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母牛很聰明,經常勾得我爹神魂顛倒。
沒過多久,它就懷了崽,我爹也對它越來越好。
隔壁王嬸開玩笑道:「還沒見過伺候牛坐月子的呢,趁着小牛犢子肉嫩,讓你爹宰了給大夥兒解解饞。」
母牛猛地睜開眼睛。
幾天後,山腳下就出現了一堆人骨頭渣。
-1-
門外敲門聲很急促,我爹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就見王嬸急得要哭,聲音都在顫抖。
「他叔,剛子不見了!」
我爹一聽,連忙爬起來穿衣服找鞋,「怎麼回事?」
王嬸焦急道:「喫完中飯就沒人影了,我以爲孩子貪玩就沒在意,誰知道天黑一截了還沒回來。」
我舉着手電筒,跟在我爹後面。
光線晃過牛棚,一大一小兩隻牛正趴在又軟又厚的枯草堆上。
像是知道有人在看它,母牛嬌俏地叫了一聲。
柵欄門被打開,母牛低下牛角,撒嬌似的蹭了蹭我爹的手。
我爹的表情瞬間軟和了。
他對王嬸說:「你去通知村支書,我一會兒帶着人再去剛子常待的地方再找找。」
王嬸抹了把眼淚,往村頭去了。
我爹奪過了我的手電筒,換上了一副兇巴巴的面孔。
「你別跟着了,在屋裏等着,天亮了我還沒回來,你就去給牛添草。」
母牛抬頭望了過來。
瞳孔在昏暗的月光下閃着幽光,明明滅滅。
我心裏發慌,連忙拉住我爹的衣角:「我怕。」
可他卻像是沒聽見,抬腳就往人羣中走,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2-
院子裏靜悄悄的。
母牛前蹄搭在柵欄門上,伸出一顆腦袋。
一雙渾濁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心裏害怕,面上卻學着我爹的樣子,鼓足氣勢道:「畜、畜生玩意兒,看什麼看!」
那顆腦袋像是聽懂了,慢慢地縮了回去。
這頭牛剛牽來我家時,野性極大,把柵欄門頂出了窟窿想要逃跑。
我爹就會舉着木棍抽它,一邊抽一邊罵:「畜生玩意兒!」
一頓慘叫後,母牛就會老實不少。
我鬆了一口氣,隨手撿起腳邊的木棍,飛快地跑進屋裏。
一直到天矇矇亮,我爹他們還沒有回來。
我抱着一捆青草,在門口躊躇着。
母牛趴在草堆上,鐵鏈捆住它深灰色的蹄子,勒出了可怖的血痕。
我咬咬牙,衝進牛棚裏,以最快的速度將青草抖散、鋪開,時不時回頭看一眼。
母牛還在熟睡中。
棕色的牛繩鬆垮垮地拖在地上,我躡手躡腳地把它撿起來,繞着木樁繫緊。
做完這些,我長吁一口氣,正準備離開。
卻發現自己走不動路了。
我低頭。
發現母牛不知何時醒了,它用尖銳的牛角勾住了我的後頸衣領。
然後猛然一蓄力,便將我頂了起來。
我的腳在空中亂蹬,「啊啊!畜生東西,快停下,放我下來。」
母牛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愈發用力地晃起了腦袋,我整個人被甩得頭昏腦漲。
尖銳的牛角抵住我,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被刺穿了。
我扯着嗓子嚎叫,可週邊村民都跟着王嬸出去尋人了,它像是知道我孤立無援一樣,更加猖狂。
偶爾低頭讓我腳掌沾地,在我鬆一口氣時,又猛一仰頭。
一起一落的失重感讓我心臟差點掉出來。
「救命……」
領子卡在脖頸中央,我臉色漲紅。
小牛在身側「哞哞」叫着,很是歡快。
我呼救的聲音越來越弱……
就在我以爲我今日要命喪於此時,突然,「咔嚓」一聲響,衣服領子撕裂成了兩半。
我整個人摔在地上。
