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開面館的。
爸爸的牛肉麪做得最好喫,但那是給弟弟和客人喫的。我的碗裏,永遠只有白麪條和一點點湯。
媽媽說,女孩子家,喫多了會⻓胖,嫁不出去。
每天,那個胳膊上畫着老虎的叔叔都會來喫飯,他不給錢,媽媽也不敢說話。
今天,他又來了,一屁股坐下,指着我的碗問:
「媽了個巴的。小孩,你碗裏怎麼連個蛋都沒有?」
-1-
我嚇得一哆嗦,手裏的筷子差點掉在地上。
我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鑽進那個空蕩蕩的碗裏。
這個胳膊上有老虎的叔叔,我偷偷叫他老虎叔叔。
他每天都來,坐在門口固定的那個位置,翹着二郎腿,把一雙大腳搭在對面的凳子上。
他一來,媽媽就會立刻放下手裏的活,堆着笑臉迎上去,客氣地喊一聲:「虎哥來了。」
爸爸也會從後廚探出頭,跟着喊:「虎哥。」
然後,爸爸會用最大的碗,盛上滿滿一碗麪,鋪上厚厚一層牛肉,再臥上一個金黃色的煎蛋。
媽媽說,虎哥是來「收錢」的,這樣我們家的麪館才能安安穩穩地開下去。
我聽不懂。我只知道,虎哥碗裏的肉,比我一個星期在飯桌上看到的肉加起來都多。
此刻,虎哥那雙鷹一樣的眼睛正盯着我的碗。
媽媽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連忙快步走過來,一把按住我的肩膀。
「哎呀,虎哥,您別跟小孩兒一般見識,她挑食!青菜不喫,肉也不喫,就愛喫這口白麪條。」
她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掐了一下我的後頸。
我疼得縮了縮脖子,把頭埋得更低了。
我不是挑食。
我只是不敢說我餓。
虎哥沒說話,他只是收回了搭在凳子上的腳,坐直了身體。
店裏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後廚煮麪的水「咕嘟咕嘟」地響着。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感覺自己的後背都溼了。
他的眼神我看不懂,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過我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然後,他衝後廚喊了一聲:「老闆!再給我加個蛋,切二兩牛肉,單放一個小碗裏。」
爸爸立刻應聲:「好嘞!」
很快,媽媽端着一個裝着煎蛋和牛肉片的小碗出來了,小心翼翼地放在虎哥的桌上。
虎哥看都沒看她,直接用筷子把那個小碗推到我面前,下巴朝着我的碗點了點。
聲音又粗又硬。
「喫。」
我愣住了。
金黃色的煎蛋,邊緣煎得脆脆的,還冒着熱氣。
牛肉片上沾着紅亮的湯汁,散發着我只敢在夢裏聞一聞的香味。
我抬頭,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媽媽。
媽媽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她對着我,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牙齒縫裏卻漏出只有我能聽懂的聲音。
「你敢喫……試試……」
我的手,一下子就僵在了半空中。
-2-
虎哥的眉頭皺了起來,發出「嘖」的一聲,顯得很不耐煩。
「怎麼着?小孩,還要老子餵你?」
他聲音一大,媽媽的身體就抖了一下。
她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彎下腰,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對我說:
「苗苗乖,叔叔給你喫的,快喫呀。謝謝叔叔。」
她一邊說,一邊把那個小碗又往我面前推了推,手指卻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掐住了我的大腿。
疼。
我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但我不敢哭。
我低下頭,用盡全身的力氣,纔沒讓眼淚掉進碗裏。
我拿起筷子,夾起那片牛肉,飛快地塞進嘴裏。
太香了……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爸爸做的牛肉這麼好喫。
我捨不得嚥下去,用舌頭在嘴裏翻來覆去地品嚐着。
虎哥看着我狼吞虎嚥的樣子,嘴角好像動了一下,然後就轉過頭去,大口吃起了Ťū₂他自己的面。
那天,我把一整碗牛肉和一個煎蛋都喫完了,連碗底的湯汁都喝得乾乾淨淨。
我的肚子,撐得圓圓的,從來沒有這麼飽過。
虎哥喫完麪,站起來,像往常一樣沒給錢就走了。
他一走出店門,媽媽臉上的笑瞬間就消失了。
她「啪」的一聲,把我的碗收走,狠狠地摔在水池裏。
「喫!喫!你就是個餓死鬼投胎!」她指着我的鼻子罵:
