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長公主。
父皇駕崩,朝野動蕩。
為了保大滄的江山社稷,我親手將淬了毒的匕首捅進我二哥的心窩。
我扶持幼弟登基,垂簾聽政,發兵北伐。
待我凱旋那日,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受我護佑的胞弟忌憚我。
昔日的愛人仇視我。
信重的臣子背叛我。
驀然回首間,好一個孤家寡人。
我名喚顧明珠,乃是大滄最受寵愛的長公主。
仗著父皇偏愛,我自小便性子頑劣。
正經姑娘家該學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我一竅不通。
倒是無師自通了一些個上房揭瓦、下河摸蝦、招貓逗狗之類的無用技能。
我成日在這宮中上躥下跳,橫行無忌。
同每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一樣,我生平最討厭的事情,就是上課。
每次被母妃強行押去上書房,我一聽到趙太傅搖頭晃腦地誦念那勞什子「之乎者也」,就感覺頭大。
不到一刻鐘我就開始腦仁兒疼,半個時辰就能去會周公。
趙太傅小課堂,專治學生們的失眠多夢。
鑒於這樣不美好的上課體驗,我認為我不愛學習這件事情,趙太傅全責。
然而我的母妃姚女士對此持反對意見。
她說像我這種在書桌前坐不過一炷香就開始屁股上長刺的癥狀,在她們那兒一般稱呼為「多動癥」,多發於 12 歲以前的兒童時期。
我反駁她,說我已經十四歲了,然後遭到了姚女士的無情鎮壓。
「我看你是大腦發育不完全,小腦完全不發育,實際年齡不超過四歲。」
姚女士抬手就給了我一個腦瓜崩兒。
我聽出來了,她這是在罵我呢。
顯然,我敬愛的母妃姚女士,是一位思想超前的穿越人士。
我認為她超前的地方不僅僅在於罵人不帶髒字,在擺爛這一塊,她也很是有些造詣在身上的。
身為鎮北侯府姚老侯爺的嫡長女,別家的千金小姐們進宮,都是削尖了腦袋的爭寵、宮鬥、打胎搶男人。
但我母妃不一樣,穿越前只是窮酸社畜的她,進了宮以後只想躺平、看戲、生孩子、等著死男人……度過鹹魚而幸福的一生。
在各宮其他娘娘還把「皇後」之位當作畢生追求的時候,我母妃就已經以超越時代的長遠目光,將目標定為了……做太後。
按姚女士的話說,做皇後有甚麼好的?
頭頂上壓著皇上和太後兩尊大佛,手底下的員工也沒一個善茬,光是打理後宮這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就足夠令人頭禿了。
兢兢業業一輩子,到了最後要是孩子不爭氣,年終分紅(皇位)還得讓別人給摘了桃子,那她不得氣死?
倒不如躺平苟住,只要活得夠久,能熬死對手,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瞧瞧,瞧瞧!姚女士這覺悟!
以姚女士的遠見與胸襟,她距離太後就只差生一個兒子了。
是的,她倒霉就倒霉在,生了個我,是個女兒,再然後……肚子就沒動靜了。
照理說,每個月父皇來我們寰熹宮的次數也不算少,但姚女士的大姨媽來的就是比公雞打鳴都準時。
所以,為了完成姚女士做太後的夢想,小小年紀的我,從小就在心裡偷偷定下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遠大目標,那就是——
我,顧明珠,長大了一定要謀朝篡位,當大滄朝立國以來的第一位女帝!
聽懂掌聲。
提問,身為一介女流,想謀朝篡位要靠甚麼?
答,要靠謀略,靠心計,靠城府。
如果這些都沒有的話,最起碼,也應該有一顆熱愛學習、堅韌不拔、力爭上游的上進心。
巧了不是?
這些,我都沒有。
我一邊躺在牀上吃著貼身宮女布丁喂給我的葡萄,一邊痛定思痛,覺得自己這樣下去不行。
君不見德妃娘娘家的那位二皇子,今天又背下來一篇《大學》,喜得父皇中午多吃了一碗大米飯。
雖然說,我就是再怎麼受寵,也難以靠正當渠道上位。
但,我也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比下去啊?
經過一番冥思苦想,我堅持認為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趙太傅。
「曲奇!」我把手裡的葡萄一扔,顛顛兒地喚來整個寰熹宮手藝最好的小宮女。
給我上了個「弱柳扶風妝」,準備去父皇面前上演一出苦肉計,求他給我換一位太傅。
我就是在這一天,見到的衞錚。
衞錚是當朝衞閣老的嫡長孫,彼時年方十九,便以「三元會首」的優異成績,拿下了本屆一年一度喜劇大賽……
啊,不是,是本屆科舉的狀元名次,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那日,我就躲在議事殿的屏風後,偷看他和父皇講話。
他著一身鏤金暗底的月白色長袍,眼狹長,尾上挑,上紋一雙飛揚入鬢眉,眉與眼共同勾勒出一抹薄淡的弧度。
他明明是跪在下首對著父皇三拜九叩,聆聽教誨,舉手投足間偏生自成風流,巍巍如孤松立,軒軒似朝霞舉。
我自小慣愛舞刀弄槍,不擅文墨,尤其不喜詩詞,卻在見到衞錚的第一眼,不知怎地想起了那句詩。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真是驚豔他媽給驚豔開門——驚豔到家了。
就在衞錚和父皇結束談話,剛剛走出議事殿後,我就「噌」地從屏風後竄出,一頭撲進了父皇的懷裡。
我拽著他的衣襟一個勁兒撒嬌,「父皇,父皇,您給明珠換個太傅可好?」
「哎喲喲。」大滄朝英明神武的嘉佑帝,在我面前卻完全就像是個對女兒無限寵溺的慈祥老父親,對我的撒嬌賣萌全無抵抗力。
他抱起我問:「我們明珠不喜歡趙太傅?那你想要誰來當你的老師啊?」
我眼珠一轉,急切道:「衞錚衞錚,父皇,我想要衞錚做我的太傅!」
「衞錚?」父皇念著衞錚的名字向我確認。
「明珠,可確定想要衞錚做你的太傅?」
「對,就要他!」
我那時還小,不知道自己不過色迷心竅的一時興起,竟然從風雨飄搖、大廈將傾的衞家中,救下了衞錚的一條命來。
要說姚女士這人,實在是沒甚麼取名字的天賦。
單看她給這寰熹宮上上下下的太監宮女們取的名字就知道。
甜品系如曲奇、布丁、湯圓、巧克力。
主食派則有包子、煎餃兒、熱狗、三明治。
一個個幹淨俊秀的太監宮女們,偏偏被她取了一串兒的食物名,搞得我每次一喚他們的名字,就忍不住地流口水。
姚女士說:「謹以此舉,來祭奠無處安放的鄉愁。」
她也就這點兒出息了,祭奠個鄉愁都離不開吃,早晚胖死她。
宮女太監的名字我還都可以忍,但「顧明珠」這個名字,我不滿意很久了。
我覺得「明珠」兩個字俗氣得緊。
父皇每年都要賞我好幾顆或大或小的夜明珠,那東西除了晚上會發光,並沒甚麼用。
做首飾不亮眼,用來照明又光線暗,除了被我當珠子彈著玩兒,根本沒旁的用處。
姚女士卻說,她和父皇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想讓我一輩子都被人當作掌上明珠,逍遙一生。
還掌上明珠呢?
