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春意,出生在春天。
那天下了一場久違的大雨,緩解了幹旱。
我娘說我是個自帶福氣的姑娘。
只是有了弟弟後,她再也不那麼說了。
四歲之前,沈家就我一個孩子。
所以即使是在鄉戶農莊裡,我爹娘也待我很好。
秋收的第一場新米,他們會挑著最好的留下一斤給我吃,剩下的全部拿去賣掉,我娘說那是給我攢的嫁妝錢;隔壁盼娣姐姐夏日頂著烈陽去田裡幫忙,冬日在冰湖裡洗衣裳,我也想幫忙時,我爹趕忙拉著我,說那不是我該幹的事。
邨裡的人都笑著問:「把一個女娃子這麼慣著幹嗎?」
我娘抱著我沒說話,我爹朗聲回答:「沒法子,就這一個孩子。」
後來沒人再問了,我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弟弟沈疆出生後,我的一切都變成了他的,嫁妝錢變成了他的學堂錢,包括疼愛我的一對父母也沒有了。
跟著盼娣姐姐幹活時,她也會跟我說上幾句話:「你要是從小下地幹活,現在也不會覺得這麼累了。」
我聽不出她語氣裡的意思,但也覺得不是甚麼好話。
沈疆這小子腦子不太靈光,我跟我爹說他不適合讀書時,還被一頓大罵。
可我說的是事實。
每次我被爹娘責罵或者打了,又或者在外面被欺負了的時候,沈疆就會踮著腳摸摸我的頭說:「滿滿不怕,哥哥保護你。」
「滿滿」是我的小名,但從他出生後,就很少有人叫我這個名字了,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他當弟弟,他居然想當我哥哥!
後來長到十二三歲時,沈疆突然一下就比我高了,他再也不用踮著腳了,只是他還是一意孤行地覺得他是我哥。
我覺得世界都黑暗了,更覺得我爹娘盼他讀書、謀功名的夢想破滅了。
在某個夜晚,突然聽見我爹娘盤算我的婚事時,我突然反應過來,比沈疆還矮的我長大了,我十五歲了。
我不得不開始為自己打算。
比起我爹娘,我更願意婚事掌握在自己手裡。
於是我便四處轉悠,想看邨裡適齡的男子,若是跟盼娣姐姐一樣,被父母嫁給年過五十的程縣令做小妾,那才是真的人生無望。
西邨的陳大哥身強體壯又勤快,但他家裡養了牛,那股子牛糞味夏天就能直接把我燻死,所以排除;東邨的秀才倒是飽讀詩書,但他鐵了心繼續科考,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啥都要聽他娘的安排,這肯定是不行的……
整個邨裡的男人都被我細細盤算了個遍,都沒有合我心意的。
我一邊繼續尋找,一邊想著,若是我爹娘真的把我也送去當程縣令的小妾,盼娣姐姐在,我跟她也算是熟人,日子應該會很和諧,畢竟我是不會跟她搶老男人的。
我一天天地越發愁眉苦臉,我爹娘倒是眼見地開心了起來。
因為程縣令送來了五兩銀錢,這可是我們一家人幾年收入加起來都夠不到的。
再加上這幾年徵收得越來越多,平民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困難,我們一家四口,連吃上一頓飽飯都夠嗆,爹娘還得送沈疆繼續念學堂,這筆錢無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我娘許是喜事臨門精神爽,還帶著我去了街上買了兩身新衣裳,只是剛走到家,就被沈疆一把扔在了地上,「我不準,我說了就是不準!你們用了多少,我就去賺多少回來還給人家,我絕對不會讓你們把滿滿就這樣嫁過去!」
爹娘被沈疆突然發瘋驚得手足無措,他說完就轉身過來拉著我的手,「滿滿,我們……」
話沒說完,他看著我眼裡蓄滿的淚又慌了神,「哭甚麼啊,不哭,我會保護你的。」
我沒搭理他,只是蹲下來細細撫摸柔軟的布料,吸著鼻子說:「幹嗎呀你,大好的喜事呢,這可是我挑了好久送給我自己的新衣裳呢……」
沈疆沉默了一會兒,也蹲下來抱著我說:「姐,你別這樣,我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
這還是他長這麼大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叫我「姐姐」,我很想得意地笑出來,但沖動卻從嘴巴到了眼睛,眼淚一下就被放了出來。
我爹娘看著我們沒說話,只有我跟沈疆抱頭痛哭的聲音。
不知哭了多久,門口突然傳來一陣男聲,「沈春意?」
我抬頭望去,那人的臉突然跟古早的記憶重合——李寒山。
來不及打招呼,我擦幹眼淚巴巴地看向沈疆,「你把你剛剛說的話,給我打上欠條好不好?」
欠條自然是沒打的。
沈疆氣急敗壞地推開我離去。
而我爹娘則是一驚,趕忙擦幹淨椅子讓李寒山坐下。
我抬頭望了望天,心裡默默地拜了拜,果然是天無絕人之路。
李寒山是我們邨首富家的孩子,雖然沒人知道他們家具體是幹甚麼的,但他們家住的可是三進三出的大宅院,跟滿邨的茅草房格格不入。
但他也是遠近聞名的病秧子,小時候從他家門口路過,都聞得見一股藥草味。
李寒山被保護得很好,他出門時,邨裡的那些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們都不被允許靠近他。
可當時的我,看著縮在大氅裡,只露出個腦袋的李寒山,心裡莫名覺得他像是我養在圈裡的小鴨子。
於是第二天,我便托他家門口的大叔把鴨子送了進去。
