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死了,是我殺的。
太子看著龍牀上那具蒼老的屍體,還有一旁眼神獃滯的我,露出一個滿意的笑來。
他說:「太子妃,做得不錯。」
我是太子去皇帝跟前求來的太子妃,他在大冰雹底下跪了半個時辰,被冰雹砸暈了,老皇帝氣得直捶胸口,最後只得同意。
誰讓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呢,死了的話,他就成史書上害死親兒無後而終的昏君了。
太子為甚麼這麼想娶我呢?他說因為我長得像一位故人。
我只是個茶樓裡賣唱的,那些客人質量參差不齊。
話本看得多了又好風花雪月的,總會多給些賞錢,並且說一句:「姑娘可願跟在下回家?」
我一概拒絕,因為同為茶館打工的說書先生是我大舅,京城裡的大小事兒就沒他不知道的。
這張公子有甚麼愛好,李公子是甚麼德行,我都門兒清。
有的流氓地痞就太直接,他們又要摸我臉又要扯我衣服,嘴上還說些不幹不淨的醃臢話,最重要的是,也不給賞錢。
我知道這是種侮辱,但我是一個弱女子,除了忍辱負重甚麼也做不了。
後半句是聽茶館裡的賓客說的,我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對的。
大家那麼說,我就那麼做了。
那天我又照例在忍辱負重,太子來了。
我當時不知道他是太子,只覺得他長得俊俏極了,比那甚麼以美貌著名的風月公子還好看。
他走到我跟前,端詳了一番我的臉,對我說:「明明長了張哭喪的臉,居然還有人對你感興趣?」
我頂著這張哭喪臉看他,心說這人臉是真的俊,嘴是真的欠。
我沒吱聲。
「愣著做甚麼,隨我走吧。」
「不去。」
我以為他會和其他公子哥一樣,要麼道聲「唐突」,要麼甩臉色走人。
結果他揮揮手說:「帶走。」
不知從哪沖上來兩個壯漢,左右把我架起來,我腳尖都劃不著地。
然後我就頂著我的哭喪臉被人當眾「強搶民女」了。
下了馬車,我看到了金碧輝煌的宮殿。
聽到周圍的人說:「恭迎太子殿下回宮。」
「太子?」
這兩個字離我太遙遠了,我只聽我大舅說書時提過,說太子是皇帝最愛的賢德皇後所出,每次講帝後伉儷情深的故事,太子作為愛情結晶總會被拉出來遛一圈的。
太子沒理我,抬腳就進去了。
我沒甚麼表情,低頭跟了上去。
行至正廳,太子可算拿正眼瞧我了,他語氣嘲諷:「你可真是逆來順受。」
「我無房無田,庶民都算不上,殿下貴為太子,我拿甚麼同殿下抗衡?」
太子冷笑了聲,「你倒是識時務。」
我被一位太監總管領到了偏殿,那些小太監小宮女伺候著我吃喝,我都平淡地接受。
就在我把大舅講過的話本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企圖推斷出這位太子殿下的意圖的時候,第二天就來了個太監宣旨,說我賢良淑德,宜室宜家,封為太子妃。
我頭磕在地上,聽著外面大冰雹噼裡啪啦的聲音,腦子裡想的是,劉平安這麼俗的名字,有朝一日竟然能被寫在聖旨上。
我捧著聖旨等太子回宮。
那邊來話了,說太子不僅被冰雹砸暈了,還染了風寒,現在不宜挪動,叫我別等了,自己吃飯。
我是在等他,但也在等飯。
我想不明白太子為甚麼要讓我一個茶館裡賣藝的做太子妃。
我只能把這疑問憋在心裡,打算太子回來管他問清楚。
過了三天,太子回來了。
他身體健康,面如春桃,反正看著沒一點大病初愈的樣子。
「殿下。」我在門口迎他。
他說:「你能忍這麼多天,真叫本宮高看你一眼。」
我說:「謝謝。」
他又沒話說了,甩了下袖子進了正廳。
我平淡地發問:「殿下為何要讓我做太子妃?」
他把玩著手中的玉杯,低著頭沒瞧我,只音色平平地答道:「因為你長得像一位故人。」
「原來如此。」
他這麼說的話我就懂了,我大舅說的話本裡也有不少這種故事,甚麼張家小姐與趙家公子恩愛至極,結果早早香消玉殞,趙家公子悲痛難當,幾年後遇到了一個和戀人有七分像的姑娘。
這種替身話本我也常寫的,我熟得很。
給人當替身能替成太子妃那也得是天大的福氣了。
我沒甚麼好抱怨的,心裡高興得要命。
太子皺著眉問我:「怎麼,一朝麻雀變鳳凰,都不夠你露出個笑臉的?木著一張臉硌硬本宮呢,做太子妃委屈你了?」
「沒,我特別高興,恨不得抱著殿下圍著東宮跑兩圈。」
我用最真摯的眼神看著太子,企圖讓他從我的眼神裡讀懂我有多麼開心。
顯然我失敗了。
太子很不滿意,挑眉看我,「行啊,你做得到,本宮就信你是真的高興,不然你就等著被治罪吧。」
他說完這句話,我便一個箭步沖上去,把他扛到肩上就往門外跑。
我都跑出大門了,那群太監才反應過來,邊追邊喊:「使不得!」
