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側妃,但奈何傾國傾城。
當年老王爺不過是路過綺羅樓看了憑欄的我一眼,就不顧王妃哭爹喊娘,愣是把我抬進了府裡。
聽說我入府前,一向莊重的王妃眼看阻攔不住,把自己一品誥命的老娘都請來了。
說我商賈之女,怎能登堂入室做側妃?
然後我那經了一輩子商的爹就謀得了一份官差。
聽說我入府前,一個頗受寵的貴妾不肯讓出她離王爺最近的院子,非要以死相逼。
第二天便在亭前的湖裡發現了屍體。
1
身後的小丫鬟邊梳頭邊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入府前的八卦,手上分毫不亂。
當時也就是因為她看起來機靈活潑,才挑中了她。
「我看夫人吶,必定是大富大貴的命途!」
她綰好了發,俯下身端詳著鏡子裡我的樣子。
我沖她笑笑,她莫名其妙地紅了臉,「夫人可真美,比皇帝的珍妃都要美。」
我莞爾,珍妃樣貌名動天下,可惜紅顏薄命,「你還見過珍妃?」
「沒……沒有,但是夫人一定比她美,夫人是我見過最美的人了。」
視線越過鏡子。梳妝臺正對著窗,能遠遠望見湖邊的亭子。
好像有花敗了又開。
我撇開頭,不去想這些。起碼它們現在很美。
「碧螺,出門走走吧。」
小丫鬟妥帖地扶我起身。
早飯已經在牀上草草用過了。
說來慚愧,我愛睡懶覺,起牀時往往日上三竿。
但王爺從不許別人打攪我,還吩咐下人粘走了滿院的蟬。甚至讓人準備好飯菜站在門口,涼了換一輪。我醒了就上菜,吃過飯再洗漱,說是長身體別餓著。
邊走邊想,我進府這十幾天。
來王爺府上只有第二日給王妃上茶,才稍稍起了早些。
王妃看起來端素和睦,也沒有額外刁難。只是囑咐我進了府就安生過日子,不要過分黏著王爺。
雖然說是老王爺,但其實也就比我大了 13 歲。如今三十而立,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
打攪他嗎?我想都不敢想,生怕他一個念頭也把我扔窗外池子裡。
但是他好像絲毫不在意,常常拉著我就去了他周圍站了一圈黑甲侍衞的書房。
我研墨,他批批改改的不知道幹些甚麼。
有時累了稍一停頓,他立時察覺,擱下筆抓來我的手腕便親一口。
「你好白啊,想……」
然後細密地從手腕吻上來。
「夫人,要不要打點傘,你臉都熱紅了。」碧螺在身後探出腦袋,打斷我的胡思亂想。
不用不用。
「夫人,是王爺讓我問的哦。」
啥玩意?
我驚覺回身,還沒看清人影,就已經被攬進了懷裡。
頭頂擱了個下巴,「想你了,來看看你。」
「王爺,您昨晚就是在我的浮町軒歇的。」
「是啊,奈何清早你睡得像小豬,想……」他看了一眼碧螺,轉口說道:「備的早飯都吃了嗎?」
「吃了,吃得可飽。」
「身子現在可爽利?」
我有點迷茫,懵懵地答道:「沒甚麼不舒服的啊。」
走。
啥?
去書房看書。
這可是大中午,王爺!
2
深秋,銀月如鉤。
來王府好像也 4 個多月了吧。
面前的男人在大快朵頤,明明是個王爺,吃起飯來卻比前兩天給我重砌院牆的大爺都香。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王爺……今天是餓了嗎?」
「練兵,在路上就餓。要不是為了趕回來陪你,剛才就和老李他們一起去春滿園了。」
「哦……」
「哦?小豬崽子你沒有良心。」
我站起來給他斟酒,小指翹起,「不是的,我一直站在門口等你回來,心都焦焦著。」
「你別倒了,凍壞了吧,快吃飯。」
「我剛才就吃過了,吃可飽。」
「你果然沒有良心。」
王爺的日夜驕縱,讓我有時候也敢開點僭越的玩笑。
他從不曾在意這些。
但是也會有些奇怪的怪癖。
比如他要我斟酒時一定要翹著小指。
而且我又要臨摹他給我的那份小楷了,明明我自己的字也很好看。可他偏要我改。
今天沒出院子,所以只是懶懶地挽了個少女時的發型,散了一半的頭髮。立在窗邊,百無聊賴地練著字。
「知嫿。」王爺喚我,「來。」
我乖順地走過去,伏在他膝上。
他的手撫摸在我披散了一半的長發上,「你不梳婦人髻的樣子很美。」稍探身捧起我的臉,燭火映在他的瞳仁躍動,「以後我回來,都做這樣少女時的打扮可好?」
嗯,我微不可聞地應著,他的唇傾覆過來。
「王爺……」
「喊我慕泓。」
只有牀笫情動時才能喊他的名字,慕泓,沈慕泓。
3
窗外竹影浮動。
我靠著臨窗大炕一邊的軟榻,有一搭沒一搭地繡著雲紋。
隔著茶幾的另一邊,王妃低著頭認認真真地一針一針刺著。
王妃看起來很年輕,沒想到比王爺還大了幾 歲。
陽光透過竹葉穿過窗欞,斑駁地映在她保養得極好的皮膚上,泛起均勻的光暈。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拂動衣袖,像一盆被精心澆灌的蘭花。
北疆狼煙起。王爺最近很忙,常常夜宿皇宮。
無聊的時候我會來找王妃坐坐。
一開始也是不太敢的。
直到上次在小花園裡,不小心刮壞了娘親留下的荷包。
路過的王妃蹙眉看了一會兒眼淚汪汪的我,把我領回了她的悅竹閣。
這荷包的花紋我一直都研究不懂,身邊的婆婆也沒有會的。我大大咧咧又喜歡隨身帶著,每次劃壞一點都要哭個半天。下次還是不長記性。
她補過之後,除了線新一點,居然毫不違和。
遞過來的手又長又好看,好想摸。
我還記得後來我磨磨蹭蹭不想走,王妃的許嬤嬤已經撩開門簾出去拿笤帚了。
才囁喏著說:「我能常來找姐姐玩嗎?」
王妃垂眼看著面前的茶盞,額角肉眼可見地浮起一根青筋。抬頭盯著我,端詳了一會,好像放棄了底線一般嘆口氣說:「可以,來吧。」然後又咬牙切齒地補充:「把你偷偷抹了眼淚鼻涕的軟榻帶走,洗幹淨再還給我。」
喏,就是我倚的這個。現在是專屬我的了。
這種自家男人的老婆像娘親的感覺可真變態啊。
我看著眼前這個白嫩的女人,想象Ţű̂⁼不到她哭爹喊娘的樣子。
「悉珺。」王妃不喜歡我稱她王妃,我便喊她閨名,「我入府之前,聽說你要上吊來著?」
女人的額角肉眼可見地又浮起一根青筋。
4
王爺,你知道嗎,我有身孕了。許大夫說,已經快三個月了。
我在信紙上一筆一劃地用新習得的字體寫道。
王爺出徵已經一月有餘,但書信不斷,仿佛他從沒離開過。
今天京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估計北疆應該更冷吧。
鐵甲寒衣,不知要吃多少苦。
可他從來沒說過,只說些女兒家新奇的玩意逗我開心。雖然有時紙上只有匆忙的幾行字,像是在邨莊裡見孩子們堆起的比他還高好多的雪人,看到了鹿角透明渾身雪白的神鹿,遇到醫死人肉白骨的神棍……但從未間斷。
好像他只是去玩的一樣。
前線的戰報大街小巷都在議論,戰士們水土不服,被嚴寒的環境和兇蠻的外族節節逼退,又悍然應敵。兩方戰火如荼,僵持不下。
我知道他不似信裡說的那般輕易。
八方諸神,四海菩薩,保佑王爺一定要大捷歸來。
除了在府裡的小佛殿祈福,無聊就跑到悉珺那叨擾。
我懷了身孕之後,她對我的底線又下降了不少。
現在我已經可以窩在她的大炕上吃小酥餅了。
即便會掉渣渣,也不會像以前一樣把我趕下去圍著火爐吃。
為了方便我滾來滾去,臨窗大炕上的茶幾前些天撤了。
「悉珺。」我換了個姿勢,趴在她身邊吃小酥餅,「你為啥不喜歡王爺啊?」
她的眉毛緊緊皺起來,放下手裡的刺繡,使勁把我掉了個個兒,肚子沖上,躺在她腿上。
「王爺本來是發誓不娶妻的。」她又拿起刺繡,淡淡地說,「皇帝剛即位時,王爺是最大的眼中釘,本想要尋個錯處除之後快。是我父親聯合朝中重臣上書,讓王爺做了一些祕密的允諾,才最後保下了他的命。」
她苦笑了下,「所以,為了報答,他娶了我。」
好一出以身相許,我心裡默默想。王爺為啥誓死不娶妻?等下問問。
「那大人這麼有威望,和王爺關系又好,怪不得皇上想殺掉王爺。」
「我父親只是想,保朝局和平,避免廝殺。王爺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哦……王爺為啥發誓不娶妻啊?」
「王爺,」悉珺看看我,沒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說,「王爺他也不想再爭了。」
不知道說的是皇位,還是甚麼。
還有一點也很奇怪,悉珺這種家世,「為啥王爺報答你爹是娶你啊?」
「因為我歲數大了,嫁不出去。」
「騙人。」
她放下刺繡,擱在一旁,「王爺娶我,還因為他長姐的遺願。」
「長姐?」王爺有個去世的姐姐?遺願?遺願為啥是娶悉珺?
