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在皮還是在骨?
我與長姐同時入宮,我選了美人皮,她選了美人骨。
皇帝果然對美豔的我一見鐘情,日夜恩寵;長姐則不入聖眼,在宮中步履維艱。
但沒過兩年,長姐忽然盛寵不斷,我被皇上厭棄。
「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長姐看著狼狽的我,自信嘲諷道。
她以為我永遠爬不起來,卻低估了世道的薄情。
1
「這是美人皮和美人骨都是百年前一位盛極一時的寵妃身上剝下來的,只能選一樣,你倆可要想好了再選。」
父親叮囑我和長姐道。
葉家日漸衰落,只想靠女兒進宮搏一搏出路。
可我父親容貌醜陋,就是娶了我娘和宋夫人這兩位妖冶美人,我和長姐的相貌也只能說是平平無奇。
他不得已出此下策,求來了邪術。
我和長姐素來不和,我早就看她不順眼,如今進宮伺候皇上,當然是美色要緊。
「我要美人皮。」我爭道。
長姐微微一笑:「花無百日紅,容顏易老,我想要美人骨。」
「呵。」我嗤笑一聲,「牡丹就是敗了也是美豔動人過,靠你自己那張臉,別是要守一輩子的冷宮。」
長姐眉頭微皺,她的眉毛太黑太粗,皮膚也太粗糙,皺眉並不顯得美貌婀娜,反而有些滑稽。
「哦?那你且看看嘍。」長姐說道。
2
金鸞寶殿上,我一身青衣掀開面紗,舉座皆吸了一口涼氣,皇後與眾妃看著我,目光不善。
我不理會這些眼光,只是輕笑著看向皇上。
他的臉被冕旒遮擋,但我確信他會被這張臉的美貌震驚。
果然不出我所料,皇帝當夜就破例召見了我,風流一夜之後,他撫摸著我的面孔道:「朕這一生,還沒有見過你這樣貌美的女子。」
我心中得意,卻裝作害Ṭū₌羞一樣鑽進他的懷裡,如兔子一般嬌聲道:
「臣妾也沒有見過像陛下一樣雄偉的男子,若是早知道陛下如此英姿,妾身只怕是每日守在宮門口張望呢。」
皇帝被我哄得喜笑顏開,問我想要甚麼賞賜。
我搖頭捧心道:「臣妾只願長伴陛下身邊。」
這一吹捧更是把皇帝哄得找不著北,第二天一道諭旨,我便成了貴人,被賜了位份與宮殿,大批的珠寶玉石被抬進了我的宮殿。
皇帝與我夜夜笙歌,惹得六宮嫉妒。
我嬉笑著留住皇帝,只想是留住了大把大把的金銀玉石。
與我相比,長姐的處境就糟糕了很多。
她雖然被納進了宮,卻在入宮之後沒有見到皇帝一面。
那張連清秀都算不上的臉,在宮裡過得很艱難。
我有意路過她的居所時,她正與一個秀女爭執。
秀女嘲諷她容顏醜陋,長姐氣得直打哆嗦。
等她們吵完了,我才從樹後緩緩走出,看著神色黯然的長姐問道:
「姐姐,你不是說容顏易老,如今可算是見識到這幅皮囊的重要了吧。」
長姐看見我,神色重新變得冷漠而傲氣。
「你且等等看。」她說道。
我嗤笑一聲,打量她的面孔。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長姐的皮膚變白了不少,原本像男人似的粗糙眉毛也稀疏了些。
但她還是不好看的,只是白了,頂多能算得上清秀。
這樣的相貌,在六宮之中,蒼白得像是藏在綢緞裡的一匹麻布。
我心中得意,暗自慶幸自己選了那張美人皮。
「我便等到來年,恐怕長姐也不入聖上的眼呢。」
我輕聲說道。
「說得好像入了聖上的眼,你的日子就好過了似的。」長姐冷不丁說道。
我看著她恨恨的目光,忽然有些慌張。
3
確實如長姐所言。
我的日子也並沒有多麼好過,否則我不會特意來她面前炫燿。
皇帝得寵愛帶來的是宮內重重暗算。
今日我的宮裡被發現了別宮的飾品,明日小公主在我宮門前差點被推下水卻不知道是誰所為。
樁樁件件,我逐漸有些疲於應付。
日子逐漸風聲鶴唳起來。
所幸這張美人皮實在是美得驚人,六宮之中沒有一個女人的相貌可以勝過這張臉。
我在伺候皇帝上下了死工夫,皇帝被我哄得樂不思蜀,那些陷害都被盛寵壓了下去。
「美人如此無辜,朕不會讓你被陷害。」
又一次在宮內發現栽贓用的巫蠱之物後,皇帝拿著那寫著不知是誰的生辰八字的娃娃,臉色鐵青。
我心中一喜,心想皇帝終於意識到我被後宮針對了。
他連夜命令徹查,給發現巫蠱之物的宮女用了刑罰,那宮女熬受不住,吐露是被賢妃宮裡的宮女收買了,才將這玩意放到了我宮裡。
消息傳來,任誰都知道這件事和賢妃脫不了幹系。
但皇帝卻看著那份呈上來的證詞,臉色絲毫沒有好轉。
我哭著請求皇帝為我做主,他把那兩個用了刑的宮女賜死,卻沒有說賢妃一句不是。
「賢妃的哥哥是從龍之功的功臣,她也是個與世無爭的女人,恐怕有人在其中生事,你們兩個不要生了間隙。」
夜晚,皇帝摟著我的肩膀輕聲安慰。
我有些不滿,但還沒表現出來就被皇帝察覺了。
他立刻雷霆大怒,斥責我被寵壞了。
冬日的深夜,我未著寸縷跪在地板上,哀求皇帝的憐惜。
他看著我,像看著一只不懂事的貓。
第一次,我認識到美人皮的極致作用似乎也只是在這個程度了。
再美的人也不過是皇帝的一只貍奴而已。
不過,就算是這樣,也總比像長姐一樣擠在宮內的小房間裡,和其他秀女吵架要好吧。
我想。
4
針對事件在巫蠱之事後消停了不少。
我也學著低調做人,但這具皮囊太豔麗,實在是有些過於招搖。
好在過了一年,宮內又有選秀,新人進來吸引走了宮裡不懷好意的目光,讓我得以松口氣。
