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停雲 春閨夢:我寄人間雪滿頭

我們族人曾是天子太卜,占卜為生,能見未來之事。
爹爹是一個卜算極準的人,而我不是。
他臨死前告訴我,讓我去白鴉坡的草叢後面蹲著,有一隊人來了就放箭,那裡有個人,是我的良人。
江湖有言,高端的獵物自當以獵手的方式出場。
我放箭,「啪——」
兩個獵手面面相覷。
領頭的男子騎著馬,後面的隨從架鷹牽犬,儼然是出獵的樣子。
我咽了一下口水,嗓子幹到冒煙。
「就是他了。」我握緊手中的弓,可不能有差池。
一滴汗跨過眉毛,掉進我的眼睛裡,揉了揉眼,我似乎看見到了!
【那領頭的男子痛苦地倒在地上,嘴角流血……】
這個情景只在我眼前停了一瞬,就消失了。
那隊人還是行進著,似乎看到了甚麼,遲疑著停了下來,朝同一個方向看去。
我也在草叢裡伸著脖子,透過草叢,看見一只高大的公鹿,頭上的角銅枝似的發亮。
那隊人都架上了弓箭,天氣熾熱,卻透著興奮……
我忽然想到,剛剛看到領頭男人吐血倒地的樣子。
當我再看向那裡時——

「小心吶!」我從草叢中站起,引弓,一支箭從我手中飛了出去,紮進了那隊人之間。
箭矢撕破了短暫的安靜,馬嘶混雜著人聲亂成一團,前邊兩匹馬受了驚嚇,直接跳了起來,沖出隊去。
我眼看著那只公鹿跳著跑進山林去,沒了身影。
不一會兒我就被人七手八腳地摁在了草地上。
我被捆了手腳,扭著送到那隊人的頭頭前。
「跪下!」
有人從背後狠狠給我一腳,「竟敢行刺!」
我抬頭看看眼前領頭的那個男人,發髻整齊地由一木簪固定,黑色騎裝,長得還挺俊。
就是現在臉上劃傷不少,捂著胳膊站著,似乎剛剛墜馬摔到了。
身旁那人似乎是他的隨從,身著白衣,此刻鼻青臉腫,齜牙咧嘴的,還掛著兩行鼻血,一道長,一道短。
太逗啦,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還有臉笑。」後面那人用腳抵著我的背,「主人,我現在就殺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
「報!那邊沒有其他刺客,僅此一人。」一小撮人搜查完周邊回來。
「慢著。」領頭的那個男人抬抬手,從不遠的地上拔起一支小竹箭。
「你就用這個行刺?」小竹箭戳戳我的臉。
「我哪敢行刺啊。」我賠著笑臉,「我若不放箭,你性命堪憂啦,我能預見未來之事……」
我話還未說完,後面又是重重一腳,我撲倒在地上。
「此人膽大包天,還滿口胡言,不如殺了清淨。」有個侍衞說。
過了許久,沒人說話,我被踹了一腳臉朝下趴著,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好熱,好悶……
我的小命不會真交代在這兒了吧。
一會兒,掛著兩行鼻血的隨從將我翻過來,我呼吸一下順了。
就是動作有些尷尬,像一只被頑劣小孩兒翻過來的烏龜那樣,肚子朝天躺著。

「你真能看到未來的事?」那個領頭的男人說。
「千真萬確!」我有點心虛,為了小命還是一口答應了。
「那你說說,等會兒發生甚麼?」
「啊……等會兒……等會兒……」我閉著眼睛想,快讓我看到未來的事吧,不然小命難保啦。
而越是這樣想,眼前一片空空,甚麼都沒有。
「等會兒要下雨!」我忙說。
他們看著頭上晴空萬裡的樣子,眉頭都皺起來。
「啊……哈。」我訕笑,「不信你們等等……」
他們當然沒耐心等天下雨。
「捆緊了帶走!」男人臉色陰沉,上了馬背,調轉方向。
我被捆得結結實實,綁在馬背上,那也許本來是那只公鹿的位置。
「丟了鹿,一會兒就拿你下酒!」旁邊有個小侍從揮著匕首恐嚇我。
也對,本來那只鹿已是囊中之物,現在因為我,鹿嚇跑了不說,還驚了馬、受了傷。
發生這樣多莫名其妙的事,心情自然是不好的。
害怕麼,我自然是害怕的,可這都是按爹爹最後留下的話做的,他不會要騙我吧……
爹爹臨走前,對我說:「別難過,他會娶你,照顧你一生。」
後來爹爹不咳嗽了,再也不會咳嗽了。
我哭著埋了爹,一是因為傷心,二是因為還有十五日,太久啦。
我們被族人趕出來,在此地無依無靠,我該如何度過這十五日呢?
我們族人曾是天子太卜,占卜為生,能見未來之事。
因為得罪了人,所以祖先遷居薑句山之北。
「占未來之事洩露天機,所以族人命都不長。」
爹爹曾告訴我,他是一個卜算極準的人,而我不是。
我自出生就未見過娘,在族中就常受欺負。
原來以為學了卜算之法,可以狠狠還擊他們的嘲笑。
可事與願違……
師父將我占寫的紙重重地扔在我臉上,「瞧瞧你,慧根不足又不懂得勤學,連天氣變幻都算不準,明明是雨如何算得是晴?」
我看著手中,紙上畫了太陽,如他所說,第二天果然下起細細的小雨來。
與族裡其他孩子不同,我再怎樣苦學也難清楚地看到未來的事。
我和爹說再也不想去學卜算之法了。
爹無奈地摸摸我的頭,「算不準也好,阿雲以後能長命百歲,安樂一生。」
可我第二天仍去學堂,我想,爹爹有我這樣的女兒真是倒霉,多少還是學一些,不讓他太失望吧……
三日內的事我能算準一些,若是時間推遠,我眼前就像蒙了霧一般,所說盡是我瞎編的了。
爹爹很少失算,這個方法雖然怪,但我相信爹爹留給我的話,他絕不會騙我。
我在山上吃了十五天野菜,吃到眼睛都綠了,等呀等,可算等到了爹爹說的那一撥人……
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未來的事。
雖然,事實證明我是錯的,那人並沒有吐血倒地。
如今我卻像獵物一樣被倒綁在馬背上,我不禁在心裡哀嚎,爹呀,我雖然菜,可我不想死啊!