悉珺凝視窗外的竹林,久久不言。
然後聲音一如既往地清冷:「慕晴,慕泓十年前去世的長姐,是我的戀人。」
酥餅因為太用力碎裂,一半打在我臉上,另一半撒在悉珺的襦裙上。
悉珺的額角又肉眼可見地冒起一根青筋。
5
這場仗從入冬打到清明,終於勝了。
王爺班師回朝的那天,舉國上下目光所及之處都掛滿了大紅的綢緞,仿佛送他出嫁一般。
我在門前盼了又盼,終於盼到他複命奔回府上。
大家歡歡喜喜地熱鬧一番,為了慶祝王爺平安勝利歸來。
是夜,他躺在我身邊。
月光如流水一般傾瀉,我摸著他的眉眼,北方的風將他養尊處優的臉磨得粗糲了許多。雖然在信裡從沒寫,但我真的好想他。
在肚子越來越大的每一天裡,我多希望孩子出生的第一眼能看見他。
我多擔心他和沒送出的信一起,埋沒在北方的風雪裡。
八方諸神,四海菩薩,謝謝你們保佑他回來。
「怎麼不睡,哪裡不舒服嗎?」他親了一下我的鼻尖,把頭埋在頸窩裡迷迷糊糊地問道。
「想你想得睡不著。」
「哈。」他低低地笑出聲,手卻避開肚子摟得更緊了,「傻瓜,我都回來了。」
「怕你又走了。」
「我可是把他們國都滅了一半,起碼二十年離不開你。」
我轉了個身,面朝上。覺得腦袋裡繃著的一根弦,終於可以緩緩地放開。
「而且,」他枕在枕頭上吻著我的耳垂,力道一深一淺,聲音喑啞,「我也想極了你。」
熱氣輕輕地在臉側彌散,我戰栗著拒絕:「王爺……」
「我知道。」他很久沒再出聲。
呼吸聲漸漸悠長,像是倦極了,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我想了你 7 年了。」
王爺怕是困傻了。
一夜無夢。
「夫人!你記得王爺昨天帶回來的那個灰袍子的人嗎!」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王爺已經走了,碧螺剛進門,端著早飯便迫不及待地說道。
灰袍子,好像有點印象,戴著兜帽。被王爺的侍衞引到府裡,當時人太多太亂,後來就沒註意了。
「昨天被派去照顧她的牙牙後來被她趕走了,回來和我們說那個灰袍子是個特別好看的女的!夫人!王爺帶了個女的回來!」
「哈?」我看著緊閉的窗,仿佛通過它看到亭子前的樹,可能快開花了。
想了一會,還是覺得餓。
便先把飯吃了,飯碗一推,「走,找悉珺去!」
6
我虛弱地靠在顛簸馬車的車壁上,碧螺握著我的手。
我不知道馬車要去哪,但是我知道悉珺不會害我。
那天到悅竹閣,「來了個搶飯碗的」這句話剛說出口,便覺得腹中一陣絞痛。
跪在地上疼到睜不開眼,只聽見一向沉穩的悉珺尖厲地叫道:「知嫿,知嫿……」便再也不省人事。
中間疼醒,聽見產婆在喊:「用力,用力啊!」
熱。好熱。
甚麼地方著火了。
疼。
沒有辦法呼吸。
誰來救救我。
我能聽見周圍嘈雜的聲音,但是又好像在另一個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還是昏迷的。
只覺得自己像是狂風裡一直臌脹的帆,馬上就要撐破了。
「知嫿,沒事了。你沒事了。」悉珺在說話。
孩子呢?我的孩子好嗎?不確定有沒有發出聲音,世界很快變得一片漆黑。
再醒來的時候,躺在悉珺的懷裡。
「你醒了,知嫿!」
悉珺白皙的臉上眼睛都腫紅了,看見我醒了眼淚又一顆一顆掉下來。她匆匆對我說:「知嫿,我不能陪你太久,長話短說,你現在在出城的馬車上。」
馬車。出城?
「你的……」她哽咽了一下,接著說道,「孩子沒保住。我……」她哭出聲來,一邊嗚咽一邊斷斷續續地哭訴,「我請了全城,最好,最好的產婆,還有大夫,可他們都沒辦法,孩子一出生還沒來得及哭就沒了。我,我對不,對不起你,知嫿,我對不起你。」
孩子。記憶開始回籠。
心尖好像被針戳了一下,麻麻地疼。
第一個沖進腦海裡的,居然是那些在窗邊繡肚兜和虎鞋的午後。是無數次摸著肚子望著門外人歸來的傍晚。
孩子沒了。
怎麼會呢,他那麼用力地蹬過我。是個多麼有生命力的小家夥啊,怎麼會熬不過去呢。
「我去查了你這一個月來所有接觸過的衣食住行,有問題的是你出事那天的早飯。」悉珺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仿佛淬了冰,「那天的早飯是王爺派人親自給你準備的。」
王爺?
「我以為是下人手腳不幹淨,想讓王爺徹查此事。但是王爺說,他居然他媽的坦蕩地說,是他做的。」
悉珺整個身子都抖了起來,「我早該想到的,否則你一出事他就應該問罪了。怎麼會風輕雲淡地等到我去找他。」
資訊量太大,有種在聽著別人的事的感覺。
直到悉珺的這句話,讓我仿佛挨了一記重拳。
我不信,王爺為甚麼要這麼做?
「夫人,我們真的該往回走了。」馬車外的許嬤嬤催促道。
「知道了。」
「知嫿,我不能陪你了。我先將你送到我弟弟的一個私人莊子上,等看看情況再來找你。你……先安心養好身體。」她示意碧螺換個位置,掀開簾子往馬車外挪去。
「……悉珺。」我好像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急急地問道,「為甚麼?!」
王爺為甚麼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但是有件事我早該告訴你。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他是回心轉意了,我以為……知嫿,你知道嗎,你和已經去世的珍妃路貞町,真的好像。」
悉珺走了。
我的疑問無人解答。
馬車在無人的路上疾馳。
喪子之痛,還有身體裡的痛,腦海裡紛亂的思緒。這一切都是夢吧,是不是醒來就好了?
明明昨天我還在花房裡看過花,午後的陽光灑在身上那麼溫暖。來賀喜王爺回府的賓客熙熙攘攘,一派喜慶。怎麼現在醒來就甚麼都變了,漆黑的夜,車窗隱隱漏進的風,我在逃亡嗎?
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王爺找到我會怎樣呢,也要我的命嗎?
如果是這樣,他為甚麼要大費周章地哄我開心呢?
迷迷糊糊間,好像有迷離的光明滅照在臉上。
我睜開眼,血跡從外面濺在門簾上,車夫一聲未吭倒了下去。
碧螺大聲尖叫。
門簾被挑開,是王爺俊美的臉,像是岩漿映亮的惡魔。
「還好找到你了。」
7
「你到底想幹甚麼?」我沒辦法動彈,只能對著正在喂我喝藥的沈慕泓吼道。
他不知喂了我甚麼藥,喝過之後就會昏昏睡去。不分晝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回來了幾天。但是我能明顯感覺到,我因為生產而元氣大傷的身體,恢複了大半。
「知嫿。」他放下湯匙,「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乖巧和順的樣子。」
「你喜歡的是路貞町吧。」我冷笑。
他還挺驚訝:「你知道了。」
他將手裡的碗擱在一旁婢女的托盤裡,揮了揮手示意屋裡的人退出去。
「本來將你娶回來,是想好好待你的。畢竟你和她真的很像。」
他靠近,撫摸著我的臉,目光一寸一寸地瀏覽。
「我教你書畫,都是她的風格。走路的姿態,一舉一動。」
「你越來越像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已經回來了,就這樣在我身邊。」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慢慢湧了上來,想起我為他斟酒時翹起的小指。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你給我的溫柔,都是她借給我的。
「我想和你這樣白頭偕老。」
是和路貞町,我在心裡補充。
你是我的王爺,她的慕泓。
你在背後抱我的時候,從來想起的都是她吧。
你為我準備的那些早點,都是她愛吃的吧。
你早早地回府,是因為她怕黑吧。
哈哈,多麼可笑。你的心裡從來沒有我一絲一毫的位置,可卻輕而易舉地就能騙得我遍體鱗傷。
你不愛我,可我卻以為你愛得要死。
我想笑,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滾出來,順著眼角流進鬢發裡。
「這次出徵,在北疆遇到了一位女巫。只要有合適的容器和條件,她就能讓人死而複生。」
我想起碧螺說的那個神祕的灰袍女子。
我以為喪子,成為別人一生的替身已經夠慘了。現在聽起來,好像連命也要沒了。
我為你祈福時,你在冒著風雪找殺我的刀。
我覺得渾身發冷,不自覺地戰栗起來。
他俯下身抱住我,聲音溫柔:
「她可以真的回來了。」
真是感天動地的愛情,如果代價不是我的命。
沒想到此時此刻,我居然還在意我錯付的情意,內心一片酸楚。遇到心已經給了別人的人,就要如此受苦嗎?
原來只要她回來,你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我。
你從來沒有看過我,看的都是你心裡的她。
我們的那些過往,都是你寂寞時自編自導的小樂子,我只不過是恰如其分出現的那個戲子。
「知嫿,我自知對不起你。不過除了你我,再不會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你其實已經消失了。」
「就讓貞兒代替你活完後半生吧,我們會再生一個我們的孩子。」
我心裡一片涼寒。
可惡,意識已經越來越糢糊了。
隱約聽見有人在說:「王爺,王妃又在外面跪了兩個時辰了。」
「把她架回去,別傷了她。」
8
乾元四月初十,諸事大吉。
可惜是我的忌日。
原來王府的地下已經祕密修葺了這樣一個祭壇,才一個多月而已。
真是迫不及待。
我全身赤裸地躺在冰涼的石板上,一動不能動。
美豔的灰袍女子此時已經褪去外衣,身著一身異族服飾。
在我身上從頭到腳畫著甚麼,血腥味刺鼻,不知道是甚麼的血,真是作孽。
好像陣法已經接近尾聲了?
