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嫡姐都是穿越女。
她開辦詩社,我在家中學女紅。
她進宮揮斥方遒,我在家中學看賬本。
她改革維新被吊死在城門樓子的時候,我披著大紅嫁衣坐上喜轎嫁與她的宿敵。
京城貴婦問起時,我只說。
「她不配做鄭氏婦,自以為是。險些連累全族,我很討厭她。」
1
滎陽鄭氏,出了一件大醜聞。
二小姐出嫁時,大小姐正好被吊死在城門樓子。
大紅喜轎,鑼鼓喧囂,熱熱鬧鬧地從東門走過。
那飄揚的紅喜帶,被風吹起,卷在吊死鬼的腳邊。
不知為何,硬是扯不下來。
隊伍停了,喜婆暗道一聲兇兆,掀開轎簾叫我多多擔待。
我透過簾縫,看到了嫡姐的屍體。
滿面青黑,舌頭長長地往外吊著。
身穿囚服,上頭滿是金湯糞汁子。
我的喜帶紅煞煞地糾纏在她腳邊,像她的大紅繡花鞋。
刺目,恐怖。
我想吐。
2
「了不得。」
上京城貴婦圈子裡頭,我一下就出了名。
因為我親自從喜轎裡頭走出來,用金釵劃破喜帶,將那帶子扔進了污泥裡頭。
古人自有割袍斷義一說。
我此番做法,便是同這位嫡姐恩斷義絕了。
我經過花廳時,正巧聽聞幾個夫人在討論我。
「說起來,這位滎陽二小姐還真是夠做得出來的。」
「他們全家都不承認那位了,她自然也是一樣。」
「但好歹……是親姐妹啊。」
見我過來,她們全都掩面,歇了議論的心思。
畢竟我嫁的是當朝權勢最盛之人,也是下令處死嫡姐的宿敵。
內閣首輔,博陵崔氏,崔沈。
3
我們鄭家同崔家同屬世族,素來交好。
百年來,聯姻的次數也不少。
其實以父親的安排,應該嫁給崔沈的人是嫡姐。
可惜,嫡姐是個出格的異類。
一開始她只是開辦詩社,雖不大叫父親喜歡,但也只是小打小鬧。
父親每每訓斥兩句,也就不再管了。
可到後來,嫡姐為長公主所賞識,屢次進宮,甚至於做了女官獻策魅上。
父親才發覺已經有些管不住這個女兒了。
等到父親決議將她嫁人,歇了她從政的念頭時。
嫡姐居然在陛下面前提出改革維新,鏟除世家大族壟斷官場的舊历。
一言既出,太平江面驚雷乍破。
崔沈代表世族大家,同陛下袖手相談。
半個時辰後,他手握一柄聖旨,親手勒死嫡姐,吊在城門樓子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父親及時割席,這才保住我們鄭家不受牽連。
而我鄭螢,小小庶女,鑽了由頭,得以嫁進崔家,做了這當家主母。
貴婦們議論,這原是情理之中,我從未當回事。
可卻有那不怕事的特意問到我跟前。
「你們鄭氏死了個女兒,夫人如何想?」
說話的是嫡姐生前最要好的手帕交,陳將軍獨女,陳青驕。
她的名字不像女兒家,性格也不像,故而倒是和嫡姐狼狽為姦。
「她不配做鄭氏婦,自以為是。險些連累全族,我很討厭她。」
4
此話說出後很快傳開,當夜,崔沈終於願意推開我這個新婦的房門。
崔沈素來以嚴苛酷洌出名,若非崔鄭兩家交好,他斷然不會娶我。
我們成親半月,他沒有碰過我。
這叫我在府中過得如履薄冰,每日天不亮便要去婆母跟前跪著請安,跪到日上三竿。
我需要夫君的寵愛,才能在後宅院裡體面的活著。
我今日特意沒有梳妝,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白衣,發間簪著一朵黛色小花。
崔沈進來時,我背對著他正在撫琴。
一曲罷了,崔沈繞過屏風走到我跟前。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同你的姐姐很不一樣。」
我垂眸,嘴角勾起適當溫婉的笑容。
「妾身同那個罪婦自然不一樣。」
嫡姐在朝堂上揮斥方遒時,我在後宅耐心學習這個時代的女子應該會的事。
如何管Ṫṻ₅理下人,如何溫婉賢良討好夫君,如何做一個封建社會大宅院裡完美的主母。
我學得很好,符合崔沈對女人所有的要求。
崔沈居高臨下俯視我,他冰冷的眼神湧動出幾分玩味的情愫。
「鄭螢,你可有表字?」
我抬眸,望著崔沈近乎彫刻出來的冷冽面容。
「大人知道的,我只是一個庶女,自然沒有表字。」
我盡量將自己說得可憐些。
崔沈撥弄我衣領上那枚藕粉和田紐扣,將它輕輕挑開。
「叫你阿寵如何?」
我握著他的手腕,沙啞著聲音問他。
「為何?」
崔沈的手已經摸上我的脖子,他縮緊了些,強迫我靠近他。
我能夠感受到他吐出的徐徐熱氣纏繞在我的耳邊。
「在我眼裡,你們鄭家女不過只是寵物。」
他說完,雙手攀附上我的雙肩,扯下那朵小花。
花瓣零落,我知道,嫡姐讓他很是生氣。
想要討他的歡喜並非易事,需得放下身段才行。
我勾住他,吻上他的唇瓣。
很冰冷,和他的眼神一樣。
「大人,哪怕做寵物也好,只求您別將我當做鄭玉那樣的女子。」
「我既然嫁給大人,此生此世,便是您的人了。」
我跪著求他,發絲如瀑,抬起哭紅的雙眸。
顫抖睫毛,Ṫū́₇眼淚便簌簌落下。
這樣的招數,最惹人心疼。
5
崔沈最終還是留宿在我房中。
纏綿一夜後,他沒打招呼離開。
等我醒來,身側已經空空。
我起身,丫鬟端來茶水供我漱口。
在我拿帕子擦臉之時,丫鬟這才輕聲道。
「大人他一大早便進宮了,應當是內閣有事。」
這丫鬟是崔家的人,我仔細看她,一張鵝蛋臉大眼睛,很標志。
崔沈的貼身丫鬟們幾乎都是這個長相,可愛又純真,也像寵物。
我沖她笑笑。
「原來是這Ŧû₉樣,我還當他厭惡我,不樂意同我共枕。」
丫鬟安撫我。
「夫人別多想,我們家大人從不近女色,對您應當很是喜愛呢。」
「真的嗎?」
丫鬟沖我點頭。
