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絢爛背後隱藏著喧囂,寂靜的河外星團,激戰者伺機而動,猶如嵌在肉裡的刀尖。
天師手中拿著星盤,踩著矩陣九宮格天罡步,並舉頭仰望群星,掐算著天下紛紜,搖頭,嘆息,眉宇間顯出不祥的徵兆,童子問天師:「師傅有何煩擾?」
「天下將有大事發生,往後子母星若沒有師傅在身邊,你要好生悟道,切勿被利欲燻心。」
「師傅怎麼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我算出師傅長命百歲,能活兩百歲都無妨。」
天師展顏歡笑,轉而又平靜內心,說:「人的命運只一念之間便能轉向,一個決定便能顛覆寰宇。你看頭頂星宿,東部天區中的紫燿星紅移,虛空間膨脹系數加大,不久將有一場惡疾的罡風襲來,這全因人的心念而起,怨這世道紛亂如此,天譴即將來臨。」
「師傅,那我們往哪裡躲?」
「師傅說過,萬事全因一念而起。待會師傅要入定深思,看如何將這罡風變作善用,你且去賬外等候,我料想,待會將有貴客造訪。」
果然,此時從彈丸星駛來一架飛船,彈丸星的主公在禁軍的保護下,前往子母星原天師的機甲帷帳中。童子作揖迎接,掀開布幔,主公只見天師輕巧愜意地盤腿坐於懸空蒲團之上,不受打擾。彼時,一只河外星系獨特的閹鳥飛來,打破帳中難得的寂靜。天師從定中蘇醒,背對主公,卻仿若有了無數的眼線,居然知道身後有人。
「尊客,有何事相求,特地前來我處?」
主公雖位高權重,卻對名臣頗為尊敬,當下戰事連發,是用人之際,主公又多了幾分恭敬,便說:「先生早起舒心,前來打攪,實在不是好時候,只是心中有惑,當向天師請教。」
天師回身,手持一枚水晶仗,胡須花白,卻又精氣十足,「主公莫急,先喝口燙茶?委生,給尊客上茶!」
童子端著茶具,走上天階。此時天師與主公對坐在子母星天地之間的懸空飛行平臺上,遙望蒼穹,俯瞰蒼生,像是定奪天下的主神。主公與天師,確如神祇一般,擁有改天換日的技術神力,只是歸墟於平凡時,像是兩名凡夫俗子。
「主公,此茶可否受用?」
「唉,茶味品嘗起來,先苦後甘,這王位也不好坐啊!雖說星球疆域範圍幾光年的河外走廊資源匱乏,算不上肥肉,卻是咽喉要塞,兵家之地。此時分層帝國虎視眈眈,定要將我心頭肉割了去,實在令人不悅。」
「主公可是要請教我安邦定國之策?」
「正是,聽得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凡天下之事無所不知,天下妙計無所不用,故想取錦囊一份,也好渡劫。」
天師用袖口掩著胡須,將茶喝下,又用細長如骨的指節捋著胡子,便是:「銀河系的紛爭由來已久,河外荒地也難免牽連。分層帝國的勢力早已不是往日凱歌,他們的胃口指向其他星團,即便你等不動幹戈,他們也要挑起戰事。你們星球恰好位於其功伐的戰略要道,怕是難逃厄運。」
主公一時緊張,居然將手中的茶水灑出,「先生定有妙計,可以以寡敵眾。望先生憐愛蒼生,伸手一救。」
主公的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了,就只剩屈膝下跪,天師也不好意思回絕,便說:「分層帝國近期王位接替,老統帥退位,遁入幕後成為元老,新統帥乃元老之長子,剛剛登基,野心更大,氣燄不小,便想早日攻克河外荒地。可是其為人剛愎自用,氣度有限,鮮有聽人勸誡,我行我素。這是分層帝國的轉折這兆。」
「如此說來,能戰勝敵國?」
天師說:「如此,我倒是有一個對策,可以不廢一兵一卒便能巧勝,只是——」
「先生盡管說,不必諱言。」
