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八區賽博城 2050:未來的終結

1.這裡是 2050 賽博朋克世界
當我媽再一次把我的腦儲存芯當成硬碟插進電腦用時,我徹底忍無可忍:
媽,你是不是穿越過來的?
她一愣,有些手足無措,順手抓起一段白色陶瓷材質的物品假裝研究。
媽,把我的電子義肢放下,好好說話?
她訕笑一聲,又指著全息投影在客廳繪制的熱帶雨林,說這還是種點菜比較好,大片的樹林子陰森森的,看起來風水不好。
我對著窗戶的一角微微偏頭,客廳裡切換成一片菜地,仿佛聞到了五穀輪回的味道。
不得不說這仿真效果是做得越來越好了。
我媽是在 2000 年出生的,今年 50 了,經常給我講以前的生活。
我是聽不太懂的,也懶得去聽。
把剛剛吃完的罐頭放在桌子中央,桌面出現了一道圓環裂痕,空罐頭緩緩下沉到桌子裡。
窗簾隨著靠近的腳步聲逐漸拉開,黑夜裡是光和雨交織的城市。
霓虹閃爍,行人稀少,警車在空中飛馳,遠處是發電基地的激光束在向外掃射,略過一片鏽跡斑斑的高樓,這些鐵盒子默然忍受著居高臨下的掃視。
這是 2050 賽博朋克的世界,然而我媽仿佛還停留在世紀初似的。
我在全市最大的科研所當械畜——她說本世紀初有個詞叫社畜,現在人們不怎麼用了,畢竟動物那些個牲畜都過得比人舒坦。
那些牛羊從受精卵開始,就被精確地算好了體態和含脂量,吃喝拉撒都在高精尖無污染的實驗室裡,人工日照溫度濕度給伺候得好好的。
這麼說吧,它們每一絲肉上的纖維都有程序給鎖定著。
我們這類人,為了和機器拼一口飯吃,不得已戴上人造義肢,也只為了提高那微不足道的一點點生產力,不至於被淘汰得太快。
我,謝拙,是一家小科研所的檢驗員,負責手工碼貨,專門把小件的貨品插在運輸凹槽裡,每天有十個小時都在工作池旁邊站著。
只要我的義肢碼貨不夠快,角落裡的仿生人就會皮笑肉不笑地閃著紅燈飄過來,直接掃碼扣去電子績效,到了警戒線就會被淘汰。
我媽說以前不是這樣的。
但我生來就是這樣的世界,我又能做甚麼呢?
十五年前的大停電時期,人們在黑暗中戰栗,掌握了發電新技術的科閥建立了新的統治秩序,一切都要接受他們所設定規則的洗禮。
他們施舍給我們寶貴的電力,讓黑暗中的城市永不熄滅,作為代價,我們則要奉他們為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大停電的那一年我才十歲,許多年後我回憶起最後看見太陽的那天,仍然記得清晰。
當時我坐在操場上,突然聽見一聲驚呼,抬頭看時,天空已經變成了深紫色,似乎被甚麼東西攪動得格外渾濁,那一顆太陽就正在往裡面一點點墜落,像鯨魚吞食鱗蝦一樣慈悲而客氣,直到最後一絲光被徹底掩蓋。
我抬起手指,發現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聽見無數吵鬧,微弱的電光鬼火一樣飄散在四周,沒有了太陽的城市不過是以高樓為墳冢的墓地。
我游蕩在這片墓地中,黑暗中的馬路擁堵而潮濕,供電不足帶來的後果是永無休止的動蕩。所謂的起義軍把窗簾和基站天線捆綁在一起,用機油點燃做成火把沖向市政大樓,點燃了能點燃的一切。
我驚恐地躲避著哄鬧的人群,眼睜睜地看著火光中的鮮血被映得發亮,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沒有了太陽,太多的人想要成為所有人的太陽,渴求被仰慕被崇敬。
科閥柴爾德家族利用手中的高新能源獲得了支持,一舉登頂成為了統治大陸的元首。
雖然他們從來沒有透露過到底是甚麼能源,但是那恢弘神祕的發電基地讓我們都相信,這絕對是能夠帶領全人類居住在夜色之中的功臣。
此前的海平面上升早就把沿海和兩極淹沒。大停電恢複後,元首發動大規糢移民讓人們定居在溫帶建成了大陸國,原先各國保留殘餘面貌,各個首都變成了大陸國的地級市。
由於生存空間驟減但電力供應充足,新技術密集出現並顛覆了世界,也就有了現在的糢樣——哪怕是底層人如我也可以享受到最尖端的技術。
十歲的我擺脫了數學和物理這兩個如今不允許被平民討論的話題,可直到二十五歲,我才知道我才是被擺脫的那一個。那些我曾經厭惡的書本,現在是我想要奮力撈起卻不得的記憶。
大陸國成立的那夜,舊教育的書都被軍警搜出去燒掉,那些脆弱的紙張經不住激光的高速點燃,只不到一秒,就化成齏粉散落在廣場上。
在堆得極高的灰燼旁邊,人們自發圍成一圈歡呼,書本被源源不斷地拋向火光深處。
我艱難地擠到人群的第一排,眼睜睜得看著對面大樓的電子投影上,一個穿著制服的女人喜悅地高聲播報:
自由的時代終於來臨,
我們不必被過去統治!
身邊的所有人都都振臂高呼,瞳孔中倒映著熒黃的光暈和散落的粉塵,連帶著賽博城市獨有的霓虹夜色閃著詭譎的光。一片紙屑從眼角逃離,我眼疾手快地抓住揉碎,沾沾自喜不讓每一個字元逃離廣場,我覺得我看見的是真正的光明。
可是在一座夜色籠罩的城市裡,所有的光都是人造的。
那天以後,我們坐進了寬敞明亮的科研所裡接受免費教育,用著透明輕薄的電子課本,上面的字體隨著語音滾動著,像是冰塊上的螞蟻在走動。
更多的時候,我們只用捧著透明課本看著科學家家族的趣聞和他們的日常生活真人秀,玩著各種各樣的人機互動游戲。
老師都是仿生人,溫柔美麗,帶著終年不變的笑容,會耐心地解答你的一切疑問。
我覺得新教育是一切自由美好和前程遠大的代言。畢竟,舊教育的知識只有在夢裡依稀記得,甚麼句子甚麼公式都無聊至極,但新教育告訴我們要追求人格的自由,要學會享受生活,享受科技帶來的一切。
於是我們這一代人學會了如何為科閥的家族吃苦勞作,在碎片娛樂的喂養下只覺得新生活是最灑脫的,只有最先進的高科技才能讓我們生活幸福美滿。
當然,這個徹頭徹尾的騙局是我戴上芯片工牌、碼了第一天貨、發現薪水只夠買四塊素食營養凍時才發現的。
那晚我走在東八區城的路上,雨霧和燈光一起撲打在鼻尖,人造雨和人造光調節著四季,我很高興我還記得四季這個詞語。
手裡的錫箔紙裡輕飄飄的,街角站著的女人只穿著單薄的合成布,其中一個用電子義肢翹著高跟鞋,看了我一眼,似乎不忍心似地別過臉去。
我把營養凍往袖子裡縮了縮,又防著不讓油脂漏到我的義肢上。
在街角,我避開遞來的煙和手,在械畜最愛的私人食堂坐下。我摘下有些磨損的電子義肢放在桌上,活動了下手關節,開始用金屬勺子舀著營養凍。
透明的營養凍裡加入了油和蛋奶,有些渾濁,我碰了一下桌角,一個仿生人服務生飄到面前。
「先生,請問還需要甚麼?」
「我要一杯果醋,高度的。」
當辛辣的汁水灌進喉嚨,我覺得一陣暢快。大陸國的工人禁止飲酒,只有用過期蔬果釀的醋才能解乏,這些小館子裡多的是私自釀造的。
我抬頭看向窗外,穿梭巴士在空中的透明管道裡閃過,霓虹燈和雨霧混成一團糊在玻璃上的顏色,這時一張男人的臉擋在我面前。
這是我的工友老銳,從北地跑來東八區城打工,想多掙點績效回去換一份醫療保險。他說總有一天還會有大事發生,得早早準備。
我媽和他是差不多一輩人,都有這樣的心思,我也不去過多打聽。
我遞給他果醋杯子,他悶了一口,有些辣嘴巴地皺皺眉咧咧嘴,「我說小謝,你能不能有點危機意識,稍微對自己上心一點?」
我說,混吃等死是這個時代的常態,我也沒甚麼追求。
「那你媽呢,你不為她想想,掙工分整個保險?」
「她看甚麼都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啥好操心的。」
他白了我一眼,伸手舀一勺我的營養凍丟在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你聽說最近柴爾德家招廚師的事情了嗎?真是稀奇。」
「廚師?那個不是大停電之前的職業嗎,我記得早就被淘汰了。」
「別瞎說,雖然我們吃的是合成飯,但是元首家可是有廚師的。」
「我的天,廚師都絕種了,怎麼找得到?」
「估計是缺人,不然也不會這麼招搖地招聘。」他在腦後的電子芯片上一按,空中浮現了一個虛擬屏,滾動著柴爾德最新的招聘消息。
「你年輕,估計沒聽說過這個詞……『公務員』你知道嗎?這就是招公務員的。」
我看著招聘要求,必須會制作舊世界國家的菜品,還要形象氣質好。
目光下移,績效後面的那一串零差點沒把我晃瞎。
我的天,如果真的成了柴家的廚師,那我基本上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但是這被選上的幾率比我在大路上撿到個電子眼珠的幾率還小。
「老銳,我想去試試,有啥門路嗎?」我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把眼睛從那一串零上挪開。
他搖頭,「這個是要真本事的,不像之前那些,花大錢請黑客黑進績效系統就行。」
我和老銳分別後,帶上電子義肢。白色的陶瓷覆蓋在我的手臂上,雙手展開,像是一對兩米長的機械翅膀,在東八區城的夜色裡劃開一道裂痕。
「你要去當廚師?」我媽有些驚喜,因為她知道我掙得不多還活得不如一個機器。
她倒是每天樂呵呵的,每天和舊世界就認識的老朋友一起玩走私,上次還帶給我一個甚麼智能行動電話。
我看了看那個小方盒子,看上去一點都不智能。
「拙拙,當時你媽媽二十來歲的時候,住著學校的宿舍……」
「啥是宿舍你先解釋解釋。」我打斷她。
「就是一群人住一起,對,那種牀不像現在,要全部封閉起來飄起來,那時候就是個梯子,上面牀下面桌……」
「扯遠了,繼續說說你那個一點都不智能的智能行動電話吧。」
「就是我住宿舍的時候嘛,我們喜歡用這個打游戲,那時候的游戲沒有虛擬屏幕的,就靠這個小屏幕。」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個小小的玻璃片。
當年還在舊教育時她沒少打我,盯著我在紙頁上寫字。後來大陸國燒書時,她也是喊得最兇最嚮的一個,老太太別的不懂,支持上面的舉措還是頭頭是道的。
不過總有一些深夜,她會看著客廳裡的虛擬電子屏出神。
我知道,她曾經因為反對新教育被抓進了牢裡拘留了幾天,不過從來沒有和我說過,因為她一出獄就成了堅定的新教育擁護者。
我爹走得早,她也管不了一個臭脾氣小子,幹脆任由我過活。