膝蓋骨疼得像磕碎了,可我連喘氣都顧不上,就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牛棚。
-3-
我一路朝村口狂奔,很快就看見那邊聚集着一夥人,臉上是徹夜未眠的疲憊和擔憂。
村支書的目光看向遠處,突然道:「ťũ̂ₙ剛子該不會跑上山了吧?」
此話一出,衆人皆面色一變,山裏常年有野狼野狗出沒,兇狠殘忍,若是十歲小孩獨自進了山,恐怕是凶多吉少。
有人道:「要不大夥進山找找?」
這個提議很快就被當事人否決,王嬸篤定道:「剛子從小就膽兒小,走路都繞開山,他不可能一個人上山。」
她這樣說着,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朝山腳下邁去,草叢裏有窸窸窣窣的動靜。
幾隻鳥兒在地上啄些什麼,像是有預感一般,她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突然有人驚呼道:「這裏有一隻鞋。」
深灰色的洋皮鞋,我一眼認出,剛子穿着它時,恨不得尾巴翹上天。
「一羣土包子,這可是真皮的,我舅從國外捎回來的。」
王嬸搶過鞋子抱在懷裏,眼淚簌簌地說:「這是剛子的鞋,他肯定就在這附近。」
鳥兒受驚,撲騰着翅膀飛散。
漫天霞光照下,草叢裏露出一堆沾着血肉的碎骨頭。
我陡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王嬸慢慢走向那堆骨頭,蹲下身,顫抖着手一塊一塊地拼着。
一個孩童骨架初見雛形。
「剛子!!」
衆人臉色慘白,看見王嬸捧着骨頭,哀痛的慟哭聲響徹山野。
大夥都沉浸在悲痛裏,村支書忍不住罵了句髒話,抄起傢伙就要上山:「操他孃的。」
幾個人攔住他,「還不清楚情況,先別衝動。」
有冷靜的人分析道:「山裏頭的野獸怕火,這不像是它們乾的。」
村頭村尾常年點着山火,就是爲了防山裏的野狼野狗突襲,若不是餓急了,它們都不會下山的。
不止人怕野獸,野獸也怕人。
六叔道:「就算真是野獸乾的,它們肯定會將獵物叼回老巢再享用,那剛子的骨頭也不該出現在山腳下呀。」
被人點醒後,村支書的臉色卻更加難看了,他憤憤道:「不是野獸喫的,難道是村子裏的人乾的?」
衆人沉默不語。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想起了我家那頭母牛。
後背頓時湧出冷汗。
-4-
我家母牛前些日子剛下了崽。
王嬸是第一個探頭恭喜的,「喲,這小牛犢子精神啊!」
我爹高興得像是自己生的娃被誇了,臉都紅了,連忙扒開小牛的後腿。
「看看,還是個帶把的呢,爭氣!」
他粗糲的掌心覆在母牛頭上,將牛肚子底下的溼漉漉的草抽出來,再添些乾草進去。
母牛「昂嗯昂嗯」地叫着。
一直等到我爹的背影完全消失,王嬸才陰陽怪氣道:「真是活久見,你爹這是要伺候牛坐月子呢!」
我湊過去看小牛。
突然,王嬸面露貪婪,指着剛出生的小牛犢子攛掇道:
「小牛犢子肉嫩,讓你爹宰了給大夥兒解解饞。」
母牛猛地睜開眼。
我嚇得後退一步,本能地就想去捂王嬸的嘴。
對上王嬸疑惑的目光,我驚懼道:「它……它好像聽懂了。」
她像是被我的天真逗到了,撲哧笑道:「牛是畜生,怎麼可能聽得懂人講話?」
她抱起我,嘆氣道:「還是要多喫點肉補補,我家剛子和你同歲的,現在都快有你兩個大了。」
我將頭埋進她的頸窩,那股驚恐被慢慢撫平。
可我知道,我家牛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溫順,我爹不在時,它常會對我展露出它的惡意。
它想殺我。
有一次它走到湖裏,我以爲它想喝水,便牽着牛繩跟在它身後,結果它卻一直故意ṱù⁾在淺水裏晃悠。
