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負過新皇怎麼辦

「咱們這位新皇啊,可是草根出身。
「以前當長工的時候還被地主少爺欺負過,給少爺洗腳,坐馬車給少爺當坐墊,晚上還得給少爺守夜。
「就這樣啊,這位地主少爺還不滿意,將他趕走了。
「新皇走投無路才投了軍,結果一路打下來江山,成了天下之主。
「現在那位地主少爺就算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要是說書人口中的地主少爺不是我的話,我也會跟着衆人叫好的。
他把腳給我捏的好疼,給我當坐墊還硌我,晚上守夜跟狼一樣眼睛綠油油地盯着我,一看就養不熟,趕他走怎麼了?

-1-
在一片叫好聲中,我的心越聽越涼。
得罪了皇上,聽說可是要誅九族,不僅是我,我爹孃都活不了。
剛到家,發現家裏被縣裏的衙役給圍了起來。
「佑安,快跑!」
被捆起來的娘衝我喊。
可我從小體弱多病,怎麼跑得過衙役。
鐐銬將我的手腕和小腿都磨破了皮,關在囚車裏還被路過的人扔爛菜葉。
爹和娘儘量將我護在中間,「佑安,別怕。」
爹不解,「小鋒這孩子,我們當初待他也不薄啊。」
朝我們扔來的爛菜葉更多了。
「厚臉皮的人都覺得自己待別人不薄。」
從縣裏到州里,被押着穿過重重關卡。
我們跪在新皇前,前面是諂媚跪着邀功的縣太爺。
我悄悄抬起頭來,幾年沒見,他又長高了不少,比以前還黑還壯,只坐在那裏,就無端讓我害怕,這就是別人口中的帝王之氣吧。
跟他的眼神對上,他也在看我,他看我的眼神沒變,跟狼一樣,像是想把我給喫了。
我趕緊埋下頭,當年爹將他趕走,他一定很恨我們,恨țůₑ不得將我們千刀萬剮。
新皇讓人將我們爹孃都押了下去,其他人退下。
慢慢走近我,我怕得發抖。
他抬起了我的臉,用粗糙的指腹揉搓着我的淚痕。
「哭什麼?」
我更是害怕。
「皇上,您能不能就殺我,別殺我爹孃。」
他笑了。
「先不殺你,也不殺你爹孃。」
「朕伺候了你那麼多年,你也伺候伺候我,伺候夠了再殺。」
我哭了。
「您殺了我吧,我不當太監。」
我早聽說了,皇帝身邊除了妃嬪宮女,就是太監。
他瞥到我手腳被勒出的傷痕,臉又沉了下來。
命人將我鐐銬都解了,還叫太醫給我上了藥。
「不想當太監,就得聽話,朕叫你做什麼就得做什麼。」

