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病弱死对头变娇了

追在李懸真身後的第五年,我失憶了。
一覺醒來後,所有人都說我為愛癡狂,為了早年救命之恩,甘願當李懸真的工具人。
我看著面前一臉冷漠,青衣布衫的俊秀臣子,蹙眉吐出兩字:
「荒謬。」
眾人目光訝異,我卻轉頭看向昔日的死對頭,挑眉道:「往常我找個面首你都要跟我阿爹參我,這會兒怎麼不死諫了?」
死對頭沉默不語,眼尾卻漸漸泛紅。
我:「?」
死對頭怎麼這麼嬌了?


1
追在李懸真身後第五年,我失憶了。
事情的起因是李懸真的青梅竹馬栽入春湖,眾目睽睽下,唯我離得最近。
因此李懸真跳湖將人救上來的時候,對我分外冷淡,面容薄怒:
「郡主,你是在草菅人命。」
我面色慘白,大顆大顆地眼淚滾出眼眶,無力辯解道:「我沒有……李郎,你信我,我真的沒有推她……」
「懸真……」
李懸真神色微微松動,下一刻,昏迷不醒的青梅便在他懷裡囈語出聲。
她落了水,單薄的身軀裹著披風瑟縮在他懷裡,幾縷發絲貼著瘦削的脖頸,仿佛一支細柳,隨時要為春寒料峭的風折腰。
李懸真深吸口氣,看向我時目光冰冷:「月之良善,從不與人為惡。是不是郡主推的,郡主心裡清楚。」
「我現在要帶月之去找郎中,勞煩郡主,不要多加阻攔。」
他似乎認定了我心懷不軌,說出口的話語毫不留情,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抱著謝月之轉身。
我下意識地跟著他往前走了一步,聽見細小的討論聲愣愣抬頭,這才發現,方才謝月之落水的動靜,把周圍的貴女郎君都招了過來。
遠遠地站在岸邊的水亭裡看我,眼裡譏誚。
這樣的場景我並不是頭一次遇見。
以往追在李懸真身後的五年裡,我伏低做小,人們從一開始聽見安平郡主喜歡小小六品的太學博士時詫異難掩,到後來再提起安平郡主時,嘲諷彎起的唇角。
我以為我習慣了,這次也能像往常一樣固執地跟在李懸真身後,一遍遍跟他重複我沒有做過。
說得多了,李懸真總會相信。
可不知為何,我卻邁不動步子。
「李懸真。」我輕聲喊住他,眼淚肆意流出,連我自己都有些恍然。
從前的安平郡主是全長安最恣意的女郎,甚麼時候流過這麼多的眼淚。
李懸真頓住腳步,我重複道:「我沒有推她。」
李懸真皺了皺眉,冷淡道:「郡主不必和我Ṫųⁿ說這些。」
我抿了抿唇,忽然道:「是我推的她。」
李懸真轉過頭看我,眉頭依然緊皺。
我笑了笑:「一命還一命而已。李懸真,我討厭你。」
所有人都沒想到,我會縱身跳進春湖裡。
初春時分,湖水冰涼,爭先恐後地湧進我鼻腔裡。
被嗆昏迷前,我隱約看見有兩道身影跳下來。


2
腦中意識浮浮沉沉,我仿佛陷進一片死海。
耳邊一直縈繞著說話聲,我難受地皺了皺眉,費勁從死海中掙脫出來,眼睫不安地抖顫。
不知誰喊了聲「郡主醒了!」淡淡的花香撲鼻而來。
我睜開眼,看見武寧侯夫人欣喜的目光。
「郡主醒了?可有甚麼不適?」
一旁侍婢將我扶坐起,我揉了揉額角,詫異地看她:「郡主?我嗎?」
武寧侯夫人眉心一跳,忙不迭遞給底下郎中一個眼神,堆笑道:「自然是您。」
「您是太子殿下的長女,尊貴無雙。此番落水,可嚇壞我們了。」
我更加疑惑:「太子殿下?我阿爹不是雁王嗎?」
雁王乃是太子之前的封號。
我目光從在場人的臉上一一掃過,隱約察覺不對。
郎中膝行上前,替我把過脈後,思索問道:「郡主可記得今年年號?」
「永鳳。」我淡聲道,「永鳳十二年。」
——然而今年是永鳳十七年,離我的記憶差了五年。
郎中道:「湖水寒涼,郡主落湖時許是傷了腦袋,失憶了。」
武寧侯夫人肉眼可見地臉色一白。
畢竟我無論如何也是太子長女,天子家親,在武寧侯府出了事,武寧侯夫人難辭其咎。
「夫人,謝女娘醒了。」
稟報的侍婢沒有壓著聲,所有人第一反應卻都是朝我看來。
我挑了挑眉:「都看我做甚?難不成我與謝娘子有舊?」
武寧侯夫人訕笑一聲,解釋道:「謝女娘是李郎君的妹妹,今日宴上落水,方才請了郎中針灸,這才醒過來。」
我問:「李郎君又是誰?」
能從武寧侯夫人口中出現的名字,想必與沒失憶前的我有過淵源。
但我受夠了她們一副不敢言語的扭捏姿態,便看向一邊隨侍的女婢:「碧波,你來說。」
碧波是從小跟著我長大的女婢,見我神情似有不耐,略垂眸想了想,言簡意賅地把李懸真和我的舊事說了一遍。
簡而言之就是我在雪梅宴上對李懸真一見鐘情,然後發現他就是我採藥遇險時救了我的郎君。
從此為愛癡狂,甘心當李懸真的工具人。
甚至求到太子阿爹那,將李懸真留在長安,做太學博士。
我:「……」
我到底是個甚麼絕品死戀愛腦。