皇帝仍舊是愛我愛得不忍釋手,但時間久了,來我宮裡的頻率也降了下來,我又升了一次位份,成了有封號的妃子。
就在我以為自己在宮內已經有了一席之地時,每天只需要種種花養養貓等待皇帝臨幸時。
忽然晴天霹靂,皇帝新寵的貴人在我宮裡滑了胎。
她喝了一杯茉莉茶,喝完之後腹痛難忍,當即就滑下了大片大片的血,腹中胎兒一命嗚呼。
而這位貴人也跟著去了半條命。
太醫說,那茶裡面混了夾竹桃的花瓣。
夾竹桃是我種的,不僅是我種的,我每天還會給那從夾竹桃施肥松土澆水。
宮女哭著問我怎麼辦,皇帝會不會覺得是我害死了這位貴人的孩子。
「別人都說娘娘入宮這麼久還沒有孩子,出於嫉妒毒殺了英貴人的孩子。」宮女哭訴,「怎麼辦,娘娘?」
我坐在鏡子前:「不急,讓我先化個妝。」
我能有甚麼辦法,我只知道怎麼以色事人。
夾竹桃確實是我種的,但我真的沒有往茶水裡加。我壓根不知道夾竹桃這種花是有毒的。
妝化得楚楚可憐,我還想改改,皇帝大踏步從門外走進來。
我剛想去求情,他一把推開我,把我推倒在地上。
「陛下,不是臣妾啊。」我撲上去拉住他衣服的下擺,小心翼翼露出這張美豔的面孔。
看到皇帝面孔的那刻,我忽然僵住了。
皇帝臉上是我第一次見的冷酷與冰冷,甚至帶著一絲厭惡。
而他身後,是進宮以來就沒有怎麼見過的長姐。
她居高臨下看著我,嘴角帶著笑意。
我心中一緊,連忙跪求皇帝的憐憫。
「陛下可以問姐姐,我在家中從來不侍弄花草,對這些東西的藥理毒性全然不知啊,請姐姐為我作證。」
皇帝皺眉看著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我的姐姐。
「你們兩個,是姐妹?」他問道。
姐姐點了點頭,她面對皇帝的威嚴,卻是不卑不亢,語氣仿佛在與朋友交流。
「正是,妹妹家中從不喜歡這些花草樹木,總是由他人來做的。」她俯視著我說道。
我見到長姐為我說話,心中一喜。
但很快,我又聽到長姐說道。
「至於為甚麼她會忽然在宮中養花弄草……臣妾也不知原因,或許是太無聊了吧。」
這一句話如同晴天霹靂,我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許久之後,皇帝威嚴的聲音傳來。
「先禁足三月,你宮內的宮娥審查後再說吧。」
我低頭拜謝,抬頭時皇帝已經離開。
只留下一身藍衣的長姐,身材窈窕,頭髮烏黑,面容清秀美麗。
她看著我,冷冰冰道:「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
5
「既然是妃子,不以色侍人,拿甚麼侍人?」我跪在地上仰頭看她,冷笑道:
「你既然看不起以色侍人,為何不想想,為甚麼是自己變美後才會被皇上寵幸?」
「你之前不聰慧麼?你之前沒有傲骨麼?你在入宮之前沒有讀過那些聖賢書麼?可偏偏只有了這張臉,你才能站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地教訓我。」
「你有甚麼資格說這些話呢?」
我冷冰冰地看著她。
長姐俯視著我,她的眼中寫滿了四個字「不可救藥」。
「我與你這等不知詩書、不知尊卑的人委實說不通。你就自己在這宮裡困著吧。看皇帝以後會不會想起你。」
她撂下一句話後轉身就走,背影卻是肉眼可見的慌亂。她知道我說的是對的。
就算長姐常常說我不聰明,抱怨我不喜歡詩書禮義,可我並非是個不懂世事的蠢貨。
人這種東西從來是以貌取人者多,就算是再絢麗的內在,若配上一張醜皮囊,也無人願意了解其中美麗。
對女人,更是如此。
就算是被短暫困於此處,我相信也不會困得太久。畢竟這張美人皮,百年難得啊。
但先等來的不是複寵的消息,而是受審宮娥的死訊。
宮娥不堪受辱自盡而亡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園子裡修剪敗落的夾竹桃花。
聽到傳話的太監說那女孩死了,手裡的剪刀差點有些拿不住。
「死了?怎麼死的?」我喃喃問道。
太監一臉冷漠,我摸了一把散碎金子遞過去,那冰雨樣的面孔才逐漸舒展開。
「這個小的便不知道了。」他輕笑著恢複之前的奴才樣。
「只是聽聞甚麼也沒問出來,死相又著實有些悽慘,畢竟是娘娘宮裡的人,娘娘可想為她斂屍?若是不願,奴才也不好自作主張。」
我追問道:「死狀有何悽慘?」
「娘娘不知?也是,處刑的人說那女孩斷氣前還好好的,斷氣後被放在那一個沒註意,身上的皮都不見了,光溜溜一個人躺在那,多可怕。」
我手裡的剪刀掉了下來,不自覺後退幾步。
6
不知是怎麼送走的那個太監,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傳話的侍女告訴我不必憂慮,審問的宮娥已經招認是自己所為,只是事情畢竟發生在我殿內,這三個月的禁閉還是得老老實實坐完。
我沒說話,又聽到梳頭的婢女為我進言,言及宮中又多了名妃子,相貌綺麗若扶風花,才智過人不比狀元差。
那妃子一來,整個後宮又是一番暗湧。
「不過這也未必不是好事,娘娘想自古天妒英才,慧極必傷,娘娘貌美被人忌憚惹上人命官司,娘娘的姐姐又因進諫太多被皇上駁回了許多次。」
