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南下販貨,歸家時身邊多了個清俏小廝。
那小廝被爹安置在書房,白日裏侍候筆墨,夜來暖被鋪牀。
他一副細白麪皮,聲音嬌媚,水靈靈的桃花眼,勾人似的黏在爺們身上。
「老爺原本只是圖個新鮮,去了也只喝酒看樂,沒成想被那個狐媚子給纏上了,軟磨硬泡着讓老爺贖他出來,這些兔兒爺的花樣可比窯姐多多了……」
提到他,院裏人都會啐上一口。
「沒根的兔兒爺,不男不女的下賤坯子。」
可入夜,他卻偷偷溜進了我孃的院房。
-1-
我家住在北地,我爹在鎮上做着個不大不小的貨棧生意。
這回我爹南下販貨,臨走時還握着孃的手依依惜別,等回來的時候,身邊卻跟着個清俊小廝。
「這是如意。」
我爹撫着娘比他走時又大了一圈的小腹道。
「是我去南邊時救下的乞兒,剛好你快生了,讓他幫你顧着點外院的活。」
我娘看着低頭跪在地上的如意,本來還帶着些憐憫的目光,卻在如意開口說話時冷了下來。
那聲音似春鶯囀柳,聞者骨酥。
這絕不是個少年該有的聲響,只怕是戲院裏的紅角也比不上。
我娘沉着臉找來了貨棧的學徒細細查問。
才知這如意哪裏是什麼乞兒,他是我爹花大價錢從相公堂子裏買回來的。
當今朝廷嚴禁官員狎妓,所以南方開始盛行南館和相公堂子,說白了就是嫖男妓的地方。
「老爺原本只是圖個新鮮,去了也只喝酒看樂,沒成想被那個狐媚子給纏上了,軟磨硬泡着讓老爺贖他出來,這些兔兒爺的花樣可比窯姐多多了……」
我娘聽完猶如五雷轟頂。
她雖不是大戶出身,可外公卻是鄉里唯一的秀才,她從小在書塾里長大,自然懂得什麼是禮義廉恥。
自從帶如意回了家,我爹就把鋪蓋搬去了書房。
我娘去書房好生規勸。
「你若想要納妾,我不攔着,可是蓄養小官,卻是件違背綱常倫理的醜事,不如放他離去,也算做了件善事。」
我爹卻勃然大怒了起來。
「什麼蓄養小官?此乃雅癖,你個深閨婦人如何懂得?」
「還有臉說綱常倫理,出嫁從夫的道理你不懂嗎?你入我家門已滿三年,卻只生了一個女兒,我沒納妾已是對你的格外優容了,你出去打聽打聽,哪家奶奶的日子有你這般舒坦。」
我娘是被餘嬤嬤半扶半抬着回了自己院裏。
她將兩歲的我抱在懷中,滾燙的淚劃過她的臉頰,又落在了我的臉上。
第二天一早,我娘就抱着我要回孃家。
可還沒等她跨出院門,二門上就來報,說是舅老爺來了。
原來是餘嬤嬤氣不過,昨ṭŭ̀ₛ晚就打發人將事情告訴了舅舅。
我娘見到了自家人,委屈就決了堤,將前因後果細細說給舅舅聽了。
可舅舅只皺着眉,一邊嘆氣一邊轉着手裏的核桃。
「妹子,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大事。男子嘛,三妻四妾的,況且妹夫也沒有往家裏納些不三不四的人進來。小官畢竟是男子,這也正好省了庶子女的麻煩,說到底還是你佔便宜些。」
我娘抹淚的手僵在半空,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親哥哥。
「哥!爹在世時就教導我們說治家嚴,家乃和,家門嚴謹是第一要緊事。這次我若依他,只怕往後他還會幹出更荒唐的事情。」
「怎麼?你不依他,難道是想要等着被休?」
舅舅的眉毛擰得更緊了,手裏的核桃快轉出了火星子。
「我看你就是太善妒!養小官怎麼了?那些名門望族裏養着家優的不少,也沒看誰家敗落了。你現在最要緊的是給潘家生個兒子,這種寄情風月的小事,就隨妹夫吧!一會兒我替你去給妹夫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說完,舅舅再也沒看我娘一眼,徑直去找我爹了。
我娘靠着扶手強撐起身體,朝餘嬤嬤招招手,讓她打發個機靈點的小丫頭跟過去瞧瞧。
沒成想,那小丫頭直到天黑透了纔回來。
「舅老爺先是去了老爺的書房,過了一會兒,老爺又將如意喚了進去,還叫廚房上了酒菜,說是要醉聽鶯聲……我不敢離得太近,就聽屋裏有人在唱戲,還有老爺和舅老爺的笑聲。然後就……然後就……」
那小丫頭漲紅着臉,結巴了好久,才輕聲說了下去。
「天剛擦黑,老爺又喚了軟凳進去,讓如意陪着醉醺醺的舅老爺往客房去了。我只聽見老爺對舅老爺說,讓他別光走水路,也嚐嚐旱路的滋味……」
聽完小丫頭的話,我娘立時昏死在榻上,當天夜裏就見了紅。
-2-
穩婆說我娘是被大悲痛動了胎氣,導致胎逆難產。
直到第二日下午,孩子還沒下來,而我娘卻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穩婆也慌了神,她讓餘嬤嬤去求我爹找個郎中來。
「看你們家夫人這個樣子,哪怕孩子下來了,也一定會大出血。要是沒有會施針的郎中,大人肯定保不住。」
餘嬤嬤忙不迭地跑去書房磕頭,可我爹卻急着去赴縣令老爺的壽宴。
「不是有穩婆在嗎?我看她就是故意和我矯情。哪有讓郎中給女子施針的,男女大防還要不要了?」
他冷冷地說完,吩咐家丁把前後門都牢牢守住。
「女子失節事大,今晚一個人都不準給我放出府去。」
等餘嬤嬤頂着滿頭血跑回我娘院中,正聽見一聲嘶啞的慘叫,然後是嬰兒微弱的哭聲。
穩婆滿頭大汗地從內室裏出來,襁褓中的嬰兒如貓仔般大小,渾身青紫。
「是個姑娘。菩薩保佑,再晚一會兒就憋死了。」