晃晃悠悠,我閉著眼躺在馬背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當第一滴雨落在我的唇上時,我以為是鳥屎。
哇,真倒霉,死到臨頭了還要吃屎。
可我雙手雙腳都被綁住了,我扭動著身體,怎麼都沒法把它弄掉。
倒是驚動了旁邊的小侍從,「老實點,還能死得痛快些!」
很快,當第二滴,第三滴雨落到我的臉上時。
我知道我死不了了。
原來晴空萬裡,現在大雨傾盆而下,這隊人匆匆地往回趕。
雖然我被綁著,我心裡卻無比暢快。
我快被馬顛得要吐出來的時候,到了一處營地。

那個剛才兩道鼻血的隨從把我從馬背上解下來。
他的血跡已經被雨水沖沒了,但我還是認得他,可以看出他年紀略比那領頭的小些。
「沒想到你真能算到未來之事。」
不像那些小侍從那樣張牙舞爪地嚇唬我,竟對我笑了笑,明明應該是一名軍士,卻不帶肅殺之氣,對我和和氣氣的。
「你叫甚麼名字?」我問他,總不能叫他兩道鼻血吧。
「在下魏遠。」
還沒來得及報上我的名字,我就被一群人推搡著關進小黑屋,手腳的繩索都沒有解開。
過了很久很久,小黑屋一亮,可算有人送飯進來了。
看著托盤裡的兩盤食物,我不禁淚如雨下,天吶,吃了這麼多天野菜,可算不用吃了!
盤中竟還有一條野兔腿,正當我看著兔腿咽口水時,門口出現的一道陰影擋住了我的視線。
抬頭,竟然是今天領頭的那個人。
我胃口瞬間沒了一半,這不會是我最後一頓飯吧……可我也算說對了一樣……
我心裡直打鼓。
他點了蠟燭,放在燭臺上,在我身邊坐下。
「吃吧。」他說。
「我……我這樣沒法吃。」我給他展示了一下反綁著的雙手。
「我喂你。」他拿起筷子,
嚇得我往後蹭了好幾步,「別別別,我自己吃。」
可是我綁著手,難以吃到,最終還是在一種極為詭異的氣氛下,一口一口吃著他喂的飯。
爹爹說此人是我夫君,能照顧我一生。
優待俘虜,看來這人還可以。
別扭地吃完了飯,野兔腿都不香了……
「你從哪兒來?」他烏黑的眸子盯著我,盯得我直發毛。
我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就薑句山那兒……」
「薑句山……」他沉吟了一會兒。
「族裡的長老很少讓我們出去,外人要執了信引,才能由族裡人引路進來,你不知道也正常啦。」我生怕他以為我扯謊。
「你叫甚麼名字?」他轉頭,這人雖挺好看,卻不像魏遠那樣友善,看得我身上發冷。
「我叫暮雲。」
「姓穆?」他擰起眉頭。
「啊不不,我們都沒有姓,打小我就叫暮雲。」
我又急匆匆補充,「爹說我出生時太陽將落,煙雲滿天,就叫暮雲了……」
「那你知道我是誰?」他笑著看我,顯然不懷好意。
「你是……信王……?」我遲疑著開口。
他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不過很快消失了。
「進營中,我看你屬下這樣叫你來著……」我忙解釋。
「哧」他笑了一聲,他笑起來可比板著臉順眼多啦,不愧是我的夫君!
然後他起身大步向門走去。
「哎哎哎!」我著急起來,賠著笑臉,「信王殿下,幫我把繩子解了吧,怪難受的。」
「嗯。」他點點頭,吩咐外面的屬下,「幫她把腿上的繩解了,手依然捆著。」
甚麼嘛,還有松綁松一半的,好在腿能動了,我窩在一邊,美美地睡了一覺。
這幾天過得還好,我明顯地感覺到我應該是在軍營中。
剛開始,還怕他們一個不爽就將我拉去砍了,好在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
該吃吃,該睡睡,魏遠有時候還送點野果子進來,可比吃野菜強多了。

可我命定的夫君從那次之後,連著幾日都沒現身。
「不會將我忘了吧,我手還捆著呢……」我喃喃自語。
「殿下最近可忙,那蠻族打不過我們,大約是要求和了。」魏遠安慰我。
不過他可沒權力解我的綁,只是將我的繩結松了松,臨走時又重新系緊。
我被綁木了的雙手難得的松快了一會兒。
魏遠這人可真仗義,我心想。
過了幾日,我正睡得迷迷瞪瞪,一雙手就給我拍醒了。
一睜眼,竟是信王。
他好像挺疲憊,倒顯得每天睡飽的我容光煥發的。
我被人拉起來,在他對面坐定。
「你不是能見未來之事嗎?我問你……」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此去和談是否有詐?」
瞌睡蟲一下被嚇走了,「這……」我愣住了。
信王的目光灼熱地盯著我,「可能看出來?」
我垂眸,不敢看他,努力去想,可是這次仍是甚麼都沒能看到。
「這是甚麼時候的事?」我盡量扯開話題。
「三日後。」
「我想想……你明日再來,準給你答案。」我避開他的目光。
他沒說話,顯然是有些遲疑。
「好,那我明日再來。」他嘆了口氣,出了門去。
當門被關上,我一下跳了起來。
爹呀,我才不要這要命的夫君,我卜算不精,又不是每次都能蒙中,非得被他嚇死不可。
我決定就此跑路了,甚麼夫君呀,我可不要了!