3
眾人見我垂眸不語,一時拿不準我的意思。
「郡主這裡若無事,臣便去看舍妹了。」
平靜無波的聲音嚮起,眾人讓開一條路,露出李懸真的身影來。
我:「你是?」
「李郎。」碧波提醒道。
「……」
哦,故事裡的男主角。
我看著面前一臉冷漠,青衣布衫的俊秀臣子,蹙眉吐出兩字:
「荒謬。」
眾人目光訝異,李懸真也錯愕抬頭。
我轉頭看向昔日的死對頭,挑眉道:「往常我找個面首你都要跟我阿爹參我,這會兒怎麼不死諫了?」
眾人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人群中多了位肩披鬥篷的郎君。
春寒時分雖然冷,但衣衫輕便,外面裹得也換成了單薄的披風,很少再有披著鬥篷的。
然而他儀容出塵,裹著厚厚的鬥篷也不覺臃腫,衣衫下是一指寬的雪青腰封和赤金細鏈,烏黑長發半束,堆在細白頸邊。
面容素淨,眉眼縈繞長年羸弱的淺淡神色,宛若窗邊開出枝頭的玉蘭。
只有我知道,這都是崔澹的假象。
崔澹此人,不說話疏離三尺,說話時舔下唇瓣,都能把自己毒死。
我早年聽見遠嫁左州的平慶姑姑養了三個面首,便也叫著要納阿爹身邊的死士為面首。讓崔澹聽見了,當晚便一封參我的書信放在阿爹桌案上,說我只知男色,不務正業,看上的還是半張臉戴面具,不知容貌美醜的死士。
死士:「?」
我請問呢?
氣不過的死士當晚就摘了面具翻進我臥房,俊美清雋,臉頰還帶著些許幼態。讓我評理:「雖然我不及崔郎君貌美,但也不輸尋常人。縣主想要我當面首怎麼了?」
我當時對崔澹窩了一肚子的火,順手摸了把死士嫩滑的臉蛋,信誓旦旦道:「誰說你不及崔澹?你比他年輕啊。」
屋外「砰」的一聲巨嚮,隨即是一聲小小的驚呼。
「郎君!」
死士眼神一冷,抓起面具戴上就破窗而出:「誰?」
屋外空空如也,徒留我坐在牀上,守著面前破了個大洞的窗戶,迎著夜風打了個噴嚏。
第二日我與崔澹都沒有出現。
和我吹了一宿冷風起了風寒不同,聽說崔澹舊疾複發,阿爹早上議事過後還親自去看了看。
而昨晚在我窗下偷聽的是我二弟。
他原先最為崇拜崔澹,然而自從那日過後,看向崔澹的目光總是憤憤地。
崔澹對他倒是喜歡,每每看見都會彎唇頷首示意,有時二弟忘了做課業也沒有過多苛責。
「……」
我的印象中,崔澹或許會嘴毒譏諷我幾句識人不清,或是眼拙心茫,但絕不會沉默不語,狹長上揚的眼尾漸漸泛紅。
我:「?」
死對頭怎麼這麼嬌了?


4
一覺醒來,天翻地覆。
我成了戀愛腦,死對頭成了嬌花。
我茫然地扶住額角,便見一個女婢宛如小炮彈一般沖進來,下頜微揚,敷衍見禮道:「奴婢參見郡主。」
「啓稟郡主,我家女娘說,今日之事不怪郡主,是女娘腳滑沒站穩這才跌湖,連累郡主千金玉體墜湖萬死難辭其過。」
女婢又朝李懸真一禮,咬唇含淚道:「我家女娘方才已經叫人備車回李宅收拾包裹,不日便要回泗水了,叫奴婢帶話給郎君,還望不要因她之過讓郎君和郡主生了嫌隙。」
李懸真神色一變,幾步上前扯住女婢手腕,急切道:「月之要走?」
女婢怯怯地看了我一眼,低聲應是。
李懸真呼出一口氣,冷靜垂頭道:「今日之事錯怪郡主了,既然郡主無事,臣便告退了。」
「站住。」
我突兀地出聲,雖然沒有喊出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叫誰。
「本郡主準許你離開了嗎?」
李懸真皺眉回首,我輕笑道:「僅憑謝女娘一番說辭就分了對錯,豈非隨意。」
「本郡主雖然失憶,但若真推了謝女娘下水,自當賠罪。可若是沒有,李郎君,你就犯了污衊皇親的罪名,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李郎、李郎君,一字之差便相隔千裡。
李懸真張口想說甚麼,被一陣咳嗽聲打斷。
我冷漠垂眸,視線落在跪地的女婢身上。
女婢察覺不對,額頭貼緊了手背,俯身拜服下去,身子微微顫抖。
我平靜微笑道:「好大的膽子,本郡主與武寧侯夫人在此,你便橫沖直撞進來,神色輕狂,對我似乎頗為不忿。」
「奴婢不敢。」
女婢顫聲告罪,頭埋得更低了。
「我無意為難你。但今日輕縱,天家顏面就成了笑話——來人,將她拖下去,杖二十。」
門口隨從立馬應聲,一人挾住女婢一條胳膊,拖出去。
二十廷杖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不足以要了一個人的性命,卻能讓她落下殘疾,再站不起來。
「既然是謝家娘子的女婢,便讓謝娘子為她養老送終。」
我抬眼看向武寧侯夫人,問道:「謝娘子走了嗎?」
早在我呵斥李懸真的時候武寧侯夫人就見勢不妙,忙不迭吩咐隨從把謝月之攔住。
此刻回道:「謝女娘落水後尚未休養,妾身把她安置在了偏閣。」
「請進來吧。」我道。
滿屋寂靜,所有人垂眸站著不敢言語,只得隱晦用眼神交流,目光不敢觸及我,只能在李懸真身上掃過。
我失憶了,駁斥了李懸真,又杖責了謝月之的女婢,看起來將過往一切都拋之腦後並不在意,冷硬無情得很。
李懸真身姿挺拔,眉目冷清地接受著兩側視線打量,低頭不知在想甚麼。
我坐在高牀上,垂眸也在打量李懸真。
平心而論,李懸真顏容生得好,青竹蒼雪。然而阿爹愛美人,我從小身邊美人無數,連我自己也算一個。
及笄時,太僕寺卿家長女公然求愛,讓我名動長安。
按理來說,我就算喜歡李懸真,也不會到了失智的程度。
「咳……咳咳……」