還沒等餘嬤嬤將襁褓抱過來,內室裏又傳來了丫鬟的尖叫。
「不好了!夫人大出血了!」
院裏頓時亂作一團,一盆盆熱水端進去,頃刻間又變成鮮紅色被潑了出來。
餘嬤嬤將我從西屋抱了過來,怕我娘不好,還能再看上我一眼。
如意就是在這個時候來了我孃的院子。
他說他曾在醫館做過學徒,會施針,能止血。
滿院子的丫鬟都烏眼雞似的瞪着他,滿眼鄙夷。
「做兔兒爺的能是什麼好門子裏出來的?別是爲了害死夫人,來誑咱們的。」
「我呸,還說學過醫,真給自個臉上貼金。」
如意不惱,也不分辨,只低着頭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最後,還是餘嬤嬤拍了板。
她看了眼哇哇大哭的我,和氣若游絲的妹妹,一跺腳,將如意拉進了內室。
不知是如意的醫術高明,還是我娘命不該絕,幾針下去,我娘身下的血竟漸Ṫŭₘ漸止住了,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後半夜,我爹從壽宴上醉醺醺地回來,聽下面人來報,說我娘又生了位千金,大罵了幾句晦氣,甩手徑直去了酒樓消遣。
我娘轉醒時,如意已經在天亮前悄悄離開了。
她聽餘嬤嬤說完始末,默默無言了良久。
我娘也曾覺得如意是自甘下賤,可生死關頭,這個世人眼中的下賤之人,卻比她的結髮丈夫更在乎自己的性命。
如意口風很緊,我娘院裏的人更不用說,我爹被瞞得死死的。
每隔幾日,如意都會悄悄過來幫我娘施針。
一開始,我娘實在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
倒是餘嬤嬤實心腸,如意救了我孃的命,在她看來那就是自家小姐的救命恩人。
每次從角門接送如意,都是她親力親爲,施針時也在一旁守着閒話幾句。
我娘這才知道了些如意的過往。
如意今年也才十四,原本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家裏雖算不上殷實,但好歹有幾畝田產。如意從小體格弱,他爹怕他撐不起莊稼院裏的活,就早早送他去醫館裏當學徒。
可惜還沒學滿三年,家裏就糟了水災。
他爹被衝跑了,地裏的糧食顆粒無收,他娘病倒在榻上,家裏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妹妹。
如意賣了田產,賣了祖屋,帶着母親和妹妹住進了草棚子,家裏已經沒什麼能再賣的了。於是如意咬牙賣了自己,將錢交給他娘後,就被龜公帶去了相公堂子。
餘嬤嬤在一旁邊聽邊抹淚,我娘也紅了眼,問如意他娘和妹妹現在可好。
「再沒見過了,只要進了相公堂子就別想再囫圇個出去。我也……我也沒臉見她們。」
如意扯出一抹苦笑,拿了包草藥遞給餘嬤嬤。
「這是我配的驅蟲草藥,夏天蚊蟲多,勞煩嬤嬤給大姐兒和二姐兒做個驅蚊荷包。」
可誰知荷包做好了,如意卻不見了。
我爹將如意買回來後,就常帶如意外出宴飲。
說是貼身伺候,實際就是在酒肉朋友間顯擺炫耀。
家裏的小廝都在傳,說如意外出時,內着女衣,外套男裝。
我爹命他在席間邊唱戲,邊解衣,每每脫到一身薄紗才作罷。
是以,邀我爹宴飲的帖子越堆越多。
士農工商,我爹作爲最末流的商人,竟因爲養小官而挺起了腰板。
但這次我爹宴飲後,卻隻身一人回了家。
-3-
我娘得了消息,徑直衝去書房朝我爹要人。
「如意呢?如意怎麼沒和老爺一起回來?」
我爹有些詫異地看了我娘一眼,隨後又瞭然地笑了。
「夫人這是喫味了?最近確實疏忽了夫人,今晚我就歇在夫人房裏,好好賠罪如何?」
我爹的眼睛流連在我娘還在哺乳期的胸脯上,他以爲我娘是在故意說氣話來衝他撒嬌。
我娘不理他,又問了一遍。
「如意呢?」
「你放心,他跑不了。」
我爹有些得意地摸了摸鬍子。
「我可真是挖到了寶!新上任的郡守可是個心狠手辣、剋扣盤剝的主兒。可偏偏他有龍陽之好,聽說那癮大到磋磨死了不少小廝。這回我專門帶着如意去見他,嘿嘿,他的眼睛珠子都要黏在如意的身上了。」
「所以你就把如意給他了?!」
我娘渾身都在抖,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三天,就三天。」我爹還在洋洋自得。
「只要如意過去伺候他三天,以後的通關文牒,我要多少他就給我批多少。嘖嘖,這可是筆便宜……」
他話沒說完,我娘就瘋了般撲了上去,將我爹的臉上抓出幾道血痕。
「畜生…畜生…他是個人!他還是個孩子!」
許是我孃的樣子太過駭人,況且這事也實在不怎麼光彩,我爹只罵罵咧咧地捂着臉,跑回貨棧那邊住了。
我爹走後,我娘就派了人十二時辰守在府門口。
她和餘嬤嬤則每日都去西山上的普濟寺爲如意祈福。
如意是在第四日的深夜被郡守府的人「送」回來的。
說是「送」,實則那馬車停都沒停,將一卷席子踹下車後就揚長而去。
我娘派去守着的人解開席子,才發現如意渾身溼透,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般,破爛的袍子裹在身上,也遮不住滿身的青紅痕跡。
人已經失了意識,身子卻抖得如篩糠一般。
餘嬤嬤伸手往如意額頭一摸,滾燙得嚇人,她轉身要去請郎中,卻被人攔了下來。
「誰也不準去請大夫!」