「那我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拉著她的衣袖,示意她低下身子。
丫鬟一臉好奇地探過頭。
「我身上疼得厲害,你可知有甚麼緩解疼痛的藥膏。」
丫鬟臉漲得通紅。
「這……這個,奴才也不知道啊。」
她言辭閃爍,推說會幫我問問,隨即便急慌慌端著水盆走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勾起嘴角輕笑一聲。
不出意外的話,晚間崔沈便會親自帶著膏藥再來找我。
我垂眸,望著自己身上昨夜歡好留下的痕跡,不由想起嫡姐從前對我說的話。
「靠美色取悅男子,是最下下策。」
我扯起嘴角苦笑,她倒是上策,可怎麼死了。
還死得這麼慘。
6
我和嫡姐都是穿越女,我們是同學。
她出身優渥,是千嬌萬貴的富二代。
而我,只是一個借助舅舅資助才能夠上得起大學的窮學生。
我們來自一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她有志向,心懷大愛。
常常掛在嘴上的是解救沉疴壞死國家的大義之言。
而我,每天思考地卻是該怎麼用五塊錢活過一個月。
我們穿越那日,她穿著白裙子,朝我伸手。
「上街游行,還缺一個人,要和我一起嗎?」
我望著她俏皮的短發,亮晶晶的雙眸,鬼使神差地將手遞給了她。
可我們上街後,不幸被敵人的炮彈擊中,當場身亡。
沒想到意外穿越,她成為了我的嫡姐,仍舊是身份尊貴,受人寵愛。
而我,又只是一個小小的私生女。
生母不明,大抵是外頭青樓楚館的戲子,我入府後就被打死了。
我們雖是姐妹,日子卻仍舊天差地別,和前世一樣。
若她不死,我的夫君大概會是個秀才,亦或小吏。
我嫁過去仍舊是要孝敬婆母,討生活的。
我總歸不可能像她一樣,那麼張揚,那麼豁得出去。
我羨慕她,嫉妒她,甚至於憎惡她。
不管在甚麼時代,她都可以肆意追求自己的理想,不似我,永遠只是宿在陰暗角落的碩鼠。
哪怕她死了,也是橫在我心裡的一塊碎玉。
最尖銳的那頭狠狠紮在我的血管裡,取不出來,疼得厲害。
7
崔沈果真帶著藥膏回來,彼時我已經睡著,感覺到自己的雙腿被人分開。
藥膏苦澀的味道將我驚醒,我睜開眼,卻見崔沈俯身正在給我擦藥。
我害羞地踡縮起雙腿。
「疼成這樣,怎麼不說?」
崔沈面色疲倦,拉著我的雙腿迫使我靠近。
「怕大人不高興。」
我咬唇,小聲請求我可以自己來。
「你也不必過於害怕我。」
崔沈看起來心情不錯,就連同我說話的語氣也溫柔了許多。
原來是他找到了嫡姐藏在京城暗處的詩社,說是詩社,實則是她們密謀改革的窩點。
崔沈今日帶人一網打盡,只可惜沒找到實質性的證據。
他們抓到的人是陳青嬌。
崔沈想從她口中挖出更多造反的證據,只可惜陳青驕嘴巴硬得很。
再加上她是大將軍的獨女,總不好用酷刑。
故而崔沈才會耽誤到這個點。
不過雖然沒問出來,崔沈的心情仍舊不錯。
他倚靠在榻上,同我說起嫡姐。
「鄭玉那個人,空有一腔熱血罷了,很傻。」
她們兩個出生時便定下了婚約,崔沈曾經認真求娶過嫡姐。
我還記得嫡姐當著他的面撕掉婚書,一字一句同他強調。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鄭玉了。」
同崔沈青梅竹馬的那個嬌小姐,早就溺水而亡。
站在崔沈跟前的那位,是先進女學生,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女戰士。
我猶記崔沈當時挑眉的糢樣,他寵溺地望著鄭玉。
「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
那個時候,嫡姐還沒有提出推翻世家大族的主張。
她張揚熱烈,是上京城最鮮明的一抹紅,崔沈心裡的朱砂痣。
小女子的驕縱特別,在當時的崔沈眼裡,很新奇有趣,以至於叫他動了幾分真心。
只可惜,最終被崔沈做成了吊死鬼,日日夜夜睜著大眼睛看著世族如何作威作福。
「我現在覺得,還是你這樣的最讓人舒心。」
崔沈揉我的頭髮。
「陳青驕去鄭家的次數很多,你同她交情怎麼樣?」
8
我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陳青驕,她抬眼看我,那雙堅毅的雙眼中滿是恨意。
來之前,崔沈輕吻我的嘴角,在滿堂曖昧之間同我道。
「阿寵,只要你能讓陳青驕承認她們同鄭玉合謀,你便是我最好的妻子,崔家真正的主母。」
在這時代的深閨女子,掙破頭所求的不過只有一副對牌,一聲夫人。
我那尖酸刻薄的婆母拿指尖戳穿我的額頭,呵斥我不尊長輩的糢樣尚在眼前。
「妾身一定不負郎君所托。」
陳青驕的手何時受傷的,我想用帕子幫她包紮,卻被她反手扇了一巴掌。
臉上疼得厲害,我抬眸看她。
「鄭螢,你怎麼會是鄭玉的親妹妹。你不配有她這麼好的姐姐。」
我用指尖輕輕摸過臉上疼痛處。
「你們都是世族,為何非要背棄親友,為了平頭百姓造反,甚至舍棄性命呢。」
「我聽不懂你在說甚麼,我們只是在作詩而已。」
陳青驕冷笑,她仰頭。
牢獄上有一塊碎瓦,目下正巧有一縷光落在她的下頜。
像一柄銳利的匕首,帶著寒光。
「鄭玉是穿越女。」
我坐到石階上,看著陳青驕錯愕的神情。
「你們詩社有一本冊子,是她親手所寫,應當就在你手裡。今日你若不承認,我便會告發冊子內容,其中要害若是說出來……」
那冊子是鄭玉嘔心瀝血之作,光革命二字,便足夠驚世駭俗。
陳青驕握拳,她顯然並不知道我也是穿越女。
「我來是想勸你,只要你認罪合謀,自己燒毀冊子,至少能保住闔府性命。」
