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的小狗

我娘救了一個乞丐,後來才知道他是一句話就能讓人掉腦袋的皇上。
所以,我有個不能說的祕密。
當今聖上其實是我阿爹。
但我不是公主,我只是當今聖上寵妃的一個奴婢。
當今聖上的寵妃吃山珍海味。
我撿來他吃剩下的豬骨頭給我的小狗吃。
後來,我的小狗要被他們打死了。
我求皇上救救我的小狗。
可他們卻說,不過是只野狗。

1
我娘死的那天,家裡的老黃狗也死了。
整個家裡只剩下我和一只剛出生的小狗崽。
我每天帶著小狗崽上街討飯。
我吃饅頭饢,它吃饅頭皮,我們都瘦骨嶙峋的。
小狗崽特別小,我不識字,也不會起名字。
我說,我叫昭昭,那你就小小吧。
小狗崽眼睛剛剛能睜開,聽見輕微的哼唧了一聲。
我覺得我們同病相憐,它娘死了,我娘也死了。
它爹至今不知道是隔壁家的老黑還是對門的花狗。
而我爹,我只見過他的畫像。
挺高的,挺瘦的,眼睛不大,面龐消瘦,和我長的完全不像。
但我雖然和我爹長的不像,我和我娘長的卻幾乎是一個糢子裡刻出來的。
在我娘死的一個月的某一天,我和小小正在街上乞討。
我倆蹲在牆根,有人經過的話,我就說,好心人,可憐可憐我們吧。
小小還太小,只會搖尾巴。
我們配合的還算默契,我會根據面前經過的鞋子的精致程度調整我的話術。
如果是個黑布鞋,我就說,好心人,兩天沒吃飯了,可憐可憐我們給個饅頭吧。
如果樣子稍微繁瑣一些,上面繡著花紋,我就會擠出兩滴眼淚來,低著頭抹淚說,好心人,我是個孤兒,無父無母,還要養一只剛出生的小狗,可憐可憐我們給幾兩銀錢吧。
今天,從我面前經過的這雙鞋子,格外的與眾不同,明黃色的底,金絲的線繡成一條在雲中翻湧的金龍,陽光一照金龍熠熠生輝。
我直接撲上去,抱住經過之人的大腿嚎啕大哭:「好心人,我有個負心的爹和早死的娘,如今我孤苦無依,只有一只小狗與我作伴,求您賞給我和我的小狗一口飯吃吧。」
說罷,我滿含淚水地看向這個鞋子上繡著金龍的男人。
我愣住了。
這人和我那個畫像上的爹長的一糢一樣。
這時候,我並不知道我的人生在這一刻將會翻天動地。

2
明明前一天我還在街上乞討。
後一天我便進了那個人人口中威嚴神聖的紫禁城。
我將我的小狗放在布袋裡,我說,這是我全部的家當。
一個嬤嬤看我可憐,只掀開布袋,看到露出來的一個小狗頭就又把布袋給蓋了回去、
「紫禁城森嚴,把你的東西看好。」
我小心點頭。
我問嬤嬤,那個穿著金黃色衣服讓人把我綁進宮來的的男人是誰。
嬤嬤說,那是皇上,是世上最尊貴的人。
我點頭。
於是,我便知道了,原來我爹是皇上。
我不懂如果我爹是皇上的話意味著甚麼,我只知道我們家隔壁的小胖,他爹是個殺豬戶,小胖有爹,小胖不用餓肚子,所以小胖長得白白胖胖的。
晚上,我抱著我小狗睡覺的時候想,如果我有爹了,是不是我以後也不用餓肚子了?
我想了好多,第二天我盯著一個大大的黑眼圈起牀,被嬤嬤來叫。
嬤嬤說,皇上要見我。
我緊張極了。
我挎著灰色的小包,裡面裝著我的小狗,在一個公公的指引下,見到了嬤嬤口中那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他坐在龍椅上。
我跪趴在地上,頭緊緊的貼著地,懷裡灰色的小包也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我聽見皇上說:「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於是我便抬起頭來。
他直直的盯著我,眼神卻像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
突然,他拿起手邊的茶杯朝我扔過來。
我的眼前一片紅色,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流了好多血。
我迷茫地看向他,我的這個未曾見面的爹。
但他卻說我不是他的孩子。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說屠夫的孩子就是上不得臺面,讓人惡心。
我不明白他為甚麼說我是屠夫的孩子,屠夫的孩子明明是小胖,我的爹是畫中的那個人,那個人明明是他啊。
我想對他說,他說的不對,我明明是他的孩子。
可是接下來,他的一句話,讓我再也不敢對任何人說我是他的孩子。
他咬著牙,眼神似乎要將我千刀萬剮,他帶著一種極其怪異的語氣,他說:「幸好你不是朕的孩子,不然和一個蕩婦有孩子,將成為朕一生的污點。」

3
他將我的額頭砸出血我沒有哭,可他說我娘是蕩婦,我卻哭了。
我不斷地搖頭,眼淚大顆大顆的流下,我說我娘不是蕩婦。
我娘她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我娘告訴我,她說,我的阿爹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她說如果我阿爹見到我會很高興的。
可如果他是我阿爹的話,他怎麼會說我娘是蕩婦。
我娘總說,我爹會回來找我們的。
可直到我娘死,她都沒有等到她想要等的人。
我不明白,我娘如此堅忍的等了他十二年,怎麼到他的嘴裡,我娘竟成了蕩婦。
他是尊貴的一句話就能讓人掉腦袋的皇上。
我想,如果,他不是我爹的話,我是不是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可他是我爹,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
我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他,我想問問他,為甚麼才來找我。
可他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他將茶杯砸到我的頭上,他說我娘是蕩婦,所以我便不敢了。
我只是跪在地上,頭緊緊地貼著冰涼的地板,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到地板上。
我太小了,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我想回家。
可我娘沒了,我沒有家了。
我只有一只小狗陪著我。
……
我被人領了出來,我問那個領我的人,我能回家了嗎?
雖然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但我知道,我的家是不可能在這的。
要有人愛我,才算是一個家。
領我出來的那個人告訴我,我出不去了。
我怔在了原地。
那個領我出來的人,給我安排了一個又小又破的屋子,他說這是皇上給我安排的住所。
這個屋子周圍幾乎不見人影,格外的冷清。
我帶著我的小狗住進了這個有很大院子的屋子。
周圍經過的人看到我住在裡面都用一種很可怕的眼神看著我。
她們像避瘟神一樣躲著這間屋子走。
我聽到她們的談話,才知道,原來這間屋子死了人。
沒人願意住這間屋子,所以才空了下來。
這個屋子裡面好多地方都結了蜘蛛網,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把蜘蛛網都清理幹淨。
小小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著我。
它在布袋裡獃了好久。
我說,小小,小小,快去院子裡跑跑吧。
小小似乎聽懂了,繞著院子,瘋跑了好多圈。
它跑累了,又安靜地坐回我身邊,搖著尾巴安安靜靜的看著我。
沒有人願意住死了人的屋子。
可這個屋子有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
我還是沒有家。
但還好,我的小狗終於不用再裝在布袋裡,它可以在院子裡跑一跑了。
這樣也很好。

