出宮,我只是陪他演一場戲,你萬不可沖撞龍顏。」
他表情古怪,似笑非笑,「垂涎那鳳位的女子何止千千萬,他為何要找你?」
我無法回答,只能看著他拂袖離去。
18
我下山時,師父給了我一枚龜息丸,服下此藥的人會呈現出假死狀態。
當時我以為是師父怕我遇到危險,留給我保命用的。
如今看來,它有更適合的人。
在宮中的這段時間,我已了解到青元帝兩位兄弟的為人。
平王中庸卻為人端厚,安王略有城府,但也勵精圖治。
無論他們兩個誰登基,都絕對比青元帝更適合坐在這個位置。
何況這位置本就屬於他們。
我沒能勸動師兄回去,卻也不能看他在帝王這條路上越走越歪,只要我將他帶回去,師父總有辦法將他留在坤山。
他既然執意要立我為後,那我便趁著大婚之夜火燒椒房殿,與他化成灰燼,消失於人前。
至於周子震……
他半生坎坷才換來榮華加身,何況千軍易得,良將難求,百姓需要他,家國天下更需要他,我能得他一份癡心,此生足矣。
可我還是沒能攔住周子震進宮。
這日我心神不寧,怕他做出失智之事,一直枯等到深夜,才終於等到他平安回來。
他的表情異常平靜,我卻感到有些不安。
他說他只是想知道青元帝是否真的會放我出宮。
「你可知他如何作答?」
我搖搖頭,確實不知青元帝會如何回應他。
他扯出一抹近乎詭異的笑容說:「他勸我放下執念。他說你像他舊時故人,只有你在他身邊,他才不會覺得自己是孤雲……」
他的眸光黯淡得像是灑了一層灰,滿是冰冷。
「師父,他從未想過放你出宮……並且他要你恢複女身,以我失散多年的阿姊身份進宮,聖旨將在不日後下來,讓我提前做好準備。」
青元帝給他一個月的時間,讓我以威武候之姊的身份亮相於人前,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師兄,你真的越來越瘋癲了。
「子震,你……」我欲伸手拉他,他卻避開了我。
「師父不用擔心,我會謹尊聖渝。」
我獃獃地看著他,心中像是有萬千蟲蟻在啃噬,疼得我說不出話來。

19
沒過多久,威武候找到失散多年阿姊的消息傳到了宮裡。
青元帝念他姐弟二人失散多年,威武候又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不僅召見了二人,還派人送去了許多賞賜。
此等隆恩引得眾人對這未曾露面的周子宜十分好奇,只是威武候將阿姊保護得太好,除了皇帝,沒人見過她的真面目。
不知是不是周子震對我失望透頂,同住一個府裡,我多日未能與他碰面。
直到皇帝對周子宜一見傾心,不顧眾臣反對,執意要將她立為皇後的詔書送到威武候府時,我才終於見到了他。
太監宣讀完旨意,我接過聖旨,看見身旁的周子震跪在地上一臉平靜。
婚期已定,我離開的日子也不遠了。
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下山容易上山難,想要做到心無旁騖,我的定力還是不夠。
暮色沉沉,直到周子震白日緊閉的房門內亮起了燈,我才走了進去。
明日就會有人來接我進宮學習宮中禮儀,走之前我想再見他一面。
「阿震,明日我要進宮了。」這一別,或許永不再見。
他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聞言睜開了眼,淡淡問道:「你喜歡他嗎?」
昔日裡他那雙靈動閃燿的眸子如今疲憊難掩,我苦澀地搖搖頭。
他身形一動,忽地將我拉入懷裡緊緊抱住。
「阿震,我有苦衷。」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一句「我信你」還沒來得及說完,他便吻上了我的唇,抵死纏綿。
上次中香,是我沒得選擇。
這次,我選擇不拒絕。
就讓我放縱一回,這也是我能給予他的最無聲的回應。
20
我安靜地待在宮裡,規規矩矩地學著各種禮儀。
一向謹小慎微的宮人們不但神情緊張,竊竊私語,還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頻頻偷看我時,我才得知,周子震反了。
昔日的護國大將軍,如今的威武候,未來的皇親國戚周子震反了!
他不僅成了新一任紅領軍首領,還聯合了其他零散義軍,勢要攻破京師。
我像是被抽幹了力氣,手裡的袖帕都拿不穩,任由它滑落在地。
曾經那個豪氣立誓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少年將軍,如今劍鋒所指之處轉向了自己身後,成了被人口誅筆伐的叛軍逆賊。
原來那日從宮裡回來後,周子震就有了這樣的心思,我竟以為他是不願面對現實。
不該是這樣的,不能是這樣的……
我飛奔向大殿,我要找青元帝。
皇宮內氣氛森嚴,士兵將我攔在殿門外,我嘶聲吼道:「讓我出宮,我要見他!」
我被關了起來,幽禁在邵陽宮中。
沒有人知道聖眷正濃的威武候為何會起兵造反,人人都被他這有悖常倫的舉動嚇昏了頭。
這是威武候,可不是義軍那群散兵游將能比的。
不出眾人所料,短短時間裡,周子震帶著自己的親兵和義軍隊伍,一路勢如破竹,將渾渾噩噩的朝廷軍們打得退避三舍,接連占據了京師周邊的幾個州郡,眼看就要打到皇帝腳下來了。
「師妹,不愧是你帶出的好徒弟。」
青元帝神情愜意,臉上絲毫不見慌亂之感。
「南北兩邊的援軍已在路上,他必須要留人牽制住後方,他想要進宮,只能帶領小隊人馬突圍,你覺得我應該將你推出去,換這天下一個安穩嗎?」
「陛下做事,豈容女子置喙?皇上自有籌謀,我在這兒靜待便好。」
如果我出現在周子震面前,兩方對峙時,我豈不成了周子震任人魚肉的把柄?