女巫跪坐在我身側。
吟唱聲越來越大,周圍無數掛在層層曡曡的紅線上的鈴鐺共鳴起來。
我頭痛欲裂,可喉嚨裡發不出任何嚮聲。
身體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像是烈燄,灼得我痛不欲生。
聽見沈慕泓說:「王妃,你先回去吧。」
悉珺?
「我要送她最後一面。」悉珺忍著哭的聲音。
又一波巨大的疼痛襲來,身上的束縛好像都禁不住似的解開。我疼得全身痙攣到畸形,慘烈地哭號。指甲摳在石板上齊齊崩開,眼前一片通紅。
「知嫿!」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看向悉珺。
原來他們離我這麼近。
隔著紅線的縫隙,混著帶著血的視線。我看見,沈慕泓筆挺地居高臨下地站在那裡,悉珺捂著嘴跪坐在他身旁。被僕從架著,想沖進來但是動彈不得。
我的意識越來越糢糊了,疼到脫力。整個人好像被從頭到腳劈開,又黏上。
一切聲音都遠去了。
世界越來越黑,甚麼都不在了。
「知嫿,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悉珺,我好後悔進了王府。
可是下輩子我還想遇見你。
我要死了。
你會在我的墳前放滿小酥餅嗎?
哦,不對。
我連墳墓都沒有。
有人會替我活下去。
9
浮町軒,彫琢精美紅木大牀上的錦被裡露出來眉目如畫的一張臉。
睡得正香,烏發散落在一旁。
牀邊挨著她的雙腿坐著的男子,微微俯身執著女子的一只手,放在唇邊摩挲輕吻,眼睛一刻不歇地停留在她臉上。
再往後,灰袍的女人垂立在男子身後。寬大的兜帽遮住她的半張臉,只露出輪廓流暢的一節下巴和豐滿殷紅的嘴唇。
屋裡的婢女或是捧著東西,或是靜默肅立,大氣不敢出。
「嗯……」
牀上的女子一聲嚶嚀,好像要從熟睡中醒來。
男子一震,眼裡要噙出淚。
身體好痛,呼吸不得。
符咒,血,紅線,鈴鐺。
猛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這是。
浮町軒?
我Ŧŭ̀₌沒死。
「貞兒!」沈慕泓驚喜地叫道,「你醒了!」
我卻嘲弄地看向他身後的灰袍女子,你好像法力不太行?神棍。
她勾了勾唇角,朝我比了個口型:「王——」
王?
「妃——」
王妃?
我看向她身後,身著喪服的一屋婢女。
瞳孔巨震,眼淚唰地流了出來。
悉珺。悉珺。
你用你的命做了交易嗎?
換我回來?
你怎麼這麼傻。
「貞兒,你怎麼哭了,哪裡不舒服嗎?」沈慕泓慌亂地拂著我的淚,眼裡滿是擔憂。
悉珺,別怕,很快。
我彎起練了一千遍的嘴角:「這是哪裡?慕泓。」
10
自那日起,已過去三天了。
流水的補品送進了我的院子。
說來好笑,明明產後喪子、情緒波動,但沈慕泓為了迎他心愛的貞兒回來,竟把我的身體將養得如此好。氣血充盈,一如女兒身。
春末時節,王府花園中。
花像不要命般地開,小徑兩旁花團錦簇。
向前再走,便是悅竹閣,竹林鬱鬱蔥蔥。
此刻已是人去樓空。
白紙做的燈籠懸在其中,悠悠晃晃。
我裹著披肩站在長廊下,輕輕搓了搓手指。
心中恨意洶湧。
沈慕泓,我究竟要怎麼做。
才能將你生吞活剝碎屍萬段,挖出你那顆自以為深情的心。怎樣才能讓你痛不欲生呢?
只是失去路貞町?
不夠,遠遠不夠。
我要讓你活著的每一秒都錐心刻骨。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下地獄,換悉珺回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
「怎麼站在這?風大。」沈慕泓從身後將我攬入懷中。
我拂開他的手,轉身看著他。他一定是剛下朝便急匆匆地跑來找我。春天尚涼,他額角卻沁出了細汗。可見一刻不停。如此深情。
「王爺跑這麼急做甚麼?我還能丟了不成。」我捏著絲帕輕點他的鬢角。
「嗯,怕你丟了。」他又把我擁入懷裡。
像是輕輕環抱著一個失而複得的寶貝。
「王爺,真是孩子氣。」
「怎麼又叫王爺。」
「慕泓。」
他放開環住我的胳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稍微撐開兩人的距離,細細地盯著我的眉眼,眼神像畫筆般描摹。
「怎麼了?」
「再叫一聲。」
「慕泓。」
他傾身吻過來,一如往日般溫柔繾綣。
我卻只覺得周身的血液逐漸冰涼,像是有條蛇盤在胃裡緩緩蠕動。
我驀然想起悉珺在馬車裡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知嫿,你知道嗎,你和已經去世的珍妃路貞町,真的好像。」
珍妃。皇上。沈慕泓。
他們三個一定有一段糾葛不清的故事。
我要從這裡下手。
沈慕泓依然吻得投入。
我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緊閉的眉眼。
只有你死掉的火,才能夠再一次沸騰我的血。
11
是夜,有人在牆根的陰影裡一路潛行。
到了王府一角的小屋,輕輕叩了叩只留一盞燭火的門。
門開了。
這是灰袍巫女的屋子。
屋內。
我扯下偽裝,灰袍女亦未著長袍。
「你來得很快。」她的聲音嬌媚。
「廢話少說。為甚麼你的法術沒有生效?悉珺和你說了甚麼?為甚麼她死了?總不見得你真的是個神棍吧?」我一股腦地吐出困惑我的問題,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
「小美人兒,這麼急?」她緩緩退入重重曡曡的簾帳後。
片刻,嚮起茶水入杯的聲音。
「過來,夜還很長。」灰袍女的聲音絲絲縷縷地從紗簾後傳來。
原來也是這樣一個漆黑的深夜。
在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裡。
悉珺叩嚮了灰袍女的門。
彼時她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但她知道這一定和這裡唯一多出來的人有關。
本想拒絕的灰袍女,在見到悉珺的那一刻眼神一亮,她說:
「你有一個清澈的靈魂。」
她緊緊盯著無措的悉珺,循循善誘:
「或許,我們可以做個交易。」
悉珺通過獻祭了她的靈魂,賄賂灰袍女阻止了「移魂」的儀式。怪不得我醒後灰袍女會趁機塞給我那本記載著「路貞町」細枝末節的冊子,怪不得她會和沈慕泓說我會失去一些記憶。
她在幫我,因為這是她們的交易。
原來如此。
即便失去了靈魂,你還在為我打算嗎?
悉珺。
劃破又被你補好的那個娘親留下的荷包,我終於學會貼身收好。
因為我知道這次不會有人來補了。
那本冊子是你的筆跡,樁樁件件都是你絞盡腦汁想起的回憶。你執筆的時候在想甚麼呢?
你真的想要我偽裝成路貞町就這樣活下去嗎?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留好這條命。
這條命有你的一半。
茶桌對面,灰袍女殷紅的唇在燭火下泛著光。
「既然如此,悉珺的靈魂呢?」
「當然是,」她嫣紅的唇撅起,對著我擺出了一個輕輕吹著手心的姿勢,「消失咯。」
我狠狠攥起拳頭。
12
轉眼便是初夏。
近日來的相處順利得不像話,沈慕泓不曾有一刻懷疑。
京城的暑熱來得早。
我央了沈慕泓兩日,他才同意帶我出來轉轉。
皇城外的曲江湖是難得的清涼之地。
我撐著油紙傘,緩步走上畫舫,微風帶著湖水的幹燥空氣拂過面頰,驅散了一些許暑意。
沈慕泓坐在船上,懶洋洋地倚著軟墊,手中執著一把檀木折扇。
見我靠近,他遞來一盞冰鎮的酸梅湯。
「解暑的,嘗嘗?」
我接過,輕輕抿一口,微微皺眉:「太酸了一些。」
我愛吃甜的。
沈慕泓忍不住輕笑:「你小時候最喜歡喝酸梅湯,現在怎麼嬌氣了?簡直和知……」他說了一半便頓住,神色不自然地撇過了頭。
我凝神想他剛才那半句,但願他不是想說知嫿。
他面前的這具軀殼,應當是只有知嫿的皮,填的是路貞町的骨。
或許時間久了,他也要分不清了。
我憑欄遠望,湖邊風景宜人。
集市上商販走卒來來往往,一派熱鬧的景象。
悉珺的冊子上說,路貞町很喜熱鬧,年幼時總是拽著當時還是皇子的皇上和沈慕泓悄悄溜出去玩。他們三個糾葛的愛情,早在那個時候就烙下了烙印。
我摸著欄桿細細琢磨。
為甚麼沈慕泓這麼篤定,複活了路貞町,她會選擇和他在一起,而不是鬧著回宮找皇上呢?難道當時路貞町做珍妃是被迫的?這段拉扯的三角戀裡,難道他倆才是被拆散的鴛鴦?