4
來之前,我以為我以為我有家了。
來之後,我住在死過人的屋子裡,每天怕的睡不著覺。
我想,這皇宮一點都不好,不如我在街上乞討,在街上乞討的時候我只有怎麼填飽自己的肚子這一個問題,可在皇宮,除了我不用再擔心怎麼填飽肚子以外,其它的全都是問題。
但我在皇宮不是吃白食的,我被安排成為了皇上最受寵的妃子的奴婢。
第一眼見到柔妃的時候,我差點以為我的眼睛出問題了。
這個人簡直跟我娘長得太像了。
我盯著她,差點以為我娘活過來了。
可是,下一秒,她張口,我便知道她不是我娘。
她盯著我,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女人的孽種。」
我娘不會這樣說話的,我娘不會這樣看著我的。
她雖同我娘長的像,但只是乍一看,細看完全不一樣。
比如她的手白白嫩嫩,纖若無骨,
而我娘的手布滿了繭子。
比如她對下人的口氣總是輕衊的,但我娘曾經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一個快要死掉的乞丐半年。
她和我娘一點都不一樣。
她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她的女兒是皇上最寵愛的孩子,甚至勝過於這皇宮中任何一個皇子。
我被派去幹最髒最累的活,寒冬的天,我要漿洗厚重的衣裳和棉被,我的手上全是凍瘡和開裂的細碎的傷口。
晚上睡覺的時候像有螞蟻在啃食我指尖的嫩肉。
我躺在黑漆漆的屋子裡,抱緊我的小狗,我對自己說,我說:「昭昭,昭昭啊,快睡覺吧,睡著便不會疼了。」
我常常哭醒,每次我哭醒的時候我的小狗會舔舔我的臉蛋,我便沒有這麼害怕了。
我摸摸它的頭,我說幸好還有你陪著我。
皇上常給柔妃很多賞賜,金銀珠寶像不要錢一樣堆在宮殿門前。
我娘沒有柔妃這麼多的首飾,她只有一個玉簪子,她告訴我,是一個乞丐送給她的,她一直都戴著。
宮裡的人都說皇帝愛慘了柔妃。

5
自從上次見到皇帝,到今天見到皇上,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他穿著剛剛下朝的衣服,我站在一群宮女裡面,悄悄抬起頭,正好與他對視。
他的眼光一冷,我害怕的趕緊低下了頭。
「父皇,你這麼久不來看女兒,女兒好想你。」
說話的是柔妃的女兒,她叫沁翎。
在我知道她的名字的那天晚上,我悄悄在紙上寫了好多遍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有很多比劃,宮裡的宮人說,這是皇上想了好多天才起的名字。
沁翎,有好多的比劃,多好聽的名字。
但雖然她的名字很好聽,可我覺得她這個人很壞。
她要我趴在地上給她當馬騎,她一點都不拿下人當人。
聽說曾經在我現在住的那間屋子死的人就是因為不小心給沁翎公主的頭髮梳疼了,活活被打死的。
我怕我也被打死,所以她讓我當馬的時候我也只好乖乖的給她當馬騎。
沁翎公主被皇上寵溺的抱了起來,我摸著手上的凍瘡隱隱作痛。
「今日想吃甚麼?」
「只要和父皇一起吃飯,翎兒甚麼都愛吃!」
「你這孩子,慣會嘴甜。」柔妃笑道。
這種場景我在夢裡夢過了好多次,只是場景裡面的人變了。
皇上在抱著沁翎公主進屋的時候,好像突然想起了甚麼。
他轉頭,冷冰冰地望著我:「你,進來伺候用膳。」
柔妃的表情一僵,但轉瞬回覆如常。
用膳時,我低著頭小心的站在一邊。
柔妃給Ṭúₘ皇上夾菜,似是不經意地說道:「皇上此次送來的婢女,糢樣生得倒好。」
「一個婢女而已,怎麼能比得上我們沁翎嬌俏可愛。」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破破爛爛的鞋子。
我長得太快了,鞋子很頂腳,站久了腳趾便會特別疼。
他們到底甚麼時候才能吃完呀。
我看著桌子上的菜,很多菜幾乎一口都沒動,從早上醒來,到現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吃飯呢。
飯菜誘人的香氣傳到我的鼻子裡,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我想,幸好叫的聲音小,沒有人聽到。
「父皇,我想吃那個~」
沁翎公主突然開口指著不遠處的一個熱騰騰的砂鍋道。
她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她指著我:「你來給我拿過來。」

6
那是一個石頭做成的砂鍋,裡面的湯水還在因為砂鍋滾燙的高溫沸騰著。
「用手,不準用工具。」
周圍人好像對此見怪不怪了,今日我就是被沁翎公主挑中的倒霉蛋。
在我的手接觸到砂鍋的一瞬間,我聽到「呲啦」一聲,那是肉被燙熟的聲音。
我忍著痛,一步一步將砂鍋端到沁翎公主面前。
一步,兩步,三步。
再走一步,我就能把這個燙的要命的砂鍋放到桌子上了。
「不要放在桌子上,我要你一直端著。」
沁翎公主盯著我說。
於是,我就這樣端著滾燙的砂鍋,站在一旁看著三個世人口中尊貴無比的人慢吞吞的吃完了一頓長達近一個時辰的飯。
一開始,其實我真的很想哭,可我記得我娘對我說過,別人越要你哭,越想要把你踩在腳下的時候,你越要笑。
於是,我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眼淚憋了回去,然後在心裡把他們罵了一萬遍。
我想象自己是一只英勇無比的大灰狼,而他們三個是吃飯慢吞吞的豬崽子,這樣我便開心多了。
想著想著,也許是我的手被燙麻木了,也許是砂鍋的溫度沒有那麼熱了,我竟然看著他們笑了出來。
「你笑甚麼?」
坐在主位上尊貴的皇上問我。
我看了看外面飄著雪的天,低下頭,恭敬地回道:「今天太冷了,多虧有這砂鍋為奴婢驅散了這寒冬的冷意。」
沁翎公主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她懷疑的將手伸到砂鍋上,貼了上去。
然後便聽見一聲殺豬般的嚎叫。
砂鍋被她打翻在地,有一些濺到了我身上,有一些濺到了她身上。
沁翎公主被燙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叫太醫!」
「快叫太醫!」
柔妃和皇上圍在沁翎公主身邊。
「乖孩子,忍一會,一會太醫就來了。」
太醫來了,沁翎公主被皇上疼惜的抱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圍著沁翎公主出去了。
只有我還站在原地。
我彎下腰將地上的碎片一點點撿起來,用抹布將地擦幹淨。
幹完的時候,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這麼多的菜,很多連動都沒有動。
我將他們剩下的大肉裝進我的布袋裡。
我想,我的小狗還沒有吃飯。
我也還沒有吃飯。

