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混的哥

繼兄沈觀是個騎鬼火的黃毛,他在外面炸街時,我在學校奮筆疾書。
所以他看不慣我,我瞧不起他。
背地裏,我們互罵對方是孤兒,結果缺德父母真的跑路了。
高三家長會上,我的座位空蕩蕩。
老師當着全班人的面讓我站在講臺上解釋:「別人媽都能來,憑啥就你媽不來?你比誰高貴嗎?」
平時看我不爽的同桌趁機接嘴:「老師,陶蘇本來就沒媽啊。」
我沉默地低下頭,全班鴉雀無聲,就在眼淚快要砸落時。
沈觀踩着四十二碼的高跟鞋,戴着假髮,一腳踹開了教室大門:
「陶蘇她媽來也!剛是哪個小比崽子在嘴欠,站出來,看老孃削不死他!」

-1-
沈觀又在捯飭他那個卡到爆的二手機。
開個直播幾乎快要糊成馬賽克了。
我皺眉瞥了他一眼。
青年一身黑衣,緊身褲,豆豆鞋,雙手戴着白手套,像個螳螂一樣,劃完左邊劃右邊。
因爲個子高,褲腿總是蓋不住腳踝,也可能是這個黃毛想要不經意間露出他那塊超絕劣質紋身貼。
沈觀跟着音樂搖來搖去,嘴裏時不時還喊着:
「感謝老鐵送來的大啤酒,祝我老鐵哥,新一年財運滾滾!
「來來來,直播間點贊到一千,主播穿女裝!」
我攥着筆尖,實在想不明白。
他以前也不這樣啊,至少沒這麼神經,這麼瘋癲。
自從這個家裏只有我們兩個後,他就開始逐漸放飛自我。
「好,那麼接下來一首喊麥送給我趙姐,驚雷!我……」
音響的聲音忽然放大,我嚇得猛一哆嗦。
原本乾淨的卷子被劃了一道黑印子,之後我幾乎一點也聽不到磁帶裏的英語聽力了。
「沈觀!你能不能滾出去播?」
我忍無可忍,拍桌而起,關掉了他那個破音響。
要不是我們住在垃圾站旁邊,周圍沒啥人,否則他早被投訴擾民八百次了。
「咋了你?又看哥不爽,我今兒心情好,粉絲想聽哥唱歌都不行?」
十九歲的沈觀,總是仗着比我大兩歲,倚老賣老。
「你看看你自己,爲什麼又穿成這樣啊?」
我不明白,如果他真是心情好想唱歌,隨他便,可偏偏他就是要把自己弄得寒磣又可笑,頭上還拿記號筆畫了一個滑稽的天眼。
我不是沒刷到過他的直播間。
幾十個人裏面根本就沒有人是他的粉絲。
都把他當成神經病,當個笑話看。
刷一個禮物,就賣力地喊。
網友把他錄屏發在網上,標題取得難聽又惡毒:
【精神小夥的才藝展示,你能忍到幾級不扇他。】
評論區的熱評毫無疑問,全是罵聲:
【還忍到幾級,音樂一響就手癢了。】
【誰敢聞他的麥?】
【這種半糖不糖的,其實是最可憐的。】
【我上學那會兒就專打這種。】
【看完不笑,你們是這個。大拇指 jpg.】
……
我總是一條一條地舉報,覺得羞恥。
替沈觀感到羞恥。
可他本人卻不在乎,依然定時開播,依然搖頭晃腦。
照舊把評論區那羣戲耍他的網友喊作家人。
「親愛的家人們,接下來給你們表演一個,鬼火炸街!」
沈觀無視我的質問,將自拍杆轉了一個方向,要去踩院子裏那個破摩托的油門。
上上次,他就是騎着這坨年齡比他都大的摩托摔進了溝裏,拄拐在家裏躺了半個月,現在腿好了,又來。
我直接上去就奪了他的手機,情緒激動地吐沫星子都要噴他一臉:
「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家人,白癡!在這個世界上,你除了我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已經沒有家人了!」
手機裏的 bgm 一關,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青年的手還懸在半空,那雙漆黑的瞳仁愣愣地盯着我。
好久好久,他終於像突然驚醒似的,蹙起眉,咧起嘴,開始教訓我:
「嘿,最近脾氣長不少啊,在學校都教的什麼玩意,沒學過『一日爲兄,終身爲父』啊。老子學費真是白出了。」
我一個白眼送給他:「咱倆加起來都湊不出一個爹,你還當上爹了。
「你惜點命行不行?還有你真別再穿成這樣了,算我求你。」
沈觀站在裂了一道縫隙的穿衣鏡前,轉了一圈,撩起自己額前的碎髮,疑聲質問:「我穿的有什麼問題?很帥啊。」
「你知不知道昨天你就穿成這樣來學校門口找我,我們班那羣男生看見了,他們笑我有個混的對象,我說你不是我對象,你是我哥。
「然後他們笑的聲音更大了。」
那時他還傻樂着衝我揮手,大喊我的名字。
向來看我不順眼的同桌,順着我的視線看去,看到了沈觀,下意識地扯起嘴角,眼裏滿是嫌棄。
那是一種,比平時嫌棄我,還讓我噁心的眼神。
「沈觀,你正常一點,把頭髮染黑吧,我想當一個正常人的妹妹,不是黃毛的妹妹。」
沈觀悶聲不語,收了自拍杆,但又覺得不爽,伸手從身後扯住我的馬尾,不滿地質問:
「陶蘇,你不會是嫌我丟你臉吧?你要是敢這麼想,我下次還去學校門口找你在旁邊拉個橫幅,邊跳社會搖邊喊你名字。」
我反手就捶了他一拳:「你可以試試。」