「只是,這一策略,要折損你一名愛將!」
主公心慈,且一說到愛將,他便又心頭滴血。他名下的將領不多,都是出身入死的弟兄,若是要出賣兄弟,他沒有這個狠勁,於是嘀咕,不置可否。
天師點點頭,說:「若不肯照辦,就沒有他法了,老夫告辭。」
天師轉身正要離開,主公喝住,然後緩緩起身,咬著牙說:「無妨,無妨,天師若真有妙計,我甘願做那不仁不義之人,讓後世恥罵。只要能力挽狂瀾,一切都值得。」
天師向主公作揖,然後說:「主公,在此之前,你還需先下一步棋。」
「甚麼棋?」
「將老夫拜為你們星球的無上天師。」
主公大惑不解,因為眼前這位高人,是出了名的隱士,從不在朝野任職,逍遙自在,如同仙人,而現今卻來向他一個區區小國討要名分,著實讓主公另眼相看。於是主公問:「當然,萬幸之至,可是——這又是為何?」
「你手下的愛將可是離將軍?」
「正是!」
「離將軍可是愛爭風吃醋?」
2
東部天區是河外虛空中的蠻荒地帶,只有一顆彈丸星坐落於其間,好似被遺棄的珠子,且是那樣暗淡無光,若不是因為地處銀河系與織女座星系的交通要道,怕要被完全忽略掉。
天師來到了這顆星球,看著黎民百姓依然處於重工業時代,他無話可說。
自從天師來到彈丸星輔佐主公,他只是嘆息民生凋敝、經濟乏力、政綱錯亂,卻沒有提出任何改良政策。民間依舊頹廢,軍隊依舊松散,全然沒有對敵應戰的跡象。
主公告訴天師,他們雖沒有多少精銳部隊和常規武器用於正面較量,但是星球的地底埋藏著大量反物質炸彈,這使得分層帝國不敢輕舉妄動。如同一座城池,雖然沒有進攻優勢,卻固若金湯,不可就範。
天師依然不發表任何態度,仿佛石頭人一般,在朝會上也是一臉鐵板。
文武大臣這些天都議論紛紛,對天師評頭論足,明面上說他高人不露相,不顯山、不露水,私底下卻說他站著茅坑不拉屎,主公是拜了個泥菩薩。
朝會上,離將軍生性剛猛,終於還是氣不過來,便站到鑾殿中央,開始罵街:「主公,這等無用之人,你還當他是個寶?我看扔出去填坑,還嫌他爛泥巴水分多。」
「三弟休得無禮,無上天師自然有無上天師的妙用,豈是你一介猛夫所能領悟。」
離將軍背手轉身,撒開性子,一味責難,不肯罷休,「就這麼個悶葫蘆,一言不發,還奢望他能救咱們,簡直可笑。」
主公狠話放在前頭,想要壓住對方,「三弟,你若是再這樣蠻橫無理,便莫怪我軍法處置。」
其他文武官員均來勸架,但是離將軍就是不肯收嘴,「主公,我說你偏心是真。你護著這沒用的潑才,縱容佞臣,讓後世如何評價,自己的臉面又往哪擱呀!」
主公在權椅上奮力一拍,怒氣高漲,滿臉通紅如赤炎,頭幾句話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後幾句卻近乎吼叫,「拖出去,拖出去,斬立決!」
眾人紛紛跪下,替離將軍求情,一名太空軍總將跪拜而言:「主公消氣,看在離將軍往日的功勛和對主公的忠心上,饒他不死。」
另一位文官也說:「是啊,主公,離將軍在空間希格斯場的研究領域獨樹一幟,這等人才,不可妄殺啊。現在正值戰亂,輕易斬殺將領,必將削減士氣啊。」
主公餘怒未消,喊道:「你們都護著他是吧,豈是想和他一並拖出去。」
眾人不再敢言語,天師也氣定神閑地在一幫觀戰,像無事人似的。
主公繼續說:「好,那就留他一個全屍,拖到坑裡填了。」
幾名軍士上前,用機械臂控制住離將軍,但只是佯裝,不敢真得用力押解。離將軍從禁衞軍身上掙脫出來,眼含淚水,夾雜著傷憤,回以怒吼:「不用你們拉,我自己會跳。」
離將軍站在一口漆黑的深洞邊,那洞其實並非洞,而是圓形平面,一個通道,是由離將軍自己建造啓用的蟲洞入口。在花崗岩的地板上,蟲洞如同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吞噬一切,仿若地獄之門。
