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生 2050:未來的終結

楔子
在我枯燥無趣的獄警生涯的第八年,我遇見了一個被困在時間閉環裡的男人,他聲稱自己是我的老朋友,在無數重複的前世中與我相遇,並且,今天入獄就是為了說服我辭職……
但檔案記載的他,卻只是一個有妄想癥的精神病人。
很多年後,我回憶我們的相遇並記錄下來,於是有了這篇故事。
但是,仔細回憶,又覺得有許多不對勁的地方…
究竟甚麼才是真實呢?
「我們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題記

1
現在是下午三點左右。
四周是灰白的牆面,灼熱的日光透過帶著鐵柵欄的小窗,映在地上,那個破舊的掛鐘在牆上『噠噠噠』地走著,再沒有其他動靜。
似乎有人來了。
我趕緊把寫到一半的東西放在右側的桌角上,然後揉了揉眼睛。
「咔擦」,門開了。
兩個獄警壓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我知道,這是我需要記錄的下一個犯人。
那個男人坐了下來,兩位同事遞給我一份檔案袋,跟我眼神示意了一下,點點頭便出去了。
「名字?」
我沒有看他,低著頭在紙上刷刷寫下編號。
老實說,這項反複無趣的工作讓我感到疲憊:這些年來,我就像個被安裝在這兒的老舊大笨鐘,安安靜靜地待著,獃著,直到進來一個犯人,我才開始發出聲嚮,比如現在。
「林時生。」
是個很有磁性的男聲,讓我禁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很普通的一張臉,黑色的平短發,毫無特色的五官,些許沒剃幹淨的胡渣還殘留在嘴角,這種外表,是屬於丟到人海裡認不出那種,也就是所謂的『大眾臉』吧。
「性別?」我低下頭,機械地問。
「當然是男,倪警官,你看不出嗎?」雖然沒有抬頭,但我仿佛聽見他笑了一下。
我抬頭註視了他三秒,眼神示意他『肅靜』,但他神色自若,仿佛剛剛根本沒有笑過。
「怎麼了?」他說。
「沒。」
我的錯覺嗎?我是否太敏感了些?
剛剛工作的那會兒,我總能心平氣和地對待每一個犯人,每天來此交班,我也總是微笑著,穿過那條灰暗漫長,帶著些鐵鏽氣味的走道,我會一路跟下班的同僚們打著招呼,而他們臉上永遠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只是對我點點頭,然後繼續目視前方,從我身旁走過,留給我越來越小的腳步聲。
想到這些,我低下頭,也許我真的太累了。
「年齡?」我繼續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問著。
「二十五」他應了一句,「第九百九十九次」
「嗯?」我看向他,並仔細端詳了一會兒。
的確像個二十五的青年,但他的眼神,該怎麼說呢?應該說深邃蒼老得像街邊隨風搖曳的舊紙片,還是說複雜的不像一個弱冠正值的青年呢?
「九百?」我問。
「沒甚麼,倪警官,別在意這些。」
他對我笑了,用一種跟熟人閑談的語氣應答著我。
在這毫無生氣的監獄裡待得太久,奇怪的人我見得多了:對我百般殷勤的,怒目而視的,毫不配合的,裝瘋賣傻的。
自然,套近乎的也多得是,不過林時生…嗯,是叫這個名字吧?我看了看手下壓著的記錄紙,沒錯,是這名字,這個人那說話語氣,倒仿佛是真的和我熟一般。
「我們見過?」我問。
他看著我,毫不躲避我的目光,我也看著他,直到我聽見秒針走了十五下之後,他打破了這一份寂靜。
「是的,倪警官。」他笑了。
「哦,甚麼時候?」我盯著他的眼睛,想以此判斷他是不是在說謊。
「今天,現在。」他說。
我自討了個沒趣,在心中數落自己,為甚麼要和一個囚犯搭話。
「犯了甚麼事?」我問。
「搶銀行。」
他語氣毫無波動,仿佛只是在跟我說他今天中午吃了甚麼。
搶銀行?