甚麼使得使不得的,他是太子,金口玉言,我可不想被治罪。
我體力挺不錯的,太子這體重離著我大舅差遠了,我沿著東宮內牆的路跑了兩圈,身後追了一籮筐的小太監,其間太子在我肩上靜如處子。
得虧沒圍著外牆跑,不然太子妃怪力扛太子這事兒傳出去,我的臉可就丟大了。
兩圈很快就跑完了,我跑回正廳把太子放下了。
他表情挺複雜的,氣氛挺嚴肅,我眼巴巴等他說話。
他說:「不是說好抱著嗎,為甚麼要用扛的?」
嗐,嚇我一跳。
不過扛著確實沒有抱著舒服。
於是我向他允諾:「下次一定。」
在此後的三個月裡,我只是偶爾見過太子,其他時間都在學宮中規矩。
學了三個月,我終於出師了。
嬤嬤看著我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姑娘一點就透,老奴已經沒甚麼能教的了。」
我朝嬤嬤福了個禮,「這三個月多謝嬤嬤教導。」
嬤嬤忙把我扶起來,稱贊的話不重樣,一會兒說我心靈,一會兒說我手巧,說我嗓音如天籟,又說我長得好。
最後眉上帶點愁緒,「老奴在此三個月,都沒見姑娘笑過……姑娘生得美,不笑也好看,可這皇宮大內,往後見了皇上、見了各宮娘娘,總沒個笑臉,恐被人詬病啊。」
我確實不會笑,可能是臉有毛病,去看大夫,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最後安慰我說,不笑沒笑紋,沒笑紋顯年輕。
我欣然接受了自己不會笑的事實。
我也這麼勸了嬤嬤,以為能讓她笑笑,畢竟當年大夫這麼和我說的時候,我真的挺開心,但是嬤嬤沒笑,嘆了口氣,走了。
還是我的貼身侍女燕兒懂我,她在我身後捂著嘴偷笑,「姑娘雖然不愛笑,但是愛講笑話啊,也很討人喜歡。」
謝謝,有被安慰到。
對於大婚我其實沒太大感觸,紅蓋頭一蓋一掀,一天就過去了。
我看著穿了身紅衣的太子,面無表情地拿著我的紅蓋頭,往旁邊盤子裡一扔。
他「嘖」了聲,「果然還是張棺材臉。」
說罷,他上手扯我的臉,「你臉上刷了糨糊嗎,三個月,居然真的沒露過一點笑糢樣。」
我們湊得近了,我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看到他臉上染了薄紅,眼裡倒映著燭光下的我,確實是張讓人無趣的臉。
「平安。」他突然喚了我的名字。
我難得愣了下,心裡第一個想法是,過了今夜,這人就是我的夫君了。
我們會相伴一生。
「夫——」
「呵呵,這名字真是土得要命。」
我:「……」相伴一生這種事兒還是慎重考慮吧。
屋裡早就只剩我們兩人了,紅燭爆了個燈花,我和太子在喝交杯酒。
「殿下。」我們的手臂挽在了一起。
我懷著一種隱祕的心思同他講:「合巹禮過,我們就是夫妻了。戲文裡說了『卿許深情君不負,挽臂百年到命無』。」
「這是誰寫的戲文?」
這是重點嗎?
但我還是老實答了:「我本人。」
「一聽就沒讀過書。」
我承認:「是,就讀話本子了。」
「明日我給你找些正經書看。先把酒喝了,這姿勢累人。」
我「哦」了聲,稀裡糊塗就把酒喝了。
喝了酒就該洞房了。
我卸了妝面洗漱完畢,躺在牀上盯著牀頂,準備叫人進來熄燈。
「往裡些。」
牀沿上坐了個太子,這讓我有些吃驚。
他自己是有屋子睡的,我以為他會嫌棄和一張哭喪臉躺一張牀上睡覺呢。
「睡相太差,嬤嬤沒教過你嗎?」語氣裡都是嫌棄。
我翻滾到旁邊繼續癱著,「教過的,我以為殿下不在這兒睡。」
他沒搭理我,掀開被子進了被窩。
我十八歲黃花大閨女,生平第一次和陌生男人睡一個被窩裡,說不激動肯定是假的,我穩住情緒,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用稀松平常的語氣找了個話題:「殿下,咱們要被翻紅浪嗎?」
太子扭過頭來看我,「你挺期待?」
這讓我怎麼回,好像說甚麼都不對。
「還行吧。」我找了個折中的說法。
太子不樂意了,「甚麼叫還行吧,本宮哪裡讓你不滿意了?」
我隱晦地嘲諷他:「殿下,您多大了?」怎麼還擱這兒幼稚起來了。
他大抵是聽出了嘲諷,但也只聽出了嘲諷。
「挑釁?不用如此,本宮滿足得了你。」
此刻我們的姿勢挺危險的。
太子的雙手撐在我的耳邊,他俯下身來,我們幾乎臉貼著臉,他的呼吸灑在我的耳廓,我踡了踡腳趾。
氣氛都到這裡了,我只需按著戲文裡寫的,說句騷話,我們就能幹柴烈火一夜七次了。
我腦子裡過了很多,最後到了嘴邊只有一句:「是嗎?」
太子:「……」
一夜七次倒是沒有,不過第二天早晨起來,我是真的翻身都費勁。
想起嬤嬤說的,今天得進宮,我還是硬著胳膊肘子爬了起來。
「大白天的,別嚇人了,跟個女鬼似的。」
太子已經穿戴好了,氣色好,身體好,人比花嬌。
我懷疑他才是鬼,他吸了我的精氣!
