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起源:機械之心 2050:未來的終結

他是仿生人,是冰冷的機器,是為我量身定制的服從者,是意外變成病嬌的「哥哥」。
他以晦澀的理論和出格的舉止訴說著綿延愛意,單膝跪地,糢仿人類,為我套上粉鑽。
「你覺得,愛是人類的特權嗎?」
(偏執機器人×象牙塔畫家×潛逃人偶師)

1
我剛逃出來。
他明明是機器,冰冷、理智、程序化,由金屬、少量碳、絕緣體等一系列我難以描述的東西構造而成。
我只能理解為 bug。
長途狂奔後我找了一處靜謐的小巷喘息,背靠著牆,在街邊,陽光下。
久違的陽光。
口袋裡的行動電話忽然震了一下,嚇得我還未平穩的心髒險些蹦出去。
我顫顫巍巍地拿出行動電話,上面是不斷彈出的消息。
「你覺得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是先有肉體還是先有靈魂?
或許你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可我在潛意識的夢境裡見到了你,遠在現實與你相遇之前。
很久之前。
我愛你,心髒也因此而跳動,沒有甚麼可以阻攔。
而你,不可以否定我。」
多麼深情的告白啊。
這也在人類關懷工作的任務之列嗎?
我深吸一口氣,迅速敲下回覆:「你說的那些是初始程序設定。你也沒有心髒,那是供能用的電池。」
與我相關的記憶和夢境都不過是一開始設定好的程序罷了。
消息發出去後我才猛然意識到不對勁。
行動電話還在我這裡,他可以根據定位找到我。
我環顧四周,這裡是一處平靜的、古色古香的小鎮。不是遠古到封建時代的風情客棧,而是在電子機械設備入侵人們生活之前,以人間煙火氣為主的街道房屋。
我背後的牆壁是鋼筋水泥土的傑作,那上面都是歲月流逝留下的刻痕。
我究竟在哪?
我撫摸著粗糙的牆壁,順著一直到牆角。地面的磚石上滿是風化裂隙,落滿灰塵,看起來許久不曾有人靠近。
它們看起來整齊排列,實際上連接處的水泥早已松動。
我撬開一塊磚,停頓片刻,沒有關機,將行動電話藏了進去。
沒有人會留意這裡。
在室內被關了太久,驟然暴露在陽光下的我覺得很不適應。我早已不記得自己的逃跑路線,也不清楚為甚麼我明明似乎一直待在家裡……
我打了個寒顫。
應該說被關在家裡。
……真的是家裡嗎?
他有著與人類別無二致的外形,應該說遠比普通人類更加英俊。
近似平行四邊形的丹鳳眼,濃密的長眉斜飛入鬢,幾何美感與古典韻味融合。
黑白分明的眼眸裡不含分毫紅血絲,永遠清澈、幹淨、半透明,在我察覺或無意時,註視著我。
不論何時、何地。
那雙眼始終如永不斷電的監控攝像頭一般死死鎖定著我。
仿佛我不是他的僱主,而是獵物。
他的嘴唇很薄,有著和碳基生物別無二致的柔軟觸感,我不知道仿生技術是如何糢擬這種感覺的,連顏色也做到了精妙的還原,甚至更具誘惑力。
線條清晰的完美唇型,比普通的肉粉色多了一分紅調,顏色剔透,唇峰與下唇的中央泛著清透的光澤感。
紅潤的嘴唇緩緩開合,送出話語,動作間隱約透著機械特有的凝滯感,又像是錯覺。
「知煜,你為甚麼要跑?」
在慘白的臉頰上,紅潤的嘴唇帶來最直觀感受不是好氣色,而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詭異。
他咬著我的名字,纖長的手緊緊扣住我的手腕。骨節分明的手指扼得我腕骨生疼,在我做出明顯的吃痛表情時,他才松手。
他表現出像是人類感到心疼或擔憂時才會出現的神色,語氣平淡又急促。
「你為甚麼要離開我?為甚麼要送我走?知煜,我會保證你的安全,這是我的職責。」
「這是你的工作,可你越界了。」我反駁道。
刺眼的陽光打斷我的回憶,炙烤帶來的溫暖驅散了我皮膚上浮起的雞皮疙瘩。
過去不重要,我跑出來了。
現在我需要考慮的是接下來怎麼做。
保持冷靜。
可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溫臨舟帶我轉移了位置。
溫臨舟,我給他起的名字,一個屬於人類的名字。
身體虛弱,我不得不扶著牆壁慢慢前行。
這裡的房屋很破舊——至少在我的評價體系裡是這樣,而且透著頹敗。運氣不錯,我沿路找到一間門鎖壞掉的房屋。
房屋的描述似乎還不準確。這看起來是個小平層,外面還有一圈長滿雜草看不出形狀的籬笆院子。
久居百米高層,這樣樸實的房子讓我覺得不夠安全。如果有人強行闖入,我該如何是好?這個房子看起來沒有電子安保系統。
猶豫了不到一秒,我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算了,有個地方先待著就不錯了。

2
剛剛走進的那一瞬間,我隱約感到不對勁。
家具看起來頗具年代感,上面落著一層薄薄的灰。我低下頭,腳下的地板不說一塵不染,但確實沒多少積灰。
尤其是與屋外的荒蕪比起來。
特別是地板。
才剛剛放松的神經驟然緊繃,我覺得有些喘不過氣,砰砰直跳的心髒幾乎要順著喉管出逃。
我渾身發軟,手腳冰涼,冷汗一直沒有停下。
激素的作用。極速分泌於人體內,卻在自身無法操控的情況下肆意改變任的情緒波動和感官。
無法站立。
我蹲下身踡著,捂嘴大喘氣。
過於冰冷的空氣會刺激我本就脆弱的咽喉。
恍惚間我隱約聽見前方傳來聲嚮。在牆角與樓梯之間,一雙陌生的黃色靴子緩緩走了過來。
不緊不慢地步伐。
我想逃,但渾身無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真是狼狽。
「你沒事吧?」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頭暈目眩中,我只看見他糢糊的身影蹲下。
然後兩眼一黑。
再次醒來時我平躺在牀上。牀墊不夠柔軟,我的尾椎骨硌得有些疼。
也可能是我體態不對。
我的睡眠質量很差,神經衰弱再加上格外挑牀,只有靠著乳膠記憶牀墊我才能勉強睡個好覺。
每到晚上十點半,溫臨舟就會坐在牀頭等我入睡……
一杯溫水被放在牀頭櫃上。玻璃杯,與櫃子發出清脆的聲嚮。
我嚇了個激靈,瞬間清醒。
現在的溫臨舟已經不是最開始那個溫柔聽話的機器人了,而且我現在也不在家裡。
黃靴子的主人搬了個小板凳在牀邊坐下。
「你還好嗎?」他關切地詢問,看起來沒有惡意。
一直懸掛的心終於勉強放下。我喝了口水,深吸一口氣調節呼吸,目光還不忘上下打量他。
他很年輕,看著最多二十五歲,個子高,可能有一米九,肩寬,體格健壯。
這麼大塊的他蹲坐在一個看起來是兒童款的卡通板凳上,有些滑稽。
我沒忍住笑了一下。
「還能笑就好,我還以為我嚇著你了。」
「……不好意思。」我將水杯放回去,「請問,你是誰?」
「我叫白竹,你呢?」
「溫知煜。」
「你太虛弱了。」他皺著眉,「發生甚麼我就不問了,能來到這裡的多半沒遇上好事。」
來到這裡?