這年頭,居然有人還幹這種事。
我怕他唬我,翻出檔案袋,看了看他的資料,稍微有點吃驚:「你一個人?」
「是的」他聳聳肩,「第六百次」
「甚麼六百?」我又問。
「沒事。」他說。
「資料上寫,你沒有傷害任何人,只是搶了錢,就坐在原地等人來抓你,這算是挑釁嗎?」
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是說,一點點。
「是厭倦。」他說。
「厭倦甚麼?你以前是做甚麼的?」我問,並繼續看著他的檔案。
「我甚麼都做過,倪警官。」
我看了看他的資料,上面寫他剛剛大學畢業不久,自由職業——最多算是個酒吧駐唱的音樂人。
「你聲音很好聽」我說,「不過對我說謊,可沒用」
我拍了拍檔案袋,「你資料在這都有。」
「好吧,我知道你不相信,因為你一向如此」他又說。
「你從進來就一直在說一些奇怪的話,」我有些不耐煩了,「我要告訴你,無論你怎麼巧言善辯,哪怕退一萬步講,我被你說服了,你也沒有可能因為我減刑或者出獄,我沒有這個權限,所以,省省吧。」
「我沒有想減刑,倪警官,你覺得我一個專門為了進監獄而來的人,幹嘛想出去呢?」他說。
「我剛剛就想問了,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姓氏的?這應該是絕密吧?還是說,你這是試探?」
我有些疑惑,於是我跟自己說,沒關系的,哪怕他以前是邪教頭目,這會兒將我洗腦,我也沒有權限放他出去,只是,我一定要搞清楚這個混蛋在跟我玩甚麼把戲。
「有那麼幾次你告訴過我。」
「幾次?」我說。
「八次?九次?我記不清了。」他說。
「不,我是說,甚麼意思?你,我,你,我們,之前沒有見過吧?」
我的思路都被他攪亂了,弄得說話打結。
「要怎麼跟你解釋呢?倪警官,老實說我已經跟你解釋過很多次了,可你每次都會問…也不是,有兩次沒問。」
「別廢話,直接說。」我已經很不耐煩了。
「你相信時間回溯嗎?你有沒有感覺眼前的事經历過?或是覺得我臉熟?倪警官」他說。
「如果你指的是時間倒流,把事情又經历一次那種,那我不相信。」我說。
「可是…」
不等他說完,我便打斷他。
「你在跟我說『曼德拉效應』?你知不知道我是心理學碩士畢業?這種無稽之談,我為甚麼要信呢?對,你是有點臉熟,別介意,那是因為閣下,長得太普通了,就像『李強』『王剛』這種名字一樣,我自然容易覺得有點熟悉。」
我有些想笑,或者惱怒,我認為這個大眾臉男子在戲弄我,於是用手指反複叩擊著桌子,表示我的不滿。
「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因為你幾乎每一次都不相信,在過去的時光中,我很少成功說服你。」他又說。
「少來了,那你說,我爸叫甚麼?」我開始挑釁他。
「你沒告訴過我,也許你可以現在告訴我」他說。
「懶得跟你廢話,我們繼續,」我看了看鐘,竟然已經過了半小時多,「你為甚麼搶銀行?一個人搶銀行?腦子被門夾了嗎?」
我不知道我為甚麼如此暴躁,也許是他的瞎話激怒了我。
「都說是因為厭倦了」他又說。
「哎…算了」我嘆了口氣,懶得理他,直接拿出檔案資料照著抄,雖然這明面上其實是違反規定的。
「你這是違反規定的,倪警官,但你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我沒理他。
「你聽!」他突然提高了些許音量。
「嗯?」我靜了下來,緊接著,我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蟬鳴聲——透過那唯一的鐵柵欄窗。
「這有甚麼好奇怪的?那些蟬,」我頓了頓,「它們總是在這個時候叫。」
「是的,它們總是在這個時候叫。」他重複了一遍,又小聲補上三個字「這一刻!」
「呵。」我笑著搖了搖頭,又繼續低頭抄錄著檔案。
「我羨慕它們,能在這個夏天死去。」他自言自語道,「我真的很厭倦這樣的生活,我沒辦法死去,只能重複著這些的日子,因為一旦我死了,時間就會被重置,這一切因我而生,卻陷入無限的回環。」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個犯人在費盡心思吸引我的註意!
