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嫁了一個端方清正的君子。
他給通房丫鬟賜名雞毫、鴨毫,以示自己敬重妻子,不耽於女色。
每次通房侍寢,小姐都會端去避子湯,親眼看著她們喝下。
她說,這叫正室風範,對付小三就該用這種手段。
後來,雞毫水銀中毒而死,鴨毫不敬主母被發賣了。
於是,小姐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
1
跟著小姐去送避子湯時,裡頭還沒結束。
我們一行人在寢閣外聽牆角。
等聲息漸弱,時候差不多了,我推門進去。
屏風後,雞毫披著外衫,跪在地上伺候男人穿鞋。
榻上坐著的男子,正是小姐的夫君,謝家大公子,謝如松。
他仰著頭,眼角餘光落在雞毫身上,滿眼的嫌惡。
抬頭見妻子進門,瞬間又舒展眉目:「夫人早。」
小姐施施然上前,滿臉的嬌羞:「給夫君請安。」
二人打過照面,謝如松穿戴齊整,出了門。
雞毫依舊跪著,等著吳嬤嬤將一整碗漆黑的湯汁端上去,看著她喝完。
隨後,她磕頭,謝過夫人賜藥。
小姐隨意擺擺手:「行了,去幹活吧。」
她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低眉順眼,卑微至極。
我靜靜看著,心口像堵了一塊石頭。
雞毫已經口舌生瘡,結膜充血。
是慢性汞中毒的癥狀。
這個時代並沒有所謂的避子藥。
一碗又一碗的湯藥裡,是水銀和砒霜。
從前看宮鬥劇以為紅花是避孕打胎的萬能藥,可事實上古人哪來的靈藥。何況在這個時代,紅花是稀罕藥材,哪裡會給下人喝。
我遲疑了片刻,委婉地勸小姐:「避子湯傷身,雞毫身子已經不大好了。」
她毫不在意:「那不然呢?一個通房而已,難不成還要為她委屈了夫君?」
「以色侍人就是賤,她既選擇了這條路,甚麼下場都是她咎由自取。」
我唯有沉默。
明明她與我來自同一個地方,卻與這個時代出奇的契合。
有時甚至比他人更加熱衷維護這裡的等級尊卑。
作為她的婢女,所幸我從一開始就隱藏了自己的來历。
2
小姐之名為韓兆蕓,內閣大學士之女。
與謝如松門當戶對,名字也登對。
二人自成婚以來感情極好。
一個睡丫鬟,一個灌藥,配合得很默契。
原先謝大公子身邊還有幾個更貌美的通房,小姐進門後不喜,全發賣了。
他知道後,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樣也好,我也不喜妖嬈的女子。」
後來,因族中長輩頗有微詞,為免落下善妒的名聲,韓兆蕓便做主,又選了兩個相貌平平的丫頭。
開臉當天,謝如松親自賜名:雞毫和鴨毫。
表示他雖然收下了這兩個丫頭,但於他眼中她們與物件兒無異。
此舉一出,人人贊他敬重妻子,不耽於女色,是一等一的好男人。
韓兆蕓也成了京中命婦豔羨的對象。
平日女眷聚會,她常與人傳授自己如何打壓通房,治理內宅。
「只要夫君敬你愛你,收幾個玩意兒也無妨,反正逃不出你的掌心。」
當閨中密友的夫君養了外室時,她又會勸:「她們是客棧,你是家,客棧再好,終有一日他會回家。」
這樣的發言,贏來大片喝彩。
命婦們紛紛稱贊她清醒通透,有大智慧。
我不明白,為甚麼一個長在紅旗下的靈魂,有一天落到了腐爛生瘡的巨型倉庫裡,也會像老鼠找著了下水道一樣自在。
3
伺候完韓兆蕓午膳,我去看望雞毫。
她近來頭暈頭痛,夜裡失眠,身形也消瘦了不少。
我知道,這已經是中度中毒了。
現代臨牀上常用二巰基丙磺酸鈉做驅汞治療。
但這裡沒有儀器,合成不了藥物。
我束手無策。
唯有給她送些排毒的花茶,效果聊勝於無。
雞毫吃了糕餅,喝了茶,笑得一臉滿足:
「謝謝你,冬梅姐,你對我真好。」
她不過十五歲,眉眼間是少女的青澀稚嫩。
頭髮因營養不良而枯黃,身板也小。
我問她,為甚麼願意做通房。
她說:
「我爹去得早,娘親一個人帶著三個弟弟妹妹不容易,做了公子的房裡人,每個月能多五百文錢,我想幫幫家裡。」
「你想過出府嗎?」
她搖頭:「我自小跟在公子身邊,沒見過外頭的日子甚麼樣,發賣出去,也未必有府裡好,如今在這裡能吃上飽飯,還有冬梅姐你照顧我,我已經知足了。」
