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我得了絕癥,醫生說最多還能活兩年。我外婆不信,四處找偏方想治好我。 然後,被騙走了所有的救命錢。

1
你們知道年紀輕輕患絕癥是一種甚麼體驗嗎?
大概就是,原本不太耐煩的醫生在看到我的檢查單後,會特別溫柔地問我:「是在這裡讀書是吧?爸爸媽媽呢?要是家離得不遠的話,讓他們過來醫院一趟吧。」
我說:「我爸媽都不在了,我跟外婆過。」
醫生愣了一下,說:「那請外婆過來一趟吧,治不治、具體怎麼治,都需要跟親屬一起商量。」
我笑了笑,笑著笑著又很想哭:「沒事兒,您可以直接跟我說。我問過學醫的學長了,這幾張化驗單意味著甚麼,我大概知道一點兒。」
醫生沒說話。
診室外面很吵,診室裡頭卻安靜。
就在這難得的安靜中,我感覺自己快被溺死了。
我手忙腳亂地從書包裡拿紙巾,來不及了,眼淚已經掉下來了。
醫生默默地把抽紙推給我,我抽一張,開始擦眼淚。
眼淚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完。
我說:「我外婆年紀大了,又不識字,她都沒出過我們家那個小縣城,連高鐵都不知道怎麼坐。她有高血壓,我怕她知道以後……」
我說不下去了。
醫生沉默了一會兒,說:「主要是你這個病呢,後續很多的治療都需要親屬簽字的,不然我們沒法給你治。」
我拿紙巾蒙住臉,一張又一張,很快都濕透了。
醫生輕聲說:「小姑娘,其實你的病還沒有到晚期,從醫學上講,治好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我們對抗病魔,心情也是很重要的,啊。」
出了醫院,我接到了輔導員的電話。
「喂,關倩嗎?你室友說你前幾天晚上送急診了,怎麼了呀?」
「我可能得癌癥了。」我說。
她足足沉默了十幾秒鐘,才笨拙地安慰我:「別擔心,關倩。現在醫療技術那麼發達,你又這麼年輕,肯定能治好的。」
我「嗯」了一聲。
她又說:「我丈夫的叔叔是附醫的主任醫師,你把手頭上有的檢驗單發給我,我請他幫忙看看,好不好?」
「好。」
電話掛斷了。
我站在人行道上,淚霧浮上來,紅綠燈的數字也變得糢糊不清。
紅綠燈變紅又變綠,行人停了又走,換了一撥又一撥。
有姑娘與我擦肩而過,卻又折返,彎腰拍拍我的肩膀,溫柔地遞過來一小包面巾紙和一個橘子。
「別哭啦。」她小聲說。
我仰頭看看她,她的臉龐在淚水中暈出溫柔的光影。
對不起,對不起,今天我沒有力氣向你道謝。
但我祝福你,祝福你永遠健康,永遠不會遭遇跟我一樣的病痛與絕望。
紅燈轉綠,她走遠了。
我站起來,擦幹淨眼淚。
寒風陣陣的街頭,那只橘子被我握在手心,是熱的。
杭州的氣溫已經不高了,零星還有幾棵桂花樹香味馥鬱。
就在這寒冷的桂子香氣中,我住進了醫院。
只有輔導員知道我病情的嚴重程度,室友們和最要好的朋友們都以為我只是去動個小手術,甚至還跟我開玩笑說「完了,倩倩要錯失金工實習、不能當磨錘子的女工了」。
她們笑成一團,我也跟著笑,笑著笑著,轉身去掩飾紅了的眼圈。
表姨的電話是在我辦完住院手續的那個傍晚打來的。
她急急地說,她正準備來杭州給我簽字,收拾行李的時候說漏了嘴,被外婆知道了。
「你外婆也是倔,說她要去杭州照顧你,我真是攔也攔不住。」
我沉默下來。
表姨久也等不到我回音,嘆了口氣:「照理說我該陪你外婆一起去的,但她非不讓,說家裡小孩老人也需要我照顧……倩倩,你不會怪我吧?」
怪甚麼呢?
她上有老下有小,這些年也幫了我不少。遠房親戚做到這個程度已經足夠了,怎麼可能讓她放下家裡的活計來照顧我?
這道理,我懂,外婆更懂。
我笑了笑:「不會的,表姨。你當時願意來簽字我就很感謝了,沒事,你忙你的吧,我給外婆打個電話。」
她的聲音有些愧疚:「也沒幫上甚麼忙……對了倩倩,你看病的錢夠不夠?我給你轉點錢過去。」
我連忙拒絕:「不用了表姨,我開了個攝影工作室,手上有錢的。」
表姨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錢要是不夠,一定跟我說,別一個人憋著,啊。」
明明她看不見,我卻不由自主地點頭:「謝謝表姨……我生病的事,你替我保保密,我不想外婆又成為十裡八鄉可憐的對象。」
爸爸媽媽出事那年,我還小,沒甚麼印象。
唯獨記得滿屋滿院的白色裡,外婆哭得那樣慘,鄉親們扶著她,眼神都是憐憫。
對要強了一輩子的人來說,密不透風的同情,有時會想讓人逃離。
表姨的電話掛斷了,我打給了外婆。
浮誇的彩鈴嚮了沒幾秒,電話就被接起了。
「喂,倩倩啊?」
我沒忍住,一聽見她聲音就哭了。
我真沒出息。
我頓了幾秒,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哭音,然後才說:「嗯,是我。你吃晚飯了嗎?」
電話那邊隱約傳來了列車報站的聲音:「列車前方到站,杭州站,請下車的旅客做好準備。」
外婆就在這報站聲中清晰地回答我:「吃了,今天煮了蘿卜湯,蠻好喝的。」
騙子。
我說:「你別騙我了,你來杭州了,是不是?」
她嘆了口氣:「是。」
我問:「你是怎麼跟著上車的,你明明都不識字。」
外婆就笑:「我不識字,但我會問啊。賣票的、同座的,一看我是個鄉下老太太,知道我沒文化,對我可耐心了。旁邊那小夥子,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他還分了我一杯泡麵呢。」
我拿手蒙住眼睛,說不出話。
她安靜了片刻,又說:「倩倩,你生病了怎麼不告訴外婆呢?你知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們家倩倩一個人在杭州,她一貫挑食,又怕疼,現在生了病,有沒有人照顧她,她會不會偷偷掉眼淚。」
世界好像都安靜了一秒。
我手忙腳亂按下靜音鍵,這樣就能不讓她聽見我怎麼也壓不住的哭聲。
少有人來的長廊角落裡,夕陽落盡了最後一絲餘暉,我站也站不住,扶著窗框,失聲痛哭。

2
外婆留在了杭州。
其實,如果不算病灶轉移帶來的劇烈痛感的話,我在醫院治療的日子不算太苦。
醫院附近有個愛心廚房,只需要交幾元錢的燃氣費,就能使用鍋碗瓢盆。
外婆每天早晨六點不到就起牀,逛遍杭州的菜市場。
明明語言不通,她卻總能買到最新鮮的鯽魚,只撒一點點鹽,給我煲濃白的鯽魚豆腐湯。
