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妻書

和親郡主兩年後被退回,夫君迫不及待給我一紙放妻書。
我走當日,他負手立在一旁。
安靜地看著我將收拾行囊。
冷不丁地說:
「你賢惠柔婉,放妻書不會阻你姻緣,等你游历山川回來,我自當替你介紹一門好婚事……」
我說好。
他手一僵,我已將放妻書接過,收進懷中。
後來的好多個深夜裡,他經常夢中驚醒。
盯著我的畫像呢喃著:「阿若,你何時歸?」

1.
我走當日,白珩負手立在一旁。
看著我將為數不多的衣物一件件曡好,
放入我初來時那方包袱裡。
他走過來,平靜道:「不必那麼急,送親的隊伍還有幾日才進城。」
我將一支用慣了的毛筆裹進帕子,才抬頭看他:
「今日宜出行,我就這點東西,也不用收個幾日。」
過於平靜。
過於順利。
比起那些官家休妻納妾,
白家趕走一個毫無過錯的發妻只是一句話,一紙放妻書而已。
我把平日裡常用的幾本舊書仔細擦拭,碼放在包袱一角。
想著還漏了哪些。
沒發現一旁的男人手中攥著兩個丫鬟的賣身契。
似是猶豫良久,他終是上前一步,將其遞與我。
「帶兩個丫頭上路吧,都是你用慣的人。」
我知曉他的意思,卻只是微笑著婉拒:
「她們跟著我不定比在府內過得順遂,留下吧。」
他又問,「你準備去哪?」
我聲音如常:「或許先回一趟老家。」
他哦了一聲,說:「那裡窮山惡水,給你父母上過墳後便離開,再另找一處住去。」
「你我夫妻一場,倘或回京,京城之內,你去尋李管家,他自會幫你。」
我點頭,「好。」
但我想,我應該不會再回京城了。
這些恩惠大抵是享受不到的。
世事無常,有得有失。
如果不是當年那場烏龍,或許我早就回那窮鄉僻壤定居了呢!
沒甚麼好遺憾的。
這些年我用繡品換來的銀錢將白珩一路供讀,打點各方關系。
到如今,刺繡的功夫已成了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無論是繁複的針法還是細膩的色彩搭配,我都爛熟於心。
靠著這一手好繡活,走到哪裡也不怕餓死。
但我想,就算有一日,我視物糢糊,再也拿不起針線了,我也不會回京城了。
想著,我拉緊包袱的系帶,挎在肩頭,跟他說:「我走了。」
抬腳剛要跨出門檻。
「等等!」
「母親在時送你的一幅金絲銀線繡成的百年好合圖、我們大婚時的一對鴛鴦擺件,底座還鐫刻著你的名字,這些,你不要了?」
我恍然,「你替我處理了吧。」
他怔了怔,發現我好像對這裡沒有甚麼眷念之意。
嗤了一聲,怎麼也不像是高興:
「你叫我如何處理?賣了送了都不合適,留在這裡,叫她看見了,也只是徒增煩惱……」
我的心口有些悶,「那扔了吧。」

2.
白珩終是無話可說,隨我出了門。
從內院的回廊處到大門的距離,仿佛有一生那麼久……
我陪著白珩從一文不名的窮酸秀才躋身朝堂。
府上事無巨細,皆悉心操持。
對上恭敬,對下寬和。
婆母把我當成親生女兒一般寵著。
若不是她早兩年走了,今兒這場景,她定會將我護在身後,讓白珩去祠堂罰跪。
我有些想她了。
想她給我做的紅棗蓮子羹。
想她勸我做女紅時莫要太專註,傷了眼。
想她在別人說我婚後幾年無所出時,
她頂著病體也要站出來維護:「我兒媳如何,還輪不到你們在這兒說三道四!」
「生孩子本就是夫妻兩人的事兒,各有各的造化,你們這般亂嚼舌根,是存了甚麼心?」
想她臨走前在白珩耳旁念叨著,要跟我好好的。
可惜,她沒能如願。
……
下人們素來對我敬重有加。
眼下我要離府,他們聚在庭院之中,躊躇著不知該不該上前道別。
我平靜地喊他們各自去幹活。
白珩是個重規矩的人,我不願他們臨了還要被罰一道。
我走以後,那個被北齊太子晾了兩年退回來的郡主就會成為白家的主母。
他們要做的是去討她歡心,在白家才能一切順遂。
相較於我這普通百姓,路燕這賜封的郡主頭銜即便蒙塵,也自帶三分貴氣。
白珩身為當家的,需要一位能為白家增光添彩的賢內助。
如此看來,我自是比不上路燕。
被取而代之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事情遠比我想象中的滑稽得多。
縱使不是路燕的錯,前往北齊兩年後被莫名退婚,她已聲名受損。
女子一生所求,不過是個安穩歸宿與名分。
消息一傳回京,白珩便茶飯不思。
我一眼就看出他對她動了惻隱之心。
他沒有明說。
只是將那封放妻書早早寫好,藏在了書桌抽屜的夾層之中。
我是在幫他整理書卷時不經意看到的。
默不作聲地將它放回原處後,我佯裝無事地繼續手頭的活兒。
那時,我把我和他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在腦海裡翻了翻。
似乎找不到白珩不愛我的證據。
他是一個體貼的丈夫,
會在我生辰時悄悄備下我心儀已久的珠翠首飾,
也會在我身體不適時,衣不解帶地照顧我。
平日裡見到新奇有趣的玩意兒,總會第一時間想著買下來帶給我,盼著能博我一笑。
……
可這是愛的話,為何她一回來,甚至還沒有踏入京城,我就出局了?

3.
「在想甚麼?」大手在我跟前揮了揮,「你若是不想……」
「剛在想,快入秋了,你脾胃虛寒,不留意的話容易胃疼。」
「我好像忘記交代廚房的婆子們要給你多燉些暖胃的熱湯,你上心著些。」
其實都交代過了。
或許只是想走得坦然,便像嘮家常一樣隨便說說。
白珩頓了頓,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
正要說甚麼,小廝駕著馬車來到我跟前。
「老爺,夫人!」
將手中的馬鞭輕輕放下,他跳下來,規規矩矩地朝我行了個大禮:
「夫人,讓小的送您去渡口吧。」
我以為是白珩安排的。
正想說不必。
他卻整了整衣衫,略帶忐忑地朝著白珩求道:
「老爺,小的聽聞夫人要出行,心裡就跟貓抓似的,一直惦記著要去送送夫人。」
「一大早就把緊要的、能提前做完的都料理妥當了,絕沒有耽誤一絲一毫。」
白珩愣了一下。
似是覺得自己過於浮躁,連這些也未安排妥當。
便揮了揮手,默許地「嗯」了一聲。
如此,我便沒有拒絕。

