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正經的那兩年,我跟徒弟搞在了一起。
和他做盡人間快樂事。
我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讓他成爲劍宗最風光的弟子。
仙門大比,他將我們合修的情景公諸於世。
鏡子裏的我滿面潮紅,衣衫盡褪。
他笑吟吟地跟大家解說:
「看吧,這就是你們人人敬重的掌門。」
「背地裏不過是個求人騎的賤貨。」
自那以後,我淪爲整個修仙界的笑柄。
徒弟成爲新任掌門,親手抽掉我的仙根,將我逐出宗門。
後來我流落人間,被人欺辱。
我那金尊玉貴的好徒兒卻紅了眼眶,委屈巴巴:
「師尊,你爲什麼不來求我?」
「跟從前一樣,說幾句好聽的,我就會對你好。」
-1-
仙門大會後,我被趕出劍宗,成爲人人喊打的乞丐。
「喲,這不是劍宗的沈掌門嗎,怎麼來大街上要飯了?」
「老東西不要臉,強迫自己的徒弟做那檔子事,仙門百家都傳遍了。」
「沈玉溪是個走後門的?」
「嗯,還是下面那個,他徒弟當衆把流光鏡拿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傻眼了,嘖嘖,那畫面,那動靜……」
我蜷縮在角落裏,聽他們當面對我指指點點,巴不得原地消失。
但他們對我充滿了興趣,將我圍得水泄不通,越聊越來勁。
我渾身顫抖,將蓬亂的頭髮弄到臉前,企圖擋住他們的目光。
直到夕陽西下,人羣漸漸散去。
有人踢給我半個饅頭:「喫吧,叫花子。」
確認周圍沒人以後,我才撿起那半個饅頭,拿在手中用袖子擦了又擦。
我從前有法力護身,只靠吸風飲露,可以三五日不喫飯。
辟穀的時候,更能堅持三個月。
可我現在身上一絲法力也無,跟凡人無異,兩個月來飢寒交迫。
饅頭怎麼都擦不乾淨,我餓得頭暈眼花。
嘴脣接觸饅頭的那一剎那,我忽然停下動作,盯着饅頭看了一會兒。
然後將它狠狠擲了出去!
我大口喘息着,雙臂撐地,眼睛赤紅。
我沈玉溪是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門,擁有嫡系弟子十七人,外門弟子百餘人,德高望重,門庭若市。
我爲什麼落到這個地步,我到底錯在哪裏了?
我錯在身爲掌門卻違反門規,對徒弟動情。
我錯在自己是個男人卻生來喜歡男人。
我錯在把一廂情願誤當成兩情相悅,噁心了別人卻不自知!
或許應該大哭一場。
但我試過,一滴眼淚都沒有。
仙門大會的場景像噩夢一樣縈繞着我,讓我一刻也不得喘息。
被趕出拓蒼山的時候,我問蕭鬱:
「你既然厭惡我,早些拒絕我便是,我從來沒有強迫你。」
蕭鬱穿着新制的掌門衣袍,抖抖衣袖,嗤笑一聲:
「我要是拒絕了,師尊還會對我好嗎?」
「忍受兩年屈辱,換取如今的地位,值得。」
「屈辱……」
自以爲真心相待,在別人眼裏竟Ṭû⁾是一場屈辱。
我雙手用力,指腹在粗糙的地面上抓出血痕。
暮色漸濃,晚秋的風帶來陣陣寒意。
我望着空曠的長街,忽然覺得,自己在這世間像一隻踽踽獨行的惡鬼。
卑鄙,骯髒,見不得光。
恍惚之間,一雙熟悉的長靴出現在我眼前。
我心臟忽地一顫,抬眸看去。
蕭鬱高大的身影籠罩在我面前,黑色披風在夜色中獵獵作響。
他食指上戴着象徵掌門身份的純銀扳指,手裏掂量着剛剛被我扔掉的半個饅頭。
他彎起脣角,居高臨下地問我:
「師尊不餓嗎?」
-2-
蕭鬱是那種英氣逼人的長相,眉骨絕佳,鼻樑高挺,嘴脣很薄但也很性感。
皮囊最易惑人。
如果可以,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分不清究竟是噁心他,還是噁心我自己。
察覺到我想逃離的意圖,蕭鬱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壓回原地,輕笑:
「師尊不是愛我愛得要死要活嗎?怎麼一見到我就想跑?」
「瞧瞧你這副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徒兒看着真是心疼……」
原以爲心已麻木,可是看到他,那段屈辱的記憶再次排山倒海而來。
我只覺得胸腔裏似乎堵着一團氣,生生纏住我的五臟六腑,纏得我幾近窒息。
我閉上眼睛,絕望道:
「你別來折磨我了。」
他眉頭一挑,心情十分愉悅:
「聽說師尊在人間過得不怎麼樣,徒兒放心不下,特意百忙之中抽身過來看看。」
「這麼久了,師尊一點都沒想我嗎?」
我緊抿着脣,生硬地別過臉去。
蕭鬱忽然來了火氣,大力鉗制住我的下巴,目光陰冷:
「爲什麼不看我?」
他逼迫我跟他對視,咬牙切齒道:
「師尊,我最討厭你這副模樣,看似高高在上,光風霽月,內裏跟外面的窯姐兒差不多。」
「你該不會忘了以前怎麼在我身下婉轉承歡的吧?」
我臉上憋得漲紅,想要擺脫他的鉗制。
但因實在沒什麼力氣,這點動作在他眼中大概十分可笑。
饅頭在掙扎中飛出去老遠,蕭鬱不怒反笑,拇指在我的臉上來回摩挲着。
侵略和逗弄的意味十足:
「不過有時候演戲演得久了,我都快把自己騙過去了,畢竟師尊的滋味是那麼銷魂。」
「師尊天生聖體,觸體生涼,那個地方卻格外熱……」
「住口!」
我忍無可忍,伸手給了他一巴掌。
蕭鬱沒有躲,「嘖」了一聲,用舌頭抵了下被打的半邊臉,笑得玩味又惡劣:
「師尊終於有脾氣了,很好嘛。」
「我生怕你無知無覺,忘了自己的處境。」
我聲音陡然高亢幾分,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嘶吼道:
「我知道!」
「我知道自己的處境,我知道自己失去一切,一無所有,活得連狗都不如,整個修真界都看我的笑話,你滿意了嗎?你可以滾了嗎!」
我終於崩潰,兩手伏在地上劇烈喘息。
手上的血已經沾染髒污,蕭鬱的視線落在上面,目光晦暗不明。
他愣了一會兒,道:
「徒兒也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念在你從前真心愛慕我,又施捨給我不少好處的份上,我不想對你趕盡殺絕。」
「師尊,你只要求求我,姿態卑微一點,把我哄開心了,我就帶你離開這個地方,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我詫異他還能說出這樣一番話。
把一個人踩進泥沼裏,從身到心毀得徹底,然後問他能不能接受自己的施捨。
我還沒有賤到這個地步。
蕭鬱久久沒有等來預想的答案,很快就沒了耐心,罵了句「不識好歹」,便要離去。
天上下起了濛濛細雨,人間晚秋,秋來夜寒。
蕭鬱走了兩步,忽然想到什麼,嫌棄地把身上的披風解下,隨手扔到我身上。
「上面沾了你手上的血,我穿着噁心。」
他說完後,頃刻消失在夜幕中。
或許他沒想到,那件厚實的披風對一個飢寒交迫的人來說,是多麼珍貴的東西。
我沒有去撿。
那晚的雨漸漸下得很大,我從土地廟門口一直走到郊外的漁村。
我渾身溼透,中途還摔了幾跤,狼狽不堪。
不知道要去哪裏,也知道自己無處可去。
只想讓大雨沖刷掉我滿身罪孽。
然後乾乾淨淨地離去。
-3-
我出身仙門世家,自小根骨奇佳,聰慧敏達。
十三歲在修真界展露鋒芒,十七歲在仙門大會上一舉奪魁,二十歲繼承掌門之位。
劍宗在我手中快速發展爲天下第一宗門。
我憑藉超絕的參悟能力和出神入化的劍術,修爲臻至化入境,漸漸窺得仙緣。
曾有神仙入我夢境,隱晦指點。
再有一年,我便可飛昇成仙了。
飛昇成仙是所有修行之人的終極目標,有些人苦修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天時地利但凡出那麼一點偏差,便會錯失仙緣。
我顯然是幸運的。
但我自作自受,自取滅亡。
蕭鬱用我送給他的流光鏡,記錄下我們相處的一點一滴。
枕邊細語,牀笫之事,悉數展示給他們看。
門規第一條,師徒不可相戀,犯此禁者廢除修爲,趕出宗門。
弟子們雖然震驚,但多數護着我。
他們紛紛跪下,求我懲戒以下犯上的不孝弟子蕭鬱,甚至想過辦法,如何封住在場所有人的嘴,護我名聲。
天下修士,無人是我的對手。
我若不願,沒人敢奈我何,更沒人能奈我何。
可是做了就是做了,我不想抵賴。
身爲掌門,自己若逃避責罰,如何統率全宗?