我看著被我彈到牀底角落處沾滿灰塵的夜明珠,更憂傷了。
直到衞錚做了我的太傅後,我才恍然驚覺,我覺得自己這名字不好。
八成,也許,大概,可能,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當我和他說起我這矯裡矯情的姓名煩惱時,衞錚只是笑了笑,撫著衣袖提筆為我寫了一幅字。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他日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這幅字,送予公主。」
他笑著將字遞給我,誠摯勸解道,「長公主天資聰穎,只是年紀尚小,耐不下性子讀書,臣理解。」
「只望公主早日開悟,明白陛下對您寄予的殷切期盼。」
那日,我看著少年公子溫潤的笑顏,只覺得比起我來,他才更像是那顆璀璨明珠。
光芒萬丈,照破山河。
時光如梭,轉眼三年過去。
「殿下?殿下!」跪在下首的衞錚擰起了那雙好看的眉毛。
「您到底有沒有在聽臣講話?」
「恩?恩,有啊。」我終於回神,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視線從他額間的紅印兒上移開,歪坐在軟塌上漫不經心地回話。
「不同意本宮禦駕親徵嘛,本宮知道了。」
衞錚這次尋我,是肩負著使命的。
兩年前,父皇駕崩,我兩個哥哥三個弟弟為了搶那個皇位,幾乎是人腦袋打成了狗腦袋。
五子奪嫡,朝局動蕩。
最後竟然是我那虛偽做作的草包二哥,憑借著勾結外族勝出。
他和寧國的蠻夷結盟,簽訂了一系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甚至連我外祖父鎮北侯鎮守了一輩子的北渠都割讓給了寧國,方才倚靠對方強大的騎兵,將奪位的其他四個兄弟統統打殺。
可是他屁股下的皇位還沒等坐熱呢,就被我給弄死了。
我親自動手。
當我將淬了毒的匕首捅進二哥心窩的時候,鮮血滋了我一身。
那日一回宮,我便發起了高熱,還一口氣連著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夢裡,渾身二哥掐著我的脖子質問我,「明珠,二哥對你不好嗎?明珠?」
「為甚麼,為甚麼害孤?」
「好呀,二哥對我自是極好的。」我答他。
「好到跟你的好母妃一起,害死了我母親不說,還想敗壞父皇留下的大好山河。」
「吃裡爬外的東西,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夢裡,我又弄死了他一遍。
就是說嘛,連他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怕,如今人死都死了,難道我還要怕他不成?
想通後,我反手就將我年僅十歲的九皇弟推上了皇位,自己監國。
恩,離謀朝篡位成功又進了一步,計劃通。
衞錚這次尋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在早朝上宣布,本宮,決定於明年開春禦駕親徵,收複失土。
是的,就是被我那草包二哥割給了寧國的那塊地兒——北渠。
當時,群臣便炸開了鍋。
裝傻充愣的老臣們眼不花了耳不聾了,不同派系的政敵們也不捉對兒廝殺了。
就連每天上朝都擼胳膊挽袖子的武官們也不急著約那幫文官茬架了,紛紛哭天搶地地以死進諫,高呼不可。
嚇得皇弟坐在皇座上扭來扭去,那叫一個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如鯁在喉。
呵,要我說,不可他奶奶個腿兒。
於是我借著陛下龍體抱恙的借口退了朝。
可回到養心殿剛喝了口茶水的工夫,便被衞錚給堵了。
「殿下,還請三思,此事萬萬不可啊!」
他見面就是一個大禮,額頭「咚」的一聲磕在地上,光是聽聲音都心疼得我直嘬牙花子。
啊!那白玉似的額頭,這下子肯定是磕紅了。
「衞卿,快快平身,何至於此啊!」
我快步上前正欲扶他,卻聽殿外傳來了另一道男聲,「有何不可?」
著玄墨色衣袍的少年兒郎龍行虎步的闖入殿中,後面還跟著個滿頭冒汗直呼「將軍不可」的小太監。
見實在阻攔不住,、小太監只得白著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等待責罰。
周野卻並不理他。
「拜見殿下。」他裝糢作樣地一撩衣襟,屈膝欲跪,動作卻像得了老年癡獃似的,遲緩得緊。
如果說衞錚這樣玉樹臨風的翩翩君子是我的夢中情人,那同樣容貌俊朗風姿綽約的周野,一定就是我的命定災星。
每每看到他的這張臉,我都會回憶起被他捏著毛毛蟲滿禦花園追著攆時的恐懼。
本宮天不怕地不怕,小時候甚至敢騎到父皇脖子上拔胡子,卻偏偏就是害怕毛毛蟲。
我們顧家历來奉行「平等式」教育。生在顧家的皇子公主們在成年涉政之前,除了吃穿用度和教育資源上的傾斜,是沒有任何特權的。
意思是,周野身為周老將軍的小兒子,就算把皇子公主們按在地上揍,只要他打得過,我父皇都不會懲罰他甚麼。
估計反而還會撫掌大笑,贊一句虎父無犬子——畢竟周老將軍當年也是這麼揍他的。
憋氣的是,我還真打不過周野。
也不知道他是吃甚麼東西長大的,不過大我三歲,身子骨卻壯得跟個牛犢子似的,拎我就跟拎一只小雞崽兒一樣容易。
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贏,搞得每次他進宮時我都要躲著他,毫無大滄朝長公主的牌面。
而這廝也不知抽哪門子風,似乎進宮來最大的愛好便是戲弄我。
我爬樹他晃樹,我釣魚他往湖裡扔石子兒,就連我撲個蝶他都要偷
偷摸摸伸出腳丫子絆我一跤,看著我失去平衡摔個狗吃屎,然後撫掌哈哈大笑。
我算是怕了他了。
「周將軍,免禮平身。」我揮了揮手,順便示意那名小太監速速退下。