-2-
高三的早自習比之前早了二十分鐘。
我摸黑從牀上爬起時看了一眼鬧鐘,六點整。
完了,趕不上校車要遲到了。
我慌張地刷牙,卻刷得牙齦出血,吐出一口血水,嘴裏鹹鹹的。
沈觀頂着雞窩頭,眼神還迷糊着,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你怎麼還沒走啊?」
「睡,睡過頭了。」
我一腳蹬進鞋裏,連鞋跟都來不及拔起來就想往門外跑。
可書包肩帶卻被那隻大手勾住。
「等會兒,你打算跑過去啊,那還不是遲到?
「走,坐哥的鬼火去。」
頭上戴的頭盔還是沈觀在工地上順回來的,帽子前面還破了個大洞。
擋風能力基本爲零。
一路上,我被吹得睜不開眼,耳邊還充斥着摩托發動機的轟鳴聲,整個人都亂糟糟的。
等紅綠燈時,沈觀打了個噴嚏。
我揪着青年腰間的衣服褶皺抬頭,這才發現他一身雷人的造型。
上身灰色秋衣,下身工地發的工裝褲,腳上還有一雙人字拖。
「不是,你咋穿拖鞋還能騎摩托啊?」
「那咋了?我光腳都能騎,反正能給你送到就行。」
綠燈亮起,沈觀一腳油門,風馳電掣。
這天,我沒有遲到。
「快進去吧。」
青年站在學校大門幾米遠,揮完手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想起上次他來學校接我的樣子,也沒像現在這樣拘謹。
我剛要跨進門檻內,想了想,又忽然轉身向他小跑了幾步:
「沈觀,下週六放學,你還來接我行不?」
「行啊。
「那肯定行。」
青年笑了,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
隔壁班的趙小花路過時,嘴裏還叼着麪包,疑惑地扭頭盯着我剛望去的那個方向。
「哎,陶蘇,門口那人誰啊?」
「我哥,沈觀。」
「原來他就是你哥,你哥人真好,還送你上學,哎,我要是也有個哥就好了。」
女孩嘆了口氣,從兜裏拿出一張揉皺了的衛生紙,擦去嘴角的麪包渣之後,拉住了我的手向教學樓跑去。
「快,陶蘇跑起來,咱要遲到了!」
飛奔向教室的那幾分鐘裏,凜冽的秋風把我吹得格外清醒。
沒錯,沈觀一直都是一個很好的哥哥。
所以他就算把頭髮染成黃的又如何。
當一個黃毛的妹妹,我也是幸福的啊。
只有那些陰溝裏的老鼠纔會想到通過貶低嘲諷別人來滿足自己那本就不存在的優越感。
下次他們再敢笑話他,我就罵回去!