我爹不知從哪兒得了信,急匆匆地趕回了家裏。
「生死有命,這事不可聲張,污了我潘家的門楣。」
他朝身邊的家丁使了個眼色,讓他把如意抬去後院的柴房。
「老爺三思,這人若是死在家中,傳出去恐怕也不好聽。」
-4-
我娘一把攔住家丁,挽Ţū́₃了我爹的胳膊,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我聽聞普濟寺中有會醫術的僧人,不如咱們把如意送去,只說是路上搭救來的。要是治得好就給寺裏多捐些香油錢,要是治不好……好歹是死在了外面。」
我爹只覺得這幾句話直說進了他的心坎裏。
他爽快地把如意交給了我娘處置,還將自己的鋪蓋搬回了我娘院中。
可惜我娘不是今兒身子不爽,就是明兒二姑娘離不開人。
我爹被三推四堵的泄不了火,又偷偷跑去了外面眠花宿柳。
我娘正好脫開身。
她早料到我爹會讓如意自生自滅,藉着上香,在普濟寺打點好了郎中和廂房。
如意燒了五天,人是糊塗的,只有嘴裏一直在喊娘。
餘嬤嬤掰開嘴將藥灌進去,然後把如意抱在懷裏輕輕拍哄着。
終於到第六日,燒退了,如意活了過來。
他撐着病體要給我娘磕頭,我娘去扶他,卻被他哆嗦着躲開了。
「夫人別碰我,我身上髒。」
我娘卻執拗地攥住了他的手:「那些折磨你的畜生纔是真的髒,我沒有弟弟,以後私下裏你就叫我姐姐好不好?」
如意死灰般的眼裏迸出了光亮,然後放聲大哭道:「姐姐!姐姐!我有姐姐了!」
又過了幾日,我娘花重金尋來了一位專門服務煙花之地的郎中。
如意之所以奇貨可居,多半是因爲他那副「好」嗓子。
可那郎中把完脈,卻連連搖頭:「晚了,太晚了,這嗓子已經救不回來了。」
他說一般的小官等年齡到了,自然就色衰聲變。要想倒了嗓子,也就是幾服藥的事,可如意卻長期服用過南館祕藥「定聲丸」。
「日服一丸,雖二十猶作童聲。這藥我解不了,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可如意卻緊緊拽住了郎中的袖子。
「那就把我藥啞,行不行?」
郎中搖頭,說得隱晦:「有的青樓中也養着些盲妓、啞妓,很是喫香。」
如意絕望地鬆開了手。
郎中見狀,沉吟了半晌:「我有個法子,但九死一生,你可願一試?」
那法子果然兇險。
先要灌上三頓腐藥,將嗓子刮皮去肉,每次快長好時再灌下一頓。等藥灌完,再將泡了醋的蒼耳子用絲線吊在喉嚨中七日,讓傷口反覆潰破。
蝕骨之痛已非常人可以忍受,更別說服藥後無法進食,連水也有定量,稍有不慎就會穿腸爛肚而亡。哪怕僥倖成功,嗓音也是嘶啞難聞。
可如意卻沒半分遲疑,端起藥碗喝了個乾淨。
「從前在相公堂子裏,稍有差錯便是三十皮鞭,怕我們叫喊傷了嗓子,就讓嘴裏含着香油,油若滴出來,便再來三十鞭子……」
如意臉上竟掛着從未有過的明朗笑容。
「姐姐,我不怕疼,我只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5-
一個月後的八月節,我娘派人將如意從普濟寺接回了家。
我爹早早置好了一身嫦娥奔月的行頭,他要帶如意去堂會上露露臉。
太久沒收到那些恭維和豔羨的目光,我爹的心裏直髮癢。
他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簾,卻被眼前之人嚇了一跳。
如意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面色蠟黃,兩腮深深凹了下去,只一雙眼睛黑得發亮。
等到如意開了口,我爹更是幾乎氣暈過去。
那聲音如鈍鋸挫木、嘔啞刺心,讓他聞之慾嘔。
我爹砸了我娘屋裏所有能砸的東西。
他大罵我娘蠢婦,花銀子去救這種廢人,又懷疑是我娘爲了爭寵,給如意下了藥。
我娘也不惱,咬定如意是發燒燒壞了嗓子,我爹要是不信,那乾脆休了她。
我爹沒有證據,自然不敢休妻,只能罵普濟寺的僧人黑心,要去收回所有上供的香油錢。
此事過後,我爹就徹底厭棄瞭如意。
他靠着和郡守府搭上的關係,去南邊販貨的時間越來越長。
偶爾回來也總在外應酬,家裏就是點個卯。
我娘樂得清閒,她把如意安排去了花園子裏侍弄花草。
如意手很巧,他給我娘在院Ṭų⁰子裏搭了一座精緻的紫藤爬架。
紫藤花開的時候,我娘就帶着我和妹妹坐在下面乘涼喝茶。
我很喜歡如意,雖然他不怎麼開口說話,但會用柳枝編成各式各樣的花環送給我。
我娘院裏的婆子和丫鬟對如意還算客氣,可我知道要是出了這院門,如意只有挨欺負的份。
我撞見過幾回外院的小廝將如意圍住調笑。
那些人嘴裏說的都是些我不懂的詞,可我知道那些不是什麼好話,於是便跑回院裏找餘嬤嬤。
餘嬤嬤叉起腰就將那些人罵得落荒而逃。
我問如意爲什麼挨欺負不告訴我娘,讓他下次受了氣就來找我。
他只笑着摸摸我的頭:「都是小事,大小姐下次別管了,我怕他們污了大小姐的耳朵。」
如意一向這樣逆來順受,像只溫馴的綿羊,只有一次他卻發了狠。
那回我偷偷溜去前院看社火,路過假山旁發現如意被賬房攔了下來。
那老頭喝得爛醉,嘴角還噙着酒沫子,一雙不安分的手朝如意的身上招呼。
「可人兒,老爺不疼你,大爺疼你,你來幫大爺止止癢……」
如意躲開他,他更來了勁,居然編排起了我娘。