「喫裏扒外的東西,誰給你的喫的你都敢要?你是想讓街坊鄰居都看我們家的笑話嗎?說我們虐待你,不給你飯喫?」
弟弟這時候從裏屋跑了出來,手裏拿着一個大雞腿,那是爸爸專門給他留的。
他跑到媽媽身邊,奶聲奶氣地告狀:「媽媽,姐姐偷喫肉!」
媽媽立刻蹲下身,摟住弟弟,聲音一下子就軟了。
「寶寶乖,那是姐姐不懂事,媽媽已經罵過她了。你喫你的,不夠鍋裏還有。」
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兇,我有點怕。
「今天晚飯你別喫了,」她說:
「我看你中午喫得那麼飽,撐不死你。省下點糧食,給你弟明天多加個蛋。」
那天晚上,我餓得睡不着,躲在被子裏偷偷地哭。
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弟弟可以喫雞腿,我連喫一片別人給的牛肉,都是一種罪過。
從那天起,虎哥每次來,都會多點一份牛肉和煎蛋,雷打不動地推到我面前。
媽媽不敢再明着阻止,但她會用各種方法把氣撒在我身上。
比如,虎哥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會讓我把店裏所有的地都拖一遍,拖不乾淨就不準喫飯。
或者,在沒有客人的時候,罰我站在牆角,一站就是一下午。
我的膝蓋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舊的傷還沒好,新的又添上了。
但我還是盼着虎哥來。
因爲只有他來的時候,我才能喫飽。
那碗牛肉麪,成了我一天中唯一的盼頭。
虎哥好像也發現了什麼。
有一次,他喫完麪,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走。
他點了一根菸,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抽着。
媽媽有些緊張,站在一旁,手在圍裙上搓來搓去。
虎哥吐出一口煙,眯着眼睛問:「老闆娘,你家這丫頭,多大了?」
「六……六歲了。」媽媽結結巴巴地回答。
「六歲了啊……」虎哥拖長了聲音,「該上學了吧?」
媽媽的臉色更白了:「快了快了,正準備給她報名呢。主要是店裏忙,她弟弟又小,離不開人……」
虎哥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沒到眼睛裏。
「是嗎?我怎麼聽說,你家小子,早就上了一個月三千塊的那個什麼……雙語幼兒園啊?」
媽媽的嘴脣哆嗦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我也愣住了。
原來,弟弟每天早上揹着小書包,不是去公園玩,是去上學了。
虎哥把菸頭摁滅在桌上,站了起來。
他走到我面前,那高大的身影把我完全罩住了。
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濃的煙味,但不知道爲什麼,我一點也不害怕。
他伸出那只有老虎紋身的手,在我頭上……輕輕地揉了揉。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還有點暖。
「小孩,想不想上學?」他問我。
我看着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用力地點了點頭。
-4-
那天之後,一連好幾天,虎哥都沒有再來。
我的碗裏,又變回了清湯白麪。
媽媽的心情卻好像好了很多,她不再罰我站,也不再罵我了,甚至有一次,還把弟弟喫剩下的一點肉末撥給了我。
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總是忍不住往門口望,希望那個熟悉的身影能再次出現。
一個星期後的傍晚,店裏快要打烊的時候,虎哥終於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跟着一個穿着裙子,看起來很溫柔的阿姨。
虎哥今天沒穿那件黑色的背心,而是換上了一件乾淨的白 T 恤,手臂上的老虎好像都變得溫順了。
他拉開椅子,讓那個阿姨坐下,然後纔在我對面的位置坐下。
「老闆娘,老樣子。」他喊了一聲,然後從兜裏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是一個嶄新的,粉紅色的小書包。上面還畫着一個可愛的卡通兔子。
我呆呆地看着那個書包,眼睛都忘了眨。
媽媽和爸爸都從廚房裏出來了,他們看着虎哥,又看看那個書包,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虎哥,您這是……」
虎哥沒理他們,只是看着我,聲音依舊很硬,但好像又有點不一樣了。
「小孩,拿着。明天早上七點,叔叔來接你,帶你去上學。」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慢慢伸出手,摸了摸那個書包。是我的嗎?我真的可以……去上學嗎?