我趴在牀沿上,有氣無力地說:「今天要進宮面聖的。」
太子說:「不用,我和父皇說過了,說你怕生,見了陌生人會發瘋。」
我擓了擓眉毛,「皇上能信嗎?」
「你管那麼多作甚,睡你的覺就是。」
說完他昂首挺胸地走了。
我放下心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太子對我真挺不錯,除了不能出東宮之外,我覺得哪哪都挺好。
不過前幾天,太子納了側妃。
聽燕兒說是尚書府的千金,和太子打小認識,算得上青梅竹馬。
太子過來找我吃飯的時候,我問他:「殿下是放下故人了?」我這個做替身的還想多享幾年福的。
太子先是沉默了一陣,低垂著眼眉,不知在想甚麼。
看來還是沒忘,我瞅他這陷入回憶旋渦的樣子,覺得這太子妃我還能再當一段時間。
「你是在爭寵嗎?」他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
我嚇得差點吐奶。
「沒有,絕對沒有。」我很明白自己的身份。
太子又不滿意了,「你不喜歡本宮?」
「還行。」我又在折中。
他把茶杯「啪」地一放,「劉平安,你行。」
我不知道自己哪裡行,但我是個會看眼色的,我說:「殿下,今天有你愛吃的菜。」
太子聽我這麼說,果然臉色好了不少,這頓飯大家吃得還挺高興。
挺高興的太子吃完午飯就走了。
下午柳側妃就找上門來了。
她長得清麗無雙,臉上掛著和善的笑,說話也溫溫柔柔的,就是這內容叫我挺吃驚的。
她說:「我不知道滿月哥哥為甚麼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娶你,但是你得記住,你是他的恥辱,他被朝臣彈劾嘲笑,被百姓評頭論足,都是因為娶了你做太子妃。」
這話說得確實戳心,但是沒戳在我心上。
「滿月?」太子這名字聽起來也太不太子了吧。
「你不準叫,這是殿下的字,也是你配叫的?」
我從善如流,「好的。」
「滿月哥哥從不做多餘的事,我暫且不為難你,畢竟你也怪可憐的不是。」
她語氣挺怪,混著少許的憐憫,和著些嫉妒,又帶著探究。比我今天中午吃的紅燒肉味道都豐富。
柳側妃來了又走了,她的話我沒往心裡去,我只知道,太子他絕對是個有祕密的。
但這和我沒關系。
晚上太子沒來我這兒,聽燕兒說是去了柳側妃那邊。
「側妃進門是要給娘娘敬茶的!她倒好,一見面就挑釁娘娘。」
「太子殿下為了娘娘冒著大雨求皇上賜婚,如今怎麼這樣子啊?」
我心說,說得少了。
太子還領她去面聖去吃家宴,還把我院子裡的月季給她移植過去了,還帶她去集市上玩,兩人大晚上還在房頂上看星星。
這些事兒整個東宮誰不知道啊,燕兒就算有意瞞著我,這話也能順著風傳到我耳朵裡。
我本來就是空心的人,只管吃吃喝喝,其他的就作罷吧。
臨近年關的時候,出大事兒了,太子病了。
太醫院診脈診不出所以然來。
但是東宮裡頭接二連三出現了死人。
查了查屍體,發現都是和太子有相同病癥的宮人。
這是傳染病啊,皇宮裡頭人人自危,東宮直接封閉,東宮的人分批次隔離了,從燕兒遞給我的紙條來看,大家都沒事兒了,也沒再死人。
我看著食盒裡的粥,感嘆一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怎麼我就和太子隔離在一塊了呢。
他是不是應該單獨隔離啊。這話我沒敢當他面說。
我拎著粥進了屋,太子倚在牀頭看我。
他臉上都是病態的潮紅,頭髮散落在身前。
這都好幾天沒洗頭了,居然不臭也不油,真叫人羨慕。
「殿下,吃飯吧。」我把食盒裡的粥拿出來。
這粥一看就是大廚費了不少功夫做的,山珍海味濃縮成的精華,絕對是好吃的。
可太子殿下吃膩了,他皺著眉頭,鮮紅的唇微微張合,吐出兩個字:「不吃。」
嗐,我就知道。
「啊——乖乖吃飯身體好,健康長壽活到老。」
太子果然被逗笑了,「你哪來這麼多新詞兒。」
他低頭就著我的手吃下了一勺粥,用眼神示意我繼續喂。
等一碗粥喂完,我知道這頓飯的任務算是結束了。
我拎著食盒走到桌邊,把食盒下層的粥拿出來。
白粥,甚麼也沒有,哪怕加點鹽或者糖呢,我哼哧哼哧地喝著。
心裡開解自己,也挺好的了,比小時候吃爛菜葉子強多了。
我和太子朝夕相處半個多月,就這麼到了過年。
外頭是不絕於耳的鞭炮聲,也時不時有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東宮裡頭冷冰冰的,外頭的年味竟然沒有一絲偷偷溜進這座宮殿。
「今晚大約會送些餃子過來吧。」我隨口沖太子念叨。
太子這病沒再加重也沒有好轉,我也沒被感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身強體健。
他說:「打水來,我要沐浴。」一開口就指使人。
伺候他洗澡這種事兒我做得麻利且順手。
他洗完,坐在牀沿要我給他擦發。
我們就這麼靜靜地,靜靜地相處著。
太子忽然開口說道:「劉平安,過了年,你就出宮去吧。我會給你足夠多的銀錢,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你離開京城,別回來了。」
他聲音放得很低,垂著頭說完也沒看我一眼。
我本來一定會說「好」的,可話說出來,我自己都大吃一驚。
「你終於還是受夠我這哭喪臉了,是吧。」
說完我就後悔了,把手巾往他頭上一扔,準備找個地洞冷靜一下。
剛邁出一步,手腕就被扯住了。
他的手不算暖和,力氣也不算大,我輕輕一掙,就能掙脫。
我轉過身,他抬頭望向我,那眼睛裡彌漫著一片霧氣。
「沒有。」他抿了抿唇,「我已經看習慣了。」
「可你也已經有柳側妃了,你是她的滿月哥哥,不是我的。」
我像個堵了嘴的茶壺,一肚子的話都不知怎麼開口。
我喜歡太子,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在今日之前,我大約是不愛他的。
「平安……」
「這名字真俗。」我成心這麼說。
