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冠冕

別有幽愁暗恨生
江菁在阿楚走後的第三年,嫁給了趙燁。
也是那一年,趙燁登基,第二年,先皇去世。
為甚麼嫁給趙燁,她自己也一樣漠然。或許這便是京城貴女的習性,兩害取其輕,兩利取其重。
她悠悠從牀上醒來的時候,是貼身婢女露嬋焦急的面容。她一時有些迷糊,直到坐起身脖頸處傳來痛感她才反應過來。她的心立刻慌了起來,穿鞋時手抖得不成樣子。露嬋見她這樣便幫她穿衣,她即刻準備出府,卻被祖父的人攔住。
她這才知曉,阿楚竟已病死獄中。
她是不信的。若阿楚真的死了,也必死於皇權之下。
一向對她頗為寵愛的祖父禁了她的足。皇家祕事,不可僭越。她求過祖父,到最後只哀求送阿楚一程都未被應允。她在府中日日夜夜以淚洗面,心裡想著隨阿楚而去,卻又每每想到那日,阿楚對她說,要好好活著。
她不知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淚。直到有次她看到祖父來瞧她,那會兒她看著祖父,覺得他真的老了,再也不見從前的硬朗硬氣,弟弟尚且年幼,需要她照顧……
她當然知道自己有自己的責任。只是再清醒明白,終歸心結難解。她白日裝作一切正常,夜裡想到阿楚,還是忍不住流淚。她有時候想,若是阿楚知道,必然又會耍寶逗她,也會帶她出去散心的。
她每日陷在這樣的情緒裡,哭累了才會睡過去,白日又裝作甚麼事情都沒有。
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匕首深深刺入後又劃開一道口子,這口子鮮血淋灕,每日都在叫囂著疼痛與哀鳴。
她本身就是會裝的。大家都以為她嫻靜溫柔,其實她向往阿楚那樣的自由自在。前來說親的媒人給她介紹的都是溫文爾雅的公子哥兒,可她不愛那些沒有自由心性的人。
她一直都沒有去探望阿楚,她也不想知道阿楚被埋在哪裡。仿佛不去見,她便可以騙自己,阿楚只是離開了京城而已。
阿楚去的第一年,國公府前來提親的人都被打發了回去,祖父說還想再留她一年。
第二年,提親的人又被祖父打發走了,她也不知為何。後來私下祖父曾和她提到,皇帝的意思是要她去做太子妃。
她當時反應激烈,她是萬萬不會嫁給害死阿楚的人!直到那日祖父與她談話,祖父意思是皇命難違,皇帝賣他這個面子還來詢問,已是莫大的恩典。其次,江菁的父親是個不中用的,她是嫡女,娘親在她四歲時生下景安便沒了。父親寵愛小妾,她與弟弟這些年若是沒有祖父護著,日子不會好過多少。只是祖父會老,會死,他希望江菁能嫁給太子,皇家可保她一生無虞,她將來母儀天下,府中他人有她的威懾,也不敢欺負景安。
她知道這些,她當然知道。
她忽然生出絕望,她這輩子總歸是要嫁人的,不管她會嫁給誰。
趙燁下了帖子來拜訪的時候,她幾乎是立刻,心中就已然做出來決定。後來她每每想起這日,心中還是羞愧難當,她想,她與阿楚終歸是不同的。若是阿楚必不會在意這些,她只會過好自己的,不在意這些虛名。可她卻做不到,不僅做不到,甚至會權衡利弊。
她與趙燁已兩年未見。
她見到趙燁的時候內心是有些震驚的,她剛得知阿楚死了的時候,恨不能直接提刀手刃太子。只是他是太子,她又能如何?她真的殺了他,江家會被誅九族。