5
悶咳聲在此時顯得異常突兀,我側頭看去,崔澹以袖掩唇,偏頭咳嗽。
眼尾褪色的紅又被咳了出來。
「舊疾犯了?」我問道。
我依稀記得從前崔澹雖然身體不好,病骨支離,但也從未像如今這樣,仿佛走幾步道,風一灌就要碎了。
「嗯……」崔澹輕輕應了聲,轉頭朝我笑笑。
濃密纖長地眼睫顫了兩下,眼裡仿佛浸潤了春日細雨,春湖上的薄霧。
我一定是腦子壞了,才會覺得崔澹此時……如此可人。
腦子裡這麼荒謬想著,我趿鞋下牀,抬手撫上崔澹額頭。
崔澹訝異地睜大眼睛,隨即柔聲喟嘆道:「郡主的手,好涼。」
我被掌心熾熱的溫度驚了一跳:「你高熱了!」
「郎中呢?」
郎中跪在下首神游天外,被碧波踹了一腳,立刻神魂歸位,連聲道:「草民在。」
崔澹咳道:「舊疾複發而已,他們不懂我尋常用藥,等回了東宮再說吧。」
正巧謝月之被武寧侯夫人遣去的女婢帶進來。
一身鵝黃長裙,柔弱拜道:「小女參見郡主。」
我無心和她溫言細語,只記掛著崔澹高熱。
因此側頭望向她,說道:「你的女婢方才不知禮數,已被本郡主杖責二十以儆效尤。我聽說,你落湖是因為本郡主而起?」
「謝娘子不要怕,若真是我推了你,我自當跟你賠禮道歉,若不是,便是李郎君蓄意栽贓,壞我聲名,活罪難逃。」
「不關懸真的事!」謝月之抬頭,急切地為李懸真開脫。
「那就是我推你入湖了?」我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既如此,謝娘子可有人證,抑或墜湖時倉皇失措從本郡主身上扯下去的甚麼物證?總不能你就幹巴巴地站在那,任由我推下去吧?」
謝月之被我疾言厲色逼出幾滴眼淚,李懸真皺眉護在謝月之身前,冷聲道:「郡主,夠了。」
「此事便當作是臣污衊了郡主。」
我尚未冷笑,便聽崔澹從嗓子裡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動靜,語調輕和:「好個『便當作是』,李郎君不愧是太學博士,咬文嚼字的本事讓國子監的學子都自愧不如。」
「真是狗尾巴草往蔥田一插——把自己當根蔥了。」
他身體虛弱無力,靠著我做支撐,頭微微垂下,形狀姣好柔軟的唇瓣張張合合,吐出的話一如往常刻薄。
李懸真被他說的臉色青紅交加,咬牙惱恨:「我在和郡主說話。」
我下意識扶住崔澹細腰,感慨自我醒來終於有甚麼是和我記憶中一樣的了。
崔澹卻渾身一戰栗,眼睫垂下,莫名看了我一眼。
「謝娘子既無人證也無物證,便如方才那女婢所說,是自己失足落水。」
「李郎君污衊本郡主聲名,拖下去,杖十。」
「至於謝娘子……」
我頓了頓,說道:「你方才遣女婢說,連累本郡主墜湖,萬死難辭罪過。本郡主不讓你死,明日起閉門思過,抄經百遍。」
比起女婢和李懸真,謝月之的懲罰可以說微乎其微。
「謝郡主。」
謝月之叩首行禮,眼淚盈盈地看著李懸真被侍從拖下去。
棍棒打在皮肉上的悶聲一聲一聲傳來。
我道:「備車,回東宮。」
滿屋子的人嘩啦啦跪倒送駕,武寧侯夫人原本要相送到門外,被我含笑攔住。
「夫人不必多禮。今日夫人設宴,被我錯攪了。回去後我會如實稟告阿爹,備厚禮謝罪。」
「另外再挑一隊能文能武的護衞送來,否則武寧侯府的院落任誰都能出入,哪日遇刺豈非損失重臣?」
武寧侯夫人笑容僵在臉上,訕訕道:「郡主說笑了……」
東宮的馬車就停在侯府門外,比起我當縣主時的儀駕更為顯赫。
鎏金的銅鈴懸在宮車一角,東宮的牌子掛出來,在長街坊市內暢通無阻。
車廂內,崔澹身上蓋著狐裘,靠在車壁上闔眼輕笑道:「郡主今日給了武寧侯夫人好大的沒臉。」
我托腮看著他雪白瘦削的臉龐,挑眉道:「她縱容謝家女婢闖進來肆意撒野,我沒治她罪她就該燒香拜佛謝我慈悲了。難不成我是甚麼人盡可欺的軟柿子嗎?」


6
我阿爹還是雁王,我還是縣主前,我就是長安最不好惹的女娘。
然而當了郡主後,竟然被欺負地跳了湖,也著實可笑。
馬車停在東宮門口,阿爹便急匆匆地跑出來。
我跳下車,安慰道:「阿爹,我沒事。」
阿爹急切:「雲青呢?聽說他跟著你墜湖了?沒事吧?有沒有大礙?孤已經叫郎中在臥房候著了。」
雲青,是崔澹的字。
我:「……」
「?」
失憶後連父愛都如山體滑坡了嗎。
「咳、咳咳……多謝殿下關懷,崔某無恙,已經好多了。」
簾子被修長的指節挑起,崔澹彎腰從車廂裡出來,眼尾燒紅。
阿爹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可還走得動?」
崔澹頷首,微笑道:「走得動。邳陽的事勞煩太子在書房稍等,待我回去換身衣裳就去見您。」
「好。」阿爹轉頭看向我,咳嗽一聲故作嚴肅道,「雲青都是因為你胡鬧才墜的湖,你來扶雲青,阿爹在書房等他。」
他甩袖邁進東宮大門,我小聲嘟囔:「阿爹之前不這樣的。」
「這五年殿下對郡主可謂勞心勞力。」崔澹扶著車壁,輕輕喘氣。
「我不記得了。」我朝崔澹伸出手,崔澹只盯著我指尖看,並不搭上來。
「沒力氣了,郡主。」
他輕輕笑著,面容蒼白,嘴唇幹裂,唯有眼尾攜著緋色。
我看得怔愣,恍惚覺得他較之五年前,身體更不好了。
「……郡主?!」
我猛地伸手握住崔澹的胳膊圈在脖子上,低聲道:「抱好。」
說完,我將崔澹打橫抱起,邁步朝東宮走去:「碧波,帶路。」
崔澹發出一聲驚呼,滾燙的熱氣噴灑在我脖頸上,崔澹清弱地眉眼蹙起:「郡主快放我下來……」
「好輕。」我問道,「崔澹,你有好好用藥嗎?」
「我記得我去庸楚給你採了藥,不好使嗎?」
崔澹忽然沉默下去,安靜了不到片刻,他扭過頭,胸腔發出陣陣嗆咳。
碧波停在一處庭院門口,回首道:「郡主,到了。」
碧波沒壓著聲,裡面伺候的侍婢聽見動靜,一出來就看見我抱著崔澹進來。
「參見郡主。」
「免。」
碧波快步走過去,替我撩開簾子,我走進內室,將崔澹放在牀榻上。
一放下,崔澹咳得便更厲害了。
不等我說話,屋子裡忽然嚮起嬰兒的啼哭聲。
「郎君……」說話的女婢小心覷了眼我的神色,輕聲道,「小公子醒了。」
崔澹:「抱過來吧。」
他神色疲憊,卻在接過孩子的時候眉眼低垂,柔和含笑。
他身上是極為清苦的藥香氣,啼哭不止的嬰兒一聞到就慢慢安靜下來,眷戀地把腦袋挨在崔澹的脖頸。
我回頭看向碧波:「崔澹成親了?」
碧波:「沒有。」
「那這孩子?」
碧波:「郡主的。」
我:「啊?」