看我吃虧,她是很開心的,恨不得我多被社會毒打一下。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知道嗎?好歹是考勞動,不是去偷去搶。」
我翻個白眼,現在的世道是除了柴爾德家的人,不管吃甜吃苦都是人下人。
她聽到我想去做廚師,頓時來勁了,趕緊打電話給搞走私的老姐姐聯繫,要準備一套舊世界的「廚具」,據說是做廚師要的工具。
當我看見桌上擺著一排的金屬時,有些好奇,她說這是砍骨刀,這是鍋鏟,這是……這是我從未深入看過的世界。
十歲之後,我一直和所有同齡人一起強制住校,在高科技的各種精致盒子裡渾渾噩噩地生活,還自得其樂,那些古遠的幼時記憶,早就被美味的營養凍和水藥丸排斥掉。
只是某些深夜,我也會在夢中看見一個小小的舊世界房間,有股油膩的味道飄散不去,我媽背對著我,在油煙中丁零當啷把弄著甚麼,身前飄出奇異的香氣。
我就遠遠站在門邊,看著她的背影出神。
「以前做飯都是用灶的…這東西也沒有了,元首大人都要求毀掉,說這玩意是生產力低下的標志,只有這用來加熱的玻璃……可是你媽還是挺喜歡做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的。」
她盯著那排金屬,有些出神。
大洗禮毀掉了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也壓抑了上一代人的記憶,因為新的自由需要用敬畏懼怕和改頭換面來呵護,至少元首是這麼認為的。
我看見她用私藏的舊世界物品去古玩店,當來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昂貴原材料。
這下估計掏空了家裡的口袋,未來的幾年裡,我們可能每天只能吃兩頓飯了。
她看我抿著嘴,頂著大波浪短發朝我挑了個眉,「到時候你發達了,記得你媽就行。」
她真的很酷。
我從來不知道吃東西是這樣一件儀式感很重的事情,「吃」應該服務於高效的工作,應該用最短的時間攝入更優質的蛋白質肉類和纖維。
所以我一直很討厭吃東西,餐桌也是我媽極力保下來的,我當時差點和她在家具店吵起來。
但當我媽把一盤子用走私物品做出的熱騰騰東西端上桌時,我突然覺得,只有餐桌才能夠承擔這樣的熱氣騰騰。
我用勺子挖起一塊看著,看不出甚麼精細加工的痕跡。
「這是西紅柿炒蛋,估計你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了。」她嘆了口氣,平時我們是沒有足夠的績效買這樣的原材料的,都是營養凍、水藥丸和各種濃縮罐頭。
我知道的雞蛋是科研所的透明水晶屏上看到的橢圓球體,和營養凍裡的包裹的黃色絲狀物,卻不知道是這樣熱氣騰騰的一塊塊金黃色軟糯。
我吃到的西紅柿,是在果醋裡殘留的酸澀味道和紅色的渾濁液體,而不是這樣一瓣瓣酸澀幹淨的火紅多汁。
我被折服了,走私老姐姐養在廢棄電梯間的生命,居然是這樣一種奇異的真實感。
只覺得食道裡仿佛有一陣風,吹得我的胃活了過來,呼吸到了古老的味道。
走私的老姐姐我見過,她和我媽差不多大,也是世紀初生的人,染著一頭粉色的短發,據她說年輕時候可是全學校換發色換得最多的人。
給我菜譜的時候,她靠在門邊上笑了笑,讓我看看第一頁。
我翻開世紀初用的書本,紙我還是認得的,但這上面的內容我第一次見到。
「第一次在宿舍煮面,放了老幹媽,幹拌有點油了」
「小火鍋必備蘸料清單……」
「你知道嗎,我和你媽年輕的時候是住隔壁的,她當時來找我,我們一起煮的面條吃。」
我沒吃過面條,我媽說因為現在的小麥都被嚴格控制做成營養凍了,私人沒法種植。
老幹媽據說是一種神奇的調料,但早早地停產了——因為好吃的東西會讓人吃得更多,這是不符合柴家的信條的,畢竟吃得少幹得多才對。
我就在我媽和老姐姐的指導下,每天用昂貴的原料學習做飯,雖然肉疼,但實打實的效果是有的,最起碼我們仨都胖了幾斤,老銳見到我都說我氣色沒那麼差勁了。
我心說我一天吃的價格是原來一個月的,能不滋潤嗎。
面試那天,我早早趕到本城最大的科研所。聽見語音呼喊我的名字,我確認芯片已經在腦後插好,在會客廳裡緊張地站起來理了理唯一得體的衣服。
仿生人接待員從黑暗裡飄過來,上半身是端莊的制服女子,下半身是個懸浮在空中的銀色椎體,閃著冰涼的寒光。
她笑盈盈地看著我,「謝先生,請站到傳送間準備安檢。」
我聽話地走進那個透明的盒子,拎著我的寶貝廚具們乖乖地閉上眼。
微燙的紅光掃描過後,資訊代碼從腦後芯片傳送到傳送間的天花板上,眼前的透明盒子壁上頓時鋪滿了我的個人資訊,熒光色的代碼一條條整齊地滾動著。
隨著叮的一聲,資訊全部消失,我在黑暗中睜開眼。
冰涼的語音在頭頂開始播報:
「安檢完成,發送倒計時,3,2,1,出發。」
一陣失重感席卷全身,我飛快地被帶入地底,周圍都是黑暗,只有透明盒子上的閃爍燈發著亮光,我握緊扶手,努力克制住胸口的亢奮感,屏住呼吸。
終於落地,盒子緩緩打開,我努力平複後走慢慢出來,面前是一扇兩三米高的木門,看上去做工精致。
這年頭,越是非人工的越昂貴,那門很沉,上面還彫刻了花紋,是柴爾德家族的縮寫和徽章,還有那句著名的家族格言:
「我們是走出黑暗的光明本身」
我推開門,裡面是個米白色的大廳,幹淨得像是在蛋殼裡面。
中央有一張巨大的堆滿材料的桌子,一個少女坐在旁邊,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旁邊依然漂浮著半個身子的仿生人。
那堆材料我看了看,估計得我和我媽不吃不喝兩年,才能在黑市上用績效換到一部分,有的我還從來沒見過。
回頭看了看那個少女,的確是好看的,但怎麼都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她的頭髮是金色的,保養得很好,發著熒色的微光;皮膚也光滑得像甚麼外太空礦物,似乎比這蛋殼屋裡的牆壁還要光滑。
「你在看我?」她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臉,「基因改造的,怎麼樣很好看吧?」
臉確實很精致,我之前去仿生人店裡看到過類似的,老板說是最火的款式。
我順從地點頭,不經意看到她的衣服,這肯定不是合成布料。
她的眼睛仿佛是電子捕捉器,「這是用麻手工織出來的,你肯定沒見過。」
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只能點點頭,就算把我賣了估計也抵不上那件衣服的績效。
「你是從科研所碼貨間來的啊……」她的眼球上開始滾動我的資訊代碼,「讓我看看你的手藝,現在家裡的廚師只會把盤子擺了又擺,吃得我直惡心。」
我把隨身攜帶的廚具一件件擺出來,又從材料裡挑出幾個精心計算養大的雞身上的骨架,丟到鍋裡開始燒水熬湯。
我媽說,以前人們就喜歡這樣做,水裡會有奇特的香味。
生怕這千金大小姐不吃窮人家的東西,我悄悄放了一把自己帶的海米到鍋裡。
燒開後,我挑了十顆把溫室養大的肥嫩白菜,剝掉外皮只要最嫩的部分,細細切掉梗,放到鍋裡燙熟。
最後,我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裡面是走私買來的香油——這個神祕的東西據說是那位令人尊敬的老姐姐在倉庫裡自制的,重金難求,看在和我媽多年友誼的情分上借給我用,說是等我被錄用就要一些分績效給她。
我抬手滴了幾滴,一陣酥麻的清香飄散開來。
高座上的少女停下手中的虛擬棋盤,開始朝我這邊張望。
我先請她用水藥丸漱口,再裝上一碗白菜雞湯讓她慢慢嘗嘗。
我媽說,這是她的媽媽教她的法子,已經幾十年沒做過了。
少女喝得很慢,精致的額頭浮出了一層薄汗,像是玻璃上的霧氣。
當天晚上,一輛豪華的汽車懸停在十一樓,鄰居們都出來圍觀,我帶著我的廚具在車門口和我媽道別,瀟灑地朝人群揮揮手,坐上車飛馳向柴爾德家最大的那間科研大樓。
我給我媽長臉了,我挺開心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一路上,在空中穿梭的警車和公交車在窗玻璃外飛速劃過,來不及看清就只留下一道和背後霓虹廣告投影一樣糢糊的光暈。
我向下看去,深黑的街道水淋淋地染著亮色,很是炫目好看。
進了科研所,開始理發洗臉,換上白色的制服,戴上金色的芯片工牌,我擁有了自己的工作間,晚上就和其他的廚師一起住在樓中。
每天早上,所有柴家的工作人員都要去科研所門前的廣場進行升旗儀式。
看著帶著柴家家徽的白色旗幟在夜色中發著燿眼的光,我忍不住又想起那扇門上的家族格言:「我們是走出黑暗的光明本身」。
開始新的工作後,我感覺生活都變得有意思起來。
雖然還是得低頭哈腰,但是這回我樂意了。
我負責定點給那個少女做飯,她是柴家的三小姐,手裡有十來座城市的發電基地掌控權,小小年紀就知道幫著祖父管理家族事務,雖然是混血,但是一直偏愛舊世界的東方食物。
我把我知道的菜品都做了一遍,是跟著在舊世界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們學的。
我仍然記得走私老姐姐帶我認識的一個舊世界廚師,他是大停電前開飯店的。
在郊外的廢墟裡,這個廚師在鋼板和礦坑裡蓄水種植,每天都扛著改造的步槍守著那幾分地,生怕被黑市裡其他人偷去兌換電子績效。
我問他為甚麼不在屋子裡直接化學養殖,鎖了門多方便,他說我傻,那就賣不了好價錢了,還搭進去設備和發電機的費用。
我借用過他的廚房,和我家裡的升降加熱臺不一樣,他是用木頭點火,沒有用任何高科技產品和裝修,就憑借一雙手忙活來忙活去。
看著我做飯,他突然紅了眼睛,我問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夠好,浪費了材料他心疼。
「不,不是你啊,傻孩子,是這個世界的問題。從前那些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比如這做飯,都變得太奢侈太難得了,再也沒有辦法過上從前的日子。」
現在的日子不是還行嗎,為甚麼一定要過以前那種啥都得自己動手的日子?