就在這時,弟弟突然從裏屋衝了出來,一把搶過那個書包,緊緊地抱在懷裏。
「是我的!新書包是我的!」他尖叫着。
媽媽立刻跑過去,想從他手裏把書包拿回來,嘴裏還哄着:
「寶寶乖,這是姐姐的,媽媽明天給你買個新的,買個藍色的,奧特曼的好不好?」
「我不要!我就要這個!粉色的好看!」
弟弟坐在地上,開始撒潑打滾,哭得驚天動地。
爸爸也急着去抱他。
店裏亂成一團。
我看着在地上打滾的弟弟,又看了看虎哥。
虎哥的臉,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
他身邊那個溫柔的阿姨,也皺起了眉頭。
突然,虎哥站了起來。他沒有去罵我弟弟,也沒有看我爸媽,而是盯着我的眼睛,問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
「她是不是……沒有戶口?」
我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虎哥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他轉向我爸媽。
媽媽抱住弟弟的動作僵住了,突然尖叫起來:
「是又怎麼樣!她就是個累贅!是個賠錢貨!她上了戶口Ŧû₆,我們家還怎麼生兒子!」
-5-
虎哥聽完那句話,竟然笑了。
那笑聲很低,很冷,聽得我爸媽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好,好一個「賠錢貨」。」
他拉過一把椅子,在我爸媽面前坐下,動作不快,卻像一座山壓了過來。
溫柔阿姨也走過來,蹲下身,把我輕輕拉到她身後。
「我沒跟你們廢話。」虎哥從口袋裏掏出一箇舊舊的錢包,打開,從裏面數出厚厚一沓錢,拍在桌子上。
「這裏是一萬塊。從今天起,這孩子跟你們再沒關係。」
我愣住了。
我像一個貨架上的娃娃,被他們討論着價錢。
爸爸的眼睛直了,他死死地盯着那沓錢,喉結上下滾動。
媽媽的眼睛裏,卻瞬間迸發出一陣貪婪的光。
她一把按住那沓錢,搖了搖頭:「不夠。虎哥,我們養她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虎哥冷笑一聲,又從懷裏掏出Ţű⁰一張卡,扔在桌上。
「卡里還有四萬。總共五萬塊,買斷她這個人。以後她是死是活,是病是痛,都跟你們無關。」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你們要是同意,現在就寫張字據。要是不同意……」
他頓了頓,指了指門外:「那我現在就報警,告你們遺棄虐待兒童。一個六歲的黑戶,你們猜警察會信誰?」
我爸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下來。
爸爸顫抖着手,找來了紙筆,在虎哥的口述下,寫下了一張「斷絕關係書」。
媽媽按着我的手,在那個紅色的印泥上按了一下,然後印在了紙上。
那個紅色的手印,像血一樣刺眼。
我被溫柔阿姨牽着手,走出了那個我生活了六年的家。
我回頭看了一眼,看到我爸媽正趴在桌子上,一張一張地數着那些錢,臉上是心滿意足的笑。
他們,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我。
-6-
我跟着虎哥和溫柔阿姨,坐上了那輛很酷的黑色摩托車。
溫柔阿姨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虎哥的背很寬,很暖,擋住了所有的風。
我們去了一個很大的小區,比我們住的那個又黑又舊的筒子樓漂亮多了。
他們的家,好大好亮。
溫柔阿姨帶我走進一個房間,打開燈。我看見了一張鋪着粉色牀單的小牀,一個白色的書桌,還有一個大大的衣櫃。
牆上,還貼着星星和月亮的夜光貼紙。
「苗苗,我叫林悅,你可以叫我悅悅阿姨。他叫周放,你叫他周叔叔。」
「苗苗,這是你的房間。以後,你就住在這裏。」
悅悅阿姨的聲音甜得像棉花糖。
「悅悅阿姨……老虎叔叔……」我喃喃道。
悅悅阿姨「噗呲」一聲笑了。
「對,老虎叔叔。」
她笑起來真好看啊。
我的房間?