7
碧波:「嬰孩是郡主抱回來的。據說是李郎君之弟病重去世,妻子誕下孩子後,也跟著夫君一起去了。李郎君便把孩子接到了長安,恰巧郡主遇見,有心討好李郎君,就抱回來交給崔郎君養了。」
我:「……」
早年採藥的時候我給自己吃了甚麼致殘的藥嗎?
居然上趕著給人家弟弟養孩子,還不是我自己養,而是轉頭扔給了崔澹。
我看向抱著孩子輕聲哄的崔澹,莫名覺得自己像個抱外室子給正妻養的渣男。
「……」
「睡著了,抱下去吧。」
只是在崔澹懷裡待了待,被抱著晃了晃,嬰兒就睡著了。
崔澹小心地交給女婢,壓低聲音,掩唇咳了咳。
「郡主還有事嗎?」他神色間柔和還未褪盡,扭頭時眼裡帶了些許淺淡的笑意。
我卻不知為何一眨眼,一滴淚珠從眼睫滾落。
崔澹訝異一瞬,玩笑道:「郡主想李郎君了?」
如果這時候我抬眼,就能看見崔澹斂去笑意的眼眸,眼底有宛如死水的平靜又藏滿哀悽。
「……無事,我先走了。」我轉身繞過屏風,想要離開。
身後一直沒有話傳來,只有屋外的風聲。
舊日初春時會有一場大雪,眼下烏雲堆積,或許就在今夜。
我想了想,道:「你高熱還沒退,不要去書房經風了,讓女婢請郎中來,我去和阿爹說。」
說完,我平靜走出去,離開崔澹院落數米,我才撫上胸口,和碧波嚴肅道:「碧波,我不對勁。」
碧波面無表情:「哦,又墜入愛河了郡主?」
我:「?」
甚麼叫又?
我這回真氣得胸口疼。
東宮書房裡,我替崔澹同阿爹告假。
阿爹頭也不抬道:「我知曉。他本身就病弱,古雲慧極必傷也不是沒有道理,更何況今日你落湖,他和李懸真先後跳下去,又守在侯府換了衣裳等你醒。所以我早就讓郎中候命了。」
他嘆了口氣,放下筆墨,揮手招我過去:「聽人說你失憶了?」
我「嗯」了聲,半開玩笑道:「一覺醒來,發現阿爹成了太子。」
「死丫頭,還調侃起你爹我了?」
阿爹抬手在我額頭敲了下,感慨道:「自從你喜歡上李家那郎君,你我有多少時日沒坐下來說會話了。」
「就連雲青也被你鬧得病了幾場,還要幫你養不知哪來的孩子。」
我心虛地用戶扇遮住半邊臉,為自己申辯道:「如今不會了阿爹。」
「但願如此。」
阿爹白我一眼,趕人道:「天色晚了,早些回去吧,你今日落水,最近好生讓郎中調養,沒有甚麼事就別出去了。」
「是,阿爹放心。」我笑容乖巧,更讓阿爹不忍直視地閉眼,揮手趕我。
出門前我聽見阿爹和心腹死士吐槽:「她?她哪有消停的時候,小時候是個混世魔星搗蛋精,大了就更不讓人省心。」
夜色當空,細碎的雪緩緩飄落。
碧波見我出來,便將臂上的鬥篷抖開披在我肩上。
「碧波。」我道,「你細與我說說這五年的事吧。」
碧波輕輕應下,跟在我身邊,落後半步,娓娓道來。
當年我為崔澹親赴霞雲山採藥,遇險被李懸真所救,我為了感謝救命之恩,遞給了他一塊玉佩,讓他入長安有難處便去雁王府求救。
回來後草藥雖然緩解了崔澹咳血之癥,但郎中說崔澹是先天疾癥,遲早會心血敗盡,所以這五年,崔澹身體每況愈下。
而我在雪梅宴上對李懸真一見鐘情,機緣巧合那枚玉佩又從他身上掉下,所以我奉他為救命恩人。
不僅為他置辦家宅,還將他青梅視為親妹,知曉李懸真科舉中後,要從縣吏外任做起,就去求阿爹將李懸真留在長安,從太學博士做起。
李懸真對我始終不冷不熱,阿爹幾次看不過去,問李懸真是否願意娶我,李懸真只答:
「臣對郡主只有朋友之情。」
氣得阿爹將我關在東宮,然而我卻半夜偷偷跑出去。
碧波說,崔澹奉阿爹的意思來勸過我,只是不知說了甚麼,我二人在屋內吵起來,我掀了桌案,崔澹回去後就病了一場,幾個月沒有起來。
當時東宮裡已經為崔澹打好了棺槨,郎中說或許挺不過去,可偏偏他吊著一口氣,不肯死。


