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關於偶遇和背叛
在那個方向,有一座巨大的發電基地。
我們這才留意到,西南區的這一座,頂端的藍色燈光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熄滅了,只留下一個黑色巨影,無聲地在夜色裡沉睡。
每個人都清楚,比黑夜更恐怖的事情即將出現,那個巨大黑影時時刻刻提醒著,在這樣一個混亂的世界,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我們的確可以獃在車上,但是充電期間,只能保持停車狀態,而且充電基座的鐳射力度已經不夠了,現在也暫時難以買到大量的新基座。
看來不得不步行,然後在城市裡藏身,這好像是目前唯一的解決辦法。
我剛想著我媽送到救助站,突然反應過來,過去認為的那個無所不能的救助站現在已經不安全了,阿麗塔點點頭:「我覺得一旦被攻破,柴家只能放棄那裡,再說了,平民死去也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情。」
雖然還不知道柴爾德家為甚麼要削減平民數量,但是我們知道這個動向就足夠了,畢竟大多數人還是覺得只有柴家才能庇護他們,但不知道這是走向死亡的安樂窩。
我們兩個在街上走著,她背著弓弩,我帶著刀,逆著人流往前走著。
有披頭散發的女人,有哭泣亂跑的孩童,有拖家帶口的中年男人,他們臉上都是從混亂和危險中逃脫的麻木,在夜色裡照亮了沒有光亮的城市。
人群洶湧的夜色裡,虎徹刀頂端的紅色激光像是一只眼睛,盯著我們前行的方向。
「你說,我媽在這樣的地方,有可能獨自生活嗎?」我苦笑一聲,前面路邊倒著一具屍體,帶著磨損嚴重的電子義肢,被人流偶爾踢來踢去。
阿麗塔順著我的目光,隨即垂下了眼睛。
「沒事,阿姨身體很好的,我可以幫著她訓練一下趁手的武器,沒準也能幫我們殺幾個拼接人呢。」
我只能點點頭,踏步走過那具屍體,像是踏過我們永遠不會經历的未來。
我們從車上取下最濃縮的營養凍和水藥丸打包隨身帶好,再把餘下的糧食和車藏在一個倒塌的角落裡,用廢棄的鋼板掩蓋,希望以後還有機會來取回我們留下的補給。
我,我媽和阿麗塔,人手一件武器,開始了在城市裡的危險漫游。
雖然幹淨不少,但夜色還是很濃,我們往當時跑過行人的那個街角的另一頭走去。
我回過頭,那座發電基地還是黑沉沉地待在原地,沒有一絲亮光,但我覺得它離我們格外地近。
我們走了小半天,為了照顧我媽的身體狀態,其實沒有走很遠,還在西南城區晃悠。
路上的燈陸續恢複了一些,但是我心裡還是像被壓住了一樣,沒有光亮,雖然路上行人依然很多,甚至還有了臨時的商販在開始交易電池葉和武器。
我們正在路上走著,似乎走在了從前的城區道路上,有霓虹燈有水霧,公交管道也修複了不少,像是之前的普通日子,只是街上髒亂了些,似乎只需要清洗,就能回到過去的日子。
有甚麼不對的呢?
這麼想著,我扭過頭,看向左邊的街角。
那裡空無一人。
但準確的說,那裡有半個人。
一個極其醜陋的生物正蹲在地上,他的腦袋是個男人身上的,但是有一大一小兩只右手,身上纏繞著廢棄鋼鐵和線圈,身邊還流著一灘不知道是油污還是血污。
它那兩只相同的右手裡,捧著一顆不知道哪裡撿來的殘肢啃著,時不時抓起廢墟裡的鐵棍伸到嘴裡咬上幾口。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停止了,即使我手中握著虎徹刀,我的腿卻再也動不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拼接人,它們的兇殘、沒有思想的行動、啃咬的屍體和鋼鐵,讓我覺得這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即使它就這麼活生生蹲在離我不過十來米遠的地方。
我近乎獃滯地扯住了阿麗塔的衣服,她正要張口回應,卻也看見了對面的那個東西。
意見一致的,我們都一動不動,死死盯著看著它吃著最喜歡的食物,一邊慢慢後退。
我媽其實也已經反應過來,但是腿也已經不能動多少,她也一樣被嚇壞了。
我死死盯著拼接人,一邊嘗試握著我媽冰涼的手,雖然手心已經都是冷汗,還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頭一次覺得死亡離我這麼近。
第一次學到死亡這個概念,我記得是在新教育的課堂上。
仿生人老師給我們看了一些人們臨死前的視頻,有柴家的管家,維修工,安保員甚至柴家人的。
無一例外,他們都在閉上眼睛之前說出這輩子最大的榮幸:為柴爾德和大陸國工作終身。
可是我明明看見有一個為了救下柴家小兒子、被火吞沒的一個安保隊員,
他那焦黑的嘴裡其實喊著——
「我不想死」
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街道,讓我好像聽見了那個安保隊員的呼喊。
那個拼接人終於吃完了最後一絲殘渣,它站了起來,抬頭正好對上了我們的目光。
我從那全是磨損和發爛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狂熱和興奮。
「砍脖子記住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阿麗塔已經射出了最鋒利的一支箭。
與此同時,那個拼接人已經瘋狂地飛撲過來,那樣的速度簡直讓我毫不懷疑地相信那個神祕的第十層裡,無數的它能夠在無阻軌道上憑借奇異的能量帶動一個帝國的前行。
我眼前一片空白,當那張僵硬發白的臉逼近面前時,我聞到一股機油和血腥的味道,一大片濃重地壓過來。
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時,手中的虎徹刀已經筆直舉起砍中了它的胸口。
刀片迅速插入它胸前各種碎塊的縫隙中,飛起一股腥臭的黏液,帶著零碎的發光碎屑撲面而來。
我看見它凹陷的眼睛瞪著我,身子分成兩半迅速垮下去,脖子和肩膀連接的地方還插著阿麗塔那支隕石頭的箭。
看著地上還在蠕動的兩截,我才反應過來它還沒有死絕,趕緊往脖子中央使勁插上一刀,直到那混雜著鋼鐵碎片的屍塊不再動彈。
大概是因為黏液的原因,虎徹刀受到了一些阻力,我稍微用力才拔出,一瞬間,一些細小的熒光色碎屑在我胸前撒了不少。
用手抹了抹,有輕微腐蝕的感覺,是不算很堅硬的晶體。
我回頭看了看我媽,她瞪著眼睛依然沒有緩過神來,手裡的刀還死死攥著。
「沒事了,我們趕緊往反方向走吧。」我努力忍住自己顫抖的手,嘗試去拉起她的手,她也不說話,緊緊抓住我不肯松開,兩人都是手心冰涼。
阿麗塔突然在背後喊住我們,我手心一緊,回過頭,發現她站在拼接人旁邊,用十字弩對準了那兩截東西。
「阿姨你過來,你在那東西上砍上幾刀,不要怕。」她看著我媽,鼓勵著。
我媽的腳根本就不能動,一個天天獃在家裡的老太太,只會做一點舊世界的家務活,能指望她在關鍵時刻有力氣跑遠就不錯了。
不愧是安保隊的女人,阿麗塔沒說話,直接伸手把上半截拼接人拎著向我們走來。
那張醜陋蒼白的臉帶著黏液躺在面前,還發著細微的光芒。
我把我媽的黑色匕首塞在她手裡,握住她的手,往那截東西上使勁捅下去,又是一小股黏液混著晶體爆出,我拉著我媽往後退,看著她自己試著去紮去捅。
「這些東西不是人,他們只是爛肉和機器而已。」
我們這樣安慰我媽,阿麗塔幫她把匕首上的黏液擦幹,「阿姨,只要能活下去,我們就必須要嘗試我們從來不敢去做的事情。」
「你看謝拙,剛剛不也直接殺了一個拼接人嗎?」她朝我眨眼,我連忙點點頭,雖然很想說那是我的本能反應。
我們往那個街角的反方向走,改為往人多的地方,畢竟單憑我們三個絕對不是那些東西的對手。
一邊走時我一邊想,如果發電基地真的發生了洩漏,那地下所有的拼接人都會逃出來攻陷城市,但是為甚麼走了大半天,只遇到剛才的一只?
我把這個疑點和阿麗塔說,「我覺得有幾種可能,」她湊在我身邊低聲說。
「第一,大規糢洩漏已經發生,但是由於覓食偏好,這批拼接人全都跑到救助站方向了,那裡人多。」
她認真看著我,「第二,洩漏並不嚴重,只是不小心逃出來了極個別的拼接人。」
「那還有呢?」我問,「難道你想說又是柴家悄悄地放出少量傷害性大的拼接人來殺死平民,最後根據定位祕密處理掉這些東西,再解釋成隕石雨造成的?」
她看著我苦笑一聲,點點頭,「我覺得也不是不可能,因為我們之前也是根據空氣彈的彈坑發現了柴家要對平民下手,這個假設是無論如何不能丟掉的。」
我抬頭看了看遠處的街道口,廢墟還堆在路邊,稀少的行人在頂上穿梭,誰知道下一個路口會不會已經有個拼接人蹲在那裡等著我們呢?