小姑娘咧咧嘴,露出一排不甚齊整的牙齒,笑得很甜,黑黑瘦瘦的臉頰上,浮起兩個淺淺的梨渦。
這就是韓兆蕓口中自甘下賤的通房。
我心中百味雜陳。
4
我曾想,如果這個時代也有後世的計生用品,也許能解了許多女子的苦。
可我問吳嬤嬤,除了湯藥可還有其他法子避孕時。
她嗤笑:「菜市口有的是羊腸魚鰾,有幾個男人願意用?」
我再度沉默。
陷入深深無力的掙紮。
就像雞毫的命運,一開始就已註定。
我知道很多法子可以避免中毒,也知道如何解毒。
可我還是,甚麼都做不了。
5
雞毫沒有熬過十五歲的冬天。
爆竹聲中一歲除。
她的屍身是在新年一早被發現的。
韓兆蕓得知消息時正在梳妝,不悅地說了一句:「晦氣。」
吳嬤嬤提醒:「按著府裡慣例,該給她家人二十兩銀子。」
韓兆蕓蹙了蹙眉,有些心疼:「大過年的給府裡添晦氣,還要破費這麼多,給個十兩得了。」
吳嬤嬤知她的性子,沒有再勸。
梳洗完畢,她命我從小廚房裡奉上燕窩。
是暹羅貢品金絲燕,一盞就是三十兩銀子。
6
雞毫的遺體從小門抬了出去。
我去送了最後一程。
她的母親收了銀子,買了一口棺材。
不多不少,正好十兩。
「是我這個做娘的無用,不能讓她身後連個棲身的地都沒有。」
婦人病弱憔悴,眼中自有一份堅定。
身後的三個孩子衣裳洗得發白又打滿了補丁,卻十分幹淨。
我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
是姐妹們湊的銀兩。
吳嬤嬤出了二兩,我出了二兩,秋菊出了一兩,鴨毫也出了一兩。
總共六兩,是我們對雞毫的心意。
婦人卻怎麼也不肯收。
「我家大妮生前蒙諸位姑娘照顧,怎好再收各位的錢?大妮泉下有知,也不會答應的。」
窮人有窮人的志氣,她不願叫人看輕了雞毫。
盡管生活困窘,作為母親還是小心翼翼地保留著女兒最後的體面。
臨走時,低矮的小院裡依舊白ṱū́⁵幡飄搖,鄰舍的書生自發來寫祭文。
我第一次看到雞毫的本名。
李阿穗。
盈車嘉穗,五穀豐登。
尋常又普通的名字,卻是這個時代的父母最樸實的期盼和祝福。
不再是夫人太太賞賜的花鳥蟲魚名,也不是公子賜的雞鴨毫筆名。
她是個人。
7
雞毫去了沒幾日。
鴨毫也出事了。
她偷偷去求了隔房的二公子討要她。
謝二公子花名在外,一屋子的通房侍妾。
但出手大方,待下人不錯。
去了他那裡,至少不用再喝水銀湯。
本來討個丫頭而已,在府中是尋常的事。
可韓兆蕓說,這是背主。
庭院裡,棍子一下又一下打在鴨毫身上,血肉糢糊。
「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一個下賤胚子還妄圖勾引二公子,吃裡爬外的東西!」
鴨毫哭嚷:「夫人饒命,奴婢只是想活著,不想同雞毫一樣。」
聽到雞毫的名字,韓兆蕓越發不耐:
「胡言亂語甚麼,那丫頭是她自己命不好,我何曾虧待過她?」
「既然你這麼喜歡勾搭男人,那就讓你勾搭個夠!」
她命人打了鴨毫二十杖,發賣去了青樓。
出完了氣,目光掃過庭院裡的我們。
「看到了嗎?這就是背主的下場!
「做下人就該有下人的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主子對奴才也是一樣,賞也是賞,罰也是賞,明白了嗎?」
一眾僕婦丫頭都俯首稱是。
8
兩個通房接連沒了,鬧出來的動靜驚動了謝如松的母親謝夫人。
在請安時訓斥了韓兆蕓。
「我們謝家待下人一向寬厚,正月裡差點鬧出兩條人命,傳出去,不知道要被人怎麼編排!」
擔心落下善妒之名,韓兆蕓終於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
「冬梅,你可願意去服侍姑爺?」
我眼皮跳了一下,心中萬般恐懼。
未等我開口,見她慢條斯理道:
「你是我的陪嫁丫頭,要是不願意,我也不會逼你。
「但畢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總不好再蹉跎下去,前日趙媽媽求我為她兒子保個媒,我瞧著那趙大是個不錯的。」
她口中那位趙大,是府裡管事的兒子,年方三十,是個賭鬼。
面對她此時的笑容,我心中只覺無比諷刺。
她多麼仁慈啊。
明明給了我選擇的,不是嗎?