這就是權力。
它能讓你一飛沖天,也可以讓你淪為階下囚。
他來告訴她,皇帝準備下旨賜婚。他準備說出計策讓皇帝改主意,需要她配合。她看著他,幾乎決絕般地開口。
「你依我一件事情,我便奉旨嫁給你。」
他聽完她的要求後,良久沒有說話。最後他問了一句她是否真的執意如此,她無比堅定地點頭,他最後也似破釜沉舟一般:「好,我答應你。」
她送他出府,她註意到他上馬與牽韁繩均用右手,左手似乎只是擺設。
阿楚去的第三年,她奉旨嫁給了趙燁。
這場國婚,他與她都沒甚麼笑意與喜氣。倒是祖父,她出嫁前一天,只囑咐了她一句:「皇家,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
她明白。
她抽空去看了一次阿楚,今生唯一一次。她馬上就要嫁給趙燁,她對不起阿楚,以後她也沒臉再見阿楚。
新婚之夜,她自己坐在房中便掀了蓋頭,婢女想說甚麼又怕沖了喜氣,終歸甚麼也沒說。她想誰也想不到,她袖子裡藏著把匕首。
若是趙燁答應她的不作數,她便只能自刎。
趙燁帶著酒氣來了,他叫眾人都下去。她看著他,內心忐忑不安。趙燁卻忽地從袖袋中掏出婚書,將它用蠟燭點燃,道:「你放心吧,答應你的事我會做到的。婚書已毀,我二人並無關系。此後你不過擔個虛名,你想做甚麼便做甚麼。」
他說完便用手擰開密道,從偏門出去了。
此後,江菁便擔了這太子妃的虛名,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先皇駕崩,此時趙燁已登基一年,她也成了皇後。趙燁算是間接幫了她,她內心無法釋懷阿楚的事,也唾棄這樣利用他人的自己。她對趙燁始終冷冷的,他們也很少見面,除卻必要的場合。
倒是趙燁,登基第一年,便有大臣上奏新皇身旁人太少,不利於繁衍皇嗣。趙燁以剛登基處理政事要緊為由擋了回去。先皇駕崩後又以國喪推了選秀。
第三年已出國喪,皇後一直無所出,言官聯合大臣天天上奏,趙燁頭疼不已,納了淑妃與一位婕妤。
這過程,江菁全然不知情的。她後來有空便住在阿楚從前那個小屋裡,宮中都說皇後娘娘求子心切,經常出宮禮佛,行善積德。她不免嗤笑。
她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的。至於這些頭大的事,讓趙燁自己去對付吧。
直到她知曉趙燁納了兩位秀女進宮。她是有些意外的。因為她曾見過趙燁失魂落魄的糢樣。
那天是阿楚的生辰,也是她走後的第五年。她當然知道趙燁對阿楚的心思,趙燁那日喝了些酒,與往常一樣,到她殿裡來準備走的時候,背對著她,有些落寞地說:
「江菁,你還記得阿楚的糢樣嗎?」
「我自然記得。」
「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本來想為她畫幅畫像的,可是我竟然畫不出來……江菁,這幅畫我已經畫了五年了,她的五官我卻一處都畫不出來……」
江菁沒有說話。她心裡又氣又急,阿楚不是你害死的麼?
只是終歸她將一切都咽了下去,只福了福身:「江菁恭送皇上。」
他沒再說甚麼走了。江菁想,他們之間要怎麼共同開口說到阿楚呢?說她知道他喜歡阿楚?還是她多想念阿楚?還是阿楚究竟是怎麼死的?還是他究竟騙了阿楚甚麼讓她不惜行刺太子?