雖然我不知道他為甚麼要這麼做。
「因你而生?你這是『唯心主義』好吧,類似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你的意思是這個世界因你而存在,你死了,我們一切都會回歸虛無嗎?『眼開則花開,眼閉而花寂』?」
反正閑著,我一邊抄著資料,一邊回答他。
「不,這不一樣,這和『唯心主義』沒有必然的聯繫,倪警官,你沒有理解笛卡爾的這句話,簡單來說,就是每個人都有一個『我』,只是『我』的世界會被重置,在時間這條路上,『你』,或者『他』,還是繼續往前走的,但我仍會遇到另一個『你』…如果我又進了監獄的話。」他大概看見我終於接了話,於是趕緊說。
甚麼亂七八糟的?
我一下子無法理解他的這句話,也許這是我高中哲學課不認真聽的後果…但我大學時候的馬哲,明明修得很好。
算了,我又何必多想呢,這個家夥,大概在瘋言瘋語罷了!
「你是說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我說了句廢話。
「可以這麼理解,就像許許多多的電影,不過是交替的、曡加在一起的沒有劇本的即興表演。」他說。
「呵,我竟然在和一個囚犯做哲學討論」我不屑道「你是說,你被困在了今天?像柳文揚作品的《一日囚》那樣嗎?你看過《一日囚》嗎?意思大概就是,怎麼說好呢…我們的電影演完了就算結束了,可是你點了『此片段重複播放?』」
「沒有看過,不過…你跟我說過,我是說另一個你,好幾個,我聽過很多次,都來自於你口中。」他說話語速變快,臉有些泛紅,根據神經心理學,這是多巴胺和腎上腺素分泌的表現——他緊張了,也許他在說謊,當然,也有可能是激動。
「那些我,真是有閑工夫,不過這個我,只想早點下班。」我聳聳肩,繼續寫著。
「我知道,您很厭倦這份工作,我知道。」他說。
「你又知道?」
「不如辭職吧,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不是嗎?」
真是語出驚人!
我自然也是吃了一驚,然後笑了起來:「我遇見過很多囚犯,你是第一個勸我辭職的,那我辭職之後做甚麼?」
「看你,也許是科幻作家,你提過十六次,也許是音樂人,我聽過你的歌,三次?抱歉,您的歌我欣賞不來」他也笑了。
「奇怪了,你說的這些,我居然真的有點興趣,但我從來沒有寫過這些東西,也不存在發專輯的事兒!」
我打量著他,究竟是甚麼東西暴露了我自己。
我快速地瞥了一眼右側桌角上的稿子,又趕緊把視線撤回他的身上。
難道這個囚犯也修過心理學嗎?
「不不不,科幻作家是我見別的時空的你提到過,音樂人呢,是有幾次我沒進監獄,在街上閑逛…」他說了一半,又停下,吊我胃口。
我必須承認,這個家夥勾起了我些許的好奇心,我再一次看了紙上他的姓名:
林時生。
「看見有人發我演唱會的傳單?」
「不,看見你擺著個紙箱,在地上…然後拿著吉他」
像乞丐似的?我幻想了一下那個場景,莫名喜感。
「好好好,那我不做音樂人了,我是說如果以後我辭職的話。」我隨口應和著他。
「誰又說得準呢?不過你剛剛說的《一日囚》,其實我和他有些許不同,我每次死後,都會回到現在的年齡,其實有次我活到了八十二歲,結果心髒病發突然死了,然後醒來,又是二十五歲。」
「心髒病?這裡說你很健康,除了蛀牙太多之外…」我指了指他的檔案袋,註視著他的眼睛。
「是的,小時候糖吃太多了,倪警官。」
「行,那你現在實際上多大?」
「我沒計算過,也許幾百歲?一千多歲?就我來這兒都遇見你九百九十九次了!」他說。
「不瞞你說,這千把年,我甚麼都學了學,你以為我為甚麼二十五歲就精通了所有樂器?不妨告訴你,我以前,我是說平行世界裡,我還在全球做過無數次巡回演出呢!」
我笑了起來,他說這些話的語氣,倒真像是個聲名顯赫、自視甚高的大名人。