我蹭了蹭手上的繩結,仍是非常牢固。
「可惡的魏遠,竟然打好幾個死結。」我心裡罵到。
風吹過,我聽到帳子「嘩嘩」做嚮。
帳子是由長釘釘在地上的,不如我趁他們不註意,刨個土坑鑽出去吧。
雙手被捆著刨土,多少有些不利索。
當我將腦袋探出去的時候,一隊守衞像看傻子似的看向我。
我默默地縮回腦袋。
不一會兒一群人沖進門,將我手腳又綁了幾道,又綁在牀板上。
真倒霉……
我被緊緊地綁在牀板上動彈不得。
我閉著眼睛努力回想卜算之法,眼前像罩了層紗,甚麼都看不分明。
「唉……」我嘆氣,爹爹不會是泉下想我,想把我帶走吧。
我晃了晃腦袋,突然眼前看到了一個場景:
【信王及隨從在一處峽穀處眾多黑衣軍隊搏殺,仿佛占了下風……】
「啊!」我忍住不叫了出來,這一情景瞬間消散了。
「來人吶!我要找信王!」我扯著嗓子嚷嚷。
一個守衞剔著牙進來,不耐煩地看我一眼,啐了一口,「殿下好吃好喝養著你,可別給我耍花招。」
一會兒,信王來了。
「別往峽穀那兒走,有埋伏。」我急著對他說。
「魏遠,拿輿圖來!」信王展開圖,與手下眾人看了半晌,又嘰嘰咕咕說了一通。
「可這是行進必經之路。」他用刀柄戳戳我的臉。
「反正我就是這麼看的。」我手心有些冒汗,因為我也不知道看到的是否正確。
「還有甚麼?」信王追問。
「還有……就是多帶些人吧!」我心想多帶些人準是沒錯的,人多力量大嘛。
信王一下站了起來,問手下:「繞開峽穀要幾日?」
「回殿下,多出一日的路程。」
「收拾行裝,一個時辰後出發。」他拋下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信王叫人不必給我綁在牀板上了,但是這個帳子被守得嚴嚴實實。
約摸一日後,魏遠率一隊人馬回營。
原是信王不願全然信我,派魏遠去打探峽穀那兒的情況,果有埋伏。
「好在早先知道,策馬就往回撤,不然這樣多人從兩側沖下,便是神仙也難救。」
魏遠受了些輕傷,但他好像全不在意,興奮地和我說著。
「阿雲你真是神了!」他拍拍我的背,感嘆道:「都到談和了還來這一招,真惡毒啊。」
魏遠說信王那兒如果順利,也許三日之內便可回,到時可拔營回京去了。
這回看的竟然是對的,我不禁在心裡暗喜。
經此一番,魏遠更加信任我了,不僅烤了野雉來給我吃,還讓我抿了好幾口酒。
吃飽喝足,和魏遠嘰裡呱啦地講著廢話玩。
魏遠說,信王殿下雖然不苟言笑的樣子,但是對手底下的人都是很好的,軍中人人都敬服。
「出來這麼久,你幫我看看家裡父母怎麼樣了唄!」魏遠托著腦袋問我。
「我才不看,洩露天機可折壽呢!我還想多活兩天。」我擺擺手拒絕他。
「就看一點點……」他給我作揖。
「哈哈哈哈哈。」我被他逗笑了,「那我幫你瞅瞅吧!」
其實我根本沒算,反正也看不準。
爹爹說拿不準的就說好話,沒人不喜歡的。
「家裡父母好著吶!」我叼著雞腿說。
「家姐呢?」魏遠追問。
「好著呢!」
「家中小弟呢?」
看著他清澈的目光,帶著期待。
「也好著呢,還叫你回去給他帶好玩的東西。」酒勁上來了,我開始胡說八道。
……
最後不知怎麼的,扯到了魏遠的婚姻之事。
「你能看到我會娶甚麼樣的姑娘麼?」魏遠臉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仿佛是喝多了。
「唔……」讓我想想怎麼編。
「我看到你,娶好多好多漂亮姑娘,個個水靈!」
「啊?」魏遠對這個答案好像很不滿意,「阿雲,你也有看錯的時候。」
看錯就看錯,又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心想。
酒氣上湧,昏昏欲睡,我打發魏遠出去了。
過了三日,應是信王回來的日子。
直到太陽落下,仍是不見他身影。
第四日,仍未歸。
我會不會算錯了,信王是否因為我的話遇到危險了呢?
魏遠安慰我,「別太緊張,也許是有事耽擱了。」
可他明明也挺緊張。
第五日清晨,一個小兵連滾帶爬地跑進了營裡,說信王談完事宜將要返程,未走出多遠就遇襲。
好在帶的人多,信王又藏了半數在周圍,此時已經無礙,正往回趕。
魏遠聽得消息,就帶了好些人出營去了。
到了太陽西沉,營裡熱鬧起來。
我沒見著信王,他的令倒是來了,從此我不必被關在小黑屋了,可以讓人遠遠跟著出來走走。
聽人說,信王因為上次出獵墜馬,右臂上的傷未好全,持劍不便,所以這次又添了新傷。
我不由有些愧疚,畢竟沒我那支箭也就不會驚了馬,傷了他的手臂。
第二天,我抱著一罐小米粥在信王帳前踱步,心想我怎麼和他道歉呢……
晃得侍衞們眼睛都花了,實在看不下去,幫我向裡面通傳了一聲。
沒想到很快信王就請我進去了。
我抱著粥罐子進去,信王完好地穿著衣裳,看不出有受傷的樣子。
這信王真是不給人機會,不應該赤著上半身坐著,然後我給他上個藥,換個繃帶,不就成了嘛!
我正胡思亂想著。
他從書卷中抬頭,「你來做甚麼?」
「我想……你受傷了,所以煮了點小米粥。」我將罐子放下,盛了一碗遞給他。
「實在抱歉啊,害你傷了手臂……」
「無妨。」他接過粥碗,笑著說:「暮雲,這次的事還得謝過你。」
看他遲遲不喝,我給自己盛了一碗一飲而盡,表示沒有下毒。
他拿起碗抿了一口,說到:「暮雲的族人可是在薑句山陰?」
「嗯嗯!」我點點頭。
七十年前,靖國初立,曾祖卷入黨爭,幸得攜家人逃生,舍了姓氏,居於薑句山,除婚嫁少與人來往。
「聽說……想要拜見你們的人千金難求得一封入山信引?」
「是,自從逃到薑句山,族裡就有規矩:老幼不看,權貴不看,萬金都不行。」
「薑句山陰既然不好出,又不易進,你怎麼會在這裡?」信王看向我,從他眼裡看不出甚麼情緒。
「因為我和爹爹被趕出來了,因為爹爹違反了族規,為一名京城來的權貴看了一些事。」
我手指絞著衣裙,「離開薑句山沒多久,爹爹就去世了。」
「嗯……你出去吧!」信王說。
我總是摸不準他的想法,真是難以接近的人。
我不斷懷疑爹爹所說的話,他可真是我的夫君?