直到走到轉角處,它停在那裏定定地看着我。
無論我怎麼拽繩,都拉不動它。
只好繼續上前走,卻一下子踩進凹陷的泥裏。
身體一歪,跌入湖中。
四周都是淺淺的湖水,唯獨我掉下去那一塊,是斷崖式的深水。
我其實是會鳧水的,但那一塊湖水很邪乎,像是有個旋渦在把我往深處吸,我拼命地撲騰也無濟於事。
只好衝岸邊大喊:「救命!」
嗆水掙扎中,我看見母牛就站在不遠處。
冷眼旁觀。
若不是六叔正好趕集路過,把我撈了上來,只怕我現在早就是一抔黃土了。
-5-
剛子的屍骨擺在眼前,似乎更加驗證了我當時那個恐懼的想法。
那頭母牛很聰明。
它聽到王嬸想喫它的孩子,所以它便先喫了王嬸的孩子。
那雙渾濁的眼睛印在我的腦海裏,我越想越害怕,顫抖着嗓子衝村民大喊道:
「是牛,是牛喫了剛子!」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我爹率先給了我一腳:「胡說八道什麼,牛是喫草的。」
這一下摔得很狠,我半天爬不起來,露出脖頸處的淤青和傷口,我爹這才注意到我的狼狽。
他開口道:「怎麼搞成這樣?讓你天亮餵牛的,餵了沒有?」
委屈漫出心頭,我扁着嘴,將方纔院子裏牛故意頂我的事說了出來。
衆人聽聞皆倒吸了一口涼氣。
村支書上前,翻看我的傷口:「傷到骨頭沒有?」
可我爹非但沒有關心我,反而偏袒母牛:「誰讓你喂完草不注意的?牛懂什麼?它跟你鬧着玩呢?」
村支書埋怨我爹道:「老張,你這孩子是好不容易得來的,你也不惜着點兒!」
聞言我爹臉色一黑,嚷嚷道:「一個女娃子,惜個屁。」
王瘸子道:「老張,這你就不孤陋寡聞了,現在行情變了,女娃子才值錢哩!」
我爹還想和他爭執,卻被王嬸打斷了。
她抹掉眼淚,審視的目光落在我爹身上。
「昨天下午剛子走丟時,你家那頭母牛在棚子裏嗎?」
聞言,我爹臉色有些惱怒,他不可置信道:「不是,小孩子說話不着調,你們還真信牛喫人吶?」
王嬸將骨頭抱在懷裏,眼睛裏迸發滔天恨意:「我兒子死了,我不管是什麼東西乾的,我都要把它扒皮抽筋給我兒子陪葬!」
村支書點了一根菸,嫋嫋飄遠。
他探究道:「王嬸子問得沒錯,我也好奇,昨天下午你家那頭牛在牛棚裏嗎?」
我爹頓了一下,「在啊……」
「不在!」
還沒等我爹的謊撒完,我乾脆利落地打斷道:「昨天我們家牛跑丟了,我們找了一下午,晚上九點多它自己跑回來的。」
衆人臉色微變,紛紛看向我爹。
他被盯得心虛,半晌沒說話,只好將憤怒的目光轉至我身上。
王嬸將我護在身後,村支書則領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往我家牛棚去了。
-6-
母牛正慵懶地側躺着,一旁的小牛犢閉着眼在喝奶。
呼呼地風吹得鐵鏈叮ṭū́₅當作響。
這畫面竟讓我爹情不自禁地彎了脣,但他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擴散,就化作了憤怒。
王嬸舉起一人高的大掃帚,狠狠一揚,朝着牛棚裏拍去。
我爹眼疾手快,用力將人一推,王嬸跌在石階上,喉嚨裏發出「哎喲哎喲」的痛呼。
我爹氣得臉都紅了:「幹什麼!你兒子沒了,跟我家牛過不去?」
這話說得很難聽,無疑是在王嬸心窩上捅刀子,見狀大家都紛紛站出來打抱不平。
「一頭牛而已,拉出來讓大夥瞧瞧,至於這麼大動干戈嗎?」
「王嬸子也是傷心過度,才一時過激。」
「老張你這麼心虛做什麼,這牛怕不是真的喫了人?」
任憑閑言碎語怎麼說,我爹都毫不在乎。
他擋在牛棚前,站得穩當。
「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裏了,誰敢動這頭牛,就從我身上碾過去!」
