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兒剛一出生,就被永昌侯府的陸老夫人搶走了。
原因無他,只因我是永寧城名動一時的花魁娘子,永昌侯世子爺的外室。
我是個骯髒下賤的妓女,沒有資格撫育永昌侯府金尊玉貴的大小姐。
即使她是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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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的下人把我女兒抱走時,世子夫人許京娘正握着我冰涼的雙手,歉疚地看着我。
她說今天侯府家宴,老夫人高興,指派她把孩子抱去看看。
我們心裏都清楚,這一看,就是有去無回。
孩子剛滿三個月,玉雪可愛,白白胖胖,正是喜人的時候。
在老夫人眼中,我下賤如地底泥,但是我生下的孩子是侯府血脈,不能被爛泥玷污。
滿月後,她幾次派人意圖抱走孩子,都因世子憐我生產艱難、元氣大傷擋了。
今天世子因公事入了宮,她才終於得償所願。
我的眼淚如晶瑩露珠,簌簌而下。
許京娘愧疚地扶着我,用湖色繡富貴平安紋樣的香雲紗手帕給我擦眼淚。
「今天原是七叔蒙聖恩,點了吏部考功司的員外郎,闔家慶賀一番。婆母突然想起大姑娘來,說缺了她並不算團圓。世子爺也曾分辨,卻又不巧,聖上有要事召進宮去了。」
她溫聲軟語,面目恬靜秀美,一派大家閨秀風範。
「蘇蘇姑娘,你無須太過傷心。婆母只說抱孩子過去看看,即使……這孩子長在侯府當家主母身邊,怎麼也不會受了委屈,前途必不可限量。」
話說得委婉,但我清楚她的意思。
我,劉蘇蘇,父母雙亡,自小便被親族賣給永寧最大的春樓「燕紛飛」劉嬤嬤,十五歲做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十六歲已成爲豔名遠播的花魁娘子。永昌侯府世子爺鄭蘭辭風流不羈,以千金之資包我初夜,後又憐我身世,爲我贖身。因身份低賤進不了侯府大門,遂在遠離侯府的靖安胡同買了個兩進的小宅院,安置了我。
世子並非貪戀美色的凡夫,與世子夫人感情也甚好,一個月也來不了我處三兩次。世子夫人也不是善妒之人,置下這外宅後,從未登門爲難我。
本來以爲日子可以這樣慢慢過,我省喫儉用攢些錢,又學些繡花手藝,待到年老色衰,或是世子不想再照拂,還能自食其力,不至於無處謀生。
誰知一年後,我卻有了身孕。
世子十分高興。因我脫離煙花之地日久,且本分度日從無半點逾矩,他絲毫沒有質疑這孩子的血脈,還私下與我說,待我生產後,母憑子貴,他便爲我爭一爭入府的機緣。
可我卻與外室女的想法不同。
我不想入侯府。
誠然,進了侯府,相當於終身有靠。哪怕當不了姨娘,只做個通房,此生也能不愁喫穿。但一入侯門深似海,以我微賤至極的出身,終此一生,只能在後院角落裏蜷縮着,仰人鼻息。侯府軟紅萬丈,又何嘗與我有半分關係。
我想堂堂正正做個人。
當今聖明,四海承平,天下富庶,對女子的約束也不多。我想攢點小錢,學門手藝,立個女戶,遠遠走到沒人知道我身世的地方去,平平靜靜過日子。遇上了好人,他不嫌棄,我就嫁;遇不上,也能挺直腰桿自力更生。
這些隱祕的心思當然不能說與世子聽。我只能裝得歡欣喜悅,暗裏尋覓流產的法子。誰知侯府衆人恬然不來打擾,身邊婆子丫鬟又多,且照顧得無微不至,竟讓我尋不到機會。懷胎十月,劇痛中生下一個白胖丫頭。
-2-
永昌侯府人丁興旺,到了世子這一輩,共有堂兄弟九人,世子行三。兄弟中七八九三位尚未婚配,已婚的六位爺又分別有子嗣十二人,均爲男丁,無一女子。
世子和夫人育有三子,最小的已經開蒙。我的女兒如果託生在夫人肚子裏,將是多麼尊貴的大家閨秀,闔府期盼的掌上明珠大小姐。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爲什麼會成爲我的女兒!
我心知肚明,這孩子在我身邊養不長久。於是從未餵過她一口奶,也很少抱她,更沒有給她起個乖巧的乳名時時呼喚。
我不愛她,自有很多人愛她。我若不顧一切地愛她,只會把她拉入萬丈深淵。
但母女親情源自天性,分離之時,我依然痛斷肝腸。
那日許京娘將孩子抱走後果然沒有再送回來。
我懶怠梳妝,素着臉在牀上躺了三天。
世子來了。
他臉上的焦急和愧悔不似作僞,幾步邁到牀前。
「蘇蘇,你還好嗎?」
我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柔柔道:
「讓世子掛心了,妾吹了風有點頭疼,過幾天便好了。」
我知道自己此時有多惹人憐愛,下頜尖尖,臉色雪白,弱柳扶風,眼睛裏點點哀愁,脣邊帶着嬌怯怯的笑容,正是痛不欲生卻強撐着懂事明理的模樣。
世子的眼神迅速柔軟下來。
他擁着我,看下人們流水般將好東西端上來,衣料、首飾、玩器、點心、香料……應有盡有,將小小的屋子映得珠光寶氣。
「蘇蘇,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他柔聲說,「你要放寬心。孩子跟着她祖母,只有享福的命,絕不會受半點委屈。
「母親已經做主,將她記入京娘名下,從此便是侯府嫡出的大小姐了。
「給取了名字,叫元瑛,乳名叫元元。
「待一切穩妥了,我讓京娘找機會把孩子抱出來給你看。」
我淚如雨下,雙手痙攣着抓住被角。
我懷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來的孩子,跟我血脈相連的孩子。
就這麼輕輕鬆鬆,成了別人的骨肉。
她尚懵懂時,我還有機會偷偷看一眼。
她懂事後,侯府必不會再讓我們母女見面。
怨誰呢?怨老夫人?