那蟲洞坑具有複雜的撕扯力,足以匹及五馬分屍的酷刑,離將軍將它造出時,只為懲戒犯人,誰承想,如今卻要他自行品嘗,極具諷刺意味。
眾人在一旁哭泣,主公的心似乎在滴血,卻不能流露一絲半毫的心軟,看著昔日弟兄要為這個家園赴死,比獻身沙場更加悲壯。
3
在十五光年之外,分層帝國的艦隊已經在河外聚集,浩浩蕩蕩,成千裡之勢。在形如鐵屑的魔鬼飛船裡面,冰冷的鎧甲上劍拔弩張,他們的士兵滿懷狼性,像一架攪動齒輪的戰爭機器,發出恐怖的低鳴聲嚮。
統帥安坐於荊棘椅上,扭動著九個關節的脖頸,聽著來自宇宙各個勢力範圍的軍事情報。
一名天文學家上前匯報東部天區的天氣情況,說了許多難以理解的術語,統帥不耐煩地搖手,終止了他的匯報。又一位物理學家稱,找到了反物質約控技術的理論糢型,又是一通專業術語,統帥說:「讓他和軍機大臣匯報,我只聽結論。」
這時一名軍士來報,向統帥做了致敬的手勢,方才開口講話:「次元空間打撈出一漂浮物,是隨身彈力保護膠囊,膠囊裡剖出一人,乃彈丸星的離將軍。」
統帥不說話,只是挪動腰身,旁邊的參謀長問:「死人還是活人?」
「還喘著氣,說要投奔統帥,反擊仇人。」
統帥用眼神示意參謀長,參謀長說:「如此拙劣的計謀,還想誆騙統帥。他要詐降,也沒有個合理的說法嗎?」
他說:「因為其國的主公聽信讒言,專寵庸才,將他打入蟲洞,故他心懷恨意。幸得他是蟲洞的興建者,知道如何避開危險,才一路漂流到我軍空間區域。」
「還有嗎?」
「我聽內報說,近日彈丸國確有內鬥,新立的無上天師妖言惑上,將其國主公的心腹大將排擠出去,現其國已經大亂,眾臣反目,情況不假。」
統帥覺得耳朵發癢,不想聽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參謀長領會了統帥的意思,說:「統帥的意思是,直接將他處理吧,免得留下後患。」
統帥轉念一想,說:「且慢,此人如何?」
參謀長回答:「統帥,此人離將軍,是彈丸星研發空間技術的大將,在蟲洞領域功勛卓著!且忠心耿耿,性情剛猛,」
「甚好,留著他有用!」
「統帥仁慈,只是此人若是放歸,將後患無窮;若是留在天牢,又怕他刺探內部消息。軍內上上下下都稱他為蟲洞裡的鼴鼠,能打洞,穿行無阻,關是關不住的。我怕這大戰之時,招降都有詐,萬萬不可大意。」
統帥不想聽參謀長的話,畢竟參謀長是他父親一手帶出的言臣,他在耳邊嗡嗡叫,便讓他想到了父親的嘮叨。統帥說:「殺戒招降的名臣有損軍德,妄辱我的氣度,不利於人才招納。無須多言,留下來,看他有何能耐!」
「統帥,我軍不缺這等人才,此人來历不詳,若要留用,必須多加小心。」
「你太多心,我泱泱大國,難道會害怕他一只打洞的鼴鼠嗎?」
4
離將軍被敵軍帶到天牢,枷鎖套上,重兵看押。他得到一盤供牲口食用的雜燴和一瓶渾濁之水,簡單打發了事。
離將軍拿起那兩樣東西,往送飯的敵軍身後扔去,隨即破口大罵,「你當老子是甚麼?老子乃堂堂彈丸國將軍,豈是你們可以輕衊的。將你們統帥叫出來,我有話和他理論。若是看不起我,幹脆一槍了解我算了,省得花心思欺辱我。欺辱我也沒用,我餓死也不吃一口,餓死了便讓天下評理去。」
看押的士兵咽下一口惡氣,不敢發作,因為統帥只讓他們將他關押,沒讓嚴刑拷打。此時,參謀長騎著懸浮圓盤而來,鐵鞋帶著沉重的腳步聲,緩緩進入天牢。
他立在離將軍面前,賠笑,並用滑膩而自帶諂媚的聲音說,「大將軍息怒啊,我是統帥身邊的參謀。聽說離將軍想要歸降我軍,只可惜我軍人才濟濟,暫時沒有你容身之所。你此次前來,怕也難再出去半步。」