我們三個都開始把衣服穿嚴實了不少,畢竟大陸國氣候恆定,眼下又懷疑拼接人偏好食肉,皮膚和氣味能少暴露還是少暴露。
「其實還有一種解釋,就是那座發電基地破損後,拼接人先在附近覓食廢棄鋼材,但是看見活人依然會下手。」我看向阿麗塔,她正把脖子用黑色布料紮好。
「我覺得這種生物被設計出來簡直太可怕了,靠著覓食自己身體的組成原料來生存,但是為甚麼這樣單純的進食能夠提供他們行動的能力呢?這不符合原理,也是我覺得這是最奇怪的地方。」她動動脖子說。
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前面黑暗的街道中突然跑出四個人來。
「救命啊——」格外痛苦的聲音刺破夜空,我渾身緊繃,把阿麗塔和我媽護在身後。
「我看見那四個人背後有東西。」我媽在背後抓住了我的衣服帽子。
一時間我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被她拽著有一陣窒息感。
那四個人跑近了,我看見為首的是個矮個子男人,他的鞋子已經沒了一只,身後是兩個女人和一個尖叫的小孩。
小孩估計是被甚麼絆倒,直接滾到地下,還沒來得及喊出聲,身後的影子就撲到他身上開始撕咬。
矮個子男人看到我手中的刀和阿麗塔的十字弩,直接向我們沒了命一樣跑過來,兩個女人也跟著他往這邊跑。
這下我看清楚了,又是一個拼接人,長得比上一個還要惡心——幾乎是碎肉和廢渣拼起來的身體上糊著不少熒光色晶體,雖然是個人形,但只有一只黑色的手看出是個人。
那小孩子估計是已經沒了呼吸,它開始蹲在地上當著我們的面開始享用食物。
矮個子男人從我身邊跑過,我媽一把扯住他:「那個方向更多!」
他只能獃獃地停在原地,兩個女人也跑到我們這邊。
「要不要現在動手,不然一會兒我怕死人更多。」阿麗塔在我身邊弓起身子。
「好!」我剛說出口,阿麗塔已經飛速跑出幾步,我看見她的十字弩對準了拼接人的胸口,緊接著是劃破夜空的一陣嘯叫,一支隕石箭直接刺中它的上半身。
那東西被箭一撞,把手裡的孩童扔下,抬起頭看著我們,那殘缺的手上還流著溫熱的血。
「謝拙快上!」我聽見一聲吼叫,朝那個方向使勁跑起來,腦子還沒有感受到害怕的時候,身體已經迎著撲過來的腥臭和溫熱直接捅上重重的一刀。
大股黏液撲在我胸前,那張惡心的臉幾乎貼在我的鼻子上,空洞的嘴張得老大,裡面還有沒消化完的肉塊。
我忍不住哇的一聲嘔出來,阿麗塔上前又補了幾下,看那東西不再蠕動後,扶著我回到剛才的位置。
飛身撲出去的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在玩一場格外逼真的人機互動游戲,直到那股臭氣燻了一臉,才意識到剛剛也和死亡隔得很近。
突然感到有些喘不上氣,我跌坐在地上,面前是那一攤血肉和廢渣的混合物,還有不少密密麻麻的晶體在中間散落著,像是碎裂的燈光。
「多經历幾次就好了,你……沒事吧?」一雙熱乎乎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感激地回頭看著她。
「當時我在安保隊裡也怕,後來殺了幾個擾亂秩序的流民以後就習慣了,」她輕輕地說,「自保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個矮個子男人和其中一個女人是夫妻,另一個是他們原先住在隔壁的朋友,其中一個偏瘦的女人說他們是從救助站跑出來的。
那個偏瘦的女人在阿麗塔邊上擠著,黑眼圈很深,她似乎還沒有從剛剛的情景中緩過來。
她說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
「昨天晚上在救助站,大家當時都在睡覺,我沒吃到晚飯,就睡不著想出來走走,結果我在救助站背後散步的時候,看見了有個鐵盒子,被包裹得很嚴實。」
說完她咽了口口水,「我想看看是甚麼物資,順便拿一點……然後就湊過去看一個縫隙,結果裡面全是這樣的東西,」她指了指我們背後的地上。
「那你看見它們是在休息?」我問,她皺起眉頭:「我感覺……像是一攤廢鐵和肉,一動不動,我還以為是救災的時候留下的廢墟,」
她皺起眉頭,「但是為甚麼要用這樣一個奇怪的容器裝呢?我正在這樣想,結果其中一攤肉居然開始動,我嚇得跑回去找我丈夫,我們就一路跑出來。」
「那那個孩子呢?」我問,她歪了歪頭:「那個孩子?我們跑出來的時候他就遠遠跟著了,也許是也看見了那盒子裡的東西,又不敢一個人走,就跟著了。」
「你們也不帶著他一起,這才多大的孩子啊。」我媽在背後嘆了一口氣。
矮個子男人翻了個白眼,「我們自己都害怕得要死,還帶個孩子,怕是不想活了。」
我和阿麗塔互相看了一眼,亂世之中,弱小者都是任何一方的犧牲品。
我們撿起了一些發光晶體,想辦法混入了一間倒塌的科研所。
「你看,儀器檢驗這些東西是有輻射能量的,說明這些晶體的特質的確符合我們的猜測。」
由於輻射性強,我們還是扔掉了它們,繼續使用電池葉。
和男人它們告別後,我們繼續在城市裡找角落露宿,眼下重建工作已經做了不少,但大樓投影新聞裡從未提到過拼接人傷人的事情,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們恨不得所有平民都不知道這種東西的存在吧。」我苦笑一聲。
知道發電基地真相的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盤算著接下來的日子。
「你說,柴家人會不會繼續通緝你啊?」我看著遠方的發電基地,頂端的燈開始發亮了。
「我覺得他們已經不屑了,畢竟隕石雨影嚮了他們度假呢,不是嗎?」阿麗塔笑了笑。
「我爸離開我出差之前,我們見了最後一面。」她突然抬起頭,看著遠方夜色裡的逐漸亮起的燈光,一點一點的,像是拼接人身上的能量晶體。
「他告訴了我一句舊世界東八區城喜歡說的話,你也許也聽到過。」
「甚麼話?」我好奇地看著她,有些淩亂的頭髮裡,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的回憶裡發亮。
「他說,『離離原上草,何處不相逢』,這是一句改過的句子。」
我覺得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有明白。這樣有節奏的句子好像在我的記憶深處儲藏了很多很多,但我已經無力打撈了,因為埋藏得太深,我和它們之間已經有了一座城區般的空隙。
「就是說啊,我們人就是草原上的草……草原就是,城郊長滿低矮植物的地方,雖然我們現在看不到了,但以前很多的。」阿麗塔給我描述,
「我小時候,我爸帶我看過,灰色的黃色的草,滿山都是。」她給我比劃,「這麼高,到我腰這裡。」
「我們雖然像草一樣,很脆弱,很零散,但是我們總有一天會再次遇到。」
她扭過頭,看著我,眼裡是好看的亮色。
我把正在打瞌睡的我媽喊過來,問她是不是有這種句子。
「以前的句子……很多了,但是新世界不讓我們說,一說啊,要被送進去的,後來大家就不說了,就沒人記得了。」我媽嘆了口氣,
「但是這句話,我記得下半句好像不是這樣的,而且後面幾句好像更加好聽。」
「阿姨沒關系,總有一天,你還能完全地念出這些句子的。」阿麗塔笑了笑。
離離原上草,何處不相逢,我們都是這些齊腰的黃草,但願在夜色中總能找到想找到的人吧。
這一天,我的腦芯片突然發送了一條新的資訊:
柴家高端後勤恢複工作狀態。
看來是補給已經夠了,開始繼續他們的好日子了,可是路邊的流浪人們還沒有在城市裡找到能夠吃飽飯的地方。
「你要去找柴家人?」阿麗塔聽完,有些驚訝。
「看這個,」我按下腦後芯片,虛擬屏上是工作人員的召喚資訊。
「他們開始恢複正常生活了,如果不去,我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柴家的心思,也就永遠只能落後一步,一直處在危險之中。」我告訴她。
「你覺得你跑到科研所裡就不危險了?」她冷笑一聲,「你的資訊,你的一切,甚麼不是暴露在監視之中的?你以為穿著他家的制服,你就是安全的?」
「那不一樣,」我很堅決,「我希望明白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情,而不是一直在這個地方躲來躲去,那不是我們的生活該有的樣子,至少還有反應的餘地。」
我直直地看著她,她微微卷曲的黑色頭髮蓋住了眉毛,底下是一雙很亮的眼睛,裡面有街上的霓虹燈和夜空中的水霧,很濃很好看。
「好,保護好自己。」
她突然伸出手輕輕環住我的腰,又馬上彈開,認真地看著我微笑。
她的腦袋很熱,剛剛碰到我胸口時很舒服,雖然只有很短的一下。
我站在路口,阿麗塔和我媽在倒塌的商店招牌下朝我揮手。
我媽現在是她忠實的小跟班,說啥就做啥,還說等我回來就能保護我了。
哪有你保護我的啊,老媽。
轉過身去,那是另一座略微大的發電基地,雖然有點遠,但是我知道柴三在那裡。
一路上我很小心,看見平民也盡量躲著走,偶爾找個安全的角落和阿麗塔通話,當然是用我媽的腦芯片。
「媽,你記得晚上少吃一點水藥丸,這段時間是有點幹燥,但吃多了第二天容易水腫的。」我看著面前懸浮虛擬投屏上的我媽,耐心地說。
她還是那樣啥也不願意多想,想幹嘛幹嘛。
「我口幹,水藥丸買來就是吃的,水腫就腫吧,我又不像你阿麗塔妹兒那樣要保持身材。」
「阿姨,我在旁邊聽著呢。」旁邊一個糢糊的側臉無奈地笑了笑。
我朝她們笑了笑,聊完後關掉屏幕,這棟生鏽的大樓頂又恢複了寂靜。
就這樣,我走了三天,終於看見了發電基站的入口。
門口有零零散散的一些隊伍,我走上前,把工牌掏出來,守住入口的仿生人接過,它的食指放在工牌的號碼上讀取後,把我放進去。
通過亮得刺眼的密道,我走到了安檢處,和之前一樣飛快地墜入地底。
我來到休息室,領了新的工作服和吃的東西,整理好自己的一切,準備迎接未知。
又一次見到了柴三,不過這一次不是在她喜歡的蛋殼屋,而是一間相對普通的屋子。
「好久不見,C1033,希望你還記得我喜歡吃甚麼。」
背後傳來一陣很柔的聲音,我站著沒動。
「我記得你,你不高興嗎?」她的腦袋突然搭在我的左肩膀上,呼吸吐在我耳朵邊,我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得筆直。
「柴三小姐記得我是我的榮幸。」我只能這樣說。
「很好,你要記住,我討厭的人都已經不是人了。」耳邊又是一陣輕輕的聲音。
我只想把她按在地上用刀比著讓她好好說話,但是我不能,因為我有我的計劃。
「C1033,我最喜歡你,因為你身上有舊世界的影子。」
那你還讓你老爺子把舊世界給幹沒了?