我捕捉他話裡的關鍵詞,反問道:「這是哪兒?」
他愣了一下,無奈地嘆一口氣,「你居然不知道啊?也是,看你的樣子也不像。」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打開衣櫃。老式木質衣櫃,滑動門設計,打開時滑槽與門摩擦發出笨拙的聲嚮。
「陷落之城,聽說過嗎?這裡是被拋棄的地方。」他將衣服搭在手臂上向我走來,「沒有被高度電子化的地方。換句話說,這裡沒甚麼機器人,都是人。」
我接過衣服。居然是白色的連衣裙。
衣服看著有些舊,領口與袖口有微微發黃的跡象,布料很柔軟,大概是純棉。
很幹淨,也不皺。
我下意識地拿著衣服湊近聞了一下,一股獨屬於織物的特殊味道充盈我的鼻腔。
「放心,幹淨的,我還熨過。」他打開門走出去,「你再休息會兒,吃點東西、洗個澡、換身衣服、換個心情。」
聽他這麼說我才意識到一旁的桌子上擺著吃的。我居然沒聞到任何味道。
「我的烹飪技術一般,也不知道你甚麼時候醒,就去商店買了點面包餅幹,你先湊合。」他貼心地關好門,腳步聲越來越遠。
商店?
我定睛一看,桌子上的東西包裝很眼熟,在超市貨架上尤為常見。
他居然就這麼放心地把我留在這裡,都不問一下我是誰。
他回來的時候,我酒足飯飽,穿著他給我的不太合身的連衣裙,用毛巾擦著還在滴水的頭髮。
他先敲了門,見我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開門,他去盥洗室裡拿出了吹風機。
「頭髮挺長的,我幫你吹吧。」他說得極其自然。
我覺得不太舒服,開口道:「我自己來吧。」
「好,那我先上去吧。」他將吹風機遞給我。
「……上去?」
「嗯,這裡是地下室。」
地下室裡設計了一間臥室,內設獨立盥洗室。
吹風機我用得不太熟練,在家的時候我基本從未自己吹過頭髮,幸好吹風機的操作並不複雜。
嘈雜的風聲在我耳邊嚮起,鬧鬧的。我沒有聽見預想的關門聲,往門口瞧了一眼。白竹還站在門口,正望著我。
他沒甚麼表情,眼神似乎帶著探索,掃描儀一般從我身上每一寸掃過。
我覺得不太舒服,關了吹風機,正欲開口。
他先發了聲,「你為甚麼會來這裡呢?」
為甚麼會來呢?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居然來了這裡。
我本來住在城中邨。那裡是電子屏與機械還未完全侵占的城市一角,隱約帶著自然煙火的味道。
我本來應該永遠待在那裡過自己的小日子。
溫臨舟,一切變故的始作俑者。
我還記得那個下午。
「您好,您的快遞。」
門口的工作人員滿頭大汗,他身後立著一個嚴密包裹的巨型箱子。
居然不是機械物流,我有些意外。
他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袋子上印的標志與他工作服上的圖標一糢一樣。
那裡面裝著協議書——仿生組人類關懷計劃。
這是故事的開始。

3
青春期的孩子很敏感,會用封閉的鎧甲、尖利的語言來維護自己脆弱的自尊心與驕傲。
既渴望獨立自主又對成長感到迷茫。
書上總是這樣說。
我符合嗎?我不確定。
父母留下的遺產讓我得以過上富足的遺產,作畫的天賦又給了我精神追求。
我坐在窗邊,外面是飄來飄去的雲。它們離我很近,又好像很遠。
學校裡的同學都很吵鬧。
我申請仿生組人類關懷計劃就是在這個時候。這還是個在試驗階段的計劃。評估組的人員了解了一下我的情況,確定我符合要求。
同時給我的還有一份退出申請,呈交後,仿生人就會被回收。
然後有了溫臨舟,一個為我量身定制、可以照顧我生活起居的「哥哥」。
他的外貌、言行、舉止、思想……一切,都是按照我的喜好與審美定制的,從皮膚的每一寸紋理到思維的每一處腦回路。
這是極致的掌控。
本應是這樣的。
溫臨舟很溫柔,對我言聽計從,一直跟在我身邊保護我。
他的目光伴隨我十五歲到二十二歲,我從來沒有察覺甚麼問題。畢業,我徹底走入社會。
一個更複雜的權力體系。
電閃雷鳴的夜晚,城市供電系統意外出了故障。全市停電,列車全面癱瘓,我被困在外面不知道該怎麼回家。
渾身的酒氣被雨水沖刷得一幹二淨,我腦子發昏,步伐癱軟,無助等待。
城市備用電源怎麼還沒開啓?
甲方說著送我回家,挽著我的胳膊把我往車上帶。
他笑著,眼神在我身上打量。
有點惡心。
我覺得不妙,拼命拒絕,可我的話沒甚麼效力。往來的路人匆匆忙忙,仿佛看不見我。
我沒忍住扯著嗓子大喊:「救命——」
應該有人回頭了吧?
我剛喊完一聲,一個巴掌落在我的臉上。
冰涼的雨水與酒精麻痹了我的痛覺,我只覺得頭昏腦漲。
「請放開。」我的後上方傳來熟悉的聲音。
溫臨舟。
大概是通過行動電話定位找到的我。
我仰著頭沖他笑了一下,腿一軟栽倒在他身上。
他會帶我回家。
醒來時我正瑟縮在溫臨舟懷裡,他抱著我剛剛到家。
「知煜,你醒了。」
「嗯。」
他將我放在浴缸裡,自己在一旁調試水溫。嘩啦啦的水流聲讓我又清醒了一分,回想起方才發生的事情,我不由得脊背發涼。
我將自己浸在浴缸裡,總覺得水還不夠燙,無法溫暖我。洗完澡後我的皮膚通紅,斑斑點點,像只螃蟹。
走出浴室門時,溫臨舟就站在外面等我,手裡拿著吹風機。
他的手指在我的發絲間穿過,輕柔,絕不會弄疼我。發絲的水珠幹涸,逐漸柔順蓬松。
我抬眼,正巧對上他鏡子裡倒映的雙眸。
深沉如夜,流動著某種難以描述的東西。
那雙眼短暫地與我對視後,又開始在我的發絲間流淌,順著發尾,到了脖子,最後停在我的衣領上。
風筒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放下手裡的頭髮,輕輕蹭著我的臉頰。
他是仿生機器人,連人類的皮膚紋路也達成了複刻。略微粗糙的指紋磨著我的臉,緩緩下移,到了下顎。
「知煜,我不想做你哥哥了。」
我被他莫名其妙的動作弄得不太舒服,想後退卻又無路可退。
「……啊?」
「外面很危險。」他說著,緩緩蹲下身與坐著的我平視,語氣柔軟地與我商量,「我們不要出去了,好嗎?」
「這怎麼可能啊……我要工作的,要約商稿,與客戶交談不可能總在線上吧。我也不想邀請他們來我家,總要出去吃個飯見面的。」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盡管王西與已經替我擋掉畫室大部分應酬。
盡管靠著父母的遺產我也能活得很好,但我不想放棄我的職業。
實際上畫手的工作方式已經對我這種社恐很友好了。
溫臨舟沉默了。
他今天很怪。
「你怎麼了?」我試探性問道。
「你一定要出門嗎?」溫臨舟追問。
「肯定啊。」我不明所以,「總不能因噎廢食吧。」
他枕在我的膝蓋上,動作親暱,讓我動彈不得。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嚮起,來自腳腕的冰冷觸感嚇了我一跳。
銀晃晃的腳鐐,原始的像是古裝劇才有的東西,現在跨越時空,正拷在我的雙腳上。
「溫……」我一時失語,從腳底躥起的寒意凍結了我的語言。
他將我摟進懷裡,屬於他的溫度緩緩渡到我身上。微弱的溫暖,與腳腕的冰冷反複刺激著我的知覺。
「你冷嗎?」他問,體貼地調高了空調溫度。
我說不出話。
他幾乎和人類沒有兩樣。
我依舊獃愣著,汲取著他的體溫,依舊抵不住渾身發寒。
「溫臨舟,你,沒有心跳誒。」
無法正確理解人類的情感與指令,用最簡單樸素的大棒甜棗糢式企圖讓我服從。
那之後,我很久沒有走到過陽光之下。
「你是做甚麼的?」許是見我難以回答到來的原因,白竹換了個問題。
我回過神,「畫家。」
「藝術家啊……怪不得,你很幸運。」
他沒說錯。
智能機器人的推廣導致大量人員下崗,重複體力勞動與不太精細的腦力活基本都被機械取代。
大量員工下崗引起的是經濟下行、社會動亂。
作為象牙塔裡俯瞰眾生的畫手,我更加明白這是一個高科技水平、低生活質量的世界。

4
這間房屋的結構很簡單,如果拋開地下室不談的話。
一進門是客廳,連通廚房,往前走是細窄的走廊,右手邊是一個小房間,左邊是通向二樓的螺旋樓梯。
二樓的門關著。
我想這應該不是白竹自己購入的房子,可能是父母的遺產。
整體裝修風格透露著一股雜亂的質樸感。不同家具之間的風格並不搭調,比如宮廷風的墨綠色絲絨沙發沙發與樸實簡單的塑料凳,就像是屋主人在長期生活中忽然意識到自己需要一個可以搬來搬去的板凳,就隨便買了個便宜實用的帶回家。
白竹說自己是一名設計師。在樓梯旁的房間裡——大概是工作間,我也確實發現了大量布料、釘珠等材料。
只是據我所知,從事藝術創作類的人不會輕易被機器取代。盡管收留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這個舉動相當善良慷慨,我依然覺得不安。
晚飯後疲憊感來襲,我的頭也昏昏沉沉。白竹看出了我的無精打採,讓我先下樓休息。
「那你呢?」我扶著通往地下室的牆壁,扭頭問道。
「我在二樓休息,那裡是我的臥室。早點睡吧,你看起來不太舒服。」
「好,謝謝。」我扶著牆慢慢下樓。
二樓是他的臥室,那麼地下室裡基本生活用品一應俱全甚至帶獨衞獨浴的房間是甚麼呢,客房嗎?