我一直睡在堆滿雜物的儲藏室裏。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不敢相信地摸了摸那張柔軟的牀。
悅悅阿姨又打開衣櫃,裏面掛滿了漂亮的小裙子,各種顏色都有。
浴室裏有我從來沒見過的,可以噴出很多熱水的蓮蓬頭。
悅悅阿姨幫我洗了頭髮,香香的。她給我擦身體的Ṱŭ⁶時候,看到了我胳膊上、腿上那些青一塊紫一塊的舊傷。
她的手頓了一下,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拿來藥膏,一點一點,輕輕地幫我塗上。
涼涼的,很舒服。
那天晚上,我喫到了有生以來最豐盛的一頓晚飯。
有紅燒排骨,雞翅,還有我最愛喫的番茄炒蛋。
晚上,我躺在我的新牀上,抱着我的粉色書包,還是覺得像在做夢一樣。
我悄悄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臉。
好疼。
是真的。
我真的有了一個新家。
-7-
老虎叔叔和悅悅阿姨對我很好,好得像夢一樣。
我的戶口,在周放叔叔的努力下,很快就辦好了。
我有了新的名字,叫周苗苗。悅悅阿姨說,希望我像小樹苗一樣,茁壯成長。
我成了一個堂堂正正,有身份,有學籍的小學生。
只是,在這個家裏,有一個房間,是永遠都鎖着的。
那個房間就在我的臥室旁邊。
有一次,我看到悅悅阿姨從裏面出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我很好奇,但我不敢問。
直到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那個房間的門虛掩着。我鬼使神差地,悄悄地推開了那扇門。
房間裏,和我的一樣,也是粉色的佈置。只是桌子上,牀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牆上,掛着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笑得很甜的小女孩,穿着一條藍色的公主裙,扎着兩個羊角辮。
她長得……有那麼一點點像我。周放叔叔和悅悅阿姨站在她身邊,笑得特別開心。
我走到書桌前,看到桌上放着一個音樂盒。
我輕輕地打開它,《生日快樂》的歌響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我嚇得一回頭,看見悅悅阿姨站在門口,手裏端着的水果盤,「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8-
悅悅阿姨沒有罵我。
她只是快步走過來,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身體抖得厲害。
那天下午,悅悅阿姨坐在那個房間的小牀上,給我講了照片上那個小女孩的故事。
她是他們的女兒,叫安安。
兩年前,安安爲了撿一個滾到馬路上的皮球,被一輛闖紅燈的卡車……
悅悅阿姨說不下去了,捂着臉,泣不成聲。
我的心,也跟着揪得好疼好疼。
我大概明白了。
明白老虎叔叔第一次看到我時,那複雜的眼神。
明白他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爲我,讓他想起了他的安安。
晚上,周放叔叔回來了。
他沒有生氣,只是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
他指着照片上的安安,對我說:
「苗苗,她叫安安。她要是還在,看到有你這麼一個可愛的妹妹,一定會很高興的。」
那個晚上,周放叔叔打開了他一直鎖着的櫃子,裏面全都是安安畫的畫。
他說,安安最喜歡去動物園看老虎,因爲她說老虎和爸爸一樣威風。
他說,安安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個粉紅色的、上面畫着小兔子的書包。
他說,別怕,你不是安安的替代品,你也是我們的寶貝。
我抱着我的書包,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滿臉。
我不知道什麼是替代品,叔叔阿姨說他們愛我。
我也一樣。
-9-
日子過得像蜜一樣甜。
期末考試,我考了全班第一。
我拿着兩張一百分的卷子,一路從學校飛奔回家。
