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後的某天。
我被一幫不良少年堵在了巷子裏上下其手。
行至最後一步時,突然有個戴威震天面具的少年煩躁地衝過來推開我身上的黃毛,
「別弄了,那是我媽。」
那些黃毛卻嬉笑着不停手:「既然如此,那更刺激了!
「要不你先來?」
他們扯爛我身上最後一塊遮羞布,丟給他。
那少年撿起一塊板磚,就朝他們衝了過去。
-1-
黃毛們人多勢衆,那少年沒幾下就被揍倒在地。
污穢橫流的巷子裏,他像狗一樣被強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黃毛用鞋底狠抽他的臉:「再說一遍,那女的是誰?」
「我媽。」他聲音顫抖。
「你媽?
「你怎麼證明?
「現場鑽進去?」
「哈哈哈——」
伴隨着一陣無恥的鬨笑,那人鉚足了力氣,朝他的腕骨一腳跺了下去。
【咔嚓】——
我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心猛然一顫。
彷彿踩在了我的腕骨上。
「敢跟老子動粗,我看你手是不想要了!
「昨晚不知是哪個狗說的,不弄死這女的不罷休,現在又認起野生媽來了?
「你玩兒你爹呢!」
拳打腳踢的聲音再次響起,那少年疼得縮成了一隻蝦子。
眼神卻直直地盯着我,一聲不吭,凌厲可怖。
昏暗中的對視持續了數秒。
黃毛頭子伸手示意他們停下。
他提溜着他的脖領拖行到我跟前,像扔塊破布一樣扔下。
「我不管這女的和這小子什麼關係,咱們坐了這麼久車大老遠來,就不可能白白回去。
「尤其是這宋肆揚,臨陣反水,可惡至極!
「接下來,這女的就留給你們了,宋肆揚我親自收拾,都聽見沒?」
「聽見了,老大。」一聲令下,衆人唯唯諾諾。
藉着昏黃的路燈,我終於看清這個滿身是血的少年,他的眉宇間皆是我前夫年輕時的模樣。
是他,宋肆揚。
十三年前被我前夫宋言秋搶走的那個孩子。
他都長這麼大了。
可是,爲什麼這麼仇恨我呢?
由不得我多想,那位黃毛頭子一腳踩碎落在了一旁的威震天面具,一邊抓起宋肆揚的腳,暴力地朝後拽去。
而我也被一羣人迅速圍了上來。
混混們的手曖昧地搭上我的肩,不安分地動作起來。
我尖叫着奮力反抗,卻毫無疑問地遭到了幾記飛腳。
垃圾桶被撞翻,污穢散落一地。
我無力地躺在一堆穢物裏,痛苦喘氣。
宋肆揚在不遠處大吼起來:「董豪冉,你敢動我媽試試!
「別碰她!!!」
身後卻傳來一聲輕笑:「宋肆揚,不是你叫我們來的嗎?
「你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別隻顧着你那便宜媽。」
他一邊解着腰帶,一邊「唰啦」一下扯下宋肆揚的褲子。
「不,別碰我!別碰我!!」
宋肆揚嘶吼得更大聲了。
沒有逃跑的可能,我只能捂着刺痛的胸口,迅速掃過每個人的面龐,以便事後報警抓他們。
卻無意中發現,他們所穿的 AJ 都是假的,戴的項鍊是高仿掉色的,於是抱着一絲渺茫的希望去談判:
「我有錢,很多很多錢,都可以給你們,放過我好嗎?」
沒想到他們眼睛忽地亮了起來。
互換了一下眼神後,他們用身子擋住那邊的「董哥」,小聲問我:
「你能給多少?」
我看有商量的餘地,連忙道:「20000,一人 20000,可以嗎?」
「可以呀!宋肆揚纔給 80!」
他們興奮地拿出一開始搶我的手機,盯着我轉賬,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我。
「姐你放心,你這錢我們不白拿,我們幫你救兒子。」
說着,他們突然開始一窩蜂往巷子口跑去。
「喂,都他媽跑什麼呀!」
那邊的「董哥」不明所以,一邊罵也一邊提着褲子往外趕,沒幾秒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2-
我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緩了好久才長舒了一口氣。
掐住刺痛的腰部,正準備離開。
腳腕忽地被人攥住,我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下意識一腳踹出去,腕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
「你要敢報警,你就死定了!」
他威脅我說。
我低頭看過去,滿身血色,臉白如紙,不知哪來的勇氣說出這句話。
我用力掙開。
卻因掙動的動作牽扯到了他哪處傷,他痛得悶哼一聲,咳嗽起來。
血水混合着泥水流淌到我腳邊,我感覺雨後的巷子更腥了,腥得讓人難過。
80 塊,就可以買自己親生母親的清白,這樣的孩子要他做什麼?
「那可都是我過命的兄弟,他們要是栽了,你也不好過!」
他再次開口,語氣裏充滿兇惡,「哥幾個都不滿十八歲,你懂的!」
我厭惡地踢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
身後傳來他憤怒的嘶吼:
「我爸說你是個掃把星,我看一點沒說錯,你今天又害老子一次!」
歇斯底里的吶喊中,竟帶了那麼一股子哭腔,和含糊不清的嗚咽。
他在委屈什麼呢?
我越想越生氣,加快了Ṱŭ̀⁸腳步。
直到走到巷子盡頭,再也沒聽到他的第二聲。
心卻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
人民醫院就在附近 500 米,他應該死不了吧?
死了,也跟我沒關係。
人是他自己招來的,難道不應該自己承擔因果嗎?