「為甚麼那麼巧,正好是九百九十九次呢?」我問。
「不,是因為無限的時間輪回,加上我重複來這兒的念頭,才有了這一次出現的必然性啊,就像我第二百五十次遇見你的時候,我跟你說『二百五』,你認為我在罵你,還發火了」他笑了。
「有道理」我點點頭,「你就跟《這個男人來自地球》一樣?一部電影,你應該知道吧!」
「這個你也跟我提到過,但我自認為沒有他那麼偉大,或者說,我太平凡了,那個男人偉大得不合常理…不,對於漫長無盡的時間來說,他那樣也是符合常理的。」他的語調突然又沉了下來。
「更何況那個男人擁有的是無盡的壽命,而我只是像只『莫比烏斯環』上的螞蟻,無論怎麼走都會回到起點的螞蟻罷了。」
他的話語透出些許落寞,蒼老的眼神顯得更加蒼老。
「既然你來了那麼多次,你不厭倦嗎?」我問。「你想做甚麼?為甚麼要反複來?」
「我想說服你」他突然有了些許神採,「你知道嗎?你是我在這漫長時光中的一個老友了。」
「榮幸之至,以前沒有嗎?」我說。
「事實上以前也有,但是因為無限地回溯,我不喜歡與人為伴,你理解這種感受嗎?就像你把一關游戲打一萬遍一樣,我總想接觸些新的副本,解鎖些新的人物,可是我總會厭倦的…」他說。
游戲嗎?我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玩過了。
在年輕那會兒,尤其中學時代,我當時沒甚麼朋友,倒是特別喜歡玩單機游戲,不過我總是很快沉迷,又很快厭倦,我會為了更好的裝備去重複通關同一個副本,得到更好的裝備則是為了通關新的副本,然後又繼續重複重複重複…
直到有一天我心想『玩這些東西又有甚麼意義呢?我真的感到快樂嗎?』。
我終於發現,或者說,終於對自己承認:『我不過是害怕自己一個人,害怕不知道去做甚麼事罷了』。
接受了自己的孤獨之後,我很少再玩游戲了…
「在這時光中,有件事我沒有完成,就是說服你。」他打斷了我的回憶。
「你又來了,說服我甚麼?」
「辭職」
我笑了:「可你說,有一些時空的我沒有做獄警啊,那你又何必說服這個時空的我呢?」
「因為我看見你,我遇見你,而且你聽我說了。」他說,「別的你,不是這個你啊」
「可對於你來說,沒有區別不是嗎?」我說。
「從你願意聽我說話開始,便有區別了。」他說。
「你這話像渣男在哄女孩子」我笑個不停,林時生至少讓我無聊的獄警生涯有了一絲快樂。
「你為甚麼每一次都恰好回到二十五歲這年?」我好奇心完全被勾起了,於是問他。
「我不知道,其實一開始並不是,只是我第一次撞見你之後就是了,可能上天希望我開導你,讓我反複遇見你吧,老實說,有幾次回到二十五歲之後,我沒有去找你,甚至避開你,但結果還是遇見你了,真糟糕。」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因為我厭倦了自己的生活,想著試試蹲監獄算了,畢竟這麼漫長的歲月,我甚麼都學過了,但還沒試過蹲監獄…」
「你是可以主宰時間的人..」我突然說。
「不,我是被時間主宰的人」他說。「我本質上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哪怕我知道對於我來說,世界可以無限重置,也不願意去傷害別人…我不想傷害其他人,因為我比大家更深刻地認識,反複的日子是多麼無趣,我是時間的囚徒,所以坐牢對我來說並沒甚麼不同,因為我本來就一直在監獄裡,反複,反複,無窮無盡…」
「嗯,我相信你。」我點點頭,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相信他了,還是只是敷衍他,但至少不像一開始那樣覺得他只是在戲弄我了。
也許是他真摯的語氣和神情?
還是他說到了我內心的痛處?
或者說,這是對於『老朋友』本能的信任呢?