太子懊惱地皺著眉頭,嘴裡嘟囔著:「我叫滿月,也挺俗的。」
他在向我認輸。
奇怪。
我心裡癢癢的。
我被他這副別扭樣子打敗了。
「那你大名叫甚麼?」
他一下坐直了,眼裡都是不敢置信,「你我成親也有半年多了,你連我叫甚麼都不知道?!」
我被他看得心虛,轉過臉去,為自己辯解:「我怕問了,被你訓斥。」
「平安。」他起身一把將我摟進懷裡。
他說:「你的夫君,叫穆長安。」
我回抱住他,臉埋在他的頸窩,十分不滿,「也挺土的。」確實是比平安好點。
他悶悶笑了會兒,胸腔相抵,震得我心髒都麻麻的。
「平安,我雖然是父皇獨子,貴為太子,可我依舊身處危險之中,甚至會牽連到身邊的人。」
「這次是染病,下次呢?我不敢保證的。」
我微微拉開距離,直視他,「你還在透過我看你的故人嗎?」
他很幹脆地回答:「沒有。」
「那我沒甚麼可怕的,我既可以留下來做太子妃,也可以回茶館賣唱,若是死了,也能進皇陵,挺好。」
過了年又半月,太子病好了,東宮解禁了,皇上賞的東西流水似的進了大門,最終轉到了我的房裡。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得寵了,大寵。
柳側妃登門好幾趟都被我氣走。其實我和之前一樣,只是她總是想著我氣她,自然就被自己的想法氣到了。
燕兒看著柳側妃出了院門,才笑出聲來,「奴婢就說嘛,娘娘是太子殿下求來的,和某些求著自己爹去求陛下賜婚的人肯定不一樣啊!」
這話聽著真挺爽的。
更爽的是,四月春風拂新綠的時候,我懷孕了。
穆長安高興壞了,抱著我親了又親。
我拿手去捂他的嘴,「你夠了啊,屋外頭那麼多人呢,別膩歪。」
「平安,你懷孕了,這讓我怎麼能不高興。」
說得倒也是,我自己也特別高興,這是我和穆長安的孩子。
他不是為了誰的目的而出現的,他是因為愛出現的。
自從除夕夜之後,他在改變,慢慢地改。
從一開始不要我給他燒洗澡水,非要自己來,結果火都不會點最後還是我來的;到如今會為我綰發畫眉,會搜羅新上的話本子給我,會在不來吃飯的時候派人傳話,也會撒嬌,說上次我說好的抱他都沒抱,他要抱抱,橫抱那種。
我亦知曉他今日為柳非非買了荷包,昨日和柳非非把酒言歡,前日帶柳非非去城隍廟進香。
我說不上是甚麼滋味,所以我甚麼也不說。
「平安。」他抱著我,把我完全揉進他的懷裡,「我想要甚麼你都會給我,我該拿你怎麼辦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好了。」
我很會給話,我說:「那你帶我出宮去玩一天吧。」
穆長安挺為難,「可你剛懷孕,身子不穩,宮外那麼多人,擠來擠去的,多危險。」
他一臉正色,我一臉無奈。
我身強體壯,面帶紅雲,太醫都說我這人有福,沒見過我這麼健康的孕婦。
「不行便算了。」我以退為進。
他現在能從我的棺材臉上看出一些情緒了,他哄著我:「沒說不帶你去,等你胎相穩固了,我一定帶你去。」
我這人多好說話啊,他一哄我,我就高興了。
又過了一個月,穆長安親耳聽到太醫說我健康得不得了,終於同意帶我出宮了。
我四月份的時候孩子就已經快是三個月了,如今胎兒已經四個月了,我也有些顯懷。
穆長安說五月天冷,非要給我穿大氅,被我罵了才作罷。
我撩開車窗看向繁華的街道,不過才短短一年,忽而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我看著賣油餅的大爺,煮餛飩的大媽,蹦蹦跳跳的孩童,還有路邊那個撿爛菜葉子的小女孩兒。
「停車。」
我對跟在車旁的燕兒說:「那個小女孩兒,你——」
「你找人帶她回東宮,交給張嬤嬤。」穆長安突然開口。
「是。」燕兒領命走了。
「怎麼一直盯著我?」他捏了捏我的臉,「又是被我美貌迷住的一天。」
很懷念剛相識的那幾天,他不會自戀得這麼明顯。
我打掉他作亂的手,又拾起來放進自己手裡來回揉捏著,「你怎麼知道,我在想甚麼?」
「你想給她銀錢,可她一個孤身的小姑娘,肯定會被搶,甚至惹來殺身之禍,換成飯食也是一樣。只給一頓的,你心裡不好受,給得多了,她命裡受不起。」
他完全說出了我心裡所想。
「只要往深了想,誰都能想到這一層的。」
我把他的手往外一甩,是我剛才自作多情了。
穆長安把我摟進懷裡,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是太子妃,是東宮的女主人,你剛才為甚麼不直接叫燕兒把她帶回去?」
我沒回話,我總是太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位置,我是太子妃,可我不是東宮的女主人。
穆長安也不逼我,只是把我摟得更緊了些。
我們沿著集市轉了圈,我在穆長安不贊同的眼神下吃了不少街邊攤。
我吃一份,他臉色黑一圈。
等我揉了揉吃撐的胃,他終於忍不住了,說甚麼也不讓我再繼續吃下去了。
我們在茶樓坐下,賣唱的姑娘已經換了一位,她不唱甚麼男女情愛,詞裡全都是諷刺我看過的那些話本子。
我挺羨慕她的,如果以後我也要回來賣唱,希望能和她做好朋友。
水喝多了,我是要如廁的,我沒讓燕兒跟著。這茶樓我熟得很,而且內部員工的茅房條件真的很一般,這要讓燕兒看見了,估計我又得被她碎碎念一番。
我淨了手,準備回去,一出門就碰到了眉頭緊擰的大舅。
「大舅,我還以為你當沒我這外甥女了呢。」估計太子給了他不少錢,他這人就好去喝酒,有錢就喝。
我們舅甥倆知根知底,他也不跟我客氣,「你也是啊,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怎麼不想著把你舅舅接過去享清福呢?」
兩人誰也不讓誰,最終還是大舅抹了把臉,壓低聲音說:「你母親當年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所以未同你講過,她與宮裡那位關系非同尋常,你自己千萬小心。」
說罷他火急火燎地走了。
我的母親?