當然我不可能做好事不留名,雖然我不會寫字,但我有沈疆。
他不情不願地寫下「沈春意」三個字,那也是我與我名字的第一次見面。
從那過後,鴨子被李寒山養著,我跟他也熟悉了起來。
唯一不滿的便是沈疆,每日一下學堂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在我們身後,擠來擠去,不讓李寒山與我有接近的機會。
盼娣姐姐嫁人那天,我難得惆悵,畢竟邨裡一大半年輕姑娘都被程縣令收入了府裡,也不知道他家裡放不放得下那麼多好姑娘。
所以我說:「李寒山你到時候娶我吧,我不想嫁給程縣令,當他的第不知道多少房小妾。」
當時的李寒山正低著頭喂鴨子,聽我說完,頭也沒抬地回答:「可以啊,只要你願意。」
我當然願意啊。
李寒山身體那麼病弱,若他哪天去了,那麼大的宅子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但他剛說完這句話沒多久,便離開了我們邨,說是要去京城治病。
大概是時間隔太久,京城太遠,我看著眼前的李寒山就有些說不出來話了。
李寒山也不在意,喝下我娘泡的茶後,又咳嗽了幾聲,那樣子,不由得讓我心都提了起來,生怕他一口氣沒上來駕鶴西去了。
他冷靜下來後,才看著我爹娘說道:「我們今天才剛到家,我就想先來看看沈春意,但無意看見這一幕,我便不等明日顧叔來,就先跟伯父伯母說了。」
明明他是在跟我爹娘說話,我卻覺得莫名緊張。
「我想迎娶沈春意做妻子。」
怦!
我的心好像過年時沈疆炸的爆竹一樣。
我爹娘的神情難掩驚訝,而李寒山已經開始自顧自地說起自家準備的禮了。
而我則盯著李寒山移不開眼神,他是真的全身都白,白得連脖子上的血管我都能看得見,下頜骨稜角分明,一雙眼睛黝黑有神,讓你忍不住信服,順著他的話聽下去。
然後順著順著,我爹娘便同意了這門婚事,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
我又想起來我跟他初識時,沈疆對我的評價,他是怎麼說的來著。
噢,他說我見色起意。
李寒山離開時,我還在感慨事情變化之快,連他喊了好幾聲我的名字都沒聽見。
他便靠在我家的大門上看著我傻樂。
「想甚麼呢?」
「想我不用嫁給程縣令了。」
李寒山悶聲笑了笑。
「那開心嗎?」
我終於正眼看著他,也笑了出來。
「開心的。」
大概是李寒山給的錢比較多,程縣令居然也沒找上來,我爹娘也只收了五兩銀錢。
我們的婚事籌備得很快,嫁衣也是李家送來的。
唯一黑著臉的便是沈疆,我懷疑他覺得我是被李寒山用錢買去的,於是把他拉到一旁說:「你開心點,別讓我在大好日子罵你。」
沈疆皺了皺眉,我十一歲的弟弟抬著頭認真問我:「你自己願意的嗎?」
我想到那座大宅院,心裡簡直樂開了花,但隔牆有耳我也不好直說,於是真誠地看著他說:「我真是自願的。」
沈疆低下了頭,然後忸怩地拿出一張紙塞到我手裡跑開了,我滿臉疑惑地打開,上面寫著:「我沈疆立下字據,定會讓姐姐沈春意過上好日子,此據為證。」
我看了好一會兒,覺得眼睛都看累了,才把紙放到了口袋裡。
送我出門時,沈疆鐵了心要背我,送我快上轎子時,他又悄聲對我說:「姐,你要過得不好,你偷偷告訴我,我帶你跑。」
話音剛落,我的手便被交到了李寒山手上,沒甚麼暖意,涼涼的,鼻尖也是一股溫潤的草木香。
我坐在轎子裡一路哭到李家。
夜幕降臨時,我整個人莫名變得不安起來,尤其是聽見李寒山進門的聲音後,我更是渾身僵硬。
好不容易走完所有禮節,只剩我跟李寒山兩人時,我總覺得跟自己的四肢剛認識,怎麼擺放都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我與他成親後要做甚麼我是知道的,被我娘連續拉著去說了兩晚上,對那事也算是知曉大概,所以看著李寒山洗漱完直接躺下後,我問:「就這樣了嗎?」
李寒山反問:「就這樣呀,我已經娶到你了呀。」
我莫名覺得氣悶,動作一下順暢起來,躺下去背對著他,心裡默念:我的宅子我的宅子。
然後就聽見李寒山的一聲輕笑,隨即燭火被吹熄,他躺到了我旁邊,呼出的氣吹到了我的脖子上。
離得太近了。
我默默地往裡面移了一點,然後鼓勵自己:不氣不氣沈春意,熬過他,宅子就是你的了。
但我沒想到,我們成婚的第二天,李寒山便病了。
大夫們來往進出,下人們也忙成一團熬藥。
院子真的好大,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只能踮著腳眼巴巴地看著裡面的情況。
好不容易等李寒山病情穩定下來,已經是暮色時分了。
管家顧叔處理完一切後,才有時間對手足無措的我說:「夫人您守了一天也辛苦了,快去休息一會兒吧。」
我看著牀上沒睜眼的李寒山說:「他不會出事吧?」
在這一刻,大宅子甚麼的已經被我拋諸腦後了。
顧叔嘆了口氣說:「是少爺在京裡聽說,您家準備把您嫁給程縣令。他一急就走的水路回來,風大些走得又快,一到家又忙著婚事,所以身子有些累承受不住,大夫們也都看過了,問題不是很大,您不用擔心。」
這話說出來,比那天李寒山說要娶我還讓我震驚,「他怎麼知道的?」
顧叔抿了抿嘴,輕聲回答:「從我們回京的第一天,少爺便安排了人隨時匯報您的近況。」
我點了點頭,坐下默不作聲地繼續守著李寒山,顧叔見勸不動我,便把飯送了過來。
他一走,我便忍不住紅著眼痛罵自己:沈春意,你還想著大宅子,你真不是東西!