老虎叔叔一把將我抱起來,舉得高高的,用他長滿胡茬的下巴,使勁地在我臉上蹭。
「不愧是我周放的女兒!真給老子長臉!」
我幾乎快要忘了那個小小的麪館,和那對曾經是我的父母的人。
直到有一天,放學的時候,我在校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我「媽媽」。
她瘦了,也黑了,臉上帶着討好的笑,朝我走過來。
「苗苗……」她搓着手,「跟媽媽……回家看看吧?你弟弟……想你了。」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躲到了來接我的老虎叔叔身後。
我不想回去。
那個地方,我喫不飽。
會捱打……也……沒有愛。
老虎叔叔把我護在身後,臉色沉了下來:「你們還來幹什麼?錢花完了?」
我「媽媽」的臉僵了一下,隨即又堆起笑:「虎哥,瞧您說的。我們就是想孩子了……那五萬塊錢,我們沒動,都給孩子存着呢……」
「是嗎?」
「我怎麼聽說,你們的麪館盤出去了,你男人天天在棋牌室裏待著,你兒子也從雙語幼兒園退學了?」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10-
謊言被戳穿,她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撒潑哭嚎。
「我沒法活了啊!我們把女兒都給了你們,你們喫香的喝辣的,我們卻連飯都喫不上了啊!天理何在啊!」
她的哭喊聲,引來了不少圍觀的家長和學生。他們對着我們指指點點。
我害怕地抓緊了老虎叔叔的衣角。
就在這時,我以前的「爸爸」和「弟弟」也從街角衝了出來。
「爸爸」指着老虎叔叔的鼻子罵:
「姓周的!你別欺人太甚!當初說好了五萬塊錢,你現在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你安的什麼心!」
弟弟則直接衝向我,想要搶我懷裏的書包:
「壞姐姐!你把我們家的錢都偷走了!還給我!」
這個書包是悅悅阿姨給我買的,上面掛着我們一家三口去遊樂園的合影掛件。
那是我的寶貝。
我被他推得一個趔趄,但我死死地抱住了書包。
這一次,我沒有哭。
看着他們一家三口,我有點生氣。
在老虎叔叔再次發作前,我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我站直了身體,看着那個坐在地上哭嚎的女人,用盡全身力氣,清晰地說道:
「你不是我媽媽。」
哭聲戛然而止。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又轉向那個指着我爸爸鼻子罵的男人。
「你也不是我爸爸。」
最後,我看着那個想搶我書包的弟弟。
「我沒有家,也沒有弟弟。」
我舉起我的書包,給所有人看那個小小的合影掛件。
「這,纔是我的爸爸媽媽。這,纔是我的家。」
周圍的議論聲變了風向。
「這孩子說得對啊,誰養的跟誰親。」
「看那兩口子那樣,就不是什麼好人。」
我「ťûₔ媽媽」的臉漲得通紅,她從地上一躍而起,指着我罵道:
「你個小白眼狼!我懷胎十月生下你,你竟然不認我?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生下我,就是爲了讓我給弟弟換一個戶口嗎?」我看着她:
「生下我,就是爲了讓我餓着肚子,看着你們大魚大肉嗎?生下我,就是爲了把我用五萬塊錢賣掉,然後去賭場輸光嗎?」
我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子,戳在他們最骯髒的心事上。
老虎叔叔上前一步,把我護在身後。
「字據還在。你們再敢出現在我女兒面前,我們就法庭上見。」
他拉着我的手,悅悅阿姨也快步走來抱住我,我們轉身離開,把那一家人的咒罵和圍觀人羣的鄙夷,都甩在了身後。
11ṱü₈
那場鬧劇之後,我的生活恢復了平靜,但又有些不一樣了。
我不再僅僅是被保護的那個小女孩。我知道,
我的身後有山,但我也要學着自己去面對風雨。
幾年過去,我上了初中,成績依然名列前茅。
悅悅阿姨把我缺失的童年都補了回來,我學了鋼琴,學了畫畫,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放叔叔的麪館生意也越做越好,他盤下了隔壁的店面,擴大了經營,還請了幾個幫工。