這一幕看得我很恍惚。
我感覺我爹就像個大英雄一樣,爲這對牛母子遮風擋雨。
因爲我孃的緣故,我從小就被村子裏的同齡人嘲笑欺負,我無數次幻想過這一幕。
我爹擋在我的前面,幫我狠狠地打走這些人。
可他沒有,一次也沒有。
他只會不耐煩地推開我:「那臭娘們斷了腿都不老實,果然生的小娘們也不老實,你就不能安分點,別給我惹事。」
從那以後,我即便渾身是傷,也只會自己默默扯起嘴角討好。
因爲我知道,沒有人會給我撐腰。
我躲在王嬸身後,偷偷地抹眼淚,最後還是村支書看不下去了。
「且不說這畜生跟剛子的死有沒有關係,它剛剛差點把你親姑娘頂死,你就這麼護着它?」
我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片刻的遲疑。
這時,母牛似有所感地發出委屈的叫聲,「哞——」
我爹立刻護住,嘴脣顫動着:「一碼歸一碼,這件事我之後自會教訓它,但現在無憑無據地,你們誰都別想動我的牛!」
無論誰勸說,我爹都寸步不讓。
村支書嘆氣,只好帶着人走了。
等院裏完全空了之後,我爹第一反應是鑽進牛棚裏,安撫那頭母牛,然後又給它換了新的糧水。
母牛委屈地細細低吟,牛角在我爹的褲腳上撒嬌似的蹭着。
小牛也蹦蹦跳跳地在圍着我爹轉圈。
畫面和諧得像是一家三口。
我心裏發酸。
抬頭正好對上母牛的眼睛。
它歪着腦袋,灰黑的瞳孔亮得讓心裏發怵。
-7-
事後,村支書偷摸拉着我問:「你家那頭母牛,借的是哪家的種?」
村裏的母牛若是想下崽,必然會去找村裏借公牛配種。
村支書疑惑道:「我都問遍了,村裏頭近一年都沒人借種給你家母牛呀?」
剛子的死很突然,他這些天四處奔波,肉眼可見地滄桑了。
一種難言的情緒哽在心頭。
我搖頭道:「不,不知道。」
說完也不顧他的反應,撒開步子就往回跑,一直跑到屋裏鎖上門,纔敢喘氣。
我爹光着膀子坐在土炕上,不耐煩地衝我道:「你咋咋呼呼的做什麼呢?」
他不知道喝的什麼奶,白色的漬水沾在胡茬上,上下抖動着。
一幅難以描述的畫面頓時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村裏確實沒人借種給我家牛,這小牛犢子怎麼有的,只有我爹知道。
聽我們村老人說,我爹從小無父無母,一窮二白,長到三十五歲時,他用全部積蓄娶到了我娘。
一個大學生。
我沒念過書,不明白大學生是什麼概念。
但記憶中我娘總是瘋瘋癲癲的,所以我一直以爲大學生是一個形容瘋子的詞。
後來我娘死了。
我爹喜歡提着肉去剛子他爹家。
村裏的一夥光棍經常聚在那裏,喝酒打牌,一片喧囂嘈雜中,我爹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王哥,最近有沒有新貨?老點醜點都沒事,聽話就行。」
另一個人嘴裏叼着煙,含糊道:「有貨也要先緊着其他兄弟,大學生都被你挑走了,還不知足?」
我爹訕訕笑着。
屋子裏很快又響起了胡牌的聲音。
才過午,我就見他罵罵咧咧地回來了。
「死龜孫子王有才,討個媳婦還要求爺爺告奶奶,你不幫忙老子就討不上了?」
當天晚上,我爹就牽了一頭母牛回來。
自那以後,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把放在女人身上的心思,全部放在了牛身上。
甚至連「新貨」都不問了。
-8-
王嬸帶着一羣人堵住我家牛棚時,我爹正在給母牛擠奶,他眉頭一皺:
「這是幹什麼?」
王嬸身後探出一個小孩,顫巍巍地指着牛棚:「我親眼看見的,就是這頭牛,它馱着剛子往村口去的。」
村支書點了一根菸,「二柱,你確定是老張家的牛?沒看錯?」