我抬起手掌,運氣覆於自己的天靈穴上。
隨着一聲聲「求師尊三思」的哭喊,我能感覺到自身靈氣被一點點吸乾,最後一點不剩。
醒來後,我拖着毫無氣力的身體,主動離開拓蒼山。
蕭鬱把我關到思過崖,說:
「師尊,不夠。」
他說憑我的聰慧與資質,即便來開了劍宗,依舊能修習術法。
說不定過不了幾年,又能成爲叱吒風雲的一代宗師。
抽掉仙根才能徹底斷了念頭。
跟廢除法力不同,那種疼痛彷彿一寸寸捏碎一個人的骨頭,然後撕開皮肉,把碎裂的骨頭取出來。
我痛得昏過去,又被疼醒。
沒有仙根的人再也修習不了任何法術。
我的法力,我的尊嚴,我的劍宗,我三百多年來夜以繼日的鑽研和修行,和成仙的大好前途,全都化爲一攤泡影。
更可笑的是。
我最愛的那個人,就是那把刀。
日光穿破黑雲,刺得人眼睛發疼。
我跌倒在河邊,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河流會帶走世間一切骯髒和污垢,也帶走關於我的一切。
正要動作的時候。
水上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喂,小夥子,你不會是想跳河吧?」
小夥子?
我皺起眉頭,聽到這陌生的稱呼。
忽而想到,如今我已經三百多歲了,因修行較早的緣故,相貌一直維持在二十幾歲。
老翁坐在烏篷船上緩緩撐着長篙,道:
「我今年六十八,身體殘疾,老伴兒早死,唯一的兒子失蹤半年,怕是已經凶多吉少。我在河上划船渡人,勉強混口飯喫。我這樣的人都沒想過Ŧùₙ尋死,你年紀輕輕的,怎麼就想不開了?」
待那烏篷船劃近,我才發現,那老翁竟然沒有雙腿!
我瞬間赧顏。
和他相比,我至少身體健全,還有一副年輕的軀殼。
一直以來,我都困頓於自己失去了什麼,卻從未想過自己擁有什麼。
我身爲一個男人,有手有腳,怎麼就覺得走投無路了?
我犯了錯,但我得到的懲罰足夠贖罪。
我該原諒自己了。
人間不過百年,往後還能活多少歲,我便好好過多少年。
不會在意別人的目光,但求無愧於心。
-4-
自從那日拜別老翁後,我做過許多活計。
我在客棧當過店小二,沒幹多久,掌櫃的就讓我走人。
他說我總是冷着一張臉,不會點頭哈腰,不會笑臉迎人,加上身量高,看起來很不好惹,把客人都嚇走了。
然後我又擺攤替人寫起了家書。
這個活計不錯,沒那麼累,我會耐心傾聽他們悲歡離合的故事,順便寬慰他們一番。
但我很快又幹不下去了。
附近的惡棍收保護費,我據理力爭,告誡他們他們此舉違反朝廷法度。
他們把我的攤子掀了,還揍了我一頓。
傷好後,好不容易攢下的幾錢銀子也花完了。
我只好琢磨着換個活計。
世道艱難,招人的地方不多,正好碼頭上缺人手,我在那裏當起了搬運工。
包喫包住,一天干滿七個時辰,可以賺二錢。
剛開始我躊躇滿志,扛幾個麻袋算什麼。
第二天便腰痠背疼,險些爬不起來,
凡人肉體凡胎,食五穀雜糧,有生老病痛,單是爲了活着就充滿艱難。
修仙的初心是窺見大善,造福世人。
但唯有親自體驗一遭,才能懂人間疾苦。
這日我腸胃不適,多跑了幾趟茅廁,管事心情不好,揚起鞭子打在地上,罵道:
「他媽的你是不是故意偷懶,今晚不準喫飯,把剩下的貨搬完才能睡覺!」
星月黯淡下,麻袋堆在背上比人還要高,壓得雙腿直打顫。
好不容易卸下最後一趟貨,結果麻袋口沒封牢,貨物灑到潮溼的甲板上,全都不能用了。
管事的大發雷霆,把我這個月的月錢扣光。
我扶着腰走去伙房,想找點剩飯喫。
卻看到了等在那裏的蕭鬱。
燭火搖曳中,他雙臂抱胸,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不禁嘖嘖稱奇:
「真沒想到,師尊能屈能伸到這個地步。」
「我在雁歸樓備了一桌好菜,還點了師尊最愛的秋露白,師尊想不想去?」
我平靜地從他身邊走過,熟練地把鍋裏剩下的湯水倒進碗裏,加上點鹽,把別人喫剩的幾塊乾癟的碎饅頭泡進去,道:
「不勞蕭掌門費心,這裏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請儘快離去吧。」
說完我就把碗裏的東西往嘴裏倒。
蕭鬱驚愕地瞪大眼睛,奪過我手中的碗重重一摔,眼睛裏似要冒火:
「這是給人喫的嗎?這玩意你能咽得下去?你以前嘴那麼刁,太鹹的不行,太油的嫌膩,蔥絲兒不喫,食材不新鮮的不喫,這玩意跟豬食一樣,你下得去口?」
我望着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那一灘殘羹剩飯,心中一陣抽痛。
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力氣扛麻袋。
「我要回去睡覺了,你自便。」
我剛要離開,卻被蕭鬱攥住胳膊,他皺起眉頭:
「去哪裏睡?」
「跟一堆臭男人擠在密不透風的屋子裏,睡成一排,師尊能受得了?」
一開始確實很難適應。
屋子狹窄閉塞,那麼多人擠在裏面,被子受了潮,汗臭味腳臭味瀰漫,一到晚上鼾聲如雷。
而我以前住的清風殿寬敞明亮,帳簾牀褥皆是上品,蕭鬱會每天打掃得一塵不染,點上檀香。
爲了活下去,人總要逼迫自己改變。
我道:「別人能受得了,我爲什麼不能?」
蕭鬱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笑得狡黠:
「這裏糙漢多,師尊現在該不會就好這口吧?」
許是死過一次的緣故,如今再聽到他的冷嘲熱諷,我並沒有想象中的難受,淡聲道:
「不管我好哪口,總之不會好你這口了,你放心就是。」
蕭鬱呆愣了一瞬,猛地撲過來將我逼退至牆邊,厲聲道: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透蕭鬱了。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與我拉開一點距離,慢條斯理地替我整理着衣衫,眼眸中看不出情緒:
「師尊,你的品味應該不會下降得那麼快吧,喫飯可以不挑,找男人可不能不挑啊。」
「要不這樣……」
他低眉順眼,跟我好商好量:
「你陪我睡一次,我找個地方把你藏起來,好喫好喝地待你,還會經常去看你,你覺得怎麼樣?」
我感到無語至極,直視着他,一字一頓道:
「蕭鬱,現在是我覺得你噁心。」
-5-
「沈玉溪!」
蕭鬱突然暴怒,一手抓住我的腦後,逼我抬頭與他對視。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諱。
當初撿回來的那個小孩,早就長得比我高了,不知從何時起,我需得抬頭仰視他。
蕭鬱眼尾透着不正常的薄紅:
「我噁心?你當初說喜歡我的時候,怎麼不嫌我噁心?如今倒是端起來了,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高高在上的師尊了,憑什麼嫌我噁心!」
我無奈地閉上眼睛。
但我很快就把眼睛睜開了,許久才確認他在幹什麼。
蕭鬱雙眼緊閉,睫毛恰好遮住眼底那一片烏青,他的另一隻手禁錮住我的下巴,近乎狂躁地吻住我的脣。
我一ťŭ̀ₐ時也忘了反抗,木然看了他好久。
他這是在幹什麼?