……
在醫院拍了片子,坐在輸液區,心神總是不寧。
就像猴子的手在抓一樣,又痛又刺,讓人難受得想哭。
半小時後,救護車送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我認出是他。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他在小聲呢喃着:「媽……」
眼淚突然就決堤了。
這句稱呼,我已經十三年沒聽過了。
十三年的心心念念,再見面卻是這樣的場景,叫我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呢?
拎着輸液瓶,我兩隻腳不聽使喚地走到了他的病房門口,隔着小窗望進去——
他蜷縮在牀上,像個羸弱的蝦子,跟許多年前我懷中那個小小煤氣罐一模一樣。
他渾身顫抖着,嘴裏不斷地念叨着什麼。
護士給他量體溫,似乎很高。
他已被換了乾淨的衣服,屁股那裏滲出一點血,護士又給他墊了幾層紙進去。
……
我沒法再看下去了。
心裏面像被長着刺的乾草塞滿了,又澀又堵,堵得窒息。
兩名民警走了過去,徑直走進了他的病房,喚醒他:
「同學,報下姓名?
「同學?」
民警連問兩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同學,你聽得見嗎?」
「宋肆揚。」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身份證號?」
「629643……」他愣愣的。
「年齡?」
「……」
透過窗戶,我們的眼神交接,他幾乎是一瞬間從牀上彈了起來,不顧手上的針頭,踉踉蹌蹌地截住我。
「是你報的警?」
鮮血順着他的手腕流下來,過渡到我的手腕,紅得嚇人。
「我警告過你,不要報警,你爲什麼不聽?」
他的眼神就像要喫人。
「小夥子,你誤會了,是醫院看到你受傷過重,以爲你受到了什麼霸凌,才聯繫我們的。」
民警趕緊解釋。
護士也跑過來解圍:「這位女士受傷也很嚴重,請你保持冷靜。」
他這才發現被他掐住的地方已經紅腫發黑了,經他這麼一捏,更是淤堵了一大片。
他緩緩地放下手去,眼中的仇恨怒火卻絲毫未消減:
「活該,誰叫你拋夫棄子的!
「況且別人欺負你,你不會還手嗎?
「我看你享受得很!
「難怪我爸說你水性楊花——
【啪!】
我一巴掌砸在他的臉上,他剛止住的鼻血又噴湧如注了。
-3-
當晚取完藥,我就徑直回了家。
我不想再在這個地方丟人了。
五天後,我去醫院複查,路過他的病房門口,腳又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子。
就看他最後一次吧,我想。
這次以後,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孩子。
病房的門虛掩着,裏面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
似乎在發飆。
「你能不能給老子消停幾天?高考完假期三個月,爲什麼不去你阿姨家的磚廠裏幫忙?
「整天在外面混混混,還給老子混進醫院裏來了!」
透過狹窄的門縫,我看到宋言秋撕扯着宋肆揚的領子,近乎把他拖到地上。
「搞成這副鬼樣子,還等老子來伺候你嗎?」
半個身子被拽到半空中的宋肆揚一聲不吭,任憑宋言秋在耳邊口水直濺。
我有點意外。
宋言秋平時就是這麼對待宋肆揚的嗎?
那他當初用盡手段從我手中奪取了撫養權,又是爲了什麼?
彷彿有心靈感應,宋肆揚的視線直直越過宋言秋,朝我看了過來。
宋言秋跟着回頭。
在視線對上的那一刻,他毫不猶疑地鬆開宋肆揚,朝我走了過來。
「喲,變漂亮了?
「這些年沒少在男人身底下承歡吧?
「攢了幾個了?夠給兒子買房嗎?」
我沒想到他當了這麼多年老闆還是這麼低俗,於是淡淡道:
「攢了幾個也跟你沒關係,兒子現在跟了你,買房自然由你來負責。」
「呦呦,聽見沒?」他攤手面對圍觀羣衆,「我兒子攤上這樣的媽,倒黴呀!」
他裝得痛心疾首:「那你現在聯繫他想幹嘛?給你養老送終嗎?
「嗯?」
看我不回答,他笑着點燃一根菸,在病房裏邊走邊指我:「看到沒,就這女的,拋夫棄子,在我當初最困難的時候,卷錢跑路,現在又來賴上我兒子,賤不賤吶!」
突然,他想到什麼似的,歪着腦袋看我:「欸方盈,你是不是想靠兒子回到我身邊?
「哈哈哈!」他自顧自笑道,「那你問問宋肆揚,他接不接受你?」
「爸!」宋肆揚臉色難堪,「這麼多人看着呢。」
「看着咋了?
「我說假話了?」
宋言秋怒喝他。
「你現在當着這麼多人面說,這女的是不是把你三歲半就丟下自己一個人跑了?是不是這麼多年都沒回來看過你一次?是不是從來沒給過你生活費?沒給你買過東西?
「她是不是個薄情寡義的婊子?」
宋肆揚沉默地盯了我三秒,爾後移開視線,捏着被子不說話。
是默認的姿態。
我的心涼透了。
「大家看看,這麼多年身材保持得這麼好,不是跟有錢人快活去了是什麼?