小孩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可能弄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牛的牛角上繫了一個紅帶子。」
此話一出,我爹臉色煞白。
爲了方便認牛,村民常會在牛角上做標記,我家母牛角上就有一條紅帶子,是我爹親手繫上去的。
王嬸的刀在手心摩挲,面露恨意:「二柱,你細說。」
小孩繼續說:
「當時,這牛把頭伏在地上邀請我們玩,剛子見了就爬上去了。」
「開始它只是圍着門口兜圈,剛子拽着牛角騎得很開心,中間還換我騎了一會兒。」
「後來我回屋撒尿,再出來時,剛子和牛都不見了。」
「我以爲是他們玩膩了回家了。」
「誰知道,剛子他居然……他居然……」
他嗓音越來越急促,還沒說完,就「哇」地哭出聲了。
王嬸憤怒道:「老張,這回你不能再偏袒那畜生了,把牛交出來。」
我爹臉色凝重,辯駁道:「二柱只看到牛馱着剛子,哪隻眼睛看到牛喫人了?」
此刻王嬸什麼都聽不進去,提着刀就要去宰牛。
村支書也跟着上前去幫忙:「你這牛太邪乎了,專門衝着小孩子來。老張,你讓開!」
我爹Ṱü⁻攔住他們:「牛是喫草的,它連上排牙齒都沒有,哪裏撕得動肉啊?」
我一愣,看見村支書衝進牛棚,他動作迅速地掰開牛嘴,果然只看見一排下牙,上顎那一塊只有一排肉色的牙齦。
大家面面相覷,沒人講話。
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人,牛的咬合力他們再清楚不過了,牛喫人這種荒唐言論只能哄哄小孩子。
有人出來打圓場:「要不去搞塊肉來試試這牛?」
「我看行。」
我爹二話不說,從廚房裏割了一塊肉丟在牛腳下。
衆人屏住呼吸,看見母牛踱步走向那塊肉,我心下一喜,以爲它要露出破綻了。
誰知它低頭,只是聞了一下,立刻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我爹說:「看吧,牛不喫肉。」
王嬸憤憤地道:「這牛聰明,我們這麼多人看着,它肯定會裝。」
村支書又去掰牛嘴,「我來聞聞,看看這畜生平時喫的什麼?」
喫草的牛嘴裏是一股青草味,但喫肉的動物嘴裏都是腥臭味。
牛被撕疼了,它「昂昂」兩聲,村支書卻沒鬆手。
突然,它前蹄一抬,對着面前的人就是狠狠一腳。
村支書立刻飛了出去。
事情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我爹咒罵一聲,馬上去扶人,只見村支書臉色發白,嘴角溢出血。
他的背摔在石階上。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腦袋一歪,很快就不省人事。
王嬸急得跳腳,喊了幾個男人把村支書抬走了。
臨走前,她兇狠地盯着我爹:「你就護吧!等出大事了有你後悔的。」
等人都走後,我爹突然衝着圍欄狠踹了幾腳,牛棚都震了震。
母牛似乎也知道自己闖禍了,趴在地上一聲不吭。
-9-
夜深了,我看見有人在牛棚前晃悠。
走近發現是我爹,他正搬着被褥往牛棚裏張望。
我不可置信道:「爹,你這是要和母牛睡一起?」
我爹面容滄桑,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他將稻草全部堆到一邊,然後開始鋪被褥,鋪完後他又摸了摸牛角,嘆息道:
「這牛怕是活不了幾天了。」
牛喫人,大夥半信半疑,可牛踢了村支書這件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不管怎麼說,他都要給大夥一個交代。