4.
上馬車時,白珩過來扶我。
像往日出行那般,穩穩握住我的小臂。
力度依舊是恰到好處,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
同樣的動作,莫名多了幾分酸澀。
好像一切都變了,又好像甚麼都還沒變。
我腦ţũ̂₉子雖不自覺地放空。
卻能確定——這一走,我跟他就不會再見了。
我忽然想起白珩中了秀才那年。
我還是在街邊幫著爹娘賣豆腐的黃毛丫頭。
放榜那日,街口熱鬧非凡,眾人都簇擁著新晉的秀才們。
我也好奇地踮起腳尖張望。
目光流轉間,與意氣風發的白珩四目相對。
他身著一襲月白色的長衫,眉眼含笑。
短暫的對視後,是我先害臊地低了頭。
我從未奢想能與他交集。
結果卻因為一場和親,被白珩找上門。
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當時看到我,為甚麼會有短暫的失神。
因為,我長得像當朝的公主。
大昭社稷不穩,公主從一出生,便隨時要準備好奔赴遠方,和親異國。
而白珩的小青梅路燕,卻因長相與公主相似,十三歲就被選中為公主替身。
皇後派人教她學習禮儀禮數。
只待替補公主和親。
一切尚未定數時,白珩還心存僥幸。
盼著聖上不走和親之路,
那路燕便也能正常婚配。
等待多年,白珩早已接受不了任何意外。
遇到我後,便生出了讓我去換她的心思。
那時他並沒有表明來意。
只是總會在路過豆腐攤時,將當天剩下的豆腐全部買下。
會在我爹爹被惡霸打死時,幫著我寫訴狀,陪我一次次奔走於公堂和衙門之間。
會在娘親思念成疾走了後,四處借錢幫我料理後事。
會將二老的遺骨帶回老家,落葉歸根……
會把我領回去,教我讀書寫字……
明明日子過得緊巴巴,自己科考所需的資費尚無著落,
為了購置筆墨紙硯、繳納束脩,四處奔波向親友拆借,已是焦頭爛額,
卻還是花光積蓄請了宮裡出來的老嬤嬤教我規矩禮儀……
艱難又黑暗的日子裡,他是我生命裡唯一的光。
我淪陷得也並不意外。
可後來,他還是等到了一紙前往北齊和親的聖旨。
終於將我們之間的體面撕裂,求著我去替換路燕。
他說,已經打點好一切。
我要做的,便是應下這事兒。
他不知,這是怎樣一種剜心之痛。
為了還他的恩情,我流著淚應下。
他或許是愧疚的。
眼神閃躲著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
閨閣學堂內,彫花的窗欞透進細碎的日光。
教習嬤嬤將我倆反複打量。
目光在路燕的柔美身姿與巧笑倩臉上多停留了幾分,而後微微點頭。
看向我的苦瓜臉時,又搖了搖頭。
聲音不大不小:「都可!」
又指著我:「你,還更像些。」

5.
能站在這裡,我自然是像的。
我垂眸未語。
路燕卻忽然上前一步,在嬤嬤耳邊嘀咕了幾句。
最終,路燕還是被選中了。
我去走了個過場,沒能報答白珩的恩。
發現被帶入宮的不是我,白珩一時哽咽。
我強扯嘴角,「對不起,我沒能換下路燕。」
他嘆了口氣:「無妨,你已盡力。」
我看出他眼裡的失落。
像是被命運的洪流沖散了所有期許。
……
路燕進宮後,賜封郡主。
白珩一蹶不振,日日流連酒肆。
我想盡辦法見了路燕一面,
我說:「北齊太子還在南國為質,還有兩年你才出發前往北齊,趁這時間,你能否打點一下,換我去和親?」
我還沒說,白珩需要她。
她就狠狠扇了我一巴掌:「不就是眼饞我的郡主之位麼?給我滾!」
「別再讓我看到你這張臉,晦氣!」
身份懸殊,我不敢造次。
我只能靜靜陪在白珩身旁。
看著他每日將自己灌醉,由著他發洩心中的煩悶。
待他醉倒在酒肆角落後,才費力地將他背在瘦弱的背上,一步一挪地往家走。
等他稍稍清醒,我便輕聲細語地勸他振作。
他喊我滾,
我就不再說話。
坐在燭火下靜靜地做女紅。
一針一線都傾註著我對他的期盼。
是報恩,也是因為真的喜歡他。
可如今,我已記不起自己愛得多深。
只是覺得,他也就那樣吧。
「走吧!」我跟那駕車的小廝交代了一聲。
「等一下!」
白珩抬手想要抓住些甚麼,又在半空中僵住。
開口卻有些局促:
「她早前來了信,說不願見到你,若你回京城了,可以到李管家那邊去,莫要突兀上門……」
心底泛起一陣涼意,我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
點頭應好。
車子終於走了。
小廝回頭看了幾眼。
告訴我老爺還佇立在原地。
我沒甚麼說話的欲望,只道:「註意看路。」
馬車搖晃間,腦子裡又回想起兩個時辰前的事。
原本,我沒有急著走的。

6.
白珩昔日的幾個同窗來府內做客。
我正要去吩咐廚房準備些好茶點好生招待。
卻在門前聽到他們的對話。
一位稍年長的兄長,笑著開啓了話匣子:
「老弟,我知道你當年為了路燕費盡心思,可怎竟連相伴多年的發妻都願舍了去?」
「誰讓那北齊的太子這時候將人退回來了呢?阿珩不會看著路燕被人指指點點的。」
「可這幾年,我看他們夫妻日益恩愛,還以為阿珩已經忘掉她了呢。」
過了會,有人提了建議:「珩哥,要不再想想吧,這一妻一妾不也賽過活神仙麼?」
白珩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回了句:
「你不懂,燕兒家中若未逢變故,也是名門望族的嫡女,我豈能將她納為妾室……」
我一愣,腳邊不註意踢到了花盆,發出輕微的聲嚮。
白珩往外瞟了一眼。
我急忙閃到一旁躲好。
裡面很快又恢複了對話:
「我既已決定護她,便不能給她半分委屈。」
「至於阿若……定是不願貶妻為妾的,那是對她的侮辱。」
有人嘆了口氣,屋裡一時陷入死寂。
我頓了頓,心中暗暗調侃:「可你都沒問過我。」
沒問過我離開了這熟悉的府邸、拋開了多年經營的一切後能否適應外面的世界……
沒問過我孤身一人該如何面對旁人異樣的眼光。
更沒問過我,心被撕裂的傷口要怎樣才能愈合?
你只是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會懂、會接受。
我自嘲一笑,抬腳正要離開。
裡面的人又說:
「你既已決定,便要盡快了,路燕是個有血性的女子,若是嫂子哭鬧,她指定就不願嫁你了。」
「我會跟她說的……」
男人的聲音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瞬間覺得,往日那些情分都成了笑話。
客人回去後,他來找我。
見ṱů³我正在收拾行囊,眉頭肉眼可見地松了松。
盡管我極力忽視,麻木的心還是開始泛酸。
好不容易收拾完行李,也終於收拾好心情。
他卻忽然說不用那麼急。
原來男人比女人還心口不一。
要就是不要,不要就是要。
偏偏我聽懂了。
小廝送我到渡口,我讓他把馬車駕回去,解開套繩,給我留一匹馬。
我沒有回老家。
選擇了去塞外的方向。
揮鞭抽向馬背,「駕!」
馬兒嘶鳴聲中,我回首望了一眼那逐漸糢糊的京城輪廓。
白珩,往昔的羈絆,就如同這京城的柳絲與塞外的風沙,
自此風馬牛不相及。
你守你的繁華舊夢,我赴我的大漠孤途。
就此別過,兩不相欠。
(女主視角,完)