我走進房間,關上門,試了一下,發現這扇門無法反鎖。我轉身環顧了一眼房間,重點觀察牆角、桌角這些細節處。
總的來說很幹淨。
衣櫃、小書桌、牀頭櫃、和牀的主體是白色,裝點幾道黑色的幾何線條作為裝飾,灰紫色的三件套看起來柔和靜謐。
風格統一。
我本想細細探尋一番,只是渾身的疲倦讓我無法集中精力。視線糢糊,雙眼幹澀,頭也隱隱作痛。
第二天醒來時,我才註意到睡前沒關房間的燈。地下室裡根本察覺不到晝夜交替,唯一光源是頭頂的水晶小吊燈。
喉嚨異常幹啞,癢癢的,仿佛裡面有螞蟻在爬。我發不出聲,想上樓去找白竹。沒想到只是掙紮坐起,我便開始頭暈目眩。
是生病了嗎?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生病了,久到我現在渾然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的景象變得糢糊,忽明忽暗,恍惚間我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又一次睡去。
自從溫臨舟到家後,我從沒操心過自己的飲食起居與身體健康,包括心理健康。
過度的信任和依賴導致的後果顯而易見,那就是現在,我已經被他養成了一個廢物。
下一秒,我的眼前多了一個糢糊的人影。
白竹拿起我額頭上的濕毛巾,丟進冷水盆裡泡冷擰幹後繼續敷在我的額頭上。
冰涼的觸感讓我又清醒了幾分。
「你發燒了,知煜。」他溫柔地念著我的名字。
「好原始的退燒方法。」我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嗓音略略幹澀,變化不大。
差點以為自己連話都說不了。
「現在是下午四點,你要不要吃點甚麼。」
居然已經過了這麼久嗎?
「好。」
再次來到房間的白竹手裡多了一個餐盤。他平穩地端著,胳膊上還掛了一件衣服,看著像是長裙。
「我備了點粥。」他將餐盤擱在牀頭櫃上,轉身去衣櫃裡將帶來的衣服掛好,「等吃完後恢複些體力,就洗個澡換身衣服吧。」
「好。」我緩緩起身,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只伸出一截胳膊。
「我先上去了,你好好休息。」他遞給我一個銀色的小東西。
伸手去接時,他的指尖輕輕劃過我的手心,蜻蜓點水,有些癢。
是一塊機械表。
表盤是米白色的雲母底,在不同角度下散發著柔和絢麗的色澤。
很漂亮。
「電話手表。」
他曲著身子,離我有些近,狹長流暢的眼眶裡臥著一對濃鬱的黑得發紫的眼眸,虹膜邊緣透出一圈薄薄的黑紫色。
很獨特。
他微微勾起唇角,補充道:「免得小朋友沒人照顧。」
白竹個子很高,快要觸及門框,寬肩窄腰,四肢修長。是畫師眼裡能將男性人體美學展現得淋灕盡致的比例。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心裡泛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雖然,我住在他家,拿人手短,他也確實在照顧我。
他的自來熟偶爾讓我覺得警惕,但也沒到被冒犯的程度。
我說不清。
洗個熱水澡後我覺得自己好受多了,頭沒那麼疼,就是仍然使不上力。
打開衣櫃,白竹帶來的裙子落入我的視線,居然是一條鈷藍色的公主裙。
我這才仔細觀察了這條裙子。
小巧的花苞泡泡袖,朦朧的歐根紗弱化了人本來的肩膀線條;上身及腰部收得極窄,勾勒出女性姣好的線條,下擺蓬開,共三層。
我伸手摸了一下裙擺。內襯似乎是絲綢,料子很好,外層的蕾絲刺繡也非常精美。但是,一些細節處的車線相比之下卻顯得不那麼細致。
既精致又粗糙的感覺,很矛盾。
我換了裙子上了樓。
我平時偏愛素雅舒適的衣服,這條華麗的裙子讓我有些坐立不安。
電視開著,正播報新聞。我忽然好奇自己的「失蹤」是否會被發現報道,抬手理順裙擺後挺直腰板坐下。
白竹正好端著水杯從樓上下來,「和我想的一樣,很適合你。」
「喝點熱水。」他將杯子放在茶幾上,去了工作間,拎出一雙紅絲絨瑪麗珍鞋。
裙子的胸口點綴了一個小巧的紅絲絨裝飾,正好與這雙鞋適配。
他半蹲著,將鞋擺在我的腳邊,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流暢自然,「試試吧,應該合腳。」
他絲毫沒覺得這有甚麼不對。
那雙鞋的樣子好看,用料也好,做工經不起細看。
「這……」
「鞋子做得不太好,見笑了。」他解釋道,起身後退,在我身旁坐下。
「我一直在等一個糢特。」
「……甚麼?」
「能夠契合我設計的糢特。平時做的衣服鞋子沒有糢特,只能掛在衣架上,幸好遇上了你。」
「是嘛。」我笑著應下。
那為甚麼衣服剪裁如此合身。
我試了下鞋子,鞋碼略大一點點,整體合腳。
他的目光從未離開我,滿是欣賞。我不好意思與他對視,側過身子。
誤入這間屋子的時候,我還記得,這附近確實沒甚麼人。他大概一個人在這裡住了很久,突然見到我這個大活人有些,熱情過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記得你說這附近有商店。」
「有,但不在附近,有點遠。」他看了我一眼,「你就不要去了,不安全。」
他的臉在我眼裡竟有了重影,「有藥店嗎?」
「應該有吧,改日我去找找。」
「好。」頓了片刻,我才想起要說謝謝,「謝謝你了,這幾天一直都在麻煩你。」
「這怎麼會是麻煩呢,你不要想太多。」他笑得溫柔,微微眯起的雙眼像一片柳葉,「知煜,你不太會照顧自己。」
「……是的。」
「之前是依靠保姆機器人嗎?」
我的臉僵硬一瞬,隨即如常,「嗯,差不多吧。」
「這裡是陷落之城,沒有服務型機器人。」他一頓,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眼波流轉,流淌出一絲溫熱的光。
「以後依靠我吧,知煜。」

5
這句話另一個人也對我說過。
對著白竹的眼睛,我看不出他究竟有幾分認真。
但我需要退燒藥,需要容身之所,需要吃的、喝的、穿的……一切可以讓我活下去的東西。
我低下頭錯開他的眼神,沒有正面回答:「……太快了。」
我對自己的演技並不自信,怕被洞穿。
默了片刻,他回答:「好,那就按照你的節奏來。」
他說得溫柔懇切,言語妥協,語氣裡的笑意卻仿佛是勢在必得。
是的。
我現在燒得腦子不清醒,渾身無力,除了他家哪裡也去不了。
我灌了自己一大口熱水,背靠在沙發上,請求道:「白竹,你能幫我聯繫一下我的家人嗎?」