待屋中只剩下我們三人,周野方才看向衞錚,目光咄咄。
「敢問衞大人,你覺得,先帝在世時,我大滄如何?」
聞言,衞錚猶豫了片刻,挪了挪膝蓋面朝著我,拱手回道:「太平盛世,國泰民安。」
我趁機瞥了一眼他的額頭,果然紅了。
嘖。
「那如今呢?」周野接著問。
這次衞錚猶豫的時間更久了,直到我囫圇著將一整塊兒糕點吞下,方聽他遲疑著答話。
「五子奪嫡雖導致朝野動蕩,動搖國本,但幸虧有殿下力挽狂瀾,上層亂象並未波及民生。」
「而北渠一域雖被滄桀王割予寧國,但北地向來民風彪悍,且常年飽受寧國劫掠,如今短短兩載,民心尚還盼望著回歸故國,不服寧國管制。」
「那若是等到當今陛下長大再去收複呢?」
「……」
「百姓離心。」
「善!」
我接過話頭,一拍大腿,嘆道:「衞卿,時不我待啊!」
衞錚頂著腦門上的紅印兒,與我對視良久,最終卻還是伏身,重重叩首。
「殿下……三思啊。」
好你個衞錚,我還說不通你了是吧?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
「為甚麼?」我冷了臉問他。
「時局不安,維穩為上,而且殿下千金之體,怎可……」
他紅唇一張一合,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我講述起那些個陳詞濫調,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
「行行行,你就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了。」我沒了耐心,語氣不善地質問他,「衞錚,本宮且問你,你到底為甚麼不同意?」
甚麼見鬼的國庫空虛、休養生息、不可冒進。
這一仗究竟能不能打,打不打得起,我和衞錚彼此心知肚明。
我想不通他究竟為何會和那些不知變通的老古板們統一戰線,前來勸阻於我。
衞錚被我問得一愣。
他盯著我的眼睛,同我對視良久,終究還是敗下陣來。
「殿下,要聽實話嗎?」
「廢話。」我毫無形象地翻了個白眼兒。
「臣……擔心您的安危。」
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仗可以打,禦駕親徵,您不能去。」
「大滄如今內憂外患,風雨飄搖,此時斷斷不可失去殿下在朝中坐鎮……」
他迅速給自己想好了借口,可我卻一個字兒都沒有再聽進去。
看著衞錚那張俊朗依舊的面容,我仿佛依稀看到當年他追著我上課時的糢樣。
風光霽月的年輕君子為了督促我的功課進度,被我哄騙著灌了好幾杯北渠特產的燒刀子,辣得鼻頭眼圈兒統統紅起來,卻還是執拗地拽著我的袖子不肯放我走。
「罰寫……罰寫可以不寫,但……但是……《尚書》,您必須得背下來。」
他大著舌頭,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我就不背,你能把我怎樣?」我揚著眉挑釁。
「我……我……」
「那我便不喜歡您了。」他醉倒在桌子上,小聲嘀咕。
醉裡不知誰是我,非月非雲非鶴。
「衞大人不必擔憂。」周野忽然出聲,打斷了我的回憶。
「本將軍自會護殿下周全。」
他這次「咚」的一聲,實打實的單膝跪在地上,拱手向我請戰,字字鏗鏘。
「此次北伐,周野願為殿下先鋒軍,為大軍開道,不破蠻夷,誓不回朝!」
周野同衞錚向來不對付。
哪怕是當年父皇尚且在世的時候,這兩位也一向秉持著「對方反對的我一定支持,對方支持的我必然反對」這一樸素理念,在朝堂上針尖兒對麥芒。
彼時衞家正值花團錦簇的巔峰時期,衞閣老身為朝中文臣領袖,與周老將軍那一派的莽夫武將向來不和。
衞錚前來上書房當值的第一日,就被以周野為首的一眾武將子弟們聯合起來,來了個下馬威。
他們在門框上放了水桶,衞錚一推門進來,便被砸了個結實。
我那日起得晚了些,趕到時見到的,便是往日裡豐神俊朗的衞錚面色鐵青地站在原地,渾身濕透,狼狽得像只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落湯雞。
而周野正指著他大肆嘲笑。
「我說衞太傅,您怎麼連桶水都躲不開?」
「瞧瞧,凍得臉都白了,就這身子骨,您怎麼給我們上課呀?」
周野坐沒坐相地歪在座位上,一邊啃著手裡蘋果,一邊開腔嘲諷,怎麼瞧怎麼像話本裡面欺男霸女的紈絝惡霸。
若是放在往日裡,我扮演的角色一般是惡霸二號,與周野臭味相投,狼狽為姦。
可如今他欺負的對象換成了衞錚,我一時間連想也沒想的,就變換了立場。
「喂,周野,你幹嘛?你平日欺負欺負同窗就算了,怎麼連太傅都不放過?」
「尊師重道四個字沒學過是吧?」我上前一步擋在衞錚身前,叉著腰兇他。
上書房中霎時間安靜下來。
眼前換做周野面色鐵青地盯著我瞧了許久,咬牙切齒地問:「顧明珠,你吃錯藥了?你跟我提尊師重道?」
想起我此前將趙太傅氣得吹胡子瞪眼險些一口氣背過去的光榮事跡,我不免有些心虛。
卻只得強撐著回給周野一個白眼兒,扯著衞錚的袖子道:「衞太傅,你別理他,走,我帶你去換衣服。」
「多謝公主。」衞錚朝我一拱手,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未分給周野,可說出的話卻句句都是針對他的陰陽怪氣。
「聖人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主這般良善的性子,還是莫要同一些不學無術的潑皮無賴走得過近才是。」
「你說誰潑皮無賴!」周野氣得從座位上蹦起來,被其他人七手八腳地攔住。
我駭了一跳,擔心周野真的撲上來把衞錚揍一頓,我又打不過他,只得拽了衞錚的袖子,扭頭就跑。
留下周野在上書房中無能狂怒。
「顧明珠!好你個叛徒!你今日既然幫他,以後就別想我從宮外再給你帶那些個話本兒小人書、臭豆腐、燒雞、桂花糕!」
你們說周野男子漢大丈夫的,辦事兒怎麼這麼小肚雞腸?