-2-
從前他叫小黑的時候,只有他聽我的話的份。
我爹孃是小地主,也沒多少地,底下有幾個老鰥夫佃戶,爹每日下地種田,娘得織布做繡活填補家用,我還是個從小體弱多病的,得時不時看病喫藥,就這樣一年也剩不下什麼。
我八歲那年鬧饑荒,餓死了不少人。
我家的狗小黑也病死了,我跟爹在街上遇見賣身葬父母的陸沉鋒。
別的賣身的都知道叫喊,就他不說話,在那跪着。
整個人都水腫了,過不了幾日就得餓死。
可他的眼神跟小黑很像,我扯住爹的衣角,指着他。
「爹,是小黑。」
爹扶着額頭苦笑,「小黑是母狗。」
他還不說話,只顧着給我爹磕頭。
我站着不走,剛剛因爲小黑死了又病過一場。
爹咬咬牙,買了兩口棺材,又騰出了一點地,將他父母給安葬了,將他帶回了家。
到了家,我在觀察他,他也在觀察我。
黑瘦黑瘦的,還不愛叫喚,像小黑。
爹孃怕我受傷,不讓我跟別的孩子玩,從小陪着我的只有小黑。
爹孃的房間Ţū́ₒ裏,傳來爹的抱怨聲。
「這麼大的孩子滿大街都是,哪裏值兩口棺材。」
「我死的那天都不一定買得起棺材呢?」
娘安撫他。
「錢花了就花了,看這孩子也算老實,以後跟佑安也算有個照應。」
爹聲音小了一點。
「都浮腫了,活不了幾天了,到時候佑安又得傷心。」
「給他喫點好的吧。」
從那天起,我從三天喫一枚雞蛋,變成了一天喫一枚雞蛋,小黑的碗裏也有了一枚雞蛋。
足足喫了一個月,家裏的幾隻老母雞下的蛋都沒得賣的,全讓我倆喫完了。
小黑全身才不腫了,肚子也小了,還是又黑又瘦,但有了點精神。
他叫我爹老爺,叫我娘夫人,叫我少爺。
剛開始這麼叫的時候,我爹漲紅了臉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老佃戶們都叫我爹老林。
「小黑,你照顧好少爺,別讓他受傷。」
我帶着小黑出門,村裏的孩子們拿小石頭扔我,嘲笑我是病秧子。
小黑跟他們打了一架,掛了彩,但他們傷得更重。
我爹上門給他們賠禮道歉,保證好好教育小黑,賠了不少雞蛋。
我嚇懵了,「爹,我以後離他們遠一點,別趕小黑走。」
卻見爹眼底帶着笑。
「小黑,幹得好,以後就這樣保護少爺。」
可我跟小黑就這麼在村裏閒逛也不是事。
爹跟娘提着臘肉,帶着米麪,到了村裏唯一一個夫子家,讓我進了私塾。
我上課的時候,小黑就在門外站着等我。
可一個月下來,小黑竟然也識得不少字。
爹又嘆了一夜的氣,提着家裏的還剩下的唯一一塊臘肉又到了夫子家,小黑跟我共用一張桌子,寫字的紙,我用正面,他只能用背面,筆我寫到不好用了,纔會給他。
我也從來不磨墨,都讓他給我磨。
我端洗腳水都費勁,也讓他給我端,我洗了腳的水他接着洗,我確實讓他給我洗腳。
家裏沒有多餘的牀,我睡牀頭,他只能睡牀尾,也算給我守夜。
跟着爹孃去外婆家,坐牛車,我坐着難受,也沒有墊子,小黑讓我坐他腿上,也算給我當坐墊。
這麼一說,我的確對小黑不好。

-3-
小黑記性好,夫子卻說他只能識字,沒什麼寫文章的天賦。
夫子說我有寫文章的天分,至少能考個秀才。
我既學四書五經,也讀史書和策論。
原來從前有過太平盛世,百姓也有過安居樂業。
而今叛亂四起,民不聊生,連科考也因戰亂而休止。
我讀了再多的書,對爹孃無用,更對世間無用。
我與家人說,若是有一日天下太平,百廢俱興。
我必去參加科考,考中進士,退則成爲一縣之長,興一縣,進則成爲一國丞相,興一國。
爹孃大笑,只覺得我少年意氣,不知天高地厚。
唯有小黑堅定地站在我這邊,並表示我去哪裏他就去哪裏。
少爺意氣都是如此,或許有幾分幼稚,不過,經歷亂世饑荒旱澇,很少有讀書人會無動於衷,太平盛世是每一個食不果腹之人的夢想。
夫子聽了我的言論,不僅不覺得我自不量力,反而將我正式收爲弟子,原來他曾是戶部從五品戶部員外郎,只是見不慣越發烏煙瘴氣的朝廷,一氣之下辭官,找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姓埋名。
他拿出更多的雜書讓我讀,其中有水利,有農事,告誡我,若是要興盛國家,只讀四書五經可不行,唯有幹實事。
小黑倒是對其中摻雜的兵法看得津津有味,夫子也不教他文章了,拿出了更多的兵書給他讀。
並寫了封信,讓他去鎮上自己的老友那裏學武。
後來我們慢慢長大,這幾年別的州府鬧饑荒,平州也還算風調雨順,日子還過得去。
但農稅和人頭稅漲了一倍,老佃戶也死了兩個,小黑也跟着爹下地種田,就這樣,一年到頭也沒什麼餘糧。
突然有一天,小黑死活不跟我一張牀睡了,拿了牀被子睡腳踏上。
跟剛來時的黑瘦的不同,小黑長高了也長壯了,在狹窄的腳踏上睡得格外侷促。
洗腳的時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腳,還要給我擦腳,他幹農活的手非常粗糙,捏我的腳也不知爲何不收力,把我的腳都給捏紅了。
我不讓他給我擦腳了,他也不說話,但我知道他不高興了。
晚上也不睡覺,像狼一樣眼睛綠油油地盯着我,像要把我喫了,盯得我睡不着,我有點害怕。
「小黑,別看我了,快睡吧。」
「好。」
他答應了,卻出了門去河裏淌了一圈,溼漉漉泛着冷氣回來接着睡。
家裏沒餘糧了,爹孃帶着我倆去外祖家借糧食。
小黑也讓我坐他腿上,可這次卻格外硌人。
我不舒服,不坐了。
爹卻盯着小黑看了許久。