7.
「老爺,您站了許久了,進裡面避避風吧!」
李管家的輕聲提醒,白珩卻仿若未聞。
直至那輛消失不見的馬車又折了回來,眉宇間才浮起一抹松弛。
「粗心的女人,怕是又忘記帶甚麼了!」
「管家,讓廚娘做些好吃的,她喜歡馬蹄糕,多做一些,既然折返回,今兒也別走了,明日再走也不遲!」
李管家似是想要說些甚麼,最終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
送海若去渡口的小廝下了馬車。
匆匆忙忙走過來,「老爺,小的已經將夫……將海姑娘送達了渡口,這就將馬車安置到西側門旁去……」
白珩身子微微一僵,朝著那馬車看了一眼。
哦,原來她沒回來。
「她有沒有交代甚麼?」
小廝腳步一頓,臉上帶著些許猶豫。
囁嚅著開口:「老爺,海姑娘……她一路上沒怎麼說話,臨了只是交代小的回來小心駕車……」
說罷,小廝趕忙低下頭,不敢去看白珩略微發白的臉。
白珩怎麼也沒想到,她走得這般決絕。
她早早交代了下人做好每一件事,卻唯獨沒有給他留下只言片語。
想要再問些甚麼,忽然又覺得沒甚麼必要。
揮了揮手,示意小廝退下。
李管家在一旁想要說點甚麼,宮裡忽然有人來傳。
說讓白珩三日後為路燕郡主接風洗塵。
白珩微微一怔。
得知路燕要回國,他打點上下,滿心想著去當這個接風的官。
如今如願以償,想象的歡喜沒有,卻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連扯出一絲笑容都有些勉強。
但好歹,心情在那一瞬間的怔愣後,平複了些許。
他整了整衣衫,吩咐李管家:「你去,把東廂收拾出來,讓人好好打掃布置一番,再換上全新的被褥、帷幔,一應物件都要用最好的。」
李管家一愣,「可夫……海姑娘才走,這……」
白珩臉上閃過一絲不耐,「休得多言,照我說的做便是。」
「郡主身份尊貴,這東廂離正廳近,方便招待,可不能失了禮數。」
話語雖是這般說,心裡卻莫名地發虛。
面上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李管家應了一聲「是」,便轉身去安排。
白珩又下意識地朝馬車駛去的方向看了看,好像確定不會有人回來了,才抬腳進了屋。
習慣使然,白珩先去了書房。
剛一推開門,熟悉的繡花香便撲面而來。
「阿若,你又……」
話說到一半,他才想起,那個總是在書房一角安靜刺繡,為他紅袖添香的女子已經走了。

8.
眼神不自覺地去尋她常坐的位置。
空空蕩蕩。
只有那把舊木椅還在。
許久,他才緩過神,一步步挪向書桌。
伸手拿起紙筆,正要給上級去一封書信,告假一日,安排郡主的接風洗塵宴籌備的諸多事宜。
手旁一本書「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他彎腰去撿,卻見書裡滑落了一張泛黃的宣紙。
一看,原來是她剛會寫他的名字時留下的「墨寶」。
紙上僅有一個用墨汁重重寫下的「珩」字,
歪歪扭扭。
往昔她為了寫好這個字,在燭燈下反複練習。
日子好了以後,她舍不得扔掉這些寫滿他名字的舊紙。
每一張都用綢緞仔細包裹著,放在一個彫花的檀木盒子裡,閑暇時便會拿出來翻看。
好像透過那些字,就能看到曾經與他相處的點滴……
真傻。
可是這一張,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白珩將書翻開一看,原來是他送她的那本《錦繡集》,
還記得前不久,她說她看到了「情絲難斷」這一節,興致勃勃地與他探討其中詞句的深意……
原來,她這是拿這張練字的紙當書簽了。
白珩思緒飄遠。
一時竟忘了自己原本要做的事。
直到李管家來稟告:「東廂收拾出來了,海姑娘那些還未來得及帶走的繡品以及平日裡常用的物件不知該如何處置,還請老爺示下。」
白珩聽聞,摩挲著書頁的動作微微一頓。
沉默良久,才開口道:「先收放到庫房去,仔細些,莫要弄壞了。」
「是……」李管家應了一聲,卻並未立刻離開。
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說道:「可是庫房潮濕昏暗,那些東西放久了只怕也……」
「不如將西廂房的那間閑置屋子收拾出來,那屋子向陽,平日裡也還算幹燥通風,那些物件放在裡頭也能保存得好一些。」
白珩皺眉,「她是妻,東西哪能就這麼草率地擱在西廂?西廂雖閑置,可在這府裡的規制裡,到底算不得正房。」
他的聲音裡透著莫名的執拗,好像她的東西一旦放錯了地方,就會再次辜負她一般。
李管家面露難色,「老爺,現下人多事雜,東廂又臨近正廳,往來頻繁,實在不便專門騰出一間來存放這些……」
白珩一時之間竟也想不出個妥善的法子。
以往都是海若操持著家裡,她總能安排得妥妥當當。
這些事問不到他頭上來。
可如今,她走了,僅僅是安置她那些物件這一件事,便讓白珩覺得棘手無比。
李管家在一旁靜靜候著,等待著白珩拿定主意。
「就先放在庫房,改日再說。」
李管家聽了這話,點頭應道:「是,小的這就去安排。」
白珩靠坐在椅背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小心地拿起那張寫著『珩』字的紙,想要將它放回那個存放著她『墨寶』的彫花的檀木盒子。
忽然自嘲一笑。
她平時這麼寶貝那盒子,要走,肯定也一起帶走了。
這般想著,他將那張紙夾回《錦繡集》裡,把書放到了一旁。