她雖輕賤我,強迫我們母女分離,但看重喜愛我的女兒,給她優渥的生活和高貴的身份,讓她無憂無慮地生活,她何錯之有。
怨世子?
他救我於風塵,錦衣玉食地供養我,讓我免於「一雙玉臂千人枕」的悲慘命運。他相貌堂堂,頗有擔當,是我終身之靠,他何錯之有。
怨夫人?
她出身世家,人品貴重,性格溫柔,於我沒有半分嫉恨逼迫,好心接納我的女兒,要是怨她,我又有何面目做人。
只怨命!怨命!怨我孤苦無依淪落風塵的薄命!
我靠在世子懷裏,無聲地流着淚。
「妾不怨。元元得老夫人青眼,又蒙夫人大恩記作親生女兒,是她的造化。
「難道讓她跟着妾,在這個院子裏長大嗎?
「有妾這個身份的母親,她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將來也說不到好親。
「妾雖痛不欲生,但並不是不識大體的婦人。只要是對元元好,妾……妾感激涕零,無以爲報。」
世子的眼角也沁出淚花。
「蘇蘇,你要如何才能排解失女之痛?儘管提出來,我一定做到。」
「那就請世子,爲妾請一個師傅,繡藝也罷,廚藝也罷。長日漫漫,妾想學些技藝打發時日,緩一緩思女之痛。」
世子辦事很利落,幾日後,丫鬟引着一個衣着簡樸乾淨的婆子進了內室。
一番交談,我知這婆子姓王,乃是淑太嬪小廚房的掌事嬤嬤,擅點心和各色粥飯。前些日子淑太嬪賓天,遣散了一批宮人,便被世子尋了來。王嬤嬤無親無故,毫無牽掛地住進了靖安胡同。
在王嬤嬤的悉心教導下,我的廚藝長進不少。昔日在燕紛飛,我熟習琴棋書畫,一筆梅花小篆寫得極好。出來後方知,這些風雅技藝於女子而言,只能在深閨自娛自樂,謀生是萬萬不能的。
夜深人靜之際,每每想起元元,心痛難忍、輾轉難眠,我便熬些清心滋補的湯水,派人送到世子辦公事的所在;又制些素點,佈施給城外香火鼎盛的松梅庵。我在庵堂裏點了一盞無名的長明燈,爲我的元元祈福。
-3-
寒來暑往,一轉眼三年過去了。
三年來,侯府權當沒我這個人,不聞不問。我雖不得見元元一面,但許京娘常遣人送來些孩子的小物件,有一支毛筆,乃是元元週歲胎髮所制,我格外珍惜,常常睹物思人,以慰思念之情,心裏更是對許京娘充滿感激。
那一日,我揀了嫩荷葉,濾出汁子,和糯米粉、牛乳、紅豆、紅糖,做了滿滿兩大盒翡翠荷香豆糕,由王嬤嬤陪着,到松梅庵佈施。
剛邁過山門,便和一個奶娃娃撞成一團。
那女娃肌膚白嫩,精緻漂亮,穿大紅色繡百蝶的絲緞衣裙,脖子上掛着金燦燦的長命鎖。
我望着她熟悉的眉眼,心中一緊,竟喘不上氣來。
「元元,莫亂跑,仔細摔了。」
隨着溫柔的女聲,許京娘出現在視線裏。
她驚愕地看着我。元元已經撲到她懷裏哭起來。
「娘,這女人撞我,好痛!」
「元元,不得無禮!」
許京娘肅着臉斥責道,又略感歉疚地看過來。
我深深伏下身去。
「妾身見過世子夫人。」
許京娘趕過來扶起我,又轉頭對元元說:
「元元,這位姨姨姓劉,是孃的友人,你過來給姨姨問個安。」
元元雖驕縱,但被教養得很好,聽話便晃晃悠悠走過來,一本正經地朝我福了一福,奶聲奶氣地說:
「姨姨安好。」
我的眼眶發熱,手心卻冰涼一片,慚愧、怨恨、思念、欣慰……無數種複雜強烈的滋味潮水般湧上心頭,幾乎將我衝倒。
世上最殘忍的便是母女相見不相親。
我的女兒近在咫尺,我卻不能抱抱她香香軟軟的小身體。
我忍着淚,從荷包裏拈出一小塊花生酥糖,隔着帕子遞到元元手裏。
「乖孩子,姨姨請你喫糖。但是隻能喫一小塊,否則牙齒要痛了。」
元元回頭看向許京娘,待得到許可後方纔行禮接過糖果,一嘗之下,眼睛驟亮,綻放出花一樣甜甜的笑容。
「娘!娘!姨姨的酥糖好喫,香甜!」
許京娘點她的小鼻子。
「饞丫頭。」
我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突聽見一個威嚴的老婦聲音響起。
「京娘,你帶着元元和外人糾纏什麼?進屋去。」
我心中大震。這聲音我雖從未聽聞,但此刻響起,卻如鼠遇貓、蛇逢鷹,直覺告訴我,危險來了!