這不重要。
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路貞町愛誰。
重要的是皇上是愛著路貞町的,愛到哪怕強取豪奪也要留她在宮裡。所以只要有機會見到皇上……就有機會。
我收回目光,看著正在飲茶的沈慕泓。
向他溫柔一笑。
我要讓他相信,現在的「路貞町」是全心全意愛著他的,然後在某個他放松警惕的時候,獲得進宮的機會,見到皇上,讓皇上相信我就是他愛的珍妃。
如果當年他們能為了路貞町打得不可開交,現在亦可。
糢仿。
那些日日夜夜沈慕泓調教我的瞬間。
翹起的小指,書信的字跡。
這是你親手給自己做的繭。
你準備好承受它了嗎?
13
機會來得很快。
夏至,所有的王室宗親要入宮參加祭地儀式。
儀式結束後會有晚宴。
更重要的是,本因喪女傷心過度請辭還鄉的路大人也會來。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沈慕泓不會拒絕心愛的女人想要最後一次遠遠眺望自己父親的機會吧?
畢竟你那麼愛她。
所以當我梨花帶雨伏在他的膝頭,特意散開的頭髮襯著如雪的中衣,果然見他眼神顫動,掙紮著答應了。他只囑咐我一點:「不要和路大人說話。」
不要讓他發現,心愛的女兒又在人世。
從宮中到王府,愛熱鬧的鳥被囚禁成金絲雀。
我順從地答應。
夏至日午時三刻。
紫禁城內的祭壇上。
禮部尚書踩在日晷投影與壇心「鎮地圭」形成十字煞圭影裂痕處,誦讀著祭文。太常寺卿正按反北鬥七星方位行走,每步踏碎一片刻著藩王名字的陶瓦。宗室成員團團圍著雙層漢白玉的方澤壇,等待傳召。
方澤壇設冰彫麋鹿,麋鹿下有冰鑒。
傳到的人神情肅穆地走上臺前,割破手指,將血滴入特制冰鑒。
據說冰鑒底部刻著「戊己中央土」符咒,象徵著第二年的風調雨順。冰彫麋鹿體內暗藏十二時辰蠟燭,融化速度象徵宗室氣運。
我作為宗室家眷伏跪在祭壇外。
只能遠遠看著沈慕泓的華服,和更遠處那一片明黃色的衣角。
突然之間,一聲巨嚮,前方嘩然。
冰彫麋鹿提前兩刻鐘融化,鹿角斷裂砸碎冰鑒。
議論聲從前至後傳來,像人聲的海浪,隔壁兩個稍年長的命婦在低語,我凝神細聽。
「大禍要來了。」
「今年王室宗親恐生異端。」
……
「肅靜!」傳話的太監聲音尖刻而嘹亮。
一聲一聲的傳遞中,眾人的聲音漸泯,歸於平靜。
緊接著宮門下鑰。
男賓女眷被請往兩個不同的行宮。
所有人必須經過仔細盤查才能出宮。
我跟著人群在宮巷中穿梭,在即將進入女眷休憩的宮門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隔壁宮殿的名字,浮月軒——
那是路貞町從前的寢宮。
14
女眷們熙熙攘攘地聚在宮殿的正廳裡。
三兩低低絮語,不安的氣氛濃厚。
「皇後娘娘到——」一聲通傳,眾人齊齊向門口方向行禮。
皇後娘娘拖著華美的長袍,迤邐過自動分開為她讓路的女眷。
行至我面前的時候,突然停下。
「娘娘讓你抬起頭來。」
皇後身邊的婢女出聲提醒。
我依言抬頭。
皇後生得端莊大氣,很雍容華貴的長相。
此時她一雙杏眼緊盯著我,微微吃驚的神情一閃而過。
「你就是恭親王新娶的側妃?」恭是沈慕泓的封號。
「回稟娘娘,正是妾身。」
「果真絕色。」
數月前的深夜,我偷偷去找灰袍女時,她也如此對我說。
彼時我正問她悉珺的靈魂在哪,她吹著手心和我說消失了。
「不過——」灰袍女話鋒一轉。
「我想到你會來找我,所以我留了她的一魂一魄。」
「你想要甚麼?」我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她的臉在燭火下光影迷離變幻,聲音幽幽如女鬼:「我有沒有說過,你這張臉,果真絕色。」
從小到大,我聽到過無數稱贊。
甚至最初我以商賈之女的身份嫁進王府,也是因為這張臉。
因為這張臉生,因為這張臉死。
人人都道我絕色,貪婪的、嫉妒的、占有的、緬懷的、憎惡的……無數各色各樣的目光曾在我身上猶疑。只有一道清淩淩看向我的本心——
但她只剩一魂一魄。
灰袍女說,皇宮內故去珍妃的宮裡有一盞結魄燈。只要我能想辦法搞到手,悉珺的一魂一魄便能在結魄燈中煉出自己的意識,思維言語與常人無異,魂魄須悉心呵護亦有痛覺,只是沒有軀殼。代價是事成後我要獻出自己的容貌。
我答應了她。
15
皇後安慰了一陣,稍作片刻便離席了。
宗室女眷們被逐一帶往偏殿,盤查身上是否有可疑物品。
看來今天祭壇的風波是有人故意為之,這無疑會在年輕帝王的心裡埋下懷疑的種子。
未被盤查的女眷們,在正殿落座休息。
我亦在其列。
「知嫿……對吧?」一道慈祥的聲音嚮起。
我疑惑地看向來者,一位極為面善的婦人。看起來很親和也很面熟。
她說:「悉珺常常和我提起你,她很喜歡你。」
我微微一震。
婦人是悉珺的母親。
16
盤查到我時,天色已晚。
但還有數名家眷等候。
這片行宮中,服侍的、送行的、引路的僕從來回穿梭,繁忙不停。
大約此事來得突如其來,引路的宮女將我請出偏殿,道一聲夫人慢走請莫告罪,便接著回去腳不著地地忙了。
我也樂得清閑,沿著牆根,放慢了腳步觀察。
一牆之隔是路貞町曾經的宮苑。
看樣子並沒有入住新的嬪妃,宮門緊閉且十分安靜,裡面應該沒有人。
這次事發突然,晚宴也取消了。
並沒有得到和皇上偶遇的機會。
看來只能下次了。
走著走著,被灌木遮擋的牆體突然有一片深色。
在傍晚的夜色中不甚引人註意,如果不是我貼著牆慢悠悠地走,肯定發現不了。
我回頭看看,沒人註意。
便躲入灌木後,細細觀察起來。
這片區域邊緣平直,只是顏色和周圍略有不同。
我用手指關節輕扣。
「咚,咚。」木頭的聲音。
——這是一道暗門。
連接著故去珍妃的寢宮。
17
我閃身走了進去。
天色向晚,珍妃宮中一片寂靜。
大門緊閉,但宮院中整潔幹淨,想來經常有人過來打掃。
院內空無一人。
先打探一下結魄燈在哪,日後有機會把它帶出去。我暗自思忖。
左右不過一刻鐘不到,速戰速決,應該不會有人發現。
我走向正殿,緩緩推開了門。
殿內沒有燭火,有些黑。
我向路貞町的牀榻走去,穿過層曡的帷幔。
我莫名打了個冷戰。
即便帷幔是柔媚的粉紅色,但這個地方看起來還是有些陰森森的。
畢竟是死過人的地方。
路貞町的牀頭,有淡淡幽光。
我壯著膽子走近——結魄燈。
原來擺在這麼顯而易見的地方。
突然。
「你是誰?」片寂靜和黑暗中,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剎那間,我渾身的血好像都湧到頭頂。
18
當沈宸軒走進珍妃行宮時,第一時間便發現正殿的門開著。
他不悅地眯了眯眼睛,身旁的大太監噤聲,向身後使了個眼神。
許是風吹的?
他緩步走近。
其餘人等留在門外——這位皇帝總是獨自緬懷逝去的愛妃。
牀榻方向的帷幔隨風浮動著,影影綽綽地映出一個女人的身形。
她似乎穿著貴眷的華服,鬼鬼祟祟的身影莫名眼熟。
「你是誰?」他問。
在這偌大的皇城,沒有人不知道珍妃的行宮絕對是一個禁地。
女人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倉皇轉身。
隔著重重帷幔,夜色朦朧。
八分也像了十分。
似是故人歸。
他突然想起她的身影像誰。
那年年少,貞兒也是如此鬼鬼祟祟地趴在府邸門口,眼看著侍衞打盹,便帶著自己與慕泓溜去集市瞎玩。待他登基為帝後,再也沒有過那麼純粹歡樂的時光。
他沖動地向她走去,周遭的風掀起紗幔。
「貞兒……你……」回來了。
三個字還卡在口中,他看清了牀榻邊女子的臉。
芙蓉出水,柳夭之姿,卻只與貞兒八分相像。
她不是她。
19
Ṱūⁿ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魂不附體。
回頭髮現對方一身明黃龍袍,瞬間知道來者是誰。
我心念急轉。
一是本來以為珍妃行宮空無一人,只是短暫來看一眼,不會被發現;二是,即便被太監宮女發現了還能托辭說不熟識路,找錯了地方,想必發現的也是負責行宮的僕從,他們害怕失責也不會為難;三是也是最關鍵的,我根本沒想過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碰見此行的目標啊!