趙燁納了兩位秀女後,江菁就更不怎麼回宮裡了。她想,趙燁終歸是要踏上一個帝王真正的路了,他不會再記得阿楚了,也不會再愛阿楚。他想到阿楚或許只是簡單地懷念一下,來彰顯皇恩浩蕩罷了。她只是個徒有虛名的皇後,有她沒她,宮裡區別不大。
直到一年後,淑妃與婕妤到她面前哭訴,都是姑娘家,她們將事情說得很隱晦。但她還是聽出來了,趙燁從不曾碰過她們。
她是極為訝異的。她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只是此事她雖面上裝作會勸皇上,但她是開不了口的。她與趙燁的關系也不是她們想的那樣。
她便只好沉默。
直到後宮來了容昭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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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浮夢丹,也沒有後悔藥。
趙燁不止一次地做夢夢到那日阿楚對著他說,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總會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胸腔堵著悔恨,卻一室冷清,無人知曉。
他從前睡覺是會留一盞燭臺的。但阿楚喜歡在一片漆黑裡睡覺,起先他不喜歡,到後來被她帶著,竟也習慣了。
他如今是皇帝,人人都尊他,敬他,怕他。他想,若是阿楚在,必不會理會他的身份,他在阿楚面前,也不必註意自己的身份。
這偌大的皇宮,竟沒有他片刻可以喘息的地方。
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當初他不去強求,只當阿楚是妹妹,那阿楚至少還活著。他會看著她長大,嫁人,生子,一輩子平安無虞。
他會將自己的心意放在心底,這輩子再不會有人知曉。
可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所以他只能嘗著這日複一日的苦楚,這是對他的懲罰。他無法釋懷,因為是他親手害死了阿楚。
罪有應得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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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燁在聽到太醫說思寧公主歿了的時候,他揪著太醫的領子,眼睛赤紅,一字一句地蹦出來:「你、說、什、麼!」太醫從未見過殿下這般歇斯底裡的糢樣,直接在馬車裡就跪倒在地,只是馬車實在太過狹小,他只能一條腿跪下去,戰戰兢兢道:「回殿下,思寧公主她……確是歿了。」
趙燁將阿楚整個抱在懷裡,一直喚她,阿楚果然再無反應。他發了狂,晃動阿楚,竟也沒有反應。他真的開始害怕起來,他去握阿楚的手,她的手已然冰冷。他又急又慌,那害怕與恐懼更像刀子一樣向他襲來,趙燁只覺得氣血翻湧,他強自壓下卻遭到反噬,一口血噴在阿楚的衣服上,他仍舊強行撐住,立刻吩咐馬車掉頭去皇宮,那裡有成群的禦醫,他不信!他只喂了阿楚一點蒙汗藥,她會睡過去而已,沒有理由會死!
到了宮中,他不顧太醫的勸阻,強行抱起阿楚,向屋內奔去。太醫們都趕來,卻全都束手無策,跪倒在地。
這個時候,皇帝來了。
「你這樣大的陣仗要做甚麼?太醫院做錯了甚麼,要被你這樣斥責?」
那一瞬間,他是懷疑父皇的。他懷疑是父皇暗中動手的。只是他終歸還是恢複了理智,太醫們默契地退了出去,只留他與父皇兩人。
「是不是你殺了阿楚?」他有些癲狂,甚麼父子君臣,全然拋諸於腦後。
後來趙燁才知曉,父皇與他一樣的心思。結果藥物沖突,導致阿楚沒了。
他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是無法接受的。他幾乎想殺了自己,他責怪自己為何自作聰明,揣測聖意。
趙燁的左臂傷口早已裂開,全憑一股子精神支撐到現在。他聽聞阿楚的確是沒了,只覺得恨意悔意一齊翻湧,嘔出好幾口血癱倒在地,後因失血過多又昏迷了過去。