屋裡依然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在這個封閉性極好的密室裡,我見過有許多人,放聲大哭為自己的過去懺悔,有許多人歇斯底裡地亂吼亂叫,他們假裝瘋了,或者真的瘋了,他們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然後是一連串的髒話。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告訴他們別白費力氣了,除了我沒人能聽見,他們便開始懺悔——有信仰的,祈求神的原諒,沒信仰的,開始哭爹喊娘。
也有威脅我的,我曾經遇見有個犯人,揚言三個月內會逃出監獄,然後回來把我們殺光。
但那些家夥,始終沒有做到,他們要麼是刑滿釋放了,要麼這會兒還在監獄裡,要麼刑滿釋放後,又回到了監獄裡,如此反複。
多無趣啊,那些人。
我看著林時生,他像之前的許許多多囚犯一樣,又不一樣,他似乎接受了命運——和那些人不同,那些人至少還能發出吼叫,而他,沒有任何辦法去反抗,或者說,他反抗過,就跟那些人一樣,但他的吼叫聲被那叫『時間』的監獄——一個黑暗孤獨的密室,一次次封在了裡面,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哭喊,於是,他終於沉默了,在遇見我之前的那麼久那麼久,一直沉默著。
「可是,為甚麼是你?」
至少在我看來,此刻我眼前的這個人——林時生,他不是應該受到懲罰的壞人,至少,他不應該受到那麼重的懲罰啊。
「我不知道」他說,「興許是我得罪了柯羅諾斯吧?」
「克羅諾斯?」我遲疑了一下,「抱歉,我不太了解神學方面。」
我是一個無神論者,至少我從不相信世俗凡人信仰的所謂『神』,我對於馬哲之外的哲學體系只是一知半解,神學知識的來源則更少。
「沒事,我知道,你『曾經』說過的,」他似乎對此感到理所應當,「至於柯羅諾斯,他是古希臘的時間之神,也是這個宇宙的第一神,古希臘神話裡,他是一切的源頭,負責掌管時間,淩駕於一切之上,或者說他就是一切本身,一切的起源…至於你說的那個,是泰坦神王,被宙斯廢黜的那個,這不是你第一次弄混了。」
「抱歉抱歉。」我尷尬地笑了一下,「一切的本身?所以,他類似科學家說的『奇點』嗎?或是道教中的『大道』?但這和他又有甚麼關系?」
「『奇點?』,你可以這麼理解吧,至於關系…古希臘神話裡,有個叫西西弗斯的人,當年因為欺騙了死神桑納托斯,在死後被懲罰反複推一塊石頭上山,只要他推到山頂,石頭便會又回到山腳,你知道吧?」
「你和他一樣。」
我立馬接話道。「這個人,我還是知道的。」
「對,我要懷疑西西弗斯是自己的前世了」
他苦笑了一下,「畢竟這輩子,我自認為,我沒有惡意欺騙過甚麼人…更何況神明呢?難道是上輩子我做錯了甚麼嗎?我只能這麼想了吧…」
「唉。」
我嘆了口氣,他坦率真誠的話語讓我這個無神論者,第一次覺得虛無縹緲的神靈,是如此隨心所欲。
「不用嘆氣,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不用像西西弗斯那樣反複推石頭上山,」他又笑了一下「事實上我比他好得多,我把自己喜歡的事情都做過了,哪怕可能對於其他人來說,我做的那些事情都未曾存在過,是我虛假的幻想,但我知道,那都是我真實的過去」
他停頓了片刻,又說:
「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做到過了,所以,並沒有甚麼可惜的,你想想,我雖然反複經历過數千次痛苦…比如親人離世,但換個角度,我不也經历過數千次美好,比如…能再次見到離世的親人。」
「被自己的犯人開導,倒是第一次。」我說。
「甚麼事都有第一次,倪警官,於我而言,這是第好幾百次了」他回答道。
我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這個人,很有趣。
「原來,『真實』可以是那麼主觀的東西」我笑著說,「我一直以為,『真實』應該是客觀存在的。」
「聽故事嗎,倪警官?」他問。「我從未跟你說過的故事,在任何時空都從未。」
「洗耳恭聽。」我說。
「大概三十年後,出現了一種叫『遠程感應裝置』的東西,我簡單解釋一下,大概現在的十幾二十年前,人類讓通訊裝置變得可視化,這你是知道的,而此刻的三十年後,這個『遠程感應裝置』則是讓感應增加了『觸覺』。」
「我明白了,這下黑幫可以隔空火並了。」我開了個玩笑。
「倒沒那麼誇張,但是倒有不少異地的情侶用這個來…做那種事。」他說。
「性行為?」我明白了。
「對,是性行為。」他說。
「我還以為你要說甚麼故事,怎麼突然提到了這個?」我有些無語。
「因為你提到了『真實』,那請問隔空性交,你覺得是真實的嗎?」他看著我說:「起初這個技術還有點不成熟,但是因為強大的市場,這技術很快爐火純青,可以糢擬百分百真實的體驗。」
「你都說了,既然是『糢擬』,那當然不是真實。」
「你聽我說完,這技術成熟到甚麼程度呢?甚至,你設定好了某些程序,把冷凍的自己的精子甚麼的在對方那裡準備好,哪怕你在北京她在紐約,都能隔空讓她懷孕。」他笑了。
『隔空懷孕』變得不止是個笑話,倒是令人擔憂。
「那,也不算真實吧?」
「如果一個人如此和其他人出軌呢,算不算真實?比如你的,嗯…」他突然停了下來,又說「反正,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都是完全一樣的,最多麻煩了些。」
「這,我持保留意見。」
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他這個問題,其實就是一個變體版的『缸中之腦』:你怎麼知道,自己所謂的『真實』不是『糢擬』出來的呢?當科技真的發展到那個水平的時候,你又怎麼區分,『糢擬』和『真實』的界限呢?