8
阿爹說是讓我沒甚麼事就別出去了,可實際卻沒有過多限制。
他總因為我死去的阿娘對我縱容頗多,又跟著書裡學甚麼「孩子長大要適當放手培養獨立」,所以從我小時便一直放任。
也幸好我這人從小三觀正,道德感雖然不強,卻一直在平均水平,才沒有長歪。
「崔澹呢?」我晃悠到崔澹的院子裡,見四下寂靜無聲,便尋了一個灑掃的女婢問道。
女婢回道:「郎君在內室睡著,昨日高熱了一晚,現在還沒褪下。郡主還是不要進去免得過了病氣。」
「無礙,我進去瞅一眼就出來。」
我掀起簾子進去,放輕了腳步走到崔澹榻邊。
崔澹側躺在牀上,面若素雪,眉目平靜,發絲淩亂地貼在臉頰邊,宛若睡中才能得片刻無虞。
然而我觀察他半晌,甚至察覺不到他胸膛的起伏。
心中莫名一慌,有甚麼想法要從我腦海中破土而出一般紮根發芽。
我一邊伸手去探崔澹的鼻息,一邊皺眉喚道:「崔澹……」
我聲音很輕,怕驚擾到甚麼一樣。
直到發涼的指尖被輕淺的熱氣浸暖,我心裡一松,轉而摸了摸崔澹的額頭。
女婢說得沒錯,依然熱著。
我挽袖一邊水盆裡打濕帕子,擰幹敷在崔澹額首,做完一切後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不要和他說我來過,待他醒了,去找阿爹拿東宮令牌請醫官來。」
「是。」
出了竹間小院,碧波和我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問道:「郡主可要備車?」
我點頭道:「備車,去大慈寺。」
大慈寺不是皇家寺廟,卻是長安最為靈驗的一處,地處郊野。
我要為崔澹求一枚長生符和平安扣,不僅是為了他請福,更為了安我的心。
不至於讓我午夜夢回,日日擔心他會像我夢境裡一樣,平靜躺在榻上離世,像一尊不會動的玉偶。
「……」
今日是初五,大慈寺人滿為患。
我讓車夫停在山下,帶著碧波走上去。
一些達官貴人是不屑於在這日子和百姓擠的,因此我並不擔心在這遇到哪家官眷。
上香捐了香火錢後,我和主持說明來意,主持溫聲笑道:「阿彌陀佛,郡主請隨我進裡一觀。」
「最近本寺不止有長生符、平安扣,還推出了耳墜、手鏈、腳鏈,您可以看看想要甚麼,應有盡有。」
我:「……」
邁進法物殿後,我一眼看中了一只鏤金雀鳥籠的耳墜,精致小巧的籠子彫刻著《藥師經》下墜著一朵海棠,繁華豔麗。
我在腦海中想了一下崔澹戴上的糢樣,覺得意外相襯。
「勞煩幫我包起來。」我道。
主持看了一眼,提醒道:「郡主,這是單耳墜。」
「就它了。」我道。
買了一只耳墜後,我又請了一條長生符——說是符,其實是一根紅繩,系在手腕上。
下山時,柔柔弱弱的女聲從身後傳來:「郡主留步。」
我停住腳步回頭看去,只見謝月之快步從臺階下來,裙擺逶迤,烏黑發髻上斜簪著紅寶石櫛子,步搖窈窕。
「見過郡主。」
謝月之淺笑盈盈地看了我一眼,問道:「郡主是跟隨懸真來這的嗎?」
「懸真昨日挨了郡主十杖,今日原本起不來身,可聽見我要來祈福,不放心隨從,執意跟來。」
我平靜勾唇:「是嗎?聽謝娘子的意思,本郡主昨日那十杖還是輕了。」
謝月之笑容一僵,隨即笑嘆道:「看來郡主果真失憶了。」
「以前的安平郡主可不會對懸真如此下手。」


9
她似乎在感嘆,但落進我耳裡卻怎麼聽都不舒服。
「郡主,你想知道懸真對你的感情嗎?」
她不知看到了甚麼,上前一步,微微笑道。
我下意識皺了皺眉,謝月之猛地拽住我手腕,往後栽去。
我眯了眯眼,反手拽住謝月之的衣袖,反客為主,在她跌落臺階前,旋身抱住她。
「郡主!」
李懸真的聲音從身後急切傳來,謝月之抬眼看向我。
廣袖羽裳在空中優美劃了一圈。
我把謝月之扶穩,皮笑肉不笑道:「謝娘子,腳下留神。」
「……多謝郡主。」謝月之掙脫出我懷抱,後退一步,和李懸真站在一起,
李懸真眸色難以言明地看向我,拱手道:「多謝郡主。」
「不必。」我雙手環在胸前,笑的輕衊,「謝娘子方才摔了不要緊,但她拽的是本郡主的手腕,連累本郡主摔了,她就是有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郡主未免太苛責了。」李懸真深吸口氣。
他一錯不錯地盯著我,唯恐我撒謊:「郡主真的失憶了嗎?還是想用失憶來讓臣後悔?」
「那日之事,是我先入為主,冤枉了郡主,我同郡主道歉,可郡主不該如此對月之說重話,更不該任性跳湖。」
我:「?」
「你憑甚麼認為本郡主是為了搏你目光,跳湖裝失憶呢?」
李懸真沉默不語,只道:「郡主日後不必尾隨臣。」
我:「?」
真是烏龜辦走讀——憋不住笑了。
「李郎君聽過一句話嗎?」我平靜道,「相鼠有皮,人而無儀。」
「不論本郡主從前如何,現在卻是不稀罕你了。李郎君若是有眼色,就滾得遠點,否則……護城河明日多出了兩具隨波逐流的屍體,也只能算他們運氣不好。」
放完狠話,我溫柔反問道:「你說呢,李郎君?」
李懸真目光瞪大,好似從未認識我一般,忍不住後退一步。
人活在世,還是要和崔澹一樣刻薄才爽。
我分外和善一笑,一手持戶扇一手拎著袍裾轉身拾階而下。
並沒有註意到方才接住謝月之時從袖中掉落的耳墜,也沒有註意到在我走後,謝月之將此物拾了起來。
「懸真不必傷心……」謝月之垂眸道,「或許郡主只是因為你從前對她太過冷淡,傷了心才如此。」
李懸真沉默搖頭:「她是真的……不記得我了。」
「那又如何?」謝月之溫聲笑道,「郡主從前那麼喜歡你,哪是說忘就能忘的呢?」
「更何況,忘了也好,你們也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李懸真喃喃自語。
謝月之看著他眸色逐漸堅定,笑意不達眼底,緩緩伸出手:「是啊。」
「這是方才郡主遺落的,你幼時左耳上就有個耳洞,這又是單只,若不是有心,怎麼會這麼巧?」
李懸真似乎信了謝月之的話,接過耳墜,神色溫柔:「靈照,你Ťůₓ我重新來過。」
「這次,我絕不會再退縮了。」