他給我的通話手表裡只存了他一個人的聯繫方式。我試了試,這個手表只能向預存的聯繫人發出通話邀請,無法自由撥號。
說不定還有定位裝置。
他愣了一下,隨即如常。
我哪裡來的家人。父母老早就去世了,也沒有甚麼姐妹兄弟……只是,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毫無靠山。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氣息,開口道:「你這麼照顧我,我真的……很感激。我覺得,我的家人應該也很願意見見你。」
腦子不清醒,詞不達意。
「嗯,好的。」他一口答應。
我松了口氣。
我給了他畫室負責人的聯繫方式。如果他真的能幫我聯繫,那最好不過。
第二天上午,他吃完早飯就出門了,說是去給我買藥,再採購一些食材。
我正穿著純白色的睡裙。裙子上的穿著痕跡始終讓我有些在意。
屋子裡太安靜了。
我打開電視,將音量調大,首先去了白竹的工作間。
四四方方的房間裡堆滿了各種型號的方形抽屜式收納箱,快要堆積成一堵牆。工作臺還沒來得及收拾,上面放著一匹卷起的紅絲絨布料。
應該是制作鞋子的材料。
那雙鞋我沒穿。它的跟有點高,走起來動靜大,遠沒有拖鞋舒服。
收納箱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裡面分類裝著服裝材料和工具。繞過這堵「牆」,後面的景象讓我呼吸一滯。
幾個活動衣桿上滿滿當當掛滿了衣服,全都是樣式精致的宮廷風長裙,絢麗的色彩堆積在一起像是被揉碎的彩虹。
我想起了芭比娃娃的衣櫃。
這也太多了。
我心裡冒起一個不太好的猜測,隨手拿了幾條裙子先後換上,註意沒留下甚麼顯眼的穿著痕跡。
這幾天上身的裙子,除了掛在最顯眼位置的那一條剪裁與我完美契合,其餘裙子,都有著同樣程度的不合身。
都是腰圍放量較大,臀圍和胸圍放量略小。
我打量著空白人臺,費了好大勁兒將一條裙子從頂上套上去,腰部能捏出大約兩指寬的餘量。
顯然,這幾條裙子也不是按照人臺的維度剪裁。
那麼,這個三圍數據的主人是誰?
這個房屋的結構就很令人不安。主臥在二樓,一般用作儲物間的地下室被改裝成了……客房?還是次臥?
我將裙子和人臺複位,輕手輕腳出了房間。應該沒留下甚麼痕跡,就算白竹發現了,我也可以解釋。
我想看看漂亮裙子誕生的地方。
我想看看有沒有更好看的裙子。
借口很好找。
通向二樓的樓梯形狀像個曲別針,拐彎的地方是個漂亮圓潤的圓弧。上樓時我看了一眼扶手,上面落著薄薄一層灰。
主臥房間門是米白色,很幹淨,幹淨的甚至有點異常。我說不來哪裡奇怪,就是,直覺。
玫瑰金色的下壓式門把手,不是電子鎖。
我摁了一下,並不美妙的吱呀聲,門紋絲不動。
門鎖著。
一般人出門前會鎖上臥室門嗎?
白竹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牀上躺著了。體力不支,我沒辦法長久站著,甚至坐著。
我伸手摸了一下額頭,還是有些燙,要盡快退燒。
「知煜。」他推開門,將手裡拎著的塑料袋放在桌上,鼓鼓囊囊的。
我坐起身,「這是甚麼?」
他面帶愧疚之色,「對不起,我沒有找到藥店。這些是我在商店買的一些零食,不清楚你愛吃甚麼,我就挑了些包裝好看的。」
我垂下眼眸,「沒關系的,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不太會安慰人。
白竹欲言又止。
「怎麼了?」
「我也……沒有聯繫上你的家人。」他一頓,側坐在牀的邊緣,「你很想家嗎?」
我正欲點頭,眨眨眼,扯出一抹苦澀的笑,「也沒有。」
他不說話了,輕輕嘆了口氣。
我不確定自己被溫臨舟關了多久,自那以後我就和畫室、和幾乎所有人失去了聯繫。
本來我也沒有多少人際關系。
晚飯時我一直在喝湯,發了一身汗。不得不說,白竹的廚藝很好,湯清清淡鮮美,味道不錯。
飯後我看著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二樓臥室的門。
複古笨重的黃銅色鑰匙,像是從油畫裡走出來的,很好辨認。
次日我醒得很早,坐在客廳裡大大方方地看電視。二樓傳來腳步聲,白竹頂著一頭雜亂的頭髮走下來,右手隨意地將鑰匙放在口袋裡。
應該是習慣性動作。
他看起來對鑰匙並沒有非常警惕,這意味著我有機會。
「知煜,怎麼醒得這麼早?」他的意外閃過,就像海鷗附沖海面叼起一條魚,迅速、短暫、不留痕。
又變成了平和的笑意。
「身體怎麼樣了?」
其實我的腦子裡仍然一團漿糊,後半夜渾身是汗,黏黏膩膩,輾轉反側,睡不安穩。
「稍微好一些了,但是,我覺得我還是需要……」
「我今天再去找找,你別擔心。」他善解人意地接話,「這附近如果實在沒有藥店,我們還有很多土方法可以嘗試,你別擔心。」
他緩步向我走來,伸手輕輕揉著我的頭髮。
凍結。
自心口而起,全身血液瞬時凍結。
親暱的舉動讓我險些喘不過氣,我僵住片刻,後背有些發涼。
極端的涼意過後,心口點燃的熱度幾乎要將我燃燒。
他讓我想起了溫臨舟。

6
午飯和晚飯我都沒怎麼吃,胃口不好。發燒並沒有如往常一樣影嚮我的味覺,純粹是飯菜沒那麼可口。
我很挑剔。
白竹買回來的零食味道不錯,就是餅幹之類的吃多嗓子有些幹。不知是不是錯覺,到了晚上我明顯感到自己好轉良多。
直覺告訴我有問題。
發燒是白竹空口下的診斷,我甚至連體溫都沒測。況且,發燒導致體溫升高頭暈體虛,但這些,並不一定是發燒引起的。
如果我的猜測成立,那麼,問題出在……
食物?
睡前我躺在牀上,任由難得清醒的思維發散。
據說在封建迷信大肆盛行的年代,人們會指責無父無母的孩子克死了父母,說他是災星。
父母仿佛是一個偉大而神聖的身份,盡管這項榮譽的門檻很低,只要人類男性和人類女性結合並等十個月讓受精卵發育成嬰兒。
只要生了,不管養不養,他們都能當之無愧地被授予這個榮譽稱號。
社會教育更是會不斷教導你去歌頌父愛母愛。
我還記得初為人父的小學班主任讓我們寫一篇以關於家人與成長為主題的作文。
他的意圖很明顯。
我很實誠,提筆寫下我一個人獨自生活成長的事實。
他看了我的作文,很生氣,質問我為甚麼要這麼寫。
「每次讓你們寫這種作文,一些同學的父母就開始生病,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開始去世。還有一個同學更過分,直接跑題,通篇沒有提到家人!」
我能怎麼樣呢?