-3-
我和沈觀原本是重組家庭的繼兄妹。
十一歲那年,我媽乳腺癌去世,我爸二婚找了沈觀的媽,兩人沒領證,搭夥過日子。
一開始他們租了一個門面,弄來了幾臺麻將機,開了一個麻將館。
哪天生意好,晚上回來能買幾個蘋果放桌上。
要是生意不好,誰呼吸的聲音大,就逮住誰使勁罵。
起初我捱打的時候,沈觀還站在旁邊幸災樂禍,因爲他不喜歡我爸,所以也討厭我。
可後來那女人的巴掌也甩在他的臉上時,就輪到我偷笑了。
那幾年沈觀他媽媽老愛染紅指甲,有時,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我臉上的血印子染紅了她的指甲,還是她手上的指甲油弄髒了我的臉。
再後來,他們欠下了一屁股債,麻將館也被查封了。
兩人在屋裏謀劃了一整晚,決定跑路。
而我爸也是個實實在在的懦夫。
當初我媽沒錢治病,他是第一個站出來說放棄的人。
毒婦配懦夫,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天生一對。
他們跑路的那天我回家,屋裏黑漆漆的一片。
我看着宛如被強盜洗劫一空的屋子,嚇得差點要報警。
但是轉頭想了想,小偷進來都要扔兩袋大米再走的地方,誰會搶啊。
本以爲他們至少會帶走沈觀。
畢竟是男孩嘛,俗話都說他們是家裏頂樑柱,宗族血脈的延續啊。
結果半夜,我出去打水正好與回來的少年面面相覷。
「你怎麼又回來了?」
「放學了,保安不讓我待學校啊。」
「不是,你爹媽跑了,沒帶上你。」我一臉嚴肅地告訴他。
半晌,反應過來的少年,氣憤地反駁我:「那是你爹媽,不是我的。」
「那是你媽!」
「那是你爹!」
「你的!」
「不是,是你的!」
……
籬笆院子裏,兩人的爭執聲此起彼伏。
我卻有點意外,沈觀的媽媽居然不是個重男輕女的人。
在遺棄這方面,居然也一視同仁。
罕見地公平。
那天晚上,因爲道路維修,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跟着停電。
我提着手電打着光,靠在牀頭背單詞。
揹着揹着,聲音越來越小,慢慢就開始抽泣,哽咽,豆大的眼淚一顆顆砸下來。
我捂着臉,只覺得絕望。
爲什麼媽媽會離開我?爲什麼會有一個那樣的爸爸?
以後該怎麼辦?我沒高中上了。
我旁若無人地哭泣,引來了某人的不滿。
他尋着光源走來,杵在牀邊,比我還要高半個頭。
「哭得跟鬼似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都在崩潰的邊緣了,他還冷靜得像個瘋子。
「沈觀,我們真的被丟掉了,沒人會管我們了。」
「切,他們什麼時候管過我們?走了最好,以後都不用捱揍了。」
沈觀說罷,我一愣。
好像確實如此,以後都不用捱揍了。
「可沒人去我的家長會了,我也讀不了書了。」
少年從兜裏掏出幾張紅鈔票,毫不在乎地甩在我面前:
「看在你也當了我幾年妹妹的份上,以後哥養你,多大的事,不就家長會嘛,哥去。」
我擦着眼淚,思索了半天,有點擔心:「沈觀,小孩也可以參加家長會嗎?會不會被門口的保安趕出來?」
沈觀惱羞成怒,將臉扭到旁邊小聲嘀咕:
「有人去就行了,你還挑上了。再說了,我長得老,他們看不出來。」
就在我初中畢業的這一年,被父母遺棄的這一年,十七歲的沈觀從中專輟學,開始想方設法地賺錢。
他當過汽修學徒,也學過電焊,在外認識了好多老師傅。
我之後的學費、生活費,都是他每一次外出時,一點一點地攢來的。
「你哥每天在外面乾的那可都是大工程,一次都好多錢呢,就給你的那點錢,你該買啥買啥,要是偷摸着不喫飯餓出個什麼毛病來,還不是給老子添亂嗎?」
有次回家,他給的錢我沒要,他就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
我低下頭看着沈觀腳下那隻開膠的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明明,我們可以沒有任何關係;明明,他扔掉我這個拖油瓶可以生活得更好。
無論是血緣上,還是法律上。
他都算不上是我真正的哥哥。
可是沈觀在我面前永遠管自己叫「你哥」。