反正總之,在那日後,周野和衞錚便算是徹底結下了梁子。
我被夾在中間,每日都在話本兒小人書臭豆腐燒雞桂花糕與衞錚的美色之間左右為難。
呵,男人,可真是令人心煩。
有了周野的支持,北伐一事便到底還是成了。
出徵那日是個大晴天。我看見周野穿著一身銀甲,站在高臺之上。
「將士們!兒郎們!」他向站在臺下的大軍高聲喊話。
「你們可還記得北渠嗎?就是那鎮北軍世代鎮守的,屬於我大滄的邊境之地——北渠。」
「那裡生活著我大滄的百姓,他們原本也像你們的高堂妻子一樣,在我大滄將士的守護下過著安定而祥和的生活,平凡地幸福著。」
「可在寧國蠻虜和滄桀王的迫害下,他們的幸福被奪走了。」
「北渠的同胞們被迫骨肉分離,在寧國殘虐的鐵蹄踐踏下,擔驚受怕、朝不保夕。」
「身為大滄的子民、身為吾等軍將,爾等可忍否?」
「不能!不能!」臺下高呼。
「善!」周野抽出腰間的長刀,斜指向天。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喊道。
臺下眾將士齊以劍柄敲擊鎧甲,發出整齊且震撼人心的回應聲,「大滄!大滄!大滄!」
我看見太陽的光輝照燿在周野的甲胄之上,將他襯托得英姿勃發,整個人熠熠生輝,氣宇軒昂。
一時間,我竟不由得看得癡了。
我想,有這樣神武非凡的少年將軍護佑,我大滄社稷定可轉危為安,福佑綿長。
大軍,開拔。
我此次之所以執意出兵北伐,除了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也的確是存了一些私心。
我的母妃姚女士,是從小在北渠長大的。
聽她講,在穿越過來之前,她是個孤兒。
盡管她所處的那個年代吃穿不愁、交通便捷、娛樂產業發達,但她心裡總是有一塊巨大的空洞。
覺得自己像一根無根浮萍,隨波逐流。
而穿越過來這個時空之後,鎮北侯一家彌補了她這塊的空洞。
我永遠記得姚女士說起童年時臉上神採飛揚的神色。
她跟我講大漠的風光,講縱馬在草原馳騁的暢快,講寒冬時節的銀裝素裹,白雪皚皚……
兒時和父兄在北渠的日子是那樣快活,快活到她直到臨終前都還在夢囈著懷念那段時光。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真美啊……」閉眼前,她念道。
我小時候覺得,父皇和母妃是頂恩愛的。
除了因為父皇對我的極盡寵愛,還有他看姚女士的眼神,溫柔繾綣,滿溢了愛意。
直到我知道他對外祖一家都做了甚麼——
嘉佑五年,因為初初即位的父皇聽信讒言,與寧國戰時遲遲未派援軍,外祖姚春望戰死沙場;
嘉佑一十三年,大舅姚冀北率重整旗鼓的鎮北軍再戰沙場,被寧國圍困,死守北關整三旬,以身殉國;
小舅舅姚靖忠,十九歲出任禁衞軍統領,在一場刺殺中舍身護駕,落下了病根,不過二十二歲便英年早逝。
偌大的鎮北侯府,世代忠良,滿門忠烈。
竟衰落到嫡系一脈,除了姚女士外,再沒旁人了。
原來這便是帝王。
兒女情長比起江山社稷,於他原不過輕如鴻毛。
其實母妃哪裡是生不出兒子,她是不能生,是不敢生。
甚麼做太後的野望,不過是逗我玩兒的胡話,她心知,這個願望是這輩子都不可能實現了。
「明珠。」姚女士喝醉了酒後總喜歡抱著我哭,一邊哭一邊道歉。
「對不起,母妃對不起你,我的女兒,為何偏偏生在這樣一個時代?」
或許是皇家的血脈天性中便帶了薄涼。流著一半顧家的骨血,我雖心疼姚女士的境遇,卻也恨不起父皇。
我開始監國後才知道,那高高在上的皇位雖看起來光鮮亮麗,無所不能,實際上的個中滋味,只有坐上了那個位置的人才能明白。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所以,我只能親自去收回養大了姚女士的北渠。
安慰自己,這樣也算是彌補了母妃的遺憾。
我要替她再去瞧一瞧,那裡是否還是她記憶中兒時的糢樣。
母妃,你要在天上看著我。
這太後,你當定了。
穿著鎧甲,騎著戰馬,我正豪情萬丈、雄赳赳氣昂昂地領著大軍開拔。
結果很突然的,戰馬它尥蹶子了。
它好好的,突然就跟旁邊一匹皮毛黝黑的公馬眉來眼去,眉目傳情。
大尾巴一甩一甩地,沖著人家拱腰跨立,站定不動了。
我騎的這匹母馬她好像發情了,發情對象偏偏還是……周野的馬?
我和周野曾經是有婚約在身的。
周野是玉京城裡出了名的情場老手、浪蕩公子。
他不光有個好爹,還長了一副好皮囊,出手闊綽的俊朗公子哥兒,哪個姐兒能不愛?
婚約是父皇在世時訂下的。他對周野十分器重,先是將他提拔為身邊的親衞軍統領不說,還在中秋宮宴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為我倆賜了婚,全然不顧我的錯愕與反對。
接旨時,我看著端坐於皇座之上的父皇,第一次覺得他離我是那麼的遙遠而陌生。
皇權似乎在父皇與身邊所有人之間劃下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哪怕他曾經對我是那麼的真心呵護與寵愛。
在需要以聯姻的方式收攏兵權時,我也會被他毫不猶豫地當作籌碼丟出,而不必顧忌我的感情與心意。
我喜歡的是衞錚,父皇明知道的。
我下意識朝衞錚坐的方向瞧了一眼,看見他蒼白著臉色握緊酒杯,手背上青筋繃起,抖個不停。
素日裡幾乎滴酒不沾的公子,連著飲了三杯烈酒,方才止住顫抖。
扭回頭來後,我還是與周野一共跪拜。
「兒臣,領旨謝恩。」
「之前當著文武百官,我沒辦法頂撞父皇,抗旨不遵。」
「但這婚,我是死也不會結的,周野。」宮宴後,我破天荒地主動叫住周野說話。
「你也不願意的,對吧?」
與衞錚白玉似的膚色不同,周野是那種健康的小麥色,他站在禦花園柳樹的樹蔭下,就著昏暗的月光,我全然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
他沉默了久良,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吐出,「呼——那是自然。」
「還好你不願意,不然我還犯愁!」
「若是娶了你這母老虎,我外面那些個等我等得望眼欲穿的紅顏知己們,該如何是好呢!」他語氣輕松地道。
我松了口氣,下意識調侃他,「就你?還有紅顏知己?」
「到底是誰家姑娘瞎了眼看上你了呀?她可真是菩薩心腸。」
「嘖,少瞧不起人,小爺我受歡迎得緊。」周野跟我吹牛逼。
「噗。」我被他逗笑。
隨口應和道,「行行行,您英明又神武,自是頂受歡迎的。」
「婚約之事你別急,我會想辦法讓父皇收回成命的。」說完我便扭身欲走,卻被周野一邊拽住了手腕。
「顧明珠,我能問問,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誰嗎?」他問道。
「衞錚。」
「他?」周野挑了挑眉,仲愣了片刻後松開手笑了。
「顧明珠,你那點兒菩薩心腸,怎麼就偏偏不用在正地方?」
那日之後,玉京城中竟真的慢慢傳開了周野流連於風月場所的風流軼事,有些還不知怎麼傳進了父皇的耳朵裡。
他那時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聽見消息氣得劇烈地咳了起來。
我連忙上前兩步替他順氣,卻被父皇一把握住了手。
「明珠,朕的明珠,委屈你了。」
「你放心,朕絕不讓你受欺負。」
我暗自竊喜,想著父皇會不會因此收回成命。
結果,卻只等到了周野被從親衞統領貶做宮門守衞的消息。
如今,時過境遷。
大滄正值風雨飄搖之際,我身為大滄權傾朝野的監國長公主,出兵北伐,禦駕親徵,時局不允許我再囿於兒女情長。
而周野,則是我欽點的北伐大軍主將,長纓玄甲,眉眼間盡是英姿颯爽的殺伐。
婚約不作數不說,他也不會再拿毛毛蟲來逗弄於我了。
而眼下,我看著胯下的母馬追著周野那匹大黑發情,尷尬地簡直要死。
「好巧,你也在啊。」我一邊死命拉著韁繩,一邊故作淡定地和周野打了個招呼。
周野卻只漫不經心地瞧了我騎著的小母馬一眼,揚聲吩咐:「來人!給公主換一匹馬。」
他頓了頓,強調道:「要公的。」
……
姓周的,信不信我告你性別歧視?