離將軍吼道:「你一個替人當差的走卒,我不和你講甚麼,你把統帥叫來,我必有大事講給他聽。」
「統帥可不是你相見便能見到的!」
離將軍嬉笑,「你們統帥怎麼了,腳軟,怕見我嗎?怎就跟縮頭烏龜似的,他那九個關節的脖子縮到哪裡去了?」
參謀長覺得離將軍性情剛猛,不好教化,以為軍隊所用,他便用了一招激將法,「離將軍啊,統帥覺得你是人才,便留你不死。可惜,你只會吼叫,也沒看出甚麼才華來,統帥是想用你,也得知道你有何用處啊?」
離將軍本來可以借此痛罵參謀長,但他並非那種脾氣一發不可收拾之人,他也懂得克制,於是壓低聲音說:「我當然有重大情報與計劃,也有一身好本事。可惜了,你們統帥若不把耳朵湊過來聽聽,怕是要遺憾終身啊。」
「這麼說來,你是不跟我講咯?」
離將軍準備借此吊腔,抬高身價,於是假裝微笑,用更加低鳴的聲音說:「笑話,如此重大的機密,豈是你這等小人可以探知的?」
離開天牢,離將軍被重兵帶到一座猶如恆星般碩大無邊的人造星球,共有九層,每層共有九環,遠處看去,像極了切碎的洋蔥,松散地環繞著一個發光的核心,仿佛戴森球,但又不是,那是分層帝國的統治核心。
分層帝國喜歡「九」,寓意王權持久,九五之尊。進入分層的人造星球,可見九根天柱聳立交錯,九勝瑤臺如同九大海洋,互相貫通,像一圈水晶項鏈,無比宏大。再往裡深入,又見九座玻璃巨山,九顆反物質人造恆星。再深入,是九顆鈦合金行星,中心的一顆統領八方國境,那便是分層帝國的中心,統帥的軍事指揮區。
這個指揮區也無比宏大,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左右長寬一眼望不見盡頭,只有前方極遠處,一個孤點聳立,那是分層帝國最高統帥的荊棘椅。對於統帥所掌控的整個銀河系的勢力範圍而言,這種寬敞簡直小巫見大巫。離將軍想象不到,敵軍統帥的貪欲有多大,竟奢望更加廣闊的疆域。難道睡覺不是只要半張牀、入殮不只需一米坑嗎?要這麼大的空間有何用處?
離將軍走了許久,方才來到統帥面前,隔著九層防彈薄紗,統帥的臉朦朧不可辨清。
「來者為何不行禮!」參謀長來到統帥身邊,指著離將軍說。
「我腰板硬,脖子也不會轉彎。」
離將軍這是在嘲笑統帥,因為統帥的九節脖子可以自由旋轉、扭曲、變形。
「我看你並非腰板硬,倒是嘴硬!」參謀長想給他一個下馬威,離將軍卻不吃這一套。
統帥制止他們的對話,說:「聽說你有東西呈上給我?」
離將軍頗為自信,他攤開雙手說道:「沒有任何東西,只有一個想法。」
「說——來——聽——聽?」統帥的聲音緩慢悠遠,像神龍用腹語在講話。
「我知道分層帝國害怕甚麼,彈丸星雖然只是區區一顆邊緣行星,形如彈丸,但它也如彈丸般是裝膛的彈藥,令分層帝國如鯁在喉,難以吞咽,因為反物質炸彈在其地底作祟。」
「如此說來,你有辦法幫我摘掉那裡面的刺?」
「可惜,我摘不了,但我可以替你將它包裹住!」
「你用甚麼東西包裹它,包裹一顆行星?」
「統帥怕也聽人說過,我擅長的領域。我在研究蟲洞隧穿效應時,發現一樣副產品。由於蟲洞不穩定,其坍縮時,往往留下一條極為細小的絲線,無法徹底從空間中清除,具有極高的黏性。它是基於希格斯場的一種線,被包裹的物體,將失去任何隧穿能力。這便意味著,神也無妨從裡面逃脫。」
「難道如同那布袋和尚的布袋?」參謀長問。
「非也,那是蜘蛛的吐絲編出的網!」
5
離將軍得到了統帥的授權,取得大量軍備物資用於組建蛛網防禦圈,這需要動用銀河系最為稀缺的瞬間物質粒子,又稱為中性粒子,它極難獲得,極難提純,又極難維持,但是所有這些技術難關,對於接近神級文明的分層帝國而言,卻不是問題。