「眼下這位美人進宮,何嘗不是把所有人都引到了她那邊去?這對娘娘來說是好事。對娘娘的姐姐來也是好事。」
她這樣說,梳子一輕一重落在我頭頂,我冷笑一聲,問道:「你是想勸我,讓我和長姐重歸於好?共侍陛下,在這後宮扭成一條心嗎?」
那奴婢笑了笑,聲音很輕。
我有些詫異,回過頭去看向她。
卻不是我往日所見的梳頭丫鬟,反而換了張臉。
是那個邪術師,賣給父親美人皮的女人。
「我不是勸你這個的,我是想幫幫你,給你一個機會,你想出去嗎?離開這座皇宮。」
我警惕道:「我為甚麼要離開?我在這裡是高高在上的妃子,出去了不過是葉家的一個女兒。你該去問問長姐,她倒是有可能想出去。」
那女人笑道:「自然是她拒絕了,我才來找你的啊。我還以為美人骨會讓人的心智變得聰明點呢,她卻拒絕了……你若是想逃,我可以幫你。」
長姐不願意離開?我愣了一下。
據我所知,在入宮之前,她是有一個能稱之為愛人的人的……至少,是她放在心上的人的。
她曾說過,那是個很好的人。
我困惑地看向邪術師,道:「你這麼好心?」
「有個人付了很重的代價求我來告訴你一件事,因此我附送給你一個禮物。」
她笑道:「更何況,這個王朝搖搖欲墜,若真是一朝崩塌,你是前朝妃子,能逃到哪裡去?我憐憫你,才來救你。」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謊。
她似乎沒有對我撒謊的必要。
但我,不想離開。
我沒有說謊,在葉家我是不受寵的庶女,沒有人在意我。
年少時我也羨慕過長姐的出身,可後來發現,長姐雖是嫡女,卻也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
女兒。
父親對我們從不上心,長姐每日讀書誦經,希望父親能誇燿她一二,可父親從來只是穿梭於各個夫人的房間,嘆息著為甚麼不能給他生個兒子,難道是他命裡無子?
女兒不是子嗎?我當時是想問的,但沒有問出口。
可是到了宮裡,我是皇帝的附庸,除了位分比我高的妃子,誰見了我不是小心翼翼?
即使是曾經看不起我的父親,也要在見到我時跪拜行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不想失去這點淺薄的權力,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這樣愉快的東西。
就算危在旦夕,也想握緊手裡的一點點權力。
這就是這樣的我,可能長姐會覺得我可悲吧。
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進宮不是為了甚麼葉家的生死,我也不會覺得虧欠所謂的父親。
我只是,要握住這一點點讓自己尊榮華貴的東西而已。
於是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出去,未來所有挫折我自己承擔。」
那女人切了一聲,似乎是感覺無趣。
我連忙追問:「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甚麼問題?」
「美人皮是這幅明豔外表,那美人骨到底是甚麼?」
女人笑了:「再過三日,會有一場宮宴,到時你可以看看呢。」
7
三日後,花神宴。
我被降下禦旨,解除禁足,可以參加宴會。
在宴會上,我見到了長姐,她容貌更盛,早已不是甚麼小家碧玉的美了。
我同樣見到了那個新來的美人,麗妃,她漂亮得讓我吸了一口涼氣。
少有的能與我這張美人皮相較高下的美貌。
我看到麗妃一身紅衣滑進舞池,開始為宴會起舞,不由得心中一動。
這樣天生的貌美,這樣的才情,被寵愛也是理所當然吧。
麗妃的裙擺像無數飛鳥,皇帝的目光追逐著她的身影。他的眼中是欣賞,是喜歡……這樣的眼神,曾經也落在我身上過。
長姐坐在我對面,出乎我的意料,她輕呷了一口酒水,神色淡然,仿佛周遭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又變得美麗了,也越來越不像那個在葉家整日苦讀,愁容滿面的少女。
她一點也不像那個長姐了。
我坐在席間,忽然五味雜陳。
我又有甚麼資格去說她不像以前呢,從選擇美人皮的那一刻起,葉家的庶女那張粗陋的面孔,也不在世間了啊。
我和長姐,都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
麗妃舞畢上前,向皇帝盈盈一拜,身姿窈窕,宛若芙蕖。
皇帝召她上前,賜座於他的身側。
我愣了一下。
皇後尚在人世,只是近來與皇帝不和,遇到宴會也會托詞自己身體不好,並不出席,所以皇帝右側的位子往往是空的。
那個位子,應當是皇後的。麗妃坐上去,於禮法來說,是大不敬。
她竟然受寵到這種地步嗎?我舉杯喝下一杯酒,那酒漿自我喉嚨滑過,辛辣到我嗆出聲。
我也曾寵冠後宮,但從來沒有得到如此厚重的聖恩……我下意識看向長姐,發現她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有些不悅。
她也在嫉妒麗妃的恩寵嗎?還是後悔不曾答應邪術師,離開皇宮?