其實當初若不是周野,我捅死我二哥這件事情不會進展得如此順利。
那日宮變,是他在派人在宮裡放了一把火,將大半的兵力都引去了那頭,然後帶人擒下了這位登基不過三天的「皇上」。
弄死我二哥的時候,周野想要代勞的,可卻被我給拒絕了。
「他害死了我母親,本宮要親自手刃仇敵。」
我迎著二哥驚恐的眼神將匕首捅進他的心窩,白著臉說,「殺個人有甚麼可怕的?本宮可是要當女帝的女人。」
「每件弒父弒兄之類的光輝事跡,我以後在梟雄圈兒還怎麼混?」我一邊哆嗦,強忍著利刃刺破皮肉帶來的巨大恐慌,一邊也不忘記貧嘴。
其實不是這樣的,如果可以,我這輩子都不想殺人。
可我知道這件事兒只能我來。
周野並非皇室中人,無論我二哥犯下了怎樣天大的過錯,他與周野畢竟還占著個「君臣名義」。
在禮教比天大的大滄,殺了我二哥,周野也活不了。
我不一樣,我是兇名在外、囂張跋扈的明珠長公主,有父皇親賜的免死金牌。
殺了他,於我不過是名聲再壞一些,再惡毒些罷了,不痛不癢。
我在心裡安慰自己。
然後,我就哆嗦著,被周野一把抱進了懷裡。
「顧明珠,你別怕。」他身上的鐵甲硌得我生疼,滿身血腥味兒一個勁兒地往我鼻孔裡鑽。
「我周野發誓,就是豁出這條命去,也定會護你一生周全,心想……事成。」
聞著他身上的血腥氣和汗味兒,我想……
周野好像,該洗澡了。
不然又怎麼燻得我眼睛又酸又澀?竟都止不住地淌下淚來了。
大戰開啓。
「嘔——」
我躲在自己的營帳中,抱著痰盂大吐特吐,看著淚水混雜著穢物滴落,我終於從心底裡生出一股明悟,原來這才是戰爭。
沒有甚麼運籌帷幄,算無遺策,更沒有英雄蓋世,勇不可擋。
有的只是雙方各自的將士們以血肉之軀戰作一團,絞肉機似的來回拉鋸。
鮮血,斷肢,殘骸。
在人數以萬計的戰場上,一個人的力量渺小如螻蟻,甚麼農夫走卒、達官顯貴……
生命在這裡都是同樣的脆弱,我與那些士卒們也並沒有甚麼不同。
我忽然慶幸自己執意親徵這一趟,否則對於高高端坐於王座之上的統治者來說,所謂戰爭的具體體現,不過是奏折上那一串又一串的糧草金額與死傷數字。
所需要付出最嚴重的代價也不過是跟著著急上火起得滿嘴燎泡,而永遠見不到一條條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逝去時的那種沖擊與慘烈。
「嘔——」想起在戰場上見到的畫面,我控制不住地又是一陣反胃。
「何苦?」
我正吐得昏天黑地,忽然感到有一只溫熱的大手撫上我的後背,替我一下一下地順著氣。
我一抬眼兒,便瞧見了端著水杯蹲在我面前的周野。
他嘆息一聲,伸手勾起我被汗水粘在臉上的發絲,別在耳後,「顧明珠,你這是何苦?」
我白著臉接過他手中的水杯,漱了漱口,強撐著擠出一抹笑容來。
「誰讓我想謀朝篡位呢?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我回他。
周野皺眉盯了我半晌,無奈笑道:「你這嘴硬的脾氣到底甚麼時候才能改改?」
我抿著嘴巴不說話。
周野就好像我肚子裡的蛔蟲,永遠能一眼就看穿我的死鴨子嘴硬。
還記得衞家被羽林軍團團圍住抄家那日……
我因早就察覺到不對,故而一大早便將衞錚喚進了宮來,使性子將他灌醉。
讓他在寰熹宮的偏殿處酣睡了一整個下午,方才使他未被牽連。
可衞錚怨我。
「你早就知道?」衞錚不肯聽勸,執意跪在養心殿外替衞家求情那日,便是用一種憎惡且怨恨的眼神盯著我質問。
「顧明珠,你早就知道今天衞家會發生甚麼,才故意將我引開的是不是?」
我捏著傘站在旁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是預料到了沒錯,可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除了借著父皇對我的寵愛救他一命,旁的又能做些甚麼呢?
「你好狠的心。」衞錚硬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那日抄家,我父於書房自縊而亡,母親不堪受辱,一頭撞死在了衞府的大門上。」
「我嫡親的姊妹、祖父祖母,統統被下入大獄,你讓我連他們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如今,又來這裡假惺惺地裝甚麼好人?」
他一把揮開了我遮在他頭頂的紙傘。
「顧明珠,別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感激你,我恨毒了你。」
「我寧可同衞家一起,被滿門抄斬,也好過如今日複一日的良心煎熬。」
說完,他便昏死在了養心殿的門外。
可周野卻總能理解我。
我看著他面上掛著的無奈笑意,和眼神裡的擔憂便明白,他知道,我從來沒有嘴巴上說的那般想要謀朝篡位。
如果大滄社稷穩固,百姓安居樂業,我也想繼續做我無憂無慮的明珠長公主,驕縱任性,自在逍遙。
可現實卻是大滄內憂外患,皇帝年幼,偌大的皇室中,除我之外竟再找不出一個能擔起責任的男兒郎。
所以,我又能怎麼辦呢?