-4-
視野模糊的那瞬間,班主任敲響了講桌:
「兩週之後,百日誓師大會結束的那天下午,通知你們的家長,務必到教室來,最後一次家長會,重中之重……」
我揉着凍僵的臉頰,試圖讓自己重新打起精神回來。
同桌吳宵被班主任突然提高的嗓門吵醒後,不滿地蹬直了自己的雙腿,連帶着將我桌上的書碰掉了幾本。
我彎腰撿起的那幾秒,聽見他戲謔的嘲笑聲:
「切,天天這麼認真有個屁用。
「現在大學生都快爛大街了,就你這樣只會死讀書的人,以後出來還是個給人打工的命。」
我沒有理他一貫的嘲諷,繼續低頭改着剛纔算錯的數學題。
吳宵之前和我當過一年的初中同學,那時他家庭條件不算多好,可初二那年他老家房屋拆遷,幾乎一夜暴富,立刻轉去了最貴的私立初中。
中考之後,他靠着特長生的身份,外加多交了些錢,又進了市一中裏最好的班級。
老師把他分到我旁邊時,美其名曰:「同學之間要互幫互助,你是班裏學習最認真的,平時的筆記要多借他看看。」
我知道吳宵在初中的時候就看我不順眼,所以成爲同桌之後,我沒有主動和他說過一句話。
剛好,他也懶得學習,所以筆記我從來沒有借給他過。
「哎,我跟你說話呢,你咋不理人啊?」
少年氣急敗壞,拽住我的校服袖子扯了扯。
「你說的是人話嗎?你讓我怎麼理?」
之前覺得高中要相處三年,我對他忍了又忍。
現在臨近畢業,高考都報名了,我覺得也沒什麼必要顧及同學情面了。
「對,我就是普通人,要是能像你一樣突然變成暴發戶就好了,哪怕是頭豬的智商也能衣食無憂一輩子。」
我勾起脣角,直言不諱。
吳宵瞪大了眼,嘴巴張了又張,最後愣愣地望着我,磕磕巴巴道:「你,你今天喫炸藥了吧,反應這麼大。」
放學後,收拾書包的間隙,我在課桌裏發現了幾塊巧克力。
我不知道誰塞進來的,直接扔了。
鬼知道有沒有毒呢。
之後翻找練習冊時,又有一份牛皮紙袋的信封掉了出來。
拆開後,信紙上是一堆歪七扭八的字體,難看至極。
我擰着眉頭看了半天,最後捏成團也塞進了剛纔的垃圾袋裏。
一份醜陋的情書。
十分噁心的字,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誰的惡作劇。

-5-
我桌角上畫的日曆,再次劃掉了六天。
一出校門,我就開始尋找沈觀的那輛灰色舊摩托。
老遠處,青年舉起了一杯奶茶:「這兒,這兒!」
我勾住書包袋子,努力地穿過擁擠的人羣,終於來到了他身邊。
「沈觀,你怎麼變了?」
只不過一個星期沒見,他就變了樣。
之前的黃頭髮不見了,被他染黑後剃了一個寸頭。
身上的緊身黑短袖也換成了那套洗得發黃的白衛衣,整個人都老實了不少。
「哪變了?啊對,你哥又換了一個髮型,很帥吧,驚不驚喜,開不開心!」
「走,咱回家。」他把奶茶遞給我,將後備箱裏的頭盔戴在我腦袋上。
「之前那個工地上的呢,還能帶啊,你爲什麼買了一個新的?」
還是粉色的,前面的擋風板一扣下,完全看不見臉。
「那個不小心摔碎了。」青年說得隨意。
我卻沒忍住,躲在他身後紅了眼眶。
二十分鐘的路程中,我聽見他說:「等會兒在那個路口你先回家,我去拿個東西。」
「什麼東西?」
「一個祕密。」
沈觀神神祕祕的,就是不告訴我。