而美食之外的很多回憶,是帶著點疼的。
放療當然是很讓人難受的。夏天都舍不得曬黑的皮膚,一上放療,就被烤焦了。
掉頭髮也很讓人苦惱來著。你們都知道的吧,每逢考試季,女大學生宿舍裡,最常聽見的哀嚎是「我又掉頭髮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初可真是凡爾賽啊。
當時也就是幾根幾根地掉,現在是成把成把地掉。
枕頭上、牀單上、地磚上,觸目驚心,全是我的頭髮。
趁病情還沒嚴重到耽誤我行走的時候,我去附近找了個理發店,跟理發師說我要剃光頭。
遙想當初,我從長發剪成短發,發型師都小心翼翼問我是不是失戀了。
但現在我說我要剃光頭,理發師眼皮也不抬,淡定指了指價目表——
剃光頭,二十五元。
可能是見怪不怪了,畢竟開在醫院附近,又是一家開了十多年的老店。
這樣想,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剃刀刮落第一縷頭髮的時候,我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腦袋已經亮得能反光了。
我站起來,看看鏡子裡的自己,一個光頭。
其實這會兒只是覺得有些新奇,來不及感傷。
但當我轉過身,看見外婆蹲在地上,正在撿我的落發的時候,忽然感覺心口被紮了一下。
「這麼好的頭髮。」她念了一句,一縷一縷地,全都小心收進懷裡。
理發師甚麼也沒說,轉身進了後間,再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絲帶,遞給外婆:「等熬過了這陣兒,你家姑娘的頭髮肯定還能長那麼長。」
外婆垂著腦袋,重重地一點頭。
她攥在手裡的被絲帶打了個蝴蝶結的那把頭髮,明明是黑的,卻好像能反光,亮得我眼睛發酸。
前期治療的時候,我狀態還挺好的。
因為真的沒感受到甚麼痛苦,除了醫生拍片後跟我說,你這裡、這裡、這裡都不太好。
但那些癌細胞都只存在於片子上,我沒有甚麼很明顯的感知。
甚至還有精力把手頭上的片子都修一修,跟客戶結個尾款,多賺一點藥費。
但後來我就不行了。
後期,我的痛覺神經變得特別敏感。
我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在期待醫生給我上鎮痛藥,因為只有上鎮痛藥的時候,我才感覺我是一個人。
一個有尊嚴的、神志清醒的、五感齊全的人。
而不是被淹沒在痛覺的海洋裡,無法呼吸、卻又無法死去的幽靈。
鎮痛藥效果非常好,可惜不能多打。
不打鎮痛藥的時候,我真是感覺能被活活痛死。
痛到神志不清的那種痛感,我甚至沒有力氣多說一句話。
但是眼淚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的,從眼角一直漫到枕巾。
幸好我渾身都是冷汗,大概他們也不是很能分清我臉上的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
以前我嬌氣,痛經的時候老是哼哼唧唧,說「不行了,我好痛,我要翹課」。
現在我才知道,痛到了極致的時候,思維是無法聚焦的。
比如我都不太能記得,我痛到崩潰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說出「我活不下去了」這六個字。
某天晚上我醒來,病房的時鐘指向淩晨三點十五。
萬籟俱寂中,我大腦完全放空。
但看見踡縮在行軍牀上的外婆的那一秒,我突然想到,我好像確實是把那六個字說出來了。
我活不下去了。
為甚麼會突然想到呢?
因為我記得,在我神志不清、思維渙散的那段時間裡,外婆好像抱著我哭了。
這麼堅強的一個老太太,從不在我面前表現出一絲痛苦的老太太,居然抱著我哭了。

3
那天醫生來查房,說他會去爭取特效藥給我們提供幫助。
但對於我提出的「我還能活多久」的問題,他沒能答上來。
外婆應該看出來了,醫生不是答不出來,而是答案太過殘酷,他不想直白揭露。
不然,這個恨不得每天花兩小時跟醫生交流感情的小老太太,為甚麼忽然對現代醫學失去信心,轉而跑遍杭州的大小寺廟,試圖讓各路佛祖菩薩拉我一把?
病房裡開始多出桃木劍,多出驅邪符,多出一連串我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高深莫測的東西。
護士長批評過幾次,於是醫生護士來病房的時候,外婆就悄悄把這些東西藏起來;他們一走,東西就又琳琅滿目地掛著。
我氣若游絲地笑話她:「您在這兒打游擊戰呢?」
她神神祕祕:「倩倩,你別怕。外婆前兩天去拜佛,在寺裡認識了一個人。她也是癌癥晚期呢,十幾年了,還活得好好的。她說她有辦法,過兩天就來幫你。」
外婆新認識的這個朋友姓李,是我們的老鄉,我喊她李姨。
李姨在十七年前確診了癌癥,也是晚期,也是藥石無醫。
但她現在活得好好的,富態白淨,氣色上佳,根本看不出是個跟癌癥殊死搏鬥過的人。
她帶著果籃來看我,閑聊過後,輕柔地摸一摸我被針頭紮得青紫發腫的手背:「你跟我女兒差不多大。唉,要是你媽媽還在,看你這麼受罪,得有多心疼啊?」
我自己其實還好,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媽媽了,對母愛的感知一向比較弱。
但外婆跟我不一樣。
這句話幾乎是立刻戳到了她的心上。
這個失去過女兒、眼看著就要再失去外孫女的老太太,一下子就哽咽了。
李姨低聲勸慰她:「姑,你別哭。雖然倩倩現在狀態不好,但比我當時還是好上很多。我都能治好,倩倩這麼年輕,肯定更能治好了。」
外婆揩揩眼角,想到甚麼,問:「你上次說的那個神醫,甚麼時候回杭州啊?」
我疑惑:「神醫?」
李姨笑著給我掖了掖被角:「是一個祖上世代行醫的老中醫,姓方,這些年不知治好了多少個絕癥病人,我們都喊他神醫。」
外婆忙問:「這神醫是怎麼治的啊?」
李姨說:「人家用斷食療法。你想啊,癌細胞也是細胞嘛,也需要營養的,你餓一陣,把癌細胞給餓死了,病不就好了嗎?」
外婆連連點頭。
我忍不住吐槽:「餓一陣,癌細胞是餓死了,那正常的細胞不也餓死了嗎?」
李姨臉上的笑容一僵,說:「方醫生有他自己的治療措施的,搭配著中藥一起吃,會靶向定點給正常細胞供給營養的。」
甚麼中藥啊,還長眼睛,能識別出好壞細胞啊?