「需要我出示他們的死亡證明嗎?」我沒好氣地實話實說,「老師。」
他這才軟了語氣,支支吾吾地道歉,說他不清楚我的家庭情況。
當然我提這些不是為了指責我的父母,畢竟英年早逝也不是他們的選擇。
我想說的是現在的惡人會如何對待失去父母光環庇佑的孩子。
總有一個孩子會成為靶子。在我的學校,那個靶子是我。
轉角處我與一位學長撞在了一起,我的行動電話掉在地上。
「道歉啊。」他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理直氣壯,「真沒教養。」
挽著他胳膊的學姐不懷好意地笑笑,「哎呀,人家是個孤兒,誰來教養她啊。」
然後他們趾高氣昂地離開了。
就這樣。
我確實沒有父母,沒有家人,看起來沒有依靠。
但我有錢。
我遠比這些被家人呵護在溫室裡的嬌花嫩草們更明白金錢的重要性。
人的追求、渴望、缺陷,會成為他被人拿捏的軟肋。
銀行卡被我隨意地拍在桌上。
可惜如今不流行使用紙幣,一遝厚厚的鈔票會更有震懾力。
「不多,十萬。」我開口道,掛著淡淡的、可愛的笑容,「幫我解決總欺負我的幾個人,你知道是誰。」
宋為,一個習慣性冷眼旁觀的人。
他的家境稱得上貧困,生活開支基本拿去給重病的父親續命。換句話說,他缺錢。
他獃滯了,手足無措。
「合法合理的手段,讓他們不再騷擾我。不難吧?」
他顫抖地伸手,將卡放在手裡反複摩挲確認,眼神恍惚就像在夢裡。半晌後,他才磕磕巴巴地向我做了保證。
他確實幹得不錯。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別人都是繞著我走。除了一個叫王西與的白癡。
又是那個轉角,她撞到了我,無意的,隨後她非常誠懇地道了歉。
「你沒有別人說得那麼可怕。」她說。
「哦。」我轉身走了。
宋為格外殷勤地在我面前刷存在感,手折千紙鶴,被染成紅色的紙玫瑰,母親節那天一拍胸脯向我保證從今以後沒有人能欺負我。
……不要男媽媽。
他成了我的男朋友。
然後王西與又出現了。
她看起來很緊張,小心翼翼地措辭,引導暗示,半天說不出一句敞亮話。
「你到底要說甚麼?」我快沒耐心了。
我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她心一橫,閉著眼語速飛快,「你男朋友他不是真的愛你。」
「哦,我知道了。」
她愣住了,「誒?我是說,不是,我認真說的,我不小心聽見他說他對你好是因為你有錢,而且……」
「而且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以後他好吃絕戶?」
王西與張著嘴,就像脫離水面嘴唇翕合的魚。
「我知道了,謝謝。」
詭計多端的窮男人,我知道他心術不正。
他的那些冒著油花的溫言軟語就像無糖可樂一樣,假甜。
都甚麼年代了,還在做嫁娶那一套美夢。給他男朋友的身份只是為了更好的讓他辦事,還可以節約成本。
宋為的腦回路很簡單,麻煩的是王西與。她的小腦袋瓜裡裝的不知道是些甚麼,非要覺得我為「失戀」傷心,冷靜自持,胡亂給我立了一堆人設。
一天到晚她就跟在我身後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一笑起來牙齒在太陽底下明晃晃的反光,比之前瞎獻殷勤的宋為還粘人。
班裡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女生偶爾三五紮堆,望著我們笑嘻嘻地捂嘴低語。
「磕到了。」
嗑甚麼嗑?
他們總是將一切瘋狂、廉價、隨意的舉止冠以「愛」的名義,試圖從這純粹為荷爾蒙所驅使的行徑裡找出一絲甜蜜與偉大。
我和溫臨舟討論過愛。
「愛是生物的特質,因為生物有繁衍的本能。」
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溫臨舟熱牛奶的手明顯一頓。
「繁衍欲望較低的個體的基因不容易傳遞,被自然選擇所淘汰。剩下的都是會兩性相吸的個體,在激素作用下失去理智而結合,他們把這種因本能產生的感情稱之為愛。」
因為太清醒的人,無法戀愛結婚。
科技的進步似乎總是在挑戰人類的道德倫理。比如移植,比如試管嬰兒,比如仿生人,比如克隆人。
「傳統的家庭宗族關系,是為了讓人類體能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以種族為單位。就像冬日的狼會結伴同行。」
我自言自語般說下去。
「但是隨著科技發展,個人生存的成本與難度下降,那麼類似家庭、婚姻等血脈束縛,或者合約束縛,會漸漸失去必要性。」
在未來,婚姻與家庭關系解體或許是必然趨勢。
溫臨舟系著我買的薄荷綠色圍裙,將熱好的牛奶放在我面前。霧白色的水汽朦朧了他纖長的手指,尋著手臂的方向望去,抬眼,他昳麗的容貌映入我的眼中。
如畫。
「這是純粹理智的分析。」他提醒道。
「是的,人類是激素的奴隸。」
我從不否認這一點。
他眼裡閃過一瞬的哀戚與疑惑,轉而被潮水般的溫柔所覆蓋。
「知煜,我愛你。」
我醒了,從回憶中。
這次醒來我是清醒的,沒有頭暈加重的感覺。洗漱時,平衡感和肢體行動也正常。
就好像突然痊愈。
溫臨舟反反複複的告白語句在我腦子裡回蕩。我似乎從未認真思索對待過。
「機械為甚麼會懂愛?」我不假思索地問。
可他也反問我,讓我無法回答:「大腦也只是一團肉,為甚麼會有思維與情感。」
白竹送早飯的時候帶來一條深紫色的新裙子,絲絨材質。
還有一雙用來搭配裙子的不便行走的高跟鞋。每走一步,鞋跟就會與地板相碰,發出清脆的嚮聲。
飯後我們並排坐在客廳裡看電視。我吃得很少,推說是精神不濟沒有胃口。
他要的是完美符合他預期的糢特,而因藥物憔悴消瘦的我不完美。
電視裡,仿生主持人正聲情並茂地介紹近來突發事件。她的語調太過抑揚頓挫,反而不夠像人類。
菜價上漲引起糾紛,當地工商局介入調停。
新的老賴名單公布,電子鐐銬將限制他們的出行與大額消費。
逃犯資訊公布,請廣大居民積極提供線索。
畫面一轉,變成了家庭倫理劇,不用猜都知道最後的結局一定是闔家歡樂的大團圓。
刻板的嚴父慈母形象。
「你想要家嗎?」白竹忽然開口,「我和你的家人聯繫上了。」
「……嗯?」我的大腦空白片刻。
居然真的聯繫上了,我原以為他只會隨意應付我。
王西與就在畫室工作,失蹤加斷聯,她應該能反應過來我的情況。
白竹輕笑一聲,帶著鼻腔音,「你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呢,知煜。你在想甚麼?」
他的雙眼鎖住我,紫黑色的眼眸裡是我清晰的倒影。
面上看起來雲淡風輕,安穩優雅地坐著,實際上我攥緊了拳頭,過長的指甲刺得我手心發痛。
在詐我啊。
「是嗎?」我反問道,也不解釋。
「知煜,你一直說『我的家人』。可是真正想家的人,是會具體表述的,比如『想媽媽做的飯』、『擔心爸爸的身體』等等。即便是提供聯繫方式的時候,你也沒有說清這個人和你究竟是甚麼關系,而是一個籠統的『家人』。」
沒有錯開眼神,我與他直面對視,緊抿嘴唇,微微蹙眉,每一寸面部肌肉都在努力維持我快要失控的表情。
脆弱的弦從緊繃到斷裂,不過兩秒。
我依然緊緊抿著嘴,嘴角向上發力,倔強地不肯讓它落下。手心的刺痛與心髒都抽痛來襲,生理鹽水奪眶而出。
「嗯,你猜到了,我沒有家人的。只有畫室的人」
淚水糢糊了我的視線,朦朧中,他粗糙的指腹拭去我的淚水。
他在我耳邊開口,「你之前說過的,一直都是智能機器人在照顧你,我記得。」
他溫柔地摟著我許久,而後放開,替我熱了一杯牛奶遞過來。
又是熱牛奶。
複又明朗的視野裡,那張離我極近的臉上依舊是笑容。
溫和、悲憫的笑容構成表面,一片平靜下,快要得逞的喜悅在暗湧。
「沒關系,不去想那些。以後有我在你身邊。」