7
大雪漫過了我的腳踝。
我的手開始流血,一點一點流到白色的雪上。
好多人從我身邊匆匆地走過,我聽到沁翎公主的哭聲。
我一深一淺地走回了我的小院。
小小看到我回來不停地對我搖尾巴。
我將布袋裡的大肉拿出來給它。
我說,小小,小小,快吃吧。
小小不吃,小小圍著我著急地打轉。
我想摸摸小小的腦袋,告訴它,我沒事。
可我的手太疼了,它不停的在流血,血肉都已經潰爛。
我沒有太醫給我看病,所以我把手插進厚厚的雪裡,這樣可以讓我的手不那麼痛。
我太累了,索性躺在了雪地裡,我身體滾燙,下面的雪又冷到極致,我看著天上灰白的天,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我娘在給我做麥芽糖,我吃的滿嘴都是。
屋子裡燒著煤炭,暖和和的,我趴在我娘的腿上,我娘在給我織今年冬天過冬的小衣裳。
我喜歡小老虎,所以我娘會在我的衣裳上面織一只小老虎。
我穿上我娘給做的小衣裳,我走出來想給我娘看。
可出來我娘卻不見了。
皇上站在我面前。
他知道了我是他的孩子,他拿著大刀要把我殺掉。
他在後面不停地追我,他說我是個雜種,是我娘生下來的孩子,我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我不停地往前跑,面前蒼白一片。
我太冷了,也太餓了,我沒力氣跑了,我跌倒在了雪裡。
我暈了過去。
我想我可能會凍死在這ẗűₖ裡。
凍死在夢裡。
凍死在這個死過人的小院中。
可突然,我娘出現了,她拿著給我做好的小衣裳,我低頭髮現自己身上穿的有著小老虎的新衣裳消失了,它到了我娘的手中。
我娘將小衣裳蓋子我的身上,她說:「昭昭,別怕,娘在這呢。」
我的身上不那麼冷了,我醒過來了,眼前的天依舊是灰白的一片。
有東西壓在我身上,我感受到從它身上傳來的源源不斷地熱意。
我低頭,看見了小小流淚的眼睛。
它的身上有一層厚厚的雪,它趴在我身上,身體冷得發抖。
「小小……」
我將小小抱在懷裡,小聲地哭了起來。
我想,這裡只有我和小小,所以我是可以哭一小會的。

8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長。
沁翎公主的手沒過幾天便恢複如常,雖然她的傷口恢複好了,可她卻記恨上了我,經常伸著蘭花指讓我做這做那。
她是皇宮尊貴的公主,所以她讓我幹甚麼我便得幹甚麼。
我的手裹著厚厚的紗布,每次一用力便是鑽心的疼。
我一天要換三次紗布,因為傷口來回的泡水,搬重物,所以一直會流血。
傷口的嫩肉已經潰爛了。
我每次都用厚厚的紗布把手包的緊緊的,然後把手藏在衣袖裡,我娘說,不要讓人看到你最脆弱的地方,這不會獲得同情,只會讓施暴者變本加厲。
喊疼沒有用。
在這個偌大的皇宮,就算讓我死,也只是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他們因為血統而尊貴。
其他人不過命如草芥。
但是他們不知道小草也會有喜怒哀樂,小草在冬天也會撐不住可能會死掉的。
因為傷口的反複潰爛,加上天氣有寒冷,我得了很嚴重的風寒,身體十分的虛弱。
有時候會直接暈倒在地上。
暈倒了,沒人會把我扶起來,我在地上躺一會就自己站起來了,然後接著去洗衣服。
有時候我太冷了,我的屋子裡也沒有煤炭,所以有時候我會趁著太陽特別好的時候,偷偷領著小小去冷宮背後的一個小山上去曬太陽。
我和小小躺在草地上,有時候我會抱著小小從草地上滾下來。
那是我一天最開心的時候。
小小的鼻子對著我,它長得真的很快,我都快要抱不動它了。
我摸著小小的毛,小小在我懷裡蹭著。
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只要我回到院子裡,小小對我幾乎是寸步不移,似乎生怕我死了。
我也怕我自己一不留神就死了,所以我問了很多人,找到了太醫院的一個太醫,問他能不能幫我治病。
宮裡的人都很勢利,他們都知道柔妃特別討厭我,所以都很不想跟我搭上關系。
我終於找到一個願意給我治病的太醫,但太醫說要三十兩銀子才行。
每一個宮女的月例銀子只有三兩,我渾身上下不過十兩銀子。
太醫讓我回去籌錢。
我問了很多人,他們都不願意借給我錢。
我咳得越來越厲害了,有一天,甚至咳出了血。
我害怕極了。
如果我死了,小小可怎麼辦呀。