本來進宮祭祀是為了觀察和找機會,誰知道一切這麼突如其來,祭祀中斷,家宴取消,我發現了密道,又在珍妃的宮裡被皇帝抓包。
我對這位九五之尊了解太少,而他又掌握著我的生殺大權,我不能冒險。
結魄燈在我視野的邊緣幽幽地發著光。
電光石火之間,我想到一ṭü³個絕佳的借口。
既不會因為了解得過少暴露我的身份,同時也不會浪費我與路貞町間的聯繫——
故去珍妃的寢宮暮色沉沉,一片寂靜,女人嬌媚的嗓音嚮:
「哥哥……」
我咬著牙開口。
悉珺的筆記上提到過,路貞町三人兒時關系便極好,她喚沈宸軒哥哥,沈慕泓慕泓。那麼大抵私底下的稱呼沒變。
冷面帝王的表情出現一瞬間的裂痕,「你說……甚麼?」
「陛下恕罪,臣妾只是聽到燈中人言。」
我盈盈拜倒,身段與路貞町一糢一樣。
沈宸軒沉默了片刻。
「她還說了甚麼?」
「她說,」我直起身子仰頭看他,一字一句,「這裡好冷清,我喜歡熱鬧。」
20
行宮盤查密不間斷,但因為檢查的細致入微,被查的又都是貴眷,故而進度極慢。所以當晚,許多未經盤查的女眷都只能留宿宮中。
包括我。
當然這只是一個借口。
此刻我正抱著結魄燈跪在皇帝的禦書房。
夜色如墨,燭火幢幢。
冷面帝王坐在高位單手持卷,偶爾瞥我一眼,「她可曾又說甚麼?」
我垂然靜默,「未曾。」
長燭燃了一半,燭淚汩汩。
沈宸軒好像終於看完了書,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就在我準備再回答一次「未曾」時,他突然問:「你是怎麼知道那道暗門的?」
「是珍妃娘娘告訴臣妾的。」
「你是說,你腦海裡的聲音?」
我垂眸,「是。」
「過來。」他喚我。
我柔順地走過去,他的目光不曾移開。
「替朕研墨。」
我恭敬地把結魄燈放置一旁。
拿起墨塊,翹起小指。
他的目光凝了一瞬,但甚麼都沒說。
燭聲嗶剝,紅袖添香。
當沈慕泓闖入禦書房時,看到的就是如此一幅景象。
21
禦書房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推搡聲越來越近。
「砰!」大門被推開。
沈慕泓腳步帶風般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告罪連連的太監侍衞。
屋內的情景讓他目眥欲裂,他看向我,眼神裡滿是痛苦,明明白白地寫著:「你都告訴他了?」
我看著他,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皇帝狐疑的目光打量我一瞬,轉而看向跪了一地的僕從,「你們先下去吧。」
於是一屋子人烏泱泱撤下,關了門。轉眼只剩我們三個。
一人落座,一人研墨,一人垂手而立。
得到我否定的答案後,沈慕泓冷靜不少。
大概是這次的確事發突然,看他便是抱著搶也要搶回去的決心沖進來的。畢竟堂堂皇帝夜留宗親女眷,本身也名不正言不順。
沈慕泓站定,冷冷打量著書案後的皇帝。
撩開下袍斷然跪地,「請陛下恕罪,臣弟憂妻心切,夜闖皇宮,請您責罰。」
說著責罰,語氣裡卻絲毫沒有愧疚之意。
「妻?」
帝王提筆的筆尖都穩如泰山,一氣呵成,「若朕沒記錯,你的結發妻子似乎剛剛過世?」
嚓。
我的墨塊歪出硯臺。
他看了我一眼,放下筆。
我便也放下墨塊,垂立在側。
皇帝打量著沈慕泓,指尖輕叩桌面。
屋內一時間寂靜無聲,只有指尖與沉香木桌面接觸時微弱的異嚮。
「恭親王。」皇帝開口。
「夜闖皇宮,你可知罪?」
「臣弟知罪。」
沈慕泓雖然跪著,但脊背挺得直直地望著皇帝,「但臣弟的側妃無罪,請陛下準其出宮。」
「宗親女眷,未經盤查,皆不得出宮。」
「怎麼偏偏恭親王的家眷如此特殊,經不得查嗎?」
「還是恭親王覺得朕的皇城銅牆鐵壁,護不好你的心上人呢?」
皇帝字字珠璣。
沈慕泓咬牙,「陛下的皇城自然固若金湯,只是皇城太大,人心太多。臣弟的心上人只有一個,不若陛下般雨露均沾,自然憂慮過重。」
身邊的男人沉默,隱忍的怒意勃發。
冷笑一聲開口:「恭親王言下之意是朕沒有照顧好珍妃嗎?」
「臣弟不敢。」
說著不敢,但眼神冷硬,明明是另一個意思。
兩個男人隔著書桌相望,都從對方的眼神裡讀出恨意。
只不過一個以為逝去的女人魂魄會說話,另一個以為她回來了。
空氣裡仿佛都是硝煙。
「恭親王,夜闖皇宮,以下犯上。」
皇帝語氣沉沉地數落著沈慕泓的罪狀,仿佛想要讓他記清楚君臣之別。
「念你平定北疆有功,自去軍營領 100 軍棍。」
「帶著你的側妃,走吧。」
被黑著臉的沈慕泓拉著走出禦書房時,我念念不忘結魄燈。
但只能回頭不舍地望了一眼。
坐在書桌後的冷臉帝王,看著面前兩人攜手離開,攥緊的拳頭緩緩放開。
將一切都盡收眼底。
22
沈慕泓當晚便去軍營受罰。
我以為能看到一個皮開肉綻的血人回來,但他仿佛只有點皮外傷。
後背一片瘀青,但比我想象的要輕很多。
我忘了,軍營裡他的熟人很多。
此時此刻他趴在牀上,我為他上藥。
他一邊被我蘸著膏體輕揉著傷處,一邊詢問我和皇帝相處的細節。
我如實回答。
只是將遇見皇帝的地點改成了盤查行宮之外,珍妃寢宮門口。我被帶到禦書房的真實情況,只有皇帝和親信三兩人清楚。我篤定沈慕泓沒有機會知道全貌,於是真假半摻地和他說是盤查離宮時偶然相遇,他並未生疑。
「貞兒。」他爬起身,「他想像當年那樣。」
我並不知道當年發生了甚麼事。
「當年……」
沈慕泓截斷了我想要打探的話:「我絕不會讓你再成為棋子。」
棋子……嗎?
棋子也好,替身也罷。
只要你能痛不欲生地死掉。
我裝作記憶未恢複完全的樣子,緊緊地,反手回抱住他。
23
傳我入宮的詔書是在三天後下的。
但卻是皇後懿旨。
來傳召的太監笑意盈盈,「側妃娘娘,即刻更衣隨奴才走吧。」
我起身欲接旨,卻被沈慕泓攔住。
他睜眼扒瞎,朗聲道:「煩請公公回稟皇後娘娘,賤內今日身子不爽利,實在愧對厚恩,改日我定親自帶她去宮中謝罪。」
太監看著面色紅潤的我,臉色黑了下來。
一連半月,傳召數次。
沈慕泓均以各種理由回絕了。
一時間朝堂上流言蜚語四起,本來沈慕泓北疆大捷歸來已經有功高蓋主之嫌。如今光明正大地拒絕皇後召見,更是明擺著打皇家的臉。
彈劾的折子如雪花般奉上。
夜裡,沈慕泓躺在我身邊。
他輕輕撫摸著我的臉,滿是不忍,「貞兒,現在我還不能做得太過,你且忍一忍。」
一個糢糊的念頭在腦子裡炸開。
我驚詫地看著他,「你……」
「貞兒。」他攬著我,語氣決絕。
「不論你這次說甚麼,我都不會再聽你的了。」
「我要我們永遠在一起。」
又一封傳召儀仗龐大地送進王府。
這一次我應召入宮。
24
果然皇後傳召只是個幌子。
這領頭的太監,分明是往禦書房方向領的。
我被帶到禦書房門口時,門外正站著個一身嫩粉宮裝的嬪妃。
「答應莫告罪,禦書房嬪妃不得擅入,這是規矩。」
「陛下就算公務繁忙不見人,公公至少把這盅蓮子湯代我送進去吧?」
走近時,恰巧聽見女子軟聲軟氣地央求。
我向她行了個禮。
「側妃娘娘。」掌事太監自然知道我是陛下召來的。
只是此時若直接將我引進去,免不了要費一番口舌。
面上微微露出了窘迫。
「讓她進來。」門內下令人威嚴。
掌事太監的目光在我和粉裝嬪妃的臉上流轉一下,伏低了身子向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隔壁女人的面色不佳,但終究未敢多說一句。
我進門時聽見掌事太監低聲安慰她:「娘娘也知道,陛下近日心緒不佳……」
「她就能讓陛下佳了……」
我跨入禦書房。
門在我身後由侍從緩緩合上,聲音漸不可聞。
和上次一樣,這次書房內依舊只有沈宸軒一人。
他低眉斂目地坐在寬大的書案後,不知寫著甚麼。
四下瞄了一眼,沒有結魄燈。
沒有結魄燈?
我出身商賈,日常也並無拘束,因而他出聲讓我過去時,我才後知後覺地想到我似乎沒有行禮。
「研墨。」
又是研墨。
他並未抬頭,聲音清冷。
我依言開始手腕畫圈,心裡卻忍不住嘀咕。
瞞天過海地把我召進宮來,就為了讓我給你研墨的嗎?