「你躲什麼?是不是爬了夫人的牀,就不把大爺放在眼裏啦?那個獨守空房的騷貨,看見你豈不發浪?你給大爺說說,伺候夫人的滋味怎麼樣……」
如意不動了,任由那老頭的手遊走在他身上。
「爺,這邊人多眼雜,咱們去假山後頭好不好?」
賬房聽了這話,滿臉淫笑,身子興奮地直抖。
「好!去後頭,去後頭!」
我急了,剛想去找餘嬤嬤,就聽假山後面傳來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我壯起膽子繞到假山後頭遠遠一瞧,如意手裏攥着個什麼東西,那老頭正像灘爛泥似的靠在石壁上掙扎,嘴裏不住地哀嚎討饒。
第二日,那賬房是被人擡出府去的。
家裏的小廝們悄悄地說他的根算是廢了,我不懂什麼是廢了,但從此以後,他們就不敢圍着如意調笑了。
可惜這種清淨的日子沒過兩年,我爹就帶着個妖嬈女子回了家。
-6-
那女子名叫紅芍,已經身懷有孕。
這次我爹沒再給我娘編瞎話,紅芍是他從窯子裏「救」回來的。
我娘早習慣了我爹這種救風塵的癖好,她打了一副頭面,又支了幾桌酒席,將紅芍體體面面地納進了門。
我爹膝下無子,對紅芍這胎極爲重視,各種珍饈補藥流水式地往紅芍院裏送,平日裏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也都緊着她。
那紅芍自恃有孕、恃寵而驕,漸漸連我娘也不放在眼裏,什麼都要比着我娘來。
她見我娘院裏有座紫藤爬架,便讓如意在她院子裏也支一架。
如意心中不願,將架子搭得歪七扭八。
紅芍動了氣,說自己夜不安枕,要用至陽之水沐浴,命如意每日正午捧着一甕水跪在花園子裏直到日落。
我爹早忘記了如意這號人,便都依了她。
三伏的天兒,如意被曬得爆了皮,走起路來直打晃。
我孃親自尋了匠人,在紅芍院裏支好了紫藤爬架,比娘院子裏的更高更大。
她這才鬆口,放過了如意。
晚上,我娘就着燭火,正撥着算盤珠子算賬。
餘嬤嬤站在一旁嘆氣:「現在就作成這副樣子,若是再生個兒子,咱們這日子更是沒法過了。」
我娘翻飛的手指沒停,像個沒事人一樣:「隨他們吧,這日子我早就過夠了。」
只是沒想到變故來得這樣快,紅芍在五個月的時候小產了。
郎中說紅芍早被藥傷了身子,懷了孩子也生不下來。
我爹看着那塊已經成了型的男胎哭得傷心,他恨透了紅芍,自己命中的兒子居然託生在了這樣的肚子裏,這不是白白浪費了香火。
紅芍被他趕出了院子,拖着剛小產完的身子挪去了竈房旁的空屋。
我娘去看她,見她直挺挺地躺在煙熏火燎的屋子裏,眼中噙着淚。
「我早知道這孩子生不下來,可是我不甘心……誰也不是生來就下賤,我也想做一回正經人家的奶奶,我也想聽人喊聲娘……」
我娘派人將屋子修葺了一番,又安排了位嬤嬤給紅芍伺候小月子。
紅芍養好身子後像是變了個人。
她每日天不亮就站在院外等着給我娘請安,颳風下雨從不遲到,一日三餐都立在我娘身後侍候。
我娘趕她回去,跟她說用不着這些虛禮,紅芍就每天過來給我和妹妹做衣裳。
紅芍的繡工極好,她給妹妹用大紅色的綾緞繡了件艾虎銜毒的五毒衣,蜈蚣和蠍子都化成了滑稽的小妖,被虎爪按在地上,妹妹看見衣裳就撲進紅芍懷裏咯咯笑。
繡累了,紅芍就把針插在抹了桂花油的髮髻上,看看在院子裏給花培土的如意,再抬起頭透過紫藤架上的空隙往天上望。
她說這日子可真好。
可我爹好像總容不下我們多過幾天好日子。
紅芍小產後,我爹急了,那塊成了型的男胎刺激了他。
他像只發了情的老狗,開始沒日沒夜地流連在勾欄瓦舍,甚至有時一夜換兩個地方。
可不知是不是我爹這些年在南邊掏空了身子,那麼多肚子裏竟沒有一個鼓起來。
於是有人給他介紹了個會掐算的老道,讓我爹把主意打到了妹妹身上。
-7-
那老道說我爹本是個兒女雙全的命,但可惜子女位上卻只有兩個,現在的兩個女兒中有一個是專門佔位的小鬼,需要做法事驅掉。
我爹忙問是哪個女兒。
那老道閉眼掐算了一陣,說這「好」字是一女一子,姐姐後面應該跟着個弟弟,可我娘卻給我生了個妹妹出來,這佔位的小鬼自然就是後生的妹妹了。
他又問我娘在生妹妹時是否十分艱難,疼痛異常。
我爹直呼神仙,對那老道說的話深信不疑起來。
可問到如何驅鬼時,那老道卻含糊了起來,只說要將妹妹關在他準備好的房中七日,這期間不許人進去,等第七日開門時自然見分曉。
我爹求子心切,忙應了下來,回了家不由分說就要帶走妹妹。
我娘衝過去攔,被他一把推到了地上,頭被腳踏磕破,鮮血蜿蜒進領子裏。
這時餘嬤嬤卻抱着妹妹跑了進來,說妹妹身上出了痘疹,要趕快供痘疹娘娘。
我爹湊過去瞧了一眼,果然在妹妹身上看見了大大小小的痘包。
他捂着鼻子退了出去,讓我娘去找郎中,早些把妹妹的痘疹醫好。
等我爹走遠,如意才進了屋,妹妹身上的痘疹是他和紅芍一起用黃豆皮和了魚膠粘上去的。
「姐姐,千萬不能讓二姐兒被帶走。」
如意說他在南邊時就聽過這種事,有人專門打着雲遊方士的旗號,藉着替人消災解難的名頭來販賣人口。
這些人早打聽好了家中情況,先編個由頭將禍事推到孩子頭上,再說些如果不按他說的做,家中就會大難臨頭的話。
等家裏人信了,就將孩子放在有暗道的房子裏幾日,開門時若是不見孩子,就說是已經成仙歸去,或者被驅離人間了,其實孩子早被運去了幾百裏外的地方。
紅芍也在一旁點頭,她說她有個姐妹就是這樣從北邊被賣去了南方。
我娘慌了神,現下最多能拖十日,可十日之後該怎麼辦?