9
今天,下了一場好大的雪。
我還是沒湊夠三十兩銀錢。
我想,我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小小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縮在被子裡發抖,我伸出手,摸摸小小的頭,我小聲說:「小小,如果我走了你可該怎麼辦?」
我真後悔把小小帶進宮。
那時候,我以為我要有爹了,我以為我和小小要有家了,可原來他並不是要給我一個家。
這是我十二年以來過的最難熬的一個冬天了。
宮裡有很多貴妃養著名貴的狗,但我的小狗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小狗,他們發現它的話會把它打死的。
我想,我可能會死在這個冬天,可在這之前,我要把小小送出去。
能送小小出門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出門採買,可我只是一個卑微言輕的粗使婢女,出門採買要大宮女或者嬤嬤才能擔任這個職務。
晚上,雪停了,我踩著厚厚的雪,敲開了當時那個知道我把小小帶進來的嬤嬤的房門。
她是皇後身邊的大嬤嬤,冷風吹得我臉都硬了,我問她,能不能把我的小狗帶出宮去。
大嬤嬤看了我好久,才認出我是那個被皇上帶進來的小孩。
我比剛進宮的時候更瘦了。
大嬤嬤在宮裡獃了很多年了,她見過很多人,在她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我是被皇上親自帶進來的小孩,所以她知道我帶著小小卻沒有揭發我。
可現在,她知道了,我不過是柔妃身邊一個不受待見的小宮女而已,她不想惹禍上身。
她看著我搖了搖頭,然後關上了門。
雪又開始下了,掉在我的睫毛上,像不會流動的眼淚。
我沒有回去。
我在嬤嬤的門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她推開門的時候,入眼便是我跪在地上僵硬的像個不會哭的雪人。
她嘆了口氣:「明天我出宮,把你的狗帶過來。」
我眨了眨眼睛,雪花從我的睫毛上掉了下來。
我開心地笑了起來。
……
剛進宮的時候,小小用一個小小的布袋便能把它裝起來,現在小小裝進一個大大的菜籃子裡都有些費勁。
我看著踡縮在菜籃子裡的小小,我說:「小小,堅持一會,一會就能出去了。」
小小透過菜籃子的縫隙看著我,它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不知道我為甚麼要把它裝進這麼一個狹窄的菜籃子裡。
我隔著菜籃子,親了親它露出來的濕乎乎的鼻頭。
嬤嬤看著這一切,最後沉默地用一塊花布包裹住了菜籃子。
嬤嬤帶著小小離開了,有一只烏鴉飛過樹枝,枝椏上的雪掉了我滿頭,我拖著虛浮的腳回到宮中。

10
我的腦袋混沉沉,像是裡面裝了一塊沾著泥土的石頭,我還有很多衣裳沒有洗完。
在我踏進內院的時候,內院跪滿了一地的宮人。
他們跪在地上像落了一地的落葉,我不知道發生甚麼了,於是我也變成了一片葉子,落在內院用青石板鋪成的冰涼的地上。
我小心的跪下去,融進人群中,我的手還是很痛,痛的像有千萬只螞蟻在一點點咬著我手心的嫩肉,我使勁地撐著自己的腦袋,不讓自己暈過去。
地上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呼吸,我聽到沁翎公主在喋喋不休地說些甚麼。
我的頭太暈了,所以我聽了好久才聽出一個大概,原來是沁翎公主丟了她最喜歡的一個步搖。
「定是你們這些下賤的宮人偷了!」
她說。
我沉沉的低著頭,不知道小小有沒有出去,它現在到哪裡了。
應該到了應天門吧。
我看到了一雙明黃色的繡著龍紋的鞋子從我面前經過,然後我便聽到了一聲聲不同的聲音匯聚的「參見皇上」。
我立馬跟著他們也跪著磕頭,說:「參見皇上。」
皇上的鞋子在我面前停了好久,我感覺他一直盯著我。
我不知道他在想甚麼,直到沁翎公主的一聲「父皇」叫了出來,皇上的腳才從我的面前移走。
天上下雪了,我好想回到那個死了人的小院裡睡上一覺,但皇上在聽了沁翎公主的哭訴後,下令,找不到步搖,誰都不準離開。
於是我又跪在地上等了好久,我看著不停地有不同的鞋子在我面前經過,他們要搜查每個宮人的物品,我心想,幸好我把小小提前送走了,不然如果他們查到我的小院,發現我在宮裡養著小小的話,那一定會把小小打死的。
我長長的緩了一口氣,過了很久之後,有人拿著一支玉簪捧了上去。
翠綠色的光芒閃進我的眼睛中,我猛地抬起頭,望著那支已經被皇上拿在手中的簪子。
這是……我的簪子!
是我娘留下的給我的唯一的東西。

11
那明明是我的簪子。
可是他們只看了一眼,柔妃身邊的大宮女便一口咬定,如此名貴的簪子,定是我偷的柔妃的。
我用那張同柔妃有著七分像的臉,我說:「這是我娘留給我的簪子。」
柔妃盯著我,眼睛一轉,對皇上說道:「臣妾想起來,臣妾似是有過這樣的一個簪子,本以為是丟了,沒想到竟是被手底下的婢女偷了。」
皇上的眼睛幾乎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手裡的簪子。
這支閃著翠綠色光芒的簪子。
我娘曾對我說,這個簪子是一個乞丐給他的,有了這個簪子就能找到我爹了。
那時候,我並不明白為甚麼一個乞丐身上會有這樣一個名貴的簪子,原來,這個乞丐是皇上。
我娘愛上了一個乞丐,等了這個乞丐十二年,可她到死都不知道這個乞丐是皇上。
我娘只是告訴我,有了這個簪子就能找到我爹了。
太醫說,要有三十兩才肯給我治病,這個簪子值好多好多的三十兩,可我並沒有把這個簪子給他。
我已經知道了我爹是誰,我找到了他,他把我帶進宮中,讓我做他最寵愛妃子的奴婢,讓我住在死了人的小院中,讓我雙手捧著滾燙的砂鍋為他的女兒呈上。
他讓我幾乎快要撐不住暈倒這個冰冷到刺骨的青石板上。
我想了很多個晚上,我問自己為甚麼還要留著這個簪子。
我問了自己很多個晚上,我都沒有想出答案。
如果我爹是小胖的爹該多好。
小胖每天總是很快樂。
我想,我還是想要有個爹。
我還是想要有個家的。
好像,只要這個簪子孩還在我的手裡,我就會找到那個像小胖的爹一般愛我的爹。
他將十三年前給我娘的定情信物給了這個與我娘有八分像的女人。
他認出了這個簪子,他明知道她在撒謊,但他還是縱容著她的謊言。
原來他是如此地țü⁶深愛這個與我娘有八分像的女人。
女人高興的笑了起來,像打了一場勝仗ẗü⁶。
然後高高在上的皇上以盜竊的罪名,給我定了五十大板的懲罰。
簪子沒有了,我寄托在這個簪子最後的希望破碎了。
我好想小小。
好想我娘。
好想好想。