「這是怎麼了?咳咳咳……」
李寒山突然醒了過來,我便立馬起身把溫著的藥送過去給他喝,「大夫說的,讓你一醒來就喝。」
他皺著眉喝下,然後又問:「你怎麼哭了?」
見他喝完,我才哭得更加放肆,「李寒山你能不能別死啊?我不要大宅子了,我要你活著……」
李寒山顯然是被我不按套路出牌驚到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拍打著我的背說:「好。」
我放心了,於是變成了他身體健康的監視者。
這樣把他放在心上,沈疆表達了很大的不滿,他甚至認為李家的飯菜裡有迷魂藥,然後吃飽喝足地回了家。
李寒山也不在意,還大人不記小人過地從鎮上請了最好的夫子來給沈疆上課,除了管教嚴厲些,其他方面沒的說。
我還偷偷問過夫子,他說沈疆是很聰明的,走科舉能行的。
於是我便很欣慰了,有大宅子住著,丈夫身體不好,肯定不能像程縣令那樣娶那麼多小妾,弟弟馬上也要有出息了,好日子還在後面呢。
可我沒想到,上天這次並沒有保佑我們,因為開始打仗了。
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鬧,而是大仗,壞消息是,我們這邊被打得節節敗退。
更壞的是,李寒山執意要去。
我氣極了。
他居然想讓我當寡婦!
我與李寒山面對面坐著,已經快一個時辰沒有說過話了。
我雖沒經历過打仗,可卻清楚李寒山的身子。
他是撐不住的。
「為甚麼非要去呢?」
李寒山笑了笑,「終於願意跟我說話了?」
我抬起頭看向他,他也直直看著我,片刻後他說:「我為甚麼會生來就是病秧子?是因為我爹那天戰死沙場,我娘當場就早產了,生我的時候條件不好,又有追兵,她大出血走了。被帶回京城沒多久,老管家顧叔便帶著我回了這裡,這是我爹沒能帶著我娘回的故鄉。」
我說不出話來。
我越長大跟我爹娘關系越不好,想起來代入感不是很強,於是我便想著沈疆,若是有人傷害了他,我是拼了命也要咬死對方。
這樣一想,我就突然理解了李寒山。
「更何況,他們都打到家門口了,我也想出份力守門,你知道嗎沈春意?這是我想做的。」
我並不懂得甚麼家國大義,可李寒山說這是他想做的,我就突然放下了。
李寒山走的那天,從夫子那裡請了假的沈疆陪我一起送他。
他本來已經走了大概五米的距離,卻突然回過頭來擺手說:「沈春意我走啦!沈疆,若是沒守住,你記得帶你姐跑!」
我的眼淚隨著李寒山越來越遠的背影,掉得越來越多,沈疆嘆了口氣,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我的頭說:「滿滿不哭,還有我在呢。」
一個人住在大宅子裡的日子很無聊,我便日日跟在夫子旁邊督促沈疆學習,眼看著我睡得越來越香,沈疆忍無可忍地把我扔了出去,我順勢就躺在了地上看著天空,沈疆有些獃住了,「你是瘋了嗎?」
我幽幽說道:「這些日子我突然明白了,人就是要發瘋才會心情舒暢一點。」
沈疆沉默了。
然後坐到我身邊說:「算算日子姐夫也到了,天寒地凍的,咱邨裡一塊走的那些小子們的家裡人,如今都忙著做些厚實的裡衣送去。」
我驚了。
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
急匆匆地買回布料,怕我蹩腳的手藝做出的衣服讓李寒山穿著漏風,我硬生生地多縫了四五遍,再三檢查後才把東西交了出去。
好在李寒山的信裡對此很滿意,我也從沈疆念的那些只言片語裡知道了李寒山的近況。
但是信來得越來越慢了,到第二年春天時,更是沒了蹤影。
我來回在邨裡問了個遍,得知大家都沒有收到後,我的心沉了又沉。
仗沒打好,內裡也亂了。
我與沈疆去鎮上買東西時,一群暴民正往縣令府裡沖,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搶,甚至連那些女孩子也不放過。
盼娣姐姐被拉出來時,沈疆正拉著我往外跑,只一瞥眼我就瞧見了她。
她被一群壯漢壓在身下,沒人敢去幫忙,因為她身邊的也是一樣的景象,她瞧見我的眼神,對我輕輕搖了搖頭,然後閉著眼大喊:「跑!快跑!」
太混亂了,所有人都沒頭沒腦地到處竄,接連不斷的人撞到我身上。
沈疆一手抱著我,一手推開人群。
等到官兵趕來終於鎮壓下來時,我的喉嚨仿佛幾天沒沾過水,幹澀得不行。
我執意要回去看看,沈疆無法只能隨我一起。
入眼是裸露的青紫的身體,有的甚至眼睛都沒閉上,那群女孩們就這樣沒了,不過幾個時辰。
聽他們說,那些人是被敵軍攻打下來後才四處流浪的,但他們犯了罪,全都被匆匆逃命趕回來的程縣令下令殺了。
那麼大的縣令府沒能護住她們,程縣令反倒惡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水,「呸,真他娘的晦氣!」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戰爭的殘酷。
那李寒山呢?