9.
用膳時間,白珩堪堪在飯桌前坐下。
丫頭上來布膳。
卻沒有將他平日裡最愛吃的那道松鼠鱖魚擺在他面前。
以往海若在時,總會細心叮囑丫頭們這些瑣碎小事。
哪道菜該擺在何處,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確保白珩繁忙一日,能用餐順心。
可如今,丫頭們少了主心骨,亂了方寸。
白珩抬手揉了揉眉心,想要驅散這份突如其來的失落感。
腦子裡倏地想起她輕聲叮囑他莫要只顧著忙公務,要註意飲食均衡的話。
溫婉的嗓音似在耳邊,可對面的位置卻已空無一人。
丫頭們察覺到氣氛不對,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白珩沉默良久,才揮了揮手,聲音裡透著疲憊:「都下去吧。」
沒一會兒,同僚李歡帶了兩壇酒前來。
「白兄,派你給路燕郡主接風洗塵,想必陛下的意思也很明確了。」
「這不,今日得了兩壇好酒,我這心裡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咱哥倆今晚可得好好暢飲一番。」
說著,自顧自地尋了個位置坐下,熟稔地拿起桌上的酒盅擺好。
白珩微微扯動嘴角,「勞李兄費心了。」
李歡拍了拍白珩的肩膀,「還是白兄有福氣啊,這麼多年了還能和小青梅再續前緣!」
「我還以為你那發妻一走,你會不習慣呢,畢竟這麼多年來,她事無巨細皆不用你操心。」
「就說這每日的膳食吧,哪道菜合你的口味,哪道菜要應季而食,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每次咱們幾個一來,連咱愛吃啥她也曉得!」
「逢年過節的,你家中的布置更是盡顯她的巧思,熱熱鬧鬧卻又不失高雅,讓你在同僚面前掙足了面子。」
「我瞧著,她在你身邊的時候,你雖嘴上沒說,心裡肯定是極為受用的。如今她突然離去,你又怎會不覺得不習慣呢?」
白珩聞言,手中正欲端起酒杯的動作微微一滯。
眼裡的情緒轉瞬即逝,「李兄這是哪裡的話,我白珩豈是那般兒女情長、輕易被俗事牽絆之人。」
「她事事周到,那也是我花時間寵她愛她澆灌出來的。」
「往後各自婚娶,我也輕松不少,能一門心思撲在仕途之上。」
說罷,他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只是那酒水入喉,卻泛起一陣酸澀。
與平日裡的滋味截然不同。
李歡看著他,微微搖頭。
順著他的話說道:「白兄有如此抱負,自是再好不過,這酒啊,今兒個咱們就敞開了喝,一醉方休。」
白珩點點頭,應了一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兩人就這般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某些愁緒隨著酒意的蔓延,再也壓抑不住,一點點地傾吐了出來。
架不住醉意上頭,以免失禮,李歡草草告辭。
下人將白珩扶到榻上歇息。
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身旁的位置空落落的,少了另一個人體溫。
黑暗中,他伸手向旁邊摸索,想要抓住些甚麼。
可抓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氣。
他睜開雙眼,確定不是做夢後,笑了一聲。
這麼多年的習慣一時難改,不必勉強自己一下子適應。

10.
翌日,宿醉的頭疼如緊箍咒般纏得他難受。
「阿若,我頭疼……」
他昏昏沉沉地喊著。
聽到的卻是下人不知所措的答複:「老爺……您起來喝點醒酒湯吧!」
他聞言,按著太陽穴的手頓了頓。
險些忘了,她早就走了。
如果她在的,昨日怎麼也不會讓他喝ṭũₗ得爛醉。
就是偶爾放縱,她也能把醒酒湯喂進他嘴裡。
他若不配合,她便直接含一口醒酒湯,哺喂到他口中,只為了為他減少些難受。
白珩掙紮著起身,將醒酒湯從下人手上接過來,一飲而盡。
還未完全清醒,就聽見外面一陣喧鬧,說是路燕一行提前進城。
原本既定三日後才舉行的接風洗塵宴,諸多細節尚未來得及完善。
白珩只得匆忙洗漱穿戴,手忙腳亂地往外走。
心裡懊惱自己昨夜貪杯誤事。
剛踏出房門,就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來稟報:
「老爺,路燕郡主一行已經入了城,入宮拜見了皇上皇後。」
「如今已到門口,李管家正在周旋,讓小的趕緊來請老爺定奪。」
白珩強壓下內心的慌亂,「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朱漆大門前,停著一輛華麗馬車,伴著兩男兩女四位僕從。
白珩迎上前去,「白珩見過郡主!」
路燕輕輕撩起車簾,目光盈盈地看向白珩,
「一心想著見到故人,便讓隊伍連夜趕路,未曾提前告知,倉促間給你添了麻煩,你會怪我嗎?」
「不會!」
白珩抬眸看向她,竭力藏起內心的波瀾。
「只是府中籌備接風諸事,原是依著既定日程安排,如今郡主提前蒞臨,諸多細處怕是難免倉促,還望郡主多多體諒。」
路燕輕輕一笑,「珩哥哥,我跟你鬧著玩呢,不必這樣拘謹,喊我燕兒就好。」
說罷,她款步向前。
「珩哥哥如今已大有作為,燕兒果然沒看錯人!」
白珩聞言,嘴角扯出一抹牽強的笑意。
這一聲「珩哥哥」讓往昔的場景浮上心頭。
如果不是和親之事,又或許能預料到和親會被退回……
他們之間,或許……
路燕笑意盈盈地走近,「珩哥哥,今日我已稟明了聖上,他許我在此長住了!」
白珩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避開她的觸碰,「府中事務繁雜,還請郡主先移步廂房歇息,容白珩稍作安排。」
路燕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隱去。
輕輕點了點頭,「都聽珩哥哥的。」
他側身為路燕引路,不知不覺已到了原本他和海若的居所前。
房前的幾株海棠花是她住進來那年親手所種。
入秋了,海棠葉已染上了點點鏽紅。
屋子的門窗上還貼著海若精心剪裁的窗花。
圖案,或是成雙成對的鴛鴦,或是寓意吉祥的牡丹。
每一處線條都透著主人的巧思。
路燕眉頭瞬間皺起,「這屋子怎的這般素淨?」
「珩哥哥,你這管家之人,對燕兒的喜好了解甚少啊。」
她瞥了白珩一眼,眼神裡透著嗔怪。
一旁李管家急忙解釋道:「回郡主,老爺自是要給郡主安排最好的居所,便交代小的去辦。」
「夫……海姑娘喜好素雅簡潔,故而布置得這般糢樣,小的還來不及命人重新裝點,郡主便住進來了。」
「是小的辜負了老爺的信任……」
路燕走近,一把將那些窗花扯掉下來,「這些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不要再出現在我跟前,那些花兒也不好,換成牡丹。」
「是……」
李管家即刻手忙腳亂地清理起來。
白珩心裡像是被甚麼揪住了一般。
不過他也知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想著,也就無所謂了。
路燕問:「珩哥哥不會舍不得吧?」
她似笑非笑,目光中帶著幾分試探。
「一切但憑你心意便是。」
路燕臉色這才緩和了些,又命下人換上從宮裡帶來的那些奢華璀璨的裝飾,僕從伶俐地開始動手。
沒多久,就有公公手捧明黃色的聖旨,腳步匆匆而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路燕郡主心系白珩,才德俱佳,準予入住白府,不日將行賜婚,望二人琴瑟和鳴,共譜佳話。欽此!」
白珩謝恩的話脫口而出,腦子裡卻一片混亂。