這樣的恩寵,難怪那邪術師勸我離開。
麗妃似乎絲毫不察覺自己的逾矩,皇帝欣然賜坐,她也就高高興興地坐在了皇帝身側,撒嬌似的向皇帝討要賞賜。
金座上的皇帝欣然允諾,大太監開口宣賞,聲音若洪鐘。
陛下多年不曾如此高興,如今要賞賜麗妃一件珍寶。
席上眾人紛紛歡呼雀躍,猜測了起來。
皇帝富有四海,他可以稱之為珍寶的,又是甚麼東西呢?
金鑾殿上,大太監淨手焚香,鄭重地捧出一個精致的玉盒,遞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親自打開,取出一套玉佩組件,整組玉佩繪成鳳凰樣,每一片皆是玲瓏剔透,在大殿的燭火下光華萬丈。
我心中暗叫不好。
「這是我朝先太皇太後所佩多年的『鳳鳴玉佩』,珍寶藏於閣中多年,終於有了配得上它的美人。」
「今賜予麗妃,以贊她容光似神。」
麗妃接過玉佩,盈盈一拜,她無疑是得意的。
而大殿中的討論逐漸低了下去,我握緊了手中的酒杯,心中只覺得恐懼。
陛下,真的不把皇後當回事了嗎?縱然往日宮中已有傳言,陛下不滿皇後的兄長和哥哥許久,因此遷怒於她並不寵幸。
可皇帝之Ţŭ̀ₔ前從未做過如此荒唐的事情。
我忽然明白了邪術師那句「搖搖欲墜」是甚麼意思。
皇後那困守邊疆的哥哥和兄長是武將世家,早已成了氣候。
如今陛下為寵幸一人如此荒唐,他們真的不會借口甚麼,鬧一鬧嗎?
就算是我這樣的小官員庶女,見識了皇妃的地位與尊榮都不想放手,何況是在權力裡浸淫的世家將軍呢?
我正胡思亂想之際,坐在我對面的長姐忽然起身。
她緩步走到正廳,面對皇帝,輕聲道:「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她像一朵蓮花,吸引了全部人的註意。
皇帝饒有興致地看了看長姐,點頭道:「說吧。」
長姐微微一笑:「麗妃娘娘才貌雙全,確實值得陛下垂憐。」
「但臣妾以為,後宮之中,尚有皇後娘娘坐鎮,若是賜禮不合禮制,於私,有傷國母之心,於公,恐會混淆尊卑,傷及國本。」
一片寂靜中,我手中的杯子砸到了桌子上。
群臣震顫,原本應該由他們指出的不合禮制如今被一後宮小女子提起,眾人面色也不好看,仿佛被扇了幾個耳光。
皇帝的面色沉了下來,他問道:「你這是在教訓朕嗎?」
長姐面色平淡,不卑不亢道:「臣妾不敢。只請陛下三思。」
皇帝沒有說話,他看著長姐,雙眼仿佛孕育著雷霆萬鈞。
我不知道長姐在發甚麼瘋,但身體已經下意識躥了出去。我跌撞著跑到了長姐身邊跪下,擠出一個笑容道:「陛下,妾身也有話說。」
皇帝眼中積攢的怒氣被我連滾帶爬的動作打斷了,連著著麗妃都一臉忍俊不禁,她輕笑出聲,狐貍似的眼睛從我和長姐身上滑過。
「怎麼今天一個兩個的都有話說。」她笑著轉頭看向皇帝,「陛下,你讓她說說嘛,我也想聽。」
皇帝施舍似的點了點頭。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會說甚麼?我下意識就跑過來了。
腦中思索片刻,我戰戰兢兢開口道:
「陛下,臣妾以為,陛下所賜並無不妥之處……陛下,陛下是真龍天子,自古龍鳳呈祥,真龍愛誰,誰就是鳳凰,麗妃美麗端莊,陛下喜歡她,她就配得上這鳳凰!」
我的言辭擲地有聲,話出口後,群臣再一次沉默了。
為我的不要臉。
我看了一眼站著如一桿翠竹的長姐,她看著我,滿眼鄙夷。
皇帝大笑了起來,他指著長姐說道:「你以後,好好和你這個妹妹學學。」
長姐還要再說甚麼,我卻已經麻利地起身謝恩,拽著長姐回到了席位。
她眼神冰冷,聲音不大卻正好被我聽到,她問:「你這樣,和佞臣有甚麼區別?」
8
我這樣和佞臣有甚麼區別。
大概是佞臣不ṱù₀用陪皇帝睡覺吧。
我笑了。
長姐沒有理睬我,她走得很快,似乎是早已忍受不了這花神宴上的靡靡之音。
我在她身後看著她,她的腰桿很直,像一株松柏。
她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片刻悲哀,又瞬間恢複正常,然後她離開了。
我愣在原地,心中瞬間一片冰冷。仿佛甚麼恐怖的事情在剛剛一瞬間發生。
於是顧不得宮妃體面,我提著裙子追了上去。
長姐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小秀女,她的寢宮靠近禦花園,交界處種滿了竹子。