「兒子在這住院,她空着手來的!」
宋言秋繼續指責我。
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
不想再辯白了。
不想再去回憶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想把它解釋給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聽了。
我的心已經療愈了十三年,我不想再剖開了。
我轉頭就走。
走至拐角時,宋肆揚追上我:「你不解釋一下嗎?」
「解釋什麼?你想我解釋什麼?」
我徹底發飆,「解釋我十八年前嫁給了一個老畜生,然後生了一個小畜生嗎?」
宋肆揚不說話了。
良久後,他啞聲道:「是你先對不起我爸的。」
「對不起你爹個頭!」
我一連五個巴掌扇過去,他的整個臉都腫了。
-4-
黑暗中坐在沙發上,我的手不停在抖。
點開塵封的相冊,幾萬條回憶瞬間湧現,讓我止不住淚如雨下。
這曾是我和宋言秋與宋肆揚之間點滴的小確幸,如今卻成爲我記憶的血點,殺得我血肉模糊。
2008 年 8 月 9 日,宋肆揚出生。
2012 年 2 月 3 日,我離開宋言秋。
彼時宋肆揚不滿四歲。
那一年,正是宋言秋事業剛起步的時候。
那時,我利用大學所學的物流專業的知識和他一起創立了「鵬程物流」,並用我孃家給我的嫁妝專門承包了幾條大宗貨物的物流專線,開啓了運輸生涯。
按理說,我們很快就能實現財富自由。
可是,宋言秋的脾氣越來越怪了。
他嫌我搬不動四五十斤重的鋼鐵托盤。
嫌我不會開 A2 駕照才能開的大掛車。
嫌我在他和別的老闆談生意時沒有精心打扮,沒有給他們倒酒水,讓他丟了人。
嫌我不如剛來的文員實習生那樣伶俐愛笑,整天板着一張臉,看着晦氣。
可是他沒有想過,我的精力是有限的。
白天我要全職帶寶寶,晚上要熬夜幫他做賬、寫規劃,每天都累得直不起腰,我哪有精力笑啊?
哪有力氣打扮呀?
他忘了我是因爲漂亮纔在學校表白牆上被他這個外賣員發現的。
他忘了我在認識他之前,是任何力氣活都不會做的。
他忘了我們的一切都是由我一點點壘砌起來的。
婚後我全力扶持他,卻處處是錯,處處不如他的意。
他拒絕給我生活費,拒絕溝通,拒絕回家,整天整夜在外喝酒、泡商 K。
他跟那個實習生打得火熱,整天「哥哥」、「妹妹」地叫個不停,卻不願叫我一聲「老婆」。
我好累啊!
心灰意冷之下,我抱着宋肆揚回了孃家。
只要他肯低頭道個歉,我就回去,我想。
可是終究沒等到。
他在我的奠基上做得越來越好,已經不需要我了。
無奈,我提了離婚。
卻在我提出離婚的當晚,鋪天蓋地的短信將我淹沒,所有人都說,我是嫌貧愛富的拜金女,心思不定的浪蕩貨,走了是宋哥的福氣。
而宋言秋用盡了手段,從我手中搶走了宋肆揚,並拒絕探視,甚至多次人身威脅。
一年後,宋言秋髮家致富,帶着小十歲的未婚妻賺足了眼球。
而那個女人,正是當初那個實習生,梁雪薇。
……
半年後,我在一個商場裏碰見了他們。
彼時,像個糰子一樣的宋肆揚跌跌撞撞地在他們面前跑來跑去,彷彿他們纔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而梁雪薇的肚子裏,已經有了一個八九個月大的孩子。
宋言秋看見我,彷彿看見了什麼瘟神:
「方盈,你他媽蹲我是吧?信不信我找人弄你!」
他特地擋在了梁雪薇肚子前面。
我沒說話,只兩個眼睛盯着我那日思夜想的孩子。
宋言秋卻嗤笑了一聲,牽着宋肆揚走到了梁雪薇面前:「來,叫媽媽。」
宋肆揚竟堅定而響亮地喊了一聲:「媽媽!」
……
那一記重錘時隔十三年仍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至今忘不了那句稱呼帶來的疼。
時隔十幾年,再看那些照片,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令人難堪又失落的下午。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寧願不挨那三天三夜疼,不受那致命一刀去生下他。
如今再後悔也沒有用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相冊徹底清除乾淨,把他們從記憶裏完全抹除。
-5-
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
打開手機,竟發現有二十多個未接來電。
按照號碼打過去,才知Ṭũ⁸道是人民醫院的護士。
「你好,你是宋肆揚的監護人嗎?他這邊結算了 35000 元的住院清單,你看能幫忙交一下嗎?不然我們沒法辦出院。」
「他爸不是在那邊嗎?」我不禁皺眉。
「我和那位宋先生已經離婚,宋肆揚的撫養權在他那,你們直接找他就行,不要打擾我了,謝謝。」
我直接掛斷。
三秒鐘後,她又打了過來。
「女士,宋言秋先生昨晚不知什麼原因和宋肆揚打了一架,完事之後直接消失,幾個手機都打不通,我們只能聯繫你了,請你諒解。」
……
兩小時後,我趕到醫院,護士有些難爲情:「宋先生似乎是去國外旅遊了,早上在派出所查到了他的出境記錄,但是手機都關機,我們只能根據您的身份證號找到了您。」
「沒事。」我點點頭。
隨即掏出卡,準備付款,宋肆揚卻裹得像個糉子一樣走了過來,兩隻手拄着拐。
「這筆錢就算我借你的,我會還的。」
他語氣悶悶。
「不用。」我冷漠道。
「我會還的。」他執拗地再說一遍。
我冷冰冰地質問他:「你有錢給你過命的兄弟,沒錢交住院費?」
他沉默半晌,艱難開口:「那我最後不是救了你……」
我懶得聽他廢話,扭頭就走。
「我給你打工還不行嗎?我會做飯,會洗衣,會扛水,我什麼都會幹。」
他拄着雙柺在後面趕。
我覺得他無恥,更是加快了腳步。
「不需要!」ţù₋
「媽!」
在走廊的盡頭,他一句歇斯底里的吶喊讓我止住了腳步。
時間似乎有那麼一刻的凝固。
「媽,求求你,給個機會好不好?」
是乞求的語氣。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轉性了?