-6-
我獨自走進巷子中,迎面撞見了錢媒婆。
她就住在前面的筒子樓裏,給挺多人說過親,街坊鄰居就直接管她叫媒婆了。
「哎喲,放學回來啦。你哥呢?」
「他拿東西去了,還在後面。」
錢媒婆嗑着瓜子,在我面前停了下來,顯然是想聊幾句。
「陶蘇,你哥是不是快二十了?」
「嗯,怎麼了?」
「那是大小夥子了。」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談對象沒啊?」
「應該沒有吧。」平時也沒聽他提起過。
錢媒婆唸叨着,又看了眼我,眼神有些奇怪:
「我倒是認識幾個好姑娘,想介紹一下。他在那個汽修廠幹得不錯,人也踏實,不過又想到他還得照顧你,嘖……」
「不用了,我哥還不着急,再說了他現在工作也不穩定,你介紹了,對別人姑娘也不負責。」
我冷下聲,轉身要走。
只聽見老太太繼續喊着:
「你哥遲早要成家的人,他都供你上了這麼多年學,不清不楚的,要一直連累他到啥時候,好給我個準信兒啊。」
掌心逐漸攥緊,最後變成了拳,我只能加快步伐,將聲音遠遠甩在身後。

-7-
回到家,頭頂的燈還是一如既往地暗。
可唯獨書桌上的那盞檯燈亮得刺眼。
錢媒婆的話像霧氣般一直在我耳邊迴盪,久久不散。
我寫不下去任何一個字,只能盯着窗戶外面發呆。
這麼多年來,我好像一直都在拖累對我好的人。
就連媽媽走前那幾分鐘都在擔心我以後該怎麼辦。
要是沈觀不管我,他至少能有幾雙像樣的鞋,幾件乾淨得體的衣裳。
也不必因爲我,被困在這個沒有任何出路的地方裝瘋賣傻,遭人閒話。
鼻腔酸澀的那一刻,眼淚奪眶而出。
我想哭,可聽見門外的動靜後,迅速拿衣袖擦乾了眼角。
「沈觀,你幹什麼去了?」
我裝得像沒事人一樣,好奇地仰頭看他。
「鐺鐺鐺鐺——
「生日蛋糕閃亮登場!陶蘇,十八歲生日快樂!」
青年舉起手中包裝精緻的蛋糕盒,透過那道透明的塑料膜,我看見了一個粉色兔子圖案的蛋糕。
這個牌子的蛋糕非常貴。
今天是我生日嗎?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生日可真會趕時候,剛好是個週六,我尋思要是這天萬一你在上學,我就把蛋糕拎到你學校,跟你室友過也行……」
他絮絮叨叨了好久,可我的耳朵卻像被堵上了似的,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之前直播賺的錢嗎?」
他在汽修廠上班每天早出晚歸,一個月的工資勉強能夠家裏開銷,沈觀也從來不會給自己買東西,可前幾個月他突然開始模仿那些網紅拍着誇張的視頻。
「嘿,不愧是上過學的,腦子就是轉得快,一下子就給猜出來了。」
青年將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轉頭就鑽進了廚房:
「我鍋裏的魚還燉着呢,我去看看燒乾沒。」
所以,他之前被人戲耍了那麼久,不是因爲他想當網紅,而是爲了給我買一個昂貴的蛋糕。
「沈觀,要是那年你沒回來,現在也不會這麼累吧。」
我挪動着幾乎快要僵硬的雙腿,衝着他的背影喊道。
其實父母謀劃離開之前,他是有所察覺的。
不然也不會帶那麼多現金去學校。
可是那晚,他又原路返回了。
「哥,我拖累你了好多年。
「對不起啊。」
生日這天,我哭着道歉,沈觀卻不領情。
他大大咧咧地推了我一下,笑道:「難道你沒把我當哥嗎?家人之間說什麼拖累的,矯情死了你。」「好了,快把蠟燭插上,許個願吧!」
我吹滅了蠟燭,擦乾眼淚,忽然覺得好遺憾:
「你十八那天,我只給你做了一碗麪條,要是我也能賺錢就好了。」
沈觀搖頭:「何止一碗麪,還有一碗雞蛋羹啊,你忘了?可好喫了,比哥的手藝好多了。」
「這個蛋糕第一塊給你,哥,等我以後賺了大錢,我們先去首都,去看升旗!好不好?」
「成!到時候我可得穿帥點。」
「還是那套緊身褲、豆豆鞋嗎?」
「那我高低得配個大貂纔行。」
……
我們肆意暢談,高聲大笑,就在這間昏暗溫暖的屋子裏,迎來了我的十八歲。