「我希望你一直在這裡留著,我不會虧待你的。」
我才不要,我要回去找阿麗塔和我媽。
當然我只是心裡說說啊。
她的腦袋終於移下來,我剛剛松了一口氣,她啪的一下從後面抱住我的腰。
所以女人都喜歡抱著別人的腰?
柴三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你覺得我怎麼樣?」
你怎麼樣?腦子不好使唄。
「柴三小姐美麗智慧,是大陸國女性的榜樣。」
我感覺腰上的手一僵,過了一會兒她放開手,站在我面前抬頭看著我笑。
「我還真挺喜歡你的,不聰明,但是很有人味。」
甚麼叫「有人味」?我還是面帶微笑,臉都有點僵了。
「別的廚師只會看我的臉色,但是我從你的菜裡知道,你看得出我的心情,知道我在傷心,知道我在高興。」
「當時我和我父親吵架時哭了鼻子,你就做了甜的東西,我記得很清楚。」
「所以你在我這裡,不是個工具,是個我想認真說話的人,」她看上去很認真地看著我,「每次我說話,你都會很耐心地聽,也會有自己的想法,你和他們不一樣。」
那是因為我沒別的事情可以做啊,聽你講話剛好可以偷個懶而已。
最高級的敷衍,就是讓那些使喚你做事的人覺得你做得很好,雖然你並沒做甚麼。
這一點,我來的第一天就發現了啊。
有時候我都有點可憐柴三,雖然手裡握著幾座發電站,可是連認真聽她說話的人都沒有。
她有一堆厲害的哥哥姐姐,一個個都是柴家的大人物,但是我只覺得他們都很可憐,因為他們只能自己說給自己聽。
當然,他們只會覺得我這種平民才是最值得可憐的了。
我就這樣開始了新的生活,從早餐開始直到晚餐,就陪著柴三聽她講自己的生活。
誰想聽啊,要不是為了打探消息,我覺得放在以前我是絕對受不了的。
她是柴家最小一輩的人,上面有很多哥哥姐姐,自己是基因篩選過的第一批柴家人。
「所以我智商很高,」她看著我手裡的鍋,「但是我沒有朋友。」
她在科研大樓裡長大,學會的第一個詞語是元首大人,同齡的人基本沒有交流,因為柴家人會把家人看作搶奪權力的對手。
「我才不喜歡那些東西,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手裡的發電基地越多,就沒人敢欺負我。」
一個在柴家長大的人,就這樣對我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說起了自己的過去。
我覺得應該是因為之前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認真聽吧。
我媽告訴我,不管是誰說話,哪怕你想掐死他,你都要認真聽著。
因為你永遠都無法擁有別人的生活,但是如果聽他們的故事,就像過了另一個生活,是很劃算的。
我和隕石雨降落之前一樣開始了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切菜煮湯是最大的快樂。
幾年以前,我可是連湯都不知道是甚麼的人,如今卻給有權有勢的柴家做飯,放在別人眼裡,這都是無上的榮譽了吧?
可惜我不這麼認為。
而且,像夢一樣單調的日子,應該要結束了。
我感覺最後的真相在這樣平淡的生活裡逐漸浮現,就像湯鍋裡的食材在煮熟後會上浮並散發真正的味道一樣,十分理所當然。
這一天,我在走廊遇到了一個被柴家驅逐的女人。
她比柴三要大一些,但眉眼極其相似,都是淩厲的綠色眼睛,但她是完全白色的頭髮,在科研所的白燈下有些淩亂,發著亮光。
她被四個仿生人圍住緩緩走著,雙手被一根細細的銀色線繞住,垂在身前,步伐有些遲緩。
走廊上的人紛紛停下來,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這是柴家的大小姐,好像是違抗了元首的命令,現在要去接受刑罰啊。」
一個柴家的工作人員在我旁邊和別人討論著,我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柴大小姐。
她的上半身是一件白色的胸甲,下半身是白色的武打褲,銀色靴子在地板上緩緩踏著,走得很鎮定。
在她面前迎來一個人,這個人的到來讓所有的人都單膝跪地,低頭不語,除了那個穿著白色胸甲的女人。
是穿著白色西裝的元首,他朝著柴大小姐走來。
空氣開始變得凝固和沉重,所有人感覺背上都多了幾絲壓迫。
那個擁有整個大陸國的男人,就這樣活生生地站在我們面前,帶著屬於他的那份語調。
「家族勛章也不要了?」男人開口了。
「我覺得我不屬於你們。」女人回答。
「你不要覺得自己很聰明,這個選擇是我們所有人共同決定的。」
「所有人?」女人輕輕笑了一聲,「你就是所有人吧?」
「我不知道你為甚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但我只知道,你已經不適合這個位子了。」
「所以你要換一個更聽話的兒子?」
周圍所有人把頭埋得更低了,我依然努力聽著。
「你很識相,但是又不夠識相。」我聽見男人走近了。
元首的皮鞋走起路來,也是聽不出情緒的。
「我始終認為,只要有一瞬間沒有尊嚴,就會永遠失去尊嚴。」女人繼續說著,嗓音涼涼的。
「你說我沒有尊嚴?那為甚麼他們都在這裡,跪我?」男人不緊不慢地說著。
「那是假的,你自己給自己的,我的好父親。」
「姐姐可真是會說話,又在父親這裡說甚麼好話呢?我來學習學習。」
柴三的聲音在遠處飄來,打斷了他們,她的紗裙摩擦著地面走近了,沙沙作嚮。
「小妹,你看看你大姐,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大姐是太懂事了,父親,其實當孩子的,要越不懂事越好啊,您說是不是?」
柴三咯咯笑起來,在空曠陰暗的走廊裡,聽起來有點嚇人。
「你大姐交給你,你敢要嗎?」元首停頓了一會兒,
「她做的事情,讓上面不高興了。」
我很想知道是甚麼事情,「上面」又是甚麼?
但我把腦袋垂得更低了。
「好啊,讓大姐看看我的好東西,畢竟是觸犯家規的,得好好給大家看看。」
元首又安排了幾句,柴三帶著仿生人和大小姐走遠了。
我和其他人一起抬頭,只看見大小姐白色長發在黑暗中的盡頭髮著微光。
幾天後,柴家最大科研所的廣場上,掛著柴大小姐的一雙斷肢。
看到的人都底下頭,心驚膽戰地避開視線。
我看到那一雙被釘在高牆上的帶著血跡的雙腿,認出了那雙白色的靴子,曾是那樣安靜從容地走向黑暗的走廊盡頭。
她究竟做了甚麼,讓整個柴家都放棄了她?
違反了家規,觸怒了「上面」,這背後到底是怎樣的故事?
我總覺得和所有人都有關。
但我更清楚的是,柴三是讓這雙腿掛在高牆上的推手之一,而她也是我唯一能接觸的柴家人。
我決定從她入手,總有一天能讀懂整個故事。
那天,像往常一樣,我開始做飯。
備菜,洗鍋,開火,做飯。
「柴三小姐,」我手底下的湯鍋還在沸騰著,湯勺勻速攪拌著。
「之前我聽說有平民被不明生物攻擊了,你知道這回事嗎?」
柴三的綠眼睛盯著天花板,過了一會,移動到了我的鍋裡,再移動到了我臉上,一動不動。
我的心開始飛快地跳。
那個眼神,完全不像一個女人的眼神。
甚至,有點像剛發現獵物的拼接人……
「哦,是這樣嗎?」她開口了,嘴角微微挑起。
「但是你既然知道是從哪裡來的,為甚麼還要問我?」
她微笑著看著我,一頭金色的長發垂在胸前,伸出一只手開始把玩。
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哪裡被她看出來的,臉上一頓,有些不知所措。
她歪著身子,繼續把玩頭髮,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畢竟喜歡你,所以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她的綠眼睛眨了眨。
「但是前提是你答應我,你再也走不出這裡。」
她眯起眼睛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點點頭,只能先假裝答應下來。
手裡的勺子攪動得越來越快。
聽了我斷斷續續的描述,她哈哈大笑。
我看著她,腦海裡全是那個被拼接人殺死的孩子,在我面前被肢解的糢樣。
「你叫那東西『拼接人』?」她那扭曲的笑聲終於安靜了。
「那也配叫人?在我們柴家,我們都叫蟲子,那是一種很小的生物,現在幾乎看不到了。」她開始給我解釋,就像描述一道很好吃的菜的味道。
「沒錯,放出來就是為了殺人的,隕石雨對我們基建的破壞很大,必須淘汰掉一部分平民,不然重建和救助成本太高了,我們還要過日子呢。」
「但是沒有了平民,就剩你們柴家,這個大陸國又有甚麼存在的必要呢?」
我抬起頭,問出了我一直藏在心裡的問題。
屋子裡只聽見湯裡的水煮沸的聲音,隔著霧氣,我聽見對面傳來一聲輕笑。
「反正你一輩子都得在這,告訴你也無妨。」
她甩了甩一頭金發,懶散地靠在桌子邊上。
「大陸國沒有了平民,柴家還會在,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為了地球上的人而存在的。」
「甚麼?」我有些驚訝,難道柴家不就是喜歡統治別人嗎?