我捅死我二哥,執意發兵北伐,便是不想讓鄰國看穿大滄如今的虛弱,趁火打劫。
我也必須代表皇帝禦駕親徵,給我大滄的軍士們吃下定心丸。
我顧家皇族哪怕戰至最後一名女子,也定護大滄安寧。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何苦?不過都是職責所在,逼不得已。
「周野。」我梗著脖子威脅他,「你若是再繼續看我笑話,等本宮即位,第一個便要打殺了你。」
「免得你去同史記官胡說,敗壞本宮的身後名。」
「好呀。」周野笑眯眯地拍我腦袋。
「等本將軍替長公主打贏這場仗,公主再打殺我也不遲。不過現在……」
「啊!」我忽然被他打橫抱起,放在牀榻上裹嚴了被子。
「甚麼都別想,好好睡一覺。」
聞言,我下意識攥緊了被角,瞪著眼睛不肯閉上。
我怕自己一閉眼,眼前浮現的便全是大滄將士們慘死的亡魂。
「別怕。」周野溫熱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簾。
「我在這呢。」他安慰我。
「都說將軍身上的殺伐之氣最克厲鬼,有我在,甚麼東西都近不得你身。」
「少吹牛逼。」我撇撇嘴。
睡夢中我想,若是我與周野之間不曾有過那道婚約該多好。
我不會因為不願讓衞錚多心而故意疏遠他,周野也不必為了讓我安心,日日流連於煙花之地。
我倆會依舊還是兒時那人嫌狗憎的紈絝二人組,在那玉京城中橫行無忌,仗勢欺人。
永意能在我,惜無攜手期。
我猜到論起行軍打仗,周野是有些絕活兒在身上的,可我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能這麼牛逼。
虛實結合,聲東擊西,寧軍被他摸不著頭腦的用兵手法溜得疲於奔命。
周野隨即行軍以奇輔正,率領大軍從正面攻入北渠,將那些寧國蠻虜殺了個人仰馬翻。
成功收複了失地不說,還逼得寧國將邊境線都收縮了十幾裡地,大快人心。
大滄贏了。
準備班師回朝那日,我身為本次北伐名義上的「最高統帥」,大手一揮,準許全軍上下開懷暢飲,慶賀凱旋。
周野不出意外地被手底下的兵卒們給灌多了。
待我端著酒杯在外面的宴席中轉悠了一圈兒回來,便看見周野正抱著酒壇,在和我營帳中的虎皮坐墊稱兄道弟。
「虎兄,你死得慘吶!」
他喝得滿臉通紅,叉著腿坐在我牀榻下的坐墊上,一邊拍著虎頭共情,一邊抱著酒壇「噸噸噸」。
我倒是第一次見周野喝多。
過去總是聽聞他在煙花柳巷通宵達旦,飲酒作樂,被周老將軍派人拎回家時總是醉醺醺的,為此沒少挨棍子,可卻一直都只是聽聞。
但我沒想到,原來周野醉酒後竟會是這副蠢樣子,跟他往日裡英明神武的將軍形象一點兒都不符。
「喂。」我走上前,搶過他懷裡的酒壇,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
「你走錯地方了,這是我的營帳,你的在隔壁呢。」
周野坐在地上抬頭,傻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笑起來,「顧明珠?」
他伸手扯住我的手腕,一個用力將我拉了個踉蹌。
「哎?!」我腳下失去平衡,整個人撲進了周野懷裡,懷裡抱著的那壇北渠特產燒刀子一滴不落,灑了我們倆一身。
「放肆!」我眉毛一立,就欲發火。
卻見周野兩手捧住我的臉頰,一雙泛著水光的桃花眼亮晶晶地看著我笑。
「顧明珠,我們贏了。」他說。
大抵是燒刀子濃烈的酒氣燻人,我竟一時間覺得有些臉紅心跳,手軟腳軟,再沒了脾氣。
「恩,我們贏了。」我發自內心地稱贊他。
「周野,你是大滄的守護神。」
周野聞言卻皺起了眉,似乎很不情願。
「不要。」許是醉酒的緣故,他說話時拖著尾音,聽起來帶了幾分含混的纏綿。
「我胸無大志,無意當甚麼大滄的守護神,胸懷天下的有你一個就夠了。」
「顧明珠,我只想當你的守護神。」
我微微一愣,隨即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湧向心髒,撲通撲通,跳動得厲害。
我只得強撐著幹笑道:「哈、哈哈哈……說甚麼胡話呢?」
「難道你還真的愛慕我不成?哈哈哈哈哈……」
「是呀。」周野輕聲道。
「嗬?!」
我的笑聲戛然而止,留下的餘音活像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老母雞。
「顧明珠,你還真是蠢得像只豬。」他朦朧的笑意中染了幾分苦澀。
「我喜歡你這麼多年,你就真的一點兒都沒察覺出來嗎?」
還不待我反應,便聽他絮絮叨叨地接著道,「顧明珠,其實我從小就喜歡你。」
「你總是和所有那些個閨秀、公主們都不一樣。」
「不溫婉,不端莊,還有一副又臭又硬的驢脾氣。」
「明明做的都是好事,嘴上卻偏偏要將自己說成個惡人,別扭又嘴硬,有趣極了。」
「我喜歡你身上那股子混不吝的旺盛生命力,喜歡你騎在馬背上神採飛揚的笑,喜歡你明明就打不過我又偏偏咬著牙不肯服輸的倔強。」
「顧明珠,好像不管你做甚麼,我都愛極你了。」
「你可知道,先帝為我們賜婚時,我有多麼喜出望外?我以為我終於可以明目張膽地愛慕你。」
「可是剛一扭頭,你便告訴我,你的心上人,是衞錚。」
說到這兒,我分明看見連被利刃刺穿肩胛時都不曾動容的男人紅了眼圈兒。
可周野卻還是在笑著同我講:「沒辦法,畢竟,我一個大老爺們兒,也是得要面子的嘛。」
「你都說你喜歡我的死對頭了,我又該怎麼同你說,我愛慕你?」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些甚麼,卻一時間失聲。
恍然間我似乎終於明白,為何此前從未聽說光顧過煙花柳巷的周野,忽然間,就成了個流連花叢的浪蕩子。
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氣還真是……跟我天生一對兒。
「顧明珠。」周野啞著聲音喚我。
「我哪裡比不過衞錚?你也試著愛慕我一下好不好?」
「我雖不比衞錚擅長治理朝政,但我武藝高強,熟讀兵法。」
「瞧,我可以替你南徵北伐,誰若是欺負你,我就幫你揍誰,我也再不捉毛毛蟲來嚇唬你了。」
「顧明珠……」
「你喜歡我好不好?」
看著周野泛紅的眼尾,我忽然記起我拒絕婚約那日,我笑話他,「到底是誰家姑娘瞎了眼看上你了呀?她可真是菩薩心腸。」
而他回:「顧明珠,你那點兒菩薩心腸,怎麼就偏偏不用在正地方?」
合著是……只有用在他身上,才是他口中所謂的「正地方」。
兀那周野,忒不要臉!