一頭華髮、不怒自威的老夫人被丫鬟扶着從影壁後轉過來。
京娘擔憂地看了我一眼,牽着元元,匆匆到後面去了。
我低着頭跪倒在地。
「劉姑娘,你好大的膽子。」
老夫人冷冰冰地說。
「妾並非有意撞見老夫人和夫人一行,實屬巧合。」
「你既歸於蘭辭多年,當謹守本分,不可生事。你身份如此低賤,不可污了侯府血脈。若還有什麼癡心妄想,當誅。」
丫鬟上前,訓練有素地正反打了我兩記耳光。
「小懲大誡,好自爲之吧。」
說罷,她便扶着丫鬟的手走了。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瞧過我一眼。
我跪坐在地上,撫着腫脹發熱的臉頰,心中反而沒有了任何情緒。
王嬤嬤一聲不吭攙着我回了家。
入夜後,世子來了。
他收起了溫和親切的笑模樣,嚴肅地看着我。
「聽說你今天衝撞了母親?」
我雖覺得心累,但也不得不爲自己辯上幾分。
「蘇蘇萬萬不敢。只是偶遇。妾去給松梅庵的師傅們送些糕點,沒想到老夫人、夫ẗṻ₉人帶着元元在庵裏上香,這才……」
「事已至此,無須多言了。」
他打斷了我,皺着眉,手指輕叩桌面,一副爲難的樣子。
「如若沒有今天的事,哪怕你在靖安胡同錦衣玉食住一輩子,母親都不會過問。但你見了元元,給了她喫食,讓她留下了印象,就是隱患。
「有一就有二,京娘又是個面軟心慈的,難保你存了再見孩子的心思,打擾元元的生活。母親對你不再信任,蘇蘇。」
他果斷地說:
「永寧你不能待了。」
離開永寧?
離開世子?
離開我的女兒?
我眼眶炙熱,死死咬住嘴脣才控制住嗚咽聲,跪倒在地,哀哀地看着世子。
此刻,他如此高高在上,手掌翻覆間便能主宰我的命。
如螻蟻一樣,令人輕賤唾棄的命。
「妾知錯,求世子高抬貴手,莫要逐妾出去!妾……妾此生再也不見元瑛小姐便是!」
世子長嘆一聲。
「母親是何等人物,早就問出,是王嬤嬤向我的小廝打探她老人家帶京娘和元元上香的行蹤。蘇蘇,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他無奈地看着我。
「你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母親只是讓我把你送出永寧,已是看在元元份上,不願手上沾了她生母的血。
「我已命人收拾細軟,另有兩千兩銀票,你貼身收好,莫要露了財招禍端。我在江州尚有一處宅院,你可去那裏安身。王嬤嬤自願和你一起走,我再撥兩個身強力壯的隨從護送你們。母親嚴令,不叫你看到永寧的太陽,你們一行,趁着夜深,走吧。」
世子事母至孝,能在老夫人威壓之下爲我籌謀至此,我心知此事已絕無回緩的餘地。只恨自己愚蠢至極,只因思女心切,竟敢在侯府掌事人面前班門弄斧耍弄心計,最終落得如此境地!
我伏下身去,深深磕了頭。
再抬起頭來,臉上淚水已乾。
「世子救妾於水火,如此深恩,今生無以爲報。如今緣分已盡,無論身在何處,妾必將以殘生行善事,爲世子和元瑛小姐積福報。」
世子眼眶晶瑩,嘴脣顫抖了幾下,終究沒再說什麼。只是掩面揮手,叫我退下。
我,王嬤嬤,並着世子給的兩個隨從,趁着夜色出了城。
我離開了永寧。
-4-
不幾日,我們一行人來到了河津渡口。
運河從南到北奔湧而至,氣勢恢宏。河津水深風靜,正是天然良港、交通樞紐,南來北往船隻如梭,河面分外繁忙。
我們要從這裏坐船南下,去永昌侯府在江州的別業安身。
當天夜裏,王嬤嬤親自下廚,整治了四色美味小菜,並河津渡有名的龍泉酒,慰勞兩位隨從大哥。
一色蝦油豆腐,取陳蝦油將豆腐炒至金黃酥鬆,加蔥、椒、香蕈、木耳再煨透。
一色空心肉圓,將細嫩豬肉剁碎成團,用凍豬油一小團作餡放在團內蒸,豬油受熱滲入肉餡中,糰子便空心。
一色家常煎魚,勝在現捕河鮮,肉質新鮮彈嫩,煎至外殼黃脆,最適合下酒。
一色黃芽菜炒雞,起油鍋將雞塊生炒,加酒滾一回,加秋油滾一回,芽菜鮮嫩,雞肉脫骨。
不愧是宮裏嬤嬤的手藝,雖是暫住,各色調料用具不全,所做菜餚依然色香味俱全,喫得兩位大哥停不下來。王嬤嬤在旁頻頻勸酒,不一會兒,兩人便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當夜,我和嬤嬤便登上客船,向北而行。
半個月後,船在豐城靠岸。我們稍加休整,又走陸路,向極北的苦寒之地——寧古塔出發。
我沒有按照世子籌劃的路線前往江州,而是走了一條截然相反的路。
一路向北,把溫軟旖旎、繁花似錦的江南拋諸腦後,奔向偏遠苦寒的塞北。
因爲我又有了身孕。
這一回,我要拼盡全力,保住我的孩子。
生下元ṱůⁱ元后,我傷了元氣,世子曾私下延請御醫爲我把脈,各家大夫均斷Ťŭ₍定我再也無法生育。
是以老夫人沒有阻止世子繼續到靖安胡同來,也沒有對我下狠手以絕後患。
她只是不想我繼續混淆侯府高貴的血脈,並不想要我的命。
我不能再生,對侯府,對世子,對元元,對我自己,都是皆大歡喜的結果。
誰知世事難料,元元三歲生辰前,我竟又有了身孕!