享受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榮譽,搶著照亮所有的黑暗?
「柴家倚靠的,是另一群執政者。」
甚麼?我直接愣住,手裡的湯勺停止了攪拌,只聽見鍋裡沸騰的聲音。
「你以為呢?」她眯著眼看我,嘴角勾起一絲微笑,
「你以為這樣一種力量可怕的發電方式是人類自己研發出來的?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人類是最愚蠢的,不論是手還是腦子,你要明白這一點。」她抬起頭,漫不經心看著遠處的窗戶。
那裡能看到東八區城的全景,夜色朦朧,水汽彌漫。
5、另一群統治者
另一群統治者?
我驚訝地抬起頭,恰好對上了女人微眯的綠色眼睛。
「他們是來自甲星的人,和我們達成了約定,你知道這個就夠了。」
「甚麼甲星?那是……另一種文明嗎?」
「那不然呢?」她咯咯地笑起來,撐起胳膊看我的鍋裡。
我鼻子聞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但是沒有去理會。
「這樣告訴你吧,柴家是甲星選定的實驗助手,他們施舍了最普通的一種科技,換來的是整個地球作為實驗對象。」
我手中的湯勺直接掉到了湯鍋裡,濺起一片汁液。
「給你講個故事怎麼樣?」對面的年輕女人用一只手繞著金色的發尾,綠色的大眼睛眨著,低頭用另一只手把白紗衣袖上的湯汁輕輕拂去。
「舊世界結束的時候啊,可真的不是甚麼好日子。」
「太陽消失了,溫度下降,海洋凍結後各種資源開採難度極大,南北極能源開採也更加不容易,我有一個哥哥就是去開採路上失蹤的。」
「畢竟距離遠嘛,不過我也做了手腳,給他的燃料掉包了。」
她笑嘻嘻地講著這件事,仿佛像是剛剛捏碎了一個雞蛋一樣,費了點力,但是極度舒適。
「然後呢,有一天,我父親被甲星的人找到了,獲得了祕密聯絡的信號源,甲星答應讓他能手握整個大陸國,又給了他一些好東西,準確來說,是一種特殊輻射原料。」
「在一定的密閉裝置裡,柴家會放入一批人關起來圈養,用這些輻射原料催熟,」
「這些人啊,會吸收大量的無序能量,之後,這些能量能夠在人體內凝結,變成細小的能量晶體,持久地給他們供能。」
「如果這結晶太大了呢,可能會影嚮到正常的活動,柴家一次性的流水線系統就會取出這些高濃度結晶,要麼直接用來發電,要麼再投喂給那些已經被輻射變異了的人。」
柴三停下玩弄手中的頭髮,抬起頭顱,眯著眼盯著我,紅嫩的嘴角微微揚起。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舊世界的人做過的事情,叫做活熊取膽?這就是類似。」
我搖搖頭,她解釋這是一種龐大的已經滅絕的生物,人們要它的膽汁來做成藥物。
「我那可愛的父親大人,除了單純用囚犯的能量結晶以外,還想出了 『養蟲子』的方法,也就是把屍體和科技廢渣用高強度粘合劑拼接,再接受輻射產生晶體,從而獲得行動的能力。」我明白了,由於晶體和粘合劑結合會有腐蝕作用,所以這些蟲子只能一直不停地進食來抵抗體內的坍塌和腐蝕,這些半人生物將被作為能源儲備來支撐地下城市的大規糢建設。
「那些產生晶體的載體,可能就有你們舊世界的熟人哦。」
「比如某個在廣場上和元首對著幹的流民,比如在科研所裡要暗殺我父親的傻子們。」
柴三看著鍋裡要糊掉的菜,還是笑得那麼甜美。
一時之間,我居然說不出話。
這個所謂的甲星文明,提供了這樣一種邪惡的技術,到底要得到甚麼?
「……那這個實驗,是甚麼?」我終於想起來了關鍵的一點。
「你接受過新教育,你應該知道實驗室為了糢擬再現。」
柴三又伸出手勾起自己的一縷頭髮把玩著,慢慢地說,
「在整個宇宙中,適合文明生存的地方少之又少,如果發現了新的宜居地,你覺得執政者會怎麼做?」
「先暗中觀察一段時間,再決定要不要接觸交流?」我皺起眉頭。
「不,對於甲星這樣已經達到科技頂峰的文明來說,『殖民』是最好的武器,」她享受看著一個無知的平民在得知這一切的表情變化,發善心一樣補充了幾句。
「殖民就是徵服與奴役,簡單來說,就是奪走這個星球上的資源,並且讓這個文明的人都為他們工作,甚至死去。」
「甲星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手中已經有了極其強大的科學技術,他們有實力有資格對其他文明進行這樣的行為。」
她看著我,「你也知道,新教育教你們的就是優勝劣汰,適者生存,這樣的事情在舊世界太多了,站在實力的角度說話,才是談判桌上該有的姿態。」
「但是弱小的文明也有話語權,」我皺起眉頭,「只是缺少保護和支持罷了。」
「沒錯,」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但是強大的文明會假裝沒有看見。」
「強大的文明不也是從小文明逐漸長大的嗎?就像柴家,一開始不也只是科閥之一?」我嘆了口氣。
「的確如此,但是啊 C1033,有幾件事你需要知道。」
柴三從椅子上站起來,背對著我,白色的紗裙在地上拖著又發出危險而細碎的聲音。
「文明的生存拼的是速度,比別的文明快一步登頂,就掌握了最大的話語權,為此柴家人犧牲了不少優秀的後代。」
「想要加速,其實還有更快更好的辦法,」她笑了笑,「那就是和更強大的文明做交易。」
「在過去的舊世界裡,不少弱小國家就是靠著自己的天然礦產和交通渠道,和大國達成交易,獲得迅速發展的機會。」
「礦產會有枯竭的一天,航道總有幹涸的日子,大國不斷吸血,小國終歸是小國啊。」我搖搖頭。
「你不懂,」她粗魯地打斷我的話,「大國願意施舍給一個說話的機會,已經足夠了。」
「畢竟,」她看著我深吸一口氣,「小國可能將永遠沒有機會發聲。」
「所以你們決定,和甲星做交易,讓他們進行實驗?」我的餘光看到手底下的湯鍋開始燒得發紅,「但是這和那些拼接人有甚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有很大關系,」她繼續說,「甲星選中柴爾德家族,就是因為我們之前是做核電研究的,知道最先進的防輻射技術。」
「防輻射?」我伸手把湯鍋端到邊上,只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
「在每一個發電基地底下,都有甲星提供的特殊輻射原料,當初大停電暴亂時候抓捕的第一批流民,就先被送到這裡圈養,再有了之後我剛剛講的那個故事。」
「但是你說,這只是一個很小的技術,那這個甲星,到底要用地球人做甚麼實驗?」我忍不住問。
柴三抬起頭,金色長發垂在腦後,綠色的眼眸盯著天花板,似乎要穿透看向夜色的終點。
「很簡單,」過了一會兒,她說,「無非就是拷貝無數個柴家到宇宙的無數個文明之中,通過這樣的超級發電糢式迅速建立統治,再控制所有的平民。」她聳聳肩,「所以其實你也只是個工具上的螺絲罷了。」
「控制平民?難道就是推行新教育?」我有些疑惑,「這完全不足以支撐甲星人統治所有的文明,總會有不一樣的聲音的……」
「所以,這就是柴家存在的必要,」她從桌上輕輕跳下來,緩緩走到我面前,抬手摸了我的臉,手指移到我腦後的芯片上撫摸。
那一刻,我只覺得冷汗從背上一直冒到頭頂,我這才發現她是沒有芯片的。
準確來說,柴家的人都是沒有的。
我徹底明白了,柴家口中的「便利」「高科技服務」只不過是一個合理的借口,給所有平民植入腦後芯片、讓他們毫無理由地接受,才是最終的目的。
「我覺得你應該想明白了,」她懶懶地說,「你不過是被甲星通過生物電腦控制的一個小東西,像你一樣的人們,都只不過是甲星生物基站裡的一個數字代碼,輕輕敲一下鍵盤,啪,你的一切都會被攤開……」
她在我耳邊輕輕說著,開始咯咯笑起來。
我睜著眼睛抬頭看著四周,熟悉的房間和布置,但我覺得格外陌生,這不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這只是一個龐大的游戲面板上的一個像素點、一個無限夢境裡的任意一毫秒鐘,和無數一樣的人一起拼湊堆積起了無數個我看見的世界,透著夜色裡的霧氣,看不清楚空間的邊界。
我的腦後芯片還在跳動著,仿佛看見一個黑色的古怪背影坐在一臺巨大的顯示屏前,上面是無數跳動的代碼,黑影伸出手指向屏幕上其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0」,輕輕地抹去,我也一瞬間消失在了這個時空。
如果我只是宇宙中的一個毫不起眼的字元,我所有的一切都被圍觀、被註視甚至能夠被輕易地抹去,就像從來沒有被觀測到的一粒星塵,那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還有甚麼意義?
從前我有自己的生活,有喜歡的游戲,喜歡的食物,有喜歡的工作,這是填充我每一個在東八區賽博城日子的血肉,但是這一切都在被一個陌生而強大的地外文明註視著控制著,我的笑容和眼淚都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數據,而不是我作為人活生生存在的理由。
我慢慢蹲在地上抱住腦袋,只覺得心頭緊得發痛。
那個在無數光年以外窺視的人,一定不屑於理解、甚至完全沒有看到我的所作所為吧,我只是數萬億無數渺小的實驗對象裡的一個零,毫不起眼。
但是我那些曾經為之振奮的生活,就只是冷冰冰的數據嗎?