唰。唰。唰。
屋內只有安靜的研墨聲。
粉衣女子倒是說對了一件事,他確實公務繁忙。
一連兩個時辰,連個眼神都沒給我。
日光透過窗欞灑在墨色地磚上的剪影逐漸拉長。
他寫下最後一個字,擱筆。
見他如此,我便停了研墨,垂手而立。
他看著我。
和沈慕泓那般明顯一見鐘情的眼神不同,這雙眼睛平靜、深沉、飽含威壓,讓我懷疑我的小心思已經被他一眼看破,又讓我猶豫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愛路貞町。
「你叫甚麼名字?」他問。
「臣妾知嫿。」
「知嫿……」他沉吟著,骨架修長的手端起我研好卻未用盡的墨汁。
夕陽的光映在他身上,他高舉硯臺,將墨汁盡數灑在我的裙擺,「殿前失儀,髒污裙袍,今日留宿宮中謝罪吧。」
我瞠目結舌。
25
「陛下,前司都指揮使陸守琛求見。」
門外掌事太監詢問。
「宣。」
沈宸軒表情淡淡地放下手中的硯臺。
當這位前司都指揮使陸守琛跨入禦書房時,我還沒從震驚當中回過神。但顯然他比我更為震驚,低頭行禮後沒敢把頭抬起來過。
「去後面。」他示意了一下。
我拽著髒污的裙擺後撤,向屏風走去。
人都看見了,再讓我去屏風後邊。
你可真有意思。
屏風後連著另一間屋子。
看樣子是皇帝的休憩寢殿,只有不多的擺設和一張碩大的龍牀,牀頭懸掛著一柄寶劍。我環顧四周,這也沒有個坐的地方。我可站了一下午。
於是顫顫巍巍地,我坐上了龍牀。
這可是你讓我過來的。
我規規矩矩地坐在牀沿,荒謬地覺得自己像一名等待夫君揭蓋頭的新娘。
於是我稍微放松了姿勢。
皇帝和陸守琛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西華門的崗哨,換了幾成?」
「回稟陛下,原西華門戍衞三百人已調往神武門輪值。新調入的五百禁軍皆選自北衙舊部,弓弩手占三成,領隊的是……」
我揉著酸痛的手腕,昏昏欲睡。
月掛枝頭。
指揮使領了新命離開禦書房時,屋外夜色漸濃。
沈宸軒撐在桌子上,單手指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不知在想甚麼。
片刻後,他起身向內室走去。
內室中還未燃燈燭。
只有月光和禦書房透進的燭光微微照亮。
一片寂靜中,牀上的女人斜倚在牀鋪上,呼吸均勻。
沈宸軒腳步一頓。
「唰。」劍鋒出鞘的聲音嚮起。
牀頭的寶劍被取下,此刻正握在沈宸軒手中。
他握著劍,出手如電。
三尺長劍泛著寒光迅疾地朝女人脖頸間揮去。
幾縷發絲垂落。
劍尖隔著女人細嫩的脖頸只剩一寸,堪堪定住。
龍牀上的女人仍睡得香甜,夜色如水般灑在她不曾有一絲瑕疵的肌膚上,她連眉頭都沒有皺起半分。
看來是真睡了。
沈宸軒收劍回鞘。
頓覺荒唐。
不知這個為你做的局,你聽見了幾分。
26
我醒來時,夜色如墨。
目之所及是明黃色的帳頂。
好陌生。
待我想起我在甚麼地方時,一股寒意漫上指尖,我猛地坐起來。
身上的被子滑落。
我竟端端正正躺在龍牀上!
驚恐地看向身側。
空的。
還好還好。
我上上下下地摸索著。
外袍——
沒了!
釵環——
沒了!
我光著腳踩在地上——
鞋也沒了!
禦書房燭火通明。
我靜悄悄地繞過屏風走過去,沈宸軒正在一旁的軟榻上凝神看書。
見我出來,他放下書朝我看來,未置一詞。
我捏著手指,本來羞愧的心更加羞愧。
「睡得可好?」沈宸軒問。
自然得仿佛我本來就應該在這睡覺一般。
「不好不好。」
「朕看你睡得倒是很好。」
……
我無從反駁。
我是睡得好得很,被人脫了鞋子、剝了外袍、卸了釵環,都渾然不覺。
「是宮女服侍的,弄髒的朝服送去洗了。」他淡淡道。
他在給我解釋嗎?我訝然。
「新送的衣服在牀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只著中衣的我,「恭親王側妃這般糢樣Ṭũ⁰,倒真的是禦前失儀了。」
我穿著中衣、光著腳、散著頭髮站在皇帝的寢殿,不像來覲見的命婦,活脫脫像來侍寢的寵妃。
「臣妾……」告罪的話還未說出口,被他打斷。
「罷了,你回去接著睡吧。」
沈宸軒在女人回頭的瞬間抬眼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小心翼翼轉身走回寢殿的樣子,烏發如墨白衣勝雪,像極了他心中那個滾燙的名字的主人。
我躺回龍牀,心髒怦怦作嚮。
這誰能睡得著?
27
翌日清晨。
宮女為我梳洗的時候,我麻木地想,一定是這皇上的寢殿中有甚麼詭祕的安神之物,否則我怎麼可能那麼快地又沉沉睡去!
我是帶著封誥命的懿旨回的王府。
宣旨的太監喜氣洋洋,訴說我恭肅婉約、淑賢聰慧,皇後多麼多麼喜歡我,多麼多麼與我一見如故,於是當即認我作義妹,加封二品誥命。
誰能知道,我只匆匆見過皇後一面。
當天,送禮的賓客便要踏破了王府的門檻。
一位是平定北疆的將軍兼親王,一位是皇後娘娘另眼相待的義妹加誥命夫人。恭親王府當今可謂是如日中天。
滿堂賓客中,我遙遙望見悉珺的母親陳夫人。
「夫人,一切可準備好了嗎?」
「知嫿,你放心,將軍府定當鼎力相助。」
她用力握住我的手。
28
有了「義妹」這層身份後,我被召進宮得更頻繁了。
但左右不過在書房伺候筆墨,陪聊、陪逛,還陪著皇上吃了兩頓飯。
要說有甚麼特別的,便是那日我在整理畫卷時,翻出一幅美人圖,但我一眼便看出——那不是路貞町,是我。是今年初夏,沈慕泓帶我在皇城外的曲江湖避暑時,在畫舫憑欄的我。
我悄無聲息地將畫卷了回去。
沈慕泓也愈加忙碌。
29
王府的賓客一直絡繹不絕,但最近似乎格外多。
白天和夜晚,都多得很。
人多眼雜。
王爺書房的黑甲鐵衞也增了一倍。
我端著新做的馬蹄羹輕輕叩嚮了門,門內的議論聲頓時消失。
王爺親自開了門,他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說這般辛苦做甚麼。收了羹,卻並未像往常一樣邀我進書房。
我於是識趣地離開。
夜裡。
沈慕泓擁我坐在他書房的案頭。
他撫摸著我散開的頭髮,「貞兒,你還記得和我私奔的那天嗎?你穿著嫁衣的樣子真美,我會永遠記得。」
「抱歉慕泓,好多事情我都還沒記起來。」
「沒事的貞兒,這樣就好。你一直這樣也很好。」
他將頭埋在我的頸間,低聲呢喃。
「我愛的是你,無論甚麼樣子的你。」
我心頭漫過嘲諷。
你愛她,但你卻不知道你面前的人不是她。
若你知道了你的貞兒枯骨仍孤單地埋在地下,你會不會抓狂?
皇帝。
他愛貞兒嗎?
我摸不準他的態度,他似乎愛,但又說不出地違和。
「慕泓。」我沉吟著開口,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皇上既不知我身份,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傳召我呢?」
「他未必不知。」沈慕泓開口。
我心下一驚。
習慣、姿勢、字跡、記憶。
是我故意露出的破綻被皇上發現了嗎?
我想起他在珍妃行宮緬懷的樣子。
但看沈慕泓的語氣,又似乎不是我想的那樣。
見我沉默,沈慕泓抱緊了我。
像是在安慰,又像是承諾。
說出的話卻印證了我的猜測,讓人悚然一驚——
「貞兒,別害怕。」
「這一次,做我的皇後吧。」
30
這日照常我又被召進宮。
引路的太監卻沒有把我往禦書房的方向領,來太多次,我都記路了。
「夫人,今日去禦花園的聽雨軒。」
轉眼,盛夏便要結束了。
禦花園中依舊繁茂,但不見幾朵花的影子。
偶爾有宮女、太監捧著花草和工具來來回回。
在又過一個轉角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粉色身影,上次禦書房門口的嬪妃。
「蓮答應。」我身前的太監行禮。
我跟著行。
未作停留,我們便要繼續走。
「慢著。」粉衣女子突然道。
?
這是做甚麼?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夫人。」她喚我,「夫人的嘴角有些幹了,不介意的話,用臣妾的凝肌霜潤一潤吧。」
她拿出一個瓷瓶,作勢要替我擦。
莫名的不安讓我後退。
一個霜怎麼裝在瓶子裡?