我腹誹著,但不願意掃外婆的興——小老太太是真的,很久沒有笑得這樣神採奕奕了。
因此我只是扶著額角,露出倦色,李姨就很識趣地說要告辭。
大約也是覺得跟我話不投機,她出了病房,跟外婆倒是長長地又聊了好一會兒。
等我睡著又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外婆在旁邊織圍巾,看見我醒來,笑著把快成形的紅圍巾放在我身前比了比:「等過年的時候,你就戴這條圍巾。」
我也跟著笑。
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撐到過年。
外婆把毛衣針放下,說:「你李姨說了,方醫生雖然常駐香港,但他鄉土觀念很重,過年的時候也許會回老家掃墓,到時候我就去蹲他。」
方醫生就是治好李姨的那個老中醫。
我搖搖頭:「你真的相信她說的話啊?」
外婆說:「你李姨當年的診斷單子和她當時的照片你不是也看過了,真真是癌癥晚期。人現在活蹦亂跳、能吃能睡的,可不就是方醫生的功勞嗎?」
我搖搖頭:「別了,我不太信這種野路子的神醫。」
外婆不再跟我爭。
但,現代醫學手段,似乎連讓我苟延殘喘也不太能做到了。
晚桂被北風簌簌吹落的時候,我幾次暈厥,被送進去搶救。
我已經不太能吃得下東西,外婆花幾個小時給我煲的湯,我只能喝上幾口。
全憑營養液吊命。
洗澡的時候,能看見鏡子裡的我自己,瘦骨嶙峋,兩頰深陷,只一雙眼睛越發顯得大,憔悴得嚇人。
這些,我看得見,外婆更看得見。
某天,她抱著兩個保溫桶進來,一個是給我煲的湯,另一個卻不知給誰。
我喝湯喝到一半,外婆抱著保溫桶走了。
隔壁牀的阿婆提點我:「你外婆這是要給主治醫生送湯去呢。」
我愣住。
她繼續說:「你外婆看你情況不好,就想是不是要給醫生塞紅包,這樣他們更盡心點。她又怕用了你的救命錢耽誤你看病,幹脆每天都給醫生送湯喝。」
我感覺嗓子有點啞:「每天?」
她點點頭:「是啊,從你上一次搶救就開始了。你不知道?哦,也難怪,這段日子你精神頭差,睡著的時間多。」
她一邊曡衣服,一邊跟我絮絮叨叨:「其實醫生都說了,不用煲湯,他們肯定會好好給你治的。你外婆啊,也是慌了神了……唉。」
我低頭喝湯,喝著喝著,感覺手裡的勺子扭曲了形狀。
一滴淚砸了下來,砸進了湯裡。
這天下午,我感覺呼吸不上來,心髒在劇烈跳動,耳邊出現了雜亂無章的鋒利鳴聲,我睜開眼,眼前白茫茫一片。
我抬起手想摁鈴,連手也抬不起來。
混沌中,我捕捉到一個念頭:我大概是要死了。
我其實不太能回憶起整個搶救的過程,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知道,這是又逃過了一劫。
但,還能再逃過幾次呢?
外婆坐在我牀邊,在燈光下,她的頭髮白得刺眼。
「倩倩,我們讓你李姨之前說的那位方醫生看一下病,就試一次,好不好?」
聲音幾乎是哀求的。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
死馬當活馬醫吧……就算治不好,至少外婆能心安些,不是嗎?

4
出乎我意料的是,方醫生看上去並不是想象中的那種江湖騙子。
從長相到穿著再到言語,是頗靠譜穩重的糢樣。
方醫生是個很慈祥的小老頭,先給我把了把脈,望聞問切做得清楚明白。
隨後他又介紹了斷食療法,把一遝資料拿給我看。
我仍舊是之前那個疑問:「餓死癌細胞的話,其他正常細胞也會挨餓。說不定癌細胞還沒死,我已經先死了。」
他笑了笑:「西醫講放化療,你應該也吃化療藥,那些也是不分好壞直接攻擊人體細胞的。不然,你又不做開顱手術,為甚麼要把頭髮剃光了?是不是因為吃藥掉頭髮?你讀過書,有文化,應該知道,這些你吃下去的藥不僅攻擊癌細胞,還攻擊毛囊細胞的緣故。」
他說得不快,語氣也平和。
見我一時沒說話,他笑了笑:「有些年輕人對中醫有偏見,我能理解。畢竟你們從小接受的是科學教育,學生物,學化學,中醫的陰陽五行、髒腑經脈你們不願意也從未能真正了解過。」
頓了頓,他繼續說:「我沒猜錯的話,你外婆請我來,應該是西醫對你無效了。是嗎?」
是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
我慢慢吸了口氣,那種無力感又將我纏繞得密不透風。
方醫生觀察我的神色,和氣道:「既然如此,就按我的方案來治療吧。」
在他的方案中,第一個診療周期是兩周。
在這兩周裡,我只能喝他配的中藥,其餘任何東西都不能吃。
方醫生說:「本來該讓你出院回家將養的,知道你心裡仍然不太確信,那就過了這個療程再看看效果吧。」
臨出門,他又補了句:「到那時,你會信我的。」
兩周後,我的各項指標都有了好轉。
比指標更明顯的是我的精氣神好了許多。
外婆連連感嘆方醫生可真是神醫,我卻仍然存疑。
因為,這一時間,我也在同時服用特效藥。
我們在學校做實驗的時候,講究控制變量。
眼下同時有特效藥和中藥兩個變量,實在不能將我好轉這個結果歸結到中藥這個單一變量上去。
方醫生和李姨再來看我的時候,我也是如實這樣說的。
方醫生笑了笑:「一定要講科學的話,其他類型的特效藥你以前也用過,效果如何你應該也知道,這樣能不能排除變量呢?」
我沉默不語,方醫生就也再沒說甚麼。
反而是李姨開了口:「倩倩,你外婆開始問人借錢了,你知道嗎?」
借錢?
指甲忽然攥緊了掌心。
洗手間裡的水流嘩嘩作嚮,是外婆在裡面洗水果,預備招待方醫生和李姨。
她繼續說:「老人家一把年紀了,張口問我借幾千塊,我不可能不借。我說了,這錢不用還,倩倩跟我女兒一樣大,我也心疼的。但倩倩,她連我都借了,周圍親戚朋友只怕是都借了遍。」
我低頭看手背上的點滴針頭,怎麼突然會痛得這樣厲害,連呼吸好像也會痛起來似的。
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以為我們還有錢。」
自從上次暈倒,我就把卡裡的錢都轉到了外婆的賬戶裡,是怕我一不小心過去了,小老太太拿不出錢來結醫藥費。
這段時間不是沒問過她錢還夠不夠,她總說還有。
原來,已經到了要問才認識幾個月的人借錢的地步了嗎?