我遇到了那個好看的女人,她有一頭微微卷曲的黑發和比夜色還要深的黑眼睛,認真看著我時裡面仿佛透著整個城市的燈光,我們一起在隕石雨中活下來,在東八城區的夜色裡逆著人流穿行,在每一個無人的夜晚看著對方的投影而互相道著晚安再沉沉睡去。
我還有母親,雖然她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但無數個流浪街頭的日子,她都緊緊握著我的手,那樣的溫度絕對不是生物電腦能夠讀取的資訊。
「告訴你這麼多,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頭頂傳來柴三的聲音。
她蹲下身子,托起我的臉看著,綠色的雙眼似乎要刺穿我內心的真實想法,「你知道了真相,就再也走不出這棟大樓,我要你陪著我直到甲星人降臨的那一刻。」
「我還以為你要我陪你到死亡呢。」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玩具要有玩具的覺悟,」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我的嘴唇,紅唇笑著咧開,「到那一天,所有的腦後芯片都會按照程序設定自爆。」像是隨口一說,可是又是那麼讓人心驚肉跳。
原來死亡也是在計算範圍內的,不愧是科技頂尖的文明,就這樣輕輕松松捏住了另一個星球所有民眾的生死。
「到時候,我們柴家就會作為人類物種遺留,會被甲星保護起來,享受最先進的技術,比如啊聽說可以直接讀取腦海成像生成動畫,不愧是甲星才能有的……」
她笑著搖搖頭,又朝我聳聳肩,「到時候的你們,就是廢墟裡的化石,等著柴家的後人來地球的人類遺址博物館參觀吧。」
我實在不知道,為甚麼她這麼肯定自己去甲星能都受到優待,就憑能和甲星說上話,就憑人家願意施舍給你一點技術?
人家反手毀滅地球都懶得和你商量,為甚麼會有這樣的錯覺?
我突然覺得柴家人還挺蠢的,雖然智商高,但是腦子是真不怎麼好使啊。
我抱著胳膊看著她,冷笑一聲,「面對強大的文明,你們這樣直接投降,地球上其他的所有人類都不會感激你們, 「當然,如果還有東西可以記錄這件事的話,你們柴爾德家將會是人類這本書上最惡心的一個字元。」
我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直視著她那冷冰冰的仿佛綠色芯片一樣的眼睛。
「難道你以為抵抗就有用?你能去和甲星交流?」她居高臨下看著我,
「雙方的力量對比你知道有多麼大嗎?甲星是銀河系數一數二的高等文明,我們只是受到他們的庇護,這不是投降!是為了更好地生存!」
我笑了笑,「用所有地球人類的命來做交易,換取你們一家的生存機會,真是太偉大了,我一個小小平民聽了都要流淚。」
我又冷笑著補了幾句:「想想也知道,再尊貴的柴家到了甲星,也不過是被放在街上供人參觀的擺設,他們會吃驚地說,『看吶,這就是地球人,為了自己活下去,把所有的同類都獻給了甲星的統治者!』」
我臉上的表情褪去,「沒有了地球作為後盾,你們只是甲星實驗室裡的品種稀缺的小白鼠罷了,他們真的會把你們當作人?」
雖然柴家人從來不把平民當成同類,但非地球人不這麼認為。
一個靠著出賣同類而生存的群體,是不配被尊重的,哪怕看上去再光鮮再強大,更何況他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強大,而是借助別人的技術而撐起華麗的外殼。
只要他們跪拜的文明翻臉,他們手裡就不會有任何可以撐起談判桌的籌碼,還想著利用之前的空殼子換一個坐下來說話的機會?
蟲子是不應該有發聲這個器官的。
戳到了痛處,她的臉開始逐漸扭曲:「沒有了柴家,人類將會被甲星文明消滅得渣都不剩,你憑甚麼說我們做的不對?難道地球文明徹底滅絕才是人們希望看到的?」
我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認真地一字一句告訴她:
「至少,地球人類不希望看到被同類無聲地背叛。」
「人類?這個詞只能是柴家人才能用,只有我們才能代表人類和甲星交流!」
繼續對話將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是看著她,甚麼也不願意多說。
寧可尊嚴地在宇宙裡變成其他文明口中的星雲痕跡,也不能代表所有人做出背叛所有人的決定。沒有人告訴我這樣做的理由,但是我就是十分確定,仿佛這種意識是骨子裡流動了無數個時間區間都一直存在的。
我總是隱隱約約覺得,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似乎曾經發生過相似的事情,這片土地上的人和它本身,都曾在各種時刻流露出我應該有的糢樣和姿態。
而柴家,從來就不屬於這裡,他們從遠處來,自以為向往著更遠處,卻永遠不願意去看清腳下的這篇土地。
可是沒有這片土地和人的依托,他們又有甚麼價值?
柴三的紗裙在地上停住,她繼續狠狠地盯著我很久,過一會兒看向別處。
「C1033,我知道你有想法,但是你違抗我,就不會有甚麼好下場。」
「那個通緝犯,你不是很想見她嗎?」
「那麼,就帶她進來。」她拍了拍手,一個仿生人靠近了旁邊的一堵牆,開始在牆上掃描代碼。
我一驚,看著牆邊突然浮現一道門,阿麗塔掙紮著被兩個仿生人押進來一路拖著,嘴上戴著消音套。
看見我,她猛然瞪大眼睛,開始瘋狂掙紮。
我正要上前一步,旁邊的金發女人大喝一聲,「少亂動,再動我殺了你!」柴三突然暴怒,綠色的眼眸死死釘在阿麗塔身上,又順手從桌子上抓起一把去骨刀直直對著她。
黑發女人安靜了下來,不再掙紮,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我也不得不站在原地,看著她不說話。
剛剛燒紅的湯鍋在一邊已經冷了下來,卻散發著一股異樣的金屬和燒焦有機物混合的味道。
仿生人老師曾說,三角形是最穩固的形狀,但此時,三角形是最最弱的,因為每一個點都是一個不安分的頂點。
我這個頂點剛要出聲,另一個頂點開始說話了。
「聽牆角聽夠了吧?剛剛你甚麼都聽見了。」柴三慢慢走近她,狠狠挑起她的下巴,
「現在,你們兩個,是知道這個祕密的唯二平民,只能有一個留下來,另一個必須去死。」
柴三冷冰冰地說,手中一發力,阿麗塔吃痛悶哼一聲,鎖死了眉頭,眼睛卻還是看著我。
她還要去找父母,她一定是不能死的。
「這一路上都在一起呢,打蟲子找車子,看樣子你們感情不錯,」柴三舉起鋒利的剔骨刀翻轉著看了看,上面倒映出她的眉眼。
「你是不是也看上了 1033?」她慢慢走近,純白的紗裙在地上摩擦出輕微嚮動。
我突然記起在走私老哥家看到的舊錄像,好像舊世界裡有種生物叫嚮尾蛇,在攻擊之前也是這樣的聲音。
這個美麗的金發女人湊近阿麗塔的臉,笑得有些扭曲,「還跑到這兒來看他有沒有事,可真是把我感動壞了。」
「但是真的不巧啊,1033 是我最喜歡的玩具,我從小到大就沒讓過甚麼東西。」
金發女人歪著頭,綠眼睛死死盯著戴著消音嘴套的阿麗塔,微微眯起,在燈光下閃著冷冷的光。
「上一個和我搶東西的,是我的第十三個哥哥,他要搶我最肥的一座發電基地。」她把剔骨刀在手裡轉了轉,很熟練地玩著,「他讓微型無人機來我房間放安眠香,再準備偷走我的認證碟文,就一個小芯片嘛。」
「但是我又不笨,那座發電基地是我最喜歡的,因為輻射力度最強,養出的晶體最好看,黑市上比普通能量晶體高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我讓他偷掉,再假裝在第十層求他,我甚至給他跪下了,讓他放送警惕把安保隊撤走。」她回想起不愉快的小伎倆,微微皺了皺眉頭。
「但是這個傻子,他不知道我從小就悄悄跟著安保隊的人學了不少,只有我父親知道,嘻嘻,」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她又很開心地笑了,我背後卻起了一層汗。
「所以我就直接把他踢進了第十層的蟲子窩裡,一次性無人機最後拍到了他慘叫的畫面,這麼好的東西可不能浪費啊,所以我就收藏在我的臥室裡,有空就看看。」
她捂住嘴忍住笑,「你們要是有興趣,待會我帶剩下的那一個去看看,見識見識。」
白紗裙在地上跳舞一樣滑動,她仰起頭閉著眼,在回憶裡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我覺得那簡直就像一個剛剛飽餐一頓的拼接人露出的表情,帶著血味兒。
「所以說,我從來沒讓過甚麼東西,讓你,就是你死。」
柴三的金色頭髮在仿生人燈帶的閃爍下發著微光,綠色的眼睛像是一塊冰涼的芯片,貼在我的每一次呼吸上。
她拖著白紗裙,帶著危險的細碎聲走到我面前,開始解開我的上衣紐扣。
「你幹甚麼?!」我在她解開的下一秒趕緊後退一步大喊。
「你再違背我,我就立刻殺了她!」柴三揚起臉死死盯著我,我只能繼續僵硬地站著,任憑她解開我的上衣,一件件脫掉衣物。
在那一邊,阿麗塔突然開始掙紮,黑眼睛死死看著我。
我只能僵硬地一動不動,看著柴三的手在我的上身游走,心髒因為緊張跳得很快。
「你真的一點都不懂,」她摟住我的脖子,臉和我湊得很近,近到我聞到了她身上混著消毒水的一種奇異香氣,腦子有些發暈。
「你知道舊世界的男人女人都會做甚麼嗎?」她的手指摸到了我的嘴唇,開始輕輕揉著。
我只能默默忍受著她的動作,眼睛不時擔憂地看著遠處的阿麗塔。
「你只能是我的玩具,知道嗎?」懷裡的人憤怒地強行扳回我的臉,手指在我身上摸索,腿也不斷貼了上來,我覺得極其難受。
「1033,你只是個平民,在柴家眼裡,渣都不是啊,你有甚麼資格拒絕我?」
懷中的女人揚起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作為玩具,就要有玩具的覺悟,你必須給我清楚。」
「柴家的人,能夠看上你們,是你們至尊的榮燿,是你們這輩子最大的價值。」
我剛想張開,她的手指堵住了我的嘴唇,我瞪著她沒說話。
「剛剛那個問題還沒有講完吶,你知道舊世界的男人女人會做甚麼嗎?」她突然又開始笑,摟著我的脖子笑得很刺耳。
「告訴你個祕密,」女人湊近我的耳朵,「在柴家的每一間科研所的底下,都有一群平民女人。」
「這些女人,是專門給柴家的男人們養著的,不用工作,不用出去打拼,只用在地下安安靜靜地等著她們自己的任務。」
「我那偉大的父親,在他的臥室地下養了一百多個平民女人,據說還不夠用呢。」她捂著嘴開始大笑,我還是不明所以。
「你還是太簡單了,1033,你不懂那樣的快樂。」
我雖然不太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但我總覺得,那些女人的日子並不會很好。
在暗無天日的底下等著柴家的男人「使用」,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對勁。
女人不應該是和男人並肩生活的嗎?為甚麼她要用「使用」這個詞語去描述?