12
我被架到了硬邦邦的木凳上。
我的左右各有一雙腳,他們是準備要為我行刑的人。
我趴在木凳上,眾目睽睽。
皇上並沒有走,他要親自欣賞這場由他策劃的行刑,
天上下了雪,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撐過今天。
如果我娘看見了她會心疼的吧,我想,我娘實在太沒眼光,等我見到她的時候我要跟她說:「你挑的男人實在太不行啦!他活生生把我打死了。」
算了,我還是不要這樣說了,她會傷心的。
我要說:「你給我的簪子我丟了,我沒有找到我爹。」
這樣說,她便不會傷心了。
我呼出一口氣,冷氣結成了霜掛在了我的睫毛上。
「行刑!」
皇上旁邊的大公公發話了。
他的話一落下,我便感到我的脊骨像斷了一樣,被一下又一下的重擊著。
我知道他們都在看我,下面的人看我也許是同情,也許是看笑話,上面的人看我則是高高在上的俯視,所以我咬著牙不讓自己叫出來。
我感到自己的胸口,自己的五髒都在破碎。
在第十三下木板即將落下之時,我的面前又出現了那雙明黃色的鞋子。
他的聲音回嚮在我的腦袋上,他說:「求我。」
「我便救你。」
我盯著這雙明黃色的鞋子,我想這個顏色實在太難看了,穿這種鞋子的人都是烏龜王八蛋。如果我早知道穿這種鞋子的人都是烏龜王八蛋,那我在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鞋子的時候,一定抱著我的小狗拔腿就跑,絕不回頭。
他讓我求他。
我想我是個沒有骨氣的人。
我可以為了活下去去乞討,但現在我代表著我娘的臉面,我娘是個有骨氣的人,我不能給我娘丟臉。
他看不起我娘,那我偏要讓他知道我娘養出來的小孩多麼好,比他遇到一點小事只會哭叫的沁翎公主好一千倍一萬倍。
我死死的咬住牙。
我啐了一口血出來,濺到了那雙明黃色的鞋子上。
我硬著聲音開口:「陛下,請你離遠些。」
皇上冷著聲,罵道:「不知好歹。」
停下了的木板繼續打在我的身體上。
我一下又一下的數著,我的神志已經開始昏迷。我好像看到我娘了。
她向我伸出手,問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想要伸出手,可身體裡卻有一股力量在拉扯我,讓我不要伸手。
我哭了,我想我太疼了,我慢慢地將手伸了出來。
就在我的手即將搭上我娘的手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驚呼聲。
人群的驚呼聲ŧûₖ。
他們大喊起來.
「哪來的野狗!」
「哪來的野狗!」

13
我感到有一陣風從我的臉旁閃過。
帶著滾燙的體溫熟悉的氣味。
我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以如此強烈護衞的姿態站在我面前的小小。
它擋在我的身前。
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穿過大半個皇宮找了回來的。
它明明那麼膽小,它明明自從進來這個皇宮百年幾乎沒有出過那個小小的院子。
我明明已經要把它送出去了,為甚麼它要回來。
他們將我打得半死不活的時候我咬著牙不肯出生,可如今,我看小小,卻再也忍不住,大聲地痛哭了起來。
我說,小小,你快走好不好。
別讓他們抓住你。
小小的喉嚨中發出低吼聲,它一向溫順,可現在它呲牙沖向那個拿著木棍的太監,它死死咬住他的手腕,幾乎可以看到太監血肉之下的森森白骨。
太監大叫起來,他用另一只掐住小小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將小小往地上摔。
小小還是死死地咬住他不松口。
白色的雪上出現大片大片的血跡,我已經分不清是那個太監的還是小小的。
我沖過去,我想抓住那個太監,讓他不要再摔我的小小了。
可是有人抓住了我。
他們說:「快打死這條野狗!」
我哭著搖頭,不停地搖頭,我大喊:「不要!不要!」
小小被人圍了起來,他們舉著棍棒,將它圍在中間,用棍棒一下又一下捶打它的身體。
小小依舊不肯松口。
它的身體一下又一下的被打擊著,可它還是死死的盯著咬著那個剛才打我的人。
我哭著爬到皇帝的面前。
我一下又一下將我的腦袋重重的磕到地上,我說:「求求你。」
「求你,不要讓他們打我的小狗。」
「求你,你讓我做甚麼都行。」
「我求求你了。」
「求你……」
地上出現大片大片的血印,猩紅的血流進了我的眼睛,於是我看甚麼都變成了一片紅色。
皇上的鞋子變成了紅色,周圍的人變成了紅色,天空變成了紅色。
小小變成了紅色。
小小的身上都是血。
他們終於把它打的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勝利的笑容。
我的小狗躺在一片血泊中。

14
我哭著爬了過去,我的手不停地在抖,我將我的手放在小小的肚皮上,我小聲叫它,我說,小小,小小,你別害怕,我在這呢。
小小抬起它爪子放到我的手上,它費力地抬起頭,它濕漉漉的鼻尖碰到我的眼淚。
它圓溜溜的眼睛裡面只有我,可慢慢地,它圓圓的眼睛變得越來越扁,然後,變成了一道縫,它的睫毛是純白色,它似乎只是睡著了Ŧũ̂₌。
我不知道為甚麼會變成這樣,我只是一個很小的小孩,我有一只很小的小狗,我的願望很小,每天能要到兩個饅頭就好了,可為甚麼,為甚麼他要這麼折磨我,這樣殘忍地打死我的小狗。
他高高在上地看著這一切,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向來膽小軟弱、逆來順受,可現在,我只想讓他們都死。
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從地上沖起來,我拔下頭上的木釵向那個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刺去。
我幾乎能聽到風從我的耳邊劃過,可不論我再怎麼努力,我沖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只是輕輕一抬手便捏住了我拿著木釵的手。
我的腦袋還沒有到他的胸口,我要跳起來才能刺穿他的喉嚨,他幾乎要將我的手腕捏碎。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盯著他細長而又冷漠的眉眼,他的眉眼同畫像中的那個人的眉眼重合又分開。
我娘曾再無數個晚上站在那張畫像站了又站,我娘指著畫像中的人,告訴我,那就是我爹。
我將畫像中的人看了又看,將畫像中的那個人牢牢的記在我的腦袋裡,半分都不敢遺漏,我生怕遺漏一點便找不到我爹了。
可是,為甚麼。
我看著這個我娘十二年來幾乎日日夜夜思念的人,我感到無比的絕望。
我不斷地呢喃,我說,為甚麼?
「為甚麼我爹是你?」
我感到捏著我手腕的那雙巨大的手倏然一松。
「你說甚麼?」他的聲音是如此不可置信。
我盯著他。
一字一句。
我說:「為甚麼我娘等了十二年等的卻是你這樣一個人渣?」
「你說甚麼?」
他的眼中有巨大的迷茫。
我卻不再看他。
遠方下起了大雪。
我沒看到他的臉色慘白一片,如同丟了魂一般。
我暈了過去。