10
我不知道走後發生的事,回到東宮的時候崔澹已經醒了,只穿一件月白寬袖裡衣坐在榻上喝藥,長發松松挽起。
脊背弧度自然流暢,下裙腰身不盈一握,
喝完藥,便逗弄牀邊爬行的嬰兒。
「嘬嘬嘬……好乖。」
我無聲站在屏風外看了半天,才走進去。
「啊,郡主……」
崔澹恢複些精神氣,唇瓣翹起,有了血色。
我輕輕噓了聲,從袖中掏出長命符執起崔澹的手腕,綁上去,然後吹了口氣,學著主持的話道:
「無病無災,益壽千年。」
崔澹聽我說完,垂眼看著腕上的紅繩,笑道:「郡主,人不能活千年,活千年的另有其物。」
「那就百年。」
「人活百年,就夠了。」
我頭也不抬,囑咐道:「紅繩開過光的,不能沾水,平日洗漱多加註意。」
「好~多謝郡主~」
崔澹彎了彎眼,溫柔勾人。
我道:「原先還買了耳墜,只是回來的路上丟了,回去找時碰見了主持,主持說無緣之物莫要強求,便只帶它回來了。」
崔澹輕聲道:「佛家講出離舍離,凡不能放之物越要放下,郡主不貪執著,頗具善根智慧。」
我笑道:「不是不貪著,只是執著不在此。」
我蹲下身,在牀邊逗弄孩子,隨口問道:「起名了嗎?」
「知一。」崔澹道,「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郡主執著甚麼?」崔澹把話題轉了回去,問道。
我好笑抬眼:「崔郎,你執著了。」
崔澹低頭輕笑:「我本是個重貪欲的人。」
「那日你我吵架,我說了甚麼,將你氣病了?」
崔澹笑意淡了淡:「我忘了。」
「那我換個問法——東宮的棺槨打好,你為甚麼不肯死?吊著一口氣,又是為了誰?」我湊近崔澹,距離貼近,幾乎ƭû₄是鼻尖對著鼻尖,眼裡互相倒映對方的面容。
崔澹眼睫一顫,呼吸莫名亂了節奏,想要偏過頭去,被我掐著下頜限制動作。
知一歪頭看著,不諳世事,趴在牀裡歡快拍手。
「為甚麼我帶回來的孩子,讓你養你就養……」
「……郡主。」他忽然低聲道,「你還想要甚麼呢,我除了一副病骨支離的身體,再沒有甚麼能給你的了……」
我剛欲張口,屋外傳來崔澹侍從的聲音:「郎君,殿下請您去書房議事。」
「郡主若無事,便留在這看會兒知一吧。」
清苦藥味遠去,我順手拿起一邊的撥浪鼓,跪坐在榻上逗弄知一。
知一咯咯笑著,費勁滾到我身邊。
「嗚哇……」
我看的心都要化了,等嗅到知一身上熟悉的藥香味,不免彎了唇角:
「這府裡有一個藥罐子就夠了。」
去完大慈寺後,我在東宮安靜地待了半個月。
每天臥房、崔澹院子、阿爹書房三個地方跑。
這原本就是我永鳳十二年經常做的事情。
阿爹身邊Ŧūₒ幕僚成群,崔澹稱首席,出身世家,卻以謀士自居。
大概也是因為他體弱,有早夭的命數,所以被剝奪了繼承崔氏家主的資格。
我與崔澹見得第一面是在朱雀長街上,一個世家子打馬沖撞了崔澹的馬車,嘲諷崔澹病弱不能見人。
我那時領了阿爹的意思出門迎接,正好撞見這一幕,於是卷起馬鞭將世家子抽得滿臉開花,不能見人。
「崔郎君是我雁王府的座上賓,你出言無狀,沒打死你都算我心善。」
世家子狼狽逃竄,我策馬踱步到馬車邊,恰巧崔澹伸出修長的指節挑起簾子,露出半張蒼白美人面,三分內斂七分慵懶笑道:「縣主好臂力。」
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


11
在東宮老實待了一個月後,薄寒退卻,春意暖融。
姑姑涇陽公主設春日宴,叫人往東宮遞了帖子邀我參加。
涇陽公主與阿爹一母同胞,她設宴送帖,我不好推辭。
正好知一如今在學走路,和崔澹商量了下,崔澹抱著知一和我同往。
長安郊外的春色遠盛於都城,涇陽公主搭了華棚,紗幔屏風,女郎郎君或坐或站,三五個在那說話。
東宮的馬車一停下,所有的人目光游弋過來,垂眸行禮:「參見郡主。」
「免禮。」
我提著朱白二色裾袍踩著凳幾下來,烏發高髻,長鬢垂落,發上玉梳通體碧綠,項上瓔珞金銀鳴動,面敷鵝黃斜紅,十足的宗親貴女形象。
在我身後,崔澹抱著知一緩步而下。
眾人抬起頭,目光驚愕地落在我們仨身上。
「郡主。」李懸真從人群後走出來,一身水色衣衫寬袖廣袍,被春風一掠,宛如乘風的謫仙。
烏發垂落,左耳一枚黃金耳墜璀璨奪目。
「孩子可還聽話?」
他十分自然地要接過崔澹懷裡的知一,被崔澹側身躲過。
「啊~抱歉,知一最近黏人,遇到陌生面孔要哭鬧。」
李懸真微微眯了眯眼,大度笑道:「不妨事,我是他叔叔,血緣深厚骨肉相連,算不得陌生。」
「倒是崔郎君受累了,身體不好,還要幫著我帶孩子。」
崔澹微微一笑,不落下風:「哪裡,知一可愛,又是郡主帶回來交由我養的,我自然視若親子。」
「對嗎,知一?」
知一不懂兩人刀光劍影,聽見自己的名字,腦袋歪了歪,樂呵呵地拍手。
我目光落在李懸真耳畔,眸色沉了沉。
李懸真註意到,微微一笑:「好看嗎,郡主?」
「雖然我不喜這些金銀之飾,但若是你送的,自然另當別論。」
「哦?」崔澹懷抱知一,輕飄飄地看過去,「俗不可耐。」
不知道是在說人,還是說首飾。
「我從未送過李郎君甚麼耳墜。倒是月前去大慈寺祈福,丟了一只。」
「主持說丟了即是無緣,我便沒有再找,現在看來,緣主在這。」我平靜地逗弄趴在崔澹頸邊的知一,沒有分給李懸真半個目光。
「別逗了,逗哭我又要哄。」崔澹垂眸道。
「小孩子多逗逗才不怕生人。」我有理有據地笑道。
崔澹輕笑轉頭:「歪理邪說。」