「周子震為你做出如此驚天逆舉之事,你若不去親眼瞧瞧,豈不是辜負了他的一片深情?」
我不禁冷笑出聲:「師兄,你執意立我為後,這難道不是你最想看到的結果嗎?」
青元帝哈哈大笑起來,「師妹此言差矣,讓你進宮陪伴左右,是我真心誠意的想法,並無任何虛假,只有你在我身邊,才能讓我覺得這枯燥乏味的人生還有一絲溫度。」
我分不清眼前人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不知為甚麼一個清朗少年會變成如今這般糢樣。
21
幾天後的夜半時分,殿外傳來隱隱約約的兵刃纏鬥聲。
我瞬間從牀上坐起,將衣衫披上後,心髒還在猛跳不止。
我剛穿好衣服,一列著甲士兵持著纓槍走了進來。
「周娘子,皇上讓我們護送你去流光殿。」
該來的終究還是逃不過嗎?
我沒有被送去正殿,而是被藏在了龍座後面,青元帝坐在中央,身邊並無宮人伺候。
殿門被人從外面緩緩推開,周子震穿著我給他縫制的那副盔甲,站在大廳中間與青元帝遙遙相望。
青元帝率先開口:「周將軍好威風,意氣風發,不愧為我大淵的國之棟梁。」
周子震的臉上還濺了幾滴熱血,他腰桿挺得筆直,氣場絲毫不相讓。
「我無意於此,只是陛下奪我此生摯愛,子震別無他法,只能破釜沉舟。倘若陛下肯將流蘇交還於我,我便帶她歸隱山林,此生絕不踏入淵國一步。」
「歸隱山林?著實有趣。流蘇也是朕這一生所得不多的瑰寶,假如我不肯呢?」
「她只能是我的人,無論對方是誰,子震絕不相讓。」
周子震的話擲地有聲,殿外的軍士們蠢蠢欲動。
「周將軍如此嗜血,也不怕嚇到腹中胎兒,蘇兒,你說是嗎?」
青元帝話已至此,我不得不現身,每走一步,都有如腳步灌鉛。
是了,這深宮大院中,還有甚麼是皇帝不知曉的呢?
見我出現,臺階下的人滿臉欣喜,想到青元帝的話,他又震驚萬分,「流蘇,你有了我們的孩子?」
我打量著皇帝的側臉,流光殿的光影將他的臉籠罩得諱莫難辨。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
周子震渾身的氣勢陡然拔高,厲聲放言:「我要立刻帶她走!」
「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電光石火間,大殿四周突然躥出許多禦林軍,人手一把武器,將槍口對準了殿中之人。
「火槍?原來你早有準備,難怪有恃無恐。可即便你今天掏出的是方天畫戟,我周子震也絕不後退!」
門外眾人聽得號令,立馬沖了進來,火槍雖猛,卻也只能射出一枚彈藥,一時間刀光劍鳴,血肉橫飛。
周子震宛若蛟龍,持著劍一一掃過禦林軍的喉嚨,不消一會,殿內屍首遍地,慘叫連連,我的肚子被這場景刺激得隱隱作痛。
即使穿著軟蝟甲,周子震身上也中了槍,好在沒有傷到要害,他單膝跪地,用手拭去了唇角的鮮血。
我再也忍不住了,甩開青元帝的手跑下臺階,將周子震扶起來緊緊抱在懷中。
我厲聲喝向青元帝,「兩敗俱傷,有何益處?師兄,放我們走!」
「師兄……原來他是你師兄……?」
22
「我以後再向你解釋,我們走。」
我扶著周子震往門口挪去,還未走出幾步,卻驚聞火槍聲嚮。
禦林軍中還有殘兵,向著快出門的我們開了槍。
周子震從背後將我牢牢抱在懷裡,他的胸背處卻破開了洞。
他仰躺在地上,鮮血汩汩而出,磚石上開出一朵妖異的花。
「師父……」
我怔愣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將他扶起來靠在懷裡後,我屏住呼吸,只想聽清楚他說的話。
「我們……的孩子……取名……別離,我和他……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師父……我終於可以永遠地……和你在一起了……」
周子震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的肚子越發疼痛難忍,將他輕柔地放在地上後,我慢慢走上了臺階。
「師兄,你做到了,還滿意嗎?」
青元帝負手背對著我,「流蘇,或許這都是上天的安排,它給不了我想要的,便只能讓我成為最後的勝者。
「我是淵國皇帝,抬手之間,風雲變幻,與我作對的都不會有好下場,這就是天命。
「天命?那倘若你沒能將大淵帶向興盛,或朝臣與你意見相悖,你又當如何?」
他的目光掃視著殿內的滿地屍體,又盯著遠處還在燃燒的火光,最終喃喃道:「我乃天命所歸。」
我走上前伸手環住他,將頭貼在他後背,低聲說道:「師兄,跟我回去吧。」