「倪警官,我只是覺得,『真實』在某些時候就變得沒那麼客觀了,所以,我認為我的經历,就像用這種感應裝置性交一樣,都是『真實』的。」
他笑得十分開心,像個贏了游戲的孩子——大概是因為發現我無法反駁他。
其實我覺得:他剛剛的話,應該不僅僅是說給我聽的,大概他也是在跟自己這麼說著吧,一千遍,一萬遍地說著。
除了這樣的阿 Q 精神之外,還有甚麼能支撐著他,不在這漫長的反複中瘋狂呢?

3
我不敢去看鐘,我突然對時間的流逝感到了一絲恐懼,那個『噠噠噠』的秒針,曾經我無聊的時候就會去聽它走了多少下,可此刻,它竟讓我覺得聒噪無比,我害怕這種歡快的氣氛轉瞬即逝,我在想,我還要說些甚麼?
我看了一眼那個帶著鐵柵欄的窗戶,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可是在南方的這個大城市,竟然一點也不冷。
不,應該說是我早就習慣寒冷了嗎?
八年前我還住在北方的那個小城…不,應該說那個小鎮子裡,現在那裡應該也跟往常一樣,下著鵝毛大雪了吧,那兒可比這裡冷得多了。
每年冬末下完雪之後,鎮子裡的人們就會聚在廣場,一起點上個八十八,亦或九十九嚮的煙花,以驅散寒冷以及今年積攢的霉運,孩子們會丟起雪球,在廣場上跑來跑去。
可是,我是為了甚麼離開那裡的呢?更好的生活,更高的收入嗎?
我有點記不清了。
「那你覺得我…應該走甚麼風格呢?我是說如果辭職,說不定興許會呢。」
不再多想那些過去的事,我於是擠出笑容,把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
「爵士樂?英倫搖滾?你都可以試試,只是拜托你不要再唱民謠了,我三次聽你的民謠,都是不堪入耳。」他也笑了。
於是我們一起笑了起來,這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幻覺:
林時生不是我的犯人,而是一個認識多年的老友。
『咚咚咚』
叩門聲突然嚮起,我抬頭看了看時間,差不多了。
林時生看了我一眼,我看著他,我們安靜了下來。
「我會好好思考的」
過了不知多久,鬼使神差地,我說了這句話。
「差不多了,倪警官,我該走了」他點點頭。
「你很急嗎?」我問。
「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對於我來說,急不急又有甚麼所謂呢?我不過是一個囚犯,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回答道。
對啊,他還要在監獄待上許久呢…我突然想,不,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他指的監獄,並不是我四周有著冷冰冰白牆的這個,那這個『漫長』,也不僅僅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了。
「你可以告訴我下期的彩票號碼嗎?」我突然問。
「我不知道會不會因為我告訴你造成時間變動,但我也許記得。」他認真思考了一下。「你讓我想想。」
其實我還有許許多多想問的事情,關於未來,關於我,關於他,可是脫口而出的卻是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我真的想中彩票嗎?
