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全身赤裸地站在酒店的穿衣鏡前,無限留戀地註視著鏡子裡自己的身體。很快,這具身體就不再屬於我了。
其實早在一年前,我已經承擔不起獨立使用自己的身體所需要支付的昂貴「人頭稅」了。幸虧我的信譽良好,從銀行那裡貸到一筆錢,才解了燃眉之急。
如今,一年期限已過,我的經濟狀況並沒有甚麼改善。
就在昨天,我已經被身體管理局強行劃分為一個「合租者」了。
也就是說,接下來,我需要在一個月之內趕緊找一個擁有首都戶口,並願意出租自己身體的「租主」,否則,我將被驅逐出首都。而我自己的身體,要麼選擇寄存,要麼選擇「出售」或者「銷毀」,再不然就只能離開首都,回到老家縣城。
我煩躁地搖了搖頭,盡量不去想這些煩心事,至少,今晚不需要。
「再過兩個小時我就要『下線』了。」不知甚麼時候,我的女朋友蕓蕓已經從浴室裡出來,她穿一件半透明的浴衣,披散著一頭潮濕的長發,從背後抱住了我。
我不知道蕓蕓最初的樣子,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現如今這張面孔的「租客」了,而她最初的身體——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那具,早已經被銷毀了。
她的故鄉很久以前就因為工業污染和人口過度膨脹,成為了一片廢墟。也就是說,蕓蕓已經是一個沒有故鄉和最初的身體的人了。
「你就是我的故鄉。」蕓蕓常常會這麼跟我說。
近幾十年,中國的很多個城市都已經成為了「廢墟」。過度膨脹的人口如何在有限的空間生存成為了當時的第一難題。很多城市的土地利用率已經達到了嚴重超負荷的地步,人們終於把目光瞄準了人類自己的身體。
在二十年前,人類的「身體開發」項目取得了成功,一個人的記憶可以通過手術被完整地移植到另一個人的大腦中——所謂的手術很簡單,只需要像掃二維碼一樣,把兩個用儀器相連的大腦掃描一下就可以了。
當然,不正當地頻繁操作的話,也會對身體和記憶產生損傷,造成社會混亂,所以法律有明文規定,合租者只能為同性,並且不得超過兩人,租期最短一年。
蕓蕓在一家酒吧做夜間服務生,今晚,她是請假跟我出來的。
她是在兩年前租到這具身體的,這具身體的「租主」叫張曉旭,是一家醫院的醫生。像張曉旭這麼漂亮的女孩兒,即使「租金」昂貴,也會有一大批人搶著要合租。好在她只出租這具身體的晚間使用權,所以蕓蕓還勉強可以支付。
「租客」是沒有結婚生子的權利的,實際上,就連與戀人之間的親密行為,都需要提前跟身體管理局和「租主」申請,並格外支付「租主」一筆昂貴的費用。
如果「租客」被發現未通過申請而擅自使用「租主」的身體進行性行為或者其他有損身體的行為,情節嚴重的,記憶將會被強制「釋放」,永遠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我擁抱著蕓蕓向牀上倒去。我們接吻、相互撫摸,正到動情處,蕓蕓開始急速眨眼——當她第一次出現這種癥狀的時候,可把我嚇壞了。
「你還真是掃興。」我保持著壓在蕓蕓身上的姿勢道。
對了,現在,我身下已經不是蕓蕓,而是張曉旭了,剛才蕓蕓的癥狀,就是被張曉旭強制「下線」的癥狀。「租主」可以讓自己的「租客」強制下線,反之卻不行,畢竟,張曉旭是這具身體的「原配」。
「現在還是蕓蕓的時間,小心我去身體管理局告你。」我氣急敗壞地警告張曉旭,但我們心裡都明白,像張曉旭這樣的「租主」已經算不錯的了,管理局才不會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只是上線來提醒你們一下,記得安全措施。說完我就下線,再見!」
「見鬼!」
當蕓蕓重新上線的時候,我們卻幾乎同時嘆息著離開了對方的身體。
「對不起……我沒有心情。」我幽幽地說。也不全是因為張曉旭的打擾,畢竟,馬上將要從一個「獨立者」淪落為一個「合租者』,擱誰誰也會不痛快。