我不知道,沈疆也一直沒說話。
那事過後,我爹娘住的小院被沈疆加厚又修了一層,他還跑來叮囑顧叔,要多找些身強體壯的護院,或許是他最近太忙太累,上課也有些晃神。
夫子說:「他的心思不在這裡嘍。」
說完便要請辭回家。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讓沈疆過來磕頭謝罪。
可還沒等我勸動夫子再給沈疆一次痛改前非的機會時,李寒山回來了。
滿身的傷痕,還昏迷不醒。
李寒山呼吸微弱,送他回來的人只說了個大概便匆匆離開了。
他說李寒山體弱多病,又有上面人的叮囑,一開始所有人都把他當個花瓶看待,可他也不在意,跟著大家夥一起訓練,撐不住了就歇歇,歇一會兒又開始,久而久之大家也默認了他的存在。
只是戰場上,他的這副身子確實不太適合,李寒山便轉當軍師出謀劃策。
本來是沒人願意聽他的,可接連被打退後,大將軍只能試著用他的方法,沒想到還真管用,幾次打下來後,李寒山才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可也因為如此,他被敵方盯上了。
弓箭手只盯著他,誰也沒能防住,一箭射在肩上,一箭射在心髒旁。
顧叔難得慌了神,可我卻是難得冷靜。
請大夫來看,又從藥房裡拿出上好的補藥跟續命的藥材。
準備給李寒山換衣服時,我發現他穿著的還是我親手做的,只是針腳還是不緊,讓裡面的羽絨露了出來。
守著李寒山的那幾天,邨裡也開始亂了。
戰況對我們來講並不好,大家都準備往京城跑,可光跑有用嗎?我不知道。
連顧叔請來的那些護院也全部請辭了,在烽火連天的日子裡,錢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可我萬萬沒想到,沈疆那小子也趁著黑燈瞎火跑了。
但不是跑去京城,他的心思在戰場上。
我爹娘背著包袱站在門外,我爹有些拘謹地說:「姑娘,快跟我們走,這裡怕是要守不住了。」
我娘也紅了眼,「你弟要走,我們沒攔住,可你不行,你一個婦道人家,留下來不知道會咋樣。」
可李寒山還沒醒,我不能走,我也不能讓我爹娘就這樣走,太不安全了。
我抿了抿嘴說:「爹,娘,你們等我幾天成嗎?」
兩人對視一眼,片刻後點了點頭。
李寒山這次確實傷了身子,昏睡了快七天才醒過來,邨裡的人也都跑幹淨了,就剩下我們幾人,還有跟著顧叔他們從京城來的四五個人。
我爹每日提心吊膽,生怕宅子裡有人闖進來,跟著顧叔一群人輪換守夜。
我娘每日精打細算,糧食在這種時候顯得尤為重要。
李寒山醒來的那天,全部人都松了一口氣,我提著的心也終於放下,後知後覺的疲憊感撲面而來,讓我睡了整整一天。
醒來時,家裡的東西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愣愣地看著沒說話。
明明已經快到夏天了,李寒山還是披著大氅倚靠在門邊,問:「想甚麼呢?」
或許是藥夠好,也或許是他休息的時間足夠長,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我看向他,「上戰場害怕嗎?」
李寒山想了一會兒說:「怕的,但不能怕。」
「噢。」我點了點頭,眼眶一下就紅了,「李寒山,我也要去,這是我想做的,你同意嗎?」
他一時沒有回答。
「我都聽說了,那邊成立了一支娘子軍,我不懂你說的那些,但我不想自己還有好多好多人跟盼娣姐姐她們一樣,更何況,我得把沈疆帶回來。」
李寒山還是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同意了。
於是我一邊掉眼淚,一邊收拾我的包袱,「你回京,把我爹娘也帶上,他們吃得不多的,你只要保他們平安就好,行嗎,李寒山?」
「沈春意。」
「嗯?」
「過來讓我抱一下。」
背對著他站著的我僵住了,隨即轉身走向他,把頭埋進他的衣裳,入鼻依舊是一股藥香。
夜晚時,我才終於安撫好爹娘,回去的路上卻撞見李寒山跟顧叔在花園裡喝茶。
顧叔那張年邁的臉已經皺成了一團,苦口婆心地說:「少爺,您怎麼能同意夫人去呢!她一個女子,太危險了!」
李寒山沉默沒說話,給顧叔添上茶後他才說:「那時我很舍不得她,但我仍然把她留在了家鄉,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那場仗,我打不贏。」
說完他又輕輕搖頭笑了笑,「她想做的就讓她去做吧,我等她。」
我躲在石山後面抬頭望天抹幹了眼淚,心裡暗暗告誡自己:沈春意!上了戰場可不能再哭了!