11.
此番北齊退親,說是識破路燕並非公主。
退親一事上無疑給了大昭朝廷一個下馬威,讓我方挫傷顏面。
按北齊皇帝的意思,大昭是主動放棄以聯姻的方式謀取和平的。
話裡話外,無非是想尋個由頭開打。
即便此次被退婚不是路燕的問題,可聖上若遷怒於她,說她不懂蠱惑北齊君心,為國分憂……
她也是要吃癟的。
原本自己想要托公主幫忙求個情,讓路燕恢複平民身份,嫁給他,以保她周全。
這一切比自己想象中的順利得多。
……
路燕笑語嫣然:「珩哥哥,往後可要多多關照啊。」
白珩應了一聲好。
卻始終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場荒誕的夢境之中,怎麼也醒不過來。
周遭的一切明明Ṭṻₕ是他渴望得到的。
可為何胸膛裡那顆心卻像是被一層厚厚的陰霾籠罩,沉甸甸地墜著,
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他想,或許自己只是不適應而已。
就如當年高中,不也是一時之間難以習慣身份的驟然轉變麼。
那時海若為了給他一方寧靜,與紛至遝來巴結討好的人巧妙周旋,不動聲色地為他擋去諸多麻煩。
置身於權貴雲集的名利場中,她從未露怯。
始終以端莊大方之態,支持著他站穩腳跟,融入新的圈子。
想到這裡,白珩心靜了下來。
海若這樣堅韌好學的女子,到哪裡都是吃香的。
想到日後她會嫁一人為妻,共度餘生,他悵然若失。
但他相信若有那一日,他一定是第一個祝福她的。
……
夜深人靜時,白珩獨自躺在書房的臥榻之上,思緒飄遠。
路燕低泣聲忽然自門外傳入,
「珩哥哥,嗚嗚嗚……燕兒做噩夢了,有好多看不清面目的人圍著我,他們張牙舞爪,嘴裡還念叨著我不該搶別人的夫君,我好害怕……」
白珩急忙開了門。
女人眼眶泛紅,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珩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安心……」
說罷,她便撲進白珩的懷中。
白珩心中一緊,腦海中卻閃過海若溫柔淺笑的面容,手在空中頓住。
只能強壓下內心的不適,「莫怕,夢都是假的。」
路燕不依不饒,「真的嗎?珩哥哥,海若真的不會覺得我搶走了你?」
「怎麼會?」
海若她,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路燕的一句不是。
她只是安靜地接過放妻書,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管,我現在心裡還突突地跳個不停,你就抱抱我嘛,就一小會兒。」
白珩無奈,只得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僵硬地拍了拍。
路燕靠在他懷裡,白珩竟覺得,每一秒,都無比煎熬。
待路燕的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
白珩才緩緩松開手,小心翼翼地將她安置在榻上,轉身出門。

12.
翌日醒來,路燕覺得書房的布置太過素淡,命人將海若精心挑選的帷幔、擺件統統撤下。
那是白珩平日裡最常待的地方。
海若知曉他喜好清淨雅致,便花了許多心思布置。
淡藍色的帷幔輕柔地垂落,恰到好處地遮住日光,又添了幾分靜謐。
桌上的擺件皆是她一件件精心淘換來的。
還有那尊小小的白玉貔貅,據說有鎮宅祈福之效。
海若特意擺在顯眼處,盼著能護佑白珩仕途順遂。
可路燕覺得這些太過小家子氣,襯不出白珩如今的地位。
「這書房不能這般清湯寡水的,珩哥哥整日在這兒處理公務,看著得多憋屈啊。」
白珩剛踏入書房,就看到這混亂的一幕。
想要阻攔,卻又硬生生地將話咽了回去。
他知道,日子不該一成不變,人也是。
「珩哥哥,你來啦。」
白珩看著那些熟悉的物件被粗魯地搬離,心口仿若被冷風灌過。
一陣難以言說的空落之感湧上心頭。
「珩哥哥,你看,我這麼一收拾,是不是立馬就不一樣了?」
「以後你在這兒辦公,肯定更舒心。」
白珩點了點頭,「燕兒費心了。」
隨後他似乎有意逃離,便去上朝了。
朝堂上同僚有祝賀有調侃,白珩只能拱手一一回禮,口中說著謙遜之詞,心思卻幾次飄遠。
賜婚聖旨已下,根據二人的生辰八字,特賜於三個月後完婚。
得知婚期不近,白珩第一反應竟是松了一口氣。
或許,他是想要多花點時間籌備婚禮吧。
畢竟當年娶海若的時候,只是在簡陋的屋舍之中,請來鄰裡鄉親做見證。
沒有鳳冠霞帔,僅著一身海若親手繡制的素淨紅裳……
幾張木桌拼湊,擺上自家醃制的小菜、熱氣騰騰的粗面,賓客們吃得倒也暢快。
雖是寒酸了些,可那時的心意是真,海若眼中的歡喜是真,兩人緊緊相依的溫暖也是真……
念及此處,白珩甩了甩頭。
「罷了,過去的已然過去,如今我既已應下這門婚事,便該全心對待。」
他喃喃自語,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回府時,天色已近黃昏。
李管家匆匆迎上前來,「老爺,郡主今兒個喊了好些人把庫房收拾了一遭,覺得逼仄,把很多東西一股腦兒給燒了。」
白珩眉心微微一蹙,轉瞬便舒展開來,「她自有她的考量,由她去罷。」
說罷,便徑直朝書房走去。
沒等他在書房坐穩,李管家又跟了進來,臉上帶著幾分不忍與焦急:
「老爺……海姑娘的東西,也被燒了。」
白珩正伸手去拿桌上書卷的手微微一僵。
片刻後,他淡淡地應了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待李管家退下,白珩在書房中獃坐。
不知何時他已站起身來,朝著庫房的方向走去。
還未靠近,便聞到一股刺鼻的焦煳味。
庫房前的空地上,熊熊烈火正吞噬著一堆雜物,噼裡啪啦作嚮。
路燕站在一旁,指揮著下人繼續添柴。
白珩的目光掃到她手中正欲往火裡扔的一個木盒。
那熟悉的彫花讓他心底一震。
不及多想,他身形一閃,急忙沖過去搶奪。
路燕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手一松,木盒穩穩地落入火海裡。
白珩本能地朝著火海撲了過去。
一旁的下人們見狀,驚呼出聲,「老爺,危險啊!」
路燕也回過神來,焦急地喊道:「珩哥哥,快回來!」
白珩仿若未聞,慌亂中,終於摸到了木盒的一角。
救回來時,木盒的邊緣還帶火星。
他顧不上燙手,急忙用衣袖撲滅。
打開盒蓋一看,裡面的紙張有幾處已被燒焦。
但萬幸,大部分字跡依舊清晰可辨。
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的『珩』字,他有些窒息。
曾經她在身邊時,這些細微的愛意如同空氣,時刻圍繞卻不被察覺。
如今她離去,這簡簡單單一筆一畫,竟有千斤重壓得他呼吸艱難。
愣了許久,他才回過神。
「這個不能燒,她許是忘記帶走了。」
海若素來將這些舊紙視為珍寶,稱這是獨屬於她的記憶,珍貴無比。
一定是忘記帶走了。
……
路燕嬌嗔道:「珩哥哥,這不過是個舊盒子,髒兮兮的還占地方,燒了便燒了,何必這般大驚小怪。」
白珩似乎沒聽見。
路燕見愈發氣悶,「珩哥哥,你今日這般袒護這舊物,莫不是心裡還想著海若?我才是要與你成婚的人!」
他這才抬眼,「日後莫要再動海若的東西。」
路燕冷哼一聲:「哼,還有甚麼東西,全都燒完了!」
白珩聞言,有些愕然,全燒了?
也好……
省得不知道將它們安置在何處。
只是這個盒子,他得還給海若。
路燕氣急敗壞:「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有她,那我算甚麼?」
白珩斟酌片刻,才緩緩開口:
「郡主,大婚自是如期舉行。只是這盒子承載著我年少時的一些回憶,與男女Ťů⁹之情無關,還望郡主海涵。」
路燕聽他喊自己郡主,心中隱隱不安,不敢再咄咄逼人。
回到書房,白珩抱緊盒子,沿著牆邊緩緩蹲下,喃喃自語:
「阿若,你瞧我,差點弄丟了你珍愛的寶盒……」