我會去問柴三小姐為甚麼喜歡我做的飯菜,她說我的菜裡有一種很難得的樸實。
「你知道』樸實『是甚麼意思嗎?」
我搖頭。
「樸實,就是即使你有了世界上所有的財富,你都可能買不到的東西,但是其實又能輕而易舉地得到。」
我覺得他們兩個說話都不清不楚的,可能是因為他們覺得我比較直接,怕我一下子就理解。
誰稀罕理解了。
日子流水一樣過著,我也漸漸適應了在柴家工作的日子,有時在街上看見從前的工友,只覺得恍如隔世。
他們也雖然羨慕我飆升的績效,但還是樂呵呵地拉我去從前的小館子裡請客喝點果醋。
我覺得日子不光要有績效,還要有人味兒,在科研所裡面對那些仿生人快憋死我了。
那天看著柴三小姐吃完,看得出她想和我聊天。
「你們這些下人,離柴家這麼近,就不好奇我們家的發電能源嗎?」
她輕輕走在空曠的蛋殼屋裡,腳下是投影做出的花朵,隨著腳步一朵朵綻開。
「這是科研機密,但我覺得大概是甚麼礦石之類的吧。」我偷偷看了一眼她。
柴家的女人都生得很好看,畢竟她們是父輩用基因技術篩選過的,個個才貌兼具。
柴家其他小姐我沒見過,但三小姐真的特別好看,金色的長發,深綠色的眼睛和雪白的膚色,看上去真的賞心悅目。
她聽了我的回答,笑得很開心。「礦產?那算甚麼東西,你知道真正無窮無盡的永生之物是甚麼嗎?」
我搖搖頭,我只知道柴爾德家族是會一代代永生的,憑借他們家族手中的技術和資源,就可以隨意改造大陸國的一切,不管是城市還是人。也許幾百年後,我已經成了垃圾場裡的一顆廢棄電子心髒,柴家仍然統治著所有發電廠。
「C1033,」她喜歡這樣喊我,因為她不屑於記住我的名字,
「我之所以喜歡和你聊天,不單單因為你做飯好吃。」那雙深綠色的貓眼眯縫著盯著我。
「因為你身上有一種舊世界人才有的氣味。」
我心頭一緊,低頭在身上使勁聞了聞。
在準備當廚師的日子裡,我任憑我媽帶我去見了她很多舊世界的老朋友。他們都住在偏僻的市郊,那裡是東八區城的垃圾場和各種廢墟,廢棄的鋼鐵燈管和機械器官散落一地。
鋼筋堆中間,像是孤島一樣,立著很多低矮的小盒子,我媽說那是平房,是舊世界才有的。
她帶我一間間敲門做客,他們總是很驕傲地介紹著盒子裡的布置。沒有全息投影,沒有鐳射電話,沒有智能家居,都是只能自己操作的布置。
我有些佩服,脫離高科技的他們是如何生存的?
「拙拙你看看,這就是以前的樣子,要不是為了照顧你,我才不想和你住到城裡去。」
我媽頂著大波浪頭歪著腦袋看地上的一塊暗紅色的不知道甚麼材質的布,上面寫著「歡迎光臨」。
「媽,這地方又破又不方便,有甚麼好的。」
「你忘了你的材料怎麼來的啦?都是他們用營養液和生物材料養的,哦還有泥土,篩過一遍又一遍的泥土。」那是 21 世紀初的老方法了,早就已經被淘汰。
我知道我媽是個保守又激進的人,她可以為了我住進主城區但絕不出門,因為她害怕那些飛來飛去的車和永遠光影斑駁的街道。
但是我沒有想到,在和舊世界人相處的時間裡,我覺得我變得柔和、平靜,這是我從未料到的。
過去,我每天上班吃飯下班睡覺,查看芯片投影出的績效,閑來沒事喝幾杯果醋,或者搭公交車到發電基地附近散步。在飯點以外的時間餓肚子了,就去順著沒人的街角跑幾圈。
在東八區城的夜色裡,我覺得我就是那一團團光暈裡的一部分,雜糅在雨霧和霓虹燈中。
但是那些孤島一樣矮小的盒子,讓我覺得我可以和他們的心站得很近。
我曾經陪老銳看過商店裡的電子心髒,精致美麗,閃著銀色的光澤,但是我絕對不想讓它安在我的胸腔裡。
生活已經足夠冰涼,我不想自己捧著一顆同樣冷冰冰的心髒。
再抬頭時,三小姐正看著我笑。
「這不是鼻子聞得到的氣味,是要用這裡感受的。」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心口。
「那些廚師,只想用最好的材料,使勁倒騰去做一些花枝招展的東西,實際上完全入口無味。」
「但是你呢,我感覺得到,你的菜裡有悲憫,有煙火氣,那是旁人學不來的。」
「對不起小姐,其實我有些不太明白,這兩個東西我從來沒有學過。」我有些抱歉,老實地笑了笑,她勾了勾嘴角。
我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去垃圾場、回家看我媽,日子還是流水一樣過著。
東八區賽博城,這裡是我被欺騙也被發現的地方。
每當我在午夜間虛化掉窗簾,外面大樓上的廣告投影仍然精神抖擻地閃爍著。飆懸浮摩托的少年們高聲笑罵,幽靈一樣紮破夜空的水霧,偶爾擦過這棟鏽跡斑斑的大樓外皮,發出刺耳的聲音,樓上的年輕夫婦還在拌著嘴。
他們最近正準備領一個人造子宮,那天在電梯口碰見,他們給我展示著虛擬屏上的文件。我祝福他們早日領取成功,男人苦笑一聲,「到時候後五個月都是我來守著孵化器,績效又要扣掉很多啊……」
「為了孩子,你總得犧牲一點。」女人不滿地看了一眼,「再說了我也有績效,餓不死我們。」
「那你們有基因篩選的優惠嗎?」我好奇問。
「之前我在基地分部參加了一個維修的項目,掙了個職稱,應該可以把智商上調 35%,我和我太太都挺開心的。」
「我聽說啊,只是聽說,」我試探性地問,「之前我媽說舊世界的人,都是女子自己用體內的子宮生孩子,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
「傻子才自己生,」女人看著我像看個怪物,「人造子宮和高科技受精才是最先進最幹淨衞生的舊世界的原始人只想著那種下流的玩法呢,」她皺起眉頭,「再說了女人自己十個月不能走不能動,誰要去活受罪……」
可是我媽說她就是這樣生的我,不是甚麼人造子宮,就是她自己。我只是好奇,在當時那種技術落後的時代,她是怎麼經历這些的。我坐在牀上,隱約聽見樓上傳來的歡聲笑語。回頭,看見玻璃窗上自己孤獨的倒影,有些恍惚。
日子像穿梭公交一樣飛快地閃過,在柴家工作的第二個年頭快要結束時,全大陸國都看到了一條新聞:百年難遇的隕石雨即將襲擊地球。
大量的基建設施都要損壞,由於大陸國的土地原先就比舊世界時要小,頓時引發了恐慌。
商店裡的貨架都被掃空,營養凍和水藥丸早已經斷貨,各類生活用品也都被搶光了。
由於是柴家的員工,我有額外的補貼,基本生存還是足夠的。
「拙拙,我們要不趕緊搬走吧,你趕緊搶兩個防空洞的名額,過幾天就搬過去。」我媽在家看到新聞以後,著急地恨不得把我別在腰帶上掛著跑。
「媽你別急,隕石雨還要一個月才來,我們有時間,再說了我是柴家的員工,他們待遇很好,絕對不會拋下我們的。」
「提早準備總不是壞事……」她嘟囔著走開,露出身後差不多堆了大半個房間的營養凍。
我坐在街角,等著柴家分下來的名額。面前的懸浮屏上是新聞,仿生人女主持換上了迷彩色的播音服裝,精致的妝容和粗糙的顏色有些不搭。
「隕石雨將在半個月後到達,預計將會帶來海嘯和輕度地震等後果,請全國市民不要隨意出行,以免造成擁堵踩踏,元首會制定基建加固計劃,增加防空洞數量,大陸國會尊重公民的自由權,不進行強制性避險措施……」
腦芯片震動了一下,現在已經是下午十一點,我準備回家了。
身邊不斷經過拎著大包小包的人,大多數帶著幾個機械臂扛著東西,頭頂的無人機多了一倍,都是送貨的。不遠處,一個流浪者小孩用廢棄鋼板熟練打落了幾架低空無人機,抱著食物跑遠了。
我開始往回走,為了省錢,我喜歡步行,沒準路上還能遇到甚麼奇特的人和事。
2、撿到一個女人
走到一個僻靜的街角,我像往常一樣打開機械臂,繃緊神經,防止黑暗中的小偷和強盜。
狹窄的巷道裡只有我的腳步聲,機械臂發著瑩潤的白色光,張開了尖利的鋸齒,骨翅一樣保護著我。
我之前剛工作時,就在晚上遇到了小偷,他借著搭訕的機會順走了我剛買的一把電池葉。
電池葉可以插入一切電子設備發電,橢圓形的小金屬片,隨用隨兌,但我還是可惜那幾個換電池葉的績效。
我始終繃著臉慢慢走著,希望這次能夠平安回家。
突然,前面的垃圾桶後傳出一陣微弱的呻吟。
我皺著眉頭準備低頭匆匆通過,卻發現一陣血腥味從那個方向傳來,逐漸變得又濃又稠。
皺緊眉頭慢慢靠近,我把小拇指上的扳指燈打開,一束強光頓時照亮了角落。
這是一個嬌小的年輕女人,黑發,穿著黑色的制服,頭髮淩亂看不清臉,身上都是傷口,看樣子不是仿生人。
「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叫救護?」我蹲下身子看著她。
「……不能,我被發現了就死定了。」
她抬起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對著我,嘴唇蒼白,臉頰還有一點雀斑。
當我媽看見我領回一個戴著黑鬥篷的人時有些吃驚。
她看見帽子摘下是個受了傷的女人,她更吃驚了。
在給她簡單上藥後,我媽走出房間,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這女人是誰?怎麼受的傷?」
我們坐在客廳裡,只聽見窗外公交車呼嘯的聲音。女人換上了我媽的幹淨衣服,抱著胳膊走出臥室。
「先謝謝你們幫我,」她隨手撩了一下微卷曲的黑發,琥珀色的眼睛在暗中發著警覺的光。
「我叫阿麗塔,在西四區語言裡是翅膀的意思,我父親是東八區城人,我母親是西四區城人,他們都在這裡的科研所分部工作。」
「我昨天遇到了一些危險,也受了傷,看在你們救我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祕密。
「就是發現了這個我才被人追殺的,但這個事你們知道了,或許可以保命。」她補充了一句。
「那你說吧,」我看著她,心中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她抿了抿嘴角,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柴家打算在隕石雨裡放棄大部分平民,」她終於說了出來,「但是也不是全部都放棄,畢竟……」
「平民的屍體也是要被柴家回收的。」
「甚麼?」我瞪大眼睛,「沒有了人,這個國家有甚麼用啊?」
阿麗塔搖搖頭,「你覺得我們這種平民存在的意義是甚麼?你以為平民還能像舊世紀一樣,去治理國家當元首?」
她抬腿坐到了餐桌上,白皙的腿晃悠著,看似漫不經心,嘴裡卻都是讓人窒息的話語。
「別想了,我們就是多餘的,那些仿生人和機器人夠他們用,但是平民被留著,完全是有別的用處……」
客廳裡很安靜,只有頭頂上全息投影的電機在微微嘶嚮。
「你憑甚麼這麼說?如果你告訴了任何人,這個城市就會徹底亂套……?」
她抬起手上的透明紗布看了看,裡面的傷口有些觸目驚心,一組細小的熒光數據在繃帶周圍閃爍著,記錄著傷口的愈合情況。
「我敢這麼說就是因為這是事實。」她抬起琥珀色的眼睛看著我,銳利的眼神讓我有些動搖。
「我是東八城區最大發電基地的安保人員,」她背過身子掀起黑色鬥篷,貼身衣服上背上有兩根細長的銀色棍子。這一對筆直地貼在脊柱兩邊,手腕一般粗,像是一雙巨大的銀色筷子被折下一部分整齊安在那裡。
她背上一發力,銀色棍子迅速一層層折曡打開向外伸展,末梢部門開始飛快地旋轉,帶動她整個人輕盈地微微離開地面。
我和我媽都驚訝地張大嘴巴,又看見她落回沙發,收好翅膀,拍了拍胸口,從胸前口袋彈出一個透明的電子工牌:「東八城區發電一站安保隊 P1795」
我看著那透明的薄薄卡片,又看了看她。
「那你是怎麼知道柴家要放棄平民?」我繼續追問,並不因為她是安保隊的就徹底信任。
「你知道柴家手裡永不枯竭的能源是甚麼嗎?」她嘆了口氣,我當然是搖搖頭,怎麼又是這個問題?