「多謝信王殿下。」
我抱著粥罐子出去,我看到他面前的那碗粥仍是滿的。
聖上有旨,大軍回京。
營中充滿了愉快的氣息。
我就變得十分尷尬,不知該跟他們回京還是就此告別。
我去問信王,他淡淡地說去留隨意,然後找了更多侍從跟著我。
大軍出發前夜,我去問魏遠。
他嬉皮笑臉地說,叫我放心跟著回去,家裡正好缺一個灑掃的丫頭,我把他錘了一頓。
第二天,大軍出發。
我不會騎馬,魏遠引著我在後面跟著,他手下人都喊他「小魏將軍」。
「咦?你是小魏將軍,那麼老魏將軍是誰呢?」我逗他玩。
「是我爹……」魏遠鐵青著臉。
我覺得這個名號叫起來有趣,也跟著他們喊小魏將軍。
魏遠剛開始有點惱,後來就隨我去了。
連綿的雨下了好幾日。
大軍行至邊境,再過不遠的距離將要入關了。
此地一條大河穿過,水草豐美,十裡之外又有集市。
連續行進時間過長,再加上下雨,信王讓大軍在此修整兩日,在山腳下駐紮。
信王叫我給我送了一袋肉幹,我嘎嘣嘎嘣嚼著去找魏遠炫燿,結果發現信王給了他兩袋,信王的其他親信隨從都各得了一袋。
我趕緊收了起來,不然可要被魏遠笑話了。
雨夜,今晚的雨格外大,大家都在帳中歇息。
軍士們都湊熱鬧,讓我算算他們未來會如何。
無非是娶妻,生子或是財運……
像上回敷衍魏遠那樣,我沒算,挑了好多好話說,他們相互起哄,笑得前仰後合。
「當真這麼厲害,你看看我們何時能到京城?」一個小軍士說。
別人都笑他問題好爛,明明過不了多遠就入關了。
「何時到京……」我從沒去過京城,不知道這裡距京城有多遠。
當我正苦思冥想怎麼回答時,我突然看到了【雨水帶著泥土石塊傾瀉而下,將駐紮營地埋了大半……】
「唔!」我回過神,發現軍士們都關切地看著我,我匆忙起身,「我要見信王殿下!」
我跑過去扯著魏遠的手,「殿下在哪裡,我要找他!」
他見我表情認真不像在開玩笑,忙帶著我出去了。
我聽到背後傳來議論,「是不是雲姑娘算得太累了……」
信王看著我倆被雨水澆得狼狽不堪的樣子,放下書卷,問:「怎麼了?」
「請信王殿下今夜行軍連夜入關,離開此地!」我忙說。
「當真?」信王讓我坐下,細細地為我擦幹雨水。
「恐有山洪。」
「你看到了?」
我用力點點頭,經過上次的事,我對自己自信了一些。
在來信王帳中的路上我看到山上滾落了許多小石塊,伴還有樹木斷裂之聲,我更堅定了自己所看到的。
半個時辰後,大軍冒雨啓程。
天蒙蒙亮時,那裡傳來消息,確有山洪,只是規糢不大,毀了幾座民宅。
規糢不大,那是這次是對,還是不對呢?
我坐在馬上思考著,前面有人傳話,信王找我去前面說話。
信王遞給我一包女子的騎裝,「你這身衣服騎馬不方便,這是前日在集市買的。」
「昨天的事……」我遲疑著。
「暮雲,你做得很好,」信王說:「看你騎馬也精進了,你以後幾日就跟在我身邊吧。」
「可是小魏將軍那兒……」
「沒事,你只管在這裡。」
明明更靠近未來夫君是好事,但是我心裡覺得有一些別扭。
信王也叫秦昭,是聖上的第三子,母妃早逝,從小就來軍中历練。
我想大概是他的經历造就了他的性格。
我從前有些怕這個信王殿下,現在發覺雖然有時我看不懂他,但他對我還不錯。
他不愛笑,但笑起來很好看,如山間清風,不知他知不知道這一點。
秦昭要我陪他一同用飯,說喜歡聽我講話。
我嘰裡呱啦將師父罵我笨,學堂裡的糗事都說給他聽。
「你說你卜算不精……」秦昭停下筷子,「我看還挺準。」
「師父說了,我看三日內的事尚可看分明,但也挺吃力,再遠些的事我是一點都沾不到邊了。」
我敲敲腦袋,「它有時候好用,有時候不好用。」
這幾日秦昭怕我無聊,還帶我引弓射兔子。
他的頭靠在我的頸窩,滿弦,「唰——」羽箭飛出去,正中那野兔。
確實比我初見時,歪歪扭扭那一箭強多啦!
秦昭說傍晚在山穀見,我匆匆跑過去時,見山穀間開滿了山百合。
「啊……這。」我遲疑地停下腳步。
秦昭在花間轉身,沖我招招手。
「可是發生甚麼事了?」我捏著裙子,不敢往前走。
我看秦昭有點疑惑,解釋道:「我們族裡,有人死了……就用山百合相送……」
「……」
「我想姑娘們總是喜歡花的。」秦昭尷尬,他這樣還有點可愛。
日光收斂,夜幕將降。
山百合雖清香好看,但我覺得在這裡瘮得慌。
於是我倆沿著河走走。
「回到京城後你去哪兒?」秦昭看著我。
「也許去魏遠家……」我玩著手上的草根。
「甚麼!去那兒作甚?」秦昭似乎很不滿。
「魏遠府上缺個灑掃丫頭,喊我去,哈哈!」我將草根在指尖繞來繞去。
秦昭沉默了一會兒,「你來信王府吧!」
「我不去,你要請灑掃丫頭也要有先來後到不是。
再說了王府的東西這麼貴,若是我打了一個哪賠得起呢,除非你給我兩倍工錢,我還考慮考慮……啊!」
秦昭猛的拽過我的手,脆弱的草根在我手裡斷成數節,「不是做灑掃丫頭,我要你當王妃!」
我盯著秦昭的眸子,深得望不穿看不透。
我們倆近在咫尺,近到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能看到他眼角一顆極小的痣。
「咳,要不我考慮考慮……」
這句話出口我真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夫君都送上門了,只要嬌羞,點頭,同意,就好了。
「必須來信王府,要不就好好地當王妃,要不就當掃茅房的丫頭,你自己選!」秦昭也不生氣,戳戳我的臉。
秦昭一松手,我就連滾帶爬地跑了。
跑回去以後,我悔得直打滾。
命定的姻緣你不要,竟然還考慮考慮,考慮久了,他反悔怎麼辦?!
當我半夜跑到秦昭的帳裡,將他嚇了一跳。
「考慮好了?」
「我覺得掃茅房忒累……」我頓了頓,鼓起勇氣說:「還是當王妃更好。」
「這是真話?」秦昭看上去很開心,握著我的肩搖了又搖,腦漿子都要被他搖勻了。
然後,他叫人將我送回自己的帳裡去,說:「放心,回去後定讓你風風光光地進王府。」
這幾天,我與秦昭形影不離。
卻不見魏遠,也是,我現在有夫君了,他卻還未娶,肯定不開心躲到後面去了。
「暮雲,你既然要進京城,又要入王府,沒有姓可是有諸多麻煩的。」秦昭說。
我幾乎沒出過薑句山,不清楚姓有甚麼用,喊我暮雲,我知道喚的是我,這就很夠用了。
「我得給你擇個姓。」秦昭轉身和後面一個軍士說:「此處是何地?」
「秉殿下,正是固陳縣。」
「你就姓陳吧!」秦昭捏捏我的手。

「這麼隨意……不行不行,那下一個處要行經何地?」我連連搖頭。
「回姑娘,接下來就是黑豕縣了!」
「算了算了。」想來名字代號而已,姓啥都無所謂啦!