宮裡那位?
我有些亂,心不在焉地坐回到位置上。
穆長安似乎看出我有心事,他關心地問:「怎麼了?」
「沒甚麼,就是想起和殿下初見時的情景了。」
「這有甚麼好想的。」穆長安為了掩蓋自己的心虛,拉住我的手要起身,「走吧,再去集市上看看,有甚麼想吃的,買回去讓禦廚照著樣子做。」
我從善如流地跟著他走了,心說你可真會給禦廚找事情做。
回了東宮又回到了原來的安穩日子,和大舅的談話也被我放在了心底。
柳側妃沒再登門,估計是穆長安給那邊傳過話了。
但我還是差點小產了。
胎兒保住了,可我身體傷了根本,回不到當初了。
太醫說只要我好好養胎,是可以母子平安的。
穆長安生了好大的氣,聽燕兒說他把柳非非的貼身侍女都杖斃了。
柳非非要我流產,我是可以理解的,可她能真的把毒下到我的吃食裡來,我是想不通的。
我躺在牀上,穆長安坐在牀沿,眼眶通紅,他看起來比我難過得多。
「殿下,我和孩子都好好的呢。」我輕聲安慰他。
「平安,你不用安慰我,柳非非我現在動不得,但總有能動得的一天。」他把臉埋進我的手心,「我一定給你出氣。」
我十分贊同,「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甕聲甕氣地接完,我感覺掌心裡多了些濕熱的水跡。
我本沒想哭的,我這人不僅不會笑,也不會哭。
我頂著這張棺材臉,眼眶發酸,可就是流不出一滴淚。
「殿下,別哭了。」
「沒哭。」
七月份的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我身體見好,就愛走動了些。
我逛到了他的書房,現在東宮哪裡都不對我設禁,我也不是第一次來他的書房了。
可這次我發現了一些不尋常。
原本牆上掛的是一幅竹林山水畫,我一眼掃過去,總覺得自己看見了一位女子的畫像。
我走過去瞧了瞧,確實是一幅畫。
只能找角度想再看一看,就在我往右後撤三步之後,我看清了這畫中的女子,她與我有六分像,但她嘴角含笑,眼神溫柔,是我永遠也學不來的嫻靜神態。
我正準備在心裡唾棄穆長安一番,就看到了右下角的題字:「賢德皇後——孟晚言。」
行,他親娘。
原來他說的像故人,不是甚麼白月光,純粹是孩子想娘了。
我越想越覺得穆長安他可能有點變態在身上,我趕緊離了書房,回院子裡緩緩。
傍晚穆長安來了,他似乎有話要說,但顯然我的話更重要,所以我捂住他的嘴,非常嚴肅地問他:「你,對你母後,是單純的母子之情吧?」
他眉頭都要糾結在一起了,眼裡全都是「大逆不道」。
看樣子是沒有。
我松開他,他倒是沒生氣,直說:「你看見我母後的畫像了,所以覺得我與你成親,就是,是……」
「不是。」我絕不承認確實想了點有違綱常的東西。
穆長安冷哼一聲,坐上了飯桌也不動筷子。
「這麼生氣嗎,氣到要絕食?」
「你吃你的。」
「哦。」我開始專心吃飯。
穆長安就手撐著腦袋看我吃。
這對我來說就是小場面,我被野狗盯著的時候都能瘋狂進食,更何況是個不會上來咬我的人呢。
「太子妃娘娘,快看我的新衣服!」
鐵丫從門外噔噔噔跑進來,見了穆長安被嚇了一跳,慌忙跪倒在地,抖得像篩糠,話都說不利索。
「鐵丫,起來吧,殿下不吃人的。」
她規規矩矩起來,被燕兒領到角落去了。
穆長安終於肯跟我說話了,他問:「怎麼叫這麼個名字,我以為你會給她改一個呢。」
鐵丫就是之前從集市上帶回來的小姑娘,這是她爹娘給她的名字,賤名好養活。
「沒有。」我趁機往他碗裡夾菜,「總歸是她父母起的,等她哪天有想要的名字了,自己換了就是。」
穆長安下意識地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回過味兒來的時候已經吃了好幾口了,他懊惱地瞪了我一眼,十分「兇狠」地扒了幾口飯沖我示威。
我又給他夾了菜。
我不太懂怎麼表達自己的情緒,正如現在我也不懂怎麼哄穆長安高興。
八月金桂飄香,我也已經有孕快七個月了。
皇帝大壽,我作為太子妃,再不去就很不禮貌了。
這次穆長安倒是沒有阻止我,他看著我已經很明顯的孕肚,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平安,別擔心,你現在有孕,這是皇孫,父皇不敢把你怎麼樣的。」
他這算盤倒是打得挺嚮亮,但話糙理不糙,誰讓他們老穆家就他一根獨苗。
為了照顧我這個孕婦,白天的宮宴我便沒有參加。
晚上我換了身淡紫色的宮裝,綰了一個華麗的發髻,盯著銅鏡裡的自己,我都覺得自己真美。
「娘娘從未穿過紫色的衣裳,猛然一下真叫人眼前一亮,殿下可真會挑。」
穆長安挑的自然是沒話說。
我跟著穆長安進了正殿,果然引來一眾人的目光。
而其中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來自我正拜見的皇上。
我能理解,畢竟帝後恩愛的故事我常聽,我又長得與先皇後挺像,皇上會心緒難平也正常。
「父皇,太子妃還有身孕,跪不了那麼久。」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嗯……都起身吧。」
這趟宮宴也挺無聊的,我只負責吃吃喝喝,問題甚麼的,只要是拋到我身上的,都會被穆長安擋回去。