脣舌在口腔內攻城略地,蕭鬱惱我沒有任何反應,故意在我脣上咬了一口。
絲絲溢出的血腥味不知刺激了他哪根神經,他貪婪地舔了舔脣,笑問:
「噁心嗎,師尊?」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又被他含住脣吻得更深。
不知過了多久。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空曠的伙房傳來。
「宗中有急事,請掌門儘快回去處理。」
來的是我的大弟子,扶光。
蕭鬱這才如夢初醒,背對着扶光,不耐煩道:
「什麼事?」
「回稟掌門,最近雨水多,月牙谷漲水沖斷了碧波橋,碧波橋的石塊順着山峯滾下去,正好砸了您居住的臨風閣,你快回去看看吧,免得晚上沒地方住了……」
「知道了!」
扶光低着頭,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
我心中納悶,劍宗歷代掌門居住在清風殿,蕭鬱竟然沒有搬進去,還住在從前的臨風閣。
他們走後,地上落了一個錢袋。
錢袋裏有書信一封,只有寥寥幾句:
「小師弟繼承掌門之位後,性情大變,不準弟子前來探望師尊。銀錢乃諸位師弟所湊,請師尊不要推辭。」
「望師尊珍重。」
「拓蒼山弟子拜上。」
裏面共五十三兩零七錢,多是碎銀和銅板。
我笑了笑,眼眶不禁有些溼潤。
既是他們的心意,我也不必故作矜持。
我現在確實需要這些。
當晚我便離開碼頭,乘一葉扁舟,來到一個還算安靜的縣城。
我租了一套農家小院,買好筆墨紙硯,開始寫書。
以前當劍宗掌門的時候,我便打算等有時間的時候,把自己的修行經驗寫下來,整理成冊。
沒想到諸事繁忙,等真正有時間了,竟是如今境地。
天下向往修行的人很多,但並不人人都有機會得到正確的指點。
很多人不得修行要法,走火入魔,甚至走上邪魔歪道。
希望我寫的東西能幫上他們。
閒暇之餘,我在院子裏闢出一塊地,種上土豆、胡蘿蔔、白菜。
我還養了一窩雞、一隻狗,母雞下的蛋可以拿到早市上賣。
隔壁開早餐鋪的王大娘有時生意繁忙,我過去搭把手,她送我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市井煙火中,我內心感到久違的寧靜。
這日我在菜地澆水時,毒王谷的人從天而降。
谷主公孫衍皮笑肉不笑,左臂的袖子隨風飄蕩:
「沈掌門,你讓我好找啊。」
-6-
劍宗和公孫衍有過一些過節。
多年前,毒王谷的人種植毒草污染水源,致使方圓幾十裏的百姓染上惡疾。
那時蕭鬱初出茅廬,被我派下山歷練。
少年心性嫉惡如仇,他一把火把幾十畝毒草園燒了,孤身殺上毒王谷,逼公孫衍交出解藥,給附近百姓治好了病。
公孫衍表面求饒,卻暗中使毒。
我趕到的時候,蕭鬱像傀儡一樣被公孫衍操控着,拔劍指向我。
公孫衍笑眯眯地在一旁,看我們師徒倆自相殘殺。
我有所顧忌,無法使出全部本事。
蕭鬱在極力掙扎中甩了甩頭,眼睛裏勉強映出幾絲清明。
他說:「師尊,你殺我,別傷了自己……」
我自然狠不下這個心,被很快殺紅了眼的蕭鬱逼得節節後退。
就在那把劍刺向我時,蕭鬱的手猛地頓住,他在茫然和驚恐中喊了聲:
「師尊?」
我尚未來得及應聲。
他反手把劍折回方向,硬生生捅向自己的胸膛!
那天,公孫衍被我廢掉左臂,廢了大半修爲,最後是被幾個手腳還能動的弟子抬走的。
我擔心蕭鬱的傷勢,自然不能多做糾纏。
打鬥時,公孫衍幾次對我暗中下毒。
我也是那時才發現,因爲體質特殊的緣故,毒在我身上起的作用很小,而且會延遲發作。
時隔多年,公孫衍終於尋到機會報仇。
「沈掌門,你現在雖然是個沒用的廢人了,但你這副身體用來試毒最好不過。」
我被帶到毒王谷的地牢,每天被灌下不同的湯藥,還會被奇形怪狀的蟲子爬到身上啃咬。
疼痛和噁心自不必說,我過得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我對藥物的反應不大,他們便成倍地增加藥量,被蟲子啃噬的皮肉被他們撒上藥粉,很快生出新肌。
地牢裏有很多被抓來試藥的百姓,多是年輕男子,早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公孫衍不但沒收手,反而變本加厲,暗中幹這些喪盡天良的行徑。
我得想個辦法。
有個叫明痕的男子根骨不錯,一看便修習過法術。
自我來後,公孫衍大多把毒用在我身上,他的身體已經基本恢復。
我道:
「公孫衍擅用毒,但修爲不怎麼樣,我教你幾招,公孫衍對我下手時,你趁機從旁偷襲。」
他開始不信我的話,被我指點過後,眼睛裏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這位兄臺,不知你出自哪門哪派?可否引薦?」
「我無門無派,自己學的一些粗淺功夫。」
「不可能!兄臺肯定是位大師,大師就是低調,如果有機會離開這裏,兄臺願不願意收下小弟?」
我苦笑着搖搖頭。
他又問:「即便能對付公孫衍,但谷中還有他的手下,我們怎麼離開?」
我道:「我自有辦法,你們按我說的做便是。」
明痕瞭然點頭,豎起大拇指:
「你果然是大師。」
幾日後,公孫衍親自來地牢給我灌藥,嘴角露出古怪的笑:
「沈掌門高潔傲岸,在流光鏡裏卻能露出那樣的神情,讓人一見難忘,我真的很想親眼目睹一番,沈掌門到底能擺出怎樣銷魂的風姿?」
我頭皮發麻,這次給我下的是情毒。
明痕瞪着眼睛尖叫:
「沈掌門?你就是那個名滿天下的劍宗沈掌門?」
公孫衍摸着鬍子笑道:
「看來沈掌門這名聲看來是傳遍四海九州了,連弱冠之年的民間小兒都知道,這位沈掌門可是個走後門的,我看你長得跟他那俏徒弟有一拼,小心被他看上……噗!」
他話未說完,猛地噴出一口血。
-7-
明痕那一掌準確無誤地打在他的命門上。
這一招只能使一次,明痕使得非常好,能暫時封住公孫衍的全部法力。
我飛身跳起,用捆綁雙手的鐵鏈勒住公孫衍的脖子,喊道:
「你們快走!」
其實我哪有什麼好辦法,能想到的方式就是跟公孫衍同歸於盡,絕不能留他繼續禍害世人。
牢門大開,地牢裏的人互相攙扶着快速逃離。
只有明痕和一個圓臉小夥不肯離去,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們走了,你怎麼辦?」
我急道:「你們再不走,待會誰都走不了了。」
明痕把那圓臉小夥往外一踹:
「你快走,你家裏還有快七十歲的殘腿老爹,你死了他怎麼辦!」
我最怕這種場面,有點無奈。
我控制不了公孫衍太長時間,靈機一動道:
「明痕,你不是想修仙嗎?我在桃家村葫蘆巷寫了一套修仙祕籍,它比我的命還重要,你把它印發成冊,賣給有需要的人,就當完成我的遺願了,成嗎?」
明痕傻愣愣地點頭,指天立地地發了頓誓,才肯離去。
體內的藥漸漸開始發作。
我渾身軟得沒力氣,被公孫衍反手製住,惡聲道:
「沈玉溪,我讓你不得好死!」
我仰着頭幾近窒息,不多時,掐我脖頸的那隻手臂突然掉在地上!