陳青驕目眥具裂,看起來已經恨透了我。
「鄭螢,你為甚麼如此自甘下賤。」
「因為我和你們不同,我只配這麼活著。」
9
陳青驕認罪後,詩社順勢被崔沈取締。
陳將軍因教女不嚴,被聖人褫奪軍權,遠調離京。
至於陳青驕,在出城的那一日,被她的父親親手斬於馬下。
熱血灑了一地,陳將軍含著熱淚,當著崔沈的面重重跪下。
他親手提起寶貝女兒的頭顱,呈給崔沈。
「勞煩崔大人轉告陛下,微臣這一顆忠君愛國之心。」
崔沈高興極了,接過頭顱,那是他的戰利品。
連帶著那顆人頭一起的,還有陳家的軍權,一並交到了崔沈手中。
我們又經過城門樓子,嫡姐的屍體早就已經被人取下丟去亂葬崗,為野狗所分食。
可崔沈像是炫燿般抬眸,對著那根空空蕩蕩的吊繩。
「鄭玉,你錯的太離譜。」
自此,嫡姐推崇的一切改革皆偃旗息鼓,像是從未發生過。
原本支持嫡姐主張的長公主更是退居上林苑,自此不問政事。
崔沈贏了,身為他正妻的我,自然也贏了。
婆母給我遞上對牌鑰匙的時候,我微微揚起嘴角,在風聲中似乎又聽到嫡姐的聲音。
「鄭螢啊鄭螢,你學這些做甚麼呢?在內宅爭管家權,本質上不就是個後宅傭人,主人一句話便能將你打回原形。」
我看婆母,她的背低矮了一些,不再如同從前那般頤指氣揚。
管家權,從來都稱不上是真正的權力。
嫡姐說的對,可我們這些做女人的,沒得選。
選錯一步,便會如她一般,粉身碎骨。
10
崔沈待我很好。
牀笫之事也頗為和諧。
不多時我便有了他的孩子。
因這個孩子,我在崔府地位穩固了許多。
崔沈看我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溫和,下朝後居然會親手給我帶一碗軟酪。
那軟酪溫白,像他的兩腮。
「怎麼突然想著給我帶這個。」
我故作嬌羞垂眸,崔沈幫我擦幹勺柄,親手喂給我吃。
「知道你愛吃甜的,今日正巧路過,遂想著給你帶一碗。」
我活了兩世,從無人像崔沈一樣待我。
他是我唯一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也親手給了我一切快活安逸的日子。
他還這般俊俏,甚至在我懷孕期間也沒有去找旁的女人。
「郎君待夫人可真好。」
丫鬟乖巧地應聲。
崔沈搖頭,孤高地抬起下巴輕飄飄道。
「這算甚麼。」
「若一舉得男,誥命也能給你。」
我對崔沈笑,按著他的手撫摸自己慢慢腫脹起來的肚皮,輕聲道。
「希望是男孩。」
崔沈喜笑顏開,他道。
「還是你最得我心。」
我知道他話裡還有旁的意思,仍舊還在拿我同那個屍骨無存的嫡姐比較。
【不像鄭玉】,這四個字透過他的眼睛散發出來,像一道黃符貼在我身上。
將我鎮做一個溫良賢淑的妻子。
11
我懷孕期間,全府上下的差事仍舊還是要經過我手。
婆母三十五歲生辰,特意找到我。
她做小伏低,慈眉善目地望著我,希望我能將壽辰的銀兩預算提的再高些。
婆母沒做過當家主母,從前在府中不過只是姨娘。
若非正室死的早,再加上崔沈眼下權勢滔天,她也沒法子享受如今的榮華富貴。
可因是姨娘出身,行事做派難免小氣。
便像如今,她要求生辰要辦的比上個月前侯府的還熱鬧。
多廢些銀錢倒也算了,無法按照舊制,要考慮的東西也就更多。
「我如今的身子支撐不起這些。」
我輕輕撫摸自己的肚子,抬眸小聲告訴婆母。
婆母臉色不大好,剛準備開口辯駁,我抬手叫她不要多說了。
「其實又不是整生日,何必那樣隆重呢?一家人吃頓飯也就得了。」
婆母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我身子越來越重了,生辰過於操持,實在做不來。」
婆母聽到我說這話,一時扯起嘴角,冷聲道。
「你不過是個庶女,若非你姐姐死了,你有資格進我崔家做正頭夫人嗎?」
「不過懷個孩子便如此精貴,打量誰沒生過一樣。我可是崔郎生身母親,你敢這樣欺負我?」
我站起身,想叫她註意言辭。
「吵吵鬧鬧不像樣子,婆母說我是庶女,卻也要想想自己的身份。」
姨娘而已,擺甚麼架子。
大概是這句話太刺耳,婆母抬手便給了我一巴掌。
她扇我耳光實在順手。
畢竟我剛嫁進來不得崔沈寵愛時,她便經常這般打我。
太過順手,所以才未經思考,力道又極大。
我整個人被扇得踉蹌,小腹撞上桌角,當下便見了紅。
崔沈趕回來時,孩子已經沒了。
在前世,我那做交際花的媽曾經教過我一句話。
做女人的,得學會讓男人心疼。
她成功了,所以被男人帶上出國的飛機,遠離了戰火。
她每年寄給舅舅五百塊,供我念書。
那時我在逼仄的屋簷底下用生鏽的銅盆接水,順便聽隔壁鄭玉她們排話劇。
嘀嗒嘀嗒,如今我身下的血幾乎和那水聲一樣,好多好多。
我疼得我想起我的媽來。
男人心疼她,叫她過得好。
崔沈如今的眼神,也在心疼我吧。
他心疼我,我才能好過。
12
崔沈同他的母親吵了一架。
我這一胎,是個男胎,已經成型。
可惜死掉了。
我沒看那個死掉的胚胎,崔沈卻叫人連夜打造出一個楠木棺材,裡頭鋪著極為柔軟的白綢。
他叫我別傷心,自己眼裡卻有淚光。
崔沈殺過許多人,見過好多好多的屍體,還曾經親手吊死過自己的心上人。
他這樣的人也會為了一個沒出生的孩子哭,只因為那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
我握著他的手,求他不要過於苛責婆母。
「我也有錯,說的話過分了些。可我想的是夫君的名聲。
母親是姨娘出身,這樣過生辰過於鋪張浪費,難免惹人非議。」
崔沈緊緊牽著我的手,末了只憋出一句話。
「母親已經不適合再獃在崔家了。」
「你放心,我們往後還會再有孩子的。」