-8-
高考的最後幾個月。
我恨不得抓緊每一秒的時間。
因爲我想上全國最好的大學,我要出人頭地。
而人只要有了野心,有了目標,一切就有了盼頭。
上課犯困,我就站到教室後面。老師看見了,也不會說什麼。
同桌又想犯賤,我下課就去走廊道複習,還能更精神。
一直到百日誓師的那天下午,站在操場上,手裏還拿着單詞書。
班主任路過,不耐煩地瞥了我一眼:
「好好聽領導講話!一點都不尊重別人。」
我被訓斥了一聲,立刻將手裏的東西塞進了口袋裏。
回到教室後,班主任要求大家清空自己的桌面。
我這才忽然想起來今天要開家長會。
想到班主任那張嚴肅的臉,我偷偷溜到三班,借了趙小花的手機。
她平時走讀,晚上需要聯繫家長。
可打了一個電話,沈觀沒接。
今天是週二,沈觀在上班,他最近很忙,不能無故缺勤。
我咬了咬牙,沒再繼續撥打,將手機還給了趙小花。
「沒打通嗎?」
「算了,我不能總麻煩他。」

-9-
我站在擁擠的走廊裏,看着從一樓湧上來的家長們,每一個都在奮力張望,尋找自己的孩子,直到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后,露出了笑容。
這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場面。
以前媽媽還在時,我讀的所小學又沒開過幾次家長會。
我就孤零零一個人,從中午一直站到了下午。
透過窗戶,我看見了教室裏有一個很顯眼的空位。
我想媽媽了。