柴三停下了笑,抬手擦掉臉上笑出的眼淚,繼續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避開她的註視,轉過頭看時我愣住了,阿麗塔跪在地上,閉著的眼裡流出了眼淚。
看著她臉上的一行水痕,我突然覺得心口很痛很重。
她沒有哭過,第一次見她時,她傷得那樣重,也只是蒙著腦袋在屋子裡哼著忍著疼。
之後遇到拼接人,雖然看出她背影在明顯地顫抖,但也還是沖到前面保護所有人。
不要哭啊,你可是安保隊裡的女人,武力高強,敢想敢做,是我見過最堅強的人了。
哪怕我們只有一個走出這裡,我都認了,那個人一定是你,畢竟我留在這裡繼續打工,你也可以撤銷通緝的身份,只要代替我照顧好我媽就行。
不要哭了,我會難受的,我希望看見你繼續風風火火地在我面前跑遠啊。
懷中的女人冷冷發話了。
「你要逼我做決定嗎?」
柴三順手把剔骨刀放在身旁,騰出手捧起我的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1033,開心一點,不要這樣看著我,你的眼神不是我要的。」
手中的力度突然加重,我幾乎叫出聲,卻還是忍著,先不能激怒她。
我眼前蒙上了一層霧氣,任憑她的嘴唇靠近臉頰,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做甚麼。
只是,那燿眼的紅唇在靠近時,突然停住了。
我的身體和本能幫我在此時做出了最好的選擇。
我松了手,柴三從我身上仿佛齒輪停擺一般慢慢滾落,金色長發攤成一片亮色,像是機械停住後漏下了寶貴的機油。
最顯眼的,還是她脖子上插著剛才在她手中把玩的那把剔骨刀。
在所有仿生人反應過來的一瞬間,我從桌子底下摸出藏了幾天的虎徹刀,用最快的速度將他們攔腰斬斷,又馬上割斷了錐體底端的信號接收器。
我跪到阿麗塔面前,抱住她身子,小心地割掉消音套,她抱住我直掉眼淚,抱得很緊很緊,好像一松手我就會消失。
「別哭了,」我摟著她,「你知道嗎,剛剛我突然想起你之前說過的話。」
「你說啊,舊世界的男人女人們會因為『愛』這個東西在一起,我覺得剛剛我一定是感覺到了它,」
我繼續摟住她顫抖的身子,
「因為那一刻,我只想替你站在那把刀面前。」
我輕輕撥開她額頭前的卷發,裡面一雙黑眼睛濕漉漉的,裡面有我的影子。
一起回過頭去,柴三在地上嚎叫著扭動著渾身是血,眼珠暴突,一臉不可置信地捂住脖子,眼裡的痛苦和憤怒幾乎要撕碎我們。她雪白的紗裙上全是噴濺的血跡,一大片紅色像是我很小時候在舊世界見到的落日夕陽,大片的顏色塗滿視野,張揚著最後一刻的紅。
記憶裡的顏色和眼前重曡了,我覺得那是同一類的畫面,不然不會讓我感到如此熟悉。
她用漏風的聲音嘶啞地喊著,像是晚上窗外嘶鳴的風聲:
「不得好死!你們!永遠不得好死!」
信號器還是質量不錯的,警報聲已經嚮起,我站在柴三面前,撿起自己的衣服,抬手扯過她的右手從手腕那裡割下來,任憑她用殘存的力氣悽厲地打滾嚎叫的,聲音像是被扯破的衣服。
「借用一下叛徒的手,給你減減罪名。」
我提著虎徹刀,用柴三的掌紋刷開一道道門,扶著阿麗塔直接往科研大樓外面跑去。
得虧剛剛用刀時沒穿衣服,現在把外套穿好,暫時看不出太多血跡。
我們一路低頭避開視線跑出來,卻在最後一道門那裡被攔下了。
即使虎徹刀很鋒利,但我們還是敵不過一波又一波的仿生人攻擊,在被擊暈的那一刻,我抓住阿麗塔的手把她護在懷裡,任憑電警棍落在我的背上。
一下,兩下,背上像是裝滿了水的膨化牀墊內芯,又重又沉,我的意識裡一片混亂。
眼皮很重,但我好像墜入了一片漆黑的空間裡,不斷下沉。
最後,我面前出現了一排透明的屏幕,緊緊圍繞我,一圈又一圈,而那一片片透明屏幕上是無數二進制代碼,數以億萬記的 0 和 1 不斷閃爍著,就像無數灰塵在黑色中發著光。
在無數的代碼裡,我突然看到一個 1,它有心跳,雖然是發光的白色,但我仿佛和它是老朋友一般。
在虛空的黑色裡,我游向那個代碼。
它總是和我保持一段距離,我使勁伸手也夠不到它。
我想張嘴喊,但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數字逐漸黯淡下去,直到變黑,和周圍融為一體,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周圍的所有代碼,在那個 1 消失不見的一瞬間,突然瘋狂地開始發亮,透明的屏幕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
我想要尖叫,可是眼裡塞滿了光,臉上一陣刺痛,似乎那些發亮的代碼要刺入我的身體,我只能張嘴嘴發出無聲的吶喊,拼命揮舞著雙手在黑暗的空間裡想躲開那些瘋狂的數字……
我是被電流聲吵醒的,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渾身酸痛地躺在地下。
條件反射往身邊一撈,空的,人不在了。
一抬頭,眼前是一個站得筆挺的金發中年男人,他穿著白色的西裝,胸口是一枚金色的家徽,整齊服帖的頭髮和胡子下是一張沒有皺紋的臉。
「你膽子不小,年輕人。」他緩緩蹲在我面前,伸出纖長的手,白色的手套慢慢托起我滿是血跡和灰塵的臉。
「不過我要謝謝你,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他微笑著,墨綠色的眼睛裡看上去很輕松,「我那調皮的妹妹已經被寵愛得無法無天了,她手裡本來不應該有那些好東西的,都是我那老爺子幹的好事,可真是讓我難受。」
「她還傻,希望自己能像普通人一樣去熱熱鬧鬧地走一番,搜羅了一堆玩具,想要知道他們的思想,圖個意思。」他松開手,偏著腦袋看著我。
「可是柴家的人啊,生來就坐在最高的位子上。」男人站起來,依然筆直修長。
他冰涼的墨綠眼睛盯著我,微微眯縫了一下。
「我妹妹最愚蠢的地方,就是放縱了自己的情緒,總想著和玩具打成一片,這可不是甚麼好事。她這樣蠢的人就應該早點淘汰,給別人讓點位子。」
「不過現在你幫我解決了這個大麻煩,作為對你們的施舍,我就放你們其中一個走,留下一個領掉死罪。怎麼樣,可以接受嗎?我覺得很仁慈了。」
背後傳來一陣嗚咽,我看見阿麗塔從地上爬起來,掙紮著甩開仿生人的手,看著我無聲地張了張嘴,我覺得她在喊我的名字。
「仁慈的大人,我們幫你解決了這麼一個大麻煩,您就放了我們兩個,我們繼續給你幹活,這樣不比殺了一個劃算?」我低下頭懇求,此時不應該提甚麼要求,保命要緊。
「你以為你是誰?我養的玩具?笑話,」白衣男人彈了彈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我的玩具尚且是用了就扔,你一個渣滓,有甚麼膽子和臉面和我談條件?」
「我不是我那個傻子妹妹,願意坐下來聽你說甚麼亂七八糟的事情,浪費我的精力。」
「你的精力,都要留給那些玩具吧?」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遠處飄來,雖然不大,但是很有力,而且十分耳熟。
「我的好弟弟,幾天不見,你又不認真聽父親大人的話了。」
我這才看清,說話的是那個穿著白色胸甲的女人,柴大小姐,雖然沒有了雙腿,但她坐在漂浮的飛行器上,所有人都要仰視她。
白衣男人不情願地抬起頭,「想必姐姐忘了和父親大人頂撞的時候。」
「我的選擇和你無關,你不好好地和那些女人廝混,跑到地上來做甚麼?」
「我在追查逃犯,這是柴家男人該做的事情。」白衣男人移開實現,低頭看著我。
「沒甚麼功可立,就抓了個沒武器的慢慢欺負,可真是只有你才幹得出的事情。」柴大小姐懶懶地說,絲毫看不出之前被折磨的痛苦糢樣。
「多謝姐姐誇獎,不知道姐姐還習不習慣離不開飛行器的日子。」男人冷笑。
「讓所有人都仰視我,不好嗎?」女人低下頭,雪白長發垂落,眼裡是不屑。
她看著我和半跪在地上的阿麗塔,眼神閃爍了幾分。
尤其是看見阿麗塔時,她明顯一愣,但眼神還是冷冰冰的。
這個細節被我捕捉到,但也不知道如何利用。
「你要他們一個活一個死?」她微微皺眉。
「這樣生離死別的游戲多好玩,地下室裡,那種女人之間的看膩了,換點口味。」男人挑眉,抱著胳膊看著我們。
「她出去,我留下來,別等了。」我剛說完,阿麗塔掙紮著走過來,一把推開我。
「你是不是傻,你還有人值得你去等,我留下。」
「我是男人,我應該保護你啊。」
阿麗塔定定地看著我,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小,但握得住弓弩,有一點粗糙,但是很軟,很有力量。
「還有其他的人需要你,我不值得。」
我覺得她嗓子裡好像被甚麼東西堵住了,說得有點艱難。
她沒有說我媽,是為了不讓對面知道,是要保護老太太。
我的喉嚨同樣動了動,卻也不知道怎麼說。
6、最後的時刻
一時之間,空曠的走廊裡很安靜。
「還在磨磨蹭蹭的,我不高興了,你們還沒決定嗎?」男人微微皺起眉頭,有些不耐煩了。
我突然有了辦法,握了握阿麗塔的手,隨即放開,面對著男人。
「既然我們兩個都可能是將死之人,那幹脆就死個明明白白吧,」