蕓蕓有些心不在焉地輕輕聳了聳肩:「我也沒有多麼想……」
我知道,蕓蕓是失望的。當然,並不是失望此刻我們沒有成功進行的性愛,而是失望我也將很快成為一個「合租者」。我不是不明白,除了愛情,她對我有著怎樣的一種期望。
我是在蕓蕓工作的酒吧認識她的。雖然那時候我已經申請了一年的貸款緩沖期,但還算是個貨真價實的「獨立者」——這在蕓蕓的眼中,無疑是有一定經濟實力的象徵。
我是個畫家,雖然已經很久畫不出想象的作品了。瓶頸期的煩惱,加之如果一年內經濟狀況若沒有改善將被降格為「合租者」的憂慮讓我常常去那家酒吧借酒燒愁,一來二往,就與蕓蕓熟識了。蕓蕓每天的「在線時間」是從晚上十八點到次日六點,所以戀愛之後,我們都是在晚上約會。白天,她會「下線」,而成為張曉旭。
2
張曉旭並不認識我。
一開始,出於好奇,我悄悄跟蹤過張曉旭——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一定會理解我那種想要跟張曉旭發生點甚麼的心情。我說的發生點甚麼,並不(一定)是指上牀。
想一想,她跟你的女朋友共用一具身體,卻又完全擁有另一種性格,她完全不了解你,甚至不知道你存在,這還真是……很有意思。
當我第一次制造機會接近張曉旭的時候,她第一眼就認出了我。
「我認識你,王野。」她眼神冷漠地看著我。
見我一臉吃驚的表情,張曉旭解釋道:「蕓蕓已經跟我提出申請了,我在資料中見過你的照片。」
我掃興地點點頭,沒話找話地問:「那你打算同意嗎?」
張曉旭沒有回答我,而是反問道:「難道你不覺得跟『租客』戀愛的時候,再來故意接近她的『租主』是很不道德的行為?」
「我又沒想跟你怎樣,」我有些底氣不足地為自己辯解,「我只是出於好奇。」
「但願如此。」她撇下這句話,就甩甩頭髮走掉了。不得不說,她的背影酷得不行。
她把這具身體用出了與蕓蕓截然不同的味道。
我以為,她一定會拒絕蕓蕓的申請,沒有想到的是,最後她竟然同意了。
在跟蕓蕓做愛的時候,我忍不住會想到張曉旭。這麼說也不對,我的意思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此刻,「在線」的是張曉旭,她會跟蕓蕓一樣,一副默不作聲的乖巧糢樣嗎?一定不是吧?
男人真是種貪得無厭的動物。我不由想到了張曉旭對我「不道德」的質問,不過話說回來,一個男人要跟一個女人講道德了,也就一個原因,他看不上你。
在我跟蕓蕓熱戀的時候,我跟她坦白了我已經向銀行申請貸款的事情。那時候,她眼神中難免有失望的神色,但還是轉而安慰起我來:「這只是暫時的,以後,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可以感覺到,蕓蕓是愛我的,但這愛裡,一定也有一份隱隱的期望。期望我可以好轉起來,然後不但還清自己的貸款,也幫她變成一個「獨立者」。
那時候,蕓蕓常常會拉著我逛「寄存者」拍賣會。那些把身體寄存的人,如果到時候沒有能力贖回自己的身體,或者續交寄存費,身體就會被拍賣。
那些年輕的男人或女人的身體會很快被搶購一空——這個世界永遠不缺突然有錢的「合租者」,就像這個世界也不缺像我這樣,突然沒錢的「獨立者」。
蕓蕓在這些年輕的女人身體中間流連的時候,她會暢談我們的婚禮——要知道,只有兩個獨立者才有權力結婚。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她是在暗示我甚麼。而這也是我覺得自己最失敗的時刻,我竟然沒有能力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擁有一副獨立的軀體。
我們都不是單純的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了。一個女人在愛著你的同時,希望可以借助你的能力成為一個「獨立者」,老實說,這並不過分。
「以後,我們會好起來的。」我訕訕地承諾著。