李姨又說:「你外婆以前講過的,說倩倩能幹,讀大學就開始掙錢了。但她肯定沒跟你講,這些錢給你看病都快看完了。你的特效藥要好幾萬一支,再厚的家底也經不住這樣燒啊。」
外婆把洗好的水果端出來,於是我們的話題戛然而止。
她渾然不覺,臉上還掛著笑:「來吃水果呀方醫生。」
方醫生起身,把果盤往她那裡推一推:「您得多吃點新鮮水果,您身體好,才能好好照顧倩倩。我們就不吃了,先走了。你們再商量看看,下個月是不是還繼續在我這裡治。」
外婆遲疑:「方醫生這就走啦?再坐坐吧。」
方醫生腳步停了停:「但有句話我得提前說,要是還在我這裡治病,第二個療程是真的不能再碰西醫的任何東西了。」
外婆還要送他,他示意外婆留步,又嘆氣:「您也要好好保重身體,比起上次看見您,您現在好像瘦了一大圈。」
我抿著唇,看向外婆。
幾年前就開始穿的大花棉服,當時看是合身的,現在看,好像是有點空蕩蕩了。
我只知道住院以來我瘦了多少斤,卻沒留意到,原來外婆也瘦了不少。
方醫生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外婆轉過身來,絮絮地念叨:「哎,這方醫生可真是大忙人,每次來都坐不了多久。但他的醫術可真高明,這才兩周,你的臉色都好看起來了。」
我一直沒說話,她也渾然不覺,把橙子遞給我,半道又收回手去:「瞧我,忘了,你這會兒不能吃東西,只能喝中藥的。」
我把橙子抓過來,握在手心。
外婆詫異,隨即又笑:「怎麼啦,饞了?我收起來,省得你看見了饞……」
我攥緊了冰涼的橙子,問:「我們是不是沒錢了。」
她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你是不是,問很多人借錢給我看病了?」
外婆沒有說話。
我難以想象她去問親戚朋友借錢的樣子……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再難的時候也沒有低過頭的老人家,到底是怎麼為我彎下腰去的啊。
特效藥一針幾萬元,她又要彎多少次腰、低多少次頭,才能給我借到一針的藥費?
我仰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堵住了我的喉嚨。
「你把錢都還回去,我要出院。」我說。
外婆猛地抬頭:「不行的!你好不容易才好一點了,不能出院。」
我擦幹眼淚,努力露出一個笑:「出院又不是不治了,我吃方醫生的中藥啊,他的藥效果也挺好的。」
外婆遲疑了一下。
語氣要怎樣才會顯得自信而鎮定?啊,對,辯論隊的老師教過的。
首先要自己相信,然後才能說服聽眾——
「特效藥的效果也就那樣,還不如專心用方醫生的藥。方醫生走之前的話你也聽見了,他說了,第二個療程絕對不能再碰西醫的東西了。方醫生的話,你聽不聽?」
外婆愣了愣,點了點頭:「方醫生的話肯定沒錯的,那,那我們回家去喝中藥,好好調理。」

5
醫生專門抽空來跟我單獨聊了幾句,跟我說雖然病情有所好轉,但仍然很嚴重,不建議我出院。
另外,他又問:「我聽護士說,有個中醫來過你病房,介紹過斷食療法?」
我點點頭:「確實有效果。」
他想了想,欲言又止:「有效果是最好的了,中醫有這麼久的历史了,肯定有它的精妙之處,我們現在也倡導中西醫結合嘛。不過呢,這麼多年病人看下來,我也是遇到過一些冒充中醫的騙子。當然了,不是說你的那個中醫是騙子,只是這裡面的灰色地帶很多,你和你外婆要小心把握。」
我笑了笑,只是問:「我是不是不太能治好了?」
他沉吟片刻,答:「到了晚期還能活幾十年的病人,我也見過。」
我忍不住笑了,為他在尖銳糟糕的現狀裡,費勁扒拉出一個善意溫和的措辭。
冰涼的晚風順著窗縫滲進來,我推開窗,伸手出去感受夜風。
冷一點,我需要冷一點,才有足夠的勇氣說話。
「能同時用特效藥和中藥,對我肯定會更好。龔醫生,我知道的呀。但是,我沒錢啦。你都不知道,我外婆居然借錢去給我治病了。」
唉,還是哭了。關倩,真沒出息。
「我讀高中的時候,外婆為了給我湊學費,會去收廢品賣錢。有一次放學,我和同學一起走,路上遇到了外婆,她正在翻垃圾桶撿瓶子。她喊了我一聲,我怕同學笑話,裝作沒聽見,轉身就走了。你看,我以前這麼傷她的心,這麼不懂事。」
眼淚越流越多,我擦一擦,繼續說:「後來我一直想,等我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外婆。讓她吃大餐,住大房子,帶她環游世界。我現在才剛剛能做到請她吃大餐,一切就都停了。」
我雙手蒙住臉,被風吹涼的手指摁在眼角,很快又被溫熱的淚水打濕。
「她都七十多歲了,還為我借錢。她都沒想過,萬一我走了,她一個老太太要怎麼還這筆債。難道還去撿瓶子賣廢品嗎?那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
醫生默默遞給我幾張紙巾。
我把紙巾攥在手裡,努力扯出一個笑:「特效藥一針就要幾萬元,在中醫那裡可以吃一個月的中藥了。算了,怎麼治不是治呢?沒準我回家喝中藥真能治好呢。這幾個月謝謝您和其他醫生護士的關照了,等我病好了,我一定帶著錦旗來送給您。」
他沉默了許久,大約是看我情緒太過低落,拍了拍我的肩膀,故作輕松道:「那我就盼著你的錦旗了,可不許爽約。」
行動電話嚮了,他接起,急匆匆往外走。
臨出門前,他又停步,語速快卻鄭重:「關倩,有甚麼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記住,就算出院了,你也還是我的病人。」
他沖我揮一揮手,握著行動電話,腳步飛快:「喂,我馬上來。」
遠遠地看,長廊外夕陽光影給他的白袍鍍上一層霞色,這也成了附醫留給我的最後一個畫面。
如此溫暖,如此熨帖。
我出院了,回到了老家。
方醫生說的,我們老家山清水秀,空氣質量好,水源質量也好,適合養病。
是的,我又在他那裡配了一個月的藥。
這回用的藥材更珍貴一些,藥量也更多,於是收費明顯比之前高了許多。
但幸好,之前修的片子陸續收到了尾款,湊一湊也差不多了。
得知我東挪西湊也還差三千元的藥費後,方醫生嘆了口氣,說:「沒事,三萬七就三萬七吧,能把你治好是最要緊的,三千元藥材費我自己貼。」
我握著行動電話,感覺眼睛酸脹:「太謝謝你了,方醫生。」
方醫生和善地笑了:「傻姑娘,別謝了,好好養病吧。」
吃藥吃到第九天,我整個人都是虛浮的,耳鳴變得嚴重,看見甚麼都想吃。
但我一一忍下來了,因為方醫生說過的,越是虛弱的時候,越是藥物對抗癌細胞的時候,一定要忍耐。
忍耐的結果,是我正在和鄰居家的小奶娃勾手指,勾著勾著,眼前突然黑紅一片,只來得及聽見小奶娃的哭聲,卻分不出半點力氣安慰她別哭了。
咚、咚、咚。
我聽見我的心髒在急促搏動。
我能聽見外婆聲嘶力竭的哭喊,還有錯亂的腳步聲。
啊,還有她緊緊握著我的那雙手,真粗糙,也真涼。
我想說話,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眼前是一片虛空,所有感官似乎都在一瞬間失靈了。
我徹底暈了過去。
等我在急診室睜開眼睛,終於有力氣給方醫生發微信,想詢問是不是該停一停藥,卻發現他已經把我刪了。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方醫生的小孫子玩行動電話,不小心刪錯人了嗎?