「你覺得地球上甚麼是將永遠存在的?」
她想一步步引我說出答案,我想了想,「黑夜?」
「我們可以克服黑暗。」
「那是……?」我皺起了眉頭,「那是人,人會一代代走下去,哪怕換上電子義肢,只要是人,就會作為一個生命體生存下去,直到地球消失。」
「你想說甚麼?」我更加困惑,但是內心有個聲音讓我拼命壓抑住猜想。
「我覺得你可能想到了,」她苦笑一聲,「柴爾德家族手中的能源,就是人,準確的說,是被科技改造的人。」
「你還知道甚麼?」我皺起眉頭,餘光看到我媽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
「這個作為科研機密,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但是前天,我在發電基地無意見撞見了一些東西。」
阿麗塔握緊了手,看上去心有餘悸,「我日常在第八層巡邏,你們應該都知道,發電基地是在地底下,共有十層,核心就在第十層。」
每個城市都有很多座發電基地,大多是地表一個巨大的廣場和一根大樓一樣粗的天線,天線根部是連到城市各個角落的供電系統。
而真正的供電來源,則是深入地心的神祕部分,重兵把守,閑人不得入內。
而發電基地周圍,則是一圈科研大樓,細鏈子一樣圍繞在發電基地這個龐然巨獸邊,望過去小得有些可憐。
「因為我父母的原因,我的檔案評級比較高,於是可以到離地心近的地方工作。」
「當時我在第八層巡邏,突然西南門被打開了,我看見第九層的人飛出來十幾個,慌慌張張的,我就好奇去問,他們說發生了洩露。」
「洩露?難道是甚麼燃料?」我忍不住插嘴。
她搖搖頭,「我當時也以為是燃料或者原料儲存容器洩露,但是事發突然,所以也不管身份限制,趁亂跑到第九層想看看情況。」
「當時我覺得溫度一下子就低了很多,我專挑偏僻的地方走,當時高級別的安保隊的已經進來了一批人在第九層預備了。」
「我就把工牌藏好,裝作是隊伍末尾的人混了進去,看見他們往第十層行進。」
然後她苦笑一聲,「我工作了很多年,也知道規矩,但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座龐然大物的肚子裡到底有甚麼神祕的力量。」
「所以我來到了第十層,幾道大門依次打開時,我站在隊伍後面探著腦袋使勁看著。裡面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圓形空洞,可能比整個城市還要大還要深,黑到深不見底。」
「但是最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是在這個球體內壁上和中間空地掛著的東西,」她停頓了一下,「那些是巨大的無阻軌道,整個球體裡面都是這樣的軌道鋪天蓋地地纏著,」
「但是那些軌道上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蛆蟲一樣的東西,你能想象嗎,那些都是人!」
我倒吸一口涼氣,「甚麼?」
「我當時壯著膽子湊近平臺邊緣往下看,離我近的地方就有一團在動著,我仔細一看,那個看上去是人的東西,雖然大體和人的形態類似,但根本就是用屍塊和電子義肢拼接起來的!」
「你能想象嗎,我當時抬頭看看四周,才發現那個球體的內壁就是人的屍體血肉和廢棄的電子垃圾砌起來的建築!」
我腦子裡轟隆隆地想象著那個畫面:無數的人類屍體被粗暴地拆成各個部分,被低溫處理後植入芯片,裝在電子器官上組合成一個新的「人」,再讓這些永遠不會有情感有思想的「人」在無阻跑道上帶動運轉;而那些淘汰磨損的,要不會被組裝成新的工具用來作為能源,要麼就會被當做建築材料,填補在那個坑洞裡……
「那得要多少芯片去控制啊?」我獃滯地看著阿麗塔,她嘆了口氣,「那些東西裡根本就沒有芯片,因為我沒有看到專門的芯片回收程序。」
「不對,不可能有東西違背能量守恆,這肯定不是單純的屍塊拼接,」我抬眼看著阿麗塔,「一定是有甚麼被我們疏忽了。」
「有道理,而且我想起來,當時他們身上是有發光的碎屑的,沒準這些碎屑是這些拼接人的活動能量來源。」阿麗塔補充道,「而且我懷疑,那些生物根本就沒有辦法被控制,只是因為被困在那裡才被迫在無阻道上永不停息地跑著,不然…」
不然,如果流到城市裡面,這樣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的生物,加上被科技改造加強的體力和攻擊力,平民將會是最大的受害者。
但這些發光碎屑到底是甚麼東西,難道這才是柴家最終的能量來源?
但是柴三曾經說過,不是礦產……
阿麗塔繼續說著她的經历:「後來我的身份被識破,但是我知道了機密,所以連滾帶爬飛出來,但是還是被安保隊傷到了,最後只能躲在那條小巷子裡。」
阿麗塔說完,抬起眼看著我,面色平靜而無奈,又摸了摸手上的傷口。
「所以,你覺得柴家會利用隕石雨來減少平民數量,再把屍體和基建廢墟祕密再造,形成新能源?」我問她,她點點頭,「這樣一來,既可以淘汰掉沒有資源和能力躲避的流浪者,還可以增加電量供給,人均資源占有就這麼提升了。」
「但是,如果隕石雨真的到來,那些拼接生物怎麼辦?」我擔憂地看著她。
「只要把基地第十層幾層特殊制造的大門鎖死,低溫控制,拼接人就不會腐爛,還是會一直不停止自己的行動,更何況,我們還沒有摸清楚那種發光碎屑的組成,沒準也是重要的一環。」
好家夥,一座城市十幾座發電基地,整個大陸國可是不知道有多少。
難怪城市裡從來都不知道屍體的流向,難怪城郊的廢棄場經常被突然清空。
如果說這是一種可怕的能源的話,這個能源的形成讓我徹底惡心了許久。
抬頭看著客廳裡的高科技產品,也許每一段電線和無線發射基座背後,都流動著一具屍體和一塊廢棄鋼板轉化來的電力。
「所以我們該怎麼做?」我看向阿麗塔。
「你問我怎麼做?」黑發女人無奈地笑了笑,「我現在是要犯,你也只是個普通小人物,我們能做的,只有如何自保了。」
我明白,知道真相的人終究會被祕密處理掉,但是我們都渴望多活一些日子,哪怕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殘酷,就像窗外生了鏽的大樓一樣,曾經為城市遮蔽風雨,最後也還是被劃為廢墟。
「那個……」我扭頭,我媽還在看著阿麗塔。
這是客人啊媽!能不能不要那麼看得人不好意思啊!
我突然想起我媽也不得不被牽扯進來,但是因為久居在家,檔案還算幹淨。
「媽,其實我之前已經收到防空洞名額了,但是為了給你爭取一個,我去找了三小姐,她答應給你一個,」我認真地看著我媽,眼神真摯。
她的眉眼肉眼可見地飛了起來,「可是這位小姐……」
「阿姨,不用擔心我,雖然我是通緝犯,但是還是有些身手在的。」阿麗塔輕松地朝她眨眨眼,黑色微卷的劉海動了動,嘴角一勾,我媽的眉毛抬得更高了。
「媽,我們這樣吧,我先帶你去防空洞,回來幫阿麗塔收拾一下安置的地方,再回去找你。」
我握住我媽的手,「但是柴三小姐說,因為你不是柴家員工,所以我們兩個的防空配額是在不同的地方,你先去獃好,隕石雨過後我就立馬去找你,不要隨便出來。」
她點點頭,但是有些擔憂。
「媽,你聽我的,這外面的世界我比你熟悉,好嗎?」
「對啊阿姨,你聽他的,只有把你安排好了我們才能放心。」阿麗塔也認真地勸慰著。
我把屋子設定成高級檢測糢式,任何闖入的人都會被警告,我讓阿麗塔獃在壁櫥裡的祕密隔間,帶著我媽拎著行李走出家門。街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多,商店門口的人和仿生人挨挨擠擠,嗡鳴聲交談聲交雜成一鍋攪動得不能再攪動的營養凍。
各種五顏六色的全息投影瘋了一樣地閃爍,大樓直接就沒有安靜的地方,小型運貨無人機經常撞在一起,又帶著電流聲嘶啦一下分開,跌跌撞撞地飛向它們的目的地。
各種電子義肢在街上碰撞出金屬聲,有流浪的小孩在各種縫隙直接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幾塊營養凍和水藥丸,迫不及待地塞在嘴裡,又靈活地跑遠了。
最近的商店門口,一只黑色的匣子喇叭帶著飛行器的嗡鳴聲在頭頂盤旋來盤旋去,裡面是一個男人的嘶吼:「這是最新一批的營養凍,沒有散裝的賣!五箱起售!」
「電子義肢鐳射充電基座已經賣完了,明天有一批新貨!不要再進店了!」
「十分鐘後新的一批防身物資就來了,請各位耐心等待!不要擁擠踩踏!」
防身物資?我抬起頭,隔著另一家店的黑匣子看見那個霓虹招牌,青色橙色混雜的燈影裡露出幾個大字:「秋道丁次武器坊」
我媽堅持先去排另一條街上的商店隊伍再買一點脫水蔬菜罐頭,我決定擠進這家店看看熱鬧。這家店人不算多,店裡面泛著暗紅色,地上是青色的石磚,兩邊牆上是一個個整齊而昂貴的小木盒子,至少有幾層樓高,盒子上都有閃著熒光的銅制銘牌。
我排在隊伍末尾,看見正前方是一個一人高的臺子,臺之上是一個巨大的透明懸浮桌,零零散散擺著各種物資。
桌子後面是一個獨眼的老人,頭髮全白,穿著舊世界的黑色衣服,像是一件柴家人喜歡穿的那種浴袍,但是左手腕上是一個黑金色的電子義肢,義肢頂端是一個人腦那麼大的放大鏡,閃爍著各種熒光色的數據,偶爾一頓,跳出幾個分析的坐標軸和方程式。
這時,他身後的高大櫃子後飛出一個圓盤一樣的無人機,抓著一大包東西降落在桌子一角。
老人右手拿起一件東西,我仔細看發現是一把細長的刀,在刀口頂端是一小塊激光發射裝置,正透著暗紅色的光。
在大陸國,一切能受傷致死的大型激光是被禁止用於平民生活的。如果要擁有自衞武器,只能在柴家法律規定的波段範圍內使用民用激光束。
「諸位,」老人悠悠開口,「這把刀是從我的故居東九區城大老遠運過來的,雖然有些貴,但是絕對值這個價。」說完,他抬手,一個仿生人從身後走出,手裡也同樣握著另一柄細長的尖刀。