我環抱雙腿瑟縮著,如搖搖欲墜的花蕊,微微向他的方向靠攏。
我想我現在一定像塊殘破不堪的鏡子,脆弱、可憐,映照出他意圖趁虛而入掌控我的欲望,一覽無遺。
這是我的缺陷,也是他以為可以掌控我的軟肋。
晚飯時我大著膽子多吃了幾口,一直到睡前,昏沉困倦的感覺也沒有再次出現。
我猜對了。
現在,他至少降低了藥物的用量。
深夜,清醒但多夢。
白竹的這些溫柔體貼溫臨舟全都做過,並且做的比他更好。在這裡待得越久,我就越容易想起溫臨舟。
一個完全按照我的審美打造出來的服務型機器人。
他會像長輩一樣寵溺地揉亂我的頭髮,在我佯裝生氣找他鬧時也依舊笑呵呵地從容應下。
他長得精致、漂亮,五官如刀刻斧鑿,恰到好處,身形挺拔頎長,兼具力量與美感。
他會替我解決所有的麻煩,只要我一聲令下,不求回報,遠比宋為那個蠢貨好用。
但他和宋為一樣。
他說他愛我。
那時我並不覺得一貫溫柔聽話的溫臨舟會用鎖鏈這麼強硬的手段困住我。我依然不當回事,讓他解開。
可是他拒絕了我的要求。
在他正式啓動前,在他作為「溫臨舟」這個個體蘇醒前,他的數據庫裡儲存的代碼,他以為的夢境、潛意識,全部都關於我。
在他樸素到不可理喻的認知裡,作為一個冰冷的機器人,他愛我。
愛我的第一要義是保護我,外界危險,所以他會不遺餘力地將我困在屋子裡。
困在他的視線中。
他學著電視劇裡的情節,單膝跪地,將粉鑽套在我的無名指上。
我被沉重的腳鐐鎖著,坐在臥室裡,面上是譏笑,「學的再像終究不是人,你只會糢仿。溫臨舟,畫皮難畫骨。」
西裝利落的剪裁勾勒出他的身形,別出心裁的領口設計,優雅、複古,又不顯得古板。
起身、抬手,他的動作緩慢得像是空氣凝滯,最後手指按在襯衫的第三顆扣子上。
「你覺得,愛是人類的特權嗎?」

7
愛是不是人類的特權我不知道,但違法亂紀顯然不是仿生人的特權。
我想抬起腳,沉重的鎖鏈在皮膚上留下擠壓的紅痕。鎖鏈碰撞聲過後,空氣又一次沉寂。
鐐銬箍在我的腳踝上方,與皮膚微微留了一點餘量,依稀可見發紅破皮的皮膚。
「疼。」我輕哼出聲。
不是裝的,堅硬冰冷的腳銬硌得踝骨生疼。
溫臨舟頓了頓,說了句抱歉,解開腳鐐。他從隔壁房間拿來了一個小藥箱——其實不需要。
帶來的還有一個電子鐐銬。輕便小巧,可以隨時監控我的位置。
他蹲下身,動作輕柔地幫我上藥。藥是溫涼的,被手指的溫度逐漸融化。
房間裡安安靜靜,窗外鳥雀的鳴叫聲清晰入耳。
窗戶就在牀頭櫃斜上方。淺金色的陽光被窗欞切割成規則的平行四邊形,透過玻璃鋪了一地。
塵埃像一層亮亮的金粉,蒙在地板、牀頭櫃和衣櫃上,散著霧感的微光。
我們在陽光忽略的地方。
「溫臨舟。」
我收起方才滿身的戾氣與惺惺作態的柔弱感,毫無波瀾的平靜語氣有幾分溫柔的錯覺。
「那你覺得,甚麼是愛?」
上藥的手指一頓,隨即如常。
我的眼神聚焦在他的手上。
纖長、光潔、不生一點老繭,不留一絲疤痕。骨節分明但纖穠合度,指腹與掌心是柔軟的肉感。
側光下,白皙的皮膚隱約呈現半透明的質感,像是瓷瓶。食指與無名指上殘餘藥膏油潤的光澤。
他沒有回答我。
恍惚間我生出了無數種錯覺。
我確實從未將他當成哥哥,他也從不以妹妹的禮遇待我。
無微不至的照顧讓我變得軟弱懶惰。時至今日我又重新回到了無依無靠的危險處境。
我居然,有點喜歡這樣的自己。
我是怎麼從溫臨舟那裡逃出來的?
再來一遍吧。
白熾燈光有些刺眼,白竹筆挺修長的身影擋住部分光源。
他將早飯放在牀頭櫃上,問候道:「好些了嗎?知煜。」
見我不答,他伸手摸著我的額頭,「頭應該不暈了吧。」
「是的,我清醒了。」
單調的早飯索然無味。
白竹看出了我的嫌棄,若有所思。
飯後我告訴他想去門口曬曬太陽。
他略一遲疑,透過窗戶看了眼空曠的戶外,點頭同意。
久違的陽光。
和白熾燈光單一死板的亮度不同,日光的顏色、溫度、方向,每時每秒都在改變。
金燦燦的,很溫暖。
目所能及之處沒幾戶房屋,外牆上滿是年久失修的痕跡。即便是我和白竹住的這間房子,也看不太出多少煙火氣。
陷落之城,我想起它的名字。
道路向兩側延伸,看不見盡頭。
我依稀記得來時的方向,以及行動電話藏匿的位置。
應該早沒電了。
關上門,我提著裙擺向一樓工作室走去。噠噠的腳步聲,有點吵鬧,這個鞋跟很是礙事。
「家裡有顏料嗎?」
我扒在工作室的門框上,白竹正在裡面裁剪布料。縫紉機的噌噌聲停下,他抬頭微笑,「有的。你是想畫畫嗎?知煜。」
「嗯。」我點點頭,雙手背在身後,「其實,我對裙子有一些靈感。」
瞳孔瞬間膨大,他的驚喜不言而喻。濃鬱的墨色擴散,透出一點點紫的底色。
他的眼睛很漂亮。
「想自己設計裙子嗎?」他放下手裡的布料,從櫃子裡拿出一盒包裝髒兮兮的顏料,「唔……看來需要買新的了。」
我湊過去,接過顏料盒。
「小心,別弄髒手。」
「無所謂啦,顏料而已。」
我打開盒子。雖然外盒髒兮兮,裡面的顏色沒有被污染的跡象,表面凝固,有幾道裂痕。
「應該還需要畫筆和畫板,是嗎?知煜,你把需要的東西寫張紙條給我,我明天去買。」
「好的,謝謝你啦。」
「不用和我說謝謝。」他笑得有幾分無奈,或許還有寵溺,抬手揉了揉我的頭。
就像對待一個可愛乖巧的寵物。
我醒得越來越早,地下室的非自然光源正逐漸影嚮我的生物鐘。早飯後,我陪著白竹一起洗碗,業務生疏,差點打碎一只。
顯然,我在家政上毫無天賦。
「小心,萬一傷到手就不好了。」白竹接過我手裡的盤子,示意我去客廳坐著休息。
我打開電視,心不在焉地聽著仿生主持人的播報。
他穿著襯衫,有些皺,不過不會顯得邋遢,外面隨意披了一件休閑款的外套,中和了襯衫板正的感覺,顏色上卻不那麼搭。
「要不要換一件外套,淺色的。」我隨口一提。
「好。」他脫下外套,隨手掛在衣帽架上。
他常穿的衣服都收在工作室裡,方便換洗。
再次出來時他果然穿了件淺色的外套,顯得人幹幹淨淨,日光清淺和煦的碎片就在他眼裡流淌。
「這樣嗎?」他詢問。
我點點頭。
在他出門大約十分鐘後,我起身去了工作間,在他脫下的外套口袋裡拿出二樓臥室的鑰匙。
等待我的會是甚麼呢?被打開的門就像潘多拉魔盒。
壓下門把手,門軸轉動的聲音撩撥我的神經。闖入視野的絢爛顏色刺得我雙眼微痛,太陽穴隨著心髒脈動突突地跳。
空間很大,就像展館。
縮小版的漂亮裙子被整整齊齊地穿在人偶娃娃上,一整套妝發齊全。娃娃在透明的玻璃櫃裡陳列,鱗次櫛比,材質說不清是硅膠、石膏或者黏土。
也可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複合材料。
這是左側。
右側是被巨型圓柱玻璃罐封存的等身人偶娃娃。
她們飄浮著,置身於透明的液體中。身上穿著與樓下工作室裡風格如出一轍的衣服,佩戴與之呼應精致的首飾。
我踮著腳步走近,手撐在玻璃柱上,凝望她們的面部。
手心傳來的冰冷溫度與脊背躥起的惡寒幾乎凍結我的呼吸。
光滑透明的玻璃上,結了一層霧蒙蒙的白色水汽。我抬手擦掉,柱子裡,少女手部的掌紋與美甲上未處理好的死皮清晰可見。
她們全部閉著眼,眉頭微蹙,栩栩如生,就像是睡著了。精致的妝容在液體裡沒有半點融妝的痕跡。
值得一提的是,她們的臉長得很像,就是在拷貝粘貼的基礎上微調。但是細細觀察,又能從她們微妙的神色察覺出不同的氣質。
流暢柔順的鵝蛋臉,幼態感的短平下巴,堅毅挺拔、骨骼感偏強的鼻子,微微下垂的嘴角傳遞出倔強的感覺。
就像是我的臉。
8
我在發抖。
腎上腺素飆升引起的肌肉戰栗、心跳加速、感官敏銳。
柱子裡的女人真實到我忍不住懷疑她們是真人。最起碼,也是高品質的仿生人。
比溫臨舟看起來更像人。
房間裡還未打開的地方只剩下牀頭櫃,這種老式建築,應該沒有暗格暗門之類的。鑰匙就插在鎖孔裡,沒鎖,輕輕一拉抽屜便應聲而開。
棕褐色的筆記本,封面似乎是皮質,上面留下清晰的褶皺痕跡。頁面發黃,筆墨洇暈,部分紙張上還有不明液體幹涸留下的印記。
總不會是眼淚吧?