再後來皇上喝酒喝高興了,非要拉著穆長安拼酒,穆長安無奈,但依舊陪他喝了不少,最後醉得不省人事。
他爛醉如泥,我身子又重,便只能分兩輛馬車回東宮。
等下了馬車,我才發現,這裡不是東宮,這是我從未到過的宮殿。
之前一直在身邊的燕兒沒了蹤影,我警惕地看著周圍陌生的太監宮女。
「太子妃娘娘莫慌,是陛下有些話想問問娘娘。」
這個太監我記得,剛才一直站在皇帝身邊,是他的貼身太監,也是太監總管。
我稍稍放心了些,估計是想知道我為何和賢德皇後長得如此像,才整了這一出。
我慢慢跨過門檻,而門也在我身後關閉。
皇帝是個老皇帝了。
離得近了,才看出他鬢角已覆滿白發。
我正要行禮,他卻疾走兩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他說:「你有孕在身,不必行禮。」
我低頭應聲,縮回了自己的手放在了肚子上。
皇帝問我:「你可知自己生母是誰?」
「兒媳不知,兒媳從小沒有爹娘。」
皇帝沒言語,他眼神裡有我看不懂的暗光,他狠拽著我的手,把我甩在了椅子上,如一頭困獸般盯著我。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趕忙護住肚子。
「父皇!」
他似乎被刺激得更狠了,捏著我的臉讓我被迫與他對視,他說:「朕的星兒,朕的星兒!明明是一樣的臉,你為何不笑,你為何不笑!」
我被他拽著甩到了龍牀上,我清楚地意識到,皇帝瘋了。
穆長安還以為我懷孕了就平安無事了,但顯然他算錯了。
我身體不如之前康健,還得護著肚子,行動也不靈敏。皇帝的手那麼冷,撕碎了我的衣裳落在我的肩頭。
我很想大喊,荒謬,世上怎麼會有如此荒謬之事!
但我更想大喊穆長安的名字,希望他能夠如話本裡寫的從天而降的男主角一般,救我出這地獄。
我鼻尖聞著一股冷香,心髒卻跳得要飛出嗓子眼一般。
皇帝又如何,我是他兒子的妻子,他怎麼能如此不顧綱常倫理。
指尖是溫熱的血,眼前是刺眼的紅。
我僵硬地握著手中的金簪,我殺人了。
我殺了當今天子,殺了穆長安的父親。
外頭似乎有些吵鬧,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我獃獃地望向徑直走來的穆長安,想要解釋些甚麼的,想要告訴他,不想他誤會。
我甚麼也沒說,等來了他帶著玩味的一句:「太子妃,做得不錯。」
「什……麼?」我喃喃地說。
「穆長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這一切,都是你的計劃,是不是?」
他走到跟前,看了眼死不瞑目的老皇帝,輕松將我抱下牀放在了那把椅子上。
他聲音那麼溫柔,如同以往,在我耳邊訴說著愛意。
他說:「平安,那不是我的父皇,那是你的父皇啊。」
「你看過的那幅畫,並非賢德皇後。那是你的母親,是永定伯爵的庶女,禮部尚書的妾室,傅雅星。」
我獃獃地仰視著穆長安,聽他講述了一樁陳年舊事。
孟晚言是定國侯府的大小姐,傅雅星身份卑微,兩人本不該有甚麼交情,但卻一眼投緣,結為了手帕之交。
孟晚言嫁給了太子,傅雅星被她的嫡母配給了禮部尚書做了個良妾。
因得她和孟晚言的這份友誼,她在尚書府過得比之前好了點。
又兩年過,太子登基,成為當今聖上。
孟晚言成了皇後,可她依舊沒有忘記傅雅星,偶爾也會偷偷接傅雅星進宮說說話。
三年之間,孟晚言有孕兩次,可一個也沒保住,其他宮妃偶有幾個有孕的,結局也是滑胎小產。
皇帝疑心多年無子是因為孟晚言看不得旁人產下長子,而孟晚言則覺得皇帝是忌憚孟家勢力,不想要她生下太子,兩人因猜忌產生的隔閡越來越大。
第四年的時候,孟晚言又懷孕了,並且成功誕下了一名皇子,就是穆長安。
穆長安自然而然被冊封為太子,帝後兩人感情也有了些回溫。
孟晚言出了月子,便召了傅雅星進宮,此時傅雅星已有孕七個月了,她在禦花園賞花,臉上是將為人母的溫柔笑意,更是為孟晚言感到高興。
這一幕落進了皇帝眼裡。
皇帝的後宮總是明爭暗鬥,哪怕那幾個妃子懷孕的時候,他見她們也多是仗著肚子爭寵,他看得明白,心裡厭煩。
可傅雅星不一樣,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她正是他想象中的女子的化身。
事情變得不可控。
皇帝囚禁了傅雅星。
傅雅星又驚又懼,更覺自己愧對孟晚言,一朝小產。
幸好身體底子好,性命無虞。
皇帝最過分的是,將傅雅星囚禁在了鳳棲宮旁的攬月閣,他日日去,回回都要路過鳳棲宮。
傅雅星的過往被掩蓋,成了皇宮裡最見不得光的存在。
旁人看到的是皇帝每日都要去皇後宮中。
再過了兩年,傅雅星懷孕了,胎相不穩,太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保住了這個孩子,但傅雅星卻在恢複意識的第一個瞬間就要掐死這個孩子。
這是她的罪,是她背叛了孟晚言的證據。
孩子被皇帝抱走放在了孟晚言宮中,讓孟晚言替她的好姐妹好生養著。
結果孩子染了病,夜裡高熱,直接去了。
傅雅星終日茶飯不進,鬱鬱而終。
孟晚言和皇帝之間已成了死局,皇帝將穆長安從她身邊帶走,並且變相將她禁足在鳳棲宮。
可他日日都要過去,都要說是她害死了傅雅星。
最終孟晚言精神恍惚,打翻燭臺將自己燒死。