我深知這個孩子到來對我只有兇險,毫無裨益,打算想個法子悄悄落了胎。誰知卻被王嬤嬤看出端倪,她粗通醫理,直言若是強行落了這一胎,必然一屍兩命、母子俱亡。
我若生下這個孩子,最好的結果,就是如元元一樣,老夫人抱走孩子,給他找一個新的,體面的母親。
可是她不會再放縱我。
孩子生下來的時刻,就是我生命的盡頭。
我不想死。
我得離開永寧,擺脫侯府的掣肘。
世子公事繁忙,來得不勤,完全沒有察覺我身體的變化。
我讓王嬤嬤故意去跟他的隨從搭訕,知道了老夫人和京娘要帶着元元去松梅庵的消息。
我在那裏見到了魂牽夢縈的女兒。
我的元元。
她那麼漂亮,那麼精美,被教養得那麼好,舉手投足間活脫脫是一個小號的京娘。
她沒有喫過我的一口奶,我們的血肉聯繫在剪斷臍帶那一刻就已經斷絕了,她是許京娘和鄭蘭辭的女兒。
能再看她一眼,我的人生已經沒有遺憾。
哪怕當時老夫人打殺了我,我也瞑目了。
老夫人又一次放過了我。
我對這位老人,心中充滿矛盾的情緒。
一方面,恨她囿於門第之見、目無下塵,迫使我骨肉分離,一方面,又敬重她心地仁慈,不肯草菅人命。
還有京娘。她從未視我爲敵,反憐我貧弱,真心看待我的女兒,離開永寧的那夜,她派人悄悄送來三千兩銀票,並一塊翡翠觀音墜子。
墜子是她孃家之物,她的親哥哥鎮守江州府,若有難事,她叫我拿着信物求上門去,必受蔭庇。
如果世間有觀音,想來應與京娘一般無二。
命運雖無情,誰又能說不曾憐惜我分毫。
我必須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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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嬤嬤私下商量去處。天下雖大,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何處是歸途。
嬤嬤道:「姑娘如果不怕冷,就去我的家鄉吧。」
嬤嬤的家在寧古塔,那裏是我朝的邊關極北之地,也是流放犯人之地。雖夏日短暫,氣候寒冷,但四季分明,景色極美。雖與永寧交通不便,但邊貿發達,異國人往來甚衆,極是熱鬧。當年嬤嬤作爲陪嫁侍女,跟着還是總兵家小姐的淑太嬪,一路風雪趕到永寧,進了宮。
嬤嬤擦着眼淚:「我以爲這輩子沒機會回家鄉了,沒想到……感謝姑娘成全。」
因我身懷有孕,我們一路走走停停,三個多月後到達寧古塔。從永寧出發時尚是暮春,如今已是深秋。天氣清涼,天藍似洗,樹葉一片金黃橙紅,正是永寧看不到的絕美景色。
嬤嬤的親人早已散去,我們便稱作母女,去官府立了女戶,又賃了一間二進的小宅院,就此安居下來。
跟嬤嬤記憶中一樣,寧古塔雖遠離朝廷、傳訊艱難、交通閉塞,但邊境貿易如火如荼,每逢初一十五互市,許多金髮藍眼的胡人便拿出牛奶、牛肉、毛皮來換我朝的布匹、糧食、瓷器等。
我和嬤嬤便在集市上賣些喫食。寧古塔盛產土豆,個大綿軟,粉質細膩,入口香甜,我們將土豆搗成泥,加入新鮮碎肉,油煎至兩面黃脆,再刷上嬤嬤祕製的醬料,香飄十里。土豆肉餅美味可口,喫起來方便又便宜,很是受歡迎,每次出攤便排起長隊,供不應求。
寧古塔境內有一大河,河水明澈見底,清甜透骨,所產魚蝦長於冷水,肉質緊緻彈嫩,當地人多以紅燒、醬燜烹飪。嬤嬤將魚蝦剁成茸,佐以各色香料煮湯,搓成玲瓏肉丸。魚丸雪白,蝦丸粉紅,蔥葉碧綠,在乳白湯鍋中浮浮沉沉,格外引人垂涎。食客用一根木籤穿起三個,邊喫邊走,極是香美可口。
天氣漸冷,我身子沉重,便歇了生意,和嬤嬤關起門來安靜度日。
下第一場大雪的時節,我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依然是個女兒,我給她取名叫「元雪」。
想是北地山水的浸潤,元雪生下來便健康紅潤、身體強壯,性格又爽朗,極是愛笑。我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她身上,連帶着元瑛那份無法付出的母愛,只願她平安喜樂地長大。
我和元瑛,今生母女緣分如此之淺,但願下輩子,我能生在富戶,長於良家,我的元瑛,再來託生成我的孩子吧。
生活總是要繼續的。我和嬤嬤商量下來,用世子和京娘給的銀子盤下一個店面,置辦了調料廚具,又僱了工人若干,正式開起飯館來。
寧古塔地靠極北,一年倒有半年寒冷氣候。我們便做了熱騰騰鍋子來賣,紫銅打造的鍋子傳熱快而均勻,將豬骨熬白的濃湯倒入其中,幾息便滾;將冰河產的冷水魚、當地農戶糧食餵養的皮薄肉嫩香豬、漫山散放的走地雞、野雞野兔肉統統切成晶瑩薄片,佐以酸脆的醃白菜、粉糯的土豆、凍成蜂窩狀的豆腐、嬤嬤祕製的魚蝦丸等,在湯中一涮便起,肉片粉紅潔白,古書中此菜名爲「撥霞供」。
撥霞供一推出便大受歡迎,互市一開,鄰國胡人們尤其喜歡,從早晨便在門前排起長龍,每每不到未時所有食材便已賣空。
胡人來的多了,我們便依合他們的口味,煮了濃濃的牛肉湯,加蕃柿調弄出殷紅酸甜的湯汁來,涮肉涮菜別具風味。
又把胡人互市上賣的牛奶或是凝結成凍,或是摻入麪粉、蜂糖、松子、芝麻等,做成各色點心,款款鬆軟甜香。
到了夏季,山珍水產更是數不勝數。北地口味偏好鹹鮮,我們投其所好,加之嬤嬤的高超廚藝,小館生意十分火爆,在當地也算闖出些名頭。又置些土地,僱了農戶耕種,除了供應小館食材,也按年收些租子。青黃不接之時,或是減免地租,或是施些粥米。慢慢地,人皆稱道劉家娘子至善厚德,可敬可佩。