我跟李寒山他們分頭出發,我娘哭成了淚人,得靠著我爹才能往前走。
只是我沒敢回頭看,因為我怕就一眼,我就舍不得離開了。
我臉上抹了厚重的濕泥巴,再加上天氣越來越熱,身上便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再加上我穿著破爛,碰見的所有人都不願意靠近我。
我越往前走,路上堆積的屍骨越多,那上面鋪滿蚊蟲蒼蠅,散發的味道讓人作嘔。
我一邊吐一邊繼續往前走,胃口也越來越小,等我到達目的地時,門口的謝大娘圍著我轉了好幾圈問:「你真十七歲?」
被烈日烤著的我又細想了一遍,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正好這時一堆訓練完回來的姑娘們都圍著我轉,謝大娘便隨口喊了一聲,「誰有空的,把小姑娘先帶去洗洗。」
其實這話她大可不必說,因為大家太熱情了,幾乎是一擁而上地把我圍住了。
等我洗漱幹淨出來時,外面已經天黑了,大家都睡著了,只有一個背影清瘦的人點著微弱的燭火,看著書等我。
聽見聲嚮,她抬起頭對我笑了笑,「快過來吃飯,說話小聲些,她們都睡著了。」
她長相清秀,端莊溫柔,是謝大娘的女兒,名叫溫致。
溫家是書香門第,只是因為打仗敵軍滅門,只剩下了母女倆。
溫致笑得溫婉,「你別覺得我娘兇,她從前也是個只會讀書寫字的內宅夫人,不過如今管著娘子軍的吃穿,總是要壓得住大家夥的。」
我靦腆地點了點頭,又請求她:「溫致姐姐,您能教我寫字嗎?我得給我的夫君還有爹娘報平安呢。」
溫致對於我已經成婚這件事感到驚訝,但還是一筆一畫地教我寫完了一封簡短的家書。
看見李寒山的名字時,她笑了笑,「我聽說過他,是個很厲害的人。」
這話比誇我還要讓我開心,又趕忙問起了正事:「你認識沈疆嗎?」
她搖了搖頭。
於是接下來的兩天我問遍了整個娘子軍,但都沒人聽過沈疆這個名字。
我每日睡前都要雙手並掌向上天祈禱,讓它保佑我家祖墳冒煙,沈疆立下大功出名,這樣我就不用在人山人海裡找他了。
在娘子軍的日子很踏實,別人說女子不如男,我們便加倍訓練,連溫致那樣文弱的姑娘也不例外,而軍營的將士們都很尊重我們。
李寒山的信來得又快又多,他們已經到京城了,那裡總安穩得多,送來的東西,除了我的,還會準備多餘的讓我分給其他人。
她們便笑著打趣:「春意可真有福氣。」
「是啊,這可是頂頂好的郎君。」
「溫致姐姐說那可是李寒山呢!他爹跟他都是很厲害的人。」
「我聽說過,我聽過!」
……
我便安靜聽她們說著,溫致也不說話,每到這時她的眼裡總是很惆悵,因為她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死在了戰場上。
來之前我便知道這場戰爭的殘酷,只是看著娘子軍營少了人又來了新人,心裡就越發空落落的。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整日風風火火的謝大娘,在當日破城之時就失了清白,而溫致被她藏得好好的,可卻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我心裡覺得悶悶的,但看著眼前依舊鮮活的她們,又覺得有些開心。
溫致上戰場的前一天,她有些高興,偷偷跟我講:「其實戰況已經好了很多了,我聽我娘他們說,最多再打三個月就能結束了。」
我眼睛都睜大了一些,「真的嗎?那到時候大家肯定都能回家了吧?」
溫致點了點頭,我便想著先回莊子上等著沈疆,然後我們一塊去京城。
一邊想著,一邊抓著李寒山寫給我的信睡了過去。
只是我沒想到,溫致出去時好好的,回來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謝大娘愣愣地看著硬是沒哭出來,甚至還監督我們做完了當日的訓練。
只是夜深人靜,沒有溫致陪我如廁,我獨自一人出去時,還是聽見了那壓在喉嚨間不敢放大的壓抑的哭聲。
第二天我便要去了,我生怕到時候李寒山也這樣,於是便偷偷寫好了遺書放在枕下,叮囑他可以大聲哭,別把身子憋壞了。
做好了這件事,我便放心地上了戰場。
但真當我踏上去時,我總覺得風裡都夾雜著一股血腥味,但我腦子已經轉不過來了,等我反應過來時,我的手臂已經挨了重重一刀,血一下就滲了出來,我幾乎沒時間思考,下意識地就把手裡的矛插入了對方的身體。
我幸運些,從戰場上活了下來。
給我包紮的士兵是個小將士,我問他:「你知道沈疆嗎?」
他搖了搖頭,我難掩失望地靠在了牆上,謝大娘安慰我:「不急,會找到的。」
我沒說話,只是跟著隊伍沉默地準備回去。
「沈春意!」
有人叫我,我回頭望去。
是沈疆!