我爹這次是鐵了心,早派了人將我孃的院子圍得鐵桶一般。
我娘院裏的人是一步也踏不出去。
除了如意和紅芍。
如意藉口外出買苗,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打聽到了那老道的住處。
但那老道極其謹慎,平日深居簡出,讓人近不得身。
已經過了七日,我爹又派了人來,一日三趟地問妹妹病情。
快要瞞不住了。
紅芍一咬牙,瞞着我娘描眉敷粉,趁着入夜去了我爹的書房。
我爹因爲老道的事,已經不再怪罪紅芍流了男胎。
紅芍也使出了渾身解數,一陣小意溫存後,又嬌又軟地將我爹哄上了牀。
第二日我爹就讓紅芍搬回了原來的院子,外出應酬也將紅芍帶在身旁。
院裏的丫鬟背後都在罵紅芍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可我娘卻急得寢食難安。
她擔心紅芍爲了妹妹,做出些失去理智的事情,她怕她護不住紅芍。
那日黃昏,晚霞似血。
先是前院裏一陣騷動,接着騷亂聲朝着後院移來,停在了紅芍院中。
如意慌張地跑來找娘。
他說紅芍傷了人,被渾身是血地拖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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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紅芍哄着我爹帶她去找那老道,說想給小產的孩子做場法事。
出門前,紅芍將平日刺繡用的小剪藏在了懷裏。
她紮了老道七刀,刀刀見血。
我爹被狀似瘋魔的紅芍嚇破了膽,等衙門來人時還癱坐在地上。
那老道只剩一口氣,衙門裏有人認出他是上了緝捕名冊的逃犯。
紅芍被免了絞刑,捱了六十庭杖。
我娘將妹妹交給餘嬤嬤,領着我去看紅芍。
紅芍趴在牀上,後腰處的衣裳被血染透了,平日裏總是被桂花油抹得溜光的髮絲散亂着,被汗水黏在臉上。
可她卻看着我和我娘笑:「夫人可以放心了,沒人會來害夫人和孩子們了。」
我娘讓我跪下給紅芍磕了個頭。
「叫娘。」
我乖巧地叫了紅芍一聲娘,就被她顫抖着雙手攬進了懷裏:「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怎配讓小姐喊我一聲娘。」
我娘溫柔地擦去紅芍臉上的淚水:「妹妹救了我的孩子,就是她們的再生父母,怎麼不配做她們的母親?」
紅芍抱着我的身子一顫,然後啞聲道:「夫人,我怕,老爺已經動了這個心思,我怕……」
「我知道。」我孃的眼中滿是恨意:「他敢動我的孩子,那就別怪我狠心。你放心養好身子,剩下的咱們從長計議。」
我爹這次發了狠,將紅芍關在院子裏,不準任何人給她瞧病。
於是如意每日將藥煎好後,再由我偷偷鑽狗洞將藥送去。
可紅芍的腿還是落下了殘疾,傷好後只能拄着拐勉強挪動。
但還好,我爹如今是徹底冷落了這個家。
聽人說他在城外置了個小院,又養了兩房頗有姿色的外室。
又是一年八月節,如意從外面買來了四株粗壯的金桂,兩株栽在我孃的院子裏,還有兩株送給紅芍。
紅芍抱着妹妹打趣如意道:「這次不會還栽得亂Ťŭ₋七八糟吧?」
如意漲紅着臉不接話,還是我娘出來給他解了圍。
「那邊的情況怎麼Ṫû⁹樣?」
「一切正常,那兩人十分盡心,老爺被他們纏得分身乏術。」
「呵呵,齊人之福可不好消受,那藥她們每日都在用嗎?」
「姐姐放心,我扮做龜公,說那是家裏頭牌慣用的祕藥,她們都如獲至寶,紛紛花了高價來買。」
一旁的紅芍幽幽開口:「那可真是個好藥,令人慾仙欲死,一不留神就登了極樂。」
紅芍懷裏的妹妹聽不懂,指着月亮,鸚鵡學舌般地重複着:「成仙,成仙!」
我娘摟着我直笑,如意讓妹妹騎在了自己脖子上,好讓她看看月亮上到底有沒有神仙。
餘嬤嬤從廚房端來了溫好的桂花酒,滿院的金桂飄香。
那晚大家熱鬧了許久,我伏在母親膝上,伴着他們輕聲的交談甜甜睡去。
可睡醒後我卻沒見着我娘,連紅芍和如意也沒了蹤影。
我問餘嬤嬤,餘嬤嬤只說我爹病了,我娘和紅芍要去照看。
我溜去書房,那裏果然來了許多郎中,他們站在院子裏小聲交談着,臉上都掛着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後來我才知道,我爹生了個很不光彩的病。
他犯了馬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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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被人連着牀一起從城外莊子擡回家的。
和他連在一起的,還有那個頗有姿色的外室。
聽說原本他是和兩個外室一起翻雲覆雨時犯的病,另一個能脫開身的見情形不對,便捲了莊子上的錢財獨自跑了。
這個脫不開身的,便和我爹一起被人蒙着被子抬了回來。
我娘幾乎請遍了全城的郎中,纔將他們二人分開。
那外室哭得梨花帶雨,求我娘放她家去,我娘自然應允,還給了她五十兩作爲盤纏。
外面的人聽了這事,紛紛讚我娘大度、能容人,又唾棄我爹喫裏爬外,丟了錢財,還惹了一身騷。
我爹現在確實是騷的。
他中風後眼歪口斜,癱在了榻上,大小解也不受控制,牀上的鋪蓋都被屎尿醃入了味。
沒人願意照看他,除了紅芍。
紅芍每日拄着如意給她新做的柺杖,一步一步地走到書房外的院子裏坐下。