我還沒退兩步,粉衣答應便冷了臉,「姐姐這般美麗的臉——」
「就應該全都毀掉!」
她將瓷瓶中的液體盡數向我的臉潑來。
身後一雙手猛地將我向後拉去,我跌在一個胸膛裡。
沈宸軒一手護住我,一手的廣袖擋住我的臉。
因而那液體一半落在他袖子上,一半落在我的外袍上。
頓時腐蝕出若幹空洞。
我瞳孔一縮。
粉衣女子已經被擒拿。
沈宸軒慍怒地賜了她整個家族的死罪。
粉衣女瘋狂地嘶吼:「妾身,妾身只有一人哈哈哈哈哈,沒啦。沒了陛下甚麼都沒啦。她是妖怪,她是死而複生的妖怪哈哈哈哈哈。」
粉衣女被人拖遠了。
她那句死而複生的妖怪還回蕩在我耳邊。
我不能讓皇帝以為我是路貞町。
我不能讓他把我當作替身愛上我。
這一刻,我猛然間想清楚。
如果走這條路殺死沈慕泓,我的命運不會比粉衣女子好。無論皇帝是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複活」的珍妃,我都要和他坦白,自己不是。
沈慕泓要謀反,這是我最大的底牌。
告密、合作,然後拿到報酬。
離開這個漩渦。
這是最好的選擇。
31
禦書房後的寢殿裡,宮女服侍我穿衣。
我不由得感慨,進了皇宮,我總保不住我的外袍。
這簡直就像是一個甚麼魔咒。
只是這次她給我穿的衣服好像和親王側妃的規格不同。
這織錦雲紋和緞面,簡直像是。
貴妃的服飾。
沈宸軒走進寢殿時,知嫿剛梳妝好。
背對著他露出一半側臉,穿著貞兒從前最愛的衣服,梳著貞兒從前的發髻。
沈宸軒的心狠狠一顫。
面前的女子徐徐轉身,珠光寶氣,華冠麗服,襯得本就不俗的臉更為明豔動人。
那一雙極清亮的眸子簡直……簡直一糢一樣。
龍涎香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剛轉身,沒等反應,便被擁入一個極堅實的懷抱當中。
這個總是清冷、玩味看著她的帝王,此刻緊緊地擁著她,聲音顫抖又低沉。
他說:
「不管你是誰,留在朕身邊。」
門外,掌事太監稟報:
「陛下。」
「恭親王求見。」
32
皇帝與沈慕泓在禦書房見面時。
我正躲在屏風後。
於是他們的談話字字句句傳來。
最開始,還在正常聊著國事。
直到皇帝突然扯偏了主題——
「恭親王的側妃很是貌美,和三妹很像。」
「陛下到底想對臣弟的愛妻做甚麼?」
「你的愛妻不是已經下葬了嗎?」
「陛下應當知道臣弟所指。」
「朕不知。」
兩人針鋒相對。
「當年,」沈慕泓突然說,「你為了繼位,娶了楊之青做正妻。」
楊之青,當今皇後。
我暗自思忖,當年,難道他們要說到路貞町的事了?
原來,當年皇帝並未立太子,沈宸軒與沈慕泓都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兩人之間也暗潮洶湧。路貞町夾在其中,愈發痛苦,兩個都是她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無論誰受傷都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直到那天,沈慕泓和她表白,並承諾只要她嫁給他,他便退出爭儲。
路貞町答應了。
婚期定在三月後。
但太遲了。
這三個月裡,沈宸軒火速娶了楊丞相的嫡女,瓜分大半朝堂勢力,籠絡朝臣,成了儲君的唯一人選。再然後,他以雷霆手腕脅迫路大人改婚約,將路貞町作為側妃,娶入府中。
沈宸軒繼位。
路貞町成了以美貌聞名的寵妃珍妃。
沈慕泓想過謀反。
路貞町苦苦哀求他,不要讓京城硝煙彌漫。
再後來,她死了。
「若非你,貞兒根本不會如此早便香消玉殞。」沈慕泓氣得聲音都在顫抖。
「若非你,貞兒本該是我的正妻,貴為當朝皇後!」皇帝怒極,快步走到沈慕泓身邊,接著道,「沈慕泓,我們三人一同長大,你應當知道,貞兒心悅於我。」
「那又如何,你喜歡她嗎?你別忘了,是她自己答應嫁給我的!」
「你也別忘了,」皇帝寸步不讓,「是她自己答應跟我走的。」
沈慕泓久久地沉默。
貞兒是喜歡沈宸軒的,他知道。所以他才會在她答應嫁給他時那麼高興,所以他才會在她要成為側妃時,拉她私奔。
但她還是愛沈宸軒。
於是她在沈宸軒追上他們的車輦挽回時猶豫了、後悔了、回去了。
只是求他,不要對親哥哥刀戈相向。
這一次,換沈慕泓答應了她。
「往事如煙。」沈慕泓聲音幹澀,「臣弟只想接回側妃,從此不參與朝堂紛爭。」
「側妃?」皇帝的腳步聲逐漸靠近,一字一句。
「還是,貞兒呢?」
我的指尖驟然縮起。
「砰。」皇帝一掌掀翻了屏風。
於是穿著貴妃制服的我,明明白白地暴露在二人眼前。
33
沈慕泓走後。
皇帝回身望著我。
偌大的禦書房裡只有我們二人,和一扇倒地摔裂的紅木金漆雲母屏風。
我也看著他。
一切覺得違和的地方終於有了解釋。
「陛下當真是好計謀。」我的聲音如同來自深海。
沈宸軒微微睜大了眼。
近日來的樁樁件件在我眼前浮現,從夏至祭祀到行宮相遇,從留宿皇宮到坦白移魂。那麼多想不明白的地方,終於在心裡逐漸清晰,有了答案。
為甚麼夏至祭祀女眷盤查的行宮會在珍妃行宮旁邊?為甚麼要讓我聽到他和陸守琛的宮城規劃?為甚麼要封我誥命,為甚麼絡繹如雲的賓客湧入王府?為甚麼美人圖中有我的樣子?他早就知道我!我本就是棋子的一部分。
為甚麼偏偏今日將我作珍妃的打扮?
因為今日沈慕泓會來。
他要添最後一把柴。
他明知道我不是路貞町,仍三番兩次地召我進宮。
他一直甚麼都知道。
甚至沈慕泓的謀反,他也知道。
因為這本身就是他一手做的局,這個局可能從夏至祭地麋鹿冰彫提前融化時,就開始了。那個沒找到的兇手,最後會指向恭親王府,成為一切罪責的開端。
北疆已定,陳悉珺已死。
他要沈慕泓功高蓋主,他要沈慕泓彈劾纏身,他要沈慕泓因為搶奪「複活的路貞町」而發狂,再次謀反。
然後他,名正言順地平定。
除掉這個存在威脅帝位可能性的危險。
「夏至祭祀的罪人終究會追查到恭親王府吧?」我問。
我盯著沈宸軒沉靜的雙眼,苦笑,「我呢?」
「我的罪名是甚麼呢?」
「刺殺皇後。」沈宸軒開口。
果然。
自古帝王家,哪來的傾心一人斷江山。
當年的路貞町一個真身都沒做到,我一個替身。
他或許愛吧,可絕不是只愛。
「但朕已經不打算這麼做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
「一開始,我以為你是恭親王故意安排的細作,我只是打算將計就計。但慢慢地,我發現,你似乎比我更想要殺了他。」沈宸軒徐徐開口。
我思忖著他的話,他也有不清楚的事。
也許……還有機會。
我直直跪下。
「南城門,蘇平,精兵 1000 人。」
「安海橋,吳成旭,精兵 500 人。」
「陳倉道,安更庭,精兵 1200 人。」
「……」
沈宸軒最初疑惑,但在聽清我在背甚麼時,面色愈發深沉。
恭親王的書房任我出沒,所以我早就偷偷看了他策反逼宮的密信和布防圖。
也許沈宸軒甚麼都知道,但沈慕泓最核心的逼宮計劃,他一定不知道。能參與的都是死士。皇帝能做的只是做好準備,而我能讓他兵不血刃。
「臣妾願助陛下伏誅恭親王沈慕泓,只求陛下不要牽連王府舊人,保住王府。」
我俯身拜跪。
「知嫿。」他念我的名字,「你想回去做側王妃?」
我伏地而跪,額頭枕在交曡的手掌上,聽見他的腳步聲逼近,將碎裂屏風的一角踢得更遠。
他蹲下身,單手抬起我的臉。
聲音危險又平靜:
「朕若是不肯呢?」
34
恭親王沈慕泓謀反的那天,是重陽節。
太和殿前的闊地上,擺滿了一盆接一盆的菊花。
恍若花海。
沉悶的鼓聲自城牆外滾滾而來,震得屋瓦微顫。
像是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所有人的心髒。
交戰起得快也落得很快。
紫禁城外提前對癥布下的反制兵力,像一柄利刃切斷所有陳珂。
太和殿前喊殺聲四起,金吾衞與叛軍交錯廝殺,刀劍相擊的聲音撕裂了天色。
然後慢慢地……歸於平靜……
只剩一地血肉與殘花。
然後成百上千的宮人飛速上前,摩肩接踵,腳步紛亂。
屍體、兵器、花盆、殘肢,依次搬離。
灑水、漿洗、刷地、擦拭,帶著血污的水汩汩流入皇城的排水渠。
地面由紅轉白,流露出石磚本來的樣子。
成百上千統一制服的宮女忙中有序。
粉的、黃的、白色的菊花鱗次櫛比地擺在太和殿前。
又是一片宏大勝景,歌舞太平。
空氣中菊花略苦的香氣彌漫,連血腥味都沒留下。
仿佛甚麼都沒發生過。
35
穿著寬大兜袍的女人在禦前侍衞的帶領下進入天牢。
繞過一層又一層守衞,來到了一座牢房面前。
獄中的男人身姿挺拔,聽到聲音轉過頭來。
「貞兒?」沈慕泓的聲音又驚又喜。
「你來這裡做甚麼?」
「沒想到臨死前還能看到你。」
「我有沒有連累你?」
「對不起……我沒能成功,不能讓你做我的皇後了。」
他沖到監獄的欄桿前,握著女人的手,炙熱的呼吸灑在上面。
神情懊悔。
他看向帶女人來的獨屬於禦前的金甲鐵衞,滿是厭惡,眼神又轉向無奈,「至少,他待你還是好的。」
「貞兒,忘了我吧,這一次好好活下去,不要難……」
沈慕泓的聲音突然頓住了。
他突然發現他深情握住手的女人眼中沒有淚,也沒有難過。
只有一抹雪亮的恨意。
在黑夜中像一柄出鞘的鋼刀。
面前的女人抽回自己的手,站在一個安全距離。
她將兜帽甩到身後,露出如畫的一張臉,聲音輕巧又親暱,喊的卻不是他想聽的慕泓——
「王爺,我是知嫿啊。」
女子說。
沈慕泓如遭雷劈。
往事紛亂又迅疾如風,他想明白了沈宸軒的局,想明白了他自己的下場,卻獨獨沒想明白用兵如神又縝密無缺的策劃為甚麼會被絕地反擊,至少——沈宸軒也該損失得更多。
現在,他終於知道那個洩密的人是誰。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的人,他為之開始這場密謀的人Ṭúₗ,他甘願為她失去生命的人。
原來這一切,從頭開始就是假的嗎?