老人轉過身,抬手一碰,仿生人連人帶刀都被輕輕巧巧劃成兩半,人群裡低低地發出一陣贊嘆。
可是那把刀要的績效,的確是常人付不起的。我按了下腦後芯片,看了看虛擬屏幕,如果我買了這把刀,那接下來半年都只能吃最最便宜難吃的營養凍了。
但是我一想到發電基站地下的拼接人和即將到來的隕石雨,還是決定狠了狠心。
「老板,」我站在透明桌子面前,抬頭看著老人,「我想買那把虎徹刀。」
老人眯起眼睛,把左手上的電子義肢移到我面前,隔著那誇張的放大鏡看著我。
「年輕人,你為甚麼想要它?」老人又舉起那把泛著暗紅色光澤的刀。
「我想保護自己,」我頓了頓,「也想保護我想保護的人。」
「元首可以庇護我們,你有甚麼害怕的?」
老人摸著刀身,眯著眼看我,「其他人買刀也是為了自保,但究竟是自保,還是用來殺人越貨?」他挑了挑眉。
「我只會殺死去的人。」我格外平靜地看著他。
老人眼裡一絲精光閃過,又馬上恢複了陰森森的凝視。他轉過身,用一塊舊世界的布料擦拭了刀身,把刀遞給我。接著,他用細不可聞的聲音湊近告訴我:
「給你打個九折,小夥子,還有,」他身上的煙味兒濃了幾分,
「砍那玩意時候照著脖子砍,明白?」
我猛然抬頭,只能感激地朝他微笑,他也裂開一口殘缺的牙,又裝作不經意間用手指了指自己空洞的右眼。
我用高纖維繩把虎徹綁在背上走出這家店,拐過路口,看見我媽還在墊著腳排隊。
「媽,你看,」我轉過身,虎徹在夜色中泛著青色的冷光,頂端刀口一塊指關節大小的紅色激光區像是血淚一樣鑲在刀上,冷冷註視著我們。
「真的是把好刀啊,」我媽看獃了,差點把手往上面放,被我拉住後還是盯著,看上去放心不少。我笑了笑,牽起她的手走向防空洞的方向。
東八區城的防空洞在城市北邊,土地厚重,地形複雜,是避險的好地方。
但是這樣的好地方,是只有柴家的員工和高收入的平民才能體驗的,那些流浪漢和低收入平民,被仿生人軍警攔在了市區。
隔著透明的公交車廂,我低頭看見一大片平民在被軍警攔著,一條銀色的線不斷被往市區推進,所到之處都是血跡的殘留。
車上的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都只是摟緊了懷中的物資。
亂世之中,自保都難,別人的故事永遠只是故事。
我們坐著公交車飛馳到北邊的一個站臺,車停穩後玻璃罩自動消失,我們跟著人流走上站臺。
我抬頭看著,夜色中的站臺懸浮屏上滾動著目的地,我看見了「興安嶺防空基地」,指著給我媽看。她拎著行李,摁下新裝上的腦後芯片,眼前的虛擬屏上顯示著導航路線。
她原來十分抗拒安裝腦後芯片,說怕疼,後來我帶著她去了最好的科研所麻醉處做的植入。
手術前,她躺在透明的牀上,被傳送到門內的那一瞬間,喊了我的名字。
我看著門緩緩關上,安慰自己這只是一次手術而已。
「這玩意還不錯。」她開心得像個孩子,伸出手碰了碰虛擬屏幕,屏幕水波一樣晃了晃。
我低頭看她,頭髮有些白了,也不知道去科研所染發,整天待在家裡搗鼓舊世界的東西。
我還記得那天她給我看一個奇怪的東西,可以握在手裡,手掌大小,有塊劣質的玻璃屏幕,一看就是早就被淘汰的。
「這個叫行動電話,」她給我看,「世紀初我們人人都在用。」
「所以和芯片差不多?」我好奇。
「可以這樣說,當時我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看這個小屏幕裡的東西。」
「那時候還沒有投影,內容都在這個小小的方塊裡。」
我插嘴:「那多無聊啊。」她點點頭,又馬上搖搖頭。
「現在你們看虛擬屏,也不過是比我們那時候屏幕大了點,還不都是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你們那時候有甚麼東西可以看?」
她抬起頭開始回想,「那時候也有真人秀,像元首家的一樣,但是那時候可以看的比現在多很多,還有歌曲舞蹈和電視劇……」
「電視劇?」「就是演一個故事,比如你去演元首……」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之前柴三偶然告訴我,每個平民家裡的投影後都有元首家植入的監視器。我看著她繼續擺弄那個小小的老機器,起身去給投影基座充電去了。
「你在想甚麼?」我媽突然問我,我一驚,抬頭看見我們就要馬上出站了。
「沒有,我就在想你居然也願意裝腦後芯片了,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她笑了笑,眼尾有一些皺紋,她舍不得花我的績效去做美容。
「有甚麼不可思議的,為了生活,就該學會改變。」
我牽著她上了擺渡車,擺渡車飛過無數溝壑和山脊,這些地形我都在新教育裡學過,我一一認真看著。到了防空洞門口,我把行李交給她,又把我的工牌塞給她。
她看著那金色的小卡片,一個個字念著「C1033」。
「媽,你放心好了,到時候我那邊直接用 DNA 登記進去就行。」我目送她走進安檢區的透明盒子裡,揮了揮手,綻放一個巨大的笑容。
轉過身去,眼眶立馬就紅了。
逆行在出站的人流中,我獨自搭著公交車回到家裡。那個聒噪的母親不在了,她那習慣了孤獨的兒子卻再也不習慣孤獨。
「你騙了她,」阿麗塔聽見我回來,從裡屋走出來,「從來就只有你一個名額,對不對?」
我閉著眼睛點點頭,如果不這樣做,我媽是打死也不會去防空洞的。
「那你現在怎麼辦?」她抱著胳膊,在門邊上靠著盯著我。
「我?」我苦笑,「我先看能不能在隕石雨裡活下來吧。」
她拍了拍我的肩,「對不起連累你了,其實你應該可以去柴家避難的。」
「我不後悔,」我抬起頭看著她,「你是我在這裡第一個認識的同齡人。」
她挑了挑眉,「你就沒有甚麼可以勾肩搭背的好哥們?」
我搖搖頭,「他們喜歡『九角星』,我玩不來,那東西上癮。」
「九角星」就是甲基安非他明,新教育教過的化學物質,我們也叫冰毒。
我還記得仿生人老師讓我們輪流嘗一嘗,我悄悄扔在地上,因為我同桌用鼻子吸了以後,亢奮得像個傻子,我看到後覺得挺蠢的。但是仿生人老師笑著看我們一臉美妙的樣子,說這是好學生才有的獎勵。
阿麗塔笑了,「那異性呢?你有沒有妻子?」
「我?我估計到時候就去找個同樣無聊的女人,一起領養一個子宮吧。」我聳聳肩膀。
「你就是這樣想的?」她看著噗嗤一聲笑出來。
「難道你不也是這樣想的?」我有些疑惑不解。
阿麗塔昂起頭,看向對面大樓上的廣告投影發獃。
「我的父母都是喜歡舊世界的人,雖然為新世界工作,但是從小就讓我接觸舊世界的東西。」
「你知道嗎,在舊世界,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很多時候是靠這裡,」她指了指心口,「而不是一份所謂的約定,就像你想去街上找一個普通的女人,和她一起領養一個子宮一樣。」
「我不會去隨便找的。」我抗議。
「我父母告訴我,你要找到一個伴侶,彼此願意為對方獻出生命,那就是舊世界裡最崇高的結合。」她的臉上映出投影的光,有些看不清楚眉眼。
「可是這是新世界,我們只需要找到合適的人一起領養子宮,這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我看著她,因為這些是我在新教育裡學到的。
雖然新教育只能給我一份微薄的薪水,也只讓我們沉溺享樂,但是誰不愛自由放松的生活?即使我不喜歡九角星,但是我還是會去花上半個月績效兌換一款最新的互動游戲。
即使我反感永無休止的科學家真人秀,但還是忍不住用作聊天的話頭。
唯一讓我堅信的,就是新教育告訴我,伴侶的存在就是未了繁衍。
「那你為甚麼要幫我?」她回過頭來,直直看著我。
今天她借了我的衣服,寬大的防水袖下是纖長的胳膊,手上的扳指燈閃著充電信號。
「我只是覺得你不是壞人,而且我也缺個伴。」我皺了皺眉頭。
其實我一早就打算把我媽騙進防空洞,打算一個人躲著,但多一個漂亮的女人陪著,也不是甚麼壞事。
「看出來了,你也就是看我順眼。」她毫不留情地點破了。
我笑了笑,轉身去儲藏室裡拿兩盒營養凍,把帶著冷氣的盒子扔給她。
阿麗塔拿起水果湯口味的,我拿著牛肉粒口味的,打開吃了起來。
「謝謝你。」她低著頭突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額其實沒關系,」我嘴巴沒停,突然想到剛才的談話。
「那你願意和我一起去領養一個子宮嗎?」我很真誠地看著她,
看她眼睛瞪大,又趕緊補充:「當然是隕石雨過後,現在我也沒有能力保護好它。」
「你在想甚麼?」我看她漲紅了臉,有些困惑。
「既然很難遇到同齡異性,我們要把握機會啊?」我眨眨眼,有些不解為甚麼她是這個反應。
阿麗塔倒抽一口氣,把勺子一放。
「謝拙,」她看著我,「我是一個比較舊世界的人,我想要的是舊世界的結合方式。」
「那你想怎麼做?」
她的臉頰又紅了一邊,繼續低頭吃著營養凍。
「這樣吧,你給我講講你理解的舊世界的方式。」我也繼續吃著。
她說舊世界的夫妻結合雖然也主要是為了繁衍,但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
「比如,一起生活,互相保護?」我猜測,
「算是吧,但是也要一起擔起很多責任。」
「那一起領養子宮,一起用績效兌換食物不也一樣嗎?」
「還不止,因為舊世界的人不需要領養子宮來進行繁殖。」
我瞪大眼睛,那要如何延續生命呢?這麼重要的一項都沒有,難怪要被新世界淘汰。
「舊世界的人啊,」她低頭看著碗裡的營養凍,「他們會通過身體的構造,讓胚胎在女人身體裡形成,最後取出來,因為這種行為風險很大,所以夫妻之間要格外團結,尤其是需要彼此願意為對方獻出生活乃至生命。」
「天啊,從女人身體裡產出,也太血腥了。」我驚嘆。
但是按理說,我也應該是從我媽身體裡出來的,為甚麼她從來沒有說過?