我終於成了我。
-6-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轉眼間,我與元雪、嬤嬤在寧古塔生活已滿十二年。
如今,劉家小館已成劉家莊園,既有飯館,也有客棧,院落寬大,曲徑通幽,冬有暖閣,夏有水榭,方圓幾百裏舉凡官場宴請、異國互市、闔家聚會,劉家飯莊必是首選之地。
我亦置下百畝良田,七八十戶佃戶,生活雖不如侯府奢靡,但富足安穩更甚。
嬤嬤年邁,但身體仍然康健,不時研製些新鮮菜品,廣受食客歡迎。
元雪習了字,又習武藝。跟大多北地女兒一樣,她不善女紅,勉強也就縫個釦子。我也不拘着她什麼,像個鮮豔明媚的小太陽,天天瘋跑,歡喜得很。
我則養成了風風火火的爽利性子,雜事太多,顧不上其他。也很有幾個人向我示好,我統統一笑置之。
於男女之情上,我是有些冷漠的。當年世子待我如此之好,我也只是感恩,並無半點動情。
小時候在燕紛飛,我見多了男人求歡的醜陋嘴臉,也見多了姑娘動情後悽慘的下場。
如今我有錢,有名,有女兒,有嬤嬤,實在不需要再多一個男人來分享。
這一年,元雪十二歲生辰,恰逢大雪。
我着人在園子裏堆了雪雕,掛滿彩燈爲她慶生。
嬤嬤親自下廚,爲她整治了十二道色香味俱全的精美小菜。因她愛喫酸甜,特別治一道琉璃酥肉,選嫩裏脊切薄片,裹漿後炸至金黃酥脆,形似黃色琉璃瓦,再用米醋、糖漿勾酸甜薄芡澆之,味極香美。
又揀選又圓又大的新鮮紅果,去核嵌豆沙、松子、葵花仁、榛子碎,裹上冰糖漿,用竹籤子串起來一百來串,俱插在院裏雪雕上晾涼,凡是來人便送一串喫,又新鮮又有趣,逗得小丫頭們樂哈哈的。
不一會兒天氣放晴,天空湛藍,金燦陽光照着白雪紅果,彷彿晶瑩剔透琉璃世界,極是好看。
掌櫃有事來報,說南邊來了一批流放的犯人,府衙住不下,着人來莊子裏借幾間柴房安置。
我讓掌櫃自去安排。他嘟囔着要走:「唉,都是些老弱婦孺,凍餓得只剩一口氣啦,看着也是可憐,聽說之前都是侯府的夫人小姐,嬌滴滴的,走這麼遠。」
我心絃一動,忙把他叫回來:「什麼侯府?」
「聽府衙來人說,這批犯人來頭不小,是永寧那邊侯府裏的。爺們兒犯了事砍了頭,女眷和孩子都發配到咱們這啦。」
我雙手發涼,心如擂鼓,一點苦味從舌根蔓延上來。一時猜疑是永昌侯府出了事,一時又覺得是自己杞人憂天關心則亂,慌忙催掌櫃去打聽實情。
不一會兒掌櫃迴轉,把打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向我道來。
侯爺死了。
世子死了。
永昌侯府倒了。
-7-
我仔細地聽着掌櫃打聽來的侯府近況。
說近也不近,都是半年前的事了,只是寧古塔實在遙遠,流放的女眷都走到了,我才知道。
當今聖上雖是有道明君,但春秋日高,卻遲遲不立太子,三個皇子人大心大,時不時分爭起來。
吏部尚書英楚平是惠妃娘娘的父親,大皇子的外祖。
事情就壞在這個老匹夫身上。
爲了籠絡人心,爲大皇子撈足政治資本,英尚書在吏部每年一度的官員政績考覈中徇了私,給清官定了差等,貪官定了優等。
清官含冤抱屈而死,其家眷敲了登聞鼓,對聖上盡述冤情後,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血濺五步。
聖上震怒,着刑部徹查此案。拔出蘿蔔帶出泥,英尚書、惠妃娘娘、大皇子統統沒躲過。
侯府的七爺在吏部考功司負責政績考覈,又恰巧當過大皇子的伴讀,被視爲惠妃一黨,統判了斬立決。
抄檢時又翻出侯爺與英楚平來往的信函,聖上殺紅了眼,着侯爺、世子自裁,七爺已處決,侯府其餘男丁發往嶺南服苦役,女眷發配寧古塔,家產俱充公。
眨眼間,偌大一個侯府作鳥獸散,散得乾乾淨淨。
金尊玉貴的侯夫人陸氏、世子夫人許京娘、大小姐鄭元瑛並本家其他女眷二十餘人,在官兵驅使下,一路喫盡了苦頭,到達寧古塔時,病死了十餘人,其餘人也奄奄一息,憑一口氣吊着命。
叨天之幸,陸老夫人、京娘和元瑛都還活着。
我死死攥住拳頭,拼命提醒自己,不能哭,不能哭。
我的元瑛還活着,這就是天下最好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人活着,災厄終能化解。
我登上閣樓眺望後院,手下人正收拾幾間柴房。十幾個衣衫破爛的女子臉色蠟黃、神情麻木,在兵士的看守下站在一旁等候。
我一眼就認出了京娘。
她滿面風霜、憔悴已極,雙手緊緊攙扶着一個老婦說話,神色溫柔從容。那老婦蓬亂的白髮在風中舞動,拄着一根樹枝,半倚在她身上,應該是侯府的陸老夫人了。
一個臉抹得黑黑的瘦弱少女從另一邊扶着老婦。
寒風凜冽,老夫人搖搖欲墜。京娘向兵士施了一禮,哀求道:
「我婆母已經撐不住了,求軍爺賞口熱水,賞條薄被禦寒。」
一個看似頭領的胖兵士一腳將京娘連着老婦踹倒在地,啐道:
「晦氣東西!一路上病病歪歪,走得忒慢,非等天寒地凍了才走到。說Ṭű̂ₖ死又不死,說不死又沒股子活氣。要不是上頭交代了禍不及官眷,軍爺我早就撒丫子溜了,跟着你們喫這許多苦楚!」
瘦弱少女哭喊着「祖母、娘」撲過去,京娘忙把她的頭緊緊按在懷裏。那兵士猶不解氣,朝她身上重重踢了幾腳。
那是元瑛!!
我的女兒!!
天可憐見,自從她三歲時在松梅庵一見,我們母女已經足足十三年不曾再相見!