「你知道嗎?當今皇帝,不對,現在已經是先皇了,他先天不足難有子嗣,所以他此一生,唯一的親子,就是你啊。」
穆長安的話如同一記又一記的悶棍敲在我的頭頂,我眼前一陣陣發暈。
「隨著我聲威漸長,他開始忌憚我,甚至懷疑我非他親生。」
他笑得前仰後合,拭了下眼角笑出的淚,俯身對我說:「我當然不是他的孩子,我是皇後與護國將軍的孩子。」
「所以……所以……」我顫抖著,聲音像是從縫隙裡擠出來的一般支離破碎,「所以,我,我又做錯了甚麼?」
「你做錯了甚麼?」
穆長安環抱住我,「平安,你沒錯啊。可我也沒有,我的母親更沒有!」
「她對傅雅星的好是錯嗎?她偷偷把你送出宮是錯嗎?她為傅雅星守靈是錯嗎?」
「她這一生,就不該遇見傅雅星,如同你我。」
我也流產了。
剛剛還一臉快意的穆長安瞬間變得慌亂不已,他大喊著傳太醫,又緊張地對我說:「平安,深呼吸,深呼吸……你會沒事兒的。」
我很痛,甚至痛到麻木。因為我想明白了,這一切都在穆長安的棋盤上,而我只是一枚棋子罷了,還是無足輕重的那一個。
我抓著穆長安的胳膊,甚至不敢問一句「你有沒有對我有過一絲真情」,我緊緊地用力地抓著他,最終只說:「我不怪你。」你說得對,我們都沒錯。
接著我便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了,很奇怪,感覺自己腦袋空空。
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幹嗎?
想了一圈,沒有一個問題有答案。
房門被推開,一個小丫鬟走過來,她又驚叫著跑了出去,「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很快,一群人呼啦啦便湧進了房間。
這些人挨個給我診脈,我全程很配合,但我的目光被一道沒有靠近的身影吸引。
他站在珠簾後面,背對著我。
那些人給我看完,又一窩蜂湧到那人身邊去了。
我看身邊這倆小姑娘都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奇怪,周圍的人都很奇怪。
「哎呀,那邊那位穿黃色衣服的公子,您能否過來一下啊?」
原本嘈雜的房間瞬間鴉雀無聲。
那人聽我叫他,緩緩轉過身來,他掀開珠簾,朝我走了過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等走到近前我才發現,這人長得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好看。
「你是這裡的主子吧,那你肯定知道我是誰。」我懷著期待看向他,「我是誰啊?為甚麼會在這裡?」
他眼睛漂亮極了,一行清淚毫無預兆地順著他臉頰滑落。
我被這美給震撼住了。
「你叫平安,傅平安。」
「這名字有點土啊……」
「不土,我叫穆長安,也挺土的。」
「哈哈哈,比我的好太多了吧。」我被他接的話給逗笑了,這人不光臉長得俊,嘴還那麼甜。
穆長安愣住了,盯著我的臉仔仔細細地瞧,瞧得我是莫名其妙。
「怎麼了?」我問。
「沒甚麼,只覺得你笑起來叫人看著快意。」
哦,那我應該長得挺好看。
我聽穆長安說,他是皇帝,有次微服私訪的時候,看見了茶樓裡賣唱的我,一見鐘情,然後接我進宮的。
我是宮裡的貴妃,之前懷了七個月的身孕,結果不慎小產,孩子沒保住,我受刺激太大,所以失憶了。
我說我怎麼那麼愛看話本子,還喜歡唱曲兒。
我身邊的貼身侍女是燕兒,她和我說,皇帝早晚會讓我做皇後,說現在的皇後是因為母家勢力大,不方便動,還說我笑起來真好看。
「好吧,我也沒想做皇後,其實回茶樓賣唱也挺好的。」
「不好。」穆長安人還沒進門的呢,就出聲打斷我。
我很不滿,「反正我本來就是草民一個,一下子成了貴妃還遭了這麼多罪,陛下,這說明甚麼,說明我命裡受不起。」
穆長安好像被我堵得沒話說了,他坐下,淡淡地說:「我是皇帝,我說了算。」
行,我沒話說。
「不過我寫了些詞,你看看?」我興奮地把本子遞給他。
他接過去,認真看起來,最終落下淚來。
我很吃驚,我的文學素養已經這麼高了嗎?我的詞把皇帝給感動哭了!
他說:「最後這兩句不好,得改。」
我有些不解,「春英失憶了,把張生對她的不好全忘了,張生不就可以幸福快樂地和她在一起了嗎?」
穆長安眼眶還有淡紅未褪,他說:「張生只要還把春英困在身邊,他此一生,再過不得一天舒心日子,他越來越愛春英,他就越來越惶恐,他唯恐春英會想起一切,他那時候再也受不起春英的憎恨。」
我覺得穆長安說的有道理。
哎,他一個皇帝,看我的詞看得這麼認真,還給我提意見,我真是感動。
「那我改成張生不愛春英了,怎麼樣?這樣春英就算想起一切,張生也不會難過。」
穆長安生氣了,他猛地站起來,「張生雖然做出的事兒畜生不如,但他還是人,他有感情,他怎麼可能不愛春英呢?!」
我趕緊安撫他,「陛下,別激動、別激動,是我草率了。」
穆長安將我摟進懷裡,他說:「平安,我若是說,給你足夠後半生享用的銀錢,讓你離開京城,永不回來,你肯定會說『好』的,對不對?」
我挺誠實地說:「對。」
他說:「那我這輩子都不會說的,你死心吧!」
我無所謂的,我的詞能把皇帝感動得稀裡嘩啦,就算回茶館賣唱,那我也不怵啊,絕對賞錢多多!