回想起那次她被抓進牢裡,相必是已經被剔除這樣的認知了,畢竟新世界在不斷追殺舊世界的主要思想。
「但是,雖然很血腥很危險,還是會有無數女人願意,」她抬起頭,「因為她很愛自己的丈夫,這樣危險的事情她願意為之承擔。」
「愛?」我皺起眉頭,這個是新教育的科教課程裡沒有談到過的。
「你母親為甚麼不願意離開你?就是因為『愛』這個東西,」她說。
「但是這和你剛才說的不一樣,因為她是我媽,天生就是這樣。」我反駁。
「這樣吧,你可以理解為一座礦山裡有很多種礦產,但是每種礦產都有不同的名字和用途,但是最終其實都是石頭。」
我好像理解了一些。
「所以,你希望我們通過『愛』這個東西連接在一起,然後你通過舊世界的母體生殖的方式有一個小孩子?」我似乎懂了她的想法,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再隨便分開,而且我們要願意為彼此獻出生命?」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容。
「你可以這麼理解……」
「可是這多麻煩,為甚麼不直接去領一個子宮?」我還是疑惑。
「因為除了繁殖,舊世界的人還有其他很重要的東西需要從伴侶身上得到。」阿麗塔深吸一口氣,繼續耐著性子給我解釋。
績效?基因改造優惠?工牌通行證?我實在想不出能從伴侶身上得到甚麼。
畢竟我一直想找一個能掙得和我一樣多的、又會打游戲、看守孵化器絕對不會開小差的女人。
「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阿麗塔牙疼一樣抿著嘴。
「比如說吧,」她舉個例子,「我媽看我爸一樣,我爸就知道她今天想吃哪種口味的營養凍。」
「但是這不就是最貴的那種仿生人就有的技術嗎?直接人眼聯動腦細胞的感官識別,而且我們是柴家員工,還可以打折,貌似是……」這些新品發售資訊可就是我的強項了。
但是阿麗塔還是擺擺手,看上去十分洩氣,「算了,也許你永遠也不會懂。」
「所以你願意和我一起領養一個人造子宮嗎?」我期待地看著她。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一縮,乖乖坐回椅子繼續吃營養凍。
惹不起惹不起。
接下來的日子裡,阿麗塔一直待在我家藏好,好在科研所最近忙著隕石雨的事情,抓逃犯都沒那麼上心,我幾袋九角心就打發了巡邏的警察。
當那幾個大塊頭黑人在電梯口消失時,我關上門,一轉身,阿麗塔坐在客廳裡。
「你是要嚇死我啊小姐!」我很不滿地吐了口氣。
「你有沒有興趣學點格鬥技術?」她笑著看著我,「加上你那把刀,城區近戰應該沒有問題。」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那就學一點。於是每天我都會帶著披著鬥篷的阿麗塔前往市郊的荒漠,她教我格鬥,我幫她想辦法拼接一個趁手的武器。
她的績效系統已經被強制關閉,相對於身無分文。
這篇沙漠是濃重的煙霾黃色,腳下的沙漠是被分解了數十年的各種機械晶體,大小不一的碎片鋪了一地,延伸向遠方的城外。
阿麗塔從小就開始學習各種格鬥技術,她說她很喜歡保護別人的感覺,所以父母就培養她成了這樣一個安保隊員。
「那他們現在還好嗎?」我問她,她眼神暗下來,「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受牽連,但是我知道他們信任我的能力,即使我不說他們也會知道我能好好保護自己。」
我憑借從黑市買來的圖紙和撿來的零碎部件,給阿麗塔打造了一副十字弩。
這個十字弩的箭是磨尖的鋼材加上各種礦石做的,如果箭用完了還可以把弩拆解成開了雙刃的刀用來近戰。
我還順手打了些鋼片藏在腰間,學著街邊上打無人機的小孩開始練臂力。
隕石雨還有一天就要降臨,我和阿麗塔準備動身去發電基地附近。
按照她的計劃,她對發電基地周圍很熟悉,總能找到些犄角旮旯混進去躲避隕石雨。
「現在去平民庇護區就是送死啊。」她看著人潮湧向的方向,卻無力阻止。我輕輕拍下她的肩膀,「我們也做不了甚麼,這一切都是柴家的決定。」
阿麗塔說,高級一點的科研所會給每人都配備一間防空洞,我們盯著他們下手就行。
「我說過,我只殺死了的人,」我看著她,十分堅定。
她看了我一眼,「不巧,我只殺活人。」
3、不巧,我只殺活人
「我說過,我只殺死了的人,」我看著她,十分堅定。
她看了我一眼,「不巧,我只殺活人。」
「你……」我噎住了。
「亂世當頭,別想著甚麼人命了,自己的命都沒有了還去保護別人?」
她嗤笑一聲,「你又不是柴大元首,你死了對所有人沒有任何影嚮。」
我自知理虧,也不去爭辯。
挑了個沒甚麼人的下班時間,我們穿上深色衣服,摸到了一間旁系科研所的側門。
側門旁邊是一片停車場,不少鐳射基座都是空置的,只有零星的幾輛車。
遠處的安檢門亮起來,我們悄悄在暗處藏好。
一個中年人頭頂漂浮著一個懸浮的公文包走來,看樣子準備上車,還在車外調試充電設備。
阿麗塔毫不留情地在暗處拔出十字弩,對準,扣動扳機,射中他的喉嚨。
也就一瞬間的事情,公文包還在飄著,它的主人已經瞪大眼睛倒在了地上。
我咽了一下口水,心有餘悸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愣著幹甚麼,趕緊的。」她拖著我貓腰走過去,我戰戰兢兢地幫她把屍體豎起來用面部解鎖了車門,再把屍體扔到後座。
抬頭看了一眼公文包,我把它一把拽下,塞進車裡。
看著自己一手的血,我有些崩潰,這是我第一次目睹殺人。
為了讓我死心,她把屍體裡的工作牌摸出來。
「看著,這個人是專門管理第十層第四扇大門的,他知道所有的祕密。」
我的手還在顫抖,把血在座位上擦了擦,開始啓動車子,根據導航的历史記錄找到了這個科學家的私人住宅和防空洞。
阿麗塔說她之前仔細查過,這一片的科學家都是獨居很久的,死了也不太會被發現,馬上來的隕石雨還可以掩蓋他已經死掉的事情。
穿過濃重的霧氣和夜色,我們啓動自動返程的程序,車無聲無息略過城市的上空。
休息了半天後,車子帶我們來到北地的一座山間,我們同樣用屍體解鎖了房子的大門。
好在天氣不算很熱,屍體沒啥大味道,就是死沉死沉的有點難搬。
這件房子還挺大,我看著裡面的布置,感覺十分老舊並且灰撲撲的。
「哈哈這老家夥居然還是蘇聯鐵粉。」阿麗塔踹了一下客廳的鐵皮桌子。
「那是甚麼東西?」我好奇地問,她說是一百年前的一個國家,差不多有現在大陸國一半大,風格就是這件屋子一樣。
我四周轉了轉,很多是軍綠色的家具,房間的一角有個鐵架子,上面一層層都是鋼盔,寫著一些我不知道的文字。
一個老掉牙的燈帶著插線板,牀頭是一張簡單的木頭小桌子,牆上還有一面顏色奇異的旗幟。
幹淨,蕭條,冷漠,但是又有一絲力量感。
「對不起了老前輩,我也是迫於生存。」阿麗塔喊我一起把屍體拖到地下室,我給他蓋了件「蘇聯」風格的睡衣,希望他睡得更好一點。
我們摸清楚了房子的結構,也有了充足的物資,安安心心地等待著隕石雨的到來。
現在是早上的六點鐘,我在地板上的防水墊上醒來時,阿麗塔已經開始準備早餐了。
「我已經全部檢查了一邊,沒有其他的報警或者認證系統。」
她揚了揚手中的幾塊芯片和電線,隨手扔進客廳旁的一個灰色圓圈。在那些被拆下的探測芯片接觸到圓圈的一瞬間,地面飛快地張開吞掉了它們。
我坐在她旁邊的矮凳子上,打開一盒雞肉味的營養凍開始吃著。
「很快就要下隕石雨了,我看了看這裡的防空洞,貌似很小,是單人的。」
在大陸國,防空洞設計成無數小盒子組裝起來的集合體,下沉到地下,這樣設計的目的是保證每個密封艙都能夠被最充足的材料保護好。由於成本高昂且需要報備,每一間防空密封艙都需要工牌認證。
沒錯,沒有工作的流浪者和殘疾人都不會被保護,這就是新教育告訴我們的優勝劣汰,我記得很清楚。
我舔舔嘴巴周圍,「我不介意擠一擠,再說了,這種私人改造的密封艙一般為了舒適度會偷偷增大面積。」
她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誰叫這密封艙出廠一個就要報備一個呢?」
我們一起通過幾層金屬樓梯走到地下室,兩個人一起打開防空洞的閘門。陳舊的帶著灰塵的墨綠色大門格外地重,打開時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裡面,是灰色的啞光內壁,大概長寬一米高兩米。它的前任主人為了舒服一點悄悄打磨了一下內壁,換上了質量不錯的新材料,稍微寬敞了一點點,但要放進兩個人,確實是個難受的庇護點。
我們把一些水藥丸和營養凍用強力磁石掛在頭頂上,準備到時候背對背站著、輪流坐下睡覺熬過這段時間。一臺投影被我改裝好安在內壁,隨時可以查看資訊。
阿麗塔把屋子裡的鐳射基座都收集過來,同時檢查了密封艙的通風口。
現在是晚上九點鐘,距離官方預測的隕石雨還有三天。
但是我和阿麗塔一致覺得真正的世界要比官方的要早,畢竟要留出時間給柴家轉移,又要讓部分平民來不及逃生。
也許正在我們說話的時候,隕石雨已經接近地球。
十二點到了,我和阿麗塔互相註射了免排洩藥物,這種藥物可以降低代謝,緩解人體吸收水分和營養的速度,實現十天內不需要解決生理需求。
然後,我們輪流到隔間裡面給身子抹上免洗藥膏,以防在密封艙裡被自己的味道給燻死。
我按下腦後芯片,虛擬屏開始播放新聞。女主播依然高昂著聲音呼籲人們不要恐慌,我一邊用虎徹刀上的激光靠近註射器消毒,一邊看著她介紹大陸國各地的情況。
「謝拙,我們可以進去了。」阿麗塔瞥了一眼屏幕,「看她還能騙多久。」
於是,我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和一個異性獃在這麼小的空間裡。
門已經關上了,小聲說話的聲音有嗡嗡的回音,頭頂的應急燈閃著白光,我和阿麗塔背對背站著,只聽見彼此的呼吸。
我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真摯的想法:
她能不能陪我打游戲?