也許,但不是此刻。
「我開玩笑的」我說。「這是我第幾次問你彩票號碼?」
「第一次。」
於是,密室又安靜了下來。
「那我按了?」我指了指呼叫器,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詢問一個犯人的意見。
「按吧,耽誤你那麼久,真是很不好意思」他說。
我本來想說「很高興認識你」,可是又覺得跟犯人說這句話,有點奇怪。
於是我按了呼叫器,意思是我的工作已經完成,幾個同事走了進來,將林時生帶走。
我的朋友——也是同為負責心理方面的獄警老李也進來了,他看著我目送林時生,似乎發現我的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默契,我和林時生沒有再說一句話。
「喂,老倪,你怎麼了,有點不對勁。」老李看著我。
「你不覺得林時生很特別嗎?」我問他。
「甚麼…誰?你指剛剛那個嫌疑人?」老李愣了一下。
「特別?有嗎?他有精神病誒,你沒好好看檔案嗎?那麼嚴重的妄想癥,可能,因為童年遭遇了太多校園暴力,還有家庭暴力?」老李嘆了口氣。
「嗯。」我應了句,又看了一眼右側的桌角。
「他也是個可憐人啊,我們抓到他的時候,他竟然在笑」老李說,「說到這個,是因為失戀嗎…我聽老陳說,你最近的心理評估…」
「我知道。」我打斷了老李的話,笑了一下,「我知道,我都知道,可這與他的特別無關。」
「那種女人,你不必…」
是的,林時生是個精神病人,至少檔案上這麼寫著。我抄他的資料到一半時,我就知道了。
但又有甚麼關系呢?
後來,大概一個多月後吧,我交接完畢,辭去了獄警的工作。
上司問我為甚麼,是待遇問題嗎?
我說不是,是『時間』。
他沒明白,以為我說的是休假時間太少,他說他可以給我多調點假期。
但我還是婉拒了,我說:「我想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喜歡的事情?」他很疑惑。
「也許是…當科幻作家?做音樂人?」我自己也很疑惑,或者說迷茫,其實我也沒有確定,但我想試試,嘗試不一樣的人生。
他點點頭:「很多人想要坐你的位置,你知道。」
「沒關系,謝謝領導提攜。」
看我去意已決,我的上司沒有再強求我留下。
再後來,我成為了一名科幻作家,也偶爾在街頭唱歌,我沒聽他的,還是寫了很多民謠,和我的書一樣根本賣不出去的民謠。
所以我只能站在漫天星空下,彌漫著汽車尾氣的馬路邊,或者紙醉燈迷的酒吧裡歌唱,我歌唱青春理想,也在歌裡抱怨生活瑣碎,訴說虛度的年華。
偶爾有些人會給我一點錢,駐足片刻聽我唱歌,有時候遇見城管,也會趕我走。
畢竟,生活始終不能跟詩一樣,因為詩是可見的、浪漫的、優雅的,而生活是苦澀的、疲憊的、未知的。
但這就是生活的滋味,雖然漂泊,但我並不厭倦,人的生命,從來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機遇而變得有意義的。
即使我真的遇見甚麼挫折坎坷,只要我想到林時生…我竟有了動力——不被反複、漫長、平淡的日子打倒的動力。
我一直想把與他相遇的故事寫下來,可遲遲沒有完成。
那一篇以他命名的故事——《時生》。
在我離職的五年後,一天和老李聚餐吃飯,突然聽說『他』死了。
老李告訴我的,他說,有個犯人突然就死了,是突發的心髒病,毫無預兆的那種。
「那個人,我記得還是你和老劉一起審訊的,你記得嗎?」老李看了看我。
「我記得。」我說。
老李大概記不清他的姓名。
可我知道,是林時生,一定是他。
餐館的掛鐘是電子的,它被掛在牆上,不發出一點聲嚮,但我知道,時間依然分秒不停地走著。
我感到心口被石頭壓住了。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甚麼,卻無法說出話來。
餐館玻璃窗映著的遠處夕陽,那片紅色在一點點消散,但我知道,等到明天,那抹紅色依然會再次升起,就像從前那樣,就像每一天那樣。
於是我想,也許林時生也是。
也許他正在與我進行著第一千次會面。
不,也許他終於從漫長無盡的時間中解脫了。
尾聲.
現在是下午三點左右。
四周是灰白的牆面,灼熱的日光透過小窗映在地上,掛鐘在牆上『噠噠噠』地走著,再沒有其他動靜。
我坐在桌前,拿筆寫下:
我們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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