「阿寵,你疼不疼?」
崔沈對我大抵還是有些情意的。
他看我的眼神滿是愧疚,他真心將我看做了妻子。
我側眸落淚,「疼……真的好疼。」
婆母站在屋簷下哭嚎,崔沈是她的親生孩子,她希望這從自己胯下生出的孩子能夠對她生出幾分憐憫。
可她卻沒有想到,崔沈聽到她的哭嚎只覺得厭惡。
「母親實在不像樣子。」
崔沈庶子出身,可自小放在夫人身邊教養。
他自詡世家大族,矜貴子弟。
怎麼可能瞧得上市井的潑辣做派。
婆母的哭訴反而將她離府的日子拉近,不出三日便離開了。
自此,整個崔府後宅再無掣肘,一草一木皆為我所管轄。
而目睹我沒了一個孩子的崔沈,待我愈發溫情,甚至於不再叫我阿寵。
夜半,他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總是溫柔地喚我阿螢。
他也開始害怕弄疼我,開始詢問我的喜惡,甚至於同我說起一些政務上的事情。
「我聽不懂。」
我沖崔沈笑,眼中含著小心。
「我同嫡姐不一樣,從小到大沒有夫子教我這些。夫君,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崔沈愣住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
月色如瀑,大抵是夜深之時人的情緒會放大吧,崔沈的心疼幾乎快要溢出來。
「往後我來教你,好不好?」
「嗯。」
13
崔沈漸漸開始同我分析朝局,我也總算弄懂了當初鄭玉所涉足的一切。
眼下的帝王孱弱,身子不濟。
朝廷政務多為世家大族為首的閣臣多把持。
崔沈明面上是話事人,實則背後卻還是要聽那些老東西的。
從前有長公主和鄭玉這些政敵,世家大族需要崔沈這樣狠辣的刀刃。
可是如今,朝堂上已經沒有勢力能夠同世族分庭抗禮。
「他們又想立溫和做派,瞧不起我手上沾的血了。」
崔沈冷笑。
他這些天總是飲酒,眉眼總是蒙著一層化不開的憂愁。
「郎君,不管怎麼樣,我都始終站在你身邊。」
崔沈回握住我的手,借著醉意吻上來。
這是我頭一回在他書房睡下,他已經不再將我當做外人。
像崔沈這樣的庶子,能夠爬到如今的位置,犧牲了太多。
他戰戰兢兢應對那些表面是長輩和老師的老爺們,背地裡卻早就想把他們一個兩個全都千刀萬剮。
在我之前,崔沈沒有信任過任何人。
如今卻能夠很放心地同我吐槽那些背後的勢力。
就連稅銀一成兩成流進了哪些人的府宅,他也盡數告訴了我。
以他的話來說,我是他這一生唯一值得信任的親人。
我也鮮少再從他口中聽到鄭玉的名字。
崔沈他似乎,已經愛上了我。
兩年後,我始終沒能再有身孕,可崔沈卻還是打破舊例為我掙得了一個誥命的頭銜。
「做我的夫人,沒有誥命怎麼行。」
14
我以誥命之身進宮叩謝皇後,可剛進宮門就被小宮女叫住。
「長公主殿下想請崔夫人敘敘舊。」
我沒見過長公主,以我曾經的身份,只配遠遠跪著接駕。
只有鄭玉,有資格同長公主高談闊論。
踏進上林苑的甬道,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長公主是被崔沈打垮的。
陳青驕是被我害死的。
我們之間橫著深仇大恨,上林苑是她的地盤。
若是她想洩憤,殺了我也是有可能的。
「崔夫人?」
宮女忽而轉身,眉眼帶笑。
「啊?怎麼了?」
我倉皇抬眸,卻見她微微搖頭,輕聲提醒道。
「昨日下雨,這前頭青石板底下積了些雨水,您要當心。」
她大概是看出我在走神。
我小心翼翼頷首,牢牢跟在她身後,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濕了鞋襪。
腳滑膩的難受,寒冬臘月更是凍得刺骨。
大殿裡頭炭火燒得很旺,於我而言,卻如同冰火兩重天一般。
長公主臥在軟榻裡頭,聽到我的腳步,抬眸望過來。
只一眼,我便知曉她為何同鄭玉那般要好。
她們長得就是天之驕女,颯遝如流星。
我從她們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樣的光彩,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才氣和孤傲,同樣也是我這種後宅夫人永遠不會擁有的東西。
「你便是鄭螢?」
長公主放下手中的西洋鏡,她沒有打量我,甚至只是輕輕地掃了我一眼。
外頭又開始下起了暴雨。
我聽到竹葉被砸得簌簌作嚮,殿門口的海棠卻被精心地遮蓋起來。
白布在宮人們的手裡緩慢抖動,和我身上鋪著的一樣。
崔沈守在皇城外,看見我被抬出去,眸中滿是憤怒。
他素來矜貴,如今卻因為我弄濕了衣裳,鞋上都是泥濘。
「長公主打你了?」
他慌了神,生怕我死了,死死捏著我的指尖。
我沒力氣,除了對他笑一笑,再無法做別的。
15
整整二十庭杖。
長公主沒有打死我。
她只是淡淡地看著我受罰,「念在你只是一個深閨婦人,罪不該死。」
「但你與虎謀皮,同崔沈沆瀣一氣。甚至不惜背叛你的姐姐。」
說起鄭玉,長公主眼中的仇恨幾乎快要溢出來。
我看得出來,她同鄭玉惺惺相惜,情深似海。
「那你便該受這樣的刑罰。」
崔沈氣壞了,當日便要啓奏陛下,請求嚴懲長公主。
可他還不曾邁出門,就被安樂侯的門人攔住。
「郎君,夫人受罰您傷心難過也是有的。可長公主已經退居上林苑,你還想怎麼懲治她?」
「過猶不及,郎君何苦要讓陛下為難。」
崔沈捏拳,只是冷笑。
「長公主打傷我的夫Ṱū₎人,難道我就不能去討個說法?」
安樂侯也是皇親國戚,他按下崔沈的手。