離將軍見到了那些超越他想象的技術,使得他至今停留在理論層面的蛛網防禦圈成為可能。
雖然蟲洞坍縮形成的蛛絲可以永久保存於虛空間中,但將它取做他用卻並非易事,離將軍需要使用中性粒子將蛛絲捻起,然後再編織成一張蛛網,猶如用那豆腐絲搭建摩天輪,難度可想而知。
此時一把輕巧纖細的鑷子便成為研發的關鍵。
參謀長不懂技術,只是寸步不離地圍著離將軍,看似替他調度,實則暗自窺探,看其是否有不軌的用心。
離將軍顯然知道參謀長的用心,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當面戳穿。離將軍果然是大將,雖說偶爾也有小人之心,莽夫之氣,但每遇大事,卻氣定神閑,舉重若輕。能潛伏於敵軍帳下,游刃有餘。
參謀長時常質問離將軍操辦的事情,在資源調度、人員安排和機器組建方面,都不斷提出質疑,以期起到警戒監督或是鞭撻的目的。
此時,離將軍正在建造蜘蛛飛行器,蛛網編織梭也正在吊裝。離將軍和魏虎登上雲梯,看著吊裝的全過程。
「你這飛行器哪裡像蜘蛛,那正在吊裝的圓鼓鼓的又是何物?」
離將軍放低聲音,細細講來,以打消對方的種種顧慮,「那是蜘蛛的腹部,可以產絲,每旋轉一次,便有一條蟲洞被吐出,然後在腹部尖端坍縮為空間細絲。」
「你說那絲如蛛絲般粘稠,如何見得有多粘稠?」
「你可知道希格斯場為何物?」
「哈?你不說,我怎可能知道那深奧叵測的理論。」
「簡而言之,希格斯場可理解為某種立體網格,廣布於空間之中,任何基本粒子都必須穿過這道立體網格,如同足球射向球網,必然有一道阻力,這道阻力便呈現為物質的重力。你我的重量,都是因為粒子在希格斯場上的阻力而呈現的。」
「你依然沒提粘稠的事情?」
「你看,那坍縮出來的絲線,其實是更加凝聚的希格斯場,猶如將立體網格壓縮,變得致密,那粒子還能穿過網格嗎?必然阻力更多,像被糖漿黏住似的,無法脫身,由此,物質便被鎖住了,無法動彈,好似蚊蟲被蛛網黏住,不得脫身。」
6
離將軍今日將蜘蛛飛行器和其腹部的橢球形編織梭交由帝國的科研組驗收,驗收隊不僅要核實此軍備武器的實戰性能和技術指標,更側重於檢查有無危害帝國的暗部裝置。這花費了驗收隊不少時間,最終結論呈現給統帥,驗收組長認為該設備功用齊全、性能優良,且獨具戰略價值。
統帥任批了文件,蜘蛛飛行器正式展開布網行動。隨即,統帥和離將軍站在太空懸停超控平臺上,監視整個布網行動。
統帥冰涼的聲音泛起,「你說在織網之前,還有個請求?」
離將軍揚起手勢,指著宇宙深處,說:「正是,蜘蛛織網需要附著物,方能把網展開,這虛空之中卻沒有任何附著物,我的蛛網要怎麼支撐?。」
「你怕有所打算!」
「我想用分層帝國的九萬遠徵艦隊,圍成一個大圓,我好將蛛網在圓內織就,撐開時,便是無邊的包裹之網。」
參謀長的眼神裡流露出冷光,那非人的表情中,仿佛能看穿一切,「離將軍,你這是要把帝國的軍隊全部拿去『織布』嗎?我威武的軍艦,豈能給你做那些娘們的事情?」
統帥不作答,心裡醞釀著甚麼。離將軍趁熱打鐵,矛頭直指統帥,想要讓他下定決心,他說:「如果統帥沒有這個膽魄,讓九萬遠徵艦隊為此計劃服務,怕難成大業。彈丸星不除,一統銀河系外圍的戰線便失去了氣眼。丟一子,輸全盤。」
參謀長慌亂,怕統帥答應了,釀成大錯,便說:「統帥英明,不可聽信他的言辭,九萬遠徵艦隊是元老留下的家業,豈能付諸這等人的手中?」
統帥本沒有動用遠徵軍的念頭,參謀長搬出元老來壓他,他心裡便不甘心,且他又急於求成,想著離將軍的計劃萬無一失,可以迅速推進,直搗彈丸小國,便說:「何為家業,是為博得更大的家業,這點都賭不上,談何建功立業、開疆拓土,我倒要彰顯國威,讓九萬艦隊齊齊出動,大軍壓制。」