15
我感到有人在摸我的臉,很輕很輕,像在摸無比珍貴的瓷器。
我睜開了眼睛,看到牀邊坐著的人。
他穿著明黃色的衣服和明黃色的鞋子。
他伸手,我以為他要打我,所以我用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
我警惕地看著他,我問他:「你要殺我嗎?」
他抬起來的手像一片枯葉,在聽到我這句話後,倜然無力地垂了下去。
他叫我,昭昭。
他輕聲說:「昭昭,我是你父皇。」
「所以,你要殺了我嗎?」
我問他。
他說過,若我是他的孩子,那我不該活在這個世上,所以,我不敢對任何人說其實我是一個有爹的小孩。
我的手又開始痛了,我聽到他說。
他說:「我搞錯了,是我誤會了你娘。」
「我以為你娘背叛了我,我以為你娘愛上了別的男人,我以為你娘和別的男人生下了你。」
「我不知道阿綾等了我十二年,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
他說了很多,我聽了很久才聽明白。
我說:「哦,原來,你不要殺我。」
於是我又躺下了,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他還坐在我的牀前。
我對他說:「我夢到我的小狗了。」

16
金錢和權力真是個好東西。
前幾天我還在因為三十兩銀子而差點死掉。
而現在每天有各種名貴的藥材送到我的口中。
太醫院所有的太醫都圍著為我治療。
我不願意喝藥,我將小小的骨灰裝進一ŧù₆個小小的木頭盒子裡。
每天抱著木頭盒子坐在井邊發獃。
我每天要睡好久,他們把我的手用昂貴的藥材治好了,如今細嫩無比。
可我的心碎了,要用甚麼藥才能治好呢。
太醫說我活不了了。
聽說,皇上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摔了一地。
他下令讓太醫一定要治好我。
太醫誠惶誠恐,每天來給我治療的時候臉色都是灰白的。
半個月後,太醫院全部的太醫跪在地上,對著皇上說無能為力。
太醫說,只有我自己想活,才能救活。
於是皇上對我說:「只要你能活下來,讓朕幹甚麼朕都願意。」
我想了一會,把到嘴邊的藥推開。
我說:「這藥太苦了,我要人給我端著喝才行。」
他想接過藥碗,但我搖了搖頭,盯著他:「我要用熬藥的藥罐喝,讓沁翎給我拿著。」
他竟然真的叫來了沁翎公主。
她比我小兩歲,他對著她說:「來給你的姐姐拿著藥罐。」
沁翎害怕的大哭了起來。
但他還是將藥罐放在她的手上。
那灼熱的溫度瞬間將她手心嬌嫩的皮膚穿透。
當時,我拿著那滾燙的砂鍋將近一個時辰,可她卻臉一秒鐘都沒有撐過去。
藥罐摔到了地上,滾燙的藥湯濺了沁翎一身,沁翎痛的大哭起來。
他打了她一巴掌,說:「沒有用的東西。」
他下令讓人再煮一碗藥。
他對我說:「昭昭,先睡一會吧。」
沁翎的痛苦並不能讓他痛苦,就像之前我的痛苦並不能讓他痛苦一樣。
當他心底的白月光終於從塵土中重現光輝,那些替代品都成了垃圾。
我竟然成了他的月光最後留下來的一個和他的明珠。
所以他無比珍重。
可這太可笑了。
我躺在牀上想了很多事情,想來想去,我想,這個人愛的或許只有自己。
他在贖罪,贖他自己的罪。
我不再折磨沁翎,因為她不是造成我命運的始作俑者。
我開始給他講,講我娘是如何等他的,講我娘死的時候是如何痛苦的,講我和小小是如何相依為苟活在這個世上,講他是怎麼一步步把我搞到這個地步的,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痛苦,我開心的笑了起來。
我發現了折磨他最好的方法,可我總是說著說著便想哭,所以,我便不再講了。
晚上,我爬上屋頂,天上的月亮特別大。
我打了好多個噴嚏。
過了一會,我聽到腳步踩到瓦塊的聲音。
我轉頭,看到皇上小心翼翼地上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拿著一件厚厚的衣裳披到我的身上。
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今天是十五。
我想回家了。

17
半年前,我和小小坐著豪華的馬車離開這裡。
半年後,我抱著盛著小小的木頭盒坐著豪華的馬車回到了這裡。
我在前面走著,皇上沉默的跟在我身後,他後面跟著很多人。
我不想讓他跟我回家。
於是,在走到我的家門前的時候,我回頭對他說:「我到家了,你們回去吧。」
「我的家很小,盛不下這麼多人的。」
我說。
他竟然把他們都遣散了。
遣散回了京城。
他穿上了粗糙的布衣,問我:「只有我自己一個人,這樣你的家能盛的下嗎?」
其實我不想讓他進來。
可我沒有搖頭。
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沒有拒絕他。
他沒有穿那雙難看的明黃色的鞋子,我給他找出了十二年前我娘放在箱子裡的黑色布鞋讓他穿上。
正正好好,嚴絲合縫。
他臉上又出現那種痛苦的神情。
於是,我的心情便感到不那麼差了。
我的家裡落了很多的塵土,他將脫下來的黃袍剪成一塊又一塊布條,開始擦那張破破的小桌子。
我沒有說謊,我的家確實很小,只有一個小小的牀和一張小小的桌子。
牆上掛著一幅畫。
我站在畫前,他站在我的背後。
我說:「我娘畫甚麼都差點意思,唯獨畫你,倒是入木三分。」
不然我也不會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如此肯定的知道他就我爹。
他怔怔的望著那副畫,過了很久,他流下了一滴淚。
他說:「我對不起你娘。」
我說:「嗯。你對不起我娘。」
我走到了街上,街上還是和半年前的樣子差不多,只不過少了幾個我熟悉的乞丐。
也許他們死在了這個冬天。
在我當乞丐的時候,我總是會被周圍的小孩欺負,那時候我便想,等我找到我爹,我要帶著我爹從街頭走到巷尾,我要告訴他們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我有家了,他們不能再欺負我了。
我走在街上,路上遇到了幾個之前曾經追著我欺負的小孩,他們驚奇地盯著我身後的人,可我甚麼都沒有說。
在我當乞丐的時候,小小總是被旁邊的肉包子攤位饞的半死,我總是對小小說:「等我長大了,我便給你把這個攤子包下來,到時候我們就有吃不完的肉包子了。」
小小歪著頭懵懂的看著我。
每次這個時候,我便煞有其事的摸摸它的腦袋:「你太小了,聽不懂人話。」
我買了兩大袋子滿滿的肉包子,拿著邊走邊吃。
可惜小小不在了,只有我自己在吃,吃得有點想吐。
我又買了很多東西,糖葫蘆,米糕,各種各樣的首飾,皇帝跟在身後默默給我付錢。
我遇上了小胖,他驚訝的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後的男人。
小胖還是很胖,我站在他身邊像個幹巴巴的小人幹,風一吹便把我的衣服吹的鼓了起來了。
他湊到我的耳朵邊,問我:「昭昭,你找到你爹了呀?」
小胖見過我家牆上的那副畫。
我將被風吹起來的袖子攏了又攏,可它依舊被風吹的鼓鼓的,我索性放棄了,拉著小胖的袖子,我看著他胖胖的臉和小小的眼睛,認真地對他說:「他不是我爹,他是一個很有錢的男人。」
小胖點點頭。
接著,小胖又問我:「昭昭,你的小狗呢?」
昭昭,你的小狗呢?