「因鄭玉的事,陛下已經懲罰了長公主。你不是不知道,陛下和長公主姐弟情深,他小時候全靠長公主才能活下來。」
「如今為了世族已經妥協,可若是我們咄咄逼人,將長公主趕出京城的話。陛下那邊,難免會有意見。」
長公主和鄭玉當初能有權力做那些改革,全都因為陛下對姐姐的情誼。
崔沈進宮同陛下袖手相談是否愉快,他自己最為知曉。
陛下懦弱,他可以放權,可這並不意味著他能夠縱容臣子對他長姐不利。
世族們都明白這個道理。
更何況挨打的人又不是他們的家眷。
自然,是可以忍的。
滂沱大雨下,崔沈沒有出門。
他剛寫好的奏章就擱在我手邊,他整個人灰暗了不少。
我的腿剛被太醫包紮好,陛下也派人送來了賞賜,面子做得很足。
崔沈似乎沒有理由進宮替我伸冤。
「不要緊的。」
我沖他苦笑,一個勁地強調自己不疼。
「只是我感覺腿上似乎沒有包好,郎君,你幫我重新包一下吧。」
我輕聲道,崔沈起身很聽話地掀開了最外層的紗布。
紗布底下鮮紅一片,我忍著疼沒有出聲,可汗珠子卻如雨般一下抖落。
「郎君,太醫說這庭杖不僅壞了我的腿,日後恐怕還難以生育。」
崔沈的手開始發抖ťũ̂ₗ。
「我不能生孩子倒也沒甚麼,只是不能叫郎君絕了後。我想,過兩日便物色些良妾進府,好為你開枝散葉。」
崔沈聽到我這麼說,居然落下兩滴眼淚。
那眼淚冰涼,說話間更是抑制不住哭腔。
「你怎麼如此乖巧,為何不質問我,怎麼不給你伸冤做主。」
崔沈的父親,有許多的女人,也有太多的孩子。
崔沈這樣的庶子,根本不受重視。
所以他暗暗發誓,自己絕不會步父親的後塵。
往後只要嫡子,更會加倍疼愛。
這些話,是崔沈向鄭玉剖白心意時親口說的。
可惜如今,他的夢想破碎了。
我身為他珍視的正妻,從今往後不能再生育,與他而言,實在是天大的打擊。
「郎君,我說過的,嫁給你便以你為先。我知道你有許許多多的難處,所以我不怪你,真的。」
我的溫良淑德,讓崔沈直接淚崩。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雙眸通紅。
鄭玉臨死前曾說過,崔沈他是個君子,只是同她政見不合立場不一,否則她們會是朋友。
16
在我睡熟後,崔沈冒雨出門。
據下人稟報,他於長街外叩門,強行將陛下叫醒。
為何不白日裡去呢,大概是因為崔府門口守了太多世族的門客。
有他們在,崔沈的馬車出不了這條街。
崔沈以閣臣身份彈劾長公主,濫用私刑,打傷誥命夫人。
大雨傾盆,崔沈就這麼站著質問,要求大殿中的天子給他一個說法。
「夫人,郎君真的是太愛你了。」
丫鬟在一旁聽完,淚眼簌簌。
「跟話本子裡寫的一樣,郎君的感情實在叫人動容。」
就連年近半百的管家婆也不由嗚咽,表示自己從未見過小公子如此在乎一個女人。
我躺在榻上,只是問。
「那陛下怎麼說?」
「陛下道。」
「崔卿想叫朕怎麼做?難不成將二十庭杖還給朕的親姐姐嗎?」
陛下鮮少有那樣正色厲聲的時刻。
他再無能,也是天子。
以崔沈平日審時度勢的性子,必然知道此刻不宜再逼。
但他仍舊說了。
「煩請陛下將長公主送回封地,以儆效尤。」
電閃雷鳴,扯出崔沈慘白的臉。
他何嘗不知道這麼做的危害,但他仍舊義無反顧地做了。
陛下氣得發抖,問崔沈是否真的要這麼逼他。
「陛下,天下萬民犯法都該懲治。您怎麼能因為長公主是皇親就任由她作姦犯科,實在有礙陛下英明!」
17
崔沈回家後就病了,卻仍舊堅持陪在我身邊。
他幫我擦去臉上的眼淚,「長公主不日就要被趕出京城,阿螢,你的仇我幫你報了。」
「為甚麼要為了我得罪陛下,那些閣臣恐怕也會對你不滿的。」
我哭得直發抖,緊緊握著崔沈的手。
「我不值得你這麼做。」
崔沈溫柔地吻去我臉上的淚痕,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你值得,阿螢。」
我這些年小心翼翼的經營,果真換來了他的真情。
長公主離開京城後,陛下對崔沈的不滿日益顯現。
他在朝堂上逐漸失去了支持,那些原本站在他身後的世家大族也在考慮換一個話事人。
可崔沈做了這麼多年的權臣,也不會任人宰割。
他越來越忙了,雖然每日都會抽出時間來陪我。
可每每不曾說完話便困得睡了過去。
我只知道崔沈收了不少年輕世族在麾下,更是借著三年一度的春闈拿捏住了那些老頭。
當朝科舉,只要有世族舉薦者,都很容易入朝為官。
老頭們雖然已經隱退,可他們的兒孫還是需要看崔沈這個主考官的臉色的。
崔沈身為首輔,只要舉薦,那人必定平步青雲。
科舉之後,朝堂重臣幾乎全都換了一遍血,崔沈舉薦的人都被他安插在了重要的位置。
至於非世族者,沒有一個能做官。
他們信奉的青雲路,不過只是崔沈用來控制世族的墊腳石。
辛辛苦苦寒窗多年的普通人,散盡家財趕赴京城,最終都只是一場空。
當初鄭玉要改變的便是這一點。
這屆科舉之後,有不少寒門學子在太學院擊鼓鳴冤。
我正巧陪崔沈辦公,出門時碰到一個學子被人按在地上打。
他滿身是血,仍舊高喊著不公。
「當初鄭玉女官不是說過:只要認真讀書就有機會!我的文章難道還比不過那些酒囊飯袋,無恥紈絝嗎!」
崔沈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鄭玉的名字了。
他的神情已經不再有波動,似乎忘記了當年和鄭玉之間的恩怨。
「阿螢,你別看,太血腥了。」
他側身幫我擋住眼睛,揮袖示意奴才把人拖下去。
「再將地板洗幹淨,別髒了我夫人的鞋襪。」
崔沈摟著我的肩膀往前走,我卻沒忍住轉頭看了那學子一眼。
學子滿眼悲憤,看起來好生的可憐。
「不要殺了他。」
我小聲同崔沈說道。