我追上去時四周竹葉婆娑,她神色平靜,帶著一點困惑看著我。
我帶著恐懼喊道:「你為甚麼不離開皇宮?葉家有我一個皇妃還不夠嗎?你為甚麼不離開?」
她皺眉,問道:「你來到底是要幹甚麼?」
我拉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入宮是要做妃子,要享福,要當人上人,你是為甚麼?」
她的神色瞬間變得鄙夷,她說道:「你與我說這些做甚麼?」
我拉住她的手不肯放開:「你是為甚麼要入宮?」
長姐輕輕一笑,淡然道:「我自然是要做君王的賢妃,如今中宮久病不出,後宮紛亂無度,又有佞臣小人迷惑君王。」
「我入宮,自然是希望匡扶清流,綿長國祚。」
我心中逐漸冷下去,但還是強撐著問道:「那葉家呢?你的母親還在葉家,她一直希望你能幫你父親在官場上有所成就,你還願意幫葉家嗎?」
長姐的眉頭皺了起來,她似乎有些動搖,思索了片刻後,她答道:
「父親並不是一個有才幹的人,我不會幫他。」
我松開了手。
長姐看著我,神色平靜:「你問我這些幹甚麼?」
我看著她,她已經很美了,又自帶一種羸弱的風流,如同春日的青竹。
但我卻只能想起童年時,那個有兩道粗眉毛的小姑娘,我跪在祠堂前時她偷偷遞來的粥和饅頭,她陰陽怪氣的聲音。
「姨娘養的就要有點分寸,真以為自己是兒子呢。」
「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葉家嫡女,我要給葉家光宗燿祖的。」
「我要給我母親爭誥命的,女兒怎麼了,女兒也能爭,何必看不起我。」
「你還真看不起我啊?看我不打你!」
我不知道為甚麼想到這些。
眼前的長姐見我不答話,扭頭走了。
不知過ṭṻ⁵了多久,伺候我的宮人忽然驚慌地用帕子沾上我的面孔,我疑惑地看著她,才發覺自己竟然流了兩滴眼淚。
「不用擦了,不是甚麼傷心事。」我平靜地說道,「不過,你知道嗎?我姐姐死了。」
9
我不知道美人骨是個甚麼東西,但我知道,它把一個人從芯子裡換了。
那個女人已經不是我記憶裡那個粗眉毛的小女孩了。
外表不是,裡面更不是。
失魂落魄之際,我撞到了一個人,那人個子很高,衣衫內似乎墊著護心鏡一樣的東西,我一頭撞了上去,只感覺痛得要命。
那人扶住我,問道:「你還好麼?」
我抬起頭,看到一張算得上俊朗的面孔,他眼睛很黑,像井水裡的石頭。
我看到了他眼中我的影子,與飛快閃過的那一抹驚豔之色。
「你叫甚麼名字?」他問道。
我沒有回答他,飛快退後一步,侍女擋在我的身前,警惕地看著那人。
「你是誰,禦花園這種地方你怎麼敢來?」
他笑了笑,說道:「我有甚麼不敢來呢?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他輕輕笑了笑,沒多說話,只是看著周圍的竹影說道:
「這些竹子,可是為我母親種下的,如今我來這裡,竟然會被一介宮女指責。」
侍女被激怒道:「住嘴,你可知沖撞的是景妃娘娘,還不……」
「住嘴!還不賠禮道歉?」
我呵斥住侍女,她立刻明白了眼前的男人是個不能得罪的人物,跪下請求饒恕。
我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硬擠出一個笑容,所幸美人皮足夠美豔,這樣的不自然往往被輕易遮過。
他臉上帶著一絲微妙的笑意,輕聲道:「原來是景妃啊……」
我再次退後幾步,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見過昱王爺。」
陛下同父異母的弟弟,備受先帝寵愛。
因其母妃酷愛翠竹,禦花園填了兩處湖泊,種滿了竹子。
我在心裡想著,面上不動聲色:「這奴婢愚笨,不懂規矩,沖撞了昱王爺,還請見諒。」
昱王沒說話,反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忽然問道:「你這幅前倨後恭的樣子,是天生的麼?」
我尷尬地笑了笑,著看向昱王道:「這孩子不懂規矩,王爺見諒,不打擾王爺賞景,我先走了。」
他沒為難我,卻也沒說甚麼。只是輕輕笑了笑,自顧自地從我身邊走過,帶著一陣香風。
他走向竹林遠處,我松了口氣。
走到竹林盡頭,鬼使神差間我回頭看了一眼。
昱王也在看我。
我們的目光相撞,皆是一怔。
我忽然想到,曾經那樣寵愛的妃子,她的孩子卻沒能當上皇帝。
這些年來,很不甘心吧?