-4-
外祖家也沒多少糧食,只借到勉強喫幾日的。
爹孃卻讓我外祖家多待幾日,家裏收糧食也用不着我。
等爹趕着牛車將我接回家,小黑卻不見了。
爹將小黑給趕走了。
「爹,你爲什麼要趕走小黑啊?」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現在人頭稅漲得厲害,一個人一年就得交一兩銀子,加上田稅,那小子又那麼能喫,家裏可供不起這麼多張嘴。」
我不信。
「以前都養得起,現在怎麼養得起了,我不讀書好了,反正現在也不考秀才了。」
爹急了。
「你讀不讀書,那小子也不能留。
「本想把他當我半個兒子,你身體不好,以後你們兩兄弟也有個照應,哪裏知道他是個大逆不道的玩意兒,他竟敢……」
可小黑究竟怎麼惹了爹,爹卻死活不肯說。
爹就是找了個藉口把小黑趕了出去,捨不得錢給他以後娶媳婦,給彩禮,修房子,分田地。
可見別人說得不錯,我們對小黑不好,他應該報復我們的。
小黑走了,我又病了一場,這次格外厲害。
我成了村裏人口中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誰家姑娘嫁進來過不了多久就得當寡婦,自然也沒姑娘願意嫁給我。
爹本打算出錢買一個,這年景,賣兒賣女的多的是,買了也算是救人一命。
可我覺得好好的姑娘嫁給我一個病秧子太委屈了,將爹勸住了。
聽到我也說自己是病秧子。
娘哭了,撫着我的頭髮。
「我們佑安一定能活到一百歲,等年景好了,爹孃就給你買最好的藥材,縣裏的大夫都說了,你好好補着,就沒什麼大問題。」
娘沒讀過書,不知道大夫指的藥材有多貴,上百兩的靈芝和人蔘,這輩子我們連看都看不起。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我好不了,卻也好歹活着。
偶爾會聽到爹孃的竊竊私語。
「你當初趕他走做什麼,等我們老了佑安怎麼辦,好歹也是個辦法,那孩子也算真心。」
「哪裏有這種事,簡直是……」
娘啜泣着。
「你管外人怎麼看,誰家不是連飯都喫不飽了,有空管我家的事。算了,現在說什麼也晚了,那孩子也不知是死是活,養這麼多年了,你都不擔心的嗎?」
爹頓了很久。
「……我也擔心,唉,早知道……」

-5-
天下大亂,羣雄並起。
舊朝覆滅,幾方割據。
我所在的平州卻一直未被戰火波及。
其間冒出一少年雄主,叫陸歸寧,聽說才二十來歲,草根出身。
將平州周圍一圈都給打了下來,自然也將平州收入囊中。
平州也不是一直風平浪靜的。
當天下二分,只剩下陸歸寧與凌強對峙,凌軍分支想要攻打平州。
陸歸寧應該接着攻打凌軍腹地荊州,可他卻帶兵將凌軍攔在了蒼州,而丟了佔領荊州的好時機。
說書人說,若是接着攻打荊州,陸歸寧怕是早就成了天下之主。
不管如何,最後得了天下的人叫陸歸寧。
而這時,天下才知道他的真名不是陸歸寧,而是陸沉鋒。
出身平州,十歲時平州鬧饑荒接連死了父母,被一地主買來做奴僕,後來卻被趕走,這才從了軍。
我這才知,新帝竟是小黑。