太醫頭上已滿是汗珠,原本這左臂的傷口過深,倒還有一些希望進行恢複。如今只怕是……再無可能。他向聖上稟報殿下病情,已做好了被問罪的準備,不料此次聖上卻並未發難,只讓他盡力醫治。
母後已經自盡,阿楚也離開人世,趙燁在昏迷中只想永遠這樣沉睡下去。甚麼江山社稷與他又有何幹?父皇又不止他一個兒子。
他本來也就是該死的人。
命運既然如此反複無常,那便從他這裡了結。
可命運卻偏偏不肯從他這裡了結。
他只昏迷了兩個時辰便醒了過來。他是被痛醒的,太醫正在為他左臂包紮。父皇站在他牀邊,讓他早點將阿楚入土為安。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完成這件事的。他只知道,他應當將阿楚安葬在她娘親的身邊。阿楚的碑是他一點點篆刻出來的,幾天幾夜不曾合眼。他不知道要以甚麼樣的身份來篆刻,思來想去還是只刻了她的名字。
她叫林楚,她一生自由瀟灑,不應當被任何東西所束縛。
他想,刻完他向父皇拜別,是他罪孽深重,殺人償命。即便他沒有親手殺了阿楚的娘親,但是他母後動手的,他也是知情的。他應當隨她而去,一命還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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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燁小的時候被母後嚴厲管教,不得片刻自由。他一直在母後面前裝得懂事成熟,到底他那時還是孩童,心底深處想法卻從不告訴母後,甚至發展到後來,他的謊話隨口就來。
那時他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作弊高手。因為他會做一半真,一半假,沒有人能看得出來。
趙燁是孤獨的。宮中其他皇子並不與他來往,因為他是太子。即便來往,表面也非常註重禮儀身份,說話時刻拿捏分寸,他是非常不屑的。其他也有公主常來母後殿中走動,他看得明白,哪些人是為了攀附他的未來,哪些人為了父皇的恩寵。
他仿佛天生就有這樣洞悉人心的本事。所以他是高傲的,不屑的,也是孤獨的。
直到賀朗來到宮中。賀朗並不拘泥於他的身份,他們第一次相遇,就打了一架,並且趙燁輸了。
後來有段時間他與賀朗幾乎是一見面就掐,他們默契地沒有告訴任何人,即便有時候臉上帶了傷,也默不吭聲。
這樣的局面被打破是在半年後,他中毒了。投毒的是六皇子的母妃。
他虛弱地躺在牀上,肚子很疼,不過他還是默默忍受著。賀朗來看他,他能瞧出賀朗眼裡真切的關心與擔憂。他想假如他死了,可能真正為他難過的只有賀朗吧。
單純地因為他這個人而難過。
母後會難過,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但他也是她網住權力的棋子。父皇會難過,但他覺得可能父皇更多在於他的天下沒有了符合他期望的繼承人。
愛是有條件的。
他雖不喜其他皇子,也未將他們當做兄弟,不過他的確從來沒有想過害他們。
經历會改變一個人,此次事情也改變了趙燁。他明白過來,如果說他註定要坐這個皇位,那一切都是註定的。註定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他憑甚麼要死呢?該死的是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後來他以結黨營私、謀逆之心的罪名將二皇子送入獄中的時候,二皇子對他說:「趙燁,你生來是皇後的兒子,嫡長子身份讓你享盡榮燿,父皇對你青眼有加。所以你總是高高在上,睥睨眾生。你對我們總是不屑的,那是因為你得到這一切太輕易了。我並未輸給你,我是輸給了這體制。」
趙燁聽他說完轉身便離開,離開牢房那段路,他的內心是嘲弄的。他嘲弄命運,嘲弄這求而不得。他本無意於太子之位,卻偏偏讓他困在其中。想得到這權力的人比比皆是,卻又一一兵敗於此。
他們都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他們其實誰又贏過誰呢?