就像當初給了雞毫選擇一樣。
可笑後世總有人說做妾做通房是自甘墮落。
可生在法治時代的自由人尚且連拒絕加班的權利都沒有,憑甚麼覺得,被賣了身契入了奴籍的丫鬟有選擇的權利。
我低下眉眼,深深吸氣:「全憑小姐做主。」
9
晚間謝如松回來時,聽到要給我開臉的事。
我看見他斜睨向我的目光明顯亮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一貫的傲慢和嫌惡。
像是勉為其難般,他說了句:「一切由夫人做主。」
韓兆蕓對他這樣的反應很滿意,笑得溫柔純善。
「既然冬梅往後是夫君的人了,名字也得改,叫甚麼好呢?」
男人脫口而出。
「已經有了雞毫、鴨毫,這個就叫豬鬃吧,都是上好的毫筆名。」
「真是個好名字,夫君果然是文曲星降世,以文房四寶取名,還能分出這麼多花樣來。」
她越發歡喜,發自內心地拍案叫絕。
「豬鬃,還不謝過主子?」
我緊緊攥著掌心,指尖深深嵌入肉裡。
「謝公子賜名。」
這一夜,端方如玉的君子和賢淑大度的主母,在蜜裡調油的談笑裡決定了我的名字和命運。
他們琴瑟和鳴,羨煞旁人。
10
翌日,我補鴨毫的缺,去伺候謝如松的起居。
茶水遞上去時,眼前人頓了一下。
「抬起頭來。」
我垂眸,沒有動。
片刻的沉寂。
我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在我臉上逡巡。
凝視、打量,令人不適。
就像上輩子在另一個世界路過某南亞國時,周遭投來的那些露骨的目光。
不同的是眼前人自詡清高,眼裡還多了一份輕衊。
我不欲與他糾纏,快速收拾好杯盞,準備離開,卻被一只手扣住了腰。
他的視線從臉上向下移,落在我交曡的領口處,而後,緩緩伸出了手。
我心中一陣惡寒。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君子。
還要再進一步時。
忽而聽得小廝來報,說成國公世子來了。
他這才放開我,匆匆離去。
11
回到主屋裡,一記耳光結結實實地扇在我臉上。
臉頰火辣辣地疼。
抬眸對上的是韓兆蕓冰冷的眼神。
看來方才書房裡發生的一幕已經原原本本地傳到了她耳中。
「知道為甚麼打你嗎?」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想,我是知道的。
她熱衷於給自己的夫君送女人,享受著他對她們的輕賤,以此襯托對自己的愛重。
卻又不願意讓他的目光真正落在旁的女子身上。
今日謝如松對我的垂涎,已然令她不悅。
她不會對夫君發難,只會歸咎於我。
身後的秋菊面露不忍。
「小姐何必與她置氣,讓她去吳嬤嬤那兒領罰就是了。」
她扶著眼前人坐下,遞上溫熱的茶,低聲勸了幾句。
隨即朝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趕緊下去。
到了晚間,秋菊送來消腫化瘀的藥膏。
「你去姑爺房裡伺候,小姐心裡不痛快,打罵幾句也就罷了,誰讓咱們是做奴才的,你想開些。」
昏暗的燈火下,她為我塗著藥膏,眼中滿是憐憫。
心知今日只是個開始。
往後我的磋磨定然少不了。
卻也只能這樣寬慰。
我們這樣連人都算不上的物件,命不由己。
雞毫的命運早已證明了,順應吃人的世道並不能讓自己如魚得水。
與其行屍走肉,不如一起下地獄。
12
夜裡,我去了馬廄。
夜色漸垂,棗紅色的馬兒輕輕甩著尾巴浸沐在月光裡,很是好看。
這腹部,應該至少五個月了。
我用草料投喂套近乎,但它好像不喜歡生人,梗著脖子不肯搭理我。
直到我在它的腳上看到滲血的傷口。
這我在行。
生理鹽水清洗,加上酒精消毒,再用紗布包紮。
雖說條件簡陋,但平時養成備用急救箱的習慣,還是有用武之地的。
兩日後再去看,傷口已經結痂。
有了這一層交情,我取它的尿的時候,它也不排斥了。
「奔霄的傷上藥多日不見好,你是怎麼做到的?」
清朗的聲音自身後嚮起。
是個眉眼雋秀的年輕人,一身黑色勁裝,落拓不羈。
謝府暫住的親眷貴客很多,聽聞有幾位公子極愛馬,坐騎都有專人照顧。
出現在馬廄裡的,除了府中的馬夫,就是照看馬匹的護衞了。
我繼續忙活。
「傷口不沖洗直接拿藥草包紮會感染。
「用蒸餾酒消毒,只要保證創面清潔幹燥,自己會愈合。」
生命的自愈功能很強大,後世的消炎類藥品也只是輔助作用。
「這法子倒是新鮮,你從哪兒學來的?」
我將繃帶綁好,打了個結。
隨後站起身,沖面前人笑道:「這你就不必打聽了,我送你些藥酒,侍衞大哥可否行個方便?往後將這馬的馬尿給我?」
他被這奇怪的要求逗笑了:「你要馬尿做甚麼?」
我說:「祕密。」
13
我天天去收集馬尿。
侍衞大哥天天來。
他說想學蒸餾酒的法子。
我說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
他問我是哪個院的丫鬟。
我沒說。
他說我會醫術,以後給奔霄接生好不好。