轉眼就到除夕,皇宮裡挺熱鬧。
因為宮裡就我和皇後兩個妃嬪,一塊吃了頓晚飯之後,穆長安來了我的忘憂閣。
「陛下,來和我守歲呀?」
穆長安點頭,「以後每年,我都同你守歲。」
「行。」我隨口答應了,「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外頭是冷風,我安心地窩在穆長安的懷裡,只偶爾有糢糊的片段,閃過腦海再尋不見。
兩年後我果真如燕兒所說做了皇後,只是在見先皇後最後一面時,她眼神既憐憫又怨毒,她說:「劉平安,你以為當年我為甚麼能給你下藥,你以為你當年如何失憶?你真是天底下最可悲的女人!」
劉平安?我有些納悶,穆長安不是說我姓傅嗎?
柳非非還要再說些甚麼的時候,穆長安匆匆趕到了。
她似乎很怕穆長安,眼裡的怨氣要化成實體沖出來把我倆給吃了。
「平安,她是不是說甚麼話刺激你了?」
我搖搖頭,「沒甚麼刺激的,只說我姓劉。」
穆長安示意下人把柳非非帶走了。
「我是不是忘了甚麼重要的東西?」
「沒有,你這樣很好。」
「我覺得也是。」
元昭十年。
皇後突然幽居中宮閉門不出,所有人一概不見。
皇帝日日去殿門前等候,卻從不強求皇後相見。
兩人就這麼過了二十年,直到皇後賓天,才算隔著陰陽見上一面。
番外一劉平安
我叫劉平安,今年十二歲,被我的叔叔嬸嬸賣給了西街的劉老賴,說是先當個丫頭,過兩年年紀大了再給他當媳婦。
那劉老賴也太醜了,我不接受。
我偷偷跑了。
聽叔叔嬸嬸說,京中的貴人五年前再沒來過了,他們也不用再養我了,把我賣了還能再撈最後一筆。
京城好啊,我要去京城。
可我從未出過沛縣,也不曉得京城在哪。
一路問過去,有時候能走對,有時候會走錯,兜兜轉轉,我攢了那麼多年的小金庫已經花沒了,餓了就只能挖野菜。
後來我一路走著,在街邊唱唱聽來的曲子,偶爾也能得一兩個銅板。
再後來我在路上遇到了兩個流氓,他們說我笑得好看,是在勾引他們,還說我一個姑娘獨身在外,就是不檢點。
幸好被路過的好心人救了。
好心人是京城裡的富裕人家,他們一路捎著我到了京城。
可到了京城又怎麼樣,照樣得翻爛菜葉子吃。
直到在京城當了兩個月的乞丐之後,一個男人找到了我。
他絮絮叨叨,一會說「那對夫妻可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我算是瞎了眼了」,一會又說「這到底是個燙手山芋,可我也不能不管啊」。
最後他看著我認真問我:「沛縣離京城統共不過二十裡,你怎麼走上三個月的?」
我沒好意思告訴他,我走反了。
再再後來我就跟著他在茶樓安了家。
我一開始不知道怎麼稱呼他,他也挺為難,不知道在避諱甚麼。
後頭我看別的小孩兒喊「大舅」,便也學著這麼喊他。
他挺高興,說這稱呼好,叫人舒坦。
番外二穆長安
我非皇帝親生這件事,是我在十二歲時得知的。彼時我正納悶,為何戍邊多年的護國將軍一回京就非要見我,還向我投誠。
知曉自己身世時我並不吃驚,知道皇帝的種種行徑時我才覺得惡心。
我的母親是多麼美好的人,她本該幸福的人生被這麼個老東西通通毀了。
我決定報複。
劉平安是我偶然遇見的,我見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是傅雅星的女兒。
淩辱自己的兒媳,卻得知對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最終被她殺掉,這是多麼有趣的一場戲啊。
這計劃不難執行,就算如今皇帝對我有了些疑心,但他沒證據就不敢做甚麼。
劉平安就這樣成了我的太子妃。
我派人監視她,而且每日給我匯報。
她規矩學得很快,嬤嬤很滿意她,但她從來不笑。
會讓下人一起上桌吃飯,也不挑食,她心思單純。
從不與人為難,會頂著冷臉說俏皮話,還愛看癡男怨女的話本子。
侍女拎不動的水桶她能一手一個,她力氣真的很大。
這人活得可真愜意。
我故意裝著染了能傳染的病,拔掉了各方安插在東宮的眼線,只留了她貼身照顧我。大概是朝夕相處的緣故,我好像能從她的臉上讀出一些情緒了。
過年那天,我動搖了,我想放她走。
她沒走,我也收回了那些不該有的心軟。
再然後她懷孕了。
我看著她一日一日鼓起的肚子,心中再次搖擺。
我叫人放松了對她飲食上的監察,柳非非果然對她下毒了。
如果孩子沒了,我就放她走。
可孩子保下來了,她和她的母親一樣,身體底子好,我說不清自己甚麼滋味。
我安慰自己,這就是天命,是她的命。
可當我真的看著她一手護著肚子,一手拿著金簪坐在牀上時,我混亂了。
我逼著自己給她講了那樁舊事,我告訴她,她殺死了她的父親。
這是多可笑一幕。
本該承受痛苦的老皇帝死得幹脆,留下我兀自傷害最無辜的人。
劉平安小產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愛上她了。
當她說「我不怪你」時,我也明白,我這輩子都會失去她。
可上天給我重新開始的機會。
她問我她叫甚麼名字的時候,我說:「傅平安。」
平安和長安,是傅雅星和孟晚言取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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