終於到了京城。
當那個身著粉衣,眼睛圓圓的姑娘用殺人的眼光瞪著我時,我覺得事情並不這樣簡單。
「這人是誰?」她雖然端著大家閨秀的姿態,卻忍不住大聲責問。
「靜寧……」秦昭喚她。
「我定要讓爹爹將你殺了!」她剜了我一眼,放下狠話,進馬車急匆匆地走了。
我緊張地扯著秦昭的衣角。
「沒事!」秦昭拍拍我的手背,讓人把我先送進信王府去。
信王府不大,卻雅致,我起居的一應事宜,秦昭都提前托人安排下了,還撥了個丫鬟燕兒服侍我。
「靜寧是誰?」我想到白天的事,忍不住問燕兒。
「姑娘說的是薛家小姐吧,薛家老爺是大將軍,戰功赫赫,薛家有不少兒郎,卻僅得了一個女兒,又是聰明伶俐的,寵得不得了。」
「她與秦昭……啊不,信王殿下……有甚麼事?」
「姑娘別問了,先行休息吧……」燕兒吹滅蠟燭。
燕兒不告訴我,我也知道。
我是第二日路過花園,聽僕婦們嚼舌根聽來的。
薛家小姐與信王情投意合,原是此次打勝仗回來聖上將要指婚,沒想到從外邊帶了個回來。
傍晚,秦昭終於回來了。
我為他解了披風,「薛家小姐要殺我,你們曾這樣好,我想我也不必在這裡,我看去魏遠那兒做個掃地的挺好……」
「不許去!」秦昭兇巴巴地說,又長嘆了一口氣,「暮雲,信我,我能處理好。」
秦昭抱抱我,頭埋在我的頸窩裡,「暮雲,我一定不讓你受委屈……」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不知何時衣物也散了一地。
我想抓住此刻的歡愉,便是甚麼也想不起來,甚麼也顧不上了……
沒過幾天,我被封為側王妃。
不知道秦昭做了甚麼,聽說薛靜寧也不鬧著要弄死我了。
就像詔書上,「暮雲」前邊加了個「陳」,是秦昭給我擇了個姓應付人用的。
「王妃」前邊加了個「側」,大概也是沒甚麼用意的。
燕兒說:「只要殿下心在這兒,王妃和側王妃都是一樣的。」
我與秦昭的婚宴挺簡單,倒也禮數周全。
我看到魏遠也來了,在一旁喝了好多酒。
我在信王府的日子裡沒操心甚麼事。
秦昭找了卜算大師來教我,說我擅長這個,可不能荒廢了。
我看著桌上秦昭給我添的龜甲、竹片之類,哭笑不得。
秦昭有困惑時,就會要我幫他看上一看,頂多看三日內的事,有時候能看準,有時候又不是很準確。
但是他準備充足,再加上他縝密的性格,一連辦成了許多事,得到了聖上的贊賞。
每次得了賞賜,秦昭第一個就拿給我。
這樣多漂亮的綢緞,我眼睛都挑花了,我將一匹緞子在身上比一比,興奮地說:「阿昭,這樣可好看!」
他臉色一下凝重了,一會兒才說:「暮雲,別叫我阿昭……」
「為何?」
「怪不好意思的。」
來到信王府,我多了個愛好,就是看話本子。
從前,我從沒看過話本子,自從在燕兒那裡搶來了一本話本子,從此一發不可收。
讓燕兒從書攤買了一堆話本子,攢著慢慢看,看得眼睛疼,就躺牀上,叫燕兒給我讀。
「從此將軍和公主好好地生活在一處,還生了好多娃娃。」
燕兒讀完這句就停了下來,我伸伸懶腰,問:「然後呢?」
「讀完啦。」燕兒看看手中的話本子,確實是最後一頁。
「咦?這就完了?」我一骨碌坐起來,托著腮,「那將軍在家鄉的姑娘呢,從前幫了他這樣多,連結局都沒有嗎?」
「確實沒有了。」
「不對不對,你去哪兒找找,肯定有續本。」我指了指堆成小山的話本子。
燕兒撅著屁股找了好久,委屈地扯著嗓子說:「真的沒了呀,王妃!」
「這本書不好,你拿去廚房當火引子。」我將書丟在幾上。
「這肯定是男人寫的,哪個男的不想建功立業、迎娶公主呢?」
燕兒表示她看過不少話本子,這點套路還是懂的,「至於故人麼,不重要啦!」
「嗯……」我覺得燕兒說得似乎有點道理。
還好,沒一會兒晚飯上來了,吃著吃著就忘了這檔子事。
晚上秦昭來我這裡小坐,他說他看到我,哪怕是與我靜靜對坐、一言不發,也是開心的。
秦昭看到了被我丟在幾案上的話本子,「甚麼時候愛看這些了。」
他笑著戳戳我的臉。
「打發時間罷了。」
我在桌上擺弄著竹片,秦昭斜倚著翻了一遍那本話本子。
「這本寫得不好。」他突然說話,嚇了我一跳。
「是吧,我也覺得……」與秦昭達成了共識,我很開心。
「不好就別看了。」秦昭將話本揣著,就往書房去了……
來年春,信王府又辦了喜事。
可對我來說是不大好的事……
薛靜寧被封為王妃,於三月十六日入信王府。
秦昭同我說,「聖上要賜婚,不得已要娶薛靜寧,待她進門後只當她是擺設,絕不理她!」
我雖然很不開心,也選擇信秦昭,不僅因為這京中我無處可去,且這半年他待我極好,凡是要的沒有不給的。
他常常抱著我說:「沒有暮雲,不知該如何活下去。」
這場婚宴與去年不同,辦得極為盛大。
薛瑋,也正是靜寧的爹爹,是鎮國大將軍,權勢極盛,自然也要風風光光地讓女兒出嫁。
府中張燈結彩,薛家的嫁妝一車一車進來,從早到晚沒斷過,好不熱鬧。
正看得出神時,我再次見到了魏遠。
「魏遠啊!」我勉強扯出一個笑,「你娶親了沒?」
魏遠瘦了些,仍是著白衣,清朗俊逸。
他搖搖頭,「未曾,阿雲可過得快樂?」
他仍是在軍營裡那樣叫我「阿雲」。
「那是我算錯了……」我低頭卷著手帕玩,避開他的問題。
「阿雲,你若過得不好,請來找我,我必然相助。」魏遠的聲音有些啞。
「我挺好哇,這裡有吃有喝的,也不用我操心。」
我揚起頭,繼續說:「何必去你那兒做灑掃的丫頭呢?」
「唉……」他嘆氣,眼圈紅紅的,「記住我的話,若是過得不好,我必盡全力助你。」
「知道啦!小魏將軍。」看他這幅樣子,我趕緊答應下來。
這一晚,我很不開心……
秦昭說得對,他確實把那個薛靜寧當擺設。
他每日只往我這裡來,也買了比以前更多的東西給我。
三日後,信王要代聖上去祭祀,我正幫他看此行是否順利。
突然,薛靜寧進了屋,她罵我,別以為會這點神神叨叨的事就可以留住秦昭,罵著罵著她就哭起來。
明明是我被罵,她哭個甚麼勁。
我慌亂地給她遞帕子,她一推我,我一屁股跌在地上。
然後她哭著走了……
「咳咳咳!」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摔的是屁股,怎麼咳個不停呢?