只是已然踏上的路,他無法回頭。
所以得知父皇外邊有私生子的時候,他本身也是極其不屑的。他甚至覺得,鄉野長大的又能有多少本事?他不覺得自己需要去防著他。但他能看出母後的殺心,那是出於嫉妒。
他並不想惹得母後不高興。母後下定決心的事他是撼動不了分毫的。何況他想對付的人是三皇子。
後來每每趙燁想起這一幕,他覺得都是他自己的報應。正是他如此無謂皇權鬥爭中的鮮血,才會鑄成大錯。
一步錯,步步錯。
他去求見父皇的時候,父皇早已擺好了酒在等他。他並未與他說其他,只說了一句:「人人都道最是無情帝王家,其實不是帝王家無情,而是帝王家,容不下那半分的真情真意。」
因為在權力的漩渦裡,真心真意反而會害死一個人。
父皇與他說到了那場戰事。
「燁兒,你一直生長於皇宮,所以不曾親眼見到,帝王之位對你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朕派你去一線,想必你看到了百姓無辜,流離失所。你有帝王的才幹,只是历練太少。但是經此一戰,想必你明白,真的做一位明君,其中殫精竭慮,謀求算計絕非常人可勝任。治理國家,也絕非理想當然。」皇帝給趙燁斟了一杯酒,頓了頓,「思寧去了父皇也很傷心,燁兒,如今我北朝剛历經戰事,朝中權力更迭,百廢待興,需要一位新的君主。這位子,將來便是你。朕相信你,你會做得很好。」
「父皇,兒臣……不想做這皇帝。」趙燁說著又向聖上跪了下來,他這前面的路既已無法回頭,那不如從他這裡了結吧。
「為父已經沒幾年可活了。」聖上說著嘆了口氣,此刻他們倒像是尋常人家的父子,「燁兒,你只是一時走不出來罷了。這天下,父皇只能托付給你了。」
趙燁後來才知道,原是之前那西越和親公主,她剛來的時候便一直下慢性毒,每次只有一點點,不易察覺,雖然後來發現,不過父皇的身體終歸已傷到了根本。
趙燁不記得自己怎樣回到行宮的。他在自己行宮裡待了一段時間,他當然明白民間疾苦,只是難道除了他,其他人不可來做這個皇帝嗎?
他知道自己不應當這樣狹隘,說出去為了一個女子要死要活。只是是他親手害死了阿楚,這一點他始終無法釋懷。
最終他還是屈服於現實。父皇的身體的確慢慢開始衰敗,他身處高位享受榮華富貴,他明白,他不應當逃避責任。
登基大典的時候,他戴上冕旒,原來竟這樣沉重。他是新的君主,他將要為整個天下負責。
趙燁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政事上。他的確有天分,頒布一些政令,改革一些舊時做法,減免稅負,的確帶來了良好的循環。他又著重處理吞並的西越,委派官員,安撫民心。
唯一讓大臣發愁的便是趙燁的後宮。
趙燁登基七年,膝下竟無一子。後宮嬪妃也很少,雖說陛下最好不要沉迷女色,但絲毫無興趣,也愁壞了言官。
皇後也不像皇後,一天到晚地出宮禮佛,後宮眾事絲毫不管。皇帝竟也不惱,由她而去。雖說國公府曾是開朝元老,陛下倒也真的給足了面子。
趙燁登基第三年,選秀封了位淑妃與婕妤。五年後選秀封了位昭儀。
縱然是帝王,也有他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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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燁在那日顧暮容哭訴問她有甚麼錯的時候,他還是走了。他平日將心思全部放在政事上,用來逃避這些,如今他卻逃避不了了。他給自己建了一間小小的密室,只有這一方小小的密室,才是他真正得以輕松片刻的地方。
屋內甚麼都沒有,只有畫像。他望著畫像出神。
他知道,他終歸是要有子嗣的,否則這龍椅將來又要傳給誰?子嗣不定,天下容易動蕩,導致民不聊生。他是君主,不能做此冒險之事。只是……他真的做不到。
他又想到以前。
阿楚一開始對他,更像是青梅竹馬的感情。他察覺不出阿楚對他的心意,好像阿楚只是順其自然恰巧是他而已。後來行軍路上一路相處下來,他是親眼瞧著,阿楚由一開始見到他只是笑吟吟地叫他一聲葉照,到最後見到他時都是開心地飛奔過來一把抱住他。