我有些不好意思邀請她,畢竟她的工作偏嚴肅,會不會不喜歡這樣的娛樂方式。
也許她喜歡去蹦極或者拳擊?感覺她很強的樣子。
昨天偷偷看她吃東西,單手就把營養凍盒子給打開了,好厲害。
或許她是個內外反差很大的?比如喜歡變色口紅甚麼的。
我重重嘆了口氣。
「想甚麼呢?」背後悠悠傳來阿麗塔的聲音,在這個密閉空間裡多了幾分力度。
她看出來我想和她打游戲?我有些緊張。
「我告訴你謝拙,和你獃一塊是抬舉你,少想有的沒的。」
「啊?」我下意識張嘴,反應過來後有些尷尬。
「你怎麼知道我想和你打游戲?」我艱難地轉身回頭,阿麗塔也轉過身,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好像就是看街邊上吸九角星的人一樣。
我皺起眉頭,有些不開心。你不陪我打,我開投影打人機戰,哼。
一小時後,我和阿麗塔開始站著背對背聯機打游戲。
雖然腳很酸,幸好準備了電子義肢可以掛著「站」好。
「我給你講,這個游戲的關鍵就是去拿到山頂的紫水晶,你不要亂跑,跟著我,待會你去那個塔守住。」我很有耐心地指導她,於是我們又快樂地玩了很久。
直到投影沒電了,我們都有些累。
「你先睡吧,我站著。」我背對著和她說,一邊把鐳射基座打開。
她也沒拒絕,在我挪出的地方坐下,一條腿伸著一條縮著,開始打瞌睡。
我仍然掛在電子義肢上,雖然腰被固定器勒得有些疼,但是還是累得睡著了。
果然,如果休息不好,是很容易做噩夢的。
在夢裡,我夢見密封艙突然爆裂,我和阿麗塔都暴露在隕石雨之下,她一箭射中一塊碎石,回頭朝我喊著快跑。我張了張嘴想說我的刀更快,卻沒有發出聲音。
我是被廣播投影給吵醒的。
阿麗塔也醒了,她站起來指揮我坐下。掛了一夜的腰幾乎要斷掉,我哎喲誒呦地叫著。
阿麗塔輕輕踢了我的小腿,「你看,我們沒有想錯。」
投影畫面在灰色的牆壁上格外清晰,這是我們之前在外牆安好的攝像設備拍下的。
那是空中無數周身帶著藍色光暈的小火球,像下雨一樣鋪天蓋地砸向地面,身後長長的光帶拖得老長,在大陸國的夜色中格外刺眼。
新聞已經看不到了,也許沒幾天後元首會站出來說是信號站被損毀導致無法播報。
畫面啪的一下開始閃爍水波一樣的光,阿麗塔伸手關掉基座,打開控制無人機的畫面。
這是我們進來前放在屋外的幾架無人機,都有自動躲避功能。
阿麗塔從頭頂吊著的包裹裡摸索出一塊透明的顯示板,摸了摸邊角,上面開始滾動各種熒光色的指令。
她按下「實時播放」,牆上的投影裡又是無數的隕石落下,密密麻麻沒有盡頭。
她操控那數架無人機開啓躲避糢式後,直接飛向城區拍攝,我看見各種大樓就像靶子一樣被擊中後轟然倒塌,地上的塵土碎屑飛得老高,看過去一篇灰蒙蒙的閃爍光霧,更多的地方還是黑沉沉的,已經被抹去了存在。
無人機又往低空飛了飛,由於地面光源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就開啓了紅外夜視儀。
我看見有不少人倒在地上抱著頭,嘴裡一張一合面露恐懼,身邊是散落的物資和廢墟。
當然也有睜著眼睛的屍體和屍塊,黑色的自然是血。
我垂下眼睛,「看看發電基地吧。」
無人機來到發電基地上空,這些龐然大物就像破了外皮的數盒營養凍,還算牢固地守著那個祕密。周圍的一圈科研所已經成了一片黑壓壓的平地,像是被一雙大腳隨意地踩過。
東八區城徹底陷入了黑暗,夜視儀裡只有發電基地頂端還發著白色的幽光。
在資訊封鎖的這一段時間裡,不知道柴家如何毫無聲嚮地轉移那些他們眼中的原料。
我們關掉投影,開始吃東西,發獃,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抬起頭,「隕石雨持續多久你知道嗎?」我問阿麗塔,
「大概半天左右,一般都是的。」她回答我,眉頭緊鎖。
為甚麼問這個問題,是因為我知道這個答案。
但是如今,隕石雨已經快下了一整天了,這不對勁。
這兩天我們在又小又窄的密封艙裡只能隱隱約約聽見外面的轟鳴,畢竟這是地底比較深的地方,艙體周圍又是特制的保護材料。
新聞斷開了連接,我們只能通過殘餘的無人機觀看外面的動向。
當最後一架無人機被隕石顆粒磨損到最後的使用期限時,我們把它調回到我們附近。
又過了兩頓飯的時間,轟鳴和震動徹底消失了。我們確認無誤後,按下按鈕打開了艙門。
當一排燈光亮起,我眯起眼睛適應光線,走出密封艙,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頭吱嘎地嚮著,我揉著腰一瘸一拐走向客廳。
如果那還叫客廳的話。
我打開扳指燈,光柱直指地面,半邊屋子已經被隕石雨擊碎,地上全是建築殘渣和大大小小的隕石碎屑,有的甚至還帶著溫度。
稍微大一點的隕石還把地砸出了坑洞,前任主人引以為豪的裝修都被無數碎石給埋在地下,一陣風吹來,我只覺得鼻子裡全是粉塵和刺鼻的味道。
阿麗塔用的是手腕上的燈帶,她轉了一圈,說這地方是徹底不能住了。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我問她。
「我覺得未來重建,柴家不會再花時間精力去抓逃犯,甚至會把監獄裡的犯人放出來幹活,所以我暫時是安全的。」
她攏了攏微卷的長發,繼續低身照著看看有甚麼還能用的東西。
我點點頭,「那我們還是盡快回到城區裡,那兒有救濟,也能和我媽去會合。」
我看著她,又補充了一句:「也許還可以去科研所找你的父母。」
她笑了笑,「看來這下子真的要成為流浪者了。」
我們利用電子義肢把被隕石壓住的汽車拖出來,仔細清理又修好,換上新的電池。
「住這屋子的老頭還藏了挺多東西的,看不出是個會打算的人。」她拍拍手上的灰塵,滿意地看著後座一排整齊的物資。
我坐到駕駛位,開啓手動駕駛,誰知道自動糢式會不會被遠程控制。
阿麗塔坐上副駕駛,拿好十字弩和箭,這些天她還撿了不少隕石當箭頭,這些材料可是難得的的好東西。
「你說為甚麼平民不能有槍呢,只有安保隊和柴家保鏢才有。」我看著十字弩問她。
「你確定?到時候滿地的槍殺案,警察可管不過來。」她撇撇嘴,又說:「你知道西四區城嗎?在舊世界,那裡可以人人持槍,雖然那時候的槍不像現在是激光子彈,但也能瞬間殺死人。」
「後來呢,那個國家怎麼樣了?」我有些好奇。
阿麗塔跟著她父母學了很多舊世界的知識,我當故事聽了很多次。
「這國家沒了,現在被移民給占著。我媽媽當時還去過,她後來告訴我,那個地方原來的國家治理特別奇怪,」她看著窗外開始回憶,「就是有個類似於元首的人,當然他比元首要弱,也還有軍隊和法律,」
她仔細回想,「還有一個我記得很清楚,是個甚麼網的家族,就是類似於科研所的媒體部,管著人們說話的地方,本來就是個工具部門,結果你猜怎麼著?」
她眨眨眼,「這個部門把他家元首給禁言了。」
我瞪大眼睛,「這個膽子也太大了,誰讓他這麼做的?」
「我媽說,應該是媒體部門的人想要當元首,提前練練手,我也不知道。」
「可是這和持槍有甚麼關系?」我問她。
「我記得是因為建國的時候,政府和平民達成了約定,平民可以通過槍械推翻政府,這是他們手中的一種力量。」
「可是為甚麼還是把國家弄沒了,不應該會有新的政府嗎?」
「嗯……當時我媽說,是因為之前的政府總是不讓民眾讀書,幾代下去人已經廢了,連機器都不如,上頭的人就管理國家,後來他們之間吵得很嚴重,各種沖突啊動亂啊,就把國家給折騰沒了。」她攤攤手。
原來是這樣,雖然我還是不太理解這和槍有甚麼聯繫。
不管了,反正也是過去的事情,那個地方也和我沒有甚麼關系,我就老老實實住在東八區城裡過我的小日子就行。
我發動汽車,兩邊的玻璃罩緩緩落下,顯示屏上開始導航,我們把認證系統更改了,又對不起了一次房子的前任主人。
車開始原地上升,我在面前的儀表平面上用手指劃過指定的街道,車便開始飛去。
一路上我們靠著低空飛行,大的建築物都已經倒塌或者損毀,車燈照過的地方都是一片廢墟,只有遠處的發電基地頂端還在發著藍色的微弱光線。
我們計劃是先去接回我媽,把她安置在安全的救助地點。
當時我們已經提前送她過去,按照時間推斷,她絕對不會在路上被隕石襲擊,這是我肯定的。
車繼續開著,進入了城區,開始稀稀拉拉有不少燈光在黑暗的街道上閃爍。
車燈從上而下掃過,已經有了不少臨時供電站,我已經看到了幾家便利店的霓虹招牌開始閃爍了。
幾輛通體橘黃的消防車從我們身邊飛過,也不時有幾輛警用摩托擦著玻璃鑽入夜空裡,一輛巨大的軍用負重車緩緩飛來,投下不少物資包裹,聽得見丁零當啷砸在廢墟上的聲音。
我們順著街道一路往市中心走,再過去才是車站。
燈光越來越多,我看見黑暗中有不少人影走動,撿起了空投的營養凍和水藥丸。
還好,這只是暫時的,我這樣安慰自己。
但是心底隱隱約約有一絲怪異的不安。
到底會發生甚麼?
我扭頭看向車窗外大樓上開始恢複播報的新聞,上面的女主播依然十分熱情,她說元首即將與大家對話,讓大家在原地待好準時收看。
我把車停在一棟只被炸掉半邊的大樓頂上,對面也是一棟幸存的大樓,可以看到清晰的投影。
阿麗塔從車後座摸出兩顆水藥丸,遞給我一顆。
我剝掉外面的透明包裝,扔在嘴裡咬住,讓被壓縮的水流流進喉嚨。
這時,對面大樓上的投影裡出現了一個頭髮花白的男人,阿麗塔把兩條腿搭在座位前面的顯示屏上,抬起頭開始看著。
眼前的大樓投影上,那個男子穿著白色的西裝,頭髮打理得很服帖,臉上保養得也看不出有甚麼皺紋,雖然頭髮花白,卻總覺得只是個中年人,他的胸前是一枚金色的柴爾德家族徽章,投影占據了幾面窗戶。
元首坐在演播室裡,身後是演播室裡滾動著熒光色資訊數據的透明顯示板,上面標註著各個地區的傷亡人數。
一個橢圓形的無人機飛到他身前靜止,這就是即將把號令傳向整個大陸國的話筒。
「各位大陸國的公民,我們經历了一場百年難遇的隕石雨,但是這不是我們的災難,而是我們的幸運。」
他停頓了一下,灰藍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投影外的我們。
「這是宇宙給予大陸國的恩賜,它讓我們能夠在淨化的力量下逐漸走出黑暗,讓我們的城市和國土,在考驗之後更加堅不可摧!」
樓底下的街道上傳來一陣高呼。
元首又停頓了一下,「現在,請大家不要緊張,保持信心,只有柴爾德家族才能夠陪伴你們重建家園!」
街上的歡呼混著臨時電力支撐起來的燈光在黑夜裡翻湧著。
之後,他還懲罰了誤報隕石雨時間的科研人員,交代了安保隊的支援路線。
可是這一場持續了一天的隕石雨,真的正常嗎?為甚麼沒有科研人員站出來質疑?
阿麗塔伸手打開投影,車前玻璃上開始浮現傷亡地圖,各地的死亡人數都清晰地顯示著,我隨便看了看就準備發動車子。
「謝拙,你沒發現?」阿麗塔看著我,黑眼睛在投影的反光下亮得嚇人。
我再仔細一看,原來城郊的傷亡比城中心多出不知道多少,「我算了一下,大概多出三分之一。」阿麗塔低頭滑動玻璃屏幕。
「應該是在趕往城郊防空洞的路上剛好被隕石擊中,所以傷亡數量多吧?」我問她。
「可是我還發現,主城區的這批人裡,大多是受傷,」她指了指詳細數字,「但是在城郊,死亡人數幾乎等同於傷亡人數。」
我一驚,看著玻璃屏幕上紅色熒光數字不停地跳動,的確如此。
如果是同一批隕石雨降落在這樣一個區域,那各地傷亡情況的均值應該沒有太大差別,為甚麼城郊的死亡率如此高?