要說我也的確是真心實意地愛慕過衞錚的,曾經。
我與他初見時正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少女懷春,情竇初開。
而以衞錚的那副皮相,我就算是時至今日再看,也還是會驚為天人,故而芳心淪陷,實屬應當。
但從小姚女士便教育我,搞對象這回事兒,其實也沒啥了不起的。
若能尋得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雙人,那自是極好。
可如果趕上倒霉,郎君欺我負我,那便分分鐘踹了他,另覓良人。
男人千千萬,不行咱就換。
我感覺姚女士要不是偏偏找了個世界上最牛逼的男人當老公,跑也跑不了,換也換不掉,估計她也早就把我父皇給踹了。
言歸正傳。
故而我愛慕衞錚時炙熱如火,可以為了他違抗父皇的旨意,想方設法地逃婚,不願嫁給周野。
他只知我對他的「保護」害得他無緣得見至親們的最後一面。
卻從來不知在我費盡心機求得父皇饒他一命的同時,母妃正為姦人所害,中毒昏迷不醒,纏綿病榻。
我那時是那樣茫然無措,分身乏術。
一邊守在母妃塌前以淚洗面,一邊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匡衞錚留在寰熹宮,保他性命。
而我滿心滿眼愛慕的那】人對我非但沒有一句安慰,反而換回的只有滿腔怨懟。
於是愛意落空,我只當做自己一片真心統統喂了狗,往日種種,盡不作數。
我在心中默默收回了對衞錚的情意,他躲著我,我也不再像往日那般主動尋他,默契的彼此疏遠。
這些事情本就不必與旁人言明,可我卻忘了,周野對這些並不知情。
那段時日他正因成日裡不著調的行為,被周老將軍提溜去了前線戰場,日日奮勇殺敵。
待他班師回朝後,便是父皇駕崩,五子奪嫡。
所以,時至今日,在周野眼中,我竟依舊還是愛慕著衞錚。
自聽得周野的激情告白後,我翻來覆去地糾結了一整晚,思索自己到底有沒有對他動過心。
顯然,從他告白時我的心跳速度看來,我不是光動了,而且動得還挺激烈。
然後我又開始咬著指甲琢磨該怎麼跟他解釋我和衞錚早就一拍兩散這件事……
以及,如何矜持且高傲地告知他,「本宮準許你追求我了」這個天大的喜訊。
我打了一萬字的腹稿,草擬了六七版應急預案,但卻萬萬沒想到,第二日周野頂著一張宿醉過後的青白臉色來尋我,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
「那個……我昨天好像喝多跑錯營帳了,我……我沒同你說甚麼胡話吧?」
周野騎著他那匹大黑馬與我並行,尷尬地撓著後腦勺問我。
我???
「你自己說過甚麼,你全都不記得了?」
「不……不記得了,可能是斷片兒了,我都跟你說甚麼了?」
看著周野一臉茫然又疑惑的表情,我感覺自己一肚子的濃情蜜意,簡直就是在拋媚眼兒給瞎子看。
一時間不由得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我咬牙切齒地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周野的胳膊上,罵他,「你說你是我孫子,臭傻逼!」
「駕!」我一夾馬腹,揚長而去。
遠遠地我還聽見周野在後面叫冤,「哎?說得好好的你怎麼打人啊?顧明珠你這潑婦!」
我……
老天爺,你怎麼不一道雷劈下來收了周野這妖孽?
如果我早知道自己還有烏鴉嘴的天賦,就該去詛咒寧軍統統暴斃,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害得周野為暗箭所傷,刺穿了心肺。
我眼睜睜地看著周野飛撲而來擋在我面前,利箭射入他的胸膛,帶得他整個人躺倒在我的懷裡。
我難以想象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我們明明率領大軍奪回北渠,取得了勝利。
而眼下已經行至玉京城附近,只要再有大半日的路程,便可抵達。
可對面襲來的士卒竟統統穿著我大滄軍士的鎧甲,打著大滄皇旗。
他們口中高聲喊:「明珠長公主,勾結各位將軍周野,起兵舉事,意圖謀反。」
「現奉陛下禦令肅清逆賊,爾等速速放下兵器,投降不殺!」
我清楚地瞧見領頭之人,是我臨行前殷殷囑托定要保護好陛下安全的禁衞軍統領。
而在他身邊跟著的,還有九皇弟的貼身侍衞,以及……衞錚的家丁。
我只覺心中一片冰冷。
我與周野率軍在外,為了保護他們屁股下的皇座和養尊處優的生活,浴血奮戰,夙興夜寐。
而如今我曾愛慕之人夥同我的皇弟,竟要殺我。
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手中的聖旨也是真的。
可我實在不知該誇贊他們聰慧,懂得在我凱旋之後才來反咬一口,坐享其成。
還是該罵他們愚蠢,被太平日子侵蝕空了腦子。
真的以為只要占據個「大義」的名分,我便會像那些史書上記載的忠臣能將們一樣,一邊悲愴地高呼「主君負我」,一邊死守著「忠君報國」迂腐思想以身殉道。
我,顧明珠,可是從小便立志謀朝篡位的女人。
電光石火間,我來不及多想,只得將重傷昏迷的周野隨手交給他的親衞,翻身站在馬背上向與我一同北伐的將士們高呼。
「不要理會!他們是寧國派來的姦細!陛下定是已被這些賊人挾持!」
「兒郎們!隨我殺入玉京城,清君側!」
長達數月與將士們同生共死的軍旅經历終究還是起了作用。
參與了北伐的士卒們僅僅只是猶豫了片刻,便紛紛抽出了腰間的武器,跟在我身後,發起了沖鋒!
「殺!」將士們齊聲怒吼。
「你!你們也要造反嗎?!」我聽見領頭的禁衞軍統領色厲內荏地威脅道。
然後便被我馭馬上前,一劍斬下了頭顱。
我手中高舉著那禁衞軍統領的人頭,臉上滴落著剛剛被濺到的溫熱鮮血,怒目圓睜,狀若瘋魔。
「賊首已誅!」我聲嘶力竭地嘶吼:「速速隨我殺入玉京護駕!」
「殺!殺!殺!」
我策馬沖在最首。
四月的玉京城外總是陰雨連綿,細密的雨絲從空中飄落,將天地遮蔽得霧蒙蒙一片。
我隔著雨幕回首,看到周野正被他的親衞們七手八腳地安置於車中,喚來隨行的軍醫來為他療傷。
我知他傷得極重。
那般鋒利的箭刃透胸而過,鮮血涓涓湧出,是不是傷到了他的心脈?
以軍醫的醫術是否足夠將他救活回來?
他撐不撐得過日後的並發癥?
往後可會留下甚麼後遺癥?