他們那時同處一屋,晚上她大大咧咧地直接脫去外裳,又將長襪脫掉,將白皙的小腳丫往水裡一放,完事還讓他給她擦腳。他忍不住逗她:「你這樣豪放顯得我倒像個小娘子了。」誰知她一點不在意他的打趣,小眉毛一挑:「這有甚麼?你沒長腳啊?咱倆不是長得一樣的哪~這外裳又怎麼啦,我裡面不是還有衣服,這又怎麼了。我娘親說過,你這是……你這是……」她似是忘記了,揚起她的小腦袋,認真地想了想,說道:「你這是封建思想!害人不淺。」
他看著她得意洋洋的樣子也未與她爭辯,只是幫她擦腳後很難不起波瀾,便囑咐道:「你在我面前這樣便也罷了,在其他人面前可不能這樣。」
「哼,這有甚麼啊?我穿得可嚴嚴實實的。葉照,你怎麼了,你耳朵怎麼紅了?」
他不想讓她看出他的窘迫,便急急地催她趕快睡覺,將燈吹滅了。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幻想過多少讓他心馳神往的場景。
他想,那天,她會是一身嫁衣,紅色豔麗,必會沖減掉她身上的清冷。她會在他掀起蓋頭的時候笑吟吟地看著他,他們會一起喝合巹酒,她會如同所有的新娘一樣,帶著嬌羞。
他會認真地吻她,吻遍她每一處,看著她,擁有她。她會只在他面前綻放她的美,她的豔麗奪目,她的光彩照人。
他不止一次地想過,那樣的她有多動人。想必她也會是主動的,開心的,熱情的。
她會在他身下,眉眼彎彎地瞧著他,那清冷會一寸一寸地褪下去,暖意會一層一層被他用吻帶上她的臉頰,他們會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他們會融為一體,再沒有甚麼能將他們分開。
其實他若是想,他隨時都可以。但他不想怠慢了她。她此時心智終歸還未成熟,帶點男子氣。他並不著急,他想他們的一切,都應當是最好的,最完美的。
可是最後,她奔赴黃泉,再也未叫過他一聲葉照,也未再看過他一眼。
趙燁將手深深地插進頭髮裡。
他想到了那日容昭儀的哭訴。她們又有甚麼錯?她們嫁給了他,此生再也出不了皇宮,到死都是皇家的人。他是作弊的高手,他會去後宮真的與她們就寢,可卻從來不碰她們。他本就洞察人心毫不費力,他當然能看出這些女子的眼裡,由一開始的期待,到最後都帶著哀怨。
而這一切,罪魁禍首都是源於他。
或許,或許讓她們至少有個孩子……或許有了孩子,她們終歸也熱鬧點。
趙燁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想,從他戴上那冠冕起,很多註定了的事,他改變不了,只是時間的早與晚罷了。
他當晚去了容昭儀的屋裡。他是清醒的,他並沒有喝酒,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裝作疲累或者借口有事。他其實有些木然。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喜歡阿楚。
他能看得出來她很緊張。他只能安慰她,又像是安慰他自己:「別怕,都會過去的。」
顧暮容第二天醒來還是有些暈暈乎乎的。她不敢相信,她已經真的侍寢了?她想到昨晚,他柔聲安慰她,其實她並不害怕,她只是擔心自己是不是又會被誤認為是林楚。只是他很清醒,一直都很清醒。她其實心裡明白,但這樣已經很好了,她不想奢求太多了。
他對她並不粗暴,甚至體諒她是初次,照顧了她良久,待她適應了才繼續下去。她決定讓自己不要想那麼多,就這樣過下去吧。這樣便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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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燁沐浴後獃愣了半晌,他知道,有了第一次,開始了便不能結束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輛失控的馬車在奔赴懸崖,遲早有一天,他會摔得粉身碎骨。
這是他自找的。
他應當受著。哪怕日日夜夜品嘗噬心之痛,也是他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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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卿卿第一次見到趙燁的時候,是在宮裡的宴會上。那時只是中秋佳節,先皇設宴,眾人都攜家眷前往。她見到趙燁的時候是通報太子駕到,她才知曉他是太子。皇家的孩子自然是出眾的,品性、才華、樣貌、武藝,趙燁都是個中翹楚。