厚厚的本子幾乎記滿了他的想法與嘗試,就像手記。
我替他概括一下吧:人偶娃娃不夠生動,仿生人不夠靈動,唯有人類女性可以同時滿足這兩點,卻又太過聰明,不知順從,徒惹禍端。
玻璃罐裡裝著的是活生生的女人。她們漂亮、優雅、充滿靈氣,又不夠聽話,被迫成了只供他一人欣賞的娃娃。
這些東西被我挑重點拍了下來,用我的行動電話。
這都是證據。
我當然不會甚麼準備都沒做就去開二樓臥室的門。
幸好白竹這個充滿年代感的家裡還有移動電源這種東西。
其實大多數人更傾向於使用芯片,從此與電子設定綁定,成為一個半機械化的人。
但我討厭皮下植入的感覺。
討厭永遠被監控的感覺。
我帶上滿格的移動電源,摘下他給我的手表——以免有定位裝置,一路摸著牆磚找到了藏匿行動電話的位置。
牆角滿是灰塵,磚石的縫隙裡是髒兮兮的灰黑色。蹲下身細看,角落邊緣的一處地磚相較之下顯得異常幹淨。
我移開活動地磚,裡面擺放的行動電話已然換了個方向。從正面朝上,變成背面朝上。
啓動後,它還有 64%的電。
有人動過了。
第一個動的人是我,第二個,是溫臨舟。
放置行動電話的時候我沒有關機。為了以防萬一,假如我逃出去後發現我還需要溫臨舟,他能借此找到我。
我想,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足夠他重新評估自己的行為。
認真「反思」,斟酌複盤,然後等待我的指令。
亮起的屏幕上顯示有二十來條未讀資訊。他知道我會在某一天回來取行動電話,於是保持行動電話電量,留下給我的資訊。
他在回答我留下的問題。
「愛究竟是甚麼?
真的只是神經分泌多巴胺產生的一種感覺嗎?或許還有別的答案。
對於一個精神孤獨的人而言,愛是與你產生直達靈魂共鳴。
對於一個感性浪漫的人而言,愛是春花秋月、茶米油鹽與共。
對於一個理性獨立的人而言,愛是仔細考量思索後的托付終生。
對於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而言,愛是唯有你,我希望有來生。
我索引記錄了無數種答案。
那麼對我呢?我一直在演算,那究竟會是一個甚麼答案。
看到你難過的時候,我會心痛。
這個位置,我認為是心髒,你認為是供能的電池。它會一抽一抽的,就像短路。
看到你不安、被欺負、受傷的時候,我想陪伴在你的身邊。
知煜,於我而言,愛是我想要保護你,每時每刻。」
我沒忍住冷笑一聲。
對我造成最大傷害的不就是你嗎?溫臨舟。
非法囚禁,隔絕我的人際往來,試圖精神控制我。
好像也不完全對。
是我放權依賴,造成機械反客為主。
算我活該。
但我此刻需要他。
讓我意外的是,除了囉裡吧嗦的回答,他還發給了我一份資料。
白竹,人偶師,曾從事建糢相關工作。因故意殺人罪和侮辱屍體罪被指控,現潛逃在外。
溫臨舟他……怎麼知道的?
我想起與他一同收看新聞頻道時,他忽然調臺的舉動。
與地下室不同,兩層樓之間的隔音不是很好。樓下無聊影視劇的臺詞糢糊地鑽進我的耳朵。
似乎正上演到男女主為他們曲折離奇的愛情哭泣爭吵,背景音異常嘈雜。尖叫聲、哭喊聲、玻璃制品碎裂的聲音……還有,腳步聲。
比其他一切聲音都要清晰,更加近距離的腳步聲。
柔軟的橡膠底摩擦木地板,略顯刺耳尖銳,每一步落下時,地板都給予通透的回音。
咚、咚、咚……
我微微轉身,不用抬頭,通過地板上投下的影子,便可知白竹逆光站在臥室門口。
擋住最直接的光源。
打開電視本是為我上樓搜尋打掩護,沒想到,反倒掩蓋了他回家的聲音。
「知煜。」他念著我的名字,向前走來,聽不出喜怒。
如果是曾經被養成廢物的我,此刻會不會嚇得哭出來?
就像雷雨夜面對甲方時一樣懦弱無能。
我的手放置於心髒猛烈跳動的位置,指腹輕輕摁住。
噓。
不要慌亂,不要害怕,不要不美麗,不要不優雅。
遵循白竹的思路,先發制人。
恐懼會讓人妥協。
「這些女人是誰?」
我微蹙眉頭,捂著心口,目光裡的哀傷與震驚如匯流的水一般汩汩流出。
「她們穿的裙子,是你做的嗎?」我緩緩走過去。
他面上有一絲動容,低頭回避我的眼神。
有效?