崔沈歪頭微笑,如今的他已經不會因為我插手政務而生氣了。
「好,都依你。」
18
可即便崔沈沒有對鬧事的學子動手,那位擊鼓鳴冤被打的學子還是橫死街頭了。
春和景明,桃花開了滿街。
他卻死相慘烈,全身上下都是血窟窿。血水流到桃花樹下,好生恐怖。
崔沈下令調查究竟是何人所為,可卻沒能查到兇手,全國各地的學子便都開始抗議。
鄭玉當初的那些理論,也不知被誰編做了童謠,傳遍了大街小巷。
門閥世族把控朝堂,壟斷科舉,甚至於挾令天子。
這些從前除了鄭玉沒有人敢說的話,居然被印成無數份,日夜撒在京城上空。
每個字都有鄭玉的影子,就好像她死而複生一般。
崔沈也因為事情鬧得太大暫時居家,不再上朝。
他精神有些恍惚。
「當初鄭玉的黨羽不是都已經殺了?除了長公主!可長公主遠在涼州封地,不可能在京城攪動風雲。難不成鄭玉真的複活了?」
崔沈想不明白。
他更不懂,怎麼他的手下連個私印傳謠的人都抓不出來。
我親自在小廚房燉了燕窩,一口一口喂給他吃。
「學子們大多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至多只能叫喊兩句而已,郎君只要熬過這一陣,甚麼都好了。」
崔沈頷首,張嘴喝我喂過去的燕窩。
「這燕窩的味道……」
我抿唇,「怎麼了?難道不好喝嗎?」
ƭū₋崔沈微微一笑,親了親我的臉頰。
「很甜,不愧是阿螢親手做的。」
「喜歡吃的話就多吃一些,這段時間你太操勞了。」
我幫他掖好被角,身後屏風晃了晃,有人通傳。
可是崔沈喝了燕窩已經開始昏昏欲睡。
「不然叫他等下再來說吧。」
「讓他告訴你就行,等我醒來你再同我講。」
「不好吧,若是我不能聽的……」
崔沈沖我搖頭,他困得抬不起眼皮。
「我同阿螢沒有祕密。你我夫妻本是一體。」
19
崔沈這一覺睡了很久,等到他醒過來的時候,闔府上下燈火通明。
他瞧我面色緊張,不知發生了何事。
「長公主帶兵起義了。」
崔沈眉頭緊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她一個女子如何帶兵。」
長公主金尊玉貴,又是皇親,無論如何都沒有起兵的理由。
「陛下怎麼說。」
崔沈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可他卻沒能站起來,反而一個踉蹌跌到我懷中。
「我的腿怎麼了。」
「郎君,是不是氣血上湧導致站不穩?還是先坐下吧。」
我慌忙將他扶回牀榻。
緊接著將長公主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的事告訴了崔沈。
「清的是誰?」
崔沈仍舊糊塗,他的神色也沒了往常的精明。
「自然是你啊,郎君。」
外頭忽而扯出一道驚雷,崔沈眼瞳瞪得渾圓。
赤色輕紗被閃電劈得發亮,崔沈緊緊握著我的手。
「她這是公報私仇!」
我嘆了口氣。
「天下學子皆為那位枉死的王柏伸冤,全國各地更是已經有不少人起義。天子下令徹查,可郎君手底下的禦林軍卻遲遲沒能找出兇手。」
「再加上近日京城一直飄散著郎君把控朝堂的紙張,更有郎君您禍亂朝廷的童謠傳遍大街小巷,就連黃口小兒都已經知曉。」
「如今坊間都將你比作蛀蟲,連帶著世族們一起罵。長公主師出有名,算不上公報私仇。」
其實以崔沈現在的心力,根本聽不了這麼多。
我說的話太直白,竟將崔沈說得平白咳嗽了好幾下。
最後一聲咳嗽裡頭帶著血絲,他獃獃地望著我。
「阿螢,我要見幾位叔伯,還有岳父大人。」
「好。」
我垂眸,示意崔沈不要驚慌。
「家中事務有我操勞,我現在就去各府下帖子,請他們過來。」
崔沈頷首。
「阿螢,辛苦了。」
我帶著人去書房,拿出崔沈的私印。
叫下人寫好拜帖,蓋上印章送出去。
至於崔沈,我又叫小廚房燉了參湯。
「你如今心神不寧,這麼撐著對身子無異,再喝些藥吧。」
崔沈很信任我,順著我的手將一整碗參湯盡數喝完。
「還好有你在,否則我竟不知該去叫誰幫忙。」
偌大的崔府裡,只有我算得上崔沈的家人。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對了,禦林軍怎麼還沒找到印發謠言的人!」
我幫他拍了拍後背,把他的氣息理順。
「會找到的,再等等看。」
20
崔沈又睡下了,不多時前廳有人來報,原來是終於找到了這些天在京城傳謠的人。
只是他們都不敢處置,一個兩個面面相覷。
瞧見是我,都不願意吭聲。
「我們要見大人。」
有些話,他們只敢親自和崔沈說。
「他嗓子沒法子說話,身子也不大好。你們去書房見他可以,但要隔著屏風,他自然會寫字回應的。」
「可我們怎麼確定是大人。」
「他的字跡加上私印,誰還能糢仿?」
我微微一笑,示意他們直接去書房。
我則繞小路走到書房西側,這扇門是我當初要求崔沈開的。
我去書房找他不方便,每次夜深繞路回去也實在累得很。
崔沈心疼我,特意開了扇門,從小路直通我的院子。
我進了屋,坐在屏風後頭。
這些年,崔沈教我寫字,我的字跡同他幾乎一糢一樣。
我是他親手養出來的玫瑰,自然無人能夠分辨出來。
「大人,傳謠的人屬下已經找到了,但屬下不敢輕易動手。因為……因為那人是夫人的貼身丫鬟!」
一封字條從屏風裡頭遞出來。
卻見崔沈寫到,【此事我已經知曉,夫人已經說明,不必再查。】
「那大人,我們現在需要做甚麼!」
【帶上所有人北上,刺殺長公主。】
他們全都緘默,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我敲了敲屏風,他們適才彎腰,小聲道了一句【領命】。