我又給他打了電話,電話那邊,冷冰冰的女聲一遍遍重複: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另一邊,外婆疑惑地問我:「怎麼你李姨的電話打不通了?會不會是沒話費了,要不你給她充十塊錢?」
我攥著行動電話,理智尚沒有回籠,手心卻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汗。
醫生掀開簾子進來了:「你外婆說你是餓暈的?年紀輕輕不要減肥,都這麼瘦了。」
他長得和附醫的主治醫生有點像,我沒戴眼鏡,一聲「龔醫生」就要脫口而出。
電光石火間,我忽然想起龔醫生那番欲言又止的話——
「中醫有這麼久的历史了,肯定有它的精妙之處,我們現在也倡導中西醫結合嘛。不過呢,這麼多年病人看下來,我也是遇到過一些冒充中醫的騙子。」
騙子。
他說騙子。
仿佛晴空中劈來的一道銳利閃電,那些不太對勁的地方逐漸連點成線,將我直直貫穿——
寺廟裡遇見的老鄉……
醫術神奇的老中醫……
極力勸我省錢出院,再確認我一分錢也沒有了之後就人間蒸發的行跡……
巨大的恐慌從腳底漫到天靈蓋,原來只需要一瞬間。
醫生看了我一眼:「哎,姑娘你別哭啊,只是讓你別減肥了,我這不還沒說甚麼呢。」
我死死攥著被子,不讓眼淚流下來,努力鎮定地說:「我外婆可能沒說清楚,我沒有在減肥,我是以為這樣能治好我的癌癥。」
醫生好像反應過來甚麼,小聲問:「不會是斷食療法吧?好多騙子都拿這個扯大旗來著。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這個方法好像確實救了一些人。」
我笑了一笑:「是啊……但,給我用斷食療法的那兩個人,都人間蒸發了。」
醫生同情地看我:「報警吧。不管是不是騙子,都得問個清楚。」

6
警察來得很快,外婆的湯還沒煲好,他們已經聽我說完了來龍去脈。
兩個警察都姓林,一個年紀大些,叫老林警察;一個年紀輕些,就叫小林警察。
小林警察忍不住說:「看來大學生反詐意識還不夠強啊,這騙局也太典型了吧,假老鄉、假中醫、一唱一和、騙到錢就失蹤……你們就沒想過,他這麼一個神醫,哪裡有空一次次上門來給你看病啊?」
老林警察瞪了他一眼,於是他住了嘴。
我仰著頭,努力忍住眼淚:「是啊,我真是廢物,明明一開始也懷疑過的,後來居然就信了。」
這裡頭有多少的「信」是缺錢後反複洗腦自己才有的,我已經不想去思考了。
我只知道,最後剩的三萬七全被他們拿走了。我再想住院、放化療,已經沒錢了。
老林警察說:「丫頭別哭。這事兒不能怨你,你們也是想活下來,甚麼能救命的法子都要試一試。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小林警察好像也愣了一愣,慢半拍地安慰我:「姑娘你別擔心,現在行動電話號都是實名註冊的。照你說的話,他們幾次進出醫院,監控也都是能拍下的。你別怕,這救命的錢,一定給你追回來。」
救命的錢。
真是救命的錢。
「哐當」一聲,我循聲望去,看見外婆已經蹲下去收拾摔碎的湯盅,找借口似的念叨:「太燙了,太燙了。」
不知她聽到了多少、又想到了甚麼,總之她好像丟了魂一樣,就這麼光手去拿瓷片, 一下沒拿住,手指被劃出一道血口子。
她全然沒發現,仍低著頭去撿摔得七零八落的食材。
小林警察匆忙拽住她手腕:「老太太你不要弄了,手都割破了。」
外婆不聽,哆嗦著拿紙巾擦地,自言自語:「我老了,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沒用了。」
擦著擦著,她忽然哭了:「我真是沒用了,是我送上去讓他們騙的呀,是我送上去的呀。倩倩,都是外婆害了你呀……」
護士來不及阻止,我已經掀開被子下了牀。
多奇怪,我分明是個看上去隨時會斷氣的癌癥晚期病人,卻在這一刻硬是把老太太拉了起來。
她緊緊抱住我,白發稀疏,老年斑刺眼。
原來我已經長這麼高了,高到可以輕易抱住她瘦小的肩膀。
「不是你害了我,外婆,害人的是那兩個騙子。你別哭,我還等著你給我煲湯呢,煲一碗蘿卜湯,好嗎?」
我暈倒的時候,是鄰居叔叔開著他運貨的面包車把我送進醫院的。
於是鄉親們都知道我得癌癥了,兩百塊三百塊地給我湊了醫藥費。
鄰居叔叔帶著一遝陳舊的紅色紙幣過來的時候,外婆幾乎要嚎啕大哭。
我說:「拿回去吧,我沒能力還,也不想治了。」
他說:「這錢你不用還,這病你必須治。你是我們鄉第一個考上 Z 大的,還等著你病好了回家給弟弟妹妹們講學習方法呢。」
這話似曾相識。
龔醫生的錦旗、鄰居叔叔的學習方法,一個又一個,無非是變著法地激勵我好好活下去。
我笑,眼眶太淺,淚盈於睫。
我又回到了附醫,還是龔醫生收的我。
他板著臉說:「指望著你活蹦亂跳地給我送錦旗,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子。」
我說:「對不起,騙子演得太像了,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了,死到臨頭才發現是騙局一場。」
他眉毛一抬:「呸呸呸,不許你在我的病房裡說那個字。既然回來了,就給我好好活下去,聽見沒?」
他行動電話又嚮了,接起後腳步又是匆匆,可又轉身撂下一句:「給你申請了特殊基金,可以覆蓋特效藥 70% 的費用,讓你外婆別擔心錢的事兒。」
白袍消失在門外,我拿手摁著額頭,覺得這一幕太過眼熟,又太過……讓人眼濕。
他走後不久,門口又擠進來一群人。
是我的幾個好朋友。
我住院太久了,桂花落盡了,天上下起了雪。
金工實習早就結束了,錘子都快磨成針了,我還沒返校。
朋友們覺得不對勁,在行動電話上對我連環追問。
當然了,問的方式也是一如既往的角度刁鑽:你不會是看上給你割闌尾的醫生,決定住在醫院倒追他了吧?