或者又是什麼苦肉計?
「我不需要你給我打工,你只需要你離我遠點,最好永永遠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就行。」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應該是舒爽的,可是心裏爲什麼會那麼痛,就像被人剜走了一塊肉那樣?
我落荒而逃。
而身後的宋肆揚怎麼樣,我已沒空再關心了。
-6-
半個月後,物業羣裏貼出了一則通告:
【近期有社會閒散人員進出樓內,請大家注意安全。】
通過物業放出的幾張照片,我看到那人神似宋肆揚。
他的腰間盤着一條又黑又兇的龍,手上還纏着創可貼。而腿上那些剛結痂的疤,正好跟宋肆揚受傷癒合的程度相吻合。
我仔細翻着羣裏的聊天記錄。
【這小孩看起來年齡不大啊,是不是未成年人?要不要報警?】
【這家長真不負責任,這麼大熱的天,孩子要是中暑了咋辦?】
【唉,我那天經過,發現這孩子身上好多處都有傷,不知道怎麼回事。而且皮膚也潰爛了一大片,蒼蠅在上面亂飛,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被趕出來了,好可憐喲!】
【我那天去喂流浪貓時給過他兩個麪包,看他挺有禮貌啊,還跟我說「謝謝」。】
……
半夜,羣裏面又商討着這人進樓了,好像去了 16 樓。
而我的樓層正好是 16 樓。
我穿好衣服,偷偷開門出去,就看見宋肆揚枕着一個衣服捲起來的板磚,在樓道里打地鋪。
而他所謂的「牀鋪」,就是一張用無數快遞紙殼拼起來的簡陋紙皮。
身旁還放着一個巨大的礦泉水瓶。
看我出來,他有些侷促地坐起來:
「我、我沒跟蹤你啊,我只是恰巧到了這裏。」
說完,他的頭深深低了下去。
我翻出物業羣裏的消息給他看:「樓裏的業主已經投訴了,你再不離開,警察就會帶走你。」
「嗯,好吧……」
他默默起身收拾起他那堆用物。
臨了,他問我:「這附近公園應該還有開着的吧?」
我沒有回答,只靜靜看着他瘋狂抓着他那些裸露的皮膚,有些地方都抓出了血印子。
這四十度的天,蚊蟲成堆,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
我不知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
幸災樂禍嗎?
其實並沒有。
心反而有些痛。
我想起舅媽一生都在不遺餘力地扶持她那個不中用的兒,有一次我罵她「慈母出敗兒」,她是這麼說的:
「既然我把他帶到了這個世上,就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他受苦、過得不好,他傷,他痛,他落魄,我這個做母親的,其實比他更難受。」
現在,我終於懂得這種感覺了。
想及此,我的心有了一絲的鬆動。
ťû⁾「你先進來洗個澡再走吧。」
我說。
「嗯。」
他的臉上閃過一抹笑意。
半小時後,我找出一管藥扔給他:「自己擦。」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能不能……轉過去?」
我無語地背過身。
卻透過玻璃窗上的反光,看見那個個子高高的他,實際上瘦骨嶙峋,身上幾乎沒什麼肉。
尤其是背上,近乎跟個竹節蟲一樣了。
我突然無聊地想,這些年宋言秋究竟是怎麼照顧他的?
爲什麼好好的人被養成了這樣?
-7-
思慮間,一陣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
宋肆揚抓起手機,只看了一眼就倉惶關機。
「是誰?」我立刻警覺起來。
經過上次那件事,我不確定現在是不是在引狼入室。
如果是那天巷子裏堵我的那羣人,那我此刻已經開始後悔了。
「我同學,問我分數的。」
宋肆揚心虛的神色被我盡數收入眼底。
「問你分數的爲什麼要關機?」
「我沒必要跟你說,我也有隱私!」
他陡然提高了音量,更讓我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那我現在立刻報警!」
我抓起手機,還未解鎖,就被他衝過來搶了過去。
「爲什麼總是這麼逼我?」
宋肆揚臉色漲紅,拳頭因生氣而緊握。
「你想幹嘛!」
我看着咄咄逼人的眼睛,不由得往後退。
摸到一把剪刀,我立即拿起來對着他:
「如果你敢對我怎樣,我會毫不猶豫地刺過去,你想清楚!」
宋肆揚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你怕我?
「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的?」
他近乎狂躁地解開自己手機,摔給我,
「看!看!我叫你看個夠!」
就在他扔過來的一瞬間。
一個名爲「復仇者兵團」的微信羣聊赫然在我面前彈開。
裏面十幾名成員,個個都是反派頭像,就連暱稱都很一致:
【威震天,霸天虎,擎天柱,碎骨魔,紅蜘蛛,迷亂……】
全是電影裏毀滅星球的大反派。
而那個叫「威震天」的,正是我的兒子宋肆揚。
……
證據在手,我諒他也沒借口狡辯。
而他剛剛的反應恰巧證明了,他們又在羣裏謀劃着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真是狗改不了喫屎!」
我罵道,「那天把我堵在巷子里人,就是他們吧?」
看着清除一空的聊天記錄,我更是篤定了這一點。
「是又怎樣!」
宋肆揚緊咬着牙關,陰鬱冷冽地盯着我,「是壞人就不能變好嗎?」
變好?