蕓蕓手腕上的手表嚮了起來——五點三十分,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她跟張曉旭「交接」的時間了。
「你趕緊走吧。」她催促著我。
我穿好衣服,離開了酒店。
我坐在酒店大門口的廣場噴泉邊抽一根煙,六點十分,張曉旭面無表情地從酒店大門走了出來。她穿一件櫻桃紅束腰裙,搭一件黑色小西裝,長長的頭髮紮成一束馬尾,一絲不苟,顯得冷豔而嫵媚。
這身衣服無疑是蕓蕓為她準備好的,可見,她們經過這兩年的合租,也算是默契十足了。
「嘿。」我主動打招呼,「一起吃個早飯?」
張曉旭一副愛答不理的表情。
「難怪你沒有男朋友,豈止,連個要好的女朋友都沒有吧,你看看你這態度。」
跟蕓蕓相處久得越久,我就越覺得跟張曉旭熟悉了起來,畢竟,說白了,蕓蕓的身體,就是張曉旭的身體。所以,有限的幾次見面,張曉旭都是這副愛答不理的表情,我卻越來越不拿自己當外人。
之前還發生過一個小插曲,張曉旭休班那天,一個人貓在家裡感覺身體有點不舒服,她自己是醫生的關系,測了下體溫,覺得就是有點發燒,隨便吃了點藥沒怎麼當回事,到了晚上,蕓蕓一上線就發覺情況有點嚴重,都燒到四十一度了。幸虧蕓蕓迷迷糊糊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把她送去了醫院。
生病住院那段時間,本來我只需要照顧晚上的蕓蕓,白天是屬於張曉旭時間,自然不歸我管的,好家夥,張曉旭「上線」一看自己躺病牀上呢,直接就下線了,結果生病那幾天就成了蕓蕓持續在線了。蕓蕓那傻姑娘還挺開心的,想想也是,她好長時間都沒見過白天的太陽了。我也就沒再說甚麼,白天黑夜地照顧了這身體幾天,直到徹底好轉了,張曉旭才恢複「上線」。
估計就因為這事,她雖然沒說句「謝謝」,但沒以前那麼對我橫眉冷對了。
張曉旭徑直進了一家早餐廳,我也跟著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對面。
「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件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啊?」我嬉皮笑臉地問對面的張曉旭。其實那件事,我之前跟她提過幾次,就是讓她做我的人體糢特,無一例外被她拒絕。
「你就答應我好嗎,怎麼說,我們也算是很熟悉的朋友了吧?」我意有所指的在「很熟悉的朋友」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有時候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挺無恥的。但我跟上帝發誓,我要張曉旭做我的人體糢特,真的是為了藝術,我要是為了看她的身體,我去找蕓蕓就好了嘛,該看的我也都看過了。
在她張嘴之前我就搶先說:「我知道你要說甚麼,蕓蕓當然願意做我的人體糢特,但我老覺得她或者是表情或者是其他的甚麼——具體我說不出來,但總之是哪裡不對,我有預感,你就剛好合適,你將會是我的繆斯。」
「我是想說『可以』。」張曉旭等我說完,用淡淡的語氣申明。
「哎,」我有點難以置信,」我沒有聽錯吧?」
「沒有。」張曉旭說。
「你看,就是你這副冷漠的樣子才找不到男朋友。不過我倒覺得你這性格也還不錯,蕓蕓就有點太粘人了。」
3
張曉旭沒有再說話。
餐廳的電視機裡正在播放早間娛樂新聞——著名的舞蹈家張星宣布將要做跨性別記憶移植。他是個三十多歲的男舞蹈家,「獨立者」,然後他將要寄存自己的身體,把自己的記憶移植到他剛剛購買的被拍賣的一具二十多歲的女性身體裡。
「科技發達了就是好啊,」我感嘆道,「聽說以前要變性可痛苦了,你看現在,多方便。」
張曉旭白了我一眼:「你知道個屁,這種記憶移植也是有風險的,每個人的記憶都帶有自己很強的性別意識,比如你,在你的記憶裡,你肯定是一個男的,要是把你移植到一具女性的身體裡,就會出現『亂碼』。」