燕兒給我順了順氣,好久才緩過來。
「側妃受了委屈,可得好好去告訴殿下!」
燕兒不再叫我王妃了,因為薛靜寧進府了,府裡不可能有兩個王妃,所以就管我叫側妃。
「不必了。」也不是甚麼大事,還是為秦昭卜算要緊。
當晚我做了噩夢,秦昭毫不猶豫地將劍紮進我心裡,我倒地,血流出去好遠。
「不會的!」我被嚇出一身冷汗,我忙披衣起身,我第一次匯集精神想看看秦昭與我未來的事,甚麼都沒有看見。
我接著用龜甲,用竹片,用銅錢……各算了一遍,仍是看不明白。
爹爹說,有些事看不明白不必強求。
我嘆了口氣看向外面,天光初曉。
從那以後沒怎麼見過薛靜寧,大概是秦昭的緣故,他總護著我。
聖上重用秦昭,他忙於公務,我也頻繁地為他卜算。
只是秋風乍起,我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我也容易犯困,每次看完能睡上好久好久,只有睡覺的時候才不咳。
燕兒也感到奇怪,怎麼能有人一動不動地躺上一下午呢?
我幫了秦昭許多,而薛靜寧不過是倚仗了家中勢力才進府的,我自信我未必不如她。
這個想法在中秋宮宴被打破了。
秦昭攜薛靜寧進宮赴宴,我知道這是場面上的事,薛是名義上的信王正妃,秦昭不得不裝裝樣子。
秦昭怕我生氣,還送我好多珠釵首飾來哄我。
我在屋裡等啊等,過了三更,他們仍是未回來。
我與燕兒出府門去看,街上看不清是軍隊還是羽林衞,都向同一個方向——宮城奔去。
嚇得我趕緊將門關好,我回到房中將房門鎖緊,想看看宮城裡將會發生甚麼事。
越急我越看不清,打鬥?宮變?
我努力尋找秦昭,一無所獲……
我想在門口等秦昭,燕兒說怕風大加重了咳疾,於是我在離門最近的小偏房暫時歇下。
我擔心秦昭,這一夜我翻來覆去一點都沒睡著。
正當我迷迷瞪瞪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薛靜寧的聲音,環顧四周,燕兒不在房內。
我趴在門縫上,看到秦昭與薛靜寧挽著手進府,他們沒有逢場作戲的樣子,而是極為親密。
「阿昭,真是嚇壞我了。」薛靜寧捂著胸口說到。
「不怕,有我呢,去歇會兒吧。」秦昭刮刮她的鼻子安慰她,語氣裡盡是溫情。
「那邊……怎麼辦?」
「沒事。」
他們倆的身影消失在門縫裡。
他們走了好一會兒,我才慢慢地挪回我的房裡。
他不讓我叫他「阿昭」,原來是有個這樣喚他的姑娘,而此人正是薛靜寧。
我坐在窗邊發了好久的獃,原來僕婦說他們從前情投意合是真的。
我覺得我的存在有些卑劣也十分可笑……
我想呀想,想到腦袋疼,發現秦昭出現在我眼前。
他與說我昨晚宮宴怎般驚險,大皇子竟然謀反,眾人不得出宮城,亂成一團,羽林衞來了也落了下風。
好在他殺出一條道去,同薛將軍率兵前來,如今大皇子已經被囚禁。
秦昭說了這樣多,我眼前還是他挽著薛靜寧笑的樣子,他雖然也對我笑,我總覺得是有些不同的。
秦昭見我獃住,想要來摟我。
我往後撤了一下,「你可換過衣服?」
「換過了。」秦昭疑惑了一下。
「還有血腥氣,我不喜歡。」

因著大皇子囚禁,秦昭一日比一日忙。
天氣漸漸冷下來,我咳疾一天嚴重過一天,原來睡著了還可緩解,如今咳到難以睡安穩。
秦昭找了鶴春堂最出名的醫士來幫我看。
醫士說,我的咳疾暫時好不了,要我少費神多休息。
秦昭安慰我說,下次請宮中的太醫幫我瞧瞧。
一天,燕兒拿了幾包藥進來。
問過她才知道是魏遠托人送進來的,說是祕方,雖治標不治本,卻能緩解一些。
煎了喝下,果然好了些。
府上的開支簿子送來了,在之前府裡僅有我一位王妃,我也是邊學邊看,勉強弄明白些。
如今我咳疾未好利索,精神不濟,也懶得看這些。
想來薛靜寧是名門閨秀,這些事是打小就學的,確實是她做比較合適。
夜晚,我拿著賬簿子向書房走,這個時間秦昭應該在的。
推開書房,竟然無人,大概秦昭太忙了,還未回來。
我將賬簿子放在書案上,想拿紙筆給他寫張字條。
我伸手去拿,突然堆曡好的書冊與紙撒了一地,我忙去整理。
突然有個未封好的書信映入眼簾,「靜寧親啓」。
在我做思想鬥爭時,手已經打開了信紙。
雖同在府中,但因為秦昭常在我那兒的緣故,所以他們竟情寄筆端,互述相思。
我一字一句地看下去,「側妃能見異日,大有所用……」
大意是要好好利用我,要薛靜寧忍耐……
我胃裡一陣翻騰,忙將書信與冊子歸置好,匆匆走了。
夜裡我又做了噩夢,秦昭叫人勒死我,拇指粗的長繩在我脖子上纏了好幾道,我喘不過氣來……
「咳咳!」我從夢裡咳醒,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這個夢確是這樣的真實。
年關將至,秦昭這幾日常來看我,還賞下許多東西給我。
我叫燕兒拿了幾件輕便的出去賣了,折成幾張銀票揣進匣子裡。
接著,薛靜寧病了,門關得嚴嚴實實。