-6-
一個太醫戰戰兢兢地給我上了藥,幾個太醫又排着隊給我把了脈。
不久之後,那位大太監端上來一杯熱騰騰的藥來,遞給了我。
態度竟然十分恭敬。
我不敢喝,朝着陸沉鋒看過去。
「不把身體養好,如何伺候朕?」
也是,當初爹買他怕他活不下來,也餵了一個月的雞蛋。
現在他要報我們曾經把他當奴僕之仇,自然不想我很快就死了。
我仰頭將藥喝完,他露出滿意的神色。
我打算爲他磨墨,卻被阻止。
「傷都沒好,磨的墨水怕是一股血腥味。」
看來當了皇上的人,的確挑剔不少。
可若是我久久不能討好於他,我爹孃不知還要在牢裏關多久。
坐了幾天牢沒怎麼睡好。
喫了藥,我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來時,竟躺在龍榻之上。
「林公子醒了。」
見我醒了,大太監指揮着菜一道道上來,都是溫補的藥膳。
而陸沉鋒卻不見了。
「陛下交代了,林公子先用膳。」
陸沉鋒不像是要報復我,倒好像跟以前一樣,想將什麼好東西都一股腦倒在我面前。
外面傳言我們曾將他用作奴僕,虐待他,讓他伺候我。
可實際上如何,我們知道,他也知道,他不是分不清青紅皁白之人。
可想起幾日的牢獄之災,和被人扔的爛菜葉卻也是真的。
我幾日沒喫什麼東西,這頓飯用了不少。
可想到爹孃怕是還是在喫牢裏的餿饅頭,卻憂愁不已。
過了許久,夜已經深了。
陸沉鋒纔再次出現,只怕是見哪位娘娘了吧?

-7-
我憋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了。
「陛下剛剛去哪位娘娘宮裏了?」
他的笑意收了起來,整個人都陰沉下來。
「娘娘?這宮裏沒有娘娘。」
我微愣。
「怎麼會沒有娘娘呢?」
他如今可成了皇帝,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後宮佳麗三千。
他直直地盯着我。
「你覺得朕,該有幾位娘娘?」
「至少得有幾位吧。」
我的話讓他臉色更難看了。
「我宮裏沒有娘娘,不過,倒是有位心儀多年之人。
「可惜他爹孃並不同意,他也不知我的心意。況且當時處在亂世,弱小的我甚至都不能阻止流言蜚語傷害他,更別說在亂世護他一家周全了。」
我心中微痛,看來爹將他趕走之後,他遇到了一位好姑娘。
「如今陛下成了天下之主,自然很快能迎得佳人了。」
他臉色稍緩,可語氣遲疑。
「可我怕他恨我怨我,唯獨不會接受我。
「我向他的爹孃討要他們的珍寶,雖然捱了幾個巴掌,卻得到了他爹孃的默許。
「我得到了整個天下,可唯有他的意願,我無法左右。」
看來陸沉鋒愛極了那位姑娘,就算成了皇帝,也難免患得患失。
而我不過是他落魄時期的回憶而已。
我忽略心底越發的難受,接着說。
「陛下英武不凡,一顆真心捧上去,自然沒有佳人能拒絕。」
聽見我的奉承,他整個人都舒展愉悅了不少。
多年的相處,他不說話我也能看出他的喜怒哀樂。

-8-
夜深就寢,我本打算跟着太監們走。
卻被太監恭敬但堅定地攔着不讓走。
也是,他讓我伺候他,以前給我守夜,現在自然也要我給他守夜了。
我立在牀邊,打算等他上牀便在腳踏旁邊坐下守夜。
「還不上牀,從前我陪着少爺睡,如今少爺陪着我睡,如何?」
他叫着少爺二字,分明是調侃,卻是輕聲低語,像是從前那樣哄我。
我上了牀,小心翼翼睡到牀尾,卻只得在他不滿的眼神下換了個方向。
卻聞耳邊傳來一聲喟嘆。
「佑安。」
我只得應下。
「在。」
「少爺。」
我無奈,也應了一聲。
昏暗月光下,我與他咫尺之距,他的眼神中,盛着的是我看不懂的感情。
在藥效的作用下,我沉沉睡去。
醒來時他又不見了,當了皇上,自然是日理萬機。
只是對着明亮的銅鏡,我的脖子上多了幾個蟲咬的痕跡。
這宮裏時時都燃着驅蟲的香薰,竟也防不住蚊蟲嗎?