-10-
家長會結束後,有些同學還在和自己的父母寒暄。
班主任讓班長通知大家全部進教室後,他們才戀戀不捨地揮手。
我攥着校服袖子,心跳驟然加快,艱難地踏進了教室門檻。
因爲這場家長會,只有我的家長沒有來。
「陶蘇,你先不要回去。」
班主任推了推鏡框,反光的鏡片下,是一雙犀利的眼。
「解釋一下,爲什麼只有你的座位是空的。」
全班五十個人,齊刷刷地抬頭。
「還有,你在電話簿上留的你媽媽的電話爲什麼打不通!」
班主任忽然提高音量,猛地拍響桌子。
「因爲……」我的嘴脣不受控制地顫抖。
我想道歉,想解釋,可話到喉間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全班所有人的家長都能來,偏偏就你家長比別人忙得多嗎?」
她又拍了幾下桌子,從講臺上走了下來。
「我有沒有提前通知過,我說這是三年來唯一一次家長會,請大家務必重視,結果連班上最皮的吳宵,他都能把家長喊來,怎麼到你這兒,一個年級第一啊,反而不聽話!」
我低下頭,沒有反駁。
的確是我的錯。
走廊外,其他班級因爲家長會已經提前放學。
而我們班上卻由於我一個人的錯誤,讓大家都留在了教室裏。
「你現在給我站到講臺上去!今天必須給我說清楚!」
我從門口挪動到講臺上時,心臟跳得飛快,我不敢抬頭看大家。
我想逼自己說話,可我不能,因爲我知道自己一旦開口,就會很誇張地哭出來。
那太難堪了,會比現在難堪一百倍。
「我知道,可能陶蘇她就沒媽唄,隨便填了一個假號碼糊弄人,要麼就是她媽跑了,她爸也跑了,所以沒人來。」
吳宵或許是想放學,他等不及了,替我接了話。
全班在這一刻安靜極了。
我想抬頭罵他,簡直放屁。
可他說的居然是事實。
我爸跑了,我也沒有媽媽了。
「你……」
班主任還想說些什麼。
我的耳朵卻一陣轟鳴,視線越來越不受控制地模糊起來。
忽然,我聽見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陶蘇她媽來也!」
再抬頭時,教室門口,出現了一個高挑的女人。
如果他不刻意地掐着嗓門,或許我也不會第一時間認出,他是沈觀。
「不好意思哈老師,工作耽誤了,一下子就忙忘了,忘記我閨女還有一個家長會了。」
他熟練地踩着高跟鞋,從門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黑色的假髮柔順地搭在頸側。
那副刻意化的老沉的妝容反而真的像一位成熟女性。
我有些傻眼,但還在沈觀的示意下,走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手。
之後,我聽見他小聲對我說:「現在,我就是你媽。」
隨後,他又高聲道:「雖然老孃我確實來晚了,但是你作爲一名教師,在高三這麼關鍵的節骨眼上,刁難一位學生,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你讓她站在講臺上對着幾十雙眼睛的目的是什麼?你在侮辱誰啊?往大處說,這是一場三年來唯一的一次家長會;往小處說,它也就只是一場家長會,僅此而已!
「咱們就事論事,我遲到你來罰我,我認罪認罰,但你要是讓我閨女替我擔責,那老孃可就有的跟你吵的了!
「還有一些說我閨女沒媽沒爹的小逼崽子,我剛沒看清是哪個,但你給我記住,下次再敢嘴賤,老孃直接撕爛你們的嘴!」
沈觀怒氣衝衝,掐腰站在我身邊,輸出了足足五分鐘。
班主任嚇得眼鏡掛在鼻尖都不敢推上去,她可能從未見過一個一米八幾的女人。
「好了好了,陶蘇媽媽,您先消消氣,這裏是教室,我們出去聊吧。」
班主任終於宣佈放學,可同學們路過穿女裝的沈觀,卻開始好奇起來。
「陶蘇,你媽媽好高啊。」
「她是幹什麼工作的?」
「額……以前職業打籃球的。」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張嘴胡扯了一個職業。
「真酷啊。」
「你媽媽剛纔好霸氣,把老班訓得跟孫子一樣。」
「她也就會挑軟柿子捏,班上那個刺頭怎麼沒見她訓過?陶蘇,你不要往心裏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我最後那點傷心都說沒了。

-11-
我回頭,看着沈觀高大的背影,想起他之前爲了直播效果時,濃妝豔抹的樣子。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晚上回家,我們沒有擠上最晚的那趟公交。
沈觀穿的腳下那雙紅色的高跟鞋,走得很慢。
「你說我穿幫沒有?要是被發現了,那不還是給你丟人嘛。嘶,今天有點衝動了。」
他在路燈下停住腳步。
「沒有,他們都說你看着很酷。」
其實,就算被發現也沒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要開家長會的?」
「你同學趙小花說的。」
怪不得她放學後沒有直接走,在走廊裏停了很久。
「陶蘇,看哥像不像你記憶中的媽媽?」
沈觀忽然叉腰,眼神堅定得像一位微商女強人。
我搖了搖頭,不像,完全不沾邊。
我記憶中,媽媽的頭髮齊脖子,臉上又白又素淨,她也不會穿這麼誇張的大紅裙子配紅鞋。
沈觀這身造型,是學的他媽媽的穿搭,就連剛纔的語氣都一樣。
可就是這樣的沈觀,和我的媽媽也沒什麼區別了。
「哥,你的造型不像,但你人像,你和我媽媽一樣好,要是我媽還在,咱倆都不會被丟了。」
我沒有忘記,父母遺棄的那一年,沈觀也只是個孩子。
但他在我面前,當了好多年的大人。