蕭鬱臉色鐵青,手上的絕影劍正往下滴着血。
隨着公孫衍的一聲慘叫,蕭鬱再次提劍,一劍貫穿他的胸膛!
我身體虛軟地站不住,想找個地方扶一下。
蕭鬱奔過來,從後面托住我的肩膀,急道:
「師尊,你怎麼樣?」
我感覺全身燙得都要燒起來了,用力扯了扯自己的領口,鑽入的涼風讓我頭腦稍微清醒了些:
「我中了情毒,你快放開我。」
蕭鬱的目光落在我露出的脖頸和鎖骨上,那裏的肌膚泛着不正常的紅。
他眼眸幽深,喉結滾了滾,炙熱的呼吸落在我的脣上。
我在他眼底看到了情慾。
但是現在,公孫衍的屍體倒在一旁,谷中其他人把我們圍成一個圈,擺出進攻的架勢。
蕭鬱舔了舔脣,抬眸的一瞬間,眼中遍佈戾氣和陰狠。
絕影劍在地上嗡嗡響了兩聲,隨後一躍而起,在空中快速滑過一道白光,氣勢如虹。
他們紛紛倒下,脖子上有一道鮮紅的血跡。
我皺眉:「你不必趕盡殺絕。」
蕭鬱修長的手指在我臉上靜靜摩挲:
「他們看到了師尊這副樣子,豈能活命?」
「讓我看就夠了,是吧?」
說完後,他火速帶我離開毒王谷。
我能明顯感受到身體的變化,尤其在蕭鬱面前,這樣的反應令我感到極度難堪。
我大口喘息着,亂七八糟的念頭充斥着我的腦海,彷彿下一刻就要炸掉。
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什麼地方,身下是柔軟的被褥,空氣中有檀香的味道。
蕭鬱的舌尖滑過,明明很熱,卻帶來令人舒適的涼意。
我幾乎要沉溺在這樣的舒服裏。
可我又清醒地知道在自己身上的這個人是誰。
我目光迷離,憤怒地質問:
「你在幹什麼?」
他的嗓音同樣沙啞。
「師尊,我在幫你解毒。」
-8-
我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
最關鍵的時候,我強撐着最後一絲力氣把他推開,跌落下牀。
桌案上放着絕影劍,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拔劍攥住劍刃。
溫熱的血順着劍尖滴下。
身體裏的燥熱頓時沖淡不少,我長呼一口氣。
蕭鬱傻眼地看着我的血順着劍尖滴下,半晌才反應過來。
「沈玉溪,你瘋了!」
他一把奪過劍,大聲質問:
「你寧可割傷自己,也不肯讓我幫你解毒?」
他身上也沒剩多少衣物了,單薄的褻褲遮不住什麼,臉上還有情潮未褪。
我別過臉,自嘲道:
「你說跟我做這樣的事噁心,現在我ŧü⁻大概能理解了,確實夠噁心。」
這句話不知刺激到了蕭鬱哪根神經。
他舔了舔脣,目露兇狠:
「好,嫌我噁心是吧?」
「師尊,咱們什麼沒做過,你在我面前裝什麼純啊!」
衣帛撕裂的聲音在寬敞的屋子裏格外刺耳。
我的背貼着冰涼的地面,引起肌膚陣陣顫慄。
蕭鬱動作粗魯,像存心報復我一般,蠻橫地發泄。
「蕭鬱,你、你停下……」
比身體上更難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屈辱。
我寧可情毒在我身上發作得厲害些,讓我暫時忘記理智,失去認知。
可手心傳來的疼痛卻又讓我無比清醒。
蕭鬱中途突然停了下來。
他看到我手心流出的血,嘴脣動了動,沒有說話。
他起身拿來什麼,道:「我給你包紮。」
「滾……」
我嗓音嘶啞,已經沒什麼力氣罵他了。
蕭鬱點住我的穴道,把我抱到牀榻上。
他在傷口處撒上藥粉,然後俯下腦袋,在傷口處輕輕吹了吹。
我閉上眼,心中酸苦又無奈。
我辛辛苦苦教導出來、寄予厚望的弟子,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
第一次見蕭鬱,他才十歲。
大街上,衣衫襤褸的他端着一個破碗朝我走來:
「這位貴人,行行好吧。」
我瞧着這孩子可憐,又根骨極佳,便把他帶回拓蒼山,收爲關門弟子。
他勤快又肯用功,天不亮就起牀挑水擔柴,主動幫師兄們把衣服都洗了,然後去練劍。
有時我早起看日出,在河邊遇見他,會順手指點幾招。
少年咧着嘴笑:
「謝謝師尊,謝謝師尊!」
他眼睛彎彎的,看起來非常乖巧,讓人忍不住生出疼愛和憐惜。
我教給他的口訣和心法,他很快便能倒背如流,不過幾年時間,他的修爲已經能與他的師兄們比肩。
某天我和蕭鬱一起登樓的時候,他依照禮數走在後面,落後我一級臺階。
我回頭時ẗü⁹,猝不及防地跟蕭鬱四目相對,正好平視。
我驚覺,當初帶回來的那個少年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蕭鬱長大了。
他身姿挺拔,風華正茂,五官野性中帶着俊美,笑起來很好看。
更令我欣賞的是,他身上總是散發着蓬勃的生命力,對世界充滿新鮮感,永遠不服輸。
長年修仙孤寂冷清,我自以爲早已參透一切,心如止水纔是正道。
可他這種熱情洋溢的活法,越來越吸引我。
蕭鬱是烈日驕陽,恰好照在冰川上。
我空寂的心漸起波瀾。
-9-
發現對徒弟產生不該有的心思後,我慌亂了很久。
我與他同是男子,又是師徒,我還比他年長那麼多歲,這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感情。
我爲自己產生這樣齷齪的心思而羞愧,甚至厭棄自己。
我幾度嘗試着跟他保持距離。
蕭鬱恍然不覺,委屈巴巴地問我:
「師尊,是不是徒兒做錯了什麼,惹您生氣了?」
看到他那樣的眼神,我又心軟了。
自己心不正,不該牽連徒弟。
我只能繼續留他在清風殿侍候。
沐浴時,蕭鬱殷勤地替我搓背:
「師尊的皮膚真好,像玉一樣,膚如凝脂大概就是用來形容師尊的吧?」
我渾身緊繃,閉眼默唸清心咒。
他的手在我背上來回逡巡的觸感卻不斷放大。
我天生體涼,冬天的時候,蕭鬱把我的雙腳抱進懷裏:
「師尊,我給你暖暖腳。」
我急忙把腳抽回來:
「不用,我施個暖身咒就可以。」
「何必那麼麻煩。」
蕭鬱按住我的腳,笑盈盈道。
「徒兒這裏熱,正好能給師尊暖腳。」
這裏熱……
當時我的腳正抵在他的小腹上。
我一時又忍不住心猿意馬,想入非非。
蕭鬱給我按着腳上的幾個穴位:
「師尊,這裏是不是很暖和?你臉都熱紅了,這樣舒服嗎?」
我神飛天外,機械地回答:
「舒服。」
「嗯。」蕭鬱的語氣很平靜,「徒兒今早上給師尊洗褻褲,發現上面有些痕跡。」
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後,心裏咯噔一下。
「好幾次了。」他說。
「原以爲師尊早已摒棄七情六慾,徒弟只敢敬而遠之,沒想到師尊也是正常男子。」
頭一次,我在徒弟面前覺得抬不起頭。
感覺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無處可躲。