就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嗎?
天方夜譚吧!
我正欲反駁,沒想到下一秒,新的微信通話打了進來。
我接起來,瞬間就聽出了那幾個黃毛的聲音:
「肆揚,你好點沒?那天真的對不起,因爲董哥在那裏,我們實在不敢對你放水,所以就……」
【現在他被關進去了,我們再也不怕了,反正幾年後咱都長大了,誰還受他欺負呀!】
【話說那位阿姨真的是你媽媽嗎?如果真的是的話,我覺得應該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解開誤會,畢竟像我這種沒媽的人,一輩子盼也盼不到了……】
【對了,那天敲了阿姨一人兩萬塊錢,實在對不住!不過石小佳的妹妹着急動手術,我們沒辦法就用掉了,我們有機會一定會還她的!】
【要不咱們找個事做吧,總是這樣不是辦法……】
【是啊是啊,我還等着攢錢給我爸媽討回公道呢……】
……
宋肆揚冷睨着我,一把把電話掐斷:「現在可以把剪刀收起來了嗎?」
我沉默着把手機還給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卻抓起自己的衣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8-
接下來的半個月,宋肆揚再也沒出現過。
就在我以爲我們再也不會見面時。
一場突如其來的颱風讓我們母子的命運再次糾纏。
7 月 28 日,天空中黑雲密佈,粵城市狂風肆虐,冰雹和驟雨如洪水猛獸一般傾瀉下來,整座城市如末日之城。
我在斷水斷電的房子裏不斷刷着災情視頻,不停給客戶解釋着物流停運的原因,卻無意中看到,宋肆揚和另一行外賣員一起被困在一座即將塌陷的橋底,而上游的泥石流也在疾速地抵衝下來。
十萬火急!
就在那一刻,我的頭轟然炸開!
無數慘痛的畫面在我腦中迅速閃過,我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話:
我不能失去宋肆揚!
尤其是,他不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失去生命。
我作爲一個母親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關掉工作,迅速聯繫我救援隊的朋友,讓他們緊急趕到現場,實施救援。
所幸的是,當他們坐上救援艇的那一刻,奔騰的洪水纔剛剛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沒有人受傷,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如釋重負。
坐在地毯上笑了很久。
笑着笑着,又哭了。
這個孩子,終究還是與我糾扯不清了。
而我暗自發下的那些的誓,又算什麼呢?
……
我以爲宋肆揚不會回來了。
他會在政府提供的臨時安置所住下來。
卻沒想到,半夜十一點半,他頂着狂風,挨着驟雨,也要一步一步蹚過齊腰的洪水,回到我這兒來。
當我開門看見他的那一刻,心裏的感觸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去形容。
他的臉被樹枝劃破,寬大的雨衣裹着瘦削的身體,雨水順着帽檐一顆顆滾落,頭髮卻冒着絲絲白氣,他咧着嘴朝我笑:
「媽,聽說是你救了我?」
「我來報平安了。」
一時間,彷彿之前所有的矛盾和恩怨都被暫時擱置,我們只享受眼前的團圓,別無其他。
只是,這份和諧又在五分鐘後再次變得微妙。
「你臥室裏怎麼會有我照片?」
宋肆揚在洗澡後,趁我做飯的間隙,偷偷溜進了我房間。
我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
但我並不打算在此時怒斥他,而是靜靜看着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你不是十三年都對我不聞不問嗎?」
他繼續問道:「你沒嫁人?
「我爸說你嫁了三次,還分了很多財產呢?」
「你爸說他爹是天王老子,你信嗎?」
我沒好氣道。
他被我噎得嚥了咽口水,繼續道:
「那這些年,你到底有沒有偷偷來看過我?」
「沒有!」我打斷他。
「以後沒我允許不許進我房間,聽到沒!」
「哦。」
他眼中的光瞬間熄滅下去。
喫過飯後,他又開始沒話找話,「我今年高考,你不問問我考得怎麼樣?」
「那考得怎麼樣?」我敷衍了事。
他大言不慚:「252。」
我倒吸一口涼氣。
宋言秋到底是怎麼教他的?
竟然考出了一個豬用腳都能考出來的成績。
「很驕傲嗎?」我再次沒好氣道。
第二天一早,在枕頭底下,我摸到了宋肆揚塞進來的 6500 塊錢。
「這個月還沒跑熟,下個月跑熟了會多一點。」
他解釋道。
在他出門前,我接過他的外賣頭盔,輕輕給他戴上,問他:
「累嗎?」
他被突如其來的關心怔住了:「啊?」
我又重複了一遍:「送外賣累不累?」
「累,肯定累啊!怎麼會不累……」
他說起自己跑外賣的辛苦,簡直如數家珍,什麼皮被曬破啦,外賣被偷啦,客戶投訴啦……我只打斷他:
「累,就去復讀。」
「媽……」
他驚訝地看着我很久很久,最後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9-
兩個月後,我正在公司和甲方談業務,保安急匆匆地跑進來:
「方副總,外面來了幾個人,攔都攔不住。」
我一聽眉頭一皺,趕緊放下手中的工作,迎了出去。
原來是宋言秋帶着他的老婆和女兒一起來了,後面還跟着宋肆揚。
一羣人來勢洶洶。
「方盈,你這段日子都給你兒子教什麼了?看把我女兒欺負的!」
梁雪薇擼起她女兒的袖子,胳膊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傷痕。
「這身上上上下下沒一塊好皮,你還要不要點臉啊!」
「怎麼回事?」我疑惑地看向宋肆揚。
他不應該在學校裏嗎?