當年的嬌嬌兒,如今已長成亭亭少女;當年的金枝玉葉,卻被父族牽累,淪落成爲發配邊疆的犯人!
我的心刺痛得喘不上氣來,指甲死死扣進掌心。
我多想衝上去保護我的孩子,但若貿然出現,萬一京娘認出我來,稍露行跡,我便自身難保,更別提護佑她們。
肝腸寸斷之際,嬤嬤匆匆走來,熱情招呼:「軍爺一路辛苦了,快隨我到上房歇歇腳。今天竈上有現包的餃子,牛肉大蔥的、羊肉冬瓜的、豬肉酸菜的,油足肉多,沾上臘八醋,好喫着呢!又有烀得稀爛的火腿燉肘子、互市來的羅剎酒,又醇又香,讓我們大掌櫃陪各位軍爺喝幾杯驅寒。」
又說:「這幾個女眷成什麼氣候,軍爺放心交給我們,準保一個不丟。」
幾個兵士口水都要流下來,哪還管什麼男眷女眷,自去喝酒喫肉。
-8-
嬤嬤趕忙將一干人引到養花的暖廳裏。暖廳寬敞明亮,門口有百納的棉隔扇擋風,陽光照進來十分暖和,衆人從冰天雪地乍一走進這溫暖的房間,都不由得舒了口氣。
小丫頭們端來一盆冒着熱氣的雞湯小米粥分給大家。粥湯金黃,香氣撲鼻,凍餓了許久,熱粥一落肚,衆女眷方似活轉過來一樣,一口接一口,不歇氣地喝起粥來。一時間滿室寂靜,只餘此起彼伏的吞嚥聲。
京娘攬着老夫人坐在地上,元瑛端了兩碗粥過來,說道:「娘,你喝點粥吧。我來伺候祖母。」
京娘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方要開口說話,旁邊一個十幾歲穿藍色破爛襖子的少女酸道:
「都這會兒了裝什麼母慈子孝,一個野種,擺什麼孝女的款。」
元瑛登時大怒:「你胡說什麼?!」
藍襖子不顧母親阻攔,提高了嗓門:「闔家長輩,誰不知道大小姐是外頭野女人生的私生女,只是老夫人不讓提罷了!天天在姐妹堆裏擺大姐的派頭,我母親什麼都讓我跟你學,學你爹通賊麼?學得全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我爹還不知道活着沒有!」
說到傷心處大哭起來。
一向溫柔的京娘厲聲道:「閉嘴!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侯爺世子支撐門戶,沒有老夫人嚴謹治家,你哪來十幾年錦衣玉食的好日子過!還ƭŭ̀₃在這裏編排起長輩和姐妹的不是了!」
藍襖子少女的母親緊緊捂住她的嘴,一迭聲向京娘致歉,旁人也圍上來勸。
老夫人氣息微弱,語氣卻依然帶着殺伐果斷的霸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抄家滅族,是我鄭家命該如此。我是不成了,你們姐妹妯娌要團結親愛,努力活下去纔是,莫要相信那些風言風語,寒了親人的心。」
元瑛臉色雪白,沒有再說話。藍襖子少女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把身子扭過去。
看來侯府敗落後,老夫人再也無法控制流言蜚語,元瑛的身世還是爲她帶來很多困擾。只是不知道京娘如何勸慰,才能打消她的疑慮。我眼看着元瑛受辱,一時間控制不住流下淚來。
元雪靠過來,悄聲問道:「孃親,你怎麼了?那幾個女奴惹你生氣了?」
一把攬過元雪,我心中無限酸楚。元雪,那個可憐的女奴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姐姐!爲娘該怎麼做才能救贖我的女兒於水火呢!元瑛元雪,明明同父同母,命運怎麼總是截然不同。一個享福,另一個就喫苦,做母親的一顆心仿如油煎,充滿無法言說的苦楚。
午飯後,府衙很快就派了兵士來接管衆女,在後院劃了區域嚴加看管,非專人不得出入。待衆女都有了買家,才能分別提走。
一般來說,發配的官奴到了寧古塔,便由府衙組織發賣。所幸北地民風樸實,沒有妓館青樓等煙花處所,女奴們不至於淪落風塵。
但官奴是死契,除非本家翻了案,否則到死也不能贖買。運氣好的,遇上善心的主家,還能過幾天安生日子;運氣差的,被主人打死的、打殘的,被強佔了身子淪爲玩物的也不是沒有。像老夫人這種又老又病的,根本沒人買,只管扔在哪裏,不給食水,幾天也就沒氣了。
我要想辦法買下她們。
發賣前,我的人無法再近身接觸京娘等人,只得在喫穿上不動聲色地花些心思。棉衣棉被裏多墊幾兩好棉花,大太陽下曬得溫暖鬆軟。
野山參最是補元氣,和老母雞一同文火煮,加黃芪、枸杞,燉一鍋鮮甜的人蔘雞湯。用這湯蒸米飯、做麪條,不打眼卻能強身健體。
只幾天,女眷們氣色便舒展開,連老夫人都硬朗了幾分,元瑛等少女正當妙齡,兩頰更是明顯圓潤起來。
我不能一氣買下所有人,那樣太打眼了,勢必要將自己送入輿論漩渦。只跟府衙買了京娘、元瑛,老夫人算個添頭,便宜賣給了我。
藍襖少女被本地大戶買去做了賤籍妾。被提走那天大哭大鬧,拉着她母親不鬆手,聞者無不落淚。只願她到了主家後收斂脾氣,好好生活吧。