21
崔沈又醒了,可身子卻比先前還要虛弱。
他甚至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我,世家大族是如何打算的。
「他們一個都沒有來。」
我嘆了口氣,摸著崔沈的臉。
「這是要放棄我們了嗎?」
我假裝害怕落下兩行眼淚。
只有我知曉那帖子壓根沒有送出去。
崔沈眸光閃爍,錯開眼盯著紗簾上玉做的掛鉤。
「你再去下一回帖子。」
「再送一帖,莫非他們就會看嗎?」
崔沈動了動手指,示意我將他攙扶起來。
我聽話照做,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帶著我走到暖閣深處。
他上前想撥弄那放了好幾年都沒動過的琉璃花瓶,卻因為身子虛弱沒法子做到。
「我來吧。」
崔沈錯開身子,微微頷首。
我費勁推動,居然在花瓶挪動的瞬間聽到了咔噠的機關聲。
從書櫃後面彈出一個幽深的抽屜,崔沈哆嗦著手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
是一本冊子。
冊子用的是極好的宣紙,右側用麻繩穿起來,保存完好。
「這些是?」
「世族們貪污受賄,結黨營私,草菅人命的鐵證。」
崔沈替他們幹過不少髒活。
他並不蠢,自己的手不幹淨了,自然也要留下他們的髒水。
「你將這些東西附在帖中,送過去。他們自然會救我。」
崔沈捂著心口,又咳出一大口血來。
他不明白自己的身子怎麼一夕之間便不行了,遂叫我去請大夫來。
「嗯。」
我的眼睛卻始終盯著那本冊子,險些忘了去扶崔沈。
「阿螢,你放心。」
崔沈卻以為我只是因為害怕而慌神。
他仍舊吻了吻我的嘴角。
「哪怕我逃不過去,也會將你安置妥當。」
他還真是個深情的好男人。
22
我拿著冊子回到房中,就著燭火仔細查看。
終於讓我翻到了鄭玉那一頁。
鄭玉被吊死的名頭並非是因為她提出了改革的主張。
雖然世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要殺死人,總歸還要找個蹩腳的理由。
那個理由便是,鄭玉身為女官,同侍衞苟合,有傷風化。
當初那個侍衞一口咬定是鄭玉勾引在先,這冊子裡卻清晰地記載著,崔沈如何派人威脅侍衞的來龍去脈。
且還有一筆百兩紋銀拿去僱傭殺手,燒死了侍衞剩餘的家人。
我看完後,手居然不由自主地抖。
鄭玉死前,曾在金鑾殿前振臂高呼。
「就算要我死,也不該用這樣荒謬的名頭惡心我。」
「你們若是怕了,大可幹幹淨淨地送我上路。」
沒有人理會她。
沒有人承認自己害怕她。
我合上冊子,終於是沒忍住哭出了聲。
「鄭玉,我終於為你昭雪。」
五年前,陳青驕的牢房內,我跪在地上求她助我一臂之力。
「你已經出不去了,崔沈也絕不可能放過你和長公主。你們這些明面上同阿姐有過聯繫的人,都已經沒用了。」
陳青驕垂眸,她心中知道我說的不假。
「可你又有甚麼用處,一個後宅之中討生活的小庶女……」
「我也是穿越者!」
陳青驕瞪大了眼睛,她緊張地看著我。
「我和鄭玉一樣,我見識過甚麼是新世界。我只有做崔沈身邊最親近的人,才能夠有機會將他打垮。還有長公主,她必須離開京城。」
「一切失去群眾基礎的改革都是空中樓閣,長公主殿下要去涼州。那裡有她的子民,有她的軍隊,這才是能夠讓他們低頭的力量。」
陳青驕大抵是覺得我說的話和鄭玉何其相似。
她的態度變得溫和。
「鄭玉也曾說過,我們需要百姓。可她還沒有來得及做這些,就死了。」
她低聲呢喃。
作為鄭玉穿越後的第一個摯友,陳青驕同她的外表一樣,堅韌有力。
她是武將的女兒,從來沒有懼怕過。
卻在我說完之後,害怕地落下一滴眼淚。
「我會死嗎?」
「你不死,你的父親不離開京城,我就得不到崔沈的信任。」
前世,我只參加過一次游行示威,卻因此喪命。
在鄭玉眼中,我和她們不一樣。
可鄭玉不知道,我曾經踡縮在角落裡,一遍又一遍地偷聽她們排練話劇。
無數次地透過碎瓦,看到他們討論國家存亡。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我看到鄭玉漂亮的臉熠熠生輝,她的短發像是精靈一般隨風而起。
我不曾參與過,可我從未捂住耳朵,我聽得見。
我和鄭玉不一樣,我不夠出眾不夠有才學,也沒她有勇氣。
我嫉妒她厭惡她,卻不由自主地跟隨她,信仰她。
鄭玉死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從沒想過心會這樣劇痛。
或許因為從小到大我都不曾體驗過甚麼叫做愛,所以才會錯誤地將對她的感情誤會成了討厭。
討厭她為何不主動同我說話,為何不帶我一起加入詩社,為何寧願搬去和長公主同住也不肯和我這個穿越者推心置腹。
她死後,我想通了。
那不是討厭。
我要為她報仇,為她走完,她沒能完成的路。
23
長公主的軍隊打入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了。
崔沈的身體每況愈下,這一夜,他已經開始著手為我安排後路。
他沒有詢問為何那本冊子沒有起到作用,也不曾問我怎麼長公主那點小小的軍隊這麼快就打了進來。
他只是撐著最後一口氣替我安排,Ṫű̂ₘ讓我離開京城,去他的老家。
我端坐在他面前,靜靜地看他安排。
崔沈說完後,叫我離開。
我卻始終沒有動。
「阿螢,你不必舍不得我。」
崔沈憔悴地勾唇,他想抬手摸我的臉,卻已經沒有力氣。
「老東西們不救我,那我就和他們魚死網破。」
崔沈閉上眼,外面傳來腳步聲。