聽到這話,我暗暗欣喜,巴不得他們今晚就來我家宰牛。
我爹苦澀道:「只是苦了這小牛,可憐啊!還沒斷奶,沒了娘可怎麼活啊?」
我數着腳邊的蚊子。
數着數着,就把嘴撅到了一邊。
我也沒娘,我不可憐嗎?
母牛正吧唧吧唧喫着草,我爹摸着它的腦袋道:「喫吧喫吧,喫飽了再送你上路。」
它突然停下動作。
扭頭看向我爹。
我爹沒好氣兒道:「看什麼看,趁着還有得喫,多喫點。」
母牛像是聽懂了似的,忽然俯下身子,咬住我爹的褲腳。
睜着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看他。
好像在委屈,又好像在勾引。
我爹起初還瞪它,瞪着瞪着,眼睛裏的那股氣焰就融化成了一灘軟水。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罷了。」
時候不早了,他將我轟了出去,然後反鎖了牛棚門。
-10-
村支書三根肋骨骨折,他媳婦一大早就找上門了。
我爹慌慌張張地從牛棚裏出來,身後的柵欄門大剌剌敞開,裏面空空蕩蕩的。
村支書媳婦皺眉道:「什麼?牛跑丟了?」
我爹滿臉無奈:「我找了一早上了。」
他媳婦怒氣衝衝道:「我們家那口子現在還躺在牀上動彈不得,你不會是故意把牛放走的吧?」
我爹拍着大腿,「天地良心!宰了牛我還能賣幾個錢賠你們,放走它我圖什麼呀?」
地上只剩零零碎碎的乾草,被褥也被我爹收走了。
看到半截斷繩,村支書媳婦驚呼道:「這牛成精了?還知道磨斷繩子逃跑?」
我爹應和道:「我也沒想到啊!這牛棚門我關得好好的。」
她將信將疑看向我爹。
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丫頭,你告訴嬸孃,這牛是自己跑掉的嗎?」
我緊張地咽口水,看見我爹正在朝我使眼色。
我果斷搖頭道:「嬸孃,我不知道。」
見我否認,Ṭṻ⁶村支書媳婦眼神頓時有些微妙。
怕他們放棄,我還特意補充道:「我們家那頭牛最喜歡去河邊。」
村支書媳婦摸摸我的頭:「好孩子。」
她當即帶着她兩個兒子折道,準備去河邊,「這牛還帶着個小崽子,跑不遠的,你們分頭去找,抓回來宰了給你爹煲湯喝。」
村支書媳婦走後,我爹立刻將我拽到一邊,凶神惡煞地道:
「沒良心的東西,這牛我們養了好些日子了,你就忍心看着它被宰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
「爹,它喫了剛子,還踢傷了村支書伯伯,還頂傷過我。」
我一字一頓道:「它該死!」
我爹怒火沖天,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小白眼狼,這牛要是沒了,你也給我去死。」
-11-
村支書媳婦沒能在河邊找到母牛,但是在上山的小道上,發現了一大一小的牛蹄印。
王嬸道:「這牛居然躲上山了?這不是送死嗎?」
山裏有惡狼,它帶着小崽子上山等於是羊入虎口。
村支書媳婦對着她兒子搖頭道:「不用找了,看來你爹是沒這個口福了,這牛肉湯要被狼喝了。」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若ţū́₅有若無地瞥向了我爹。
我爹看着地上的腳印,呆愣了好半晌。
反應過來後,他抄起身旁的棍子就要上山,村支書媳婦連忙攔住他道:「你瘋了?你也想煲湯給狼喝?」
我爹站在原地跺腳:「這牛平時挺聰明的啊,怎麼關鍵時候就犯渾呢?」
突然,他好像是想起什麼,立刻往村口走:「他六叔對着山裏的路熟,我去找他幫忙。」
王嬸目瞪口呆,恨不得一巴掌扇在我爹臉上。
「我看犯糊塗的人是你吧?你讓大夥豁出性命上山去救一個畜生?」