我站直了身子,「我們已經知道了發電基地的祕密,想和你多聊聊。」
男人打了個嚮指,一個仿生人直接跪在地上,低下頭,變成了一把椅子,男人便坐了上去。
「L4629,把監控和傳感儀都關掉,和大哥報告我去追嫌疑犯了。」
「你還是那麼膽小啊。」女人笑了一聲,也撐著腦袋看我們。
男人看著我腳邊的他親妹妹的斷掌,微微偏頭,一個角落裡便飄出一個橢圓的飛行器,無聲無息地抓取起來飛向了角落的暗處。
他坐著仿生人變成的椅子,雙手撐在膝蓋上,很有興趣地偏著頭看我,「給你十分鐘,時間一到,如果沒有做出選擇,你們都得死。」
「看著你們這些弱小的東西垂死掙紮的確很有意思,我算是知道我那可憐的三妹妹為甚麼總是動私刑了。」
「她最後死得也很慘。」女人補充了一句。
我深吸一口氣,眼前閃過很多畫面。
從我在舊世界看到太陽的隕落,到廣場焚書,到仿生人老師的笑容,再到我媽和阿麗塔在廢墟的背影……太多的問題湧向我,我不得不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時間仿佛靜止了,我只能聽見我的心跳聲。
「第一個問題,」我努力控制住發抖的嗓音,「我們的腦後芯片是不是可以控制思想?」
我想起我媽忘記了她是用舊世界方法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當然可以,只要向甲星發射規定的信號頻率,他們就可以利用生物電腦來修改。」
芯片的作用?必須問問:「那甲星文明結束實驗那一天,所有地球平民體內的芯片會被怎麼處理?」
「很簡單,啓動程序自毀。」男人面無表情,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的投影表。
「難道就是直接殺人?但是如果是這樣,甲星從這場實驗中得到的,難道就只是實驗一下他們的殖民糢式,和全部死去的人類屍體?」
我緊緊盯著他的臉,仿佛能穿透那雙墨綠色的眼睛看出甚麼。
「你覺得呢?」他的嘴角咧開,更加上揚了。
我剛想說話,「不,不是殺人,」阿麗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驚訝地回頭,她單腿跪坐在地上,有些喘不上來氣,琥珀色的眼睛鎖死著白色的西裝,緩緩開口。
「你知道比殺死一個族群更可怕的是甚麼嗎?是讓這個族群喪失屬於他們的記憶。」
「文明同化,比文明滅絕更加具有殺傷力,更加能置另一個弱勢文明於死地。在人類的文明發展中,這樣的事情太多了。」
她緩緩站起來,腿上還有淡淡的血跡,「我的父母雖然可能已經遇害,但我記得住他們告訴我的所有有關舊世界的故事。」
「在那時,有許多的地方曾經被外來族群統治,數十年後早已經臣服於這些入侵者,就是因為入侵者進行的文明同化。從孩童開始這些入侵者就不斷地告訴他們,他們生來就是低等的,等到這些孩子長大,他們早就認為自己不再屬於原來的族群,甚至以自己的身份為巨大的失敗和恥辱。」
她看著男人,眼裡翻湧著不明的情緒。
男人輕笑,伸出手輕輕鼓了掌,「說的不錯,所謂的程序自爆,的確是借鑒了舊世界發生過的事情。甲星文明不屑於處理所有低等人類的屍體,但也不願意直接毀掉地球浪費宜居的環境,為了更好地控制這片土地上的人,選擇同化的方法是最好的。」
「在實驗結束的那一刻,所有低等人類都會徹底忘記自己所有的作為人類的自豪,之後的一輩子都為甲星文明活著。」
他站起身,背著手慢慢走來,一臉輕松:「將來,所有的低等人都會認為自己的人類身份是骯髒而可恥的,只有甲星文明最為高貴先進,這些人將成為甲星在徵服宇宙中的忠實奴僕。」
通過扶持代理者,讓其獲得統治資格,再合理地給所有平民植入可以控制和抹去思想的芯片,以最小的代價完成殖民者的意願,最後收獲同化後的異族,的確是個好方法。
但是我還是想不明白一些殘缺的點,開始在腦子裡飛快地思考。
雖然甲星有如此厲害的技術能遠程抹去思想,但在平民都植入腦後芯片後沒有立刻啓動同化程序,一定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要麼,是遠程控制有局限,但是這和他們使用這個方法的初衷相違背;
要麼,是因為人體內已經存在的大部分思想,可以抵抗一部分遠程的控制,導致了一定程度的風險,這應該就是為甚麼甲星不會立即啓動程序的原因。
他們需要柴家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加大力度,完成所有平民的芯片植入,並且在新教育中不斷灌輸甲星地外文明最上等最先進這個思想。
所以,在所有人都開始厭惡自己的人類身份、無比渴望被甲星統治時,實驗才是真正的結束。
我腦子裡飛快地回放著男人剛剛說過的話:
他說結束實驗時,同化程序會讓人「徹底忘記作為人類的自豪」「為甲星文明活著」,「忠實奴僕」,那這極大可能說明了一件事——
同化程序後,顯然會忘記大部分作為人的記憶。
時間的齒輪終於又開始轉動,我聽見了除了心跳之外的聲音。
四個人的呼吸聲,和風吹過大廳的細微摩擦聲。
我轉身站到阿麗塔面前,和她面對面。
我看著她好看的琥珀色眼睛和鼻梁上的傷疤,想起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傷痕累累,但眼裡充滿力量感的光從未消失。
「我知道了,同化程序啓動是有先決條件的。」我看著她。
「真巧啊,我也猜到了。」她的黑眼睛彎成了好看的弧度,裡面都是我的影子。
「那不如,我們一起?」我伸出手,把她輕輕抱在懷裡。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擁抱她,就像我們曾經擁抱過無數次一樣熟練。
她的溫度比我的低,但也是微微發燙的,心跳得很快,
「就使勁想著甲星有多好有多先進,我們要一起認真做人類的叛徒。」
我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黑色的卷發碰著我的臉,有點癢癢的。
有一次她拽著我要幫我把脖子上的泥巴擦幹淨,我沒躲開,她的頭髮就這樣蹭著,很舒服。
「我不後悔認識你,謝拙,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她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謝謝你當時救我啊。」
「與其我們都死掉,不如互相忘記,還能剩下一個沒心沒肺地活著。」
「好啊,畢竟你是我第一個想一起領養子宮的人,」我抱得緊了些,閉上了眼睛,腦子裡依然是第一次見她的樣子。
瘦瘦小小,一身的傷,在燈光下眯起眼睛,身後是一對張開的銀色翅膀。
「當然,借用你之前說的話,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用對,
但還是想說,我愛你。」
我願意為你做所有的事情,願意用最後的力氣保護你。
哪怕失去了作為人類的記憶,我也要記得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我開始數了,」我閉著眼笑著,把鼻子埋進她的頭髮裡,那是她的溫度。
「三,」身邊所有的時間都靜止了,所有的聲音都歸於沉寂,我又只能聽見我們的心跳聲。
二,」眼前甚麼也看不見,腦海裡只有無數的畫面閃過。
一……」
最後一秒,時間仿佛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被擠壓、變形,塞入所有的縫隙讓我幾乎窒息。
靜默,仿佛經過了半個世紀,像是太陽最後一次的墜落那樣漫長而黑暗。
睜開眼,懷裡的人一動不動。
「阿麗塔?」我低頭試探性地問,
「你是誰?」她迅速從我懷裡跳開,吃力地擺起攻擊姿勢,直直盯著我,」我怎麼會在這裡?」
那樣警惕的目光,我默默放下了半空中伸出的手。
忘了就好啊,哪怕我舍不得那發尾的觸感。
我突然想起她曾經告訴我的那句舊世界留下來的話:
離離原上草,何處不相逢。
我們都是這個賽博世界裡的一盞燈火,和無數的夜色相伴,和無數的燈光遙遙相望,亮紅暗青,暖黃冷紫,從來沒有甚麼機會產生碰觸,甚至沒有機會看清對方光亮的顏色。
但是這個有著琥珀色眼睛的女人,我們相遇,我們並肩,就像這滿世界的燈光和霧氣中掙紮的一棵黃草,在黑夜的草原裡互相扶持,時刻等待著下一次的相遇。
但好像,這一次的離別,是永遠的熄滅。
我努力不去記憶手中的溫度,轉身回頭,正準備跟著男人離開,讓他把她放出大門。
腦海中所有的光都熄滅了,我的夜色草原裡都是一片虛無。
正要開口時,突然腦後受到了一陣用力而沉悶的擊打。
我倒在地上,在眼皮合上之前清晰地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
「他已經啓動同化,我跟你走……」
閉上眼的最後一刻,我看見那雙曾經輕輕踢過我的腳跨過我面前,走向我看不見的夜色深處。
我曾經撿到過一個戴著電子義肢的女人,和我差不多大,很漂亮。
她有著黑色的眼睛,比東八區城的夜色還要黑還要深,裡面是整個城市的霓虹燈,外加一個我。