我說好。
後來,馬尿收集了一半。
奔霄不見了,侍衞大哥也消失了。
謝如松成功地病了。
這病來得隱晦。
連日來,守夜的丫鬟總聽到閨房裡傳出公子暴怒摔杯的聲音,還有二人隱隱的爭執。
消息傳到了謝夫人耳中,請了大夫來瞧。
才知是男子的不舉之癥。
唯一的嫡子患上這樣的病,若影嚮了子嗣,偌大的家業都會落到旁枝頭上。
謝夫人怒火中燒,將韓兆蕓召去好一通發作。
「你不許通房抬姨娘,不讓她們誕下子嗣,這些我都不曾過問。
「可現下你不但自己沒生出兒子來,還連累我兒折損了福報,韓氏,你到底是何居心?」
韓兆蕓被斥得啞口無言。
一直以來她最自豪的就是自己長了一副「極品宜男相」。
算命的也說過她命中會有五個兒子。
也正是因此,給通房灌藥從來不含糊。
可萬萬沒想到,還沒等她摩拳擦掌開始生兒子大業。
她的好夫君就出問題了。
她含著淚,委委屈屈:「母親放心,兒媳一定會治好夫君的。」
我站在雀躍的燭火下,唇角浮出微不可察的笑容。
14
出了這樣的岔子,本來要給我開臉的事也耽擱了下來。
韓兆蕓四處為她的夫君求醫問藥,總也不見好。
後來她聽聞和恩寺香火旺盛,求子最為靈驗。
於是帶著我和秋菊上山去求佛祖。
而馬車行到山腰處時,密林裡忽然躥出一夥人,綠色旌旗飄搖。
是山匪。
秋菊勸道:「小姐寬心,我聽我娘說過,舉綠旗的賊人只圖財,咱們把隨身帶的銀錢首飾給他們就是了。」
韓兆蕓柳眉一豎。
「我是高門主母,出面與山賊周旋,豈不是名節盡毀?」
「再說我身上的首飾不是陪嫁就是夫君贈的,怎麼能便宜了賊人?」
下一刻,她猛地伸手一推。
我與秋菊都被推下了馬車。
「你們要以大局為重,主子的名節比甚麼都重要,為保全主子而死,也算你們的福氣。謝家會記住你們兩個忠僕的。」
說完,她命車夫加快速度,很快消失在密林裡。
15
我們被關進了和恩寺的禪房裡。
一同關在裡面的,還有七八個女眷,都是抓來索要贖金的。
這夥賊人還不算喪心病狂。
只要交夠銀錢,都能平安離開。
但眼下我們二人卻是前途未卜。
韓兆蕓不可能花錢來贖,謝府更不會為了兩個丫頭大動幹戈。
秋菊雙手抱膝,眼神茫然。
「我待小姐事事忠心,行事也最是安分,這麼多年的情誼,難道還比不得幾件首飾嗎?」
我直言:「是的,比不上。」
她錯愕地瞪著我。
「你還不清楚她的心性品性嗎?」我開口。
「到現在你還覺得,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好好活下去嗎?」
有人向往等級分明的時代,是享受生殺予奪的快感。
這樣的人,缺乏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
指望她有良知,不現實。
「可我們是奴才啊,除了認命,還能怎麼辦呢?」她依舊茫然。
我幽幽道: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同樣生而為人,為甚麼她是主子,你就得是奴才呢?」
她怔怔然抬頭,過往十餘年裡被規訓得很好,從未聽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你、我、她都是人,是人,就同樣擁有活著的權利。為了讓她活著,犧牲你我是不對的;為了讓她夫君開心,給我們灌水銀是不對的;為了他們夫妻情趣,給我們取雞鴨豬鵝的名字是不對的。
「你我的命不比她的低賤,她的命也不比我們高貴。」
一口氣說完,我捧起她的臉,對視:「所以,為了活著,你願不願意,救自己一次?」
16
是夜,我點燃了火折子,禪房裡燃起了大火。
女眷們紛紛出逃。
我趁亂帶著秋菊跑出去。
走出和恩寺大門時,忽然聽到一道聲嘶力竭的哭喊。
被綁來的女子裡,有一位身懷六甲的孕婦。
剛才逃跑時意外跌了一跤,今夜要臨盆了。
我咬牙,想繼續跑,腳步卻僵住了。
秋菊見我不動:「怎麼了?」
我松開她的手:「你先下山,記得去報官來救人。」
如果我還活著的話。
明明自身都難保,還是做不到見死不救。
迎著火光,我走到草垛子後面,找到了孕婦。
她身邊還守著一個丫頭和一個嬤嬤。
我說:「我是大夫,把人扶到廂房去。」
17
山匪忙著滅火抓人,暫時顧不上這裡。
我扶著產婦躺下,讓嬤嬤去燒水,然後開始鋪巾。
原本嬤嬤還有些疑慮,但見我動作嫻熟,眼下又沒有旁人,只能選擇相信。
年輕的婦人臉色蒼白,唇無血色。
身子不住地顫抖。
是虛弱,也是害怕。
她心裡沒底,我也沒有。
後世的古裝劇和文娛作品在美化古代時總會規避生育風險的問題。
在文人浪漫的遐想裡,生孩子就像喝水一樣簡單,一撇腿一個兒子是標配。
可事實上,沒有現代醫學加成的年代,高死亡率高風險才是常態。
更別提愚昧落後的接生方式對產婦的摧殘。
想起上輩子受到的教育——