她笑呵呵地問我爹:「老爺,今天的天氣可真好,要不要出來逛逛?啊!我忘了老爺如今是下不來牀的人了。」
「我看老爺就是叫人騙了,花了大價錢找人算命,可有誰算到您會是今日這副模樣?」
「夫人真是心善,放那外室歸了家,聽說嫁了個鰥夫,如今肚子裏也有了。外面人可都說,這好田果然還是要看誰來耕吶。」
我爹已經口齒不清,聽了這些話更是氣得青筋暴起,嘴裏只發出些「啊!啊!」的怪叫。
紅芍聽到他的叫聲,就笑得更甜了,她每日這樣來回走走,腿腳倒是恢復了不少。
我娘卻沒有這樣清閒,她帶着如意,先去賣了我爹在城外的那處院子,又找了中人,準備將家中的貨棧出手。
這些年我娘獨自將家事打理得很好,她悄悄投了幾處鋪子,收益不錯。反而是我爹整日流連在煙花柳巷,把手裏的錢折騰了個精光。
我娘一邊大張旗鼓地賣產業,一邊花大價錢給我爹請郎中看病,無論郎中開了多金貴的藥,我娘都照方全抓。
紅芍不解地問我娘:「讓他這樣癱死就好,還費銀子抓什麼藥?」
我娘笑而不語,如意也笑:「你就隨夫人吧,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紅芍見他們和自己打啞謎,也不惱,依舊笑呵呵地往書房去看我爹。
果然還沒到月底,家中就來了一羣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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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首那位是我爹的大伯,身後跟着的都是潘家的族人們。
潘大伯嘴裏不停喊着「我的侄兒,你可受苦了」,可纔剛進書房的門,就被屋裏的臭氣燻了出來。
只好立在門口,望着流涎不止的我爹,裝模作樣地抹了兩把淚,長吁短嘆了一番。
我娘將他們領去正廳,餘嬤嬤和紅芍帶着我和妹妹立在一旁,而如意則是扮成了家丁模樣。
還沒喝上兩口茶,潘大伯就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題。
「我說侄媳婦,仲景這個病恐怕很難好了。仲景本是單傳,你和仲景又膝下無子,是不是該考慮一下過繼後嗣之事?不然仲景百年之後,靈前連個摔盆持幡的人都沒有,豈不淒涼?」
潘大伯輕呷了口茶。
「我那三兒子家中有四個小子,不如你挑上一個,我做主了,過繼給你和仲景如何?不是大伯說你,都知道你是賢婦,可像你這樣揮霍家產去填火坑,還不如過繼個嗣子來得要緊。」
今日跟來的族人中多是大房的人,聽了潘大伯這話,都點頭連連稱是。
他們這是早就眼饞我爹這份家業,只可惜我爹還沒嚥氣,他們不能明搶。又聽說了我娘賣家產求醫的事,這才趕緊上門來勸,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娘坐直了身子,聲音堅定。
「大伯,您別勸我了,這嗣子我是不會立的。仲景和我舉案齊眉了這麼多年,從沒對我紅過臉,他如此待我,我就是散盡家財也要救他。如今他也不過才病了半年,人家都說水滴石穿,我就不信治個三年五載這病會好不了。」
我娘說完就拿帕子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聽了我娘這話,潘家族人的心都在滴血。
這才過了半年,他們就聽說我娘爲了求醫問藥,連貨棧都賣了,這要是再過個三年五載,豈不是要賣無可賣?
「胡鬧!」
潘大伯沒想到我娘會如此固執:「這是婦人之見,你難道就忍心看着仲景掙下的這份家業,全被變賣光了?先不說貨棧,就是這個宅子,這麼好的宅子……」
說到宅子,衆人的目光都忍不住活絡了起來。
我家這座宅子,是在我爹剛發家時買下來的,開闊舒朗,很是氣派。
一想到這麼好的宅子也要被賣掉,他們的心就又開始疼了。
偏我孃的聲ţųₘ音就像專門要和他們作對般響了起來。
「大伯的意思,難道是要我看着仲景自生自滅?那可不能夠,哪怕賣了這宅子,我也要給仲景醫病。留給嗣子?呵,想也別想!」
「愚蠢婦人!你,你……」
潘大伯急了:「潘宋氏,說到底你只是潘家婦,我纔是潘家的族長,如今仲景的身子理不了家,就該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幫你撐起門戶,你居然敢駁長輩的話!」
我娘冷笑:「大伯難道是覺得我孃家無人嗎?仲景還沒死呢,你們就想要來謀奪家產,便是去了衙門也討不了好!」
我娘搬出了孃家,潘家人本就理虧,一時間無人應聲。
過了半晌,一道男聲傳來。
「嫂嫂莫怪,我爹也是被四哥的病急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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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潘大伯家的老三,他笑得討好。
「嫂嫂對四哥不離不棄,實在是女子中的表率。我們潘家一定要給縣令大人上表,爲嫂嫂請塊牌匾來以示褒獎。」
他見我娘神色緩和了不少,便接着說。
「可嫂嫂也不能只顧四哥,而不管孩子了呀。大姐兒和二姐兒可都是嫂嫂的親骨肉,若是嫂嫂爲了大哥的病,而變賣家產,以後兩個侄女還拿什麼來做嫁妝?」
我娘像是被戳中了軟肋,脊背軟了下來,怔怔地望着我和妹妹。
我見不得我娘這副模樣,這些小人是想拿我和妹妹當刀!