宋肆揚忙不迭地解釋:「媽,不是這樣的!是宋嬌嬌她在房間裏搞直播,騙我說幫她弄下手機,我一進去她就誣賴我,我真沒碰她!」
宋肆揚急得快哭了。
我一聽這問題大了。
一開始以爲只是簡單的兄妹打架問題,沒想到已經上升到倫理名譽層面。
而梁雪薇更是不等我接話持續輸出:
「一個女孩子怎麼可能拿自己的清白開玩笑?你個小畜生敢做不敢認是吧!
「今天我就曝光你們母子倆,讓你們身敗名裂!」
說着,她拿起手機,迅速開始拍照:「大家看到沒有,就是這女人,教唆她兒子玷污我女兒,我女兒今年才 16 歲,還是他的妹妹,他怎麼做得出來?試問這樣的員工你們敢要嗎?」
一番含淚控訴,衆人紛紛躁動起來。
而剛剛還要和我簽定合同的甲方,已經默默搖頭離開了。
眼看局勢即將失控,我一個電話叫來了公司法務。
當孫夢遲的前腳剛踏進公司時,大家都唏噓一聲:
「原來是粵城第一金律孫夢遲啊!」
「不是說這位大神有錢也請不到嗎?」
梁雪薇臉上略顯難堪:「金牌律師怎麼了?他也不可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孫夢遲一臉嚴肅,一進來就一把打掉了梁雪薇手中的手機。
「女士,未經允許擅闖我司保密區域,並進行不法拍攝,我們將起訴您和您的同行人員竊密之罪。」
「欸——」梁雪薇連忙解釋,「不是的不是的,這位帥哥你誤會了,是你們公司這個女員工啊,她教唆自己的兒子強姦我女兒,我是來討說法的。」
「強姦罪不是那麼容易就指控的,你要狀告她最好拿出證據來,否則,她也有權利告你誹謗。」
孫夢遲不卑不亢,凌厲的眼風掃遍全場。
「夏叔,叫醫生來,現場體檢。
「另外,通知 IT 部門過來恢復手機數據。」
他沉着冷靜地指揮着保安做這些事,然後一臉冷漠地轉向宋嬌嬌:
「請你把你手機給我一下,你剛纔指控我司女員工的兒子宋肆揚爲了毀滅證據而強行格式化了你的手機,現在我們現場恢復給你。」
宋嬌嬌神情閃爍地望向梁雪薇。
而宋肆揚趁她一個不注意,一把奪過了手機,塞到了孫律手裏。
「不是說我強姦你嗎,我幫你提供證據!」
難熬的半小時之後,宋嬌嬌的體檢報告出來了。
結果顯示她仍是完璧之身,且身上的傷痕系僞造。
而她手機裏的數百場難以描述的直播記錄,更是揭示了她這場陰謀嫁禍有多麼可笑。
除卻那些引導宋肆揚犯罪的語音,更有許多不爲人知的「暗黑」通話記錄也被扒了出來:
「媽媽,宋肆揚好像住院了,花了挺多錢的,我爸肯定要問你拿住院費,你別給他!」
「我安排你們明天去巴厘島,ṭùₑ你想辦法把我爸的五個手機都設置成飛行模式,讓他打不進來,氣死他。」
……
「嬌嬌,你幫爸爸個忙,爸爸之前那個女人好像過得挺滋潤的,渾身上下都是名牌,比你媽媽的還貴,咱想辦法讓她丟了工作好不好?事成之後爸爸獎勵你一條蒂芙尼手鍊……」
宋嬌嬌笑着答應,刺耳的笑聲迴盪在整個大廳。
所有人都開始指指點點。
而宋言秋一行人頭壓得比鵪鶉還低,孫律師聯繫好的民警早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10-
當晚,宋肆揚跟我回了家。
半夜的時候,他突然氣鼓鼓地問我:「你朋友圈爲什麼不給我看?」
我看着他,認真道:「都是些大人的事,你看了也不懂。」
他跳腳着要來搶我手機:
「我就要看!」
一米八的大個子,我還真搶不過他。
凌晨一點,ẗŭ̀ₙ他蹲在門後一條條地查看着我的朋友圈,突然就啜泣了。
「喂,還好嗎?」
我在門外好心安慰他。
「不好。」他悶悶答道。
我早已料到這樣的結果。
這些年我幾乎沒更過什麼圈,現留存最多的,幾乎都是關於宋肆揚的。
【2008 年 8 月 12 日:剖腹產第三天,疼,好疼,幾乎喘不上氣了……可是他對我笑欸!感謝選我做媽媽,宋肆揚。】
【2008 年 10 月 17 日:獨自熬夜的第 67 天,夜晚的星星好亮,寶貝你怎麼還不睡?媽媽好睏呀……我給你唱歌好不好?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哎呀寶寶你怎麼還哭了!】
【2012 年 6 月 25 日:今天又去幼兒園看他了,小小的身影好可愛呀!可是沒有媽媽抱,你也會哭鼻子嗎……」
【2015 年 4 月 5 日:今天重新爭取撫養權又失敗了,肆揚對不起,不是媽媽不要你……】
【2020 年 7 月 12 日:又快到他生日了,他會喜歡什麼禮物呢?手錶?球鞋?還是一個超級無敵炫酷的鍵盤?算了,還給他買個遊戲機吧,男孩應該最喜歡這個。】
……
宋肆揚拉開門,眼睛紅紅地看着我。
「媽……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沒事。」我摸摸他的頭。
他忽然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
哭了一會兒,他撒嬌道:「媽,我要睡了,你哄我。」
「我哄你?你都多大了!」我忍不住吐槽。
「我就要!」
他哭唧唧地走到牀邊,直挺挺地躺下去,撅嘴看了看我,閉上眼睛。
「媽媽哄。」
我本來不想理他的,可是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顫動,幾滴晶瑩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我突然就又心軟了。
我的寶寶不管他多大,都是我的寶寶,無關年齡。
我用指腹撫去他的淚水,輕輕給他唱起了兒時的歌謠:
「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幾遍唱過,我自己也淚流滿面。
而我親愛的小男孩兒,早已抱着我的胳膊,酣然入睡。