女眷們陸續被提走。元瑛和京娘得知賣給我家,又驚又喜,攙着老夫人來給我這個主人磕頭。
我端坐在堂中,身下是暖熱的火炕,面前一臺黑漆彩繪百鳥朝鳳的屏風,隔開了兩個世界。
-9-
下人將老夫人、京娘和元瑛祖孫三人引入室內,隔着屏風向我磕頭謝恩。
我坐在高高的炕上,看着老夫人花白的發頂,不由得想起當年在松梅庵,我跪在地上聆聽她的教訓,她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只使丫鬟來打我耳光,讓我安守本分,不要污了侯府血脈。
而如今,永昌侯府已散。如若當初我安心做世子的外室,想必早已如馬蹄下的爛泥一樣被人踐踏致死。可見,人還是不要太安守本分纔好。
京娘挨着老夫人,跪得筆直。我和她從來不是情敵,世子於我,是依仗,是靠山。曾經,我像絲藤繞樹一樣,仰仗他的施捨才能生存。而京娘則是和世子並肩而立的兩棵樹,堅韌而強大。我真替元瑛慶幸,能有一位人品貴重的養母庇護。
至於元瑛,當務之急是想法子助她擺脫奴籍,至於要不要與她相認,看緣分吧。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輕聲說道:「請起吧。不必拘束。」Ŧùₚ
此話一出,京娘猛地仰起頭向我看來。一望之下,她渾身劇震,張口疾呼:「劉!」
元瑛扶住她,低聲疑道:「孃親,你怎麼了?」
老夫人見狀,疑惑地看了看京娘,又看了看我,一臉霧水。當年她與我只有一面之緣,想必早就將我的容貌忘諸腦後。
我再也按捺不住,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京娘身邊扶起了她,將一個翡翠觀音墜子放在她手裏,含淚道:「眷顧之恩,從無一日忘懷。」
京娘熱淚盈眶,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神情又是驚詫,又是歡喜:「我以爲你……你早就不在了!原來,原來……過得這般好了……」
元瑛喜道:「孃親原來與夫人是舊識嗎?」
老夫人彷彿想到了什麼,渾濁的眼神陡然射出兩道利光。正要開口說話,元雪從外面跑了進來。
「娘,我養的小哈巴狗生了小狗崽,你和我一起去看呀。」
老夫人的眼神便凝在她的臉上。
元瑛元雪姐妹倆,元瑛容貌似母,元雪則肖父,她骨架高挑,臉型圓潤,五官英氣俊美,越長越像世子。
老夫人許是從她的臉上看到了早逝的兒子的影子,張口結舌了半天,顫顫巍巍地低聲問我:「你是?你是?」
我含笑點頭:「正是。」
她的臉瞬間紅透,連脖子都紅了,又看着元雪,期期艾艾地問:「她是?」
我又微笑:「正是。」
她又是歡喜,又是羞慚,眼淚大顆大顆地從乾涸的眼眶裏流出來。
京娘看着元雪,也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元瑛元雪被我們猜謎似的問答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便笑着對元雪說:
「大人們說些閒話,你聽不懂便出去玩吧。這位姐姐叫元瑛,與你年歲相仿,你們姐妹一起去看小狗吧。」
元雪答應一聲,來攜元瑛的手,姐妹倆歡歡喜喜出去了。
我看着她們的背影,這是十幾年來我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畫面,如今也算夢想成真了。
孩子們出去後,老夫人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我的衣袖:「你是蘭辭的人?你沒死!你怎麼會在這裏?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蘭辭的女兒嗎?」
我從她手中抽出衣袖,笑道:「老夫人,好久不見。
「我便是元瑛的生母,劉蘇蘇。
「那個孩子正是世子的女兒,叫劉元雪。
「我當年便是有了她,纔出走的。」
老夫人顫聲問道:「爲什麼?」
我答:「自然是不想讓你再把元雪搶走。」
她慘笑道:「果真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讓你躲過災禍,拿着蘭辭的錢,創下這好大一份家業!如今你高高在上,看着侯府敗落、侯爺和蘭辭身死,我們落魄爲奴,想必心中暢快至極!」
我冷笑一聲,正待反駁,卻聽得京娘激動道:
「娘不可如此偏執!
「當年您不許蘇蘇入府,後又強行抱走元瑛,致使她們母女分離十六年,已是極其過分。若不是您鐵Ṫū́₂面無情、罔顧人倫,她怎麼會懷着胎兒冒險出走?
「永寧到寧古塔,這一路兇險,您親身經歷過。咱們有官兵押送,尚且九死一生,多少人命都丟在了路上,她一個弱女子,逃到此地,又要生養孩子,又要開店營生,其間有多少艱難未可知!