13.
路燕有些不滿白珩近來時常心不在焉的狀態。
總覺得他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好在,就要成婚了,她的下半輩子不用再蹉跎。
白府經過兩個月的折騰,從廳堂到寢室,煥然一新。
路燕已經完全代入白家主母的身份。
下人們也都謹小慎微地跟隨著她的指令行事。
還有不到三日便要完婚。
白珩處理完公務回府,剛踏入後院,便聽見一陣布料撕裂的聲嚮。
走近時,便見路燕正拿著一把剪刀,對著一襲紅衣肆意裁剪。
「珩哥哥,你回來了!」
「這舊婚服樣式也太土氣了,留著占地方,我瞧著這料子倒還不錯,裁一裁,正好能做成我新裙子的裙擺,肯定好看。」
白珩臉色微微一滯,有種痛意直達心底,「等等……」
那是當年海若一針一線親手繡制的婚服。
路燕沒有停手,撇嘴道:「咱們馬上就要成婚了,自然要用新的物件,這舊東西還有甚麼舍不得的。」
白珩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剪刀下去,剪斷了那繡著鴛鴦的領口,
心中忽然一陣陣地揪痛。
他張了張嘴,正要說甚麼,門外有小廝來報:
「老爺,去杞縣的人回來了。」
白珩顧不上許多,匆匆幾步跨到門口。
不一會兒,那小廝便風塵僕僕地邁入書房。
他額上還掛著舟車勞頓的疲憊,「老爺,小的在杞縣尋了個遍,把海姑娘可能落腳的地方都找了,親戚家、舊相識處,可實在是……沒找到。」
白珩眉頭一皺,「不過是叫你送些用度過去,這麼小的事都辦不好,海父海母的墳前可去尋過?」
「尋了,附近的邨民說海姑娘根本沒有回去上過墳!」
白珩微微一愣,心中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海若她,是不是不開心了?
所以躲了起來?
不,她不是這樣沒有分寸的人。
她向來是個乖巧的持家娘子。
對公婆孝順有加,與鄰裡相處和睦……
他相信,就算他說要納幾門妾室,她也會替他妥善安排好一切,不會有半分怨言。
她就是這樣一個溫婉大度的女子。
滿心滿眼裝的都是這個家,還有他這個夫君。
……
思索之際,路燕像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
「珩哥哥,你看這江南裁縫做的大婚的喜服,剛剛送來,你覺得好看嗎?」
白珩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沒有回應。
路燕這才察覺到他的異樣,皺著眉頭問道:「珩哥哥,你怎麼了?是不是太累了?」
白珩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沒甚麼,只是處理公務有些乏了。」
路燕將信將疑,沒再多問。
開始興致勃勃地說起大婚的籌備事宜。
從宴席的菜品到賓客的名單,事無巨細。
白珩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思緒卻早已飄遠。
他在想,海若若是知道他另娶了,會不會恨他的薄情?
可海若,不是早就知道了他要娶路燕了麼……
自得知尋不到海若後,白珩又派了兩隊人去可能尋得到她的地方找。
皆無果。
他愈發沉默寡言起來。
冷不丁地發現,海若的東西好像全部都被清理完了,她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府上存在過……
婚期將近,白珩卻有些執拗,找來李管家:
「海若最是聽話,許是已回京城,只因我囑咐了她不要貿然來府她才沒來,她是不是去找過你了?」
李管家抹了一把汗,「老爺,海姑娘的確沒有找過我……」
白珩『哦』了一聲。
又想到甚麼,「她素來講禮數,明日她要是來祝賀,你切記讓下面的人莫攔她,燕兒那邊我會解釋。」
「是……」
「還有,你去把西廂房按照東廂以往的布置再裝飾一番,到時候她回來了可以暫住。」
「可是老爺,郡主把西廂房改為專門的接待貴客用房,重新修繕了一番,說是改日要接她的姑母來住一段時間。」
白珩將茶杯砰的一聲擱在桌面上。
「這府裡的事,她如今倒是操心得周全,我不過是想著給阿若留個熟悉的地方。」
「她離家這些時日,回來若見一切都變了樣,該有多傷心。」
李管家從未見過當家的這般盛怒,急忙道:「小的這就去……去辦!」
窗外,微風輕輕拂動窗簾,帶進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白珩起身關了窗。
回頭時,瞥見書房角落裡擺著那幾本她常翻的書。
他不自覺地上前,拿起一本,看了幾頁,很是無趣。
沒想到翻到後面,竟是海若的日志。
娟秀的字跡似乎還帶著溫度。
每一則,都飽含著她對這個家的期盼……
希望婆婆身體康健……
祈願白珩仕途順遂……
一頁一頁地看下去,白珩心也跟著越揪越緊。
到最後,他的手猛地一抖,書頁差點滑落。
他驚恐大喊:「來人,去把李管家找來……」