-11-
到公司的時候,孫夢遲已經在辦公室等候多時。
看我進來,他立即推過來一疊文件:
「昨天宋言秋和他那個老婆急切想搞黃你的事業,我猜測他們已經發現你是『筋斗雲空運』的匿名創始人,現在兩家公司有部分投資商重合,我想我們應該先下手爲強,避免他人搶佔先機。」
我點點頭:「『鵬程物流』雖然也由我所創,但勝在年份久遠,是國民用慣的老牌企業,現在我們想搶佔市場份額,確實有些難,不過,我有信心。」
我朝他笑笑:「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又怎麼比得過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我們可是空運!」
孫律聽得直鼓掌:「還是你豁達。
「不過,要是有人能去他企業『考察』一下的話,我想會事半功倍。畢竟,真正的商戰都是悄無聲息的嘛。」
「你也會用這招?」我戲謔地盯着孫律師。
「那咋了?對待邪修就要用邪修法。」
「你這詞都是從哪學的!」我沒想到素日裏不苟言笑的孫律師居然會用這種網絡梗。
「嗐,最近招了幾個 00 後助理……」
我們相視一笑。
隨後我突然想到,我這也有幾個 00 後,正是邪修的好苗子……
當晚我聯繫到宋肆揚,叫他那些「復仇者兵團」的兄弟去宋言秋的「鵬程物流」當「市場考察員」,沒想到他們全都答應了。
這樣一個既能賺錢又能將功贖罪的好機會,誰不想要呢?
-12-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不敢問。
就是我想知道宋肆揚到底想不想回到我身邊。
孫律師用一杯奶茶就幫我解決掉了這個問題。
「他舉雙手雙腳同意。」他說。
如今他已滿十八歲,完全可以自由決定跟哪個監護人。
5 月 28 日那天,撫養權變更開庭。
宋言秋在法院門口攔住我:「臭破鞋,死不消停,我看哪個男人敢要你!」
宋肆揚一把打掉橫在我面前的那條手臂,兇不可及:
「你再罵我媽一句試試?」
宋言秋被唬住了。
宋肆揚如今已長到一米八高,身上全是肌肉,他再也打不過他了。
可他嘴上還是不喫虧:「喫裏扒外的白眼狼,有本事就把這些年喫老子的吐出來!」
說起這個,我還真要問問他:
「這些年我寄給兒子的那些東西都去哪兒了?一開始還有一些退件,後來我看你全都簽收了,弄哪兒去了?
「還有我打給兒子的生活費,爲什麼這些年他穿得破破爛爛,喫得瘦骨嶙峋,你是不是沒給他?」
宋言秋有些慌張:「就你買的那些垃圾啊?我全扔了,放在我家佔地方,我也看不上!」
我繼續問他:「那宋嬌嬌那天手上拿的那款手機哪來的?上面的手機殼都是我定製的。」
「欸……那個啊,嬌嬌看着喜歡我就給她用了,宋肆揚也沒少用嬌嬌的東西呀!那個始祖鳥揹包,那個華爲平板,那個電子手錶,不都給他用了嗎?」
「你是說那些老得都能當古董的二手貨嗎?」
我氣得陡然提高了音量,恨不得當場甩他兩巴掌。
「你兇什麼兇啊!母債子償懂不懂?我能給他用二手貨就不錯了,還指望我把他當皇帝啊!」
宋言秋終於惱羞成怒,口不擇言了。
聽到此,宋肆揚直接一個飛踹將他踹進了臭水溝裏。
「垃圾!」他罵道。
回去的路上,宋肆揚一直握着我的手不鬆開。
透過窗戶,我看到紅的黃的綠的綠化帶在不斷倒退,彷彿預示着我的故事徹底結束了。
而我,真的再也不會往後看了。
我將牽着我的孩子,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13-
幾個月後,宋言秋的公司出現了財務危機,他的物流專線已經有好幾條因貨物不足而關閉了。
聽說他爲了籌措資金,強行打開了他和梁雪薇的存款賬戶,卻發現裏面的錢早就空了。
原來那女人喜歡上了一個網絡小主播,不惜花重金打賞他,甚至把人約到家裏來了。
在他們的離婚現場,數百旁聽羣衆的見證下,那女人和小主播的聊天記錄被當庭播放:
「宋言秋長得多醜啊,身上一股老人味,哪有寶貝你香啊~」
「每天身邊睡着一頭豬,你懂我的痛苦嗎?快來安慰我啊寶寶!」
「宋言秋那方面比太監強不了多少,還是你厲害……」
……
據說他們當場打起來了,場面十分慘烈。
作爲宋言秋代理律師的小鄭在給他師傅繪聲繪色地講述這段故事時,孫夢遲笑得臉都僵了。
他問了我一句:「現在終於徹底釋懷了吧?」
我朝他笑了笑:「Yes!」
回到家,客廳裏面燈火通明,到處擺滿了鮮花和彩燈。
宋肆揚從裏面扭扭捏捏地走過來:
「媽,母親節快樂!」
他從背後掏出一個精緻的禮品袋,「這是給你的禮物。」
我笑着拆開,是我一直想買的一套護膚品。
「謝謝兒子。」
我的眼眶不禁溼潤起來。
我這輩子只有一個孩子。
我從來沒過過母親節。
可是今天,我唯一的孩子給我過了第一個母親節。儘管這一天遲到了十三年,可我覺得並不晚。
它來得剛剛好。
「媽,我還有其他禮物,你閉上眼睛。」
他催促我。
我輕輕闔上眼睛,再睜開時,他摘下帽子,露出一頭烏黑濃密的板寸,是我想要的好學生頭。
他又翻起自己的衣服,我看到他那條又黑又兇的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排訓練精緻的腹肌。
我想,這應該有點疼。
再最後,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證遞給我看:「媽,我跟了你的姓,我現在叫方肆揚。」
「好。」
我看着他,熱淚盈眶,才發覺我的孩子真真正正地長大了。
-14-
某一天下班,我在地下車庫裏碰到了蹲守了一天的宋言秋。
他頂着鬍子拉碴的臉,穿着一雙舊球鞋,向我捧來一束鮮花:
「方盈,是我年輕時不懂事,弄丟了你,現在才知道原配夫妻的好,你能原諒我嗎?