「若不是蘇蘇家業豐厚,贖買下咱們祖孫三人,這會兒可能早就……您想想二丫頭,好好的孩子被拉去當了老頭子的賤妾……若是沒有蘇蘇,元瑛說不定也……」
老夫人的臉先是漲得通紅,轉眼又褪成灰白。她的驕傲在現實面前已不堪一擊。
我握住京孃的手,朝她一笑。正色對老夫人說道:「我從不曾怨恨過你。
「爲人父母者,當爲子女計深遠。侯府何等身份,世子何等人才,我劉蘇蘇區區一個低賤的倡優,本不該自不量力跟着世子。只是人活一世,沒有誰一輩子只能水深火熱的道理。世子爲我贖身脫籍,我若是假清高推拒了,纔是真的傻子。沒有世子,我便活不到今日。
「跟了世子,我只是安守本分、循規蹈矩,即使生了元瑛,也從無半點非分之想。你疼愛元瑛,願意接納她,我感激不盡,哪怕從此母女分離,也從不曾生出半分怨懟。
「只是……我也是個人啊……」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骨肉分離之痛,我決不能承受第二次。是以意外懷上元雪後,我便故意激怒你,如願離開永寧,這才能守着我的孩子,安居樂業。
「老夫人,你看那溪水潺潺,流經山川便是天河,流經地底便是暗河,於清潔處自清潔,於不潔處難以獨善其身,可是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水罷了。」
老夫人臉色煞白,眼神矍鑠,挺直了腰板。
我平靜地看着她:「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們之間,恩也好,怨也好,都算了吧。」
京娘急道:「那元瑛呢?」
「元瑛是你的孩子。」我含淚微笑,「上一輩扯不清的爛賬,不該由孩子們承擔。京娘,你身邊只有元瑛,你把她養育得這麼好,我沒有資格把她搶走。」
「好一個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老夫人忽地斷喝,「好一個義薄雲天、自強不息的劉蘇蘇!」
她緊緊盯着我,輕推開京孃的手,慢慢跪了下去。
「劉姑娘,是我老婆子錯了。我剛愎自用,目無下塵,害你母女相離十六年。
「我癡長你幾十歲,爲人處世,不如你萬分之一。」
我和京娘同時扶起她,又相視而笑。
我想,我今夜能睡一個香甜的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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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奴無法脫籍。我雖買下了老夫人、京娘和元瑛的賣身契,卻無法放歸她們良人的身份。那日後,我在莊子不遠處置了一個繡莊,交由京娘管理,紡些棉布來賣。她把老夫人帶了去照顧,元瑛依然留在莊子裏,做了元雪的伴讀。
我心知她想讓姐妹倆多相處培養感情,便也不打擾。元瑛端莊大氣,元雪寬厚豪爽,兩人沒幾天就親熱得形影不離。
元瑛進退有度,經營上也頗有天分;元雪雖小,卻善於與異族打交道,不知道打哪學來一口流利的胡語,叫她在互市上做成了幾筆買賣,我和嬤嬤便常常將她們帶在身邊教導。
日子又迴歸平靜,如流水一般過去。
三年後,聖上賓天,太子即位,大赦天下,永昌侯府也在赦免之列。放歸官奴的文書一發下來,我便把祖孫三人的賣身契給京娘送了過去。
京娘和元瑛攥着身契又是哭又是笑,老夫人卻頗爲平靜。當天夜裏,她在睡夢中含笑而逝。
這位堅強的老人,守了一輩子侯府尊榮,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終於得到解脫,可以安眠了。
又過了一年,新科榜眼拒婚得罪了永寧的大人物,被打發到寧古塔任府尹,他與元瑛一見鍾情,訂下了終身大事。
遠在天邊的嶺南也傳來訊息,京孃的三個兒子也熬過了苦役,小兒子更是參加科考中了進士,分配在京孃的孃家江州任職,要接了母親去共享天倫。
永昌侯府的枯枝上,終於發出了一點嫩芽。
京娘走的那天,我帶着元瑛元雪去送行。
元瑛哭成一團,二十年來,她從未和京娘分別過。此一去,天南海北,咫尺天涯,終生再難見面。母女情,摧心肝。
京娘淚如雨下,她不捨地撫摸着元瑛的頭髮,柔聲說:「乖孩子,不哭了。娘在江州安置下來,得空便接你和妹妹去玩。」
元瑛哭得說不出話,直點頭。
京娘握住我的手:「蘇蘇,我這輩子做過很多好事,最好的事就是交了你這個朋友。」
「我把元瑛交給你了,姑爺若是對她不好,」她哽咽了下,「你記得接她回家。」
「好。」我流着淚,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元瑛是咱們的女兒,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京娘依依不捨地上了車,走出一段又掀開車簾大喊:「元瑛,記得娘說的話!」
「娘!娘!」看着馬車走遠,元瑛哭倒ṱũ̂₉在我的懷裏。
京娘走後,元瑛很長一段時間都鬱鬱寡歡。元雪急得團團轉,跟胡人買了一頭可愛的雪狼崽討她喜歡。嬤嬤也挖空心思,變着花樣做好喫的哄她開心。
後來,元瑛和府尹大人完了婚,轉年春天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兒。我便像模像樣地當起外祖母來,照看孩子, 照顧產婦, 裏裏外外忙得不可開交。
孩子滿月那天,府裏辦了熱鬧的宴,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我便陪着元瑛在臥房裏躲清靜。
我拿出赤金鑲紅寶石的長命鎖給孩子戴上,笑道:「生經十月苦, 骨開十指難。當孃的受盡苦難把你帶到世上,但願我們寶兒平安喜樂,一世順遂, 將來有出息,孝順爹孃。」
元瑛笑眯眯地看着我, 輕聲說:「蘇姨, 你真好, 像我娘一樣。」
我笑着擺手:「我可比你娘差遠啦, 她可是大家閨秀, 我一個開飯莊子的,哪比得了她。」又問她, 「你餓不餓?元雪帶了胡地產的牛奶酥酪,那味道又濃郁又清甜, 真不知道怎麼做的,我去找她送來與你喫點。」
元瑛笑道:「我最愛喫的卻是花生酥糖。記得小時候曾經喫過一塊, 香酥至極,天下再沒有那麼好喫的酥糖了。」。
莫非她還記得三歲時我在松梅庵給她一塊酥糖的事?我狐疑地回過頭去, 只見元瑛一邊逗弄着孩子, 一邊看似不經意地說:「生下寶兒之後, 我方知什麼是母子連心。如若寶兒被人搶走了,我一定哭也哭瞎了。」
她圓圓的臉上笑意甜甜:「蘇姨, 我能叫你娘嗎?」
我的心猛地一跳,有些摸不着頭腦的茫然, 又有些讓人激動的預感。
「好端端地怎麼突然叫起娘來?我……我倒是歡喜的。只是……」
元瑛還是笑, 眼中卻流下淚來:「我娘臨走前,把什麼都告訴我了。娘, 你真笨, 你都不照照鏡子, 看我生得有多像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 喉嚨被哽咽堵得死死的, 心裏有一籮筐的話卻說不出來。
她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了。
我的女兒,終於承認了我是她的母親。
我想大叫, 想大哭,想衝出去擺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邀請寧古塔所有父老鄉親們來喫席,來慶祝。
我卻只能呆呆地站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門一響, 元雪歡歡喜喜地衝了進來, 大呼小叫:「孃親、姐姐,我來啦。小外甥醒了嗎?」
她伸出溫熱的手攬住了我,又去牽元瑛的手, 我們母女三隻手接觸的瞬間,我彷彿聽到血脈接通時血液流過的「汩汩」聲。
於是我也伸手攬住了她們。
春天來了,真好。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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