一日,我在榻上斜倚著與秦昭說話。
「秦昭,薛姐姐生病了,你也不去看看她。」
「不必去了,」他戳戳我的臉,「難得有些空,暮雲怎麼還推人出去呢。」
「聽說從前殿下與薛姐姐也是極好的。」我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你聽誰說的?」秦昭直起身來。
「道聽途說罷了,想來薛姐姐家世好,對殿下也是有幫助的……」
「別聽這些閑言碎語,你歇息吧。」秦昭打斷我的話,拂袖而去。
我知道,不論是情意還是家世,我都輸得徹底……
在我咳出第一口血時,我想到了爹爹臨去前的樣子。
我不願意再窺未來之事了。
我想離開這裡,而且是越快越好。
入夜,我背著幾件換洗衣裳和早就換好的幾張銀票,來到花園西北角的一座矮牆,那邊人最少,牆也不高。
我順利地翻過牆去,正慶幸沒被發現,卻一拐彎遇上了一隊秦昭的親衞。
「王妃安好!」他們大聲問好,嚮徹半條巷子。
「啊……」我訝異我換成了平民女子的衣裝,他們如何將我認出來。
一個圓臉的小軍士興奮地與我說:「王妃還未進府的時候給小的算過命,說我內人要給我生個小子,果然靈驗!」
突然我看有人遠遠走來,不會是秦昭吧。
「咳咳咳」我不斷地咳嗽起來。
此時,我回也不是,闖也不是,在心裡拼命地想理由。
竟是魏遠,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王妃好。」他向我行禮,接著揮揮手遣散了手下,「王妃穿成這樣要去哪裡?」
「去……去晚市!」我將包袱往身後藏了藏。
「現下是子時,晚市早已結束……」
「啊……是嗎?那我回府去吧!」
「咳嗽可好點了?」
「托您的福,好極了!」我捏著包袱,拔腿就要開溜。
「阿雲!我之前說的話還作數。」魏遠從後面喊住我。
我回頭,這句話沒頭沒尾,有點怪。
「我那晚說若你過得不好,我必然助你。」他頓了頓,很認真地說:「這話還作數。」
我差點就要求他助我逃走,但他是秦昭的部下,如果我今夜一走了之,他便是最後一個見我的人……
那可不行,若真是幫我跑了,秦昭可不會放過他。
「不用啦,小魏將軍!」
我手忙腳亂地從矮牆爬回去,為了不那麼刻意,我還有些遺憾地說:「真可惜,晚市竟然這樣早就關了。」
但我知道,魏遠他不會信。
我聽到牆那邊輕輕地說了句「保重」,也許是我聽錯了……
這個年過得並不太平,聖上病重了,而北邊又有異族侵擾,秦昭不日將要出徵平亂。
我最後替他卜算了一次。
這次十分勉強,入墜迷霧,我與他說這次我看不太分明,嚴加防範就是。
秦昭沒說甚麼,我曾認為與他親密無間,如今卻覺得我大概從頭至尾都沒將他看明白。
魏遠隨秦昭出徵前,托人送來了一件狐裘鬥篷,說是他親自獵的,現在天寒,咳疾可能加重,穿得保暖些也許能好些。
魏遠這人倒是奇怪,我與秦昭剛成婚那會兒,他就像失蹤了一般,如今他卻常送東西來。
魏遠送的東西是好,但我讓燕兒托人轉告他,要他以後不必來送了,畢竟以後他還得娶親呢。
此次大勝,朝堂民間皆贊信王殿下神勇,才能如此快地平了亂。
唯獨薛將軍回京城就被下了獄,理由是侵吞了百姓的財物,同時禦下不嚴,從他手下那裡也搜出了不少擄掠來的金銀。
薛將軍是謹慎之人,也犯不著為了錢財去幹殺頭的事。
薛靜寧得知此事,在秦昭那兒跪求了大半日,秦昭沒有見她。
第二天終是見了,沒多久丫鬟僕婦們見她哭哭啼啼地走了出來。
囚禁一位將軍,並不影嚮為勝仗大設宴席。
慶功宴後,聖上病一日日地嚴重起來。
秦昭日夜住在宮裡隨侍,回來的次數更少了。
薛靜寧擔心她爹爹,向從前與薛家府上交好的各位大人都遞了書信,皆無回信。
我雖然與她並不交好,但也安慰她:「也許這樣做,定有殿下的考量……說不準過幾日就放了。」
薛靜寧現下極為憔悴,她搖搖頭,「不,殿下不會。」
是夜,我在廊下等秦昭。
「妾有事與殿下說。」我見他瘦了好些,眼下也是烏青的。
我對秦昭說,我見到薛將軍對他日後大有助益。
「你真這樣看?」秦昭皺眉。
「當然我也有可能看錯,全憑殿下定奪。」我垂下眼不敢看他。
我要幫薛靜寧,她雖然不待見我,但在府中從來沒為難過我。
薛將軍雖下獄,但薛家勢力仍大,為我以後求她辦事可留個機會。
秦昭沒說話,竟是托著腦袋睡去了,不知他有沒有聽到……
秦昭應該是聽著了,三日後,薛將軍出獄。
薛靜寧特地來謝過我,並表示以後我有事盡管找她幫忙。
才不過三年,薛靜寧已不是那個城門外那個要殺我的姑娘了。
十日後,宮廷嘩變,二皇子竟想封鎖宮門,禁止皇族親眷與百官探視,聖上盛怒又無可奈何。
好在秦昭與薛將軍以護駕之名解救,是夜,聖上崩,傳位於三皇子秦昭。
秦昭得了皇位,我與薛靜寧自然是入宮了。
可我並不開心,咳疾也加重了。
我曾在正式冊封前與秦昭說,我如今身子不好,再也看不出甚麼未來之事了,可否放我走?