「自從發現發電基地祕密後,我就不怕用最壞的打算來揣測柴爾德家族了。」阿麗塔低下頭,黑色卷發蓋住了眼睛,只看見緊緊抿住的嘴。
「你是說……」我不敢相信地抬起頭看著她,「難道柴家動用火力,借助隕石雨這個借口再消多滅點平民?」
城郊是前往防空區域的必經之路。
我又想起一些東西,補充道:「而且把相關的科研人員都控制住,不讓他們發聲?」
阿麗塔冷笑一聲,「在大陸國,科研所就是軍隊、法律和教育的結合體,裡面只不過都是為柴家賣命的工具,根本就用不著被柴家控制,自己乖乖地就做了。」
我想起自己原先還為柴家打工,現在只覺得有些不太舒服,因為他們給了我充足的績效,讓我覺得我比一般人要厲害要高人一等。
但事實上呢,我也只不過是柴家的工具人罷了,和街上賣營養凍的人沒有區別。
這個世界,只有柴家人和普通人,我算是明白了。
「不過,光是為了補充能源而利用平民,會不會不劃算,你想想還有那麼多商店和餐廳還要靠平民,各種服務也要靠他們,柴家就舍得?」我問。
「你傻啊,給平民工作是為了甚麼?」她翻了個白眼。
我一拍腦袋,覺得自己很笨——不就是為了怕各種無業游民去街上亂跑嘛,不然那麼多仿生人和機器是幹甚麼的。
「那把我們這些人都給造沒了,對他也沒有好處啊,他這個元首難道統治他自己?」
「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但是我覺得肯定有個我們都不知道的理由。」她看著我。
我點點頭,把車子發動,玻璃罩緩緩合並,燈光暗下來。
我們穿破夜色,往興安嶺防空洞飛去,路上阿麗塔試著聯繫我媽。
腦芯片呼喚了第十二次後,我媽的臉終於投影在了車窗上,嚇得我差點手一滑把導航導到東十區城去。
「兒子誒你那邊怎麼樣?」我看著我媽一頭灰塵,穿著我買的黑色防風衣站在自己的密封艙前,身後吵吵鬧鬧的很多人。
「媽你怎麼樣,沒有受傷吧?」我把導航穩住,抬頭看她,「我好得很,獃在艙裡可老實了,就是太久沒洗澡有點難受。」
「我給你買的免洗藥膏呢?」我皺起眉頭,「那東西太難聞了我受不了,有股子石頭味,感覺像被埋土裡一樣。」
好吧,下次買個加了味道的。
「對了媽,除了下隕石的聲音你們聽見其他聲音了沒?」
「沒有吧,現在我們還都待在密封艙外面那一圈密道裡面,都排著隊準備出去,外面的情況我也不知道。」
「行,你就待在那裡不要亂跑聽見沒,有甚麼意外馬上跑回艙裡去。」
「不用你操心,話說那個小姑娘還跟著呢嗎?」我媽突然做賊一樣小聲問我。
「阿姨,我聽得見。」阿麗塔很無奈地湊近屏幕露出微笑。
「那就好那就好,姑娘你要註意保護自己啊,不要亂跑了。」我媽臉上的笑比女主播還誇張。
我默默關掉投影,「不要介意,我媽就是這樣很容易……和別人做朋友。」
「沒事,挺好的,我喜歡阿姨這樣的人。」
原來她喜歡這樣的,看來我要多去認識一些新的人。
車燈掃過的地上,燈光開始多了起來。
越接近防空洞的路上,我把車底的所有燈都打開,發現各種隕石碎塊鋪滿了地上。
如果不仔細看,還會看見一些稍微大一些的深坑,裡面躺著隕石碎屑和我們不願意細看的部分——那些是死去的人。
「幸好我是安保隊的,認識一些軍用武器,這些應該是高空拋射下的無痕空氣彈。」她指著那些深坑說。
「那安保隊的其他人會不會認出來?」
「我覺得即使他們認出來了,也不一定會說出來,畢竟,」她苦笑,「柴家的打工人嘛。」
我認同的點點頭,即使認出來又怎麼樣?為了保住自己,也為了留在新世界,無條件地接受是一個必須要有的技能。
車子離防空洞越來越近,燈光也越來越多,我們停在外面過了兩頓飯的時間,我媽終於出來了。
她身子瘦了很多。
我接過她手中的袋子,聽她抱怨在密封艙裡的無聊生活。
「我不是給你下了很多游戲嗎?」我問她,她兇狠地看了我一眼:「當時你不是設定了一個甚麼密碼我給忘了,小盒子就我一個人,上哪問去?」
好的好的,都怪我都怪我。
我們打算去東八區城西南角的救助站去,先暫時住一段時間,等到重建再回家。
這段時間裡,也足夠阿麗塔安頓好自己了。
雖然我還是想邀請她一起和我領養子宮,但是看她不怎麼感興趣的樣子,我打算耐心一些。
我媽自從坐上後座就開始嘴巴不停,一會兒吃營養凍,一會兒吵著和阿麗塔聊天。
「小姑娘你原來住哪兒呀?你爸媽聯繫到你了嗎?」
「我原來是安保隊的,就住一號發電基地附近的科研大樓裡,我和我爸媽在不同的地方工作,但是現在我聯繫不上他們,因為芯片權限給封死了。」
「小姑娘你啥時候準備去領養子宮啊?我看你也不小了,也挺懂事的……」
「阿姨,我還沒準備好呢,工作要緊,我們工作強度很大的……」
我趕緊打住我媽的話題,「媽你說說這幾天你過得怎麼樣吧。」
於是我們安安靜靜地聽著我媽抱怨密封艙裡多小多難受東西多難吃,一路到了城西南的救助站。這個救助站是臨時搭建的,外圍停了一圈的警車,裡面是用防風板搭好的高牆,救護車飛進飛出,物資也不斷送進去。
跟著人流走進去,快到入口時,發現要工牌才能進去。
我們一共只有一張工牌,還有一張已經被封死。
我笑著拉住我媽,「媽,我們先去別的地方,這裡要查身份,阿麗塔進不去。」
她聽話地往回走。
我們在街上晃悠,踩在清理過的街道上,地上有灰塵和暗色的痕跡,倒下的霓虹燈招牌被堆在一邊,再也不能發光,但店家還在堅持著。
有不少人在排隊買充電基座和營養凍,我們繞開人流回到車上。
「看來還算正常,至少沒有甚麼暴亂,我以為會挺亂的。」
阿麗塔話音剛落,街對面的商店二樓掉下一個東西。
我和她瞪大眼睛,看清了那是一個人,脖子上有個流血的洞。
在我發動車子的那一瞬間,對面商店已經走出了一個高個子。
這個男人穿著看不清顏色的制服,粗壯的手上穿著一雙白色的電子義肢,頂端各是一個尖刺,上面還帶著血。
他一轉頭就看見了我,笑了笑,在我發動的一瞬間跳上車前蓋,用尖刺擊碎了車玻璃直接指著阿麗塔。
我驚恐地扭頭看著她,沒想到她一臉鎮定。
「還記得我?」那個男人說話了。
「當然,謝謝你幫我指路。」阿麗塔微微一笑。
從他們的話裡我大概知道了:阿麗塔當時闖進第十層,就是借著向這個男人問路的機會,打暈了他跑進第九層。
我看看男人,又看看他手上的尖刺。
「這位先生,或許我們可以下次聊聊?」我看著他小心地問了一句。
「好啊,不過你得讓這位小姐下車陪我說說話。」
說著,那對尖刺又深了一段,直接指著阿麗塔的喉嚨。
「謝拙,帶著阿姨走吧,幫我把車門打開。」她看著我。
我沒說話,反手一摸,從頭頂上的暗格裡把虎徹刀抽出來,順著尖刺把車窗捅出的洞,筆直地刺出去把他的義肢削掉一半,順便靠近他的脖子。
一車的人加那個男人都獃住了。
誰也沒想到我乖巧安靜,手裡還有把好刀。
講真,我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幹了啥,可能是累壞了,有點不耐煩吧。
「你說你怎麼賠我的車窗?績效界面打開,讓我掃碼吧。」我看著他微笑。
他深吸一口氣,再深深看了阿麗塔一眼,「你活不久了。」他吐出幾個字。
說完這句話,他慢慢後退跳下車前蓋,消失在夜色中。
「你們安保隊的,都這麼沒有禮貌?」我看著那破了兩個洞的擋風玻璃有些心疼,心裡卻奇怪那句話。
也許是威脅吧,我也不再多想。
她抱歉地笑一笑,「當時我確實偷襲了他,沒想到這裡碰上了。」
我們準備在西南區找個安全的角落先住在車上,最後來到了一個炸掉一半還剩一半的樓頂,停好車,我們下車活動活動身子。
阿麗塔背靠充電基座給背上的翅膀充電,我和我媽開始準備晚餐。
「兒子啊我覺得這姑娘還是不好惹,要不你換一個?」我媽偷偷在我耳邊嘀咕,回頭看了一樣正在充電伸展的阿麗塔。
我翻了個白眼,回頭看看,阿麗塔屈膝抱著胳膊坐在車旁邊,亮亮的黑眼睛藏在卷發後沒有情緒,背後是閃著點點微光的高樓,她像是藏在夜色裡的一座建築。
「看甚麼呢,少惦記人家姑娘。」我媽一個手轉過我的臉。
媽你就不能少說兩句?我捂住臉。
吃了晚餐,我們就爬回車裡準備休息。
睡到早上兩點,我被搖醒了。
「謝拙,你看。」阿麗塔坐在我旁邊,指著車窗外的夜空。
之前東八區城被霓虹燈和人造水霧遮住了天空,現在因為災後斷電,我看見了真正的夜空。
有些泛著橙色和紫色的濃黑,裡面偶爾有幾顆白色的東西,應該就是當時上課講的星星了。
我覺得很好看,如果說之前的城市是看不透的顏色,這時的夜空是一種很幹淨的感覺,仿佛一場隕石雨的確把城市給沖洗幹淨了。
我扭頭看著阿麗塔,感激地笑了笑。
後來睡到早上九點,我們起來準備採購一點物資,我還準備給我媽買一個好一點的武器。
畢竟萬一碰到昨天那種人,還是要防備一下的。
我們來到一家在街邊恢複營業的武器店,阿麗塔根據經驗給我媽挑選著。
「阿姨你看看這個匕首,是不是用著很舒服。」她遞過來一柄純黑的武器。
我看了看,和手臂差不多長,很輕便,也比較好攜帶。
店主人拿過,按下手柄上的按鈕,一片片黑色的鱗片從匕首身上掀起來,形成了倒刺。
我懷疑這東西會勾住我媽的衣服,但還是用績效兌換了。
這些績效是我們在古玩店得的,用那個不幸的前任車主的「前蘇聯」物件換來的,當時那個店主看見了那些奇怪的鋼盔和武器後,激動地原地跳了起來,嘰哩哇啦喊了些甚麼,好像是甚麼「鐮刀錘子」「永遠」之類的話,這些我聽舊世界的人講過,是一些手工工具,落後生產力的象徵。
也不知道為甚麼這個大胡子這麼激動,我避開他因為激動而亂舞的雙手,把績效給兌換了。
就在我們走出店門時,遠處的街角跑來幾個人看上去一臉驚恐,他們一邊跑一邊大叫「洩漏了洩漏了」,路人都伸著腦袋看著他們。
我和阿麗塔同時看向對方,心裡一緊,我握緊了虎徹刀,她拿起了十字弩,同時盯著那邊黑沉沉的街角。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