思慮過後,我還是決定面對。
「爲師知道這樣不對,讓你見笑了,爲師會閉關清修一段時間,剋制住不該有的念頭。」
但這些話沒有來得及說出口。
因爲他接下來的話,如同在我枯柴般的心臟裏扔下一顆小火苗,頃刻間燃成熊熊烈火。
他問:「師尊,你想不想親我?」
我嗓音沙啞:「如果想呢?」
他乖巧地笑着,一雙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
「徒兒什麼都願意……」
那眼神純情無辜,像一汪湖水,足以將人溺斃。
我心臟猛顫,血氣翻湧,腦中那根一直禁錮自己的鐵鏈終於分崩離析。
我抱住他,一遍一遍地低聲重複:
「蕭鬱,我愛你……」
少年人血氣方剛,他將我禁錮在懷中,翻身滾進牀榻。
那夜香爐裏的檀香燃到子時,後半夜便沒人添了。
取而代之的是纏綿旖旎的味道。
我們食髓知味,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在清風殿,在臨風閣,在後山僻靜的杏子林,在夜獵時途經的客棧……
在任何有機會的地方,我們揹着所有人,偷偷摸摸地親密。
這種感覺刺激、新奇,比修行還能讓人煥發生命力。
我像個懵懂的小子,沉浸在自以爲是的戀情裏。
他說過願意,我便以爲他跟我一樣也是情不自禁。
卻忽略了,他從未說過喜歡我。
-10-
那日替我包紮好手腕,蕭鬱就走了。
他在周圍設下結界,我出不去。
這間屋子的擺設跟我從前居住的清風殿幾乎一模一樣。
就連檀香的濃度、鎮紙的擺放位置,都是按照我的習慣來的。
蕭鬱每隔三兩日就過來,帶些喫食,還帶來一堆名貴的草藥,逼我把那濃稠的苦湯喝下去。
我問:「你把我關在這裏幹什麼?」
他沒好氣道:
「當年你爲了救我才得罪毒王谷,你要是死在外面就算了,但是毒王谷的人傷你,我不能不管。」
我道:「你是劍宗弟子,我救你是分內之責。」
蕭鬱深深地擰起眉頭。
好像我每次說這樣的話,他都不高興。
屋內燭火幽微,映在他俊逸非凡的側臉上。
他兩手抱膝,身體蜷縮着,突然問道:
「師尊,你真的愛過我嗎?」
我一時哽咽。
曾經的我差點就把心剖出來給他看了。
我反問:
「你覺得怎樣纔算愛你?」
蕭鬱沉默了一會兒。
「師尊教我讀書,授我劍法,但師尊對別的師兄也是這樣。」
「師尊給我削過蘋果,剝過葡萄,可是西域進獻的西瓜,你讓人拿給了五師兄。」
「你在二師兄面前說我偏激,爭強好勝。」
「分住處的時候,你把陽光最好的暖閣給了十一師兄。」
「三年前我夜獵歸來,帶了你最喜歡的燒雞和秋露白,你對我閉門不見,可我卻看到大師兄從你房間裏出來,你還把燒雞給他喫了……」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一口氣說了這麼多。
最後總結:
「師尊,你是對我很好,可是你對別的師兄也很好,我真的分不清你口口聲聲說的愛我究竟是真是假。」
「你可以跟我好,是不是也可以跟別的師兄們那樣,跟他們訴衷腸,共枕眠?」
「還是說,你只是想跟我上牀,把我當成你泄慾的工具?」
我怔忪了很久。
他竟然是這麼想的嗎?
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的沉積在記憶裏已經不甚清晰,經他提醒才能想起來。
小五被我派去人間治理蝗災,回來的時候手臂脖子曬得起了皮,臉也曬得黢黑,我心疼不已,便把西域進貢的西瓜給他了。
宗內比武時,蕭鬱下手沒個輕重,把老二打傷了,我去探望老二時,說蕭鬱年輕氣盛,只是急於證明自己,並無惡意,希望他不要跟小師弟計較。
小十一去弱河降妖,因尋常百姓受不住弱水,他自己踏進沒過腰身的弱水,揹着百姓一個一個走過去,從此落下嚴重的風溼。
至於蕭鬱夜獵回來,我閉關那次……
唉。
其實每件事都能解釋。
但也從來沒有解釋的必要。
我正色道:
「蕭鬱,我不是你一個人的師尊,我還是劍宗的掌門。」
「那你的愛有什麼用!」
蕭鬱嘶吼着,眼眶裏似有水痕:
「你除了會說甜言蜜語,會跟我做那種事,有什麼地方偏心過我一點嗎?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愛我!」
「……」我無話可說。
他冷哼一聲。
「要是我現在問你,拂宵鼎和碧落草在哪裏,你肯告訴我嗎?」
這兩樣是宗門至寶。
拂宵鼎吸收拓蒼山靈氣而成,以掌門之血滴入,可鎮八方妖魔。
碧落草可以修補斷掉的仙根,有起死回生之效。
蕭鬱料準我不會把這兩樣寶物的藏處告訴他。
卻沒想到,我直接就說了:
「清風殿書房後有個暗閣,你手上的銀戒就是鑰匙,左三,右五,左二。」
蕭鬱驚愕:
「你、你不該瞞着我嗎?」
「沈玉溪,你不恨我?」
我苦笑,經歷了這些,現在談什麼愛啊恨啊,還有什麼意義?
我就事論事:
「血鴉堡爲禍人間,當年未能斬草除根,近幾年一直蠢蠢欲動,我擔心他們會對劍宗弟子不利,現在把拂宵鼎的藏處告訴你,是讓你早有準備。」
蕭鬱目光沉沉地盯了我半晌:
「師尊,你對誰都好,我最討厭你這點了。」
-11-
蕭鬱離開後,沒有立即回劍宗。
他在一座空曠無人的山上坐了很久很久。
月亮高懸,冬天的樹枝光禿禿的,西北風獵獵地吹。
他想起了很小的時候,家裏共有兄弟八個,他是最小的那個。
家裏條件艱苦,孩子又多,他的爹孃一視同仁。
即便是塊小小的麪疙瘩也不能隨便分了,要煮成麪皮湯,八個碗裏的麪皮和湯必須一樣的量。
晚上睡覺,兄弟八個睡成一排,誰都想跟爹孃捱得近些。
於是家裏立了規矩,從老大到小八,按長幼順序輪流跟爹孃睡。
某天晚上,哥哥們都睡着了。
爹孃偷偷把他喊起來,給他端來一盤餃子。
他興高采烈地喫完,還破例被允許夾在爹孃中間睡覺。
那時候他小,看不出爹孃的不對勁,只記得娘抹着眼淚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
「鬱兒,爹孃愛你,但是爹孃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只聽到了前半句,便沉入甜甜的夢鄉。
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人販子手裏了。
「你還不知道吧?你爹孃把你賣啦!換了二兩銀子呢,你的哥哥們這會兒估計喫上肉啦!」
蕭鬱的天塌了。
他至今想不明白,爲什麼被拋棄的是自己。
因爲自己年紀小?
因爲自己沒力氣,幹活最少?
還是因爲自己嘴不夠甜,不如哥哥們討喜?
娘不是說愛自己嗎?爲什麼要把自己賣掉?