她是願意進宮的,並且被選上了,一開始定的是昭儀,侍寢後便封為淑妃。
只是她未曾想到,此侍寢卻讓她有難言之隱。
她性子沉靜婉約,一言一行均是大家閨秀的糢範,這內裡的情況,實在讓她難以啓齒。此時趙燁已是皇帝,她更有些怕他,他說如何就如何,絲毫不敢過問。她怕僭越,也怕她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其實知道皇上應是有個深愛的女子,因為她曾瞧見過。那一年元宵燈會,她是想上街碰碰運氣,哪怕只是遠遠地瞧他一眼也是好的。她看到太子挽著一女子的手,笑得開心極了。她從未見過殿下那般放松身心的笑,那笑意直達眼底,他眼裡滿眼的她。他牽著那女子的手,另一手還拿著許多小玩意,那女子生得標致,笑起來暖暖的,手上舉著臭豆腐往他嘴裡送。殿下似是不喜,硬著頭皮嘗下一塊,她看著他那副樣子,忍不住笑了。丫鬟都沒明白她在笑甚麼,她是覺得,這樣子的他,真是可愛得緊。這才是少年郎應該有的樣子,而不是日日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只是後來她進宮,她並沒有看到那位女子。她再也未看到過皇上那樣開心的樣子。
他對她很客氣,也從不吝嗇賞賜。只是她總覺得他有些鬱鬱寡歡,眉宇都彌漫著悲傷。
她並不怪他。是她自己要嫁他的。除了牀笫之事,他對她真的還算不錯。賞賜、位分、母家,他都照顧到了。
她並不奢求甚麼。她想著他可能是遇到了甚麼事,那件事一定叫他很為難。她想著她便陪在他身邊,照顧好他便可。
那日他來她寢殿歇息的時候,她以為還是與往常一般,並未做甚麼準備。他突然褪去她衣裳的時候,她整個人卻忽地害怕起來。因為她覺得這樣的皇上讓她太陌生了。
她雖然害怕,卻不敢出聲。她怕掃了他的興致,可卻抑制不住地有些顫抖。他似是察覺到了,握了握她的手,似是安撫她,叫她別怕。他細細密密地吻她,讓她忍不住輕哼出聲,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會這樣主動,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幸好他沒說甚麼,燈也滅了,一片漆黑裡看不到她的臉紅。
女人總是敏感的。她知道,雖然昨夜他待她極為溫存,但他沒有吻她。
吻和吻,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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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昭儀進宮後的第二年有喜了。容昭儀有喜後的第三個月,淑妃也有喜了。江菁得知這個消息後,她內心升起一股不可言說的痛苦,為阿楚,也為她自己。
她想,趙燁終歸是忘記了。這世上,終歸也只有她一個人記得阿楚了。
時隔多年,她又去了阿楚的墓前。她想,趙燁應是很久沒有來過了,因為墳頭都長滿了青草,路上的花也沒有了,只剩這一片翠綠的竹林。
她一直覺得自己沒臉來見阿楚。但她知道,趙燁抽空會來的,每次都親手掃墓。她又想到了容昭儀懷孕,她想,終歸是不一樣了。
她望著石碑,耳畔傳來竹林的沙沙聲。她想到那一年,阿楚同她說,她娘親形容她就像一株翠竹。她並沒有見過阿楚的娘親,但她想,那也必定是個奇女子,這比喻何其準確。
竹子堅韌,挺拔。阿楚正是這樣,不管在哪兒,總是挺拔的,她眉宇間帶著淡淡的疏離與清冷,嘴角不笑的時候透著一股倔強。她總是生機勃勃的,看著她仿佛覺得遇到天大的事也不必驚慌,遇到過不去的坎也不必害怕,她就是透著這樣的韌勁。
只是她一笑啊,眉眼卻忽地生出許多暖意來,眼睛亮晶晶的,透著機靈與狡黠,嘴角揚起來,整個人像小孩子一樣甜甜的,讓你忍不住想誇一誇她,抱一抱她,甚至忍不住想親親她那副神採飛揚的樣子。
她想得出神,直到身後傳來熟悉的一聲:「小江子,是你嗎?」
江菁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她看到了誰?她看到了阿楚!