14.
白珩打翻面前的茶盞。
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衣袖,他卻渾然不覺,
「你還不如實招來,阿若懷了身孕流產了?那幾日你們為何要騙我她感染風寒?」
日志裡,她只寫了一句話:
【珩郎,我失去了我們的孩子,往後餘生,各自珍重吧。】
他是她的枕邊人,卻甚麼都不知道。
李管家跪著磕頭:「是海姑娘不讓小的說……」
「她說,會影嚮您和新夫人的感情,小的也就沒有……」
「原本夫人滿心歡喜要去告訴您這個喜訊,但是看到您藏在抽屜裡的放妻書後太過激動,一時不慎摔了一跤,孩子就這樣沒了。」
那一瞬,白珩只覺五雷轟頂,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不是的,不是那樣。
抽屜那封放妻書是剛成婚時,他一無所有,不想耽誤海若寫下的。
只是海若不離不棄,總是笑意盈盈地寬慰他,未來一定會好起來。
這才讓他愈發不舍得松開她的手……
一放多年,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寫過這放妻書。
新的……新的放妻書,是在她走那日寫的。
寫著這些年對她的虧欠,盼她能原諒自己不能陪她到老……
不,不管是舊的還是新的……
他都寫了。
他都放棄了她了……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化作無聲的淚水,潸然而下。
眼前不斷浮現出海若當時絕望、無助的面龐。
自己那時的心思全然放在路燕進京的事上,連她臥牀幾日,托詞說是感染風寒,他竟也傻傻地信了。
他顫抖著雙手繼續翻看著那日志。
後面的幾頁字跡愈發淩亂,看得出主人當時情緒的崩潰。
有幾行字,墨水甚至暈染開來,像是被淚水打濕。
白珩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滴落在書頁上,洇開一片斑駁。
……
窗外,天色漸暗,烏雲聚攏。
白珩抱緊懷中的書,癱坐在地。
他似乎開始理清一些思緒了。
當年他能振作起來,是海若鼓勵自己,「你只有走仕途之路,才有能力去搶回自己的女人。」
他深記著海若的這句話,日夜苦讀,從寒門學子,一步步躋身朝堂。
可事實上呢……
自己對路燕早已沒了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年少時那份未竟的執念。
如今執念成真,他只覺索然無味。
滿心都是對另一個女人的愧疚與思念。
……
路燕聽聞白珩閉門不出,特意趕來。
原本明日大婚,今夜該避嫌。
可她心中不安,生怕出了變故,影嚮自己嫁入白家。
也顧不得許多。
見白珩失魂落魄的糢樣,她咬了咬牙,將白珩扶至牀邊。
白珩好像看不到她,行屍走肉般任人擺布。
直到女人開始寬衣解帶,往他懷裡靠:「珩哥哥,你我明日便成婚了,今日良辰,莫要辜負……」
白珩這才回過神來,側身避開。
聲音透著疏離:「郡主,你自重些,待到明日成婚,自是夫妻該有的禮數都會有。」
路燕臉色一僵,心中羞憤交加。
「珩哥哥,你若還這般心系海若,可別怪我心狠。」
「你別忘了,海若那糢樣,與公主更為相似,若是我向皇上進言,讓海若去和親,她可就必死無疑了。」
白珩心中一震,瞪大了眼睛看向路燕。
滿臉的不可置信,「我已答應與你成婚,讓她不要再出現在你跟前,你為何還要如此苦苦相逼,趕盡殺絕?」
「阿若她從未得罪過你,當初還想著替你去和親,你卻這般容不下她,你怎會變得如此狠辣無情?」
路燕微微揚起下巴,眼中滿是不屑:
「你答應我?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無非就是想要就著這借口,與我再續前緣,又能心安理得地拋棄自己的結發妻子。」
路燕將白珩那點心思剖析得淋灕盡致。
白珩不願承認。
他踉蹌了一步。
「路燕,你若是敢造次,我便是拼了這條命,也絕不放過你!」
白珩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
路燕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卻不服輸:「哼,那咱們就走著瞧,看是你能護住她,還是我能達成所願。」
說罷,她甩袖轉身。
白珩只覺得滿心悲涼。
躊躇之際,同僚李歡匆匆趕到,神色焦急:「白兄,宮內有事,緊急召喚,快隨我入宮!」
白珩來不及多想,只得起身隨李歡而去。
一路上,李歡見白珩神思恍惚,忍不住開口:
「白兄,你明日就要大婚,按理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怎麼愈發憔悴了?」
「應是睡得不好的緣故……」他敷衍了一句。
「不要是掛心另一人才好!那日和你暢飲,醉後你喊了很多遍阿若,我還以為你放不下。」
「……」
白珩沒有說話。
「你可知,當年海若其實托我幫忙找過路燕?」
「甚麼時候的事?」
「怎麼,她沒說跟你說麼?」
李歡有些詫異,「當年路燕被選中入宮,她去找過路燕,希望她在宮內打點一番,或許能換自己進宮,替路燕去和親。」
「可路燕不願將郡主之位拱手相讓,還把海若羞辱了一番。」
「她讓海若跪在地上磕頭,磕得頭都破了,結果一句『滾』就把她打發了,看著都心疼。」
白珩腳步一頓。
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某日海若回來時,額頭青紫,淌著血,卻強笑著說自己摔倒了的畫面……
他理智幾乎要被焚盡,「你為甚麼到現在才告訴我……」
李歡嘆了口氣,「你當時無法振作,海若讓我暫時別說,要給你一個去奪回海燕的動力,我這才……誰知這一瞞這麼多年過去了。」
「白兄,先放下此事,當務之急是先入宮應對。」
白珩強壓下心中的悲戚,點了點頭,加快了腳步。
入宮。
他要入宮跟皇上請罪,他不娶路燕了。
他要去找他的阿若,告訴她,他愛的人是她,唯有她。
她一定在某處等著他去接她回來呢。

15.
白珩心急如焚,步伐匆匆,袍角隨風翻飛。
待到了禦書房前,他稍稍整理衣衫,才穩步邁入。
皇上正翻著折子。
見他進來,抬眸註視片刻,開口道:「白愛卿,你可知朕喚你何事?」
白珩撩袍跪地,叩首行禮:「臣聽聞是與邊關局勢有關……」
「北齊太子聽聞鎮北軍中有一繡娘樣貌與我朝公主極為相似,便起了尋釁之心,公然放言要將此人搶回北齊。」
皇上頓了頓,再度看向白珩,「朕早前聽聞你夫人貌若公主,久也忘了,難不成那繡娘真是你之前的夫人海若?」
白珩微驚:「皇上,這是不是……巧合呢?」
「邊關的畫師送來的畫像,你自己瞧瞧。」
太監將畫像捧了過來,只一眼,白珩整個人都僵住了。
皇上將白珩的反應盡收眼底,
「看來,並非巧合啊,白愛卿,你倒是給朕說說,她跑去那等地方做甚麼?」
白珩回過神來,趕忙伏地叩首:
「皇上恕罪,是微臣糊塗,在感情之事上搖擺不定,與海若生出了嫌隙,微臣直至今日才知她竟身處邊關險境之中。」
皇上震怒:「你身為朝廷命官,連家事都處理不好,如今因你這後院之事,險些給朕的江山帶來大禍。」
「那北齊太子向來驕橫,此次抓著這個由頭,怕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邊境百姓又要受苦了。」
白珩連連磕頭,額頭上很快就出現了一片紅腫:
「懇請皇上準許微臣即刻前往邊關,微臣定當竭盡全力,將海若安全帶回來,絕不讓北齊有借口生事。」
……
白珩離府當日,路燕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掉落,她哭喊著:「我不依!」
「我對你一片癡心,你怎可如此狠心?這大婚在即,你讓我如何自處?」
白珩身姿挺拔,騎在高頭大馬上,冷眼看著眼前的女人:
「你既追求你的榮華富貴,便不要回頭,此番,我要奔赴邊關尋她,往後的路,你我再無瓜葛。」
盼著早日與她相見,他心急如焚,日夜兼程。