這些我統統不知,我只知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殺進宮中,請得醫術最為高明的太醫來為周野醫治,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眼前的視線朦朧起來,我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衞錚一身狼狽地被侍衞押解進殿時,我看著他那張依舊俊朗的神仙容顏,卻第一次覺得,他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他脖子上銬著枷鎖,被人按著跪在下首,盯著地面不肯抬頭看我。
我狠狠閉了閉眼,眼前浮現出來的,竟再沒有一幕是同他過去曾經历過的美好回憶。
取而代之的只有周野擋在我身上、躺在血泊裡的絕望畫面。
指甲陷進肉裡,帶起一陣細細麻麻的疼痛催促我回神。
我揮退左右,起身一步步行至他身前,而後暴起一腳踢在他的枷鎖上,將他踹倒在地。
「為甚麼?」看著衞錚狼狽的身影,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衞錚,我顧明珠究竟哪點對不起你,讓你竟要如此害我?」
衞錚卻只抿著嘴巴不出聲。
「說話!」
「嘭!」
我瘋了似的吼他,隨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用力地砸在他面前的地上,濺起的碎片劃過他的面頰,帶起一道血痕。
衞錚終於動了動,沙啞出聲,「報仇罷了,哪兒有那麼多為甚麼。」
「報仇?哈!」我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這個世界上最為荒誕可笑的笑話。
我恍然記起那日跪在養心殿下懇求父皇饒衞錚一命的場面來。
彼時父皇神情複雜地問我,「明珠,你可知後日聖旨一頒,你便是他此生不共戴天的仇敵?」
「你眼下不顧一切地替他求情,日後可不要後悔才是。」
「兒臣不後悔。」我記得自己當時梗著脖子回答。
當時我尚未經历這許多,只天真地想著,仇敵便仇敵,我才不圖衞錚感激我甚麼。
我只要他好好活著,能吃能喝能陪我說話,便是極好。
可我怎能想到,竟有一天,我會恨他恨得幾欲生啖其肉。
「衞錚。」我感覺自己似乎因為過於激烈的情緒波動,而反倒冷靜了下來。
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問道:「雖然過於不曾明言,可你知道,我是愛慕過你的吧?」
話音剛落,我便瞧見衞錚一直古井無波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龜裂。
我心中升起一股子快意,繼續用言語刺痛他。
「所以我跟個傻逼似的,在父皇面前長跪不起,一直跪得雙膝淤青不得成行,才求得父皇饒你一命。」
「那時母妃纏綿病榻。」
「而我為了匡你留在寰熹宮不被卷入抄家,亦沒能在母妃去世前趕到她身邊,見她最後一面。」
我看見衞錚倏地抬頭,眼中盡是不可置信。
「你報仇?呵呵呵呵呵……滑天下之大稽!」
我上前捏住衞錚的下巴,笑起來,吐出的言語字字如刀。
「你們衞家,結黨營私,侵占田地,裡通外國,意圖謀逆。」
「如此滔天的罪行,被抄家滅族到底哪裡無辜?」
「哪怕你衞錚能得以苟活,也是因為本宮饒了你一條狗命,你以為你自己就真的清白嗎?」
「你從小到大的衣食住行,花的每一筆銀子,享受的每一分優渥,花的統統是從我大滄子民身上搜刮來的民脂民膏。」
我揚手將他甩到一邊。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衞錚,你那些個聖賢書,簡直全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本宮真後悔,當日居然救下了你。」
「呵,報仇?你也配!」
在衞錚崩潰且震驚的神色中,我喚道,「來人!」
「將此人壓入天牢,秋後問斬!」
親口下出這道命令的時候,我竟還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日少年公子提筆贈字時的溫潤疏朗。
他告訴我說,父皇與母妃為我取名顧明珠,是對我寄予厚望。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他日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他那時笑得比明珠更璀璨。
可如今,衞錚這顆明珠卻終究還是在命運的浮沉間被蒙上了塵灰,再沒機會嶄露鋒芒,照破山河。
我鼻尖一酸,終究還是落下淚來。
罷、罷,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周野已經昏迷三日了。
這三天來,我下旨將衞錚下獄,小皇帝軟禁。
其共謀黨羽抄家的抄家,砍頭的砍頭,忙得腳不沾地。
每日幾乎要等到淩晨才可得空,守在周野牀邊,握著他的手一坐就是一宿。
那一箭到底還是傷到了周野的心脈,好在經太醫診治,他算是撿回了半條命來。
而剩下半條,太醫說要看他近日內能否醒來。
若是醒來,日後好生將養著,不會有甚麼大礙。
可若是醒不過來……
「恩?」
我拄著頭坐在周野牀邊,卻不知幾時竟不知不覺間打起了瞌睡,額頭磕在牀沿上驚醒。
我看著面色蒼白地躺在牀上昏睡的周野,眼底忽然間泛起洶湧的淚意。
「周野。」我拉過他的手。
那是只因經年累月練武而打磨粗糲的寬大手掌,我將他覆在自己臉上摩擦時,甚至可以感受到掌腹處的老繭,在肌膚上帶起酥麻的癢意。
「我剛剛做噩夢了。」我夢囈似地同他講話。
「夢裡面是鋪天蓋地的屍山血海,而我就坐在養心殿的那張龍椅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兒向下淪陷,動彈不得,亦喊不出聲。」
「故去的冤魂從血海裡伸出手來拖我,有二哥,有禁衞軍統領,有戰死在北渠的大滄將士,還有這幾日被我下令斬首的大小官員……」
「周野,我害怕。」
「你為甚麼還不醒來?連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將臉埋在他的掌心,泣不成聲。
「我如今才終於明白坐在那張龍椅上究竟是個甚麼滋味兒。」
「就像詛咒似的,身邊之人一個接一個地離我而去,受我護佑的胞弟忌憚我,昔日的愛人仇視我,信重的臣子背叛我……」
「待我踏過一路荊棘,走到今日,猛一回頭,卻發現身邊竟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看我,好一個孤家寡人。」
「周野,你別不要我,你快點兒醒過來。」
我帶著哭腔俯身,低頭吻上他因缺水而略顯幹裂的嘴唇,眼淚控制不住地滴落在周野的臉上,又被我一下一下小心地吻幹。
「只要你醒過來,我便嫁給你,山河為媒,江山為聘。」
「許你一世白首不離,攜手餘生。」
「周野,周野……」
我一聲一聲哭著喚他。
忽然間,我感覺到他被我握在手中的指節動了動。
我倏地止住哭聲,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瞧,急切地喚他,「周野!」
在我忐忑而又期待的目光中,周野終於緩緩睜開了雙眼。
他視線飄忽了一瞬,隨即落到我的臉上,揚唇笑起來。
「顧明珠。」他聲音幹澀地喚我的名字。
「你剛才是不是說要嫁給我?」
「恩!恩!」我一時間失聲,大滴大滴掉眼淚,只顧著一個勁兒點頭,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看見周野笑容得意起來,蒼白的面色上添了幾分飛揚的神採。
「山河為媒,江山為聘,許我一世白首不離,攜手餘生。」
「顧明珠,我可都聽見了,你別想耍賴。」
我被他逗得破涕為笑,狼狽地抹了抹臉。
「耍賴的是小狗!」我朝他齜牙。
這山川如酒,敬曠世溫柔,至死方休。
後記
崇嘉四年春,大滄明珠長公主即位,改年號為元佑。
同年九月,大滄明珠長公主與和赫威侯將軍周野大婚,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其身為大滄自古以來第一位女皇,後世史稱滄明帝。
滄明帝與赫威侯將軍終其一生,伉儷情深,兒孫滿堂,傳為一段佳話。
明珠長公主,謀朝篡位成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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