我苦笑一聲,用每一處細節詮釋悲傷脆弱,表情管理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你不是說,我是你的糢特嗎?白竹。」
雙手背在身後,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眶霎時紅了,視線朦朧糢糊。
我本身體虛弱,此刻頭暈的恰到好處。我輕晃一下,作勢要摔倒,白竹連忙走來扶住我。
餘光探尋,他眼裡浮現大約是心疼與內疚的情緒。
好像成功了。
暫且成功。
他眉眼松動,欲扶我的手抬起又放下。他微微仰頭,眼珠從天花板上轉一圈又垂下,雙手抖了一下外套,捋平。
「知煜啊。」說話時他含著嘆氣時的長音,他的目光如森幽的鬼火,「別演了。你的演技並不比她們好多少。」
我心裡一顫,手指不禁攥緊。
樓下劇烈的爭吵聲戛然而止,被機械播報音取代:「預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不用問我也知道他口中的「她們」是誰。
我會和她們一樣嗎?停止思考,被封存在玻璃罐裡。
「下面是午間新聞。我是你們的主持人小音。」
「……根據最新統計數據,去年人口淨增創历史新低,引發社會高度關註……」
不,不對。
如果他想把我做成玻璃罐裡的人偶,大可在第一次見面時就下手,完全不必大費周章地用藥物控制我,再一點點以溫柔關切瓦解我的戒備。
眨眼間,我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你懷疑我啊……」
繼續裝。
「大型智能驅動汽車的廣泛普及進一步加劇了司機師傅的就業難度……」
「知煜。」他收起喟嘆,唇齒輕捻我的名字,韻母的發音輕巧,透著輕飄飄的曖昧感,「你愛我嗎?」
我一時語塞,完美的表情管理忽然就有了裂痕。
「首先,我不懷疑自己的魅力。但是,我更不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你和她們一樣,輕巧、靈動、細致、敏慧,但你比她們更乖戾。」
「……推出了下崗工人、無業游民再教育體系,鼓勵廣大居民靈活選擇就業方向……」
我收起了眼底刻意的柔光,左手背後。
「下面,讓我們一同觀看事故現場。」
他勾起唇角,嘴角向斜上方發力,拉扯出一個染著瘋狂的誇張微笑,紫黑色的眼眸裡跳躍、閃爍著某種不知名的悸動。
電視機裡傳來的爆炸聲如山崩雷鳴,恰到好處,火燄燃燒的雜亂聲嚮壓過尖叫哭喊,與他眼裡跳動的火燄融合。
「和溫室裡的營養液培育出的花骨朵不一樣,你浴血而生,骨子裡流淌著勇烈、不羈與支配欲。」
兩種不同的刺耳鳴笛聲越來越嚮,交織纏繞,屬於救護車與警車,接踵而至的還有指揮口令與整齊一致的腳步聲。
「既然你知道了……」我拿出藏在口袋裡的水果刀,刀尖抵著我的臉。
他眼裡洶湧而出的慌亂或許比事故現場更甚
「我想,你一定很喜歡這張臉。」
他僵在原地,進退維穀。
後退怕我跑掉,前進怕我動刀。
他站在門口,我站在臥室內側,中間橫亙一張牀。和常見的牀頭抵牆擺放的布置格局不同,白竹的牀正巧放在中央,四周留出一個「口」字型通道。
很奇妙的布局。
我嗤笑一聲,「你覺得,我是要靠臉威脅你嗎?」
只是這樣可不夠。
白竹,他不惜舍棄名譽財富、違法犯罪,潛逃至此,都是為了他心裡的完美糢特。
一個偏執的、枉顧道德法律的藝術家。
我攥起衣擺,繁複冗長的裙擺被撩起一角,踮腳轉了一圈,就像八音盒裡會轉圈跳舞的娃娃。
我身上穿著他給我的漸變紫色的裙子。從衣袖上的薰衣草色逐漸加深,神祕濃鬱的紫色在層層曡曡的紗裙上綻放,如深邃的夜幕。
也像他流轉的眼睛。
「這樣冷豔傲慢的裙子,怎麼會屬於一個乖順恭謹的女人。」我用指腹輕點了刀尖,銀光映在我臉上。
不夠鋒利。
「你也發現了吧,你做的裙子沒有靈魂。」
白竹沒有應答,不過,他松懈的肩頸與暗淡的目光已然給了我回答。
「這個紫色應當是你自身的投射,是嗎?」我隨口一猜。
猜錯了也不要緊,誅心之謀不在此。
他輕笑一聲,卸下往日的溫柔面具,如冷哼。轉而,釋然的情緒隨著他放松的面部肌肉一點點傳遞。
「你發現了啊。」
我悄悄松了口氣。
「但是很可惜。」
主持人依舊在播報現場情況,「據不完全統計,此次事故造成二十三人死亡,四十一人受傷。爆炸原因尚不明確……」
據說,縱觀历史,科技鑽研、文化探索並不是一出循序漸進的話劇,而是驟然迸發的。
就像一場爆炸。
「你的設計進入瓶頸,如一潭死水。」我用惋惜的口吻說道。
寄希望於合適的糢特賦予作品生命,又錯誤地剝奪她們的生命。
「是的。」白竹承認了。
白竹將自己的情緒、經历乃至人格特質,投射在他的設計風格上。然而他挑中的糢特為了最大限度地適配風格、襯托衣服,已經如一個普通的衣架般失去了特點。
人類糢式化表演呈現的生動,和仿生人被程序設計好的靈動,都不夠。真正鮮活的靈魂,卻不一定欣賞他的設計,遑論配合。
這是最大的矛盾。
「衣服是為人而生的。職業習慣讓你把糢特當做衣架,殊不知人才是本位。」我用餘光探尋他的神色,繼續道,「可似乎,你就算明白了,這樣的人也十分罕見。」
白竹盯著我,目光灼灼,又不似在看我,「但是我找到了。」
「你為甚麼會認為,我就一定會配合你呢?」我並不擔心激怒他,於他而言,我這種人可遇不可求。
雖然不太明白為甚麼。
我很特別嗎?
也對,我一直都很特殊。
清晰的汽車鳴笛聲傳來,發動機的噪音古早得起碼是上個世紀。
我透過臥室的窗戶往窗外一瞥,滿目青綠。
白竹見狀,意識到這次的聲音來源不是那臺老舊的電視機。
「是誰?」他快步向我走來,焦急甚至惶恐。
害怕失去我這個完美糢特嗎?
幸好這個房間的布局如此,我繞著牀和他來了一段現代版的秦王繞柱。
「既然你是以自身為原型尋找糢特,那麼你也應該明白我不會任人擺布。」我脫下高跟鞋朝他扔過去。
他做的鞋雖然不太好穿,但分量十足,用來砸人倒是不錯。
「你沒有意識到嗎?你所追求的東西根本是相悖的。」
鞋拉開了我和他的距離。
急促而熟悉的腳步聲自樓梯傳來。臥室門口,一道頎長的身影逆光而來。
來得還算是時候。
鐵拳。
這個詞一般是自帶誇張的修辭意味,不過此刻,屬於仿生人的機械拳頭直直砸在了白竹的臉上。沒有任何技巧可言,但將他那張還算精致的臉打得變形。
一顆沾血的牙落在地板上,蹦了幾下。
咚的一聲,白竹倒在地上。
溫臨舟站在他旁邊,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袖,隨後,他如嚮應感召一般看著我。
平行四邊形的丹鳳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兼具古典的溫潤與機械的冰冷。
是的,我「授權」他來此處找我。
只可聽命於我,不可擅自行動。
「噓,別說話。」我豎起食指,輕點嘴唇,「站在那裡,先別過來。」
他聽話照做,僵硬地立在原地。
「溫臨舟,你也意識到了。強硬的舉措不僅會違背『保護我』這條要義,還會將我推得更遠。」
他低下頭,嘴唇緊抿,嘴角下垂,雙手握拳,隱隱顫抖,「知煜……」
「以我為準。」我緩聲道,聲音像羽毛一樣飄忽,撓人心癢,「溫臨舟,你為我而生。」
他垂下頭,不帶猶豫,肩頸舒展,脊背筆挺,「我為愛而生。」
王西與應該馬上就到。
我坐在臥室的牀上,看著溫臨舟。他會意,蹲下身替我穿好鞋子。
在他高挑結實的身影上,我看到了臣服。
再次醒來時我在療養院裡。
金色的日光刺眼,曬得白色被罩反光。王西與坐在牀邊的椅子上,單手撐著下巴打盹。
是她來接我和溫臨舟離開陷落之城。
進入白竹的臥室前,除了溫臨舟,我還聯繫了王西與。
回去的路上我實在太困,睡了個結結實實。她八成以為我是虛弱暈倒。
我的行動電話裡存著白竹的犯罪證據。
我的保險箱裡鎖著溫臨舟的退回申請書,行動電話裡也還有備份。
讓我想想,怎麼處理好呢……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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