但他還是會親自下廚,給我做我最愛喫的牛肉麪。
我以爲,關於過去的一切,都已經被徹底埋葬了。
直到有一天,悅悅阿姨去學校給我開家長會。
回來後,她的臉色一直不太好。
晚上,她才告訴我,我的班主任私下找她談了話。
原來,我那個所謂的「親生母親」,竟然找到了學校,跟老師哭訴,說我們家「仗勢欺人」,說周放叔叔是「黑社會」,靠暴力手段「搶」走了她的女兒。
她甚至暗示,我在這個家裏過得並不好,是被脅迫的。
謠言像瘟疫一樣,在小圈子裏悄悄蔓延。
「難怪周苗苗總是不愛說話,原來是有苦衷。」
「那個爸爸看起來是挺兇的,手臂上還有紋身……」
悅悅阿姨氣得發抖:「他們怎麼可以這麼無恥!顛倒黑白!」
老虎叔叔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只是抽着煙。
屋子裏的煙霧很濃,我看到他緊握的拳頭上,青筋暴起。
手臂上的老虎,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我知道,他在壓抑着怒火。
如果是我小時候,他可能已經衝出去把那家人撕碎了。
但現在,他有我,有一個需要他以身作則的女兒。
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走到他面前,抽走了他手裏的煙,摁滅在菸灰缸裏。
「爸爸,」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靜地說,「這件事,讓我自己來解決。」
-12-
爸爸和媽媽都愣住了,他們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沒有多解釋。
那個晚上,我沒有看書,而是在網上查了很多資料,打了幾個法律援助的諮詢電話。
第二天,我請了半天假。
我用一個陌生的電話卡,撥通了我「母親」的號碼。
電話接通時,我故意讓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絲哭腔和恐懼。
「是我,苗苗……」
對方先是一愣,隨即傳來得意的笑聲:
「怎麼?想通了?知道誰纔是你親媽了?」
「別去學校鬧了,好不好?」我「哀求」道,「我爸……我爸他脾氣不好,我怕他會做傻事。錢……錢的事情,我們可以談。」
聽到「錢」字,她果然來了精神:
「談?怎麼談?一百萬,少一分都不行!」
「我沒有那麼多錢,」我吸了吸鼻子,讓自己聽起來更可憐:
「但我可以求我爸媽。不過……我有個條件。我們必須籤個字據,寫清楚給了錢之後,你們永遠不能再來找我。我怕你們拿了錢還來鬧。」
「籤就籤!怕你不成!」她滿口答應。
「那……我們去一個正式點的地方吧。」
我按照查好的計劃,小心翼翼地拋出誘餌:
「去我們街道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怎麼樣?讓他們做個見證,簽了協議,我馬上就去求我爸媽給你們轉錢。這樣對我們雙方都有保障。」
「人民調解委員會」,這個聽起來官方又沒什麼強制力的地方,正是我爲他們選好的舞臺。
他們不懂法,只會覺得這是個能證明他們拿到錢的「公證處」,是他們勝利的領獎臺。
「行!就去那!我倒要看看,你們家還想耍什麼花樣!」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下午兩點,我提前到了街道辦事處二樓的調解室。
兩位調解員,一個和藹的阿姨,一個嚴肅的叔叔,已經坐在那裏。
我把當年那張五萬塊的「斷絕關係書」複印件,和我從小到大的上面清楚寫着長期營養不良的體檢報告,放在了他們面前,簡單陳述了情況。
很快,我那所謂的「父母」和「弟弟」耀武揚威地來了。
看到我一個人,和我身邊兩位看起來沒什麼威懾力的調解員,他們更加有恃無恐。
「錢呢?」我「爸爸」一屁股坐下,敲着桌子。
調解員阿姨清了清嗓子:
「這位先生,今天是周苗苗同學申請,希望就你們雙方的贍養和探視權糾紛進行調解……」
「少廢話!」我「媽媽」尖利地打斷她:
「什麼狗屁糾紛!她是我們生的,就該養我們!今天要麼給一百萬,我們簽了字兩清!要麼我們就去法院告她遺棄!去她學校拉橫幅,讓所有人都看看,她爸是個殺人犯!」
「殺人犯」三個字,像炸雷一樣在小小的調解室裏響起。
兩位調解員的臉色瞬間變了。
我「爸爸」得意地補充道:
「誰不知道他周放以前是幹嘛的?他自己的親生女兒怎麼死的,他心裏沒數嗎?你們讓她跟着一個剋死自己女兒的人,你們就不怕她哪天也一個下場?」
他們把最惡毒的武器,當着官方調解員的面,毫無保留地亮了出來。
而這,正是我想要的。
我沒有動怒,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們表演,同時按下了口袋裏手機的錄音鍵。
等他們罵累了,我才抬起頭,看向兩位臉色鐵青的調解員。
「叔叔,阿姨,你們都聽到了。」
然後,我看向那三個目瞪口呆的人,眼神里再也沒有一絲溫度。
「首先,根據法律,你們當年已經自願放棄了我的撫養權,並接受了五萬元的補償,協議在此。」
「其次,你們剛剛當着調解員的面,對我本人和我父親進行公然的誹謗和恐嚇勒索,金額高達一百萬元,整個過程,我已全程錄音。」
我把手機放在ṱûₔ桌上,播放了剛剛的錄音片段,那一句句「一百萬」清晰地迴響在屋子裏。
「現在,我們有兩個選擇。」
「第一,我報警。敲詐勒索、誹謗,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你們等着喫牢飯。」
「第二,」我把一份我找了律師阿姨擬好的調解協議推到他們面前。「簽了它。白紙黑字,承認當年自願放棄撫養權,並承諾永不以任何形式騷擾、接觸、誹謗我和我的家人。如有違反,自願承擔高額賠償並追究法律責任。」
「你們沒有第三個選擇。是想要根本得不到的一百萬然後坐牢,還是要自由,自己選。」
在法律和證據面前,他們那套撒潑打滾的把戲,一文不值。
最終,他ƭů₁們顫抖着手,在那份協議上, 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手印。
我拿着那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調解協議書, 走出了街道辦事處。
陽光照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覺得,我真的可以保護我的家了。
用他們聽得懂的道理, 和他們必須遵守的規矩。
-13-
十八歲那年, 我考上了北京最好的大學。
去學校報到的前一天晚上, 爸爸親自下廚,給我做了一碗牛肉麪。
還是那個最大的碗, 鋪了厚厚一層牛肉,臥着兩個金黃的包蛋。
他說,一個代表過去,一個代表未來。
我們坐在燈下, 喫着面。媽媽在一旁笑着, 不停地往我碗裏夾菜, 眼圈卻是紅的。
「到了北京,要好好照顧自己。」爸爸的聲音有些沙啞, 「錢不夠了就跟家裏說,別委屈自己。要是有人敢欺負你……」
「我就用法律和道理,讓他心服口服。」我笑着接過了他的話。
爸爸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起來,笑聲爽朗又洪亮。
他手臂上的老虎,隨着他的笑, 彷彿也跟着抖動起來, 威風凜凜,卻又充滿了溫柔。
第二天, 他們送我到機場。
過了安檢, 我一步三回頭地看着他們。
爸爸還是那副酷酷的樣子, 抱着胳膊,靠在欄杆上。媽媽則一直在揮手, 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我看着他們, 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個六歲的小女孩, 坐在麪館的角落裏,守着一碗清湯麪, 偷偷地盼着那個胳膊上有老虎的叔叔出現。
她一定想不到, 十幾年後, 她會擁有一個這麼溫暖的家,會擁有這麼愛她的爸爸媽媽,會擁有一個光芒萬丈的未來,更會擁有保護這一切的力量。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朝着他們, 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你,爸爸。謝謝你,媽媽。
謝謝你們, 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像一道光, 驅散了所有的黑暗。
更謝謝你們,教會我,如何自己成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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