我覺得快半年的軍營生活,並沒有讓沈疆成長多少。
此刻他氣急敗壞地拉著我走到一旁,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目光停在我的右手手臂上。
他幾乎是瞬間紅了眼,「肯定很疼吧?」
我誠實地搖了搖頭。
沈疆又馬上擦幹眼淚質問:「姐夫還有爹娘是怎麼同意你來的?」
我對此很不滿,並且覺得沈疆讀的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裡。
怎麼李寒山就是姐夫,到我這個親姐這就是「你你你」的?
難不成李寒山真會灌迷魂藥?
還沒等我說話,那邊便有人叫沈疆的名字,他答應了一聲又看向我說:「你回營裡好好待著,我忙完就過來找你。」
也沒等我點頭,便急匆匆地跑走了。
無所謂,我會原諒。
畢竟沒甚麼比我見到沈疆還要讓我高興的了。
謝大娘見我過來遞了手帕給我,「怎麼高興得連自己哭了都不知道?」
那天沈疆來找我說了許久的話,他說自己立下了不少戰功,只是年紀小,大將軍還把他放在身邊帶著。
又說李寒山其實還在參與戰事,雖然隔得遠,資訊交流有些不方便,但他大局看得準,大多數計策也能用。
他越說我便越心安。
「那還要打多久呢?」
沈疆齜著大牙笑,「大將軍說快了,就這一兩個月了。」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望著天上清冷的月亮說:「我答應你的事馬上就要實現了,我會讓你跟爹娘過上好日子的,到時候去了京城,姐夫那邊的人不敢隨便瞧不起你的。」
我紅著眼笑了沒說話,而沈疆卻已經倒在我肩上睡著了。
但話說得簡單,實際操作卻很難。
畢竟打了幾年的仗,雙方都付出了許多,越是快輸的時候,對方越要破釜沉舟。
謝大娘幾乎好幾天沒怎麼好好休息過,娘子軍的名聲越來越大,慕名而來的人也越來越多,而我成了營裡的老人。
李寒山信裡總是說些開心輕松的事情,說我爹娘在京城開了個小飯館,生意還不錯,說顧叔添了個胖乎乎的孫子,鬧騰得不行,局勢穩定了不少,大家生活都開始走向正常。
但我翻來覆去地看了兩三遍,還是沒瞧見他說自己如何。
只有最下角他寫的兩個字:「平安。」
我皺著眉回信,心裡盤算著回去的時間。
但沒等我算明白,敵方便開始了反撲。
深夜,大家迅速拿起了武器,等我們到達時,已經是戰火沖天,那股子熱氣把我的臉整得通紅,我與沈疆擦肩而過,他扔給我一把刀,只有看我一眼的時間便沖到了最前面。
然後我看著他被人群包圍。
我又想起了李寒山的父母。
不能讓沈疆出事。
只要我殺得越多,攔住的人越多,他就越遠離危險。
我腦子裡一直想著這個,還是周圍的哭聲把我喚回了現實,回頭一看,今晚已經打完了,而謝大娘倒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
我慌了神,扔掉了手上的東西跪到她身邊,幾乎是手足無措地按住她的傷口,「找大夫啊,找大夫!」
謝大娘費力地抬起手來握住我,「春……春意……」
我定下神來看她,謝大娘眼睛卻望著天空,「好好帶著娘子軍……咳咳咳……把我跟溫致,還有她爹埋在一塊……」
說完這話已經花光了她的全部力氣,謝大娘眼裡的光也慢慢散了,她只是笑著對大家說:「謝大娘不騙你們,真的馬上要結束了。」
到底甚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沒人知道。
但大家只能這樣相信,不然熬不下去的。
將謝大娘安置好,我又開始滿營找沈疆。
與彼此找了好幾圈又錯過的沈疆終於相遇後,我倆皆紅了眼,又哭又笑地看著對方。
沈疆先發制人:「你傷好了嗎,你就上了?」
我直接上前又捏又踢,確定沈疆身上沒甚麼大傷口,才終於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沈疆笑了,「沈春意,你怎麼這麼傻啊?你不怕我姐夫以後找幾個小妾欺負死你啊?」
我不允許他詆毀李寒山,於是說道:「你懂個屁,你姐夫巴不得我馬上回去呢!」
沈疆又笑,「那你快回去。」
我看了看時間轉身準備回營,頭也不回地說道:「不行,我得帶你一塊回京城呢。」
說完這話,我心想,我的背影一定很酷,話又說得斬釘截鐵,沈疆這小子一定感動壞了。
沈春意,真是這世上最好的姐姐。
他一定是這樣想的。
謝大娘走後,娘子軍的整個氣氛都低落了不少。
不過也跟他們說的差不多,戰事平緩了下來。
而沈疆,因為上次立了不少功勞,又因為他的年紀,所有人都開始叫他「小沈將軍。」
我可太欣慰了,指望著靠沈疆發家致富的夢想總算要實現了。
可每當這時候,我也常常會想起李寒山。
其實李寒山這小子小時候的壞心眼最多了。
我們仨一起上山摘野果子時,沈疆突然勝負欲上來,非得跟李寒山比誰摘得更多。
說完也不等李寒山同意,他就跟個野猴子一樣躥了進去沒了影子。
我無意參與這場爭鬥,可又想到若我一味偏心李寒山,對我的親弟弟實屬不公平。
於是我便到處找,終於找到了一片果實充盈的樹林,大聲喊了沈疆好幾遍他都沒出現後,我便打算先替他摘好。