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我緊緊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沒有救下雞毫的遺憾總是如影隨形,出現在我的每一場夢裡。
只望此後,再無遺憾。
這一夜格外漫長。
天快亮的時候,嬰兒的啼哭劃破了寂靜。
「恭喜你,是位小千金。」
產牀上的婦人幽幽睜開眼,浮起虛弱的笑意。
「多謝姑娘救我。」
我筋疲力盡,見她平安,總算有幾分欣慰。
與此同時,馬蹄聲嚮徹天際。
一隊人馬從山腰至山頂疾馳而來。
人數眾多又身負甲胄,不像是山匪。
待離得近了,堪堪看清。
為首的那匹馬我認得,是奔霄。
馬上之人,是我曾經在馬廄裡見過的侍衞大哥。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成國公世子,殷逸。
那人在高呼:
「奉旨剿匪!負隅頑抗者格殺勿論!」
我站在大火浸染過的廢墟裡,抱著新生的嬰孩,滿身狼狽,迎接乍來的曙光。
18
下山時,我得知自己救下的產婦是臨江侯夫人,盧氏。
她感激地握著我的手:
「姑娘救了我母女二人性命,可願隨我回府?必有重謝。」
我直言自己的身契在謝家。
本朝逃奴的後果很嚴重。
她笑了:「這有何難,回頭讓人走一趟就是了。」
我想的是,如果真能就此離開謝府的話,於我而言確實是另一番機遇。
心中燃起希冀。
盧夫人沒有食言。
兩日後,臨江侯府派了人上門。
主屋裡,管事嬤嬤捧著豐厚的謝禮,說明來意。
「冬梅姑娘醫術高明,我家夫人想請姑娘去府上做個府醫,照看身體。」
一個婢女的義舉,讓謝府得了美名。
謝夫人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然而韓兆蕓聽明事情原委後,唇角浮起冷笑。
「本來一個丫頭,送與貴府就是了。
「壞就壞在這丫頭手腳不幹淨,給出去會損了我謝家的顏面。」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她不僅不肯放我,還要毀掉我的名聲。
話說到這個份上,管事嬤嬤不好糾纏,只能作罷。
臨走時,她頗有些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本想為姑娘謀個自由身的,奈何老身無能,這二百兩銀子是我家夫人給姑娘的謝禮。」
我頷首謝過。
19
人走後,韓兆蕓的臉色冷了下來,眼中含著意味不明的笑。
「冬梅,哦不,豬鬃,我從前怎麼不知道,你還會醫術啊?」
「被賣進韓府前,奴婢家中是開藥鋪的,學了點皮毛而已。」
原身的父親的確是開藥鋪的,因雙親早亡,族親霸占了家產,又將她賣掉。
只要有心去查也能查到。
「那你知道,甚麼是肯德基、麥當勞嗎?」
這是在懷疑我的來历了。
我抬眼,滿是懵懂:「啃甚麼雞?」
她眼中的疑慮慢慢淡去,笑意盈盈。
「沒甚麼。
「我也是為你考慮,就算你救了臨江侯夫人,可流落匪窩的名聲一旦傳出去,你就得沉塘了,這點功勞哪有名節重要。
「再者,你是謝府的人,你有功,也是沾了謝府的光,身為女子本就不該居功,你一個奴才就更談不上功勞了,明白嗎?」
我深呼吸,壓下胸中翻湧的情緒,低聲道:「明白。」
她繼續道:
「那二百兩紋銀也不是給你的,是屬於謝家的,這錢就充入公中了。
「當然,只要你忠心,往後我也不會虧待你的。」
我咬牙:「是。」
20
這番做派連謝夫人也瞧不下去了。
「我們府上又不缺這一個丫頭,我瞧著那孩子是個穩重的,給臨江侯夫人一個面子又何妨?」
韓兆蕓笑道:
「母親有所不知,真把這丫頭給了他們,那功勞就是這丫頭的。
「但只要她在我謝府一日,對外就是我謝家於侯府有恩,往後夫君仕途上有所求,有救命之恩在,由不得他臨江侯不報答。」
她得意洋洋,一字一句皆是為她的夫君謀算。
謝夫人手中轉動的佛珠停了一下,容色稍緩。
「可即便如此,那二百兩銀子又是怎麼回事?你打理偌大的家業還缺這點錢?」
「兒媳手上倒是不缺這幾百兩,只是奴才的手裡銀子一旦多了,就容易生異心,讓他們夠溫飽,又不夠富餘,如此才會效忠賣命。」
頭頭是道的分析,馭人之術爐火純青。
謝夫人細細思量下,也深覺有理。
「難為你考慮得周全,也罷,左右是你的人,你決定就是了。」
21
晚間,我又去了馬廄。
消失已久的奔霄出現了。
一同出現的,還有成國公世子,殷逸。
謝家與殷家是表親。
這也是奔霄會出現在這裡,又突然消失的原因。
今夜的月色和初見那日一樣輕柔。
眼前人也還是一身深色勁裝,豐姿雋秀。
卻不再是可以隨意調侃聊天的侍衞。
我上前行禮:「殷公子。」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先前問你是哪個院子的你不肯說,原來是表哥的通房。」
說這話的時候分明沒有揶揄,沒有鄙夷。
我的內心卻泛起一股強烈的羞恥感。
莫名煩躁。
未等我回應,他又道:「說好的給奔霄接生,不準食言。」
我低聲:「公子吩咐,自當遵從。」