我久違地笑出了聲,打字:嗯,而且追到了,現在正在醫院養胎。
滿嘴跑火車。
所以她們站在病牀前紅著眼圈罵我不是人的時候,我也不能回嘴。
只好哄她們:「我可是病人啊,病人不能哭的。你們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
她們慢慢接受了我生病的事實,於是突發奇想說要剪掉長發給我做假發。
我說:「就你們那點發量,頂多能給我做個劉海。」
於是毫無疑問地,又被小拳拳捶胸口了。
只是這次很克制,輕輕落在棉被上,連一只螞蟻也捶不死。
她們知道了我被騙子騙走錢的事情,一個個憤怒得要倒拔垂楊柳。
「有照片嗎?我去靈隱寺蹲他!」
「這種騙子肯定是慣騙,也太缺德了!」
最後甚至商量出了喬裝打扮去寺廟釣魚執法的餿主意。
在鎮痛泵的加持下,我哈哈大笑,笑夠了,開始趕她們:「你們回去吧,好好學習,等我回學校了,還要抄你們的筆記呢。」
於是她們一個一個過來抱我,明明剛才還是氣勢洶洶擼起袖子準備跟騙子決一死戰的,怎麼忽然,就帶了哭音呢?
「你要好好的,知道嗎?」
我會的,我當然會的。
朋友們走了以後,病房裡又恢複了安靜。
行動電話忽然連著有了好幾條簡訊,都是銀行發過來的。
「貴賬戶9632 於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賬轉入資金 8000 元。」
「貴賬戶9632 於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賬轉入資金 5000 元。」
「貴賬戶9632 於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匯款入賬轉入資金 5000 元。」
匯款人姓名我也很熟,就是剛剛我目送進電梯的那幾個。
唇邊的笑意還沒散盡,眼淚就很突然地落了下來,滴滴答答,全掉在了我行動電話屏幕上。
小群裡又有消息在閃動:剛好發獎學金,這是提前給你結婚的份子錢。你要是敢把錢退回來,以後你結婚我們就不去了。
我擦幹屏幕,邊哭邊打字:不行,我不要。等我結婚了,你們不僅要親手把份子錢給我,還要來給我當伴娘。
求你了,老天爺,給我一個請鄉親們喝酒的機會吧。
求你了,老天爺,給我一個封伴娘大紅包的機會吧。
求求你了,我真的,真的好想活下去啊。

7
杭州下第二場大雪的時候,癌細胞已經全身轉移了。
龔醫生說:「關倩,你還是蠻幸運的,全身上下都是癌細胞了,腦子卻還很清醒。」
我說:「嗯,可能老天爺想留著我的腦子做點事情。」
等待警察把騙子抓回來的日子裡,我確實想做點事情。
心理學裡有個「孕婦效應」,說是當你成為孕婦後,你就會發現生活中總能遇到孕婦。
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當我被騙後,我意外地發現,原來有那麼多病人都被騙過。
醫托、神婆、假中醫、算命先生……
騙人的花招各式各樣,卻都利用了病人和家屬求生的心理,騙走了他們最後的一絲希望。
把被騙的經历寫出來、到各種病友群、討論版和網站上,能挽回一個家庭是一個家庭。這是我的初衷。
但我沒想到的是,有一個同樣被方醫生和李姨騙過的家庭,順著網路找到了我。
我其實精力已經很差了,睡著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
於是,查看到那條留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但對方很快通過了我的微信好友申請。
一加上好友,他就給我打了語音過來。
「喂,關倩嗎?我姓雷,你可以叫我雷哥。」
雷哥說,要不是他刷知乎看到了我這個回答,他至今都不知道,原來方醫生和李姨是騙子。
「他們倆騙我媽的方式,跟騙你的一糢一樣!我媽患癌癥那年,經常去寺廟燒香,一來二去,碰見了姓李的那女的。那女的說自己也得過乳腺癌,也是晚期,還被中醫治好了。然後就是那姓方的出來了,穿得人糢人樣的,講話一套一套的,哄我媽去喝他的中藥。
「他家的中藥比尋常醫生開得貴太多了,我一開始也起疑心,姓李的那女的挑撥離間,我媽就罵我是不是不想給她看病。這頂帽子扣下來我哪敢再說一個不字,幾萬幾萬地掏錢買藥。
「姓方的和姓李的一個勁勸她出院治療,可能是怕我們把錢花在醫院裡、沒錢給他們騙了。出院那一陣,我媽的病看上去是好了一些,現在想想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覺得有救了,心態好了,狀態就也顯得健康。
「再後來,她被我傳染了流感,整個免疫系統直接崩潰了,病情急劇惡化,送去搶救後兩天不到人就沒了……我一直以為,都是我害了她……我甚至還給那兩個騙子報了喪,讓他們來我媽的白事席上吃飯。我他媽真是個大傻逼。」
說到這裡,他哽咽了一下。
我沒有說話,但眼淚已經慢慢掉下來。
「雷哥,不是你的錯。按他們的方法治療後,我的癌細胞擴散到了全身……他們本來就是打著中醫旗號的大騙子,你不要自責,真的不是你的錯。」
雷哥吸了下鼻子,說:「你看我,被你叫一聲哥的人了,還這麼情緒化,見笑了。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其實是想跟你說,可能是我一直表現得很信任他們的緣故,那兩個騙子沒有拉黑我的微信,我能幫你把他們倆釣出來!」
雷哥假稱自己早已去世的奶奶患了癌癥,懇求方醫生和李姨來醫院勸說一下奶奶接受中醫療法。
兩個利欲燻心的人立刻來到了醫院。
他們倆跟著雷哥進入病房,看見病牀上躺著的是我的時候,幾乎是立刻想明白了發生了甚麼,扭頭就要走。
雷哥,一個東北漢子,牢牢地堵住門口,誰也走不了。
「來都來了,聊兩句唄。」他冷笑。
病房裡喧鬧不已,我躺在病牀上,打量這兩位「故人」。
方醫生看上去依然仙風道骨,李姨依然氣色上佳。
和病牀上形銷骨立的我、病牀旁極度衰老的外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還沒說話,李姨先開了口:「姑,你這是鬧哪出啊?擺鴻門宴哪?」
外婆一見到她就想撲過去打她,被我死死拉住,紅著眼睛罵:「你這個騙子!騙子!」
方醫生彈了彈衣襟上不存在的灰,斯斯文文地反問:「關倩外婆,你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甚麼騙子?我騙你甚麼了?」
外婆怒吼:「你騙我們說能治好倩倩,你騙走了倩倩的救命錢!」
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的小老太太,吼得脖子青筋畢露。
方醫生笑了笑:「看病收錢,天經地義。病我沒給你們看嗎?藥沒給你們開嗎?你情我願的事情,怎麼算騙呢?要按你這樣說,關倩要是死了,你是不是還得醫鬧啊——附醫也收你們醫藥費了嘛!」
他在咒我死。
外婆半晌倒氣,捂著心口跌坐在扶椅上,手指著方醫生:「你這個畜生!你不是人!」
方醫生挑了挑眉,第一次,我看清他眼中的輕衊意味:「我不是人?老太太,別忘了,當初可是你一定要把我們介紹給關倩的!如果不是你,你外孫女怎麼會喝我的中藥呢?」
句句如刀,句句戳人心窩。
我好不容易安撫下外婆讓她不要自責的,此刻,全白費了。
雷哥往前走了兩步,冷冰冰地說:「方醫生,我看你是要把老太太往死路上逼啊。」
方醫生又轉向雷哥,表情和緩多了:「小雷,你不會真信了她們的話,覺得我是騙子吧?這樣的病人我見得多了,一旦病情惡化了,就著急甩鍋給醫生。不是我說,每個個體都是有差異的嘛,病情反複很正常。一旦有一丁點不好就要打罵醫生,那以後誰還敢行醫治病?」
起初面對我外婆的憤怒慌了陣腳的李姨,現在好像找到了主心骨,跟著附和:「就是啊,做醫生風險很大的,吃的是良心飯。你們不感激方醫生也就算了,怎麼能這樣讓他寒心呢?」
好一出一唱一和,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
明明是他們惡意欺騙,此刻糢糊重點,試圖把我和外婆塑造成醫鬧的形象。
夠無恥,也夠惡毒!