我掙扎着想要說我不要嫁人,不要嫁妝,我要一直陪着娘,卻被餘嬤嬤死死捂住了嘴巴。
潘老三見我娘態度鬆動,忙趁熱打鐵。
「我潘老三今日就可以給嫂嫂立字據,若是我家小子能過繼給四哥,以後兩個侄女出嫁,就讓他拿出家產的三分之一來做嫁妝!」
我娘眼中滿是動容:「還是五弟光明磊落,你四哥常和我說家中兄弟,就數五弟你同他感情最好。」
潘老三臉上一副大喜過望,卻沒想到我孃的話鋒一轉。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五弟了,我原本是想賣掉宅子,帶仲景去南邊求醫。可這宅子一時也出不了手,再說若是賣給旁人,總是臉上無光,不如賤賣給五弟,既給了仲景一條活路,這宅子到底也還姓潘不是?」
潘老三和他爹對視了一眼,開口問道:「嫂嫂說的賤賣,不知道是準備出多少價錢?」
我娘朝如意招了招手,如意捧着本簿子走上前去。
「夫人這幾個月一共去了 6 家房牙,這其中德潤房牙出價最低,是一千五百兩,衡平牙局出價最高,是一千八百兩。」
如意將簿子遞到了潘老三手上:「這裏是幾家房牙給的評估甘結書,您過過目。」
潘老三捧着簿子看得仔細,他爹卻坐不住了,這幾間房牙都是城中有口碑的,侄媳婦能拿出他們的文書,肯定是做不了假。
他咳了兩聲,看向我娘:「都是自家人,我信得過你,你出價吧。」
偏我娘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將他們的胃口吊足後,才幽幽開口。
「八百兩,一文不少。」
潘老三幾乎激動得要跳起來,這可是淨賺一千兩的買賣,他爹說的果然沒錯,女人就是扛不住事,家裏的男人一倒就糊塗了起來。
潘大伯也在強裝淡定,抖着手捧起茶盅喝了幾口。
「這八百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一時還真有些不湊手,可仲景的病要緊吶。」
潘大伯衝兒子招了招手:「老三,你去將錢莊上的定錢取出來吧,再找你大哥他們藉藉,一定要幫你四嫂把錢湊齊了。」
潘老三臉上的笑都快收不住,拔腿就要往外走,卻被我娘叫住。
「五弟,還有件事要勞煩你。去南邊需要路引,仲景現在也下不了牀,還要請五弟幫忙想想辦法。」
潘老三心裏一鬆,沒想到是爲這點小事,忙點頭應了。
大概是怕我娘反悔,才隔了一日,潘大伯就帶着潘老三上了門。
將八百兩銀票和路引文書交到了我娘手上。
我娘也爽快,當下就找中人來過了地契和房契。
我爹握不住筆,只能在我娘代簽的名字上按個手印。
當他看清契書上的文字時,便如瘋了般胡亂揮舞着手臂,將契書、印泥全掃到地上,一邊搖頭,一邊從嘴裏發出嗚咽的怪叫。
我娘不緊不慢地從地上撿起被摔碎的印泥盒子,拉過我爹的手,將他的手指一根根理順掰直。
「老爺,治病要緊,大伯和五弟專門幫你辦好了路引,等這宅子一賣,我便帶你去南邊求醫。」
我爹眼裏的憤怒全化爲了驚恐,他早就沒知覺的身子居然也開始打顫,淚水混着鼻涕口涎粘在臉上。
我娘將他的食指用力按上印泥,鋒利的瓷片割破了皮膚,按下的手印都是血淋淋的。
潘大伯滿意地收了契書,還不忘叮囑我娘早些出發。
入夜,紅芍悄悄來了我娘院裏。
她說我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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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說不清我爹是被氣死的,還是嚇死的。
紅芍去的時候就見他雙目圓睜,身子已經僵了,手臂還直挺挺地朝前伸着,像是想抓住什麼東西。
我爹的死不能聲張。
潘家人個個都是敲骨吸髓的主兒。
還好四月的北地天氣不熱,如意先將我爹的屍體搬去了地窖。
我娘召集起府裏的丫鬟僕役,放了身契,還給了他們每人五兩銀子。
他們千恩萬謝地回去收拾鋪蓋,推開門,卻看見如意倒在房間地上,已經沒了氣兒。
如意手裏攥着張信。
信上說,他感念主家收留,怕被遣散後再次流落風塵,失了主家顏面,不如一死來得乾淨。
來給我娘報信的小廝,平日裏沒少對如意動手動腳,這會兒卻哭得傷心。
「如意是個真爺們,求夫人給他個體面。」
我娘買了口不錯的棺材,事急從權,如意沒有停靈就下了葬,墳地就靠在潘家祖墳的邊上。
下葬時,有來祭祖的潘家人聽了這事,還對着如意的墓碑作了個揖。
讚道:「忠僕啊,好一個忠僕!」
過了幾日,我娘將南下的家當都收拾妥帖,又從外面僱了三輛馬車。
一輛裝行李,我娘和餘嬤嬤帶着我們姊妹共乘一輛,紅芍伺候着「我爹」乘另外一輛。
出門那日,潘大伯早早領着家裏人等在外面,說是送行,實則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搬家。
潘大伯走到我爹的馬車前剛想掀簾子進去,就聞到了熟悉的臭味,聽着裏面傳來了「啊啊」的亂叫和拍打聲,便不動聲色地走遠了些,高聲囑咐了幾句路上小心的客套話。
我娘抹着淚,戀戀不捨地望了府門好久,這纔在潘大伯的催促裏動了身。
起先,馬車還是緩緩地走着,等出了城門,便飛快地跑了起來。
足足跑了一天一夜,身上的骨頭都要顛散了架,我娘這才找了家客棧歇息。
等進了屋,紅芍就撲過來,抱着我娘又哭又笑。
「出來了!我們終於出來了!出府的時候可嚇死我了,真怕他們潘家人掀了簾子進來,多虧如意演得好。」
再看紅芍身後站着的人,不是如意又是誰呢?