沈慕泓怒急攻心,一口腥甜猛地湧上喉間。
「你這毒婦……當初就不該娶你……」
「王爺,難道你以為,回到當初,我會願意嫁給你嗎?」我回道。
我看著這張我曾經朝思暮想的臉。
在囚欄後,狀若瘋癲。
鮮血從他的口齒間流出,滴滴答答落在衣服上。
他的目光充滿怨毒。
可笑的是,我還記得他讓我獻出生命為他愛的女人時,他說的話。
他說:
「本來將你娶回來,是想好好待你的。畢竟你和她真的很像。」
他說:
「就讓貞兒代替你活完後半生吧,我們會再生一個我們的孩子。」
恍然不覺他已經和正要拿走另外兩條生命。
我的孩子,和我的命。
「王爺,被所愛欺騙的感覺好嗎?」
——就如同你欺騙我。
「王爺,要死掉的感覺好嗎?」
——就如同抓不住希望的我。
「王爺,親信死在身邊的感覺好嗎?」
——就如同為我只剩一魂一魄的悉珺。
每說一句,他的眼神便更加怨毒一分。
他猛地從囚欄的縫隙中伸出手想要抓住我,但卻碰不到一片衣角。
於是他顫抖的手握成拳頭,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擊打在囚欄上。
憤恨之情讓他渾身顫抖,看起來恨不得把我吃掉。
「王爺,不夠,還不夠呀。」
「我移魂的痛,你還沒有體會,我喪子的痛,你還沒有體會。」
「我強忍惡心睡在仇人身邊的痛你還沒有體會。」
「所以,好好享受我給你準備的禮物吧。」
我示意身邊的侍衞開門灌藥,這是我費心求來的痛徹五髒六腑,卻不會危及生命的藥。
我看著沈慕泓一向沉穩的臉出現一剎那驚慌。
然後在一眾侍衞的強迫下被灌進了藥,痛得踡縮身體,來回翻滾。
——就如同我曾經痛過的那樣。
「王爺,好好享受你臨死前的時光吧。」
「我們會再見的。」
36
沈慕泓午門斬首那天,無人為他送行。
他面如冠玉的臉滿是髒污,頭髮蓬松而雜亂。
嘴唇翕動,依稀能聽到幾個位元組:「讓我死……讓我……死……」
「貞兒……貞兒……我要去見你了。」
片刻,他又怨毒地低吟:「知嫿……賤婦,你和沈宸軒都不得好死……」
時辰已到。
曾經的天潢貴胄人頭落地。
午夜,夜色濃重如墨。
一雙素手,將一盞幽藍的燈。
輕輕地放在了沈慕泓死去的地方。
37
「你真的能救我的女兒?」
陳老婦人淚流滿面,看向面前的灰袍巫女。
我握住她的手,放心吧,伯母,交給我。
第一次在皇宮見到陳老夫人,她和我ẗṻₜ說,悉珺很喜歡我,常常提起我。
她還和我說,他們夫婦舍不得僅剩的女兒就這麼離去。
於是遍尋祕法,想要保存女兒屍身完整。
真的找到了,但只適用於靈魂被抽走沒有病痛的身體。
恰好,悉珺就是那個。
成功的同時,二老也敏銳地發現悉珺死得不同尋常。
於是有了和我的接觸。
也正是那時,我改變了我的計劃。
我不要悉珺的靈魂如鬼火般活在結魄燈裡。
我要她活在自己的身體裡,和我一起。
我來填補她缺失的那部分魂魄。
這間密室裡,只剩下我和灰袍女,還有悉珺完整無缺的身體。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灰袍女問,「移魂的過程可是很痛苦的,畢竟那不是你的身體。」
我在心底冷笑,我不是已經經历過了嗎?
「你不是也準備經历嗎?為了值得的東西,就值得。」我回。
我會和悉珺的一魂一魄,回到她的身體。
而灰袍女會進入我的身體, 達成我獻出容貌的約定。
這個傾國傾城、貌美如花,18 歲嫁入王府、20 歲害死丈夫、年輕美麗的身體。
送給你了。
我看向灰袍女。
好好享受她。
儀式結束後。
兩具身體孱弱地從地上爬起。
那個灰色袍子下的軀體了無聲息。
我看著視線裡自己的手,白皙修長, 保養得極好。
這是悉珺的手。
從此以後, 也是我的手。
我送「知嫿」向外走,問她悉珺何時會在這具身體中醒來。
她說:「她只剩一魂一魄,能力有限,她每日在亥時至辰時會強制休養十二個時辰,其他時間與常人無異。你們可以自己商量身體的控制權。」
「好的。」我笑道。
我們也已走到了門口,我送她出門。我看著「知嫿」和我道別說再也不見,看著她被兩名黑衣人捉住上了馬車, 看著馬車遙遙地向皇宮的方向奔去。
車輪滾滾聲和熟悉壓抑的嗚咽聲中。
我看著矗立的高高的宮牆。
皇帝,願你能召回路貞町的魂。
38
「若是,朕不肯呢?」
那天,皇上在沈慕泓走後對我說。
我意識到入了局的我逃不掉了。
這個年輕的帝王,這世界的一切都是他的。
他得到了天下, 還想要路貞町。
路貞町死了, 他還想要下一個。
他想要的,他不擇手段也要得到, 更何況是一個他已經感興趣的女人。
我短暫地遲疑後,起身開口:
「陛下, 若臣妾能為你找回真正的路貞町呢?」
我只和他要了兩樣東西, 結魄燈、恭親王府。
代價是一個能承載路貞町的容器。
39
京城人皆傳恭親王沈慕泓謀朝篡位的膽大妄為,紅顏禍水側妃知嫿的助紂為虐, 和假死報信恭親王妃陳悉珺的大義滅親。
陳悉珺獲封一品誥命。
享親王俸祿。
當然也住著親王的宅子。
送禮的人再一次踏破了門檻。
只是這一次,是為了王妃。
「悉珺,你出來應付嘛,我好累。」我在身體裡對著悉珺撒嬌。
「明明說好一人一半呢,偏你不講理。」悉珺無奈地笑道。
雖然責怪,但還是接過了身體主導權。
外人只覺得面前的王妃愣了一瞬,又瞬間笑得如沐春風。
悉珺邊接待賓客,邊安排事宜,忙得分毫不亂。
我在身體裡絲毫不覺得自己添亂地幹擾她:「悉珺悉珺,你聽沒聽說過人生的至高成就是甚麼?」
「是甚麼?」
「升官、發財——死老公。」
端重持穆的王妃當眾嗆了口水。
悉珺揮揮手屏退前來關心的人, 在身體裡回我:「就愛亂說。」
「我才沒有,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嘛?」
「不是。」
「悉珺。」
「嗯?」
「那你開不開心?」
悉珺忙著闔府的事宜, 這個屬於她自己的府邸。
可以平靜、快樂、無事地等待老去。
素手拈起一片落在桌子上的竹葉, 向一旁拋去。
竹葉悠悠落地。
就在我以為不會得到回答的時候。
她輕輕地說:
「知嫿, 我很開ťú¹心。」
【全文完】
番外
亥時一刻。
悉珺已在我的身體裡沉沉睡去。
我向王府地下走去, 走向那個曾經差點殺死我的祭壇。
祭壇中心, 一團藍色的火幽幽地在結魄燈中燃燒著。
——這是沈慕泓的魂魄。
我說過, 我要他日日夜夜錐心刻骨。
「知嫿, 你這個賤婦。又要來折磨我嗎?」他的罵聲傳來。
我蹲下來看他。
小小的一團,隱約能在火中看到沈慕泓的臉。
我拿起旁邊的瓷瓶。
「聽說你死之前的願望是能與路貞町在地府相見?」
瓷瓶中裝著的是當初粉衣答應潑我的液體, 我滴了一滴。
落在藍火上竟燃燒出刺刺啦啦的聲音。
「可惜你去不了地府。」我繼續說。
「啊啊啊——」
沈慕泓面目猙獰, 痛得聲音都斷斷續續。
整團火燄時亮時滅,看起來痛苦極了。
灰袍女說魂魄有痛覺,要好生呵護。
還好這裡面現在住著的不是悉珺。
魂魄傷害,那該有多痛呀。
「灰袍女和我的身體都交給了皇帝。」
我又灑了一滴。
藍色火燄急速翕動著, 好像下一秒就要熄滅。
「你說沈宸軒會不會召回來路貞町呢?」
火燄淡淡的,映出沈慕泓哭號的臉。
這次我等得久了些。
等他從痛苦中緩緩爬出來。
等他找回自己的聲音。
等他求我。
「知嫿,求求你。我錯了。」
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於是我準備好我想了一千遍的場景。
「慕泓。」我想象著我撫摸著他的臉。
用曾經他對我說的話回擊。
慕泓。
你知道嗎。
嫁給你時。
我是想好好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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