我幾次想說話,因為病重虛弱聲音輕微,姓方的又有意在我說話時放大聲量試圖掩蓋。
我伸手拿住牀頭櫃上的玻璃杯,狠狠往地上一摜。
「砰——」
玻璃碎裂的聲音讓病房有了片刻的安靜。
我也終於有機會開口了:「方醫生、李姨,好久不見,口才見長啊。」
方醫生要說話,我抬一抬手:「我確實沒幾天好活了,所以先讓我說完。」
「被你們拉黑聯繫方式的這幾天,我集中學習了一下刑法。刑法第 266 條規定了詐騙罪,甚麼是詐騙呢?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就叫作詐騙。」
「你說看病收錢、你情我願,沒錯。但這個情這個願,是建立在你們欺騙的基礎上的——當時,你和李姨親口說過,用你的方法可以治好癌癥,並且,李姨當年的癌癥晚期就是這麼治好的。」
我一口氣說了太多話,需要停頓一下,才有力氣繼續。
李姨趁機說:「我們當時可沒有打包票說一定能治好的,你有證據嗎你,我可告訴你……」
雷哥冷冷地打斷她:「聽關倩說完!」
我對雷哥感激地笑了笑,繼續說:「忘了告訴你們,在欺詐行為中,即便被害人有判斷錯誤,也不妨礙欺詐行為的成立。換句話說,你用了錯誤資訊誘導我和外婆,即便我們錯信了你們,也不會影嚮你們違法犯罪的事實。」
李姨和方醫生都沉默下來,互相交換了個眼色。
我又喘了陣氣,指了指行動電話,微信聊天最後一條是,老林警察說:好嘞,我馬上來。
「至於證據——雖然我換病房了,但當時你們來游說我的時候,隔壁牀的病友和家屬還是不難找的。人民警察就在來的路上了,請不要小看他們的能力。」
頓了頓,我看向雷哥:「不好意思啊哥,我一開始不能確信他倆是不是真的會來,所以現在才跟警察說。」
雷哥擺擺手:「沒啥好道歉的,不浪費警力嘛,我懂。我一開始也沒把握他們真能上鉤。」
方醫生忽然換了態度,笑了笑:「關倩,何必鬧那麼大,報警做甚麼?這其中肯定有誤會。沒有欺詐,也沒有故意讓你們有錯誤認識。都是為了治病救人嘛,只是方式方法用錯了而已……」
現在還要狡辯。
我反問:「哦?原來全是為了治病救人?既然如此,你在騙走我最後一分錢之後,為甚麼要拉黑我微信,又為甚麼雙雙註銷了行動電話號?你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原來治的是錢,不是病?你們拿著錢跑路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要靠這些錢救命?我才二十歲,我還想活下去?!」
住院太久了,我的嗓音都變得沙啞,此刻聲嘶力竭,真是破鑼嗓子。
外婆給我倒水,蒼老下垂的一雙眼睛,覆上一層又一層淚膜。
我抽出紙遞給外婆:「別哭,我沒事的。」
外婆哽咽:「都是我不好,倩倩,都是我不好。」
方醫生還要甩鍋:「是的呀,當初可是你外婆求我來給你治病的,不是我強迫你的呀。」
多奇怪啊,我渾身上下都在痛,唯獨腦子清明一片:「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讓我外婆替你背鍋。我外婆想找的是能給外孫女救命的中醫,你是嗎?你只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騙子罷了。姓方的,從頭到尾,我外婆只想救我,如果說做錯了甚麼的話,源頭也在你們!」
外婆沒有說話,眼淚卻掉得更兇。
李姨說:「話說得真難聽,方醫生也是好心……」
我把水杯放下,聲音已經徹底沙啞:「李姨,別忙著摘他了,你不會以為詐騙罪跟你沒關系吧?」
她柳眉倒豎:「關我甚麼事,我又沒給你開藥!」
我已經不想再跟她普法說詐騙罪的核心在欺詐了,現在,我只想問她一個問題。
「你那些診斷單子我之前看過,醫生也說是真的,這也是為甚麼我相信你們的原因之一。但是,我不明白……」
說著說著,我又鼻酸了。
「我不明白,既然你曾經跟我一樣痛苦過,為甚麼,你會和別人一起騙走我的救命錢呢?」
我仰著頭,眼淚仍是一顆一顆滑下來。
「李姨,回家養病的那幾天,我外婆還給你做了香腸、醃了臘肉,說要好好感謝你……」
她愣住了。
我擦幹淨眼淚,丟下最後一句:「可是,你真的不配!」
李姨沉默了,方醫生拉了拉她的袖子,嘴上說著:「關倩,你別動氣,你這病需要保持情緒穩定。你這樣,今天你肯定也累了,你先好好休息,有甚麼誤會,我們明天再講。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錢嗎,你的診療費我都退給你好吧?藥費都買藥材了,你也喝了,這是退不了的……」
他一邊說,一邊就想走,雷哥惡狠狠地盯著他:「你跟關倩的事沒完,跟我的事也沒完!是得讓關倩好好休息,但你得跟我去派出所!」
雷哥足足有一米九,像座小山,壘在方醫生面前。
此刻憤怒到神情扭曲,真是很能嚇住人。
方醫生說:「你幹嘛?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去甚麼派出所,誤會,都是誤會!」
病房門被推開,老林警察和小林警察出現在門口。
老林警察慢吞吞地說:「有人要去派出所?是你嗎,劉建明?」
方醫生徹底愣住:「你……」
小林警察快人快語:「用了假身份證辦了假車牌號,查你們老底是費了點工夫,不過就算你們不自投羅網,我們馬上也要去你家找你了。」
我聽明白了,原來方醫生不僅醫術是假的,就連姓名也是假的。
方醫生,不,劉建明聽見警察喊出他真名的那一刻就徹底蔫了,只會重複:「都是誤會啊,真的,都是誤會。」
老林警察說:「是不是誤會,跟我們去趟所裡就知道了。」
頓了頓,他又看向我和外婆,表情溫和了許多:「關倩,你的情況特殊,我給他們做完筆錄後,再有情況要核實的話,不用你跑,所裡會來同志到醫院來找你。你安心養病,好嗎?」
其實,看到他們倆進來的那一刻,我緊繃的弦就松了。
此刻,全身的痛又開始清晰起來,一點、兩點、千百點,每一處都痛得我想哭。
我哽咽:「好,謝謝林叔叔。林叔叔,我能不能再跟你說句悄悄話?」