又是一陣沉寂。
遲疑半晌後,他斟酌著開口。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如果你在這裡過得不好,我可以去找表哥,把你要過來。」
風吹過廊下不甚亮堂的燈,他的面容隱匿在夜色裡,明明滅滅,看不太清。
我盯著他的眼睛:「『要過來』是甚麼意思?」
他被盯得有點兒赧然,別開了視線。
「別誤會,奔霄很喜Ṭŭ₊歡你,往後你與它作個伴。」
奔霄在吃草料,像是嚼到了甚麼硌牙的,嘶鳴了一聲。
「貴府有專職的馬夫,要我做甚麼?」
「我偌大的國公府又不是養不起閑人,只要你願意,做甚麼都行,不會有人為難你。」
風停了下來。
奔霄在月下甩著馬尾,很愜意。
聽起來很美好。
成國公府位高權重,只要他開口,謝如松也得給幾分薄面。
韓兆蕓再不情願也得放人。
但是,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地說:「不好。」
人在溺水的時候總喜歡抓住浮木。
可誰也不知浮木會不會帶你漂向另一個深淵。
渴望救贖,不如自救。
22
我照舊伺候謝如松的起居。
他的不足之癥始終不見好。
再也不提通房的事,夫妻二人也分房半年有餘。
大夫來了一茬又一茬,不是搖頭嘆氣,就是:「老朽才疏學淺,無能為力。」
不僅如此,謝如松的相貌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喉結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細,皮膚也越來越白皙。
柔媚婉約,堪比梨園的伶人。
府裡上上下下都瞧出問題了。
礙於謝夫人下了封口令,不敢多嘴。
直到謝老爺的壽宴,請了南曲的戲班獻藝。
有賓客醉酒調笑一句:「請甚麼戲子啊,讓大公子上去舞一段,保證南曲名角甘拜下風。」
這一句酒後戲言正戳中了謝如松的痛處。
加上他也有些醉意上頭,平日裡端方穩重的君子拔劍就和賓客互毆起來。
兩人打得滿身是傷。
最後是被家丁抬下去的。
一場壽宴鬧得不歡而散。
謝老爺本來在外就聽到些許風言風語,借著契機,請了宮中的禦醫來瞧。
這一瞧才知,謝家長子的脈像如今與宮中去了勢的公公無異,此生都難以孕育子嗣了。
謝夫人和韓兆蕓差點吐血。
謝老爺傷心了好幾日後,為謝二公子請來大儒授課,勒令他好生讀書。
明眼人都知,這是要著重培養次子了。
23
韓兆蕓在主屋裡發瘋,杯盞花瓶砸得到處都是。
滾燙的茶水往小丫鬟的臉上潑,我上前擋了一下。
她更加惱怒,上來扯我的頭髮,掐我的胳膊。
「小賤蹄子,都是你這個禍害。我有意抬舉你,讓你做夫君的房裡人,從那以後他就不行了,一定是你克他!」
她瘋狂扭打,一下又一下,生疼。
秋菊瞧見了,趕忙上前抱住她,將我往外推。
「小姐仔細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從主屋出來的時候,我的嘴角破了,半邊臉腫了,頭髮被扯下了一大把。
心中卻無比痛快。
24
「小姐何必難受,京中多的是無子過繼的人家。」
「老爺看重二公子又如何?姑爺已是官身,前途不可限量,府裡的掌家之權又在您手中,就算往後二公子娶了新婦,也越不過長嫂。」
秋菊勸說了半晌後,韓兆蕓也冷靜了下來。
「你說得對,夫君的前程,我的掌家之權,一定要牢牢抓住。」
「至於孩子……」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以後給小叔說親的時候,挑個門第低些的,等她生下兒子……處理起來也方便。」
說完,她又掩面而泣:「就是可惜了我命裡的五個兒子啊……」
這一整日,她一邊打著算盤,一邊為她的五個兒子痛心疾首。
25
府中的陰霾沒有持續太久。
謝如松身體有缺陷,仕途卻有了起色。
今年的夏季多暴雨,秋收來臨時,江南發了水Ţù²災。
皇帝委任臨江侯總領賑災。
而這位侯爺在關鍵時刻舉薦了謝如松做副手。
這樣的肥差,朝中官員人人趨之若鶩。
落到謝如松這樣剛剛入仕的年輕人頭上,實屬意外。
據知情人透露,是因謝家的婢女於臨江侯夫人有救命之恩,侯爺投桃報李。
韓兆蕓如願地將我冒著生命危險救下的人,變成了她夫君仕途的助力。
謝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在家宴上當眾誇贊她。
「當初你留下那丫頭,我還不曾放在心上,沒想到真有這層用處。
「娶妻求賢,松兒有你,是他的福氣。」
在場的女眷們也都跟著贊她聰慧有遠見,是夫君的賢內助,京中貴女的榜樣。
她們其樂融融,探討著如何燃燒自己,為夫君照亮前路,又或者分食其他女子的血肉,為她們的夫君加餐。
酒宴之後,謝夫人也不忘善意地囑咐:
「說起來,那丫頭也算有功,回頭你賞她幾兩銀子,別讓人覺得我謝家苛待下人。」
她溫柔地稱是。