對於「亂碼」我並不陌生,我身邊就有個男畫家「租主」,他女朋友是另一個女孩的「租客」,後來他們倆一合計,男畫家覺得與其跟另一個男的共同使用自己的身體,幹脆讓自己的女朋友成為自己的「租客」得了,豈不是方便,於是男畫家跟自己的「租客」解約,偷偷跟女朋友去了一家私人醫院進行「合租者」手術,結果就是,他跟他女朋友倒是成了「合租者」,結果倆人都瘋了,也就是「亂碼」了。
「無論是『合租者』還是『獨立者』是不能輕易跨性別進行記憶移植的。」可能是牽扯到了張曉旭的專長,她的話多了起來,當然,我覺得也可能是她不像以前那麼排斥我了,「像張星這種跨性別移植者,需要他的女性意識足夠強烈才可以,並且還需要進行記憶『過濾』,過濾掉他記憶裡的男性意識,這是很痛苦的手術,痛苦程度絲毫不亞於很久之前的變性手術。」
「現在這社會,要是個同性戀者倒方便多了哈,倆人裝一個人身體裡,真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了。」
「你白癡啊,」張曉旭連白眼也懶得翻了,「倆人在同一具身體裡,要是同時『上線』,很可能就會『死機』,就是猝死,那他們的結果就是這輩子連句話也說不上了,你說他們方便不方便?」
「得,我們可別討論這些有的沒得了,你可答應做我的糢特了?」
張曉旭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了甚麼似的:「聽說你就要成為『合租者』了?」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的眼神裡有過那麼一絲一閃而過的柔情。
「怎麼了,舍不得我了啊?等我有錢了,再把身體贖回來就是了。」
「我跟蕓蕓的租期也快到了……」
「哦,對,聽她提過這事,你還打算跟蕓蕓續約嗎?我可不想自己的女朋友換個身體,適應起來忒麻煩。」
「可能不會續約了……」
「啊?你打算把身體租給別人啊?你跟蕓蕓可是好幾年的『合租』關系了。」
「不是,我這些年攢了些積蓄,足夠讓我成為一個『獨立者』了,所以,我不打算再『合租』了……而且,家裡一直催著我結婚呢。」
「哦。」還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我心裡暗想。
「不過你哪來的男朋友結婚啊?」我承認此刻我有些挫敗感和嫉妒,想要故意打擊她一下,好維持我們兩個人形式上的「平等」——雖然我很快會成為一個「合租者」,但至少,我還有蕓蕓。
張曉旭不說話,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只看得我發毛。
我恍然大悟,指了指自己:「你不會喜歡上我了吧?」
「為甚麼不會?」張曉旭終於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副慣常的冷漠表情裡竟然難得的摻雜了一點點女孩子的羞赧。
「不是……」我結結巴巴地道,「事情有點突然。」
「我很喜歡你——雖然還不到愛的程度,但你算是目前最合適我的人選了。」張曉旭皺皺眉頭,「他們老逼我去相親,我煩都煩死了。」
「而且——我的積蓄除了讓自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成為一個『獨立者』,還會有一些剩餘,意思不用我說的很明白了吧,你考慮一下吧。」
4
張曉旭起身離開,獨剩我愣愣地坐在餐廳裡,她還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她的意思是在我沒有能力成為「獨立者」的這段時間裡會出手幫我,而同時她會跟蕓蕓解約,成為一個「獨立者」,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跟她結婚?
聽起來很誘人,但,蕓蕓怎麼辦?