她說那些話都是爲了騙自己。
自五歲起,他便過着顛沛流離的日子。
從人販子手裏逃出來,被抓回去,捱打,被關狗籠,再逃出來……
小小年紀把所有的苦都嚐了一遍。
十歲那年,他遇到了師尊。
如在塵世中遇見的一顆救命稻草,他要緊緊抓住。
他在師尊面前小心翼翼,乖巧懂事,拼命討師尊喜歡。
即便師尊對自己生了那樣的心思,他也願意逆來順受,委身於他。
當然他心裏也是喜歡師尊的,並不覺得做那樣的事噁心,甚至有些上癮。
可是即便跟師尊有了肌膚之親,聽師尊說了千萬句甜言蜜語,他心裏依舊不安穩。
只要稍微有些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惶恐不安。
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無盡擴大以後,竟變成戾氣,滋生恨意。
恨明月高懸,不獨照我。
師尊,我只有你一個,你憑什麼不能只有我一個?
哪怕你偏心我一些也好。
將來會不會有一天,你也會突然拋棄我?
與其終日惶惶不安,不如徹底毀了你,讓你一無所有。
唯有毀了你,才能拯救我自己。
於是他用流光鏡記錄下跟師尊的點點滴滴,拿給世人看。
他要毀了師尊,讓師尊以後只能依靠他而活。
同時也是一種無聲的炫耀:
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師尊愛我。
他的目的達到了。
師尊離開後,按照宗門規矩,如果上一代掌門沒有留下諭令,則按照比武的方式擇出新任掌門。
他輕而易舉地擊敗所有師兄,即便有些反對的聲音,也被他想辦法壓下了。
可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白天要處理繁瑣的宗內事務,還要應對那堆難纏的師兄。
到了晚上,更是徹夜難眠。
蕭鬱在山上枯坐一夜,趕在天光破曉前回到劍宗。
他按照師尊的方法,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拂宵鼎和碧落草。
只是在那間暗格內,發現了另一樣東西。
角落裏,那疊得整整齊齊的布帛,展開後露出溫潤工整的字跡,儼然是師尊所寫:
「吾之弟子蕭鬱人品正直,聰慧敏達,劍術深得我真傳。
待我成仙后,由蕭鬱繼承掌門之位。
願諸位弟子同心協力,壯大劍宗,弘揚正道。」
蕭鬱雙手發抖。
-12-
扶光來清風殿打掃時,看到的就是蕭鬱癱在地上的那一幕。
他一眼就看到了布帛上的字和掌門印。
他搶過來快速瀏覽了一遍,發出一聲「臥槽」。
「師尊居然真的傳位給你了。」
「人品正直,聰慧敏達……呵呵,你真是把師尊騙得不輕。」
「早知道你是隻白眼狼,當年就該讓你在大街上繼續要飯。」
扶光仗着資歷高,自從仙俠大會後,從來沒給過蕭鬱好臉色,倆人在公開場合經常鬧得不歡而散。
但是這次,蕭鬱竟然沒有任何反應。
他雙眼無光,身上彷彿被泄幹了力氣,嘴裏喃喃自語:
「師尊,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沒告訴你的事多了!」
扶光憤憤不平:
「師尊當年爲了給你擋天劫,活生生受了五道天雷,回來後閉關三個月,你倒是瀟灑自在……」
蕭鬱的眼睛瞬間有了神采,幾乎從地上彈了起來,抓住扶光的兩隻手臂:
「你說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扶光眯起眼: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就是你三年前下山夜獵那次,跟野狐精大戰一場,耗費了不少法力,師尊擔心你扛不過天劫,就把天雷引到自己身上。」
「我記得你當時給師尊帶燒雞回來了?他重傷在身,要戒酒戒葷腥,我怕燒雞放壞了,順嘴喫了。」
「你說整個宗門有誰像你這樣,能讓師尊豁出性命的?」
蕭鬱踉蹌兩步,幾乎站立不穩。
眼淚忽然間奪眶而出。
原來自己一直是被偏心的那一個。
可他總是疑神疑鬼,從來不敢相信真心。
最後他把這個願意爲他豁出性命的人怎麼樣了?
他讓高高在上的師尊跌落神壇,親手抽掉他的仙根,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疼得死去活來,再無成仙的可能。
他把他放逐到人間,受盡磋磨。
囚禁在小院,極盡羞辱。
蕭鬱懊悔地抱住自己的頭,慢慢蹲下,感覺頭皮要炸開,心臟痛到抽搐。
直到現在,他終於確認了一件事。
他愛師尊。
他愛沈玉溪。
愛到生出了不該有的貪念和慾念,腦門一熱就做出了自以爲聰明實則愚蠢至極的事。
他後悔地想殺掉自己。
「大師兄,我、我該怎麼辦?」
蕭鬱改了稱呼,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殷切而誠懇地央求。
扶光冷笑一聲:
「你幼年受盡磨難,唯有一人把你從塵埃裏拯救出來,全心全意地待你,可你卻將他的真心踐踏踩碎,變成天下人的笑柄。」
「你信不信,再也沒有人像師尊那樣對你好了。」
蕭鬱頓時覺得喉嚨哽咽,嘴脣忍不住哆嗦起來,眼睛裏慢慢蓄滿淚水。
大師兄的話像一柄刀子,每一句都在凌遲他的心肺。
他該怎麼辦?
蕭鬱的腦子轉得飛快。
他要去向師尊懺悔,向他磕頭認錯。
就算師尊不原諒自己,那也是自己活該,受到師尊冷眼也沒關係。
他會默默跟在師尊身後,保護他,照顧他。
用他的餘生向師尊贖罪。
如果可以的話,容他奢望一下,說不定師尊心軟,願意跟自己再續前緣。
畢竟師尊曾經那麼愛自己。
碧落草……
對,碧落草可以修補斷掉的仙根!
蕭鬱一下子燃起了希望,爲這點欣喜不已。
只要師尊有了仙根,自己把全部法力渡給他,師尊便可以繼續修仙。
他要親自率領弟子們把師尊請回來,讓他繼續做掌門。
至於害師尊丟掉的顏面,他會寫下罪己書,還師尊清白。
要是還有人敢詬病師尊,就把他們全殺了!
這些應該差不多了吧……
一切都有希望回到原來的樣子。
想完這些,蕭鬱的心情終於平復不少。
當下最重要的便是去向師尊認錯。
剛走到殿外,扶光去而復返,表情凝重:
「血鴉堡有異動,請掌門速去查看!」
-13-
蕭鬱最近幾天沒來,結界沒能及時修補。
我找到結界破損的地方,輕而易舉就出來了。
外面的世界熱鬧如織,大街上人流湧動,談論着當下最暢銷的書。
我擠到書攤前隨便翻了翻,震驚不已。
這不是我在葫蘆巷寫的嗎?