秦昭自是不同意,他揮手打翻了我宮中的一個香爐,怒氣沖沖地走了。
夜晚,我又做了噩夢,秦昭將我關起來,說要將我囚禁至死。
次日,封我為「陳賢妃」的詔書就送到了我宮裡。
我既不姓陳,又不賢惠,這兩個字都不屬於我,我叫暮雲。
秦昭當了皇帝,宮裡就不可能只有我與薛皇後兩人。
鶯鶯燕燕們住滿了後宮,倒是熱鬧。
「我見東苑那兒又來了一些採女,將她們安置下了,她們倒是開心。」
「是呢,她們可知咱們陛下是最薄涼之人。」
薛靜寧落子,現下我與她關系好了不少,倒是像兩個老朋友一般能對坐,喝喝茶、下下棋了。

自從薛將軍下獄那事起,薛靜寧似乎不介意秦昭去哪了。
當然,宮中這樣多的大小嬪妃,她是怎麼也介意不過來的。
聽燕兒說,魏遠將軍可算是娶親了,那姑娘俏皮可愛,倒是不像尋常閨秀的做派。
「咳咳咳咳」我止不住地咳嗽起來,捏緊手帕中的血痕,笑著說:「小魏將軍是習武之人,自然愛活潑的姑娘。」
秦昭偶爾來瞧我,但他更愛去新來的宮嬪那兒。
身體一日日地不好下去,我不愛獃在宮裡,我想我的日子大概也剩不了兩年,我不想我最後的兩年是在我不喜歡的地方度過。
我去求薛靜寧,「兩年前,你說我有事可找你幫忙,如今我確有一事。」
薛靜寧不知與秦昭說了些甚麼,我搬進了京郊山上的白鴉殿養病。
那是皇家避暑之處,為我找了間宮殿住著,秦昭改名為「白鴉殿」。
他還記得在白鴉坡的初見,這倒是讓我湧起了極複雜的情感。
好在這裡風景秀麗,又清靜,我很感激薛靜寧。
薛靜寧來看過我一次,為我添置了不少東西,也送了珍貴的藥材。
在侍奉的宮人上,她想為我多撥一些宮人,我勸她不必折騰,這裡事少,有燕兒就夠了。
可這樣好的藥材與東西用著,我的身子還是一日差過一日,我知道,我卜算過多,終究是逃不過早逝的命運。
薛靜寧有孕了,但她仍是來白鴉殿看我。
「薛姐姐,雖然我與陛下說再看不到未來之事,但我今日發覺仍能看到一些。我幼時曾學過窺人命運之術,姐姐可願讓我看一次?」
話畢,我不住地咳嗽,嘴角又有血溢出。
薛靜寧忙遞給我帕子,拍拍我的後背,軟聲相勸:「妹妹身體不好,看這事傷精神,以後再算吧!」
「不成」我搖搖頭,「以後來不及啦……」
薛靜寧最終還是同意了,盤腿在我對面坐定。
我閉眼,歸集精神。
眼前出現一片糢糢糊糊的雲霧,我努力去看,竟是一具穿著華麗的女屍躺在宮門前……
睜眼,薛靜寧緊張地看著我,安慰道:「看不到就別看了吧……」
「不,我看到了。」
她更緊張了,雙手死死地抓住裙擺。
「你這一生平安順遂……」我頓了頓,「如果你不行謀逆之事,可以錦衣玉食以至終老。」
我不住地咳嗽,仿佛要把所有的血都咳出來。
「好,我聽你的。你快些休息,保重身體,我過些日子還來看你。」薛靜寧扶著我躺好。
「嗯……」
好累,好累我躺在牀榻上輕輕閉上眼,「如果你下次還願意來,請給我帶一支山百合吧。」
我聽到她答應了一聲,掩上門出去了。
仍是盛夏天氣,
微風穿過宮室,竟是滿地清涼……
番外一:靖國宮事
崇嘉二年,陳賢妃因病歿於棲雲峰白鴉殿。
時年二十有三,無子嗣。
崇嘉十二年,帝積勞成疾崩於上陽宮。
舉國哀。
次年,薛太後幼子繼位,改國號「永裕」。
帝年幼,薛太後把持朝政,其父薛瑋為宰相,扶持薛氏子弟,朝堂實則易姓,百官不敢言。
永裕三年,誅薛太後於順安門,百箭貫身而亡。
殺薛氏逆黨,勾結薛黨之人流放千裡,朝政從此肅清。
……
番外二:暮雲父親
我咳得越發嚴重了。
我算了好幾遍,嗯……時日無多。
有人要見我。
要見我的人有很多,不乏從京城遠道而來的權貴,費勁心機只為一封信引,喬裝打扮混進來的也不在少數。
但他是特別的那個。
「薛瑋。」當傳信小童報上他的名號,我知道,這個人我非見不可。
薛瑋在我面前坐定,「二十年前我救你於虎口,你說允我許願一次,如今可還算數?」
他老了很多,遠不比當年意氣風發糢樣。
「二十五年了。」我為他添茶。
「薛將軍肯過來,自然算數。不過……你如今身在朝堂,按族規不可為你看。」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
「自然。」
「哈哈哈哈。」薛瑋大笑,「既然你明白,就不必費口舌,我想問一事,問完就走。有件事我籌謀已久,是否可成?」
這次極難推算,我兩眼發昏。
「不可成。」我抬頭,對上了薛瑋極其失望的眼神,「至少現在不成。」
「我若要它成,該如何?」薛瑋緊緊地捏著杯子盯著我。
「你有一女,是大貴之相,借助此力或許可成事。」
薛瑋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起身就走,「告辭!沒人會知道此事。」
是夜,我不停地咳嗽,吐了一攤血,女兒拍拍我的背也無濟於事。
「沒人會知道此事……」死人的嘴是最嚴的了。
第二天,果然有一群人將我押到祖堂,他們說我擅自為朝中官員看事,會為族裡招來滔天大禍,應該將我殺了。
後來看我命不久矣,就將我逐出山去,我感激萬分。
只是暮雲的終身大事仍未定,不過我看到,很快就會有照顧她的人出現了。
我帶走了暮雲。
暮雲還挺開心,這雖然是她從小長到大的地方,但是她不大喜歡這裡,我早就知道。
如果我死了,她在族裡孤苦伶仃,日子也不會好過。
因為我身子越發不好,我們走得很慢。
我騙暮雲是去看病,實則我清楚,我最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幫暮雲找個好歸宿。
暮雲很乖,從小族裡人說她笨,我可一點不覺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我咳得沒有力氣。
閉眼沉思,迷迷糊糊間,我見有人從白鴉坡下過……
那個少年將軍正是值得她托付一生的人。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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