他身上套着我爹的衣服,鬆鬆垮垮的十分滑稽。
當日,爲了妥善處理好我爹的屍體,如意和我娘商量好吞藥假死。
封棺時,我娘找了個藉口把人支開,和紅芍一起將如意和我爹的屍體掉了包。
現在我爹就躺在如意的墓碑下,和他們潘家的祖墳遙遙相望。
如意也在笑:「還是餘嬤嬤想得周到,將老爺用過的被褥都鋪在了車裏,這一路上我和紅芍都不敢大口喘氣。」
我娘聽了如意這話卻嚴肅了起來,臉上多了幾分鄭重。
「你們現在是自由身,以後都不用再叫他老爺了,也不要再叫我夫人,你們應該叫回自己本來的名字。」
「本來的名字……」
紅芍怔住了,嘴裏喃喃道。
「我四歲就被賣給了老鴇子,他們都管我叫小紅,我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夫……姐姐,你有學問,你給我起個名字好不好?」
我娘想了想:「就叫『靜喬』怎麼樣?」
安靜的喬木不用像嬌嫩的芍藥般供人賞玩,她可以肆意生長。
紅芍的眼睛亮晶晶的:「好聽!我隨姐姐的姓,從今以後我便是宋靜喬了。」
如意的本名叫林振昌,他好奇地問我娘:「潘家人都叫姐姐潘宋氏,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叫什麼?」
餘嬤嬤在一旁接了話:「小姐的名字叫宋貞儀,當年老爺可是想了好久才取好的。」
我搖了搖我孃的胳膊。
「娘,我也想要名字,你給我和妹妹也取一個好不好?」
我和妹妹沒有名字,我爹說女兒不用專門起名字,反正嫁人後名字也沒法叫。
他就一直拖着,府里人都叫我們大姐兒和二姐兒,只有我娘給我和妹妹取了乳名,可這和名字不一樣。
我娘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你們還沒出生時,娘就已經給你們想好名字了,你叫徽寧,妹妹叫錦昭。金徽玉軫,昭如日月,母親希望你們能擁有平安順遂的一生。」
我將頭埋進了我孃的懷裏,輕聲說:「我不要姓潘,我是孃的女兒,我要隨孃的姓氏。」
我娘抱着我的手臂收緊了,溫熱的淚水打溼了我的衣領,我挨在她的胸口,聽見她的心跳聲漸漸和我的融合在了一起。
-13-
我恨我爹。
其實在我小的時候,對我爹根本就沒有印象。
他撇下我們在南邊快活,我娘獨自打理着家裏。
她在紫藤架下教我識字,在傍晚給我和妹妹打着蒲扇講好聽的故事,還會耐心地哄我們睡覺。
那些日子裏,娘常常都是笑着的,可偏偏我爹卻回來了,孃的臉上就再見不到笑模樣。
我爹爲了要兒子,瘋了似的衝進孃的院子裏要帶走妹妹,還把娘推到地上見了血。
那傷口大得嚇人,郎中說要是再深些就會危及性命。
餘嬤嬤給我娘換藥時,我就躲在一旁,餘嬤嬤的手都在抖,可我娘卻像是感覺不到疼,只反覆唸叨着妹妹的乳名,她的心都撲在了孩子身上。
從那時我就知道,我爹早晚會害了我娘。
所以我要殺了他。
我爹中風那天,所有人都去了書房忙活。
那外室的東西被小廝拿了回來,用牀單裹着,扔在了一間空廂房。
我在裏面找到了那瓶藥。
潘大伯帶人上門後,我偷偷聽了我孃的牆角。
他們商量着要如何處置我爹。
要是真將我爹帶去南方,先不說路上的許多麻煩,落戶時稍有不慎就會被潘家人找到。
如果將我爹留在北地,那就只有殺了他。
我娘沉默了,我猜她已經下定了決心,但我不想讓我娘髒了手。
潘大伯來送銀票那天,我娘和紅芍已經裁好了白綾。
正午,院子裏ƭûₖ靜悄悄的,我爹卻一直在書房裏哀嚎。
他被我娘只要了八百兩就將宅子賣了的事氣慘了,我進去的時候,他的臉已經通紅,披頭散髮地喘着粗氣。
見我來了,我爹扭曲的臉上扯出一個滑稽的笑,他朝我用力抬了抬手,又撅了噘嘴。
他渴了。
我乖巧地走過去,將手裏的茶水一勺一勺地餵給了他。
見我如此順從,我爹喉嚨裏發出了古怪的笑。
可馬上他就笑不出來了,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脖子像是被勒住似的上不來氣。
他的舌頭伸了出來,手朝我努力擺動着,像是想讓我幫幫他。
我沒理他,專心拿清水將手裏的茶碗仔仔細細地衝洗了一遍。
那茶水裏,我加了一整瓶的藥。
我爹本就虛弱,今日又動了肝火,藥效來得格外地快。
我看着他的手越動越慢,終於沒了動靜,垂了下來。
於是將門關好,回了我孃的院子。
那晚,我睡了個好覺。
-14-
五月底,我們趕到了菱州。
我娘買下了一座青磚小院,院外不遠處就臨着一條熱鬧的街市。
她在那裏盤了間鋪子,做起了繡坊,紅芍靠着好手藝成了遠近聞名的「靜喬繡娘」。
如意的娘已經過世了,妹子也嫁了人,他又回醫館當起了學徒。
我和妹妹也被我娘送去了女塾唸書。
我娘說,女子讀書識字是爲了清明頭腦,如此纔不會渾渾噩噩地被人擺佈了一生。
我們在菱州的第一個八月節。
如意又在院子裏搭好了一架紫藤花,等到來年,紫色的花穗就會爬滿整個花架。
小院的後門挨着河道,菱州人會在八月節這天放河燈祈福。
我娘讓每個人都在河燈裏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宋貞儀、宋靜喬、趙振昌、宋徽寧、宋錦昭、餘康姐。」
狀似蓮花的河燈被放入水面,和許許多多的河燈一起,順着水流飄蕩。
遠遠望去,河燈匯成了一道蜿蜒的銀河,閃閃發光地奔去了新的方向。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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