18
我的鼻子裡不斷地吸進冷氣,太陽要下山了,遠處的山脈幾乎快融進了昏沉的天。
我獃站了很久。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於是我回頭問那個站在我身後像影子般一樣沉默的男人。
我問他:「我的小狗呢?」
他低下頭,說:「對不起。」
小胖似乎意識到了甚麼,他對皇帝說。
「你真是個壞人。」
皇帝眼神極其悲切,說:「對,我是個壞人。」
小胖的爹站在門口叫他回家吃飯,小胖朝我擺手,他說:「昭昭,你看起來真不開心。改天我爹殺一只小豬,你來我家我們家吃烤小豬吧。」
我點點頭,說:「好。」
小胖回家了,我拎著兩兜子包子也回家了。
我躺在我的小牀上,今天走了太多路了,我有點喘不上氣了。
皇帝在外面給我熬藥。
藥太苦了。
我喝了一口,藥便從我食道湧了上來。
我吐了一地。
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我看著皇帝蹲在地上彎腰收拾地上的如出來的藥湯。
小時候我娘總會給我做麥芽糖吃,於是我問他:「你會做麥芽糖嗎?」
他搖搖頭,說不會。
我又躺回了小牀上。
第二天他搞來了一個做麥芽糖的小鍋,坐在小鍋面前一點又一點的熬麥芽糖。
小鍋被他做壞了好多個。
空氣裡漂浮著糖被熬焦的苦味,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在我喝完藥的時候,他拿著一個小小的成型的麥芽糖給我。
「你嘗嘗。」
我咬了一口。
口腔中的苦味被甜味沖散,很甜但是不膩,像清甜的泉水沖進了喉嚨裡。
我將麥芽糖拿在手上,搖了搖頭,我說:「不好吃,苦。」
家裡的糖都被他熬光了,他重新出去買糖。
今天的天氣特別好,院子裡長了好多小花,我摘了幾朵小花別在耳後。
我抱著盛著小小的木頭盒子出門的時候經過一地做廢了的麥芽糖。
我抱著有點重的木頭盒子走了好遠,我的身體太虛弱了,走一會便要停下來歇一小會。
在下午太陽正好的時候,我終於走到這個沒有名字的小山坡。
這個小山坡埋著我娘和我家裡的老黃狗。
面前有一個鼓起的土堆,上面插著一個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的寫著:秦綾之墓,旁邊寫著幾個小小的字:昭昭的娘。
我在這個小土包旁挖了一個小小的坑,然後把小小放進去了。
這些用了我很多的力氣,我有點要喘不上氣來了。
但我還是找了一個木板,插在大土堆旁邊的小土堆上,我在上面寫:昭昭的小狗。
大土堆上長滿了狗尾巴草,風一吹,它們便搖啊搖啊。
我想,等到明年,小土堆也會長滿狗尾巴草吧。
等到風吹,它們便會一起搖起來。
我躺在了Ṭų⁵兩個土堆的中間,天上的雲搖搖晃晃,我的手裡緊緊捏著一根麥芽糖。