他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我,跌跌撞撞地連退幾步,手裡還捏著插在胸口上的發簪。
鮮血順著簪身滴落在地,發簪上的流蘇正微微晃動。
他靜靜看著我,像是有話要說,卻又深吸了口氣,疼痛使得他咬緊牙關。
忽然他猛力一扯,將發簪甩得三尺丈遠。
他坐在地上捂住胸口,沒有了帝王風範,他看起來有些垂頭喪氣。
「蘇兒,我早就累了。」
我閉上了眼睛。
「十二歲來到這裡,若不是遇見你和師父,我不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遭遇。可是坤山再好,也沒有我的家鄉好,我想念我的媽媽,我的同學,我想念那裡的一切……你知道嗎,那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市裡最好的中學,媽媽給我買了蛋糕,說要慶祝……喀喀!」
青元帝猛咳幾聲,口中噴出了鮮血。
「我不喜歡這裡,我想回去……可是無論我想甚麼辦法,都只能在夢裡見到它……這裡人命比草賤,入目的只有殘垣斷壁,好無趣啊……既然蒼天待我不公,那我就做只金麟,將這世界攪它個天翻地覆……」
「你開心嗎?」我問他。
他沒有說話,身體漸漸往地面斜去。
「師妹,我有點冷,你能抱著我嗎?」
我坐下來,讓他躺在了我腿上。
「好溫暖啊。」
當年那個與我言笑晏晏的聰穎少年終究慢慢闔上了眼。
「坤山的日子……是我到這裡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
他的聲音漸漸沒了,我只能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媽媽,我回來了……」
我將懷裡那顆黝黑小巧的龜息丸輕輕一捏,碾碎的飛灰在流光殿內四處飄蕩。
真沒用啊。
想幫你找個合適的時機,我怎麼就是找不到呢?
用火折子點燃殿內的帷幕後,我抱著周子震靜靜地感受這一切。
這裡是故事開始的地方,那就讓一切在這裡結束吧。
流光殿內火光漫天飛舞,燒出的烈火比晚霞還燦爛。
23
陽春三月,整個大地生機盎然。
坤山連綿的山巒邊升騰著氤氳山氣,爛漫的桃花如一片粉紅色的霧籠罩著半個山腰,山路的盡頭矗立著一個身影。
老者著灰色道袍,仙風道骨,仿佛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很久。
見到他後,我屈膝一跪,以頭叩地,「師父,我將師兄帶回來了。」
凝視著我舉在手裡的陶罐,師父久久不語,眼裡的哀傷將陶罐裹了個遍。
他伸手接了去,柔聲說:「回來就好。」
或許他老人家早已預見到了這樣的結局,卻還是心存希冀,盼我能將師兄帶回來,只是不以這樣的方式。
見我拿出又一個陶罐,他有些吃驚,「這是……」
「這是我的夫君周子震。」
我挺直腰板,讓他看清我隆起的肚子,「還有我的孩子周別離。」
師父怔愣片刻,用手輕輕撫了撫我的頭,「孩子,苦了你了。」
這幾個月,我未曾流過一滴眼淚,這一刻眼淚卻如洪水決堤,久久不能停息。
……
阿離從小就對兵事展現出濃厚的興趣,《三字經》不好好讀,卻總是抓著《孫子兵法》不放。
字都不認識幾個,他口中卻整天念叨著「兵者,國之大事……」
我想讓他多念點千字文,師父卻說由他去吧,這是血脈的神奇之處。
到了清明時分,我帶著阿離去了那兩處熟悉的墳冢前祭拜。
阿離已經有小牛犢那麼高了,他睜著那兩只圓溜溜的眼睛問我:「娘,為甚麼爹爹和師叔老是躺在這裡,不起來陪我玩?」
我告訴他:「因為他們累了,想好好休息。」
「好吧,那就不讓他們來陪阿離了,阿離會自己來陪他們的。」
「好。你一定要常來,不然爹爹和師叔會寂寞的。」
我欣慰地撫摸著阿離的眉眼。子震,你看到了嗎?我們的孩子很像你。
將貢品擺放好後,我看著師兄的墳塋,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光景。
師兄,坤山的風景你還喜歡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有沒有回到那個夢寐以求的地方?
微風拂得林間樹葉沙沙作嚮,我笑了笑,牽著阿離的手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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