他嘆了口氣,輕聲道。
「陛下的人要來接我了,在我說出全部事實之前,阿螢,我希望你平安離開。」
我終於站起了身,走到崔沈面前。
「郎君,陛下那邊不用你說了。」
崔沈真的是病了,他這麼敏銳的人,居然聽不懂我話裡的意思。
只是睜著眼睛,獃獃地問我為甚麼。
「長公主如今已經在拿著冊子抓人了。」
我坐到崔沈身邊,看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
「阿螢,你背叛我。」
這些天,我給他下了不少迷藥。
他早就不能再起身了,只能躺在牀上,無助地望著我。
「為甚麼?」
他不Ťũ̂⁵解。
一朵孱弱的小白花,究竟怎麼暗害了他。
「我是鄭玉的妹妹。」
崔沈突然哭了,他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
他長相俊朗,即便如今病入膏肓,也仍舊有一副病美人的風韻。
「鄭螢,別告訴我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崔沈一字一句,血從他的齒縫流出。
屋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知道前方等待崔沈的會是甚麼。
那些老頭在牢獄中被打得屎尿淌了一地。
說句實話,我不忍心看見崔沈那樣。
「有一些真情的。」
我俯身上前,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白綾。
當年他如何勒死鄭玉,如今我便如何勒死他。
「你做我的郎君做得很好,但是很可惜,你愛的人不是真的我。」
假設我陰暗的內心被他所知曉,恐怕崔沈會第一時間避之不及。他愛的自始至終,只是我的畫皮。
「郎君,這是妾身最後一次幫你。為求解脫,只好將你勒死。」
我沒有松手。
感受著崔沈在我手心裡掙紮,一如當初鄭玉在他懷中一樣。
我們都親手勒死了愛人,直到最後一刻,崔沈都不曾閉上眼睛。
有一行黑血從他眼中流出,我讓丫鬟把他抬起,掛在了房梁上。
他的罪名是造反,禦林軍手裡的紙條便是鐵證。
大概因為這是我親手殺掉的,我看著他,反而不害怕。
沒有像看見鄭玉屍體那般,渾身發抖,耳鳴聲連綿不絕,就連心髒都在抽搐。
當時的我強撐著走下喜轎,割開連接鄭玉的喜帶。
世人都嘆我的無情,但若是他們能夠看清人心,便能知曉我的表演有多拙劣。
房門被眾人匆匆推開,長公主沖在最前面。
她沒能親手殺掉崔沈,頗為遺憾。
「我替她報仇了。」
我伸出自己殺死崔沈的手,大抵是過於興奮,就連胳膊都忍不住顫抖。
長公主望著我,卻透過我的眼睛在看向別人。
「鄭螢, 你會不會後悔。」
我跟著長公主往外走, 沒有再回頭看崔沈一眼。
「多謝殿下送的鞋襪,很暖和。」
潮濕的鞋襪再漂亮再怎麼合腳, 那也是濕的。
那日在上林苑,長公主打我之前,特意命人幫我換上了幹淨溫暖的鞋襪。
我那潮濕的鞋襪被她丟到角落, 長公主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髮。
她對我說抱歉。
「這會很疼的。」
「不會比鄭玉疼。」
說起鄭玉, 長公主垂眸落下眼淚。
她輕輕將眼淚往上擦,眼中光芒不曾暗淡。
「她是為百姓犧牲。」
長公主比如今的天子更適合做皇帝,她在認識鄭玉的第一天就意識到了自己身為皇親的責任。
她欣賞鄭玉,不惜讓朝臣詬病女子參政,也仍舊要幫她推行新策。
一開始長公主也會懷疑自己,她只是公主, 即便再有才幹,也是小小女子。
是鄭玉握著她的手,擲地有聲地告訴她。
「此番天地需要拯救,哪裡能拘泥於男女之身。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只要有能力,女子又如何?」
「在我之前, 史上從無女官, 可日後勢必會有千千萬。」
「公主, 為何不在史書上留下女帝之名, 叫日後有才能女子皆以你為榜樣呢?」
長公主為鄭玉說服, 同我一樣, 被鄭玉牽著手, 踏上了理想之路。
「皇上怎麼不在殿中?」
長公主微微抿唇,看向宮外。
「我這位皇弟說甚麼都要縱情山水, 讓朕收拾這個爛攤子。」
我不知怎的,體內升起滾滾熱流。
與有榮焉四個字,恰合我此刻心境。
「那我能幫陛下做甚麼?」
「自然要做鄭玉未完之事, 只是在這之前, 有件事交給你來辦。」
「女官鄭玉為國獻身,朕決議替她修建陵墓,以首輔的規格。鄭螢,朕要你為她撰寫墓志銘,刻於石碑上流傳千古。」
番外
我離開京城的時候,恰逢豔陽高照。
我為鄭玉改了不下百遍墓志銘, 卻終究在最後一句話上難以抉擇。
以我的私心,我的確很想將我和她的關系寫在上面。
可又轉念一想, 鄭玉對我恐怕並無多少印象。
她估計都沒想到,我會站出來替她報仇。
畢竟穿越之後, 我們鮮少交流。
我騎馬走過上陽坡的時候, 看到許多寒門學子們在河邊念書。
世家大族被女帝一一鏟平,幾近誅滅。
官場壟斷自然也隨之瓦解。
可僅僅只是拯救讀書人還是不夠,女帝正在照著那本冊子一一改革。
例如設立三權分立, 開放外貿等等。
事情還有許多,等我刻完墓志銘還有得忙。
我終於是站在了她的石碑前,望著最後一句空白處失神。
天色漸暗,我仍舊想不出來, 唯有引用前人那句。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唯有此言,能表我心。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