我爹怒吼:「它不是畜生!」
突然,一聲驚恐的尖叫傳來。
「不好了,死人了。」
衆人神色一變,顧不上討論牛了,立刻往聲源處趕去。
二柱娘最先反應過來:「這是我的二柱,啊啊啊,我的二柱。」
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個孩子,表情很安詳,像是睡着了,但肚子裏被喫空了。
腸子掉出來一截。
有人在屍體邊發現了牛蹄印子。
王嬸看着哭得幾乎昏死過去的二柱娘,感同身受地憤恨道:「太可恨了!這畜生成精了!」
村支書媳婦道:「看來這畜生沒有上山,就在村子裏躲着,給我找!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大家都恨得牙癢癢地,抄起傢伙一呼百應。
「這畜生真狡猾啊,還知道迷惑人。」
在人羣的末梢處,我看見我爹暗暗鬆了一口氣。
忙活到天黑,終於有了進展,一個男人興奮地道:「找到了!」
可下一秒,慘叫聲就從他的喉嚨裏溢出,衆人一看,母牛正踩在他的腳踝處,「咔嚓」一聲脆響。
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聲直衝雲霄。
衆人呆愣在原地,還是勇子叔最先反應過來,操起鋤頭就向牛砸去。
見人羣靠近,母牛頭也不回地逃進山裏,小牛犢沒跟上,被幾個村民扣下來了。
村長媳婦找人把小夥送醫,隨即押着小牛在山腳下守株待兔。
「下山的路只有這一條,我們就在這兒等着,我就不信它今晚不下來!」
夜色漸深,叢林中不知什麼動物叫了一聲,嚇得烏鴉飛散。
有人打起了退堂鼓:「不會有狼下山吧?」
「我們這麼多人呢?怕什麼?」
「誰知道這牛今晚下不下山呢?我們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討論之際,突然有人提議:「要不我們就在這兒起鍋把小牛烤了吧?說不準就把母牛逼下來了呢!」
我擰開青綠色茶壺,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茶水。
六叔接過,一口氣喝完,「我覺得行,正好大夥兒也餓了。」
我爹卻不同意:「這小牛崽子沒活幾天呢?又不是它傷的人,我們不能傷及無辜啊!」
王嬸氣得跳腳:「什麼是無辜?我兒子才十歲就死了,他不無辜嗎?二柱不無辜嗎?憑什麼無辜的我們要承受這些傷害?」
我爹不作聲了。
-12-
很快,就有人架着鍋來了。
小牛被綁了四肢,纔剛剛放在火上,它就拼命地掙扎,「哞哞」的叫着。
懵懂的眼睛裏滿是淚水。
我爹別過頭去,不忍心再看。
黑暗中,一道影子愈靠愈近,有人忽然叫道:「在那邊!那畜生來了!」
衆人旋即轉身,山腳的角落裏,一頭母牛緩緩走來。
它左邊的牛角斷了半根,皮膚上有血色劃痕,皮開肉綻,很是狼狽。
低低的嘶吼聲從它的喉嚨裏傳來。
它一步一步地走向小牛。
怕它突然發狂攻擊,王嬸連忙道:「把小牛放下來,你們都退到一邊去。」
有人掏出了刀和斧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母牛。
很奇怪,這一回它沒有反抗,帶着決絕的步伐走來, 用牛角輕輕蹭了蹭地上的小牛。
有人膽子大,舉着刀想朝母牛砍過去:「還我兒子的命!」
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圍了過來, 母牛似乎知道Ṭü₄它毫無勝算,只是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
可我爹突然擋在它面前,嚇得男人瞬間縮回了刀。