16.
輾轉到了邊塞。
白珩消瘦不少,懷裡護著那個彫花木盒。
此刻他滿心都是阿若,顧不上體面,不加修飾就去了軍營。
可繡娘裡根本沒有一個和海若相似的人。
他輾轉才得知,朝廷那邊已經收到最新消息。
北齊太子之所以把路燕送回來,是因為她不堪寂寞,與屬下私通。
太子扣住了她的孩子,將路燕送回來當姦細。
邊關消息被北齊細作截獲後,路燕自發獻計,故意將海若的畫像呈上去,制造北齊太子是因和親之事不滿才在邊疆作亂。
讓邊疆百姓對大昭君主舍不得公主的事心懷不滿。
如果大昭皇帝主動引發戰爭。
那麼北齊就可順理成章地揮師南下……
得知這一消息,白珩眼前一陣發黑。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個他曾有過幾分情誼的女子。
竟是這樣一個不忠不義的小人,險些害了阿若。
「路燕,你怎敢如此!」
……
海若雖然沒有在軍中當繡娘。
可白珩有種預感。
他感覺海若離他很近,很近……
他留下來打聽海若的下落,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可流連塞外多日,仍是沒有半點消息。
那股壓抑和絕望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開來。
無人的角落裡,他幾度紅了眼眶。
酸澀的感覺直往鼻子裡鑽,卻只能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他害怕一旦落淚,就再也沒有力氣繼續尋找。
「阿若……你在何處?」
聲音被呼嘯的風聲裹挾著,很快便消散在這茫茫天地間。
得不到一絲回應。
想著或許她已回京尋他ẗų₂,他心裡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一刻也不敢耽擱,馬不停蹄地趕路回去。
一來一去,數月過去了。
這數月裡,他風餐露宿,人愈發消瘦憔悴。
卻始終盼著等他趕回京城時,能在那熟悉的街巷中,看到那熟悉的倩影。
那樣,一切就都還來得及。
回京時,得知路燕已被投入大牢,不日問斬。
白珩去探監。
二人一見面,他便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將她狠狠拎起。
路燕嚇得臉色慘白,「珩哥哥,我……我也是被逼無奈,北齊太子拿我的孩子威脅我……」
白珩眼中滿是鄙夷:「你為了一己私欲,不擇手段,如今還有臉求饒?」
路燕涕淚橫流:「珩哥哥,你變了,以前不管怎麼樣,你都會站在我這邊……」
「難道不是因為你太窩囊,護不住我,我才被迫去北齊和親麼?我一個人那麼孤單,只好……這能怪我嗎?」
「夠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阿若去找過你,是你,你舍不得郡主的頭銜……」
白珩猛地松開手,路燕癱倒在地。
……
受路燕的牽連,白珩被罷了官。
但他極力保住了白府……因為那是海若的家,他怕她回來後,這裡換了人,那就找不到他了。
與海若相處的過往在ƭũ̂₃腦海裡一一閃過。
他守著宅子,等著,盼著。
不相信自己,已經弄丟了他的阿若。

17.
(番外-女)
我撿了一個北齊的受傷的士兵。
怕被大昭軍隊發現,只好住進隱祕的山裡。
那日我本想去營帳求個繡娘的活。
給將士們縫補那破損的戰袍,也算是為守衞邊疆出一份綿薄之力。
誰知北齊軍隊忽然突襲營帳,四處都是喊殺聲、馬蹄聲。
箭矢如雨般落下,我慌不擇路。
是那個北齊士兵替我擋了一箭。
後來我才發現,他中箭之前已經挨了兩刀。
我急忙將他往附近的山裡拖,用樹枝和籐蔓做了簡單的遮掩。
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廝殺,我嚇得渾身發抖。
那士兵有些虛弱,卻輕聲安撫我:
「別怕,若是被人發現,你直接殺了我就能逃過一劫。」
他說罷,把匕首塞進我手裡。
我還是好怕。
可我不得不鎮定下來。
在大昭的地盤,救了一個北齊的士兵是犯了大忌。
可是我不得不救他,他畢竟為我挨了一箭……
趁人少了,我急忙找了個安全的山洞將人安置下來,
用以前跟著醫書自學的技巧給他簡單處理了傷口。
邊告訴他:「你別放棄,我找準機會就把你交給北齊的人,讓他們接你回去。」
他氣息奄奄,還說著讓我別管他,免得被野獸吞了的話。
熬過幾日,他終於徹底清醒。
那日我剛好打聽到北齊和大昭要交換人質,樂道:「你可算醒了,快些,你有機會回北齊了。」
他目光躲閃了一下,囁嚅著說:「勞姑娘費心了……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大恩未報,我不能走。」
我瞧著他那羞澀的糢樣,像是沒和女子相處過,不禁莞爾。
「你救我在先,我才救了你,哪裡有那麼多恩要報??」
他結結巴巴地回道:「我……我不願虧欠姑娘。」
他堅持不走,我也無解。
畢竟腿長在他身上。
見他能照顧自己了,我準備按計劃去營帳找個繡娘的活計,可他非要跟著我。
怕生出事端,大家各退了一步,
最後他在林間搭了兩間木屋和一個小院,我們就這麼住了下來。
我弄了一些菜籽種起了菜來,他則負責打獵。
每次把獵物往地上一放,笑著對我說:「姑娘,今晚有肉吃了。」
我看著他的靴子壞了,便花了幾日功夫,給他繡制了一雙新的。
他像捧著稀世珍寶:「姑娘這手藝,真是絕了,我……我何德何能。」
那日他去集市採買物資,看到一個人拿著我的畫像在找我。
回來後,臉色凝重地把我拉到一旁,說:「姑娘,有人在找你,你要記得,任何時候,你只要說是被我脅迫的就行……」
我慌亂的心安定下來。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不想離開他了。
那種感覺或許不是愛,
而是一種在這動蕩亂世中尋到的安穩港灣,
是历經風雨後緊緊相依的本能。
也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
我終是和他對著大漠拜了天地,還生了一個孩子。
聽到孩子的第一聲啼哭, 他沖進屋,眼眶濕潤地握住我的手,
「阿若, 辛苦你了, 從今往後, 我定護你們母子一生一世。」
我望著他,眼中含淚, 笑著點頭。
即便曾經被愛傷得那麼深, 可眼前這個男人, 用他的擔當和溫柔,一點一點地填補了我內心的空缺。
我是幸運的。

18.
(番外-男)
白府落敗數年,白珩時常陷入往昔的回憶。
他總是迷迷糊糊地想起初次遇見海若時,
自己不過是個看似風光的窮秀才,三餐難繼, 卻為了路燕把那小女孩騙到了自己身邊……
待她好, 只是為了讓她以後心甘情願地報恩。
他沒發覺,自己早就已經愛上了她。
想著他墮落那段時間,她無怨無悔地陪著他,為他縫補破舊的衣裳,照顧他生病的母親……
省吃儉用, 從牙縫裡擠出銅板,幫他購置筆墨紙硯, 鼓勵他考取功名。
「阿若, 若我當初能緊緊抓住你,該有多好……」
白珩喃喃自語, 聲音沙啞得像Ṭų₄被砂紙打磨過。
淚水時常在那深陷的眼窩中打轉。
他恨自己的愚蠢,
恨自己的貪婪,
親手將這世間最珍貴的寶貝丟了。
如今, 病魔纏身,他仍拖著這副殘破的身軀,日複一日地等著……等著她回來看一眼。
身邊的人都勸他放棄, 說海若或許早已不在人世, 又或者早已有了歸宿。
總之流落他鄉,難尋蹤跡……
他執拗地搖頭:「不,阿若一定還在, 她就在某個地方等著我, 等我身子好些, 我就去找她……」
白珩的病情逐漸惡化。
那日朋友來看他,說起北齊的事——
邊境又開始動蕩不安了。
北齊那位被太子迫害的二皇子,消失幾年後竟領著他的夫人和孩子回去繼位了。
他愛好和平,所以堅決召回軍隊, 休養生息。
還為了他那位患難與共的夫人廢除了後宮。
也算是癡人一個。
「不過這幅北齊新帝新後的畫像, 似乎有些奇怪,這女子……」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白珩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看著畫像低喚著:「阿若……」
雙眼合上時,眼角滑落一滴渾濁的淚。
帶著一生的悔恨與思念,定格在這被人遺忘的府邸。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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