10
宮內的日子依舊慢慢過著,平淡的日常裡是麗妃盛寵不斷的各種消息。
而宮外,似乎有些山河飄搖之意了。
我聽聞長姐又給皇帝上疏了幾次,沒有得來甚麼效果,反而被扣上後宮擾政的帽子禁了足。
這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直到一日,貼身侍女桃江匆匆回來,屏退一群內侍侍女,看著我平靜道:「娘娘,賢妃出事了。」
我輕聲道:「出事?出甚麼事?」
桃江輕聲:「這事情說來也有些麻煩,原本是麗妃宮裡差點藥死了人,但最後兜兜轉轉,卻查出來賢妃娘娘的宮裡有了同樣的毒藥。」
「裝藥的玉瓶有了年頭,又有記錄是陛下禦賜賢妃,這下可以說是人贓並獲了。」
我笑了笑:「賢妃的哥哥有從龍之功,這事情就算是真的,她也不太可能因此受到懲罰。」
桃江卻搖了搖頭道:「不,娘娘有所不知,賢妃娘娘已經被褫奪封號了。」
我捧茶的手抖了一下:「為甚麼?」
「那名被下藥的宮妃倒還好,沒有性命之憂。但一同被藥死了的還有麗妃娘娘心愛的貍奴。據說是麗妃娘娘進宮之前養的,格外珍愛。ṱų₂」
「她哭昏過去了好幾次。陛下因此大怒,重查了此事。」
桃江辦事最為穩妥,她說的消息從來準確。
我恍惚記起,三個多月前,那個在我宮裡滑了胎的英貴人,那是個年歲很小的女孩,比我還小。
那時她面色慘白,一身血色。她的孩子月份太小,看不出是男還是女。
我因她的慘劇被禁足。那個妖妖調調的邪術師來時,不僅給了我一次離開的機會,還有一個消息。
「那個女孩說,她瞎了眼,信錯了人,是賢妃派她在你宮中謀害貴人,嫁禍於你。但是她說出實情,沒有人在意。」
「她被滅口前和我做了交易,把她的皮給了我,讓我給你帶話,那瓶摻了夾竹桃粉末的藥瓶被她埋在了那些夾竹桃花的根下。」
「那種玉瓶數量不多,是賜給賢妃的一套器皿中的一只,皇帝一看便知道。」
我連夜把那瓶子挖了出來,找人去請皇帝,告訴他我有了證據。
但找人的內侍匆匆而來,稟報皇帝已經宿在了賢妃宮裡。
「陛下還說,他有一句話希望娘娘知道。」
內侍看起來畏畏縮縮,咬牙繼續道:「有些事情並非不能,而是不願,螻蟻之殤,不損長堤。」
「陛下說,還請娘娘三思。」
那晚,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雷雨沉默不語,手中握著我挖出來的那枚玉瓶。
我從來只是虛榮淺薄,卻並不是傻子。再怎麼愚蠢的人,皇帝這句話也很好理解了。
一個不受寵的貴人,一個沒生下的皇子或者公主的性命,自然比不得在宮中多年,哥哥位高權重的賢妃。
螻蟻之殤,不損長堤。
可也只是短短三個月,麗妃入宮。
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卻只因為藥死了一只寵妃喜愛的貓,卻全然不同了。
我忽然有些迷茫了,是因為我不夠懂得討好陛下嗎?是因為我之前不夠受寵嗎?
如果能像麗妃一樣,受到如此的恩寵,是否就不會像一個寵物一樣,不再是陛下口中的螻蟻了呢?
是應該去爭取陛下的愛嗎?
11
不是的。
我麻木地看著眼前麗妃的屍體。
她摻血的眼睛很黑,肢體呈現出一股不自然的扭曲。
太多的男文人喜歡用過多的筆墨去描述女人的「豔屍」,筆端文字猥瑣而陰暗。仿佛終於找到一種毫無保留可以供在玉案上供他們褻玩品評的東西。
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她僵硬恐怖,面帶不甘。
她是被眼前這個有些瘋魔的男人親手殺死的。
皇帝陛下。
我看著眼前狀若瘋癲的皇帝,他穿著龍袍,瘋狂地砸著金鑾殿裡的一切東西。腳下是麗妃的屍體,數米之外的外圍是穿著兵甲的士兵。
「是她迷惑了我啊,是這個妖女,她壞的綱常倫理,她壞的民脂民膏,這麼多年,非朕之過!非朕之過!」
皇帝有些絕望地喊著,臉上帶著一絲近乎諂媚的求饒,他說道:
「你們要清君側,如今妖妃已死,為甚麼不退下呢?」
我看著這鬧劇一般的景象,幾乎不敢相信,不到一年的時間,天地更迭。
我更不敢相信,一年前我還在羨慕麗妃的尊榮,如今她卻成了一樁冰冷的屍體——只為了被推出來給縱情聲色多年的皇帝,一個被妖妃蠱惑的名頭。
可身居深宮,不問朝政,又蠱惑得了多少民脂民膏呢?