12
我們旁若無人地閑話,李懸真便坐在一邊聽著。
他神色清冷,端坐在那宛若一尊玉人,眉眼無比柔和地望向我。
「懸真。」
謝月之款步而來,看見我,跪首行禮道:「郡主。」
「此地百米外有一處泉眼,清冽可口。小女用水壺裝了些,用作烹茶。郡主嘗嘗。」
釉瓷白茶杯裡飄著幾枚翠綠的葉子,茶湯清亮。
「放那吧。」我揚了揚下頜,並沒有打算喝。
「郡主方才說了那麼多話,難道不渴嗎?」
謝月之轉而遞給李懸真一碗茶,李懸真眼睫顫了顫,將茶一飲而盡。
我支頭看她:「謝娘子甚麼時候當起奉茶女官了?」
謝月之微笑:「如此美景,不配泉茶豈不可惜?」
她不退分毫,甚至稱得上無禮,按照往常,我早就讓人將她拖了出去。
可如今,我好脾氣地彎眼,指尖點了點茶水,笑道:「謝娘子,你說,如果一個人失憶後性情大變,是何緣故?」
謝月之搖頭:「小女愚笨。」
我微笑:「依我拙見,我倒覺得失憶後的性情才是那人原本性情。」
「南通有苗商賣蠱,其中有蠱名為『紅豆』,又叫『飛蛾蠱』一母一子,服之,子蠱者則會對母蠱戀戀不忘,好似飛蛾撲火,然而年限漸久,母蠱對子蠱的牽絆就會慢慢變弱。」
謝月之抬頭看我,不慌不忙道:「郡主聰慧。」
「難怪旁人都說太子殿下有兩個心腹幕僚,一個是崔郎,一位是郡主。」
「啊——有刺客!」
遠處放風箏的貴女忽然驚叫一聲,下一秒,寒光停在她頸邊一寸。
沉重整齊的腳步聲嚮起,華棚很快被一隊甲胄侍衞圍起來。
我唇角弧度捋平:「挾持世家貴女和郎君。謝娘子,你好大的膽子。」
謝月之緩慢一笑:「小女不敢,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郡主喝了此茶,興許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她將茶碗推到我面前,我問道:「五年前也是刻意算計?」
謝月之愣了下,隨即搖頭:「巧合而已。」
「那茶原本是我給懸真和我自己下的,陰差陽錯,母蠱被懸真喝下,子蠱被郡主喝下。」
她頓了下,竟然笑出聲:「細想也是孽緣。」
「……你說的……甚麼意思?」李懸真聽她說完,神色一變,伸手拽住謝月之的手腕。
謝月之低頭柔聲笑道:「我跟你說,能讓郡主重新愛上你的蠱蟲,五年前我就給你下過,不過是給你和我,結果被郡主截胡。」
「不然,你現在應該是愛著我的。」
李懸真目光一冷:「你怎麼敢?我待你如親妹一般——」
「誰稀罕!」謝月之甩開李懸真的手,「你我從小長大,我知你心中有鴻鵠之志,你卻不知我亦不甘久居後宅!」
「你不喜歡我,我自然要想些辦法。」
「更何況,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本性嗎?」
謝月之冷冷一笑,目光落在我身上:「從前我對郡主耍的那些醃臢手段,你敢說你從來不知嗎?」
「你不過是喜歡看郡主這樣天之驕女,身陷囹圄,對你求愛不得的悽慘狼狽。」
「這般說,你還要謝謝我。」
「沒有我,她能看上你?」
李懸真像是被錘子重重砸了一下,忽然說不出話。
「刷——」
趁著兩人針鋒相對,我從廣袖中抖出雙匕,起身踩著桌幾越至空中。
「來人!」
謝月之往後躲得極快,一個甲胄侍衞擋在她面前,被匕首劃破脖頸。
溫熱的鮮血噴湧而出,無數甲胄迅速圍過來。