-12-
生活順着時間的藤蔓不斷地往前攀爬着。
轉眼,高考結束。
放下筆的那瞬間,我的耳邊安靜極了,好像我的冬天在這一刻纔算徹底結束。
當所有人都在歡呼着奔出校園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後面慢慢地走。
沈觀看着我表現得如此反常,以爲我沒有發揮好,還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寬慰我:
「俗話說,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就算你考個大專也比哥強太多了,那出來還是秒殺一半的人。
「別擔心成績昂,再不濟,以後哥幹回老本行,繼續搖花手……」
「搖什麼花手,我又沒說考砸了。」
我忽然笑出聲。
「那你剛纔那麼嚴肅幹嘛,嚇我一大跳。」
「感慨啊,沈觀,咱們的苦日子終於能收尾了。」

-13-
返校那天,我以全校第一,全省第五十名的成績獲得人才獎學金二十萬元。
一切皆如所願。
班主任讓班長安排發放領取畢業證和畢業照。我排着隊,剛領完準備塞進書包走人時。
吳宵突然擋在了我面前,脫下身上的校服, 遞來了一支筆:
「哎,陶蘇,能不能也籤個名?別人都簽了,就差你沒簽了。」
他指了指校服後背,最中間的那塊空白。
我沒有拿筆,後退拒絕:「我不想籤。」
少年咋舌, 還是無所謂的表情, 只是多了一絲不甘心:
「爲什麼?你還在生氣嗎?因爲之前家長會那次?
「那我道歉行嗎?對不起,是我沒過腦子。」
他的道歉理直氣壯,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不需要。」
我實在不想再和他糾纏, 多和他說一句話我都難受。
「陶蘇,你怎麼這樣?我好歹和你當了四年同學,三年同桌,你就這麼掃興嗎?還有之前我給你的信,你憑什麼扔掉!」
吳宵將胳膊一橫,勢必讓我給個說法。
「就因爲我和你初中就認識, 所以你就要欺負我這麼久嗎?你一直在想方設法地騷擾我,貶低我, 你知不知道, 全班我唯一討厭的人, 就是你!」
我忍無可忍, 最後梗着脖子怒斥。
少年低下頭,聲音也小了, 像蚊子一樣「嗡嗡」:
「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而已……
「因爲我喜歡你啊, 可是你總是不理我。」
「白癡,沒人會喜歡一個對自己惡語相向的人。你這麼說只會讓我感覺更噁心, 讓開, 我要回家了。」
我推開他, 頭也不回地走了。

-14-
錄取通知書送到那天,十里八鄉都在恭喜我。
連錢媒婆都提了一箱純牛奶上門祝賀:
「陶蘇真給我們長臉了, 沈觀有個清北的妹妹,以後說出去多有面啊!」
她笑得滿臉褶子, 我沒接話, 只是將腳下的那箱牛奶還給了她。
「以前可能缺箱牛奶, 但現在有點多餘了。您拿回去自己喝吧。」

-15-
去首都前,我帶着沈觀去買了一套新衣服。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彆扭地看了一眼鏡子, 擺手說不要:
「我穿得太浪費了, 平時幹活有工作服。」
「當初你自己說的要穿帥點, 可不許反悔, 再說了, 現在你妹我可是有錢人了。」
我豪邁地拍了拍胸脯,從兜裏拿出了兩張去首都的機票。
「哥,以後跟我一起喫香的, 喝辣的!過生日我都給你買十個蛋糕!」
「那感謝陶老闆的大力支持, 馬上給老闆舞一段。」
沈觀又戴上了當初那副白手套, 跟着背景音樂擺手搖頭,左劃右劃,宛如螳螂。
我在一旁學着他的動作, 也跟着左右搖擺。
看,這就是我哥。
一個騎鬼火搖花手的黃毛。
可正是他的託舉,纔有了我的以後。
– 完 –
(已完結):YXXB1ay7Pxr87piJdqEq8uRy0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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