第二日就召了我過去。
「夫君此次升遷,也多虧了有你,我向來賞罰分明,所以——」
她頓了頓,笑意真切。
「為你指了一門好親事。」
26
這一次為我指的親,是莊子上的管事,鮑四,上個月剛喪了妻。
「你未曾開臉,算不得夫君的人,可到底曾經淪落於匪窩,名聲不好聽。那鮑四雖說年紀大了些,腿腳有些不便,但他是個老實人,不嫌棄你,已經很難得了。」
我抬頭看著她,嘴唇一張一合,字句誠懇,是真心實意為我著想。
她是真覺得這是對我的恩賜。
我嘆了口氣,還是如當日那般低頭。
「全憑小姐做主。」
走出屋子的時候,頭頂又飄起了雨。
今年的秋雨來得寒涼,院子裡滿地殘英,枯黃的草稈裡,停著將死未死的螞蚱。
27
定下親事後,按規矩,我可以休沐兩日。
去外院的路上,我見到了殷逸。
「聽說你要嫁人了?」
他落下的目光裡,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是你想嫁的人嗎?」
我點頭:「小姐賜婚,定是極好的。」
他眸光微動。
靜默了半晌,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奔霄生了只小馬駒,表哥很喜歡。」
「恭喜。」
原本約定了給奔霄接生,後來奔霄跟著他外出當值。
再回來時,已經產下幼崽了。
到底是少了些緣分。
庭院裡起了風,吹得廊下風燈沙沙嚮。
準備離去時,那人忽而又開口。
「我答應了表哥,拿它換個人。」
隔著半樹槿花,他眉眼繾綣而真摯。
「你要是不願意,現在還來得及。」
奔霄是西域汗血馬,價值千金。
由它產出的馬駒更是可遇不可求。
他是下了ƭṻ³血本的。
「換個人。」
「要過來。」
原以為世家子弟之間換個丫鬟就像換支雞鴨毫筆一樣。
在他這裡,我值一匹珍品馬駒。
或許,我該受寵若驚,自己的身價比雞鴨鵝毫更高呢。
就像韓兆蕓得意於自己是高門主母,不是卑賤妾室一樣。
胸口有些發堵。
我以為可以尊重的,平Ṱù₅視的,將我視作人的朋友。
友誼的小船翻了。
「不必了,殷公子。」
我仰面,迎上那人的目光,微笑。
「這樁婚事,我很滿意。」
28
未等到我出嫁的那日。
謝府就迎來了大理寺的清查。
謝如松涉嫌貪墨災銀,被革職查辦了。
官兵來抄家的時候,在府庫裡搜出了印有鑄印的官銀二百兩。
謝如松滿眼不可置信:「不可能,我明明……」
明明將貪墨的銀兩送入了地下錢莊,並沒有進府。
但是府庫中為何會有官銀。
管事小聲提了一句:
「那銀子好像是當初臨江侯府送給豬鬃姑娘的謝禮,是少夫人下令充入府庫的。」
侯夫人送的禮有足足一大匣子,銀子放在匣子的最下層。
韓兆蕓怕我覬覦,直接讓人把整個匣子搬去了庫房,甚至都沒有細看。
卻不知,那是官員百姓都不得私用的官銀。
二百兩的數額不大,但私藏官銀是重罪。
再結合此次災銀丟失一案,這就是板上釘釘的贓物。
說起來,多虧了主母貪婪刻薄,這筆錢才能順利進謝家庫房。
謝如松暴跳如雷,揚手朝妻子就是一耳光。
「蠢婦誤我!」
韓兆蕓被扇蒙了,爬過去抱住男人的大腿。
「夫君,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侯夫人賞賜一個丫頭會用官銀啊。」
她忽然想到了甚麼,從地上爬起朝我撲來,瘋狂捶打。
「都是你,要不是你救的人,又怎麼會惹出諸多事端……」
這一次,我沒有再忍,一腳將人踢了出去。
她摔了個狗啃泥:「你敢踢我……反了你了,小賤蹄子……」
她還要繼續撲,被趕來的官兵拿下了。
謝如松被架出去的時候,嘴裡還嚷嚷著:
「臨江侯害我,說好的二八分成,東窗事發推我做替罪羊……」
29
替罪是替不了的。
在他的攀咬下,臨江侯很快也下了獄。
這是當初我與侯夫人的約定。
她以答謝ţũ̂ₘ我的名義將贓銀送入謝府。
再以謝家為引子,拔出蘿卜帶出泥,送她的夫君一場牢獄之災。
至於臨江侯舉薦謝如松,本意是尋個斂財的棋子,關鍵時候用他頂罪。
所謂的報救命之恩,屬實是想多了。
正常人家的妻子,又怎會身懷六甲被山匪綁架數十日無人問津。
除非,有人不想她活著。
子系中山狼啊。
所以,我與侯夫人一拍即合。
她殺她的夫君,我殺我的主子。
現在,終於收網了。
30
抄家之後,謝府一片狼藉。
官兵走後,我在淩亂的庭院裡,見到了殷逸。
「謝家出事與你有關嗎?」
他神色凝重地朝我走來。
「殷公子說笑了,我一個丫頭哪來這樣的本事。」
行過禮,準備離去。
耳後嚮起那人的聲音。
「半年前,你與臨江侯夫人在悅來茶樓見面,相談半個時辰,三日後表哥就接了賑災的差事。」
我腳步頓住。
身體猛地一僵。
心髒快跳出胸腔。
他繞回我跟前,眸光落下。
「臉色這樣蒼白,看來是真的了。」
我閉目,深深地嘆氣。
「所以呢,殷公子要處置我,為謝家報仇嗎?」
掙紮了這麼久,還是逃不過命運嗎?
死就死吧,不知能不能回去。
他走近了幾步,我頭頂籠下暗影。
「我想知道,你為甚麼要這麼做?」
為甚麼?