李寒山跟個小老頭一樣慢悠悠地走到我身後,神道道地說:「我聽說這片林子裡有野豬,沈春意,你到時候遇見了,可得跑快點。」
呵呵。
我心裡冷笑一聲,心想不過是李寒山的小把戲罷了。
於是壯著膽子再往裡繼續走,誰承想,沒走一米遠,腳底下已經遍是野豬腳印。
退回原地的我,看著眼前茂密的林子說:「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聽勸。」
李寒山點了點頭,接過我手裡的籃子說:「我是男孩子,不怕野豬,我先去了。」
可他的背影上分明寫著四個大字:讓我獨享經驗。
我也沒有幹等著他們,不敢進去我就在外圍摘了許多,沈疆半個時辰後也回來了,背著半簍子的野果。
但我們又等了許久,還是沒等到李寒山回來後,我跟沈疆也不由得有些著急。
尤其是沈疆,他擔心地說:「他怎麼敢進去的啊?就他那小身板,連個小豬崽都能把他弄到樹上掛著半天下不來。」
他說完這話,突然福至心靈地轉頭對我說:「滿滿,你幫我看著點,我去石頭上踮著腳看看李寒山被掛在哪棵樹上了,咱們救他去。」
我心裡慌成一團亂麻,正準備找個高地瞧瞧時,李寒山出現了。
他的果子實在不多,但他趁著我與沈疆的情緒還沒有平複下來,不等我們反駁就說:「沈春意幫我摘的這些,再加上我自己的,我贏了,沈疆。」
我瞧著李寒山衣服上掛著的些許樹葉,還有他微微有些花了的臉,然後看向有些目瞪口獃的沈疆,默默地想:這次就先委屈你了,弟弟。
想起舊事,我的嘴角就沒放下來過。
送信的姑娘一見我這樣子也笑開了,「樂啥呢,傻姑娘?家裡來信了都不知道。」
我興沖沖地接過來,回到小屋裡小心打開,有兩封,一封是顧叔的,我上次寫信問他,這應該是他給我的答複,還有一封是李寒山的。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先打開了顧叔的。
他沒寫多少,用最簡單的話語概括了李寒山的情況:從他受傷回家開始,大夫就說了他最多還能撐一年。
算來我來到這裡已經過了大半年了,李寒山也只剩下半年時間了。
我捏緊了信紙,在那幾個字上看了又看,卻再沒有多餘的資訊,連李寒山最近情況如何也沒有告訴我。
我便又急匆匆地打開李寒山的信,他依舊說了一遍除他以外全家人的情況,然後在信的末尾問:「春天能結束回來嗎?我想給你過一次生辰。」
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
這是我來到這裡第一次哭。
是為謝大娘跟溫致哭?還是為李寒山哭?
我有些分不清了。
等我好不容易抹幹淨臉上的淚水後,我便去找了如今娘子軍管事的李大娘。
她問我回去幹嗎?
我說我要回去照顧李寒山。
娘子軍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事,李大娘揉了揉我的腦袋說:「行嘞,大娘給你收拾些東西,你一塊帶回去。」
我點了點頭。
可沒等李大娘給我收拾完,也沒等我出發,前方的戰事就又開始了。
他們都說這是最後一仗了。
大家都要拼盡全力。
沈疆騎在大馬上意氣瀟灑,他已經比我高許多了。
他揮了揮手說:「沈春意,我們馬上就能回京城啦!等著,哥給你立功去。」
「沈疆!」我喊他,「要平安!」
他先是愣了一下,又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沒能去送他,而是跟著娘子軍到了我們要守的地方去。
聽李大娘說,那裡是敵方最不容易找來的地方,所以我們防守壓力會小許多。
事實也確實如此,戰場的廝殺聲此起彼伏,我遠遠看著城門開了一次又一次,出去了一批又一批人。
他們打了整整一天,我們也絲毫不放松地盯著看了一整天。
等到敵方終於退去之時,我沒有絲毫停留地往外跑去找沈疆。
可我問了一圈,都沒有人看見沈小將軍在哪裡。
我額頭都急出了汗,正當我沒有頭緒之時,不遠處傳來一聲急切的呼喊:「快讓開!快!沈小將軍受傷了!」
我當即轉身看去,沈疆躺在擔架上,血浸染了他的衣裳,然後透過他的身體又染紅了擔架布。
我跑過去到他身邊,兩只手都有些顫抖,不敢去摸他的傷口。
可血冒得太多太快了,我雙手壓住哭著喊:「快讓大夫來啊!求求你們了,救救他,救救我弟弟!」
大夫來得很快,沈疆一直盯著我,他一邊流淚一邊吐著血說:「姐……對不……對不起……」
他又緩了口氣才說:「我沒……沒能平安回來,也沒……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對不起……」
我拼命搖頭,「你別說話,沈疆,你別說話,大夫會治好的。」
沈疆便沒再開口了,他只是流著眼淚看著我。
說來,沈疆只叫過我三次姐姐。
一次是我差點被嫁給程縣令。
一次我是出嫁時。
一次是現在。
我看著沈疆的眼神,突然一下就明白了他想要聽甚麼,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告訴他:「姐姐從來沒有討厭過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這個弟弟,沈疆,你別害怕,姐姐在呢,姐姐保護你。」