還被人起了名字——
《初學者修仙祕籍·上冊》,沈玉溪(著)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
「什麼時候能出下冊?我得買給我那修行的外甥看,這可是名門大師寫的,才賣九文錢,比花大把銀子去小門小派拜那些不入流的修士強多了!」
「唉,這得去問明家小少爺,聽說他派人天南海北地找沈掌門,現在找不到人吶!」
「……」
沒過多久,我就被明家的人憑藉畫像認出來。
明痕眼淚縱橫,心情激動:
「沈掌門,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我把您寫的書印發成冊,賣得可好了!」
「您能不能收我爲徒?以後就住在我家,奉您爲座上賓。」
我笑着婉拒:
「我早已不是掌門,而且我的名聲不太好,怕是會連累貴府。」
「這算什麼?」
明痕聳了聳肩,無所謂道:
「世間男男女女,誰私下沒點七情六慾的事?爲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把這種事在衆目睽睽之下說出來,才令人可憎可恨。」
「反正我只記得,您不顧自身安危,救下所有被關在毒王谷地牢的百姓。」
這位富家出身的小少爺,豁達通透,仗義爽朗。
這次身後多了個小跟班,是地牢裏那個圓臉小夥。
他向我行了禮,明痕介紹:
「我見他講義氣,身邊正好缺個小廝,就讓他跟着我了。」
我問他:
「聽說你家中有位年近七十歲的瘸腿父親,不知家裏是做什麼營生的?」
圓臉小夥憨厚一笑:
「家父閒不住,在河上做擺渡人,多虧遇到沈掌門,這輩子纔有機會跟父親團聚。」
我一聽,果然如此。
他就是划船老翁失蹤半年的兒子。
「沈掌ṱù⁷門認識家父?」
清風徐過,我頷首:「他渡過我。」
非他渡我,我早已跳入河中,帶着悲憤與不甘結束一生。
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刻意隱姓埋名,能夠坦然迎接各種目光。
人能渡人,亦能自渡。
實際上,自己若不在意,流言蜚語也沒那麼可怕。
民間許多散修知道了我的身份,紛紛前來拜師。
他們道:
「沈掌門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我們從前望塵莫及,若能得您指點幾招,是我們這輩子的福氣。」
散修中不乏根骨奇佳的人,多是出身不高,沒有得到正確的指點,修行一直不得要領。
我雖然法力全失,但無論是教他們口訣心法,還是指點劍法招式,都足夠了。
明痕在永安觀給我辦了一場講座,座無虛席。
我坐在上面侃侃而談,彷彿回到在拓蒼山傳道受業的時光。
儘管永安觀不如拓蒼山雄偉壯觀,聽衆也不及劍宗弟子能力出衆。
但我做這件事的意義是一樣的。
聽聞近日來,血鴉堡操縱血鴉爲禍人間,各大宗門紛紛出動。
若這些民間修士能從我這裏習得一些本事,既可自保,又能爲斬妖除魔略盡綿力。
很多修士不遠千里而來,誠心求學,我在民間聲名鵲起。
某日黃昏,晚霞漫天,我臨窗戶提筆,續寫書的下冊。
明痕端着一盞茶,敲門進來,笑道:
「您要是寫累了,要不您來說,我來寫?」
我放下毛筆,笑道:
「明痕,三日後是良辰吉日,你準備下拜師之禮吧。」
我準備把明痕收作在人間的第一個弟子。
明痕喜出望外,高興得差點蹦了起來。
-14-
那天是個良辰吉日,明痕穿着在當地最有名的裁縫鋪裁的新衣,比冠禮還要隆重。
可是他們遲遲沒有等到我出現。
我被血鴉堡的人抓去,帶上了拓蒼山。
劍宗弟子在山前嚴陣以待,周圍還有前來襄助的各大門派。
蕭鬱身穿銀甲,手握絕影劍站在陣前。
看到我出現後,他瞳孔驟縮,驚愕的表情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恢復了面對敵人時慣有的孤傲和冷漠:
「赤羽,你已是窮途末路,不會以爲帶一個被逐出宗門的罪人過來,就能威脅到我吧?」
這話雖然傷我,卻讓我放心不少。
扶光等人怒斥:
「小師弟,你連師尊的性命都不管了嗎?」
赤羽用利爪抵着我的脖頸,陰聲笑道:
「看吧,沈掌門,你還是有點用的。」
我身體站得筆直,大喊:
「務必把血鴉堡斬草除根,不必顧我!」
雖這樣說,其他人仍是不敢輕舉妄動。
唯有蕭鬱神色如常,一臉鄙夷:
「聽見了嗎?你們的師尊說不必管他。」
「他如今已是個沒用的廢人了,今天把命搭在這裏,就當是爲剷除血鴉堡略盡綿力了。」
在衆人的指責聲中,蕭鬱面無表情地拔出絕影劍,飛身而起:
「赤羽,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赤羽沒想到蕭鬱這般決絕,拔劍速度之快更是始料未及,身體本能地做出反應,利爪鬆開我,攻向蕭鬱。
就在蕭鬱那一劍即將刺到赤羽時,赤羽慌了神,蕭鬱卻突然收了劍氣,身體偏移,一下子抱住了我。
赤羽的爪子在他背上劃出四道鮮血的血痕。
同時,扶光的劍從後面穿透赤羽的胸膛。
衆人皆鬆了一口氣。
蕭鬱仍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勢,臉色煞白:
「師尊,你有沒有受……」
我顧不上別的,目瞪口呆地望着赤羽,有些不可置信。
堂堂血鴉堡堡主就這麼死了?
他在臨死前露出一抹詭異的笑,讓我感到極爲不安。
他之間的屍體頃刻間化成團團黑霧,裏面夾雜着無數小紅點,散到空中變成一隻只紅色的烏鴉。
衆人慌了神:「遭了,是血鴉!」
血鴉靠吸食人血爲生,吸食人血越多,色澤越鮮紅,毒性和攻擊力就越強,而且具有極強的繁殖能力。
凡人只要被它們啄上一口,便會被毒性侵體,藥石無醫。
只要有一隻漏網,飛到凡間,就會給百姓帶來滅頂之災。
在場之人使出法力各顯神通,努力控制血鴉的飛翔範圍,不讓他們離開拓蒼山。
但想殺掉它們卻很難。
一隻血鴉死了,它的屍體立刻被同伴啃食,功力成倍增長。
除非能一招制敵,將它們一網打盡。
很多人開始抱怨:
「要是沈掌門的法力還在就好了,定能對付得了這些孽畜!」
蕭鬱臉色難看。
昔日靈氣環繞的拓蒼山,此刻黑雲密佈。
衆多烏鴉徘徊在上空,那淒厲的叫聲似惡鬼啼哭,聽起來無比滲人。
我提醒蕭鬱:「用拂宵鼎!」
-15-
拂宵鼎有煉化煞氣的作用。
蕭鬱急忙將寶物拿出來,滴上自己的血。
等了許久,拂宵鼎卻沒有反應。
有人奇道:
「拂宵鼎只有掌門之血可以催動,蕭掌門,拂宵鼎不會不認你吧?」
蕭鬱又往裏面滴了幾滴,依然無用。
「沈掌門,要不您試試?」
「不行!」
蕭鬱將我擋在身後,厲聲道:
「且不說師尊的血有沒有用,我師尊現在是凡人,身上一旦有傷口,這些血鴉聞着味兒就過來了,你們誰能護住我師尊?」
誰都不能保證。
有人這時候還在閒言碎語:
「蕭掌門,你不是最厭惡你師尊嗎,怎麼現在護起來了?難道你們舊情復……」
扶光:「再放屁老子把你剁了!」
眼下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心中長嘆一聲:
「我試試吧。」
任諸位弟子如何阻攔,我還是毅然把指尖血滴在了拂宵鼎上。
拂宵鼎靈光大盛,迸發出光芒萬丈。
拓蒼山上空,靈氣與煞氣互相驅逐,互相吞噬。
血鴉似發了狂般橫衝直撞,它們聞到人血的味道,叫囂着朝ṱû⁶我湧來。
衆人以我爲中心,在周圍形成一層半球狀的光罩,盡力護我。
數不盡的血鴉堆積在上面,從我的角度望去,如黑雲壓城,令人窒息。
血鴉的數量太過龐大,拂宵鼎化解煞氣需要一段時間。
過了很久,不知是誰修爲不支,保護罩被一隻血鴉撕開了一道口子。
我只感覺手臂被血鴉啄了一下,不輕不重的,沒有很疼。
血鴉頃刻間化爲一灘血沫。
蕭鬱面無血色地衝到我身邊,失聲喊道:
「師尊!」
扶光用手臂支撐住我,弟子們紛紛把法力傳到我身上:
可是凡人之軀,哪受得住這些。
我能感受到生命在一點一點地耗盡,無望之餘,朝他們打趣道:
「原來我沒了法力,這麼窩囊啊。」
蕭鬱雙膝跪在我面前,哭得涕不成聲:
「師尊,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只要活下來,讓我做什麼都成……」
我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血鴉的煞氣已經被拂宵鼎去除,屍體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餘光裏,我好像看到了明痕的身影。
他穿着拜師禮上的新衣裳,正焦急地朝這邊跑來。
我對不起這孩子,答應他的拜師禮沒有去。
以後怕是也沒有機會教他了。
扶光抓住我的手:
「師尊,您還有什麼話要說?」
蕭鬱滿眼期待地看着我,期待我對他說些什麼。
我看向明痕的方向:
「扶光,他是我在人間新收的弟子,叫明痕,可惜我還沒來得及盡師尊的職責,以後麻煩你指點他一二。」
扶光哭着點頭。
明痕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嚥了氣。
-16-
上次這麼多門派湊在一起,還是在仙俠大會。
他們在流光鏡裏觀看了一場風流香豔、師徒亂倫的笑話。
從此,沈掌門的風流韻事從此成爲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是血鴉堡一劫,在各大門派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卻是他以凡人之軀,替天下人除害。
那天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是劍宗還是其它門派,紛紛跪下。
說不清是傷心、敬佩、愧疚、悔恨,還是別的。
或許都有吧。
天空下起冰冷的雨,沖刷掉拓蒼山的痕跡。
蕭鬱抱着師尊的ťū́ₔ屍體躲進了深山。
扶光連哄帶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師尊的屍身搶回來。
屍身葬在拓蒼山,以掌門之禮下葬。
明痕在墓前完成了拜師之禮。
《初學者修仙祕籍》沒等來它的下冊。
蕭鬱跪在師尊墳前,不喫不喝,不哭不鬧,形如一具木偶。
他本來想好了跟師尊認錯道歉、給師尊重塑仙根,請他回來做掌門,跟師尊再續前緣。
但是血鴉堡連日作亂打亂了他的計劃。
如果自己放任血鴉堡爲禍人間不管,師尊定會生氣。
所以他半個多月來殫精竭慮,想盡快剷除血鴉堡,做出一點成績給師尊看。
這樣求師尊原諒的時候,能多一點底氣。
沒想到赤羽暗中使詐逃了,把師尊劫爲人質。
再見師尊便是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大戰上,他來不及認錯,來不及向師尊懺悔。
更來不及告訴師尊,自己有多麼愛他。
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師尊彌留之際,他殷切盼着師尊能跟自己說幾句話,哪怕罵自己幾句。
但是沒有。
師尊心裏記掛着天下,甚至記掛着新收的那位民間弟子。
唯獨一句話都沒有留給自己。
對自己沒有愛,沒有恨,什麼情緒都沒有,疏離得彷彿陌路。
他的心跟凌遲一樣痛,可是怨得了誰?