在首都這座城市生存下去真是太難了,以致於讓夢想、愛情、友誼這些原本該簡單美好的東西跟著變得複雜起來。
也或許,不用說得這麼複雜,只要我正視一個問題就好了——我本來就不是個好男人。
接下來的日子,蕓蕓一直催促著我尋找我合適的「合租者」,我卻並不著急,以「還早著呢」搪塞過去。而我給張曉旭的回覆是「讓我考慮一下」。其實,從我自己不慌不忙的態度裡我已經知道了自己將要選擇的答案,我之所以這麼猶猶豫豫好像還在考慮的樣子,只是為了在張曉旭面前顯得不是那麼走投無路,外加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和對蕓蕓一點點的愧疚感。
「對了,你要甚麼時候做我的糢特?」白天的時候,我問張曉旭。
「不如我們出去旅行吧,我順便做你的糢特,你也跟蕓蕓那叫甚麼來著,分手旅行。」張曉旭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給了我,「對了,把你的 DNA 掃描卡和行動電話給我。在我們出去旅行的這段時間,我為你請的代理律師會為你辦理好一切——還清你的銀行貸款,替你重新申請成為『獨立者』,你只要選擇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玩一場,等回來的時候,我們就訂婚。當然了,在旅行結束的時候,記得跟蕓蕓分手。」
我假裝看著路邊的風景,乖乖地把我的掃描卡和行動電話交給了張曉旭。
出去旅行的話,我們要怎麼跟蕓蕓講?」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張曉旭說。
當蕓蕓再一次催促我趕緊尋找合適的「合租者」的時候,我道:「還有二十多天呢,不如趁著我還是『獨立者』,我們出去旅行吧,你想去哪裡?」
「啊……」
「費用的事情不用擔心,這點錢我還是有的,而且,我已經打算重新開始創作了,我們很快就會有錢了。」
「出去旅行的話,我需要跟『租主』申請,估計她不會同意吧,她還要工作的。」
「讓她跟著我們一起旅行,她有甚麼不樂意的,你告訴她,費用我們全包。」
「那我申請一下試試吧……」蕓蕓沒有把握地小聲說著。
蕓蕓打算擬寫申請材料,我打斷她:「這些申請材料你寫了她也是白天才會看到,不如到時候我直接找她商量好了。」
「啊……我不想你跟她接觸。」蕓蕓有些小孩子脾氣地道。
「為甚麼啊?」我故意逗她,「再說了,等我們出去旅行了,我難免在白天跟她碰面啊。」
「那我們不去了!」蕓蕓大聲道,接著小聲解釋,「我怕你會喜歡上她,她就像一枚銀幣閃閃發光的正面,而我,是暗淡無光的反面。」
「瞎說,我永遠最愛蕓蕓你了。你忘了,就生病那次我早跟她打過照面了,那臉冷得跟冰山似的,哪有你溫柔可愛啊,我喜歡她那樣的,我找虐呢?」
「這還差不多。」蕓蕓被我逗樂了。
我們的申請自然會被張曉旭通過,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的主意。
旅行地我們選擇了冰島,其實是張曉旭建議我的,還挺符合她的審美的。
在冰島的那段時間,張曉旭並沒有按時「上線」,她把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也分給了蕓蕓,蕓蕓玩得很開心,那種開心的程度總讓人覺得馬上就要到達「樂極生悲」了——我形容得不好,我的意思是說,那應該是我認識蕓蕓以來,她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了,當然,要說,馬上就要樂極生悲了也不為過,因為她對我私下裡跟張曉旭的「交易」毫無察覺。
單純的蕓蕓。
在張曉旭有限的「上線」時間裡,我為她畫了一幅畫,畫面裡的她伏在一塊蔚藍海面的浮冰上,側著腦袋眼神冷漠地註視著海岸,姿勢像一條魚,又像一只鳥,我給這幅畫取名叫「警覺」。
直到旅行結束,我也沒對蕓蕓說出分手的話。
「回到首都我先消失一段時間,她自然就明白了。」我對張曉旭解釋。
她沒說甚麼,我覺得接下來她應該鄙視地看我一眼,但她沒有,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有好幾次,我想問問張曉旭,她為我請的代理律師幫我把事情辦得怎麼樣了,終究沒有說出口。