離將軍在這燃燒旺盛的火上再澆上最後一把油,作揖,稱贊道:「統帥之志果然勝於元老!」
參謀長想要說甚麼,卻被統帥派去點兵排將,在統帥的號令下,不足數小時,太空中便出現了一圈淡漠的圓線,由九萬架遠看如微點的艦艇組成,氣勢盎然,不愧為分層帝國的軍事主力。
一聲亞電磁爆組成的聲浪下達號令,艦隊奏起九十九嚮,各部門嚴陣以待。只見,升空的蜘蛛飛行器在圓圈內來回穿行,那蜘蛛飛行器上的吐絲腹部,就像織布的飛梭,穿針引線,在虛空中鋪就大網。
飛行器從一架艦艇飛向另一架,先織成九萬節點的放射狀,然後又作螺旋繞行編織,從中心向外圍打轉,耗損十三個月。
在收尾的最後時刻,統帥等人再次登上平臺,他的脖子伸長,從更高的視角俯瞰,對離將軍說:「我軍有史以來,造過無數殺戮武器,均帶著血腥與暴力的美感,如今,你以那世外蠻荒的品位,所造出來的武器,卻有種難以言傳的優雅與冷冽之美。此如何鑒賞?」
離將軍喊著粗嗓子,要讓頭頂的統帥聽到,「這便是死殺與生擒的區別,分層帝國以趕盡殺絕為要旨,而天下蒼生並不能殺絕,不如虜獲生擒、感化馴服來得上乘。一擒一放之間,方得民心,方能統攝人心。」
「妙,你這蛛網何時能織好,再將你那彈丸小球擒拿過來,我便讓你去處置管轄可好,你也可報心中之仇。」
「統帥一席話,正合我意!只是這織網並不容易,纖纖細絲只憑一只蜘蛛飛行器,要鋪展成一面足以包裹星球的大網,還需二三十天。」
參謀長的副官忽然從軍叢中竄入,跪拜統帥,然後聲嘶力竭地說:「統帥,參謀長派我前去查看了,那裡根本沒有織甚麼蛛網,連根毛都沒有。」
參謀長於是將鐵青色的臉指向離將軍,怒言:「如此說來,你那蜘蛛並沒有編網,反而是你在編織謊言。你對這『皇帝的新裝』可有甚麼解釋?」
「哈哈,」離將軍坦然大笑,然後說:「你們當這蛛網真是蛛網嗎?人不可見得東西多了去,豈能以眼見為實來斷定蛛網的有無。反而,越是不可窺見的武器,越具有殺傷力。」
參謀長說:「不如把你扔到網上面,看能否黏住你!」
離將軍大笑:「可以,讓我親身體驗一下有多黏。只不過,若有東西黏在上面,便暴露了網的存在。」
統帥流露財狼般的狐笑,把脖子縮回,旋轉到離將軍面前,似乎要咧嘴咬了他的頭顱,但離將軍卻紋絲不動,任憑處置。
統帥的眼神攝人心魄,盯著離將軍許久,最後展露愜意的表情,說:「無咎,此人眼裡沒有欺瞞,且按照他的要求行事。」
參謀長仍然不放心,「可是,統帥,不妨讓專家組看看有無蛛網,這若是個圈套,可如何是好。」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7
彈丸星處於內部分裂,內憂外患夾逼著這顆微小的星球,一片混亂,主公心神不定,不知道天師的妙法是否奏效,加上愛將潛伏敵軍陣營,生死未卜,他百感交集,已經失去信心。
全國得知分層帝國九萬遠徵艦隊蜂擁而至,民心惶惶。軍隊做好了最後的防禦,反物質導彈也隨時點燃,但軍心渙散,真心應戰的人寥寥無幾。沒有離將軍帶兵,他們都少了赴死的勇氣,更奢望讓他們點燃炸彈,與敵軍同歸於盡。
逃軍被捕獲,軍法處置。戰士一想,頭尾都是死,不如早死,自刎上吊的不計其數。主公沒有他法,眼看著軍隊在內部潰爛,也昏庸無能地倒在權椅上,癱軟成泥。
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無上天師,便是因為他,離將軍這一中堅力量被削空,致使反擊失利。文武官員紛紛上書譴責,主公信念不堅定,相信了言官的話,對無上天師也心存懷疑,心想莫非他是敵軍的間諜,用了離間之計。