「沈疆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弟弟。」
沈疆終於笑了。
也終於閉上了眼。
大夫說,他已經撐到極限了,估計就是想要見我一面。
從那天後,我沒再說過一句話。
我把裝沈疆的骨灰盒子放在屋子裡,每天都要擦拭一遍。
我要把他幹幹淨淨地帶回去才行。
李大娘已經開始催大家收拾東西回家去了。
我本來是想寫信告訴李寒山關於沈疆的事的,可當下筆時,我又覺得沈疆不是在我身邊嗎?沒甚麼好說的。
放下筆後,我又告訴自己,沒關系,等回去了親口說給他聽。
在我們準備回程的前一天晚上,已經是深夜了。
大家都很累,睡得很沉,可我自沈疆走後,每晚都睡不著。
我聽見了一點聲嚮,隨即越來越大,離我們越來越近。
心裡一驚,我用了這輩子最大的聲音大喊:「快醒醒!有人來了!」
果不其然,是敵軍夜襲。
他們估計也是抱著孤註一擲的決心,所有人都不怕死地往前沖鋒。
狼煙信號點燃,但他們支援過來至少還要一刻鐘。
這一刻鐘就只有我們三百四十二個娘子軍守著。
李大娘二話不說地帶著年紀比較大的一群沖在最前面,其他人不知怎的非要把我護在最中間。
有個姐姐說:「春意,保護好自己,你馬上就要回家裡了。」
沒等我反駁,她們就先我一步擠到了前面。
那個夜晚的顏色是紅色的。
一刻鐘啊。
她們一個接一個地倒在我面前。
我顧不上接住她們任何一個人,火急火燎地往前補位置,手上、身上、旁邊能用的工具全都用完了。
身上的血跡也不知道是誰的。
等到李大娘在我身邊倒下時,我們已經沒了可用的兵器。
我只能把她往裡面拖,躲避外面的箭矢,李大娘睜著眼,看著不遠處的亮光越來越近,是支援到了。
她又哭又笑,看著倒在四處的姐妹們說:「我沒能帶她們回家。」
說完這句話,她疲憊地閉上了雙眼,「春意,辛苦你了。」
李大娘說完便沒有再睜開過眼睛,我晃了晃她,也沒了動靜。
辛苦我甚麼呢?
她在拜托我把她們都帶回去。
這裡不是她們的故裡。
天明時,一切終成了定局。
我們終於贏了。
我仿佛就是為了等這個答案一樣,此刻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但還沒等我看一看這終於安定下來的邊疆,我就又倒了下去。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那血是我自己的。
閉上眼後,是無盡的黑暗。
我遺憾地想:還未到春天。
我也沒回去見到李寒山呢。
【李寒山番外】
我幼時第一次聽說沈春意這個名字時,面前是一只嘎嘎叫的鴨子。
沈春意倒是不來虛的。
紙條上寫著讓我燉了補補身子。
於是我讓顧叔帶著錢,趁著沈春意還沒挨打前送了過去。
沈春意說我很有義氣,不愧是她瞧上的人。
她的弟弟沈疆在旁邊不屑地哼了一聲。
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沈春意每日笑呵呵的是為了甚麼。
不過好在,她這樣,我也覺得開心些。
後來她有一次難得心情不好,我知道,是為了王盼娣嫁給程縣令的事。
沈春意悶悶不樂了一個時辰後,說讓我娶她。
我心想還有這等好事?沒有一絲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又看了看身後屁顛屁顛跟來的沈疆,眼帶憐憫。
小傻子,你姐姐已經是我的嘍。
後來我終於娶到了她,深思熟慮後,我決定讓她清清白白的。
畢竟我以後死了,她還得另嫁。
敵軍打來的時候,我也猶豫了好久。
如果不算嚴重,我也絕不會拋下沈春意去往前線的。
可情況越發焦灼,我沒法置之不理。
即使我的力量再小,也總歸是一份力量。
走之前,沈春意還不知道,我其實已經寫好了和離書,還趁著她不識字,偷偷地哄騙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再後來,我到了前方,沈春意也給我送來了衣裳。
說實話,這輩子我沒穿過質感如此之差的衣裳,但那是沈春意做的,於是我便穿著它刻意在其他人面前晃來晃去。
等他們終於問起時,我便心滿意足地說:「是家妻做的,想必你也一定有吧?」
有她,前線的日子不算難熬。
直到我重傷被送回家時,我與她才終於見上一面。
只可惜沒多久,我便看著她也上了戰場。
我沒敢回頭。
怕一眼就舍不得,讓她留下。
我知道自己死期不遠,所以寫給她的信上從未說過自己如何。
怕她擔心,又自私地怕她發現不了其中不對。
等到我自己終於快要熬不住時,我才給她寫了一封信,期盼她能早日回來。
沈春意與沈疆的死訊傳來時,我莫名地早有預料。
那天我絲毫沒顧忌地大哭了一場。
後來看見沈春意寫給我的信時,又哭了一場。
沒等到半年。
我油盡燈枯地死在了次年春天。
也沒等到沈春意。
又是一年春天。
春意滿山,疆土平穩,鮮花遍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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