19
番外——皇帝
皇帝總是做一個夢,夢中他幾近赤裸的趴在街上,身上是大大小小幾近猙獰的傷口,只有一個穿著洗的看不出顏色的布衣的美麗女子見過他這般如此不堪的樣子。
可接著,她叫來了一眾黑壓壓的人,她的身邊站著一個高大強壯但看不清樣貌的男人,他牽著她的手,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孩子。
他從夢中醒來,然後看看身邊躺著的與夢中女人七分像的女人接著又沉沉的睡過去。
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所有的臣民都臣服在他的腳下,可在皇帝還不是皇帝的時候,事情並不是如今這樣。
那時先皇病危,五王奪嫡,而他作為五王之一被暗殺,醒來之後他成了街上一個快要死掉的乞丐。
那是皇帝最不堪的時候,他像一片垃圾一樣落在街上,就在他快死的時候,他被一個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女人撿回了家。
就像所有爛俗的愛情故事一樣,他愛上了她,而她看向他的時候眼睛裡有無數的小星星。
那天晚上,她從樹下挖出了一壇埋了十九年的桃花釀,她喝的臉蛋紅的像一顆剛從樹下掉下來的蘋果,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睛裡盛滿了笑意和他。
她問他:「你要親我嗎?」
世人都說皇帝是個果斷而勇猛的人,可在此刻,他是無比膽怯而又緩慢地向女人靠近,在他的嘴唇碰到她薄薄的眼皮的那一刻,他想,去他媽的皇位。
他們在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像做夢一樣的半年,直到皇帝的部下在皇帝失蹤了一年後終於找到了他。
皇帝的部下跪在皇帝面前,五王內鬥,自相殘殺,若是此時他回去便是王位最有力的爭奪者。
在皇帝沒有選擇的時候,他選擇了她,可此時,兩個選項就這樣擺在他的面前,皇帝猶豫了。
皇帝說,他要想想。
三天後,皇帝選擇在一個深夜離開,她並不知道發生了甚麼,她沉睡的臉上還帶著笑意。
他離開時最後看了她一眼,那時,他發誓,等他功成,等他名就,等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後,他定會回來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迎娶她成為他的妻。
皇帝用了三個月終於從乞丐成為了皇帝,但可惜是個傀儡皇帝,他的幕僚對他說,此時只有迎娶一個家中權勢強大的女子才能和控制皇帝背後的那股勢力制衡。
皇帝以為當了皇帝便能夠給他心愛女人一場盛大的婚禮,迎娶她成為他的妻,可他現在成為了皇帝,他發現,自己竟然連選擇誰成為自己的妻子的權利都沒有。
皇帝將桌上的物件全部掃落到了地上,他坐在偌大的宮殿之中,腦海中只有那兩個淺淺的酒窩。
時隔一年,皇帝決定回到那個小鎮上去看看。
一年前,皇帝走後,女人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恐懼又委屈,但她最後還是選擇把孩子生了下來。
女人相信男人一定是有難言之隱的,她選擇相信他並等待。
在這個落後而又狹仄的小鎮上,一個未嫁女子的家中傳出第一聲嬰兒的啼哭,女人成了一個母親,但也成了鎮上人口中的不知廉恥的「蕩婦」。
皇帝就是在鎮上幾乎到處都在流傳著女人「蕩婦」的「事跡」的時候回到的這個小鎮。
女人因為義無反顧的愛他成了別人口中的「蕩婦」,而皇帝只聽到了「蕩婦」,並對此深信不疑。
「原來她是一個蕩婦。」
他心裡一直壓著的那塊石頭終於因為她的「背叛」而松動了,他又離開了這個小鎮回到了京城迎娶丞相的女兒成了他的皇後。
皇帝娶了一個又一個女人,他不要命的處理朝政,皇帝的羽翼逐漸豐滿,他終於擺脫了背後控制他的那股力量。
皇帝得到了他的江山,然後他又想起了那個被他遺忘在小鎮上的美人。
他決定再回去看看。
於是,十二年後,皇帝再次回到了這個小鎮,他沒找到女人,卻找到了女人的孩子。
皇帝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小乞丐,心中湧起憤怒和不甘,以及另一種更為微妙的但他幾乎無法察覺的感覺。
直到,很久的後來,皇帝才意識到那是血脈相連而產生的疼惜。
皇帝總愛自欺欺人,因為他總是既要又要,他不肯承認當年自己的自私無情,冷漠以及懦弱,所以他把這麼多年埋在心中的那種複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情感全部發洩到這個抱著一只小狗的孩子身上。
這是她「背叛」他的證據,如果她沒有「背叛」她,那麼這麼多年他的選擇都成了甚麼, 這在皇帝心裡是無法成立的。
皇帝無比相信女人是個「蕩婦」並和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生下了這個孩子的「事實」。
所以他用無比尖酸刻薄的語言攻擊她,所以他讓她住在死了人的小院讓她成為他最寵愛的妃子的奴婢。
在他看著她雙手接過砂鍋,然後聽到她血肉被燒焦的那一刻, 他的心突然抽的疼了一下。
皇帝緊緊的壓著心底的那個可怕的想法, 他的自尊, 他的自負讓他絕不容易自己這麼多年做的事其實都是錯的。
他不肯承認當年自己的懦弱和退卻。
皇帝是個自欺欺人的皇帝, 可直到那個孩子在被他們打的幾乎奄奄一息時, 她趴在長板上, 看著他明黃色的鞋子,一句一句像淬了血一般說出「為甚麼你是我爹」的這句話時,他突然意識到, 十二年他射出的那支箭, 終於在此刻正中他的眉心。
皇帝看著她蒼白的臉,幾乎站不住。
她有著和她相似的臉, 她是她和他的女兒。
這個事實終於破土而出。
十二年來皇帝的期待、不甘,痛苦、虧欠、遺憾讓皇帝很不得把命都給這個躺在自己面前的孩子。
她叫昭昭,她眼中閃著報複的狡黠, 她說,我叫昭昭, 因為我娘一直都期待明天。
她又問他, 你說為甚麼我娘一直都在期待明天呢。
皇帝低下了頭, 昭昭笑了。
醒來後的昭昭總是抱著一個空蕩蕩的木頭盒子。
她有時候問他,我的小狗呢?
有時候她又回看著那個空蕩蕩的甚麼都沒有的空盒子,然後對著自己說:「我的小狗在這裡。」
太醫說,這是癔癥。
當一個人受到重大創傷,而他自己又無法自愈,找不到能走出來的出口時, 便會將自己困在其中不願出來。
是誰把她的出口封死了?是誰把她留在了那個冬天?被稱為天子的皇帝感覺自己的天塌了。
他想起來在他看著那兩塊堅硬而結實的長木板重重的打在她身上,打的她血肉綻裂的時候, 她一直在說一句話。
她說:「小小, 小小, 不要怕,我在這呢。」
「我在這呢。」
她說。
可明明沒有人在她的周圍。
沒有人去救她, 於是她幻想出了她的小狗義無反顧的來救她。
一向冷漠無情的皇帝終於痛苦的哭了起來。
她每天都抱著那個空盒子, 直到有一天, 她突然對他說,她要回家。
她說她要回家,於是皇帝帶她回家。
她說人太多了, 於是出行要有大大小小一眾侍衞隨從防止刺殺的皇帝遣散了身邊所有的人。
皇帝做了三天的麥芽糖,做到最後他的身上充滿了甜膩的香味。
她說太苦。
於是皇帝架起新的鍋, 重新去街上買糖。
可皇帝回來的時候, 找不到她了。
皇帝發瘋一般的找她。
最後皇帝在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小山坡找到了她。
她閉著眼睛躺在兩個墳墓之間,漂亮的像個假娃娃。
山間的風吹過她的臉,揚起她的額角的碎發, 她的手裡緊緊攥著那根她說苦的麥芽糖。
皇帝雙腿發軟, 跌倒在了地上, 他緩慢的挪動她的身邊,發現了一封藏在她袖口中的信。
一封寫給他的信。
皇帝將信緩慢展開。
昭昭的字歪歪扭扭。
昭昭在信中寫:
如果能有輪回的話,你不要再暈倒我娘門前了。
我娘沒有你這樣精明, 她很傻的。
但如果你還是暈倒在我娘門前的話,請你一定要記得,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了一個抱著小狗的小乞丐。
一定要讓她趕緊跑。
越快越好。
越遠……越好……

20
昭昭一個人睡覺。
昭昭一個人吃飯。
昭昭一個人從草地上滾下來。
昭昭一個人曬太陽。
昭昭總是一個人。
昭昭的小狗死在那年的第一場雪中……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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