剛下飛機,我就被身體管理局傳喚了。因為我不但沒有按規定成為「合租者」,銀行的貸款也到了還款期限。
「我的代理律師沒有聯繫你們嗎?」我像個傻瓜一樣問。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被張曉旭騙了。
「就算她騙了你,這也只能是你們的私事,按你說的,她沒有幫你做這些事,但起碼人家也沒騙你的錢。你只要償還銀行的貸款之後,我們會遣送你出首都。」
「我的錢,出去旅行的時候花光了……」其實,張曉旭提出旅行的費用來著,被我拒絕了,現在看來,她是算準了以我虛榮的性格,斷不會讓她幫我出這個錢的,特別是在她已經承諾幫我償還貸款之後。
「所以,這還是你自己的問題啊。」身體管理局的人幸災樂禍地看著我,「所以,我們只能依法拘留你。」
如果張曉旭跟我商量結婚的時候態度大變,變得溫柔而討好,或許我會發現事情有些蹊蹺,但她是用那種一貫的冷漠神態跟我講這件事,所以我絲毫不懷疑有假,再說,她又有甚麼理由騙我呢?難道只是為了免費跟著我們去一次冰島?完全不至於啊。
我想不明白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
5
接下來,管理局讓我聯繫有可能會幫我的人選,張曉旭聯繫不上,一些朋友聽我說明狀況也都把自己說得比我還慘,委婉地拒絕幫忙,最後我聯繫了畫廊的經紀人,讓他帶我出售那幅《警覺》,他看過那幅畫之後表示願意把它放在畫廊裡幫我寄賣,但拒絕先支付我報酬,於是我日盼夜盼有人來買走那幅畫,最後竟然連經紀人的電話也關機……
「王野先生,」銀行的代理人與身體管理局的負責人一同出現在了我面前,「我們對你初步的判決是把你的身體寄賣來償還你銀行的借款,同時限你在一個星期之內離開首都,當然,我們不會讓你的記憶無處容身,你可以從這些『寄賣者』中挑選一具身體,手術的費用由銀行承擔。」他們說著遞給我幾張可供挑選的照片。
照片中,最可觀的身體也已經四十來歲的年紀,面容醜陋,身材矮小……我驚訝地看著他們。
「你的身體被拍賣將要用來抵押你向銀行申請的貸款,這具身體是我們免費贈送你的,你總不能覺得它要比你還年輕英俊吧?」
我被規定,五年內不得再回首都,關於我的身體,我可以申請延緩拍拍,但我放棄了——罷了,我只想快點離開首都,用我這具手術後的四十多歲的身體。
「可真是恭喜你啊,你還是一個『獨立者』。」我自嘲道。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再聯繫蕓蕓,她一個酒吧服務生,幫不了我甚麼的,其他的,我是說,如果我們之間有愛情的話——我還有甚麼顏面再見她呢?以我當初的面孔我不想見她了,以我現在的面孔,我更不想見她了,但是,在我被遣送出首都那天,她來送我了,在白天。
「在你被拘留的那段日子裡,我試圖幫過你,但我無能為力,我借不到那麼多錢。」蕓蕓眼神憂鬱地看著我,「當然,那個時候,你跟張曉旭之間的事情她已經告訴我了。」
「對不起。」我以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的身體跟我曾經的戀人真心誠意地道歉。
「沒有誰對不起誰,特別是在首都這座城市。」
「對了,你的『租期』也快到了,要早作打算啊。」
「我現在已經是一個『獨立者』了,張曉旭把她的身體贈送給了我。」蕓蕓面無表情地說,那神情真的有點像張曉旭。
「我還以為你白天能來,是跟張曉旭申請了『上線』呢,那張曉旭她……」
蕓蕓轉身望向她的身後,我跟著望過去——我看著我自己慢慢地走了過來,準確的說,是我自己曾經的身體。
「蕓蕓,你先走吧,我跟他說幾句話。」她的聲音也徹底變成了男聲,我曾經的聲音,但從那眼神,我看出來了,「你是張曉旭?」
他笑著點了點頭。
「為甚麼?」我像一個傻瓜一樣問。
「我說過吧,我喜歡你。」已經成為一個男人的張曉旭笑了笑,接著說,「更準確的說,是我喜歡你的身體,而我愛的,是蕓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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