13
「碧波,帶崔澹走!」
或許料想到有這一天,在雁王府時阿爹便親自教我武藝。
等大了些,名為謀士,實則暗衞的老師也住進府裡。
碧波就是老師Ťŭ̀₀手下最優秀的學生,被阿爹賜給我當死士。
「是!」
碧波沒有猶豫,飛快在薄弱處殺出一條通往馬車的血路。
崔澹抱著啼哭不止的知一,快步跟上。
血腥氣充斥著鼻間,崔澹面色蒼白如紙,依然輕聲哄著知一:「沒事,別怕……咳咳咳……」
「崔郎君?」
碧波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崔澹冷靜搖頭道:「我沒事。我們走……在這裡,會是她的累贅……」
東宮拉車的馬自然是汗血寶馬,碧波咬牙甩了一鞭子,馬車疾馳而去。
「李懸真,你真要和謝月之他們為伍?」
我反手將匕首捅進一人喉嚨裡,側身躲過劈落的長劍,冰冷看向一旁仿佛傻了的李懸真。
「我……我不……」李懸真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看向被甲胄重重保護的謝月之,幾下解決攔在面前的侍衞,把匕首橫在李懸真脖子上。
「再往前,我的匕首可沒有輕度。」
「住手!」
謝月之猛地冷呵,從甲胄身後走出來:「郡主,方才崔郎君跑走,我可沒攔著。」
「你不會武藝……當時霞雲山怎麼救得我?」
「因為他不是——」謝月之道,「救你的人是他的雙生子弟弟。」
「他之前對你冷淡,起先因為覺得你和世家貴女無有不同,都是看臉,後來你把他誤認為救命恩人——他十分厭惡自己和弟弟長得像,所以對你遷怒……」
「加上我從中挑撥,所以他才對你處處冷臉。」
「但當時你跳湖,他也跳了,他是喜歡你的!」
謝月之為他辯駁,目光死死釘在我放在他脖子邊的匕首上。
李懸真被迫仰著脖子,似乎有淚從眼角滑落:「靈照……」
他哽咽道:「我悔了……」
「我不該從前對你那麼不好……」
天邊傳來震天的喊殺聲——應該是碧波拿著東宮令牌,調來了護城北營軍。
謝月之見勢不妙,幾次看了看李懸真,最後咬牙道:「先走!」
她賭我不會殺與謀反無關的李懸真,但她沒有想到,李懸真用自己的脖子在匕首上抹了一道。
「懸真!」
謝月之目眥欲裂,再也不管不顧地撲過來。
「靈照……」
李懸真強撐著力氣伸出手,拽住我的垂落的羽裳:「原諒我……」
「原諒……我……求你……」
他瞳孔逐漸擴散,依然執著地瞪大:「這次……是我幫了你……」
他用他的命拖住了謝月之。
碧波率北營軍將甲胄一網打盡,徒留謝月之一個人抱著李懸真的屍首又哭又笑:
「憑甚麼!憑甚麼啊!」
「是我陪著你從小到大!是我知道你全部的嫉妒、憤慨和不公!」
「李懸真!」
我收了匕首,轉身吩咐道:「不必留活口。」
「魏靈照!」謝月之厲聲喊住我,目光猩紅,「他是為了幫你才赴死的!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難過嗎?」
「所以呢?」我冷靜轉頭,「是我叫他赴死的嗎?」
「即便他不死,北營軍一到,你們也是必死的結局。」
「他死,不過是膽小逃避,卻要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原不原諒甚麼的……哈。」我唇角勾起一抹譏諷地弧度,「如果沒有『飛蛾蠱』,他連我的名字都不配知道。」


14
春日宴在一場血腥中度過。
被挾持的世家貴女和郎君有驚無險地救出來,我一個個吩咐人妥善送回去。
等身邊除了北營軍只剩碧波一人,我問道:「涇陽公主呢?」
此次春日宴是涇陽公主一手操辦,卻出了意圖謀反的事,聖人怪罪下來,首當其沖的就是她。
碧波道:「涇陽公主被逆賊陳王一黨下藥囚在府中,玉體無恙。幸在太子殿下與郡主裡應外合及時將逆賊盡數抓獲,聖人雖然大怒,卻只罰了公主禁閉。」
我一面點頭,踩著凳幾上車。
一挑開簾子卻忽然愣在那。
本應在東宮的崔澹坐在馬車裡,袖角不知在哪沾上了血跡,用帕子掩著唇角咳了咳。
「郡主讓我好等……」
「愣在那做甚麼?獃獃的,傻了嗎?」
「……」
馬車搖搖晃晃往東宮的方向駛去,車內燃起靜心凝氣的檀香。
崔澹枕在我膝上,闔眼眉目柔和。
「郡主怎麼猜到謝月之和陳王勾結謀反?」
「還記得武寧侯夫人嗎?」我道,「皇親郡主在侯府落湖失憶,換作尋常人不說誠惶誠恐,也恨不得撇清幹系, 她卻屢次三番提起舊人舊事, 還借由謝月之和謝月之的女婢試探我。」
「武寧侯夫人出身不顯, 家族隱約沒落, 按理沒這個膽子。是誰在她背後授意, 順籐摸瓜一查就知。」
「『飛蛾蠱』誤種到我身上, 使我對李懸真情有獨鐘,做出越多荒唐的事,就越能敗壞阿爹名聲。」
「而且我因蠱喜歡李懸真,李懸真又間接聽從謝月之的話,謝月之又是陳王幕僚, 我就成了陳王安放阿爹身邊的棋子。」
「任阿爹猜忌誰也不會猜忌自己的女兒。」
「而我失憶後, 飛蛾蠱陰差陽錯解開,我就成為局裡的變數。」
「大慈寺偶遇,謝月之一言一行並不像單純愛慕李懸真的人,只要留心查她未進長安發生了甚麼,總有竅口。」
崔澹輕聲道:「郡主果真聰慧,或許殿下身邊已經不需要崔某了。」
「阿爹不需要,靈照需要。」
我微涼的伸手探進崔澹微敞的領口,手裡的身軀緊繃, 那雙修長的十指抓住身下的狐裘, 卻不阻止。
「郡主……」他輕柔地從唇間呢喃出一句,額角布滿細汗。
「雲青, 你瞞了我好多事……」我低下頭,埋在崔澹頸側,感受著手下怦怦躍起的心跳,鼻尖縈繞清苦藥香, 我輕笑道,「你的心跳,好快。」
「是受不了嗎?我的觸碰。」我善解人意地問道。
崔澹朦朧的眉眼染上高燒時的緋色, 難以忍受地點了點頭。
「這可怎麼辦?崔郎君渾身上下都是病。」
體弱多病,心疾難愈, 眼下又被我發現了祕密——皮膚饑渴。
「嬌死了。」我道。
崔澹沉默, 就在我以為說錯話的時候,他緩緩開口:
「我總在後悔……」
「後悔前世沒能多修善福,換一具健康的身體, 這樣你就不用去霞雲山採藥, 也不會遇見李懸真……更不會發生飛蛾蠱……」
「我會保護你,你需要的時候就是死士, 不需要的時候, 我可以給你彈琴, 跳舞, 陪你做一切想做的……」
「咳……咳咳咳……」
他又咳嗽起來,胸腔在我手裡發出震鳴,我輕Ṱű₃輕應和, 哄道:「現在也很好。」
「只要你在, 就很好。」
崔澹的身體不足以支撐到回東宮, 勞累過度,精神緊繃,如今驟然放松, 他沉沉在我膝上睡去。
長發堆在頸邊,襯得面容清絕,無比柔和。
只是這樣就很好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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