無上天師說:「主公,現在艦隊已經一如預期,行駛到了中途,可以開壇做法了。請安排我一個懸空雲臺,我好登臺做法。」
主公遲疑良久,沒有任何動靜,隨後才揮舞袖子,讓人準備飛行器。文武官員再次湧入大殿,圍著天師,不讓他離開。有人大喊:「主公,你這是放虎歸山,此人讓我彈丸星上下顛亂,現在又要放他離開,豈不是便宜了他。」
主公不想再理那各種言語,腦子亂得嗡嗡嚮,只想安靜一會,便大聲呵責:「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無上天師向殿外走去,文武官員一左一右,讓出一條通道,誰也不敢攔著他,怕主公責罰,其實主公已經不想理會眾人的生死,他只等大難來臨時,自己看著疆土好用鋼刀自刎。
無上天師獨自來到豁口,民眾在宮殿的禁區外圍簇擁,看著這國家滅亡前的最後一天。天師的長袍在風中搖曳,登上雲臺,快速疾馳飛升。下面的百姓紛紛咒罵,把天師視作閻王鬼魅。
天師越飛越高,再也聽不到腳下的喧囂,人言可畏,但他不在意別人的指責,他心中自有定奪。
主公被下人攙扶著,來到宮殿前門,站在高處,望向黎民百姓,看時機已經成熟,便將這一年來的重大計劃和盤托出,想要安定民心。
主公說:「諸位,殊死一戰就在此時,無上天師即將做法,巧借以太風,用虛空間的以太風吹散敵軍。諸位,要有信心、決心——」
主公說完,自己卻覺得毫無信心與決心,他不知道離將軍是否拉了蛛網防禦圈,不知道天師是否真能招來以太風,不知道離將軍是生是死,不知道天師是真是假。所有這一切,都只能等待最後的結果出來,才能決定銀河系历史的走向。
一位同樣研究空間物理的科學家對主公說:「主公,這所謂天師怕不是騙子,以太風根本不存在,虛空間也只是數理中為了得到合適解而做的迂回陳訴,是虛中套虛,假中套假。」
主公為了守住這個計劃,沒有對任何人透漏,只與天師和離將軍共謀,沒想到,其中會有詐,他難以接受,心情更加複雜。
無上天師盤腿打坐,從腰間拿出紅色旗,揮舞,再用黃色旗,指定天樞。氣氛凝固,全國上下均看到頭頂的孤點晃動著,一炷香燒完,以太風依然沒有升起,四周靜悄悄,仿佛臨行前的寧靜。
主公脫離攙扶,向前走幾步,霎時間跪地不起,天龍的膝蓋叩擊地面,震動了彈丸星的幾千萬裡江山。一聲叫罵聲嚮起,全民紛紛騷動,咒罵軍師是騙子,人浪湧動,聚集演變成動亂。主公隨即下令鎮壓,身邊的大臣說:「主公,現在狐貍尾巴已經露餡,不如將那偽天師用導彈擊落,方能讓民眾止憤啊!」
眾官齊齊跪拜,主公垂目蒼生,再舉望上蒼,咬牙一聲高喊:「擊落天師!」
8
離將軍趁眾人不留意,在地板上開啓了蟲洞,瞬間逃離了隨同的軍艦。此時,他穿行於自己建造的蟲洞之中,卻與往常不同,蟲洞之間流竄著一股無形的氣流,這能從蟲洞四壁的鱗片狀波動中窺見它的存在。所謂以太風,是穿行於那不可窺見的多維空間中的希格斯場的波動,原本凝稠的糖漿似的希格斯場,現在正在緩慢地向前移動。
離將軍大喜過望,在蟲洞中無聲地高喊:「天師果然神人也,居然能啓動以太風,且由東部借來,往西方吹送,這可比任何技術還要高深。」
離將軍說完,又旋即一想,「不對,天師乃天文學家,他沒有動用任何機器。也許他夜觀天象,早知有一股自東向西的以太風襲來,所謂『巧借東風』,真乃神機妙算啊!」
與此同時,統帥和參謀長站在後方的母艦中,看著九萬軍艦遠行討伐,信心十足。此時,一名統艦艦長火速來報,形容狼狽,語氣不定,說:「統帥,大事不好,東部天區有一股罡風襲來?」
「甚麼罡風?」
「虛空間以太風,風速十三節,已到旋渦狀星雲八百五十宇宙海裡,十五分鐘後抵達艦隊。」