我爹哀求道:「別殺它!」
這一回,他明白什麼辯駁都沒有用了,只是本能地哀求道:「別殺它!」
王嬸諷刺道:「它是救了你的命嗎?」
我突然很生氣, 想到之前我爹抱着被褥進牛棚睡覺, 就發自內心地覺得ţů₅噁心。
鬼使神差地,我朝人羣大喊道:「這牛是禍害!不能讓它跑了,你們快把我爹綁起來, 不能讓他壞事。」
我爹一臉震驚地看向我。
人羣中有很多奇怪的目光, 但我毫不在意,只是將恨恨的視線投向母牛。
這個畜生一直要殺我。
和我娘一樣。
我想起數年前, 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棚子裏, 一個女人瘋瘋癲癲地喚我過去。
「乖, 來阿孃這裏。」
我懷着一絲期待靠近。
下一秒,她佈滿血跡的手就緊緊地箍住了我的脖子。
臉上露出癲狂的恨意:「你就不該存在, 去死吧, 死了就不用再受苦了。」
她像一隻拴不住的瘋狗,拼了命地要咬死我。
鐵鏈哐啷作響, 我的臉憋得青紫。
實在憋不住了,我猛地睜眼, 發泄般地大吼道:「綁起來!」
人羣中多出很多聲音:「綁起來!綁起來!」
「綁起來!」
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按住我爹, 用繩子將他綁在了樹上。
他雙目通紅,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舉起刀,對準了母牛。
我期待地看着。
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笑容。
「不要!!」
-13-
突然,舉着刀的人猛地僵住。
他低頭。
看向自己的空洞的胸膛。
尖銳的牛角正好貫穿心臟。
隨着人羣中傳來幾聲驚呼,男人徹底倒地, 失去了生命跡象。
母牛一步步地朝着人羣中走來。
有人想舉起武器反抗,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像是被抽乾了力氣, 一個個癱軟倒地。
「怎、怎麼回事?」
我看了一眼腳邊青綠色的茶壺,微微鬆了一口氣。
還好,藥生效了。
母牛幾乎是發了狠地踩踏在王有才身上, 鼻腔裏發出痛快的哼聲。
幾百斤的牛蹄落下, 血紅色的內臟都被擠了出來。
它又來到王嬸身邊。
王嬸和二柱娘也是被王有才買來的,我娘還沒瘋時,她們曾不止一次地來當說客。
母牛頓了一會兒。
抬起腳步從她們身上跨了過去,它的目光鎖定在某一處。
眼睛裏滿是怨恨。
我爹是除了我之外, 唯一還清醒着的人。
他目睹了一切, 眼底滿是恐懼。
企圖用他最擅長的暴力讓母牛屈服, 「畜生玩意兒,要不是我護着你,你早被宰了。」
母牛頭顱朝前,做出了一個攻擊的姿態。
我爹怕得抖哆嗦。
唯一的期盼放在我身上。
「乖閨女,快來救爹,爹以後一定好好對你……」
嘶——
話還沒說完,牛角已經插進了他的胸口。
他怒目圓睜。
死前還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母牛渾身是血, 扭頭看了我一眼。
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山上奔去,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裏。
我閉上眼睛,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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