我怔怔地看著麗妃,絲毫沒意識到皇帝的長劍已經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沒有看我,只是盯著那群身著甲胄的士兵,猙獰道:
「一個不夠是嗎?那她呢,這個妖孽我也殺了,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我抬頭,美人皮在我的身上輕輕顫抖,似乎也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它自從在我身上起,便像是我本身的皮膚一般,眼下如此慌亂,恐怕真的是死到臨頭了吧。
我心裡湧起一股絕望。
我輕聲說道:「陛下,你殺了我也沒有用啊,他們不是來清君側的,他們是來造反的啊。」
皇帝立刻回頭,他的劍懸在我的脖子上,看著我的樣子像是一個被戳穿了美夢的惡童。
原來這就是皇帝嗎?褪去了那些人加給他的東西,也不過是一個平凡蒼老,相貌平庸,身材普通的男人而已。
我甚至笑了笑,說道:「你視我們的命如此輕賤,卻為甚麼會覺得,幾個妃子的命就能替你擔了那些做皇帝時的胡作非為呢?」
「皇後的兄長與哥哥打著為她不平的名義造反時,你以她的性命威脅他們退兵,他們毫不在乎地看著你殺了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妹妹。」
「如今你為甚麼會覺得,你自己的妃子的性命,可以幫你匡扶這江山呢?」
我說道,皇帝的面孔越來越可怕,很明顯,他被我激怒了。
那把劍被高高舉起向我頭頂劈來,我慌亂地躲開,眼前卻是一片黑。
一個青色的人影撲了上來,她原本想要撞開持劍的皇帝,卻沒想到皇帝反手向她刺去。
她重重地跌落在我身上,我愣了愣,抱住了替我受了這一劍的女人,看著眼前這張陌生又帶著點熟悉的面孔,我忽然不知道該說甚麼。
周圍忽然嚮起了嘈雜的聲音,我聽不見,只看著眼前的臉。
「為甚麼?為甚麼?不管是哪個你,不是都看不起我嗎?」
我惶恐地問道,整個人顫抖了起來。
「我不知道……」她看著我,迷茫道,「你,好像是我妹妹?」
我點了點頭。
長姐面色蒼白,她無力垂手,有甚麼東西墜地,緊接著她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清明,眉眼瞬間仿若回憶起當年。
她回來了,那個粗眉毛的小女孩在這具皮囊下蘇醒,恍若隔世。
她問道:「你處罰了那幾個秀女?」
「嗯。」
「你換了我的房間?」
「嗯。」
「你不想讓我進宮。」
「不想。」
「為甚麼……」
「這有甚麼好問的呢,你有喜歡的人,我沒有。」
長姐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我不喜…無所謂了…你這人…真是別扭啊……既然如此,為甚麼當時不說點好話呢…」
「好話與壞話,哪個你會聽呢?」
「都不會……我要給葉…」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隱隱低不可聞。
我湊上去,聽到她最後一句,帶著點挑釁:「這血…算還清你那點破恩情…」
我看著她停止呼吸的面孔,眼淚打在她蒼白的臉上。
大片大片的鮮血從她青色的衣物裡滲出,再淌進我的衣袖,仿佛我們二人在她的血液中再次出生。
「這下是我欠你的了。」
我知道她已經聽不見了,但還是一字一句道:「這些血是我欠你的,下輩子,等我,我一定還你。」
我抱著她的身子等待自己的眼淚流幹,一只手忽然伸在我的面前。
我抬頭,一個人俯身看著我。
「要我扶你起來ƭú⁶嗎?」昱王看著我,說道。
他一身戎裝,一手持弓一手伸向我,身後是被俘虜的皇帝,皇帝的右手無力垂下,一桿長箭貫穿了大臂。
「你要稱帝嗎?」我問道。
昱王挑了挑眉毛,笑道:「不稱帝,我聯合這麼多將士來幹甚麼呢?打獵嗎?」
我擦幹眼淚,將長姐的屍身安置在一邊,拉著昱王的手站了起來。
「你願意納我嗎?」我問道。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料到我這麼直接,想了一會兒,他問道:「如果我說不願意呢?」
我思索了一會兒,看著他的臉輕輕笑了笑,有些疲憊道:「我不知道。」
「你要殺了我嗎?不,殺我就不用射那一箭Ťű⁰救我……我猜不出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要想想,我必須要想想。」
昱王看著我,他忽然大笑了起來,聲音清朗恣意,仿若天地間只有他一人。
他笑著摟住我的肩膀,將我摟在懷裡,我的臉壓在他冰冷的鎧甲上。
「逗你呢,我肯定是要你的。」他說道,「江山和美人,都是我的。」
多好啊,江山與美人。
為甚麼在這樣的故事中,我總是一個美人呢?
做昱王的美人,與做廢帝的麗妃,有甚麼不同呢?