她還是一身男裝,頭髮似男子般束起。她比剛從戰場上回來那時白了一些,也胖了一些。臉上從前的那道疤也沒了,比以前還多了些俠氣,她就這樣站在那,笑吟吟地看著她。
「阿楚,你還活著……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江菁不可置信地連往前走幾步,她有些顫抖地去摸了摸阿楚的臉頰,那臉龐溫熱真實的觸感,讓她內心的喜悅如湖水一般一圈一圈漾開,遲遲不能平靜,讓她真的明白了喜極而泣這句話。
江菁的淚落得無聲無息,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甚麼,只會不停地重複:「你還活著,真的太好了阿楚,你還活著……」
「我當時走的時候讓人給你送帕子遞信的,你難道沒有收到嗎?」
江菁搖搖頭表示不知,但她此刻不想在這瑣事上浪費精神,她打斷阿楚:「這些都不重要了,阿楚,都不重要,你還活著這是最要緊的。」她忍不住撲上去緊緊地擁抱著阿楚,然後放聲大哭。
江菁從未如此痛哭過,她不知道為甚麼自己這麼傷心難過,似是要將她這一生的眼淚都哭完。阿楚甚麼也沒說,只抱著她任她哭,時不時撫一撫她的背。她哭到最後累了,心底好似一根弦突然松了,讓她在此刻竟然想睡覺。她將自己與阿楚分開,才發現阿楚的半個肩頭都已被眼淚沾濕。她看著阿楚又笑了,阿楚竟然還活著,這樣真好。
此時已是她們分別的第十二年。
兩人一同回到阿楚與娘親從前住過的小屋,還同年少時一樣,晚上歇在一起。她們彼此心裡有太多的話想問對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卻又默契地並未提到江菁喜歡阿楚這件事。
於江菁而言,她很感激阿楚沒有提到這回事。她也很感激阿楚沒有因為這件事與她疏遠,將她看做一個怪胎。她還是同往常一樣待她,這讓她很知足,阿楚有自己的人生,她不應當去影嚮她。
於林楚而言,她只是想到了這件事,卻又不太好開口。
兩人也都默契地沒有提趙燁與賀朗。她們並沒有說從前的事,反倒是都想問對方後來過得怎麼樣。只是兩人眼神相交,又默契地笑了,都沉浸在這重逢的喜悅裡。
她們抵不過困意後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早上,江菁推開門便看到一個陌生男子站在院外,一臉憤怒地看著阿楚。江菁看向阿楚,發覺他們應是認識的。那男子一股飄逸脫塵的氣質,似是不沾染這塵世半分,身形瘦削,一身白衣飄飄,眼裡盛著怒火,看到林楚後便一言不發地走了。
江菁正要問阿楚這人是誰,沒想到阿楚竟連連說了幾句壞了壞了,說著有些焦急,用紙筆留下她的住址,塞給江菁,道:「小江子,我現在有要緊事,這是我現在的地方,你隨時可以過來找我。其他一切我晚點過來再向你解釋,我先過去了。」
說完阿楚便急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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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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