「我們錯過了青年,就不要錯過中年和老年,可以嗎?
「我們的孩子也在這裏,你也在,我也在,我們一家人若是兜兜轉轉在一起,那多好啊!」
本來不想搭理他的,沒想到他話頭一轉,「那個……我們的『鵬程物流』最近經營狀況不太好,畢竟是我們倆聯手創立的,你能幫一把嗎?
「要不這樣行不行,聽說『筋斗雲空運』準備收購我們公司,你看能不能讓我當個合夥人,我只要一點點股份就可以……」
我被他逗笑了:「那你準備拿多少錢入股呢?」
「呃,這個……現在我手頭上也沒有多少錢,你能不能,先借我一點,等公司分紅了我再還給你?」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把他轟出去。」我對車裏的人說道。
眼神冷冽的孫夢遲緩緩推開車門,把他連拖帶拽地扔出了車庫。
看着宋言秋漸漸遠去的背影,我發現自己的內心並無波瀾。
按理說,當一個惡貫滿盈的人受到他應得的報應時,我本應該哈哈大笑的,但高興的感覺卻並沒有那麼濃烈。
人在短暫的一生中,小小的心臟裏面, 居然揹負着那麼多卑瑣而不美好的東西, 這其實是一種悲哀。
因此, 我們都應該輕裝上陣。
-15-
方肆揚高考考了 597 分,他學着我,也報了國際物流管理專業。
升學宴那天, 他那些黃毛同伴也都來到了現場。
整整齊齊的十幾個寸頭,讓我看得有些恍惚。
而再次見面,他們齊刷刷地跪在了我面前, 一連磕了三個響頭,求我原諒他們當初犯ţù⁾的錯。
聽說這一年來,他們有的加入了當地的流浪貓救助組織, 有的靠修車已經過上了月入上萬的生活,有的向孫律師申請,要來我們『筋斗雲』工作。
而那位叫石小佳的男孩, 他的妹妹已經完成了骨髓移植手術, 特地帶着年邁的奶奶來向我致謝。
在這位老人家口中,我才知道, 我竟然是位善良有愛的社會匿名捐贈者。
沒有人提那晚的事。
但所有的轉折都在那晚以後悄然發生。
他們感恩我沒有報警, 沒有迫使他Ťű̂ⁱ們走上一條更歪的路。
他們欽佩方肆揚,能在最後一刻幡然醒悟,拼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媽媽, 儘管我們誤會極深。
他們在方肆揚身上看到了一種壞人變好的可能性。
他們也會突然想起, 自己的爸媽在世的時候自己不是這樣的, 自己在霸凌別人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在凌虐小時候的自己?
也許, 自我淋過雨, 也不該掀翻別人的傘吧?
在這種審視下,他們也是逐漸變好了起來。
而我,沒告訴他們,我之所以沒報警, 是因爲爲公司將來的名譽作考慮。
可這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救贖真的發生了。
我想, 這便意味着, 他們本來就不是壞孩子吧。
那天,他們在臺上表演了一個特別節目, 十幾個大反派突然變身成了各個奧特曼, 有雷歐,有賽文,有迪迦,有賽迦……全是維護宇宙和平的大英雄。
謝幕的時候,他們一起唱起了【迪迦奧特曼之歌】:
【就像陽光穿過黑夜, 黎明悄悄劃過天邊。
【誰的身影穿梭輪迴間,未來的路就在腳下。
【不要悲傷不要害怕,充滿信心期盼着明天。
【新的風暴已經出現,怎麼能夠停滯不前。
【穿越時空,竭盡全力,我會來到你身邊。
【微笑面對危險,夢想成真就不會遙遠。
【鼓起運氣堅定向前, 奇蹟一定會出現。】
明明是一首慷慨激昂的兒童歌曲,在場的賓客卻無不動容, 紛紛跟唱起來。
到最後,不少人竟淚流滿面。
或許,每個人都需要他的奧特曼吧。
而每個人也都想成爲別人的奧特曼。
救最愛的人於水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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