如果自己想得周全些,師尊不會被赤羽抓走。
如果自己沒有害得師尊法力全失,師尊更不會死。
罪魁禍首隻有他自己。
在深山時,他把碧落草全部餵給師尊,等待師尊醒來。
可是好多天過去了,師尊依舊雙目緊閉,呼吸全無。
從滿心希望到希望一點點落空,沒人知道他內心受了多少折磨。
扶光找來時,他幾乎是求救般地問:
「大師兄,碧落草不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嗎?師尊爲什麼還不醒?」
扶光皺眉道:
「不應該啊,服下碧落草後會立即見效,哪怕是已死之人,只要留有一絲魂魄在世上,就能起死回生……」
可他的師尊確實沒有醒過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蕭鬱爲了贖罪,自毀法力,親手抽掉了自己的仙根。
扶光成了劍宗的新任掌門。
某日,明痕帶着酒壺來墳前,打算陪師尊喝幾盅酒。
毫無意外地碰見了守在那裏的蕭鬱。
蕭鬱兩眼無神,面容憔悴,跟從前判若兩人。
明痕倒了兩盅酒,一杯敬師尊,一杯給自己。
話卻是對蕭鬱說的:
「師尊說,他當年決定將掌門之位傳給你,並非因爲私情,而是認爲你的能力和心性適合統領劍宗。」
蕭鬱低聲道:「我知道。」
明痕又道:
「我曾斗膽問過師尊,當年他那麼喜歡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他成仙了,而你留在人間,相依相守的諾言還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師尊說,他會在九重天等着你,憑你的資質肯定也能飛昇成仙。等個幾百年就能差不多了,再不濟等個幾千年,總能等到你來。」
「誰知道你那麼狠毒,把師尊的成仙之路都給斷了……」
蕭鬱伏地痛哭:
「師尊,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
明痕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低頭再看時,放在師尊墳前的酒杯,竟然空了。
-17-
曾有老神仙入我夢境,說再有一年,我便可飛昇成仙了。
算來正好一年。
沒想到,我的最後一道天劫竟然應在這上面。
我飛昇那日,老神仙在南天門親自迎接:
「玉溪,恭喜你啊,通過了最後一道天劫的考驗。」
最後一道天劫考驗的不是修爲,而是心性。
如果我投河自盡,那沈玉溪的一生便結束了。
如果我放逐自我,變成行屍走肉,也斷斷成不了仙。
所以啊,人一定要不忘初心,加把勁就能熬過來。
九重天上,雲層縹緲,宮闕萬間。
這日我在縹緲間與止淵神尊下了兩局棋,又去雲生仙師的水雲澗欣賞了他的書法大作,順手拿了兩個蟠桃在路上啃着,碰上了來天庭彙報的竈王爺。
小老頭朝我行了一禮,嘴甜得很:
「看您風姿不凡,想必就是新飛昇的玉溪仙君吧?」
我點點頭,微笑回禮。
小老頭尷尬地說:
「唉, 您在凡間的那位弟子好像不太正常,他先是去做了乞丐,然後去當店小二,後來擺攤給人寫家書,如今呢, 到碼頭上給人扛麻袋去了……」
這行蹤軌跡聽起來似曾相識。
大概他想把我在凡間的遭遇, 全都體驗一遍吧。
何苦?
我已經託夢告訴扶光明痕他們, 我已成仙,讓他們不要爲我難過。
蕭鬱這副模樣,大概還不知情。
想來扶光和明痕都沒有告訴他。
這夜,我進了蕭鬱的夢裏。
蕭鬱淚眼婆娑, 不可置信:
「師尊, 真的是你嗎?你來看我了嗎?」
「你帶我走吧,我活着比死了還難受, 但我怕死了也找不到你, 我真的好痛苦……」
我摸摸他的頭,說出的話慈悲卻無情:
「既然痛苦, 那就忘記吧。」
「不!」
蕭鬱驚恐地瞪大眼睛:
「師尊不要!」
「師尊,不要這麼對我, 求您了。」
「我還有很多話沒跟你說, 你能不能聽我說完……」
我撤回手, 騰雲遠去。
最後讓他睡了一場安穩的覺。
蕭鬱第二天醒來,茫然無措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記得自己叫蕭鬱,記得自己被爹孃賣給人販子, 記得自己從人販子手裏逃出來被抓回去,又逃出來……
可是記憶中的自己應該是十歲。
一切恍如昨天,又不似昨天。
這中間發生過什麼?今夕是何年?
沒有人告訴他。
蕭鬱在人間踽踽獨行,看着日升日落,心裏有個地方始終空落落的。
有人經過時會指着他說:
「看,這人還當過劍宗掌門呢,怎麼臭成這樣?」
「劍宗掌門」四個字,讓他的心疼得彷彿被剜了一下,他卻不懂這陣痛從何而來,
遠在天邊的劍宗跟他能有什麼關係?
蕭鬱衣衫襤褸,走了很多地方。
他聽說有位劍宗掌門歷經劫難, 終於飛昇成仙, 只是他識人不明,養了個白眼狼徒弟。
白眼狼徒弟恩將仇報,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是惡毒。
辜負真心的人要吞一萬根金針。
他心想。
要是有人能把他從苦難裏救出來,給他喫穿,傳道受業,他不知道會對那人有多好,把命給他都行。
可惜自己沒有這個命。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夕陽之下,蕭鬱捂着吱哇亂叫的肚子,重重嘆息。
肚子餓了兩天了,要是有人能給他一個熱乎乎的饅頭該多好啊。
可是他再也遇不到那個人了。
他端起破碗, 腳步虛浮地朝一個看起來面善的人走去。
「這位貴人,行行好吧,我兩天沒有喫飯了。」
這句話是故事的開始。
也是故事的結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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