參謀長驚慌失措,「統帥,我們可能中計了!」
「莫慌!」統帥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慌作一團亂麻,「快叫專家組開會商討解決之道!」
「來不及了統帥,我們得快速往後撤軍。」
「這風有那麼厲害嗎?」
一名專家上前講解:「以太風無形無跡,一般的物質無法受到以太風幹擾,人更加無從感知。但它一旦遇到凝稠的希格斯場,就會產生極大的阻力,呈現出罡風的特質。」
參謀長震怒,說:「天文部分的專家為何沒有播報東部天區的氣象情況?」
一名瑟瑟發抖的天文學家走向前來,回答:「當時正要向統帥匯報三十億年一次的虛空間膨脹現象,想啓用空間探測儀,若是能提早進入探測,也不至於預測不到以太風。只是統帥不願聽下去而已——」
「拉出去斬了!」
統帥不解氣,問在場的所有專家:「誰能想出對策,便饒他不死,否則,此人就是你們的下場!」
沒有人回答,會場鴉雀無聲,只見統艦艦長再次匯報情況,說:「統帥,以太風已經入境,下令九萬艦隊快速撤離!」
「火速撤離!」
在河外界口,九萬只形如螻蟻的巨型戰艦作鳥獸散,但是蛛網在它們之間牽扯著,無法脫離,希格斯場的巨大粘稠力將他們定格在一起。此時,一名指揮員高喊:「壞了,我們中了鐵鎖連舟的詭計!」
九萬戰艦彼此拉扯,也沒有把中心無形的網給扯破,倒是嚴嚴實實地被黏在一起。
在以太風的吹拂下,蛛網像一張巨大的風帆,吃著風,往西邊方向凸起,所有九萬艦隊不受控制地緩慢向著凹陷處聚攏,即將被蛛網捕獲,像一張布包住了施展武力的拳頭,自縛為繭。
軍艦彼此撞擊,爆炸在真空中生起,火光燃燒不息。由於蛛網是不可見的,九萬戰艦的毀滅從遠處看,像是被魔抓籠住,瞬間掐碎。
統帥看著這一幕,家業頃刻間如同檣櫓灰飛煙滅,怔得不能動彈,直到參謀長喊道:「統帥,母艦要趕緊撤離,蛛網正在向我們襲來!」
9
彈丸星利用光學望遠鏡和大型投影屏,直播了敵軍的受挫情況,萬民齊呼,聲浪滔天。主公抹去眼淚,一股從未有過的興奮註入,他癱軟的膝蓋像被那以太風吹了一下,註滿空氣與力量,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
離將軍從蟲洞的另一邊出來,迎著百姓的歡呼,徑直跑向主公,口上還不住地高聲大喊:「主公!主公!我回來了!」
主公放下國君的威儀,也向前跑去,兩人握手,相擁,彼此關照各自的臉頰,離將軍的絡腮胡子更加茂密了,主公的臉也消瘦了許多。兩人如此審視一番,慢慢落下了淚,惺惺相惜。
接著,離將軍的粗胳膊一頂,推開主公,說:「天師呢?」
主公垂下眼皮和細長的睫毛,表情凝重,躲到一邊去,不敢直視離將軍。離將軍再問了一次:「主公,你說話啊,天師在哪?我要當面謝他。」
所有人都不敢作聲,只有一位與離將軍想好的將領說:「天師被禁衞軍擊落,殉國了!」
離將軍不敢相信,抓著其中一個官員的領子,大吼道:「禁衞軍!誰的禁衞軍?為甚麼要擊落?」
他一連抓了幾個官員,全都是啞巴,然後他恍然大悟,看向主公的背影,感覺主公的形象變了許多。
幾日後,敵軍徹底回巢,彈丸星慶祝決戰勝利,但是全國上下卻只有一片哀悼之聲。主公走上祭壇,向上蒼叩首,隨後,主公橫淚,登上天臺,掀起袖管,寫下一篇措辭哀婉的《河外賦》,河外之戰將因為無上天師而載入銀河系史冊。
無上天師所說的,折算了一名愛將,指的其實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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