12
「這是美人骨?」我問道。
邪術師拿著一枚白色的圓鐲,點了點頭,頗為隨意地遞給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上面似乎還存在著姐姐的體溫。
那是一枚瑩潤的骨鐲,還浸著斑斑血跡。在長姐將死之際從她手腕出現,脫落,砸在了地上。
「為甚麼長姐後來會變成另一個人?」我看著鐲子問道。
邪術師打了個哈欠。
「美人骨嘛,自然是從骨子裡換了一個人了,這是截脊椎骨,骨頭的原主人就是那麼一個人,自然你長姐就會變成那麼一個人了。」
「世上人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們亂說。」我喃喃道。
邪術師笑了笑:「眾口鑠金又如何呢,你姐姐沒變樣子前,美人骨先同化了她的內在,有甚麼作用嗎?」
我看向邪術師:「這是誰的骨頭?」
邪術師的眼神有些悵然,她嘆了口氣道:
「這骨頭是很久前一位王後的。她是個笨人呢。」
「還算是幸運的笨人,她的丈夫與她情誼深厚,早些年算得上勵精圖治,也能聽進去她的忠言進諫,甚至願意和她一起共治,只是時間長了,他便聽不進了了。」
「王後看不下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說,最終被王上厭棄,後宮坑害,她被褫奪封號送進了監獄,結果你猜怎麼了?」
我愣了愣,說道:「應該很多人為她鳴不平,請求她恢複後位吧。」
邪術師皺了皺嘴巴:「錯了。」
「我說了,她是個笨人,笨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拎不清。命格輕賤卻要拯救蒼生,有這樣的鴻圖志向卻指望靠後宮勸諫來實現理想。」
「她死的時候,貴族的男人討厭她幹政過多,貴族的女人討厭她停了女官只為宣揚婦德。」
「被她提議削俸的百官沒有人說話,被她提議打壓的藩王喜笑顏開,被她提議壓制的世家暗中促成了她的死亡……被她提議減免賦稅的百姓,哦,他們不知道這些事,還在歌頌著皇恩浩蕩。」
「……很久之後,皇後被廢的消息才傳到大半個國家。那時,百姓被逐年增加的賦稅壓得厲害,對統治者怨恨極了,於是那位死去的王後也被一起罵進去,寫進各種歌謠裡了。」
邪術師輕聲說道:「這就是美人骨,她努力想把自己活成一個古書裡的賢後,但死的時候卻怨恨天下人不懂她,怨氣所成,化為骨鐲。」
我默然聽完,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這個故事裡的王後,有點像長姐。只不過王後想要成為賢後,長姐為的是葉家。
人的命運真是相似呢。
過了許久,我輕聲說道:「我不會像她那樣的,人若是背叛自己的性別與出身, 全心全意為別的人或事而活,自己是要吃苦的。」
邪術師看著我,她笑著說道:「我知道你不會, 從你選美人皮那天我ṱŭ̀ₒ就知道了。」
我正要說話, 門外卻傳來一陣嚮動, 紅色對燈影在外面閃爍,一個聲音提醒道:「貴妃娘娘, 陛下今晚傳召, 請您於長樂宮侍寢。」
我回道:「我知道了, 你們且先去前廳等待。」
我轉身更衣,邪術師看著我脫下原本輕便的衣物,換上一身水藍色的複雜長裙。
她也不避開,只是看著我的背影問道:「你真的要繼續留在這宮裡?我也是可以帶你走的。」
我搖了搖頭, 說道:「出去了也不會有甚麼變化,我不要做普通人,蠅營狗苟一輩子。留在這裡或許還有轉機,只要我活得足夠長。」
邪術師眯著眼睛看著我, 似乎是在打量我心中所想。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嘆了口氣, 說道:「不成的, 你想的那個事情,真幹了你也幹不了幾年的,然後會蠻慘的。」
我看向她,問道:「你還能看到更後面嗎?後世女子有成功的嗎?」
邪術師搖了搖頭:「我看不到太後面,但百年內, 沒有。」
我沒說話, 沉默地系著衣帶。
邪術師奇道:「你沒聽到我的話嗎?還是聽不懂?百年內只有你這麼一個女人登上了丈夫的皇位。」
「而且你只坐了兩年就死了,死了後他們把你葬在了皇陵之外一個寒酸的墓裡, 沒有守陵人, 很快你的墳墓在戰亂中被燒毀, 留不下任何痕跡。」
「你的名字會被他們刻上史書醜化,作為警告女人的妖魔形象, 無數下三濫的髒水都會潑到你的身上。」
我嘆了口氣道:「謝謝你告訴我, 我成功了。」
邪術師瞪眼:「你會不會挑重點啊!」
「我曾經以為足夠美就好了, 但不是的;我以為足夠被寵愛就好了,但其實也不是的。」
「這就是重點,我不自由了很久,困在庶女的殼子裡, 困在妃子的殼子裡,困在女人的殼子裡……」
「眼下我看見了那條路, 沒有女人走過的路, 可我知道那條路是正確的,我要去走。」
「你走了又能如何呢,百年內也只有一個名聲不佳的你而已。」
我看著她, 把一串玉佩高舉過頭頂掛下, 仿佛為未來蒼老的自己加冕。
「沒關系的,百年而已,還有兩百年, 一千年,一萬年。」
「這條路上,總有後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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