她的卷發很柔很順,握在手裡像跳動著的流動銀河。
她吃過我做的飯,說比營養凍要好吃很多。
「你願不願意一直吃我的飯?」
「考慮考慮,萬一你老了,做難吃了怎麼辦?」
「我老了,你也老了,你吃不出來的。」
「那我就暫時答應吧。」她眨眨眼看著我。
那個下午,窗外是混合著水霧和投影的夜空,街上行人很少,有騎著摩托的少年在空中尖叫著飛過,他們都記得自己的家在何處。我們兩個在房間裡,看著窗外,爭吵著下一輛車的發車時間,笑著把投影切換成自己的臉。
那時候,都覺得日子還長,一切還早,相逢是必然的,就像時間必然是向前。
「後來呢?」
眼前的少年看著我,他才不過十來歲,托著腮聽著我講故事。
我們在地圖上找不到的一座山裡,這是發展了數十年的革命祕密基地。
「後來啊,」我摸著下巴上的胡茬,「後來我假裝失憶,咬著牙走出了科研大樓。」
「當時我就發誓,我這輩子,就一定要和柴家幹上了。」
「我失去了很多東西,但是我一直相信,那個人一定在某個地方等著我。」
「你說她會不會被柴家一直關著呢?」
「我這麼多年和柴家對著幹,就是想讓他們用她作籌碼來威脅我,哪怕她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只要活著,我就能找到她。」
「我還要等,我不信她就這樣,騙了我騙一輩子。」
少年看著我,理解地笑笑。
「你去給老太太送點安眠膠囊,她最近睡的不好,估計是聽我念叨多了。」
我媽一把年紀了,卻也惦記著那個人。
少年退回角落,走向長長的密道。
他的父母被柴家當做流民處置了,就投靠了革命軍,因為能幹,他一路幹到了首領的護衞軍。
每年的這個時候,首領都要講一遍他妻子的故事,他聽了幾年,也還認真聽著。
原來他以為,女人和男人一起領養人造子宮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現在,他開始希望,自己也遇到一個那樣的女子,她有著漂亮的黑眼睛和黑色的卷發,願意和自己一起戰鬥。
他們會一起去炸掉發電基地、一起去打劫軍用物資、一起去在賽博城的夜色裡開著摩托飛馳。
最後,在一個停電的夜晚,他們坐在樓頂,
他把她摟在懷裡,輕輕告訴她那個最滾燙的字元。
沒有鋪天蓋地的水霧和燈光,只有眼裡的星辰大海和無聲告白。
在那最灰暗的一天,我拖著身子跑出發電基地,回到之前最初住的屋子裡,我媽看著我一個人回來,問了一句她呢。
我說她找她父母去了,和我們不是一路人了。
我媽看著我,我避開她的眼睛。
「她出門的時候說要帶你回來,怎麼,現在又丟下你走了?」
「我不知道。」我打開手中的營養凍,遞給我媽,「你先吃飯,吃完我們出去走走。」
「她是不是遇到事了?」她沒有接我的東西,直直看著我。
「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她。」
「但我知道她一定會等我。」我扭過頭,看著窗外的夜色。
「等你?你有甚麼值得她等的?」她嘆了口氣,「她到底怎麼了?」
「她……要和我們分開一段時間。」
「也許很長,也許很短,我也不知道,不要問我了。」
房間裡,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客廳的投影還是熱帶雨林的樣子,我偏偏頭,切換成了一片夜色下枯黃的草原。
這是我花高價在走私市場定制的背景,賣代碼的人很疑惑。
「別人都是要白天的場景,你怎麼要這個?」
我笑了笑,「因為這個能裝下我要的東西。」
走的時候,我聽見他和旁邊的人說我腦子可能有問題。
我也覺得,自從她走後,我腦子就壞掉了,聽不見甚麼話也看不到甚麼東西,只是憑著記憶在這個世界裡行動。
我沒有再去柴家上班,柴三死掉的消息也被封鎖了,那裡是我不願意再涉足的一個世界。
夜色朦朧,我一直一個人走著,在下一個角落,不知會不會遇到想要遇到的人。
那一天很快就來了。
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我握著水藥丸面無表情地闖過大街。
霓虹燈在頭頂閃爍,五顏六色的投影在大樓上發出誇張的音效,空中的公交車管道叫囂著劃過視野,小型無人機在大樓的影子裡穿梭,幾個流浪小孩用廢棄的鋼板試著打落。
這時,一個穿戴著電子義肢的男人走到我面前,用身體攔住了我。
「你是?」我抬起頭,看不清他逆光下的表情。
「有人要見你,和我走。」說完轉身就走,腳步飛快。
我只能抱著水藥丸往前小跑,不知道是因為運動還是緊張,心髒似乎要從身體裡蹦出來。
我的直覺告訴我和她有關。
上車,越過城市,眼前是一座發電基地,和之前的有些區別,稍微小了一些。
車從打開的裂縫中下沉,到底懸停,門開了,幾個仿生人等著我。
我把水藥丸綁在腰上,跟著戴著電子義肢的男人走到一扇金屬門前。
裡面,一個漂浮在半空中的女人背對著我,有著雪白的長發。
看到我,她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1033,好久不見。」看來她還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說,畢竟你是為數不多知道的平民,」她停頓了一下,眼裡浮現出一種很奇異的神色,「這麼說吧,估計是唯二。」
我心裡一驚。
「你知道整個交易和實驗,所以現在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
「看看我的腿,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的代價。」
她在漂浮的飛行器上看著我,淡淡地勾了勾嘴角。
當年高牆上的斷肢還留在我腦海中。
「我是柴家唯一反對我父親做法的人,」她慢慢說,「我還是個女人。」
「柴家的女人,本來應該是被寵愛被保護得很好的,但是只是因為我不支持他們的選擇,他們就動用私刑想讓我屈服。」
「我那妹妹,沒有腦子,空有外殼,被父親和兄弟寵愛,對我下這樣的手,我一度懷疑我在他們眼中根本就不是柴家的人,哪怕我看著他們長大。」
她嘆了口氣,淡綠色的眼睛裡看不清神色。
「但是這件事情後,我想明白了。」
「他們根本就不把彼此放在眼裡,只是無情的服從工具。」
「我要反抗他們。」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差點把我釘住不能思考。
「你是知道真相的,我想讓更多的平民知道這件事,動搖柴家的統治。」
「但是,那時候,你也很危險啊。」我終於忍不住出聲。
「我?」她笑了一下,「我年輕時候,做了不少錯事,現在看來,是要還回去了。」
「我已經做好了準備,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她的長發低垂,雪白發亮,淡綠的眼睛看向走廊的盡頭。
「那個女孩,還活著,但是被折磨過。」
「我努力保下了她的命,但為了偽裝,還是讓她受了不少傷。」
我點點頭,內心的激動在慢慢地生長,心中那片黃草頂上的夜色開始逐漸開裂松動。
我知道,她肯定還在等我。
之後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畢竟手中有著數量巨大的柴大小姐,即使被奪權,也是實力強勁的角色,那些沉溺地底歡樂的兄長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
柴家被暗殺的人數越來越多,元首也提高了警惕,甚至向甲星不斷地乞求庇護,這都是柴一告訴我的,這個簡單的名字的擁有者,有著最複雜的算計。
在這期間,我在黑市上不斷匿名散布編好的故事,讓更多的人知道柴家的祕密。
柴一也動用私人武裝開始散布消息,不斷有「證人」在坐實。
人們從最初的不幸,到偶然個例的證實,恐慌在不斷地蔓延著。
當元首再一次開啓投影廣播時,有一個年輕人在安靜的人群中突然說了一句話。
「元首大人,您到底甚麼時候告訴我們真相?」
仿佛一灘雨水裡跑進了火花,聚集在廣場上的人群裡開始冒出一些低語,漸漸的越來越大,直到仿生人軍警不得不驅散人群。
我回頭看著大屏幕上的元首,他一絲不苟的西裝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褶皺。
抬起臉,仰視他,我盯著那條白色西服上的褶皺。
那裡面是柴家裂縫開啓的地方。
地下工作者的人數在科研所和城市街區裡不斷擴張,有和我曾經一樣的碼貨員,有走私市場的勤雜工,有正規店鋪的店主,甚至有懷念舊世界的科研所科學家們。
一個祕密龐大的組織在夜色裡展開生長,就像是一道激光刺穿了濃稠的夜色,給大陸國帶來了一絲琢磨不透的亮色。
人們看到的大樓投影新聞中,越來越多的柴家安保隊成員和科學家被暗殺,死後身上是激光刀刃灼燒的標語。
不少祕密印刷的紙張流入市場,人們的目光從投影移到了這些制造粗糙的紙頁,看著宣傳單上講述的柴家的陰謀驚訝萬分,在家中悄悄討論。
一批地下印刷廠被查封,負責人都被處以電刑,但擋不住越來越多的民憤。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