我睜開眼,認真地看著他。
「因為我是個人。我、秋菊、雞毫、鴨毫,與你,與你的表兄、表嫂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
「我們的性命不比你們低賤,你們的性命也不比我們高貴,你的表兄貪圖肉體的歡愉睡丫鬟,他該死。你的表嫂拿丫鬟討好夫君,又給丫鬟灌水銀湯,她也該死,他們夫妻為自己的私欲踐踏旁人的生命和尊嚴,他們都該死。」
我說完了。
四下寂然。
庭院裡靜得可怕。
風窸窸窣窣地卷起一樹枯葉,滿地淩亂。
他沉默許久,神色複雜。
「我說過,你若在這裡過得不好,我可以……」
「要過去是嗎?」
我嗤笑:「今日要過去,明日要過來,就像我的名字一樣,一個可以隨意討要的玩意兒。」
「我從未這樣想。」
不重要了。
或許他與謝如松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是親和的,溫柔的,甚至,還有幾分尊重的錯覺。
我若在他身邊,必然不會受到脅迫,也不會被灌水銀。
他會待我很好,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水到渠成。
可就是這樣,才最是可怕。
我會迷失、沉淪、麻木,慢慢地,忘記來處,忘記歸路。
忘記我曾經是個長在紅旗下的青年,我有光明燦爛的前程,我本該生出羽翼騰雲萬裡。
我會像韓兆蕓一樣,得意於自己是被愛的,被敬重的,是可以借ƭū¹著夫君的愛重淩駕於其他女子之上的。
可我本不該是這樣。
世間女子也不該是這樣的。
那日最後,他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不會為難你。保重。」
31
詔獄裡,謝如松癱在地上,蓬頭垢面,滿身頹喪。
全然沒了當初君子如玉的樣子。
韓兆蕓靠在陰暗潮濕的牆垣上,臉腫了,脖頸上好幾道掐痕,看來沒少挨打。
「豬鬃?」她見是我,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我提著一方食盒,步下臺階。
「來看看我的勞動成果,不枉我謀劃了這麼久。
「說起來,要不是你非要占了我對侯夫人的救命之恩為你的好夫君所用,我還愁沒機會送你們下地獄呢。」
「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她從草堆裡爬起來,難以置信。
「我說呢,自從提拔你做通房,一直就諸事不順,我還以為你八字克了夫君,原來真的是你。
「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害我?」她歇斯底裡地嚷嚷。
我打開食盒,裡面是兩碗避子湯。
「日常灌水銀,也叫不薄嗎?」
「你在胡說甚麼?」
我平靜無波地看著她。
「二十一世紀都沒有 100% 避孕的藥物,古代的避子湯裡都是水銀, 長期攝入會中毒, 你不知道嗎?」
她瞠目:「你也是穿越來的?」
我沒有回答。
將湯藥放在地上。
片刻,頭頂又嚮起她尖刻的聲音。
「那又怎麼樣?幾個通房而已,放現代她們就是小三,人人喊打。」
她義正詞嚴,絲毫不覺有錯ṱũ̂₈。
我感到荒謬。
怎麼會有人將封建時承受性剝削的女性奴隸與後世的「小三」聯繫在一起的。
我笑:「按後世先來後到的規矩, 他在你之前就有五個通房了, 你是後來者,你才是小三,啊不對,你是小六。」
被質疑大房的地位,她氣急敗壞:「這裡是古代啊,你得按古代的規矩來。」
「可你是古人嗎?你出生在法治社會,九年義務教育沒教過你殺人犯法嗎?戴著紅領巾長大的人,腦子裡纏滿了裹腳布,跟你同鄉我都嫌丟人。」
她依舊不以為意:「我是正室主母, 自然要為大局考慮,夫君身邊不能沒人伺候,我命中多子,也不想有庶子來礙眼, 不讓通房誕下子嗣有甚麼不對?」
無可救藥。
我打開了食盒的第二層。
裡面是一瓶透明的液體。
學名雌性荷爾蒙, 是從懷孕的母馬尿液中分離的。
我拿起瓶子晃了晃。
「所以我解決了你夫君,讓他變成了姐妹。你再也不必擔心通房生孩子了。」
她驚愕地瞪眼:「你說甚麼?」
我挑眉,微笑。
「後世針對性犯罪者有一種刑罰, 叫化學閹割,恭喜你夫君,成為我操刀的第一個實驗對象,很成功。」
如果我能穿回去,大概能發表一篇 SCI。
良久的寂靜。
眼前人的臉色慢慢漲紅, 變綠,又變黑, 像張五色譜。
震驚,惱怒,咬牙切齒。
最後,嘶吼——「豬鬃, 你不得好死!」
走出天牢的時候,我還能聽到她痛心疾首的哭聲, 比死了爹娘還難受。
32
謝家被判了舉家流放。
依著律例,奴僕由官府重新發配去處, 也允許自贖。
我用盧夫人給的銀子, 為自己和秋菊贖了身。
此後,行醫為生。
後來,聽聞謝如松因記恨妻子害他落魄, 日日毆打她。
韓兆蕓不堪忍受, 逃走嫁給了一個瘸腿的鰥夫。
而那位鰥夫,恰好是謝家曾經的莊園管事,鮑四。
他們婚後也算恩愛,生了五個兒子, 最後一胎難產而死。
這一日,正好是除夕。
我在爆竹聲中點燃長明燈,祝願天上的雞毫生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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