他附耳過來,我小聲說:「我知道你們辦案的過程會比較長,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那麼久。錢追到了之後,外婆要還鄉親們的錢,說不準還要給我辦葬禮,她肯定不會給自己剩多少。我還有張卡,裡面存著兩萬八,那裡面是我賣攝影器材的錢,留給外婆養老。等我死了、葬了,沒有可以花錢的地方了,你再把卡給外婆,密碼是她的生日。銀行卡就放在我老家的書桌最小的抽屜裡,裡面還有一封遺書,我外婆不識字,你回頭念給她聽。」
老林警察再抬頭看我的時候,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看錯,他的眼圈怎麼有點紅。
我問:「可以嗎?」
他點一點頭:「包在我身上。」
外婆擔心地問:「有甚麼話呀,甚麼話不能跟我說?」
老林警察閉了閉眼,轉過去看外婆的時候,臉上又是人民警察穩重嚴肅的表情:「這是我和關倩的一個小約定。」
我閉上了眼睛,隔開外婆疑惑的神情,喃喃:「你們快走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病房門開了又關。
姓方的喋喋辯解聲、李姨跟他的爭吵聲、雷哥的怒罵聲和小林警察「都給我閉嘴」的呵斥聲都漸漸消失。
唯一能感知的,是外婆緊緊握住我的那雙手,好像無論如何也不會松開。
我睜開眼睛,她就很緊張地看我:「怎麼了倩倩?」
我笑一笑:「你織的那條圍巾,織好了沒有?我想戴了。」
紅色的毛線圍巾,溫暖地包裹住我的脖頸。
連同外婆粗糙卻溫暖的手掌,輕輕覆在我面頰。
我閉上了眼睛。
我累了,真得好好地睡一覺。
睡到長夜將明,睡到檢測儀器尖銳的嗡鳴也喊不醒我。
我戴上了這條圍巾,無論去多遙遠的地方也不會害怕。
天會亮的,無論多晚,總會亮的。
而我,有外婆親手織就的圍巾。
(正文完)

【番外】
關倩走的那天,杭州又下起了雪。
我們接到電話往醫院趕的時候,不約而同都穿了黑色。
關倩那時還睜著眼睛,看見我們,幾不可察地笑了一笑。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一雙眼睛,固執地不肯閉上。
外婆泣不成聲:「你放心走吧,我會好好的,你不用擔心我。」
於是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慢慢滾了下來。
她手裡攥著一條新圍巾,紅色的,細密的毛線針腳。
而圍巾的另一頭,被她外婆牢牢地握在掌心。
那條圍巾好像是個隱喻:這一老一少相依為命的紐帶,直到關倩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曾斷開。
如果你問我,關倩是個甚麼樣的人,我一定會說,她啊,是個小騙子。
她自己親口說的,說結婚的時候要收我們紅包的,不僅要收我們紅包,還要我們做伴娘。
結果呢?這個小騙子跑路了,不僅沒要我們紅包,連做伴娘的機會也沒有給我們。
這年頭,錢拿在手裡卻送不出去,也是沒誰了。
她明明愛財如命,臨了,卻顛覆了我們對她的印象。
開玩笑的啦,其實我知道,關倩這個人之所以拼命賺錢,完全是因為她從小到大都過得很苦的緣故。
因為苦著長大,所以只能靠自己。自己勞動所得的錢,一分也舍不得多花。這個邏輯很簡單,想想卻心酸。
跟她認識這麼久了,她只喝過一次酒。她喝醉了我才知道,那天是她爸媽的祭日。原來她只有一個外婆,爸爸媽媽在她小學的時候就出車禍沒了……
我都不明白了老天爺,她都慘成這樣了,你怎麼還要讓她得癌癥啊?不是都說運氣守恆嗎?怎麼到她這裡全是噩運,沒一點幸運呢?
或者,老天爺,你是不是覺得她實在太慘了,你看不下去了,所以想早點帶她回天上做仙女?
拜托了,一定要是這樣啊,不然,她外婆都沒有念想了。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給我們寢室的姑娘,還有辦案的警察每人織了一條圍巾。
老林警察說,按規定他們是不能收的,但是,他知道這是老太太的一點寄托。
外婆說了,看著我們幾個姑娘戴上圍巾,她就好像看見關倩戴上了一樣,挺好,挺好。
我爸媽讓我以後常去看外婆,其實他們倆不說我也會去的。
關倩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以後我就有兩個外婆了。
對了老天爺,你記得跟關倩說一聲,那兩個騙子都判了,現在已經在坐牢了。警察順籐摸瓜,還破了好幾樁案子。被騙的錢也都追回來了,老林警察幫忙存進她給外婆留的那張卡裡了,她不用擔心外婆的養老。
最不濟,還有我們呢。她不在了,我們就是外婆的外孫女。
在關倩的葬禮上,我們認識了雷哥。
多彪悍的一個東北漢子,給關倩上香的時候哭得不成樣子。
其實,我挺能理解他的。他這些年一直以為是自己間接害死了母親,自責了這麼久,終於發現自己也是受害者,應該是既有憤怒,更有解脫。
這些騙子都該下地獄。
雷哥說了,他以後也要像關倩那樣,把自己的被騙經历寫出來,做反詐科普,讓更多人知道騙子的套路。
「能挽回一個家庭是一個家庭。」他說了和關倩一糢一樣的話。
其實我並不意外的。
因為這些在深淵掙紮過的人,太明白彼此的苦難了,總想著拉身邊的人一把。病友之間的情誼,有時比金子還珍貴。
除了……那個李姨。
李姨和方醫生不一樣,她並不是徹頭徹尾的騙子。
方醫生跟中醫完全八竿子打不著,他是個久坐棋牌室的賭徒。但李姨,確實是貨真價實得過癌癥又幸運存活的。
正因如此,我才格外想不通,為甚麼她明明知道癌癥病人和家屬有多艱難多絕望,卻還是要殘忍地從她們身上騙錢牟利呢?
或許,騙人的過程中,她不是沒有動搖過的。
這也是為甚麼,她在接受審訊的過程中,把她知道的方醫生的詐騙行跡都講了出來的緣故。
壞人偶爾也會良心發現,只是來得太遲了,代價太重了。
但我們不會讓這個代價落空,雷哥的反詐科普隊伍裡,除了我,還有小西和小蕾,未來還會有更多的人。
我年輕的、聰慧的、勇敢的朋友關倩,我想,你可以安息了。
呀,紙錢燒起來的灰燼飛起來了。
關倩,我的心裡話,你一定都聽見了吧。
那你在上面,可一定要保佑外婆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