-9-
倒是抓了我們一家人的縣太爺下了大獄,秋後問斬。
原來近幾年漲瘋了的賦稅,他便貪了一半。
而我爹孃,因爲收養撫養皇上多年,對皇上有恩,封了爵位長樂侯,而我也成了長樂侯世子,只是在宮中與兄長敘舊而已。
既然成了世子,我便想回家看看爹孃。
可卻被大太監誠惶誠恐地攔住不讓走。
可他一來,卻也是不說放我歸家,只是原本就黑的臉更黑了。
只得等皇上過來,他也沒說不讓我走,只是落寞非常。
「想趕便趕,想走就走,倒留朕做孤家寡人。」
爹當初趕他走,他心中不是沒有怨的。
從前我把他當家人,他又沒有把我們當家人嗎,可這家人卻趕他走。
「抱歉,我當初不知道爹會趕你走,如果我在,一定不會讓爹趕你的。」
我越發愧疚,想留下來陪陪他,至少,在他成婚之前。
卻沒看見他背後得逞的笑容。
御醫開的藥藥效極好,加上藥膳滋補。
我的身體好了不少,臉色也紅潤了不少。
Ṱũ¹不過藥好像是有幾分助眠的效果,每日睡去就一覺到天亮。
只是宮裏的蚊蟲越發毒了,不僅是脖子,連胸口也被咬了不少印子。
我讓宮裏的太監換個驅蟲薰香,這個沒用。
太監卻紅了臉,支支吾吾不肯換。
蚊子不知爲何也不咬陸沉鋒,不過他每日穿得連個手腕也不露,倒像個貞潔烈夫,蚊子也咬不進去。
有天熱得很,陸沉鋒還是捂得緊,我竟大起膽子,突然挽起他的袖口。
竟見手臂有一條嬰兒臂長的傷疤,當時的傷口怕是深可見骨。
也不知他當時有多疼,發燒了嗎?
要是這傷在我身上,怕是已經見閻王了。
我眼睛溼潤了,他卻迅速將袖口拉了下來。
「受一次傷而已,朕打下來天下,受點傷有什麼?」
「何至於見到朕受過一點小傷就哭?」
我不信,又挽起他另一隻袖口,又是幾道傷疤。
拉開衣領,胸口也有一道大的傷疤,背上更是密密麻麻。
我說以前他下地的時候,光着膀子也不講究。
當了皇上倒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原來身上密密麻麻皆是傷疤,怕我看見。
打江山,哪裏那麼容易,九死一生。
要是爹不趕他走,他還是村裏的小黑țų⁻,是不是不會受這麼多傷?
他粗糲的指腹擦乾我的眼淚。
「別哭,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10-
我身體漸好,便想學點武術,強健體魄。
讓皇上給我找個武師傅,他卻不樂意了。
說他的武功都是戰場上真刀真槍練出來的,難道不比武師傅好,非要親自教我。
學武難免身體接觸,他的手觸碰到我的身體每一寸都像是點了火似的。
連夜裏的同牀共枕,我都覺得有幾分不對勁了。
身體好了,從前少有的欲也跟着起了。
我開始躲避與他的身體接觸。
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好像更忙了。
倒是聽說最近前朝和宮裏都戰戰兢兢,怕一個不小心就惹了皇上不高興。
過了幾ṭű₋日,又傳來明年開恩科的消息。
皇上把京城定在平州,臨時皇宮不過是從前的州府衙門,而皇宮還在修建中。
新皇登基開恩科是習俗,如今百廢待興,正是招一批新臣的好時候。
我苦讀十幾載,正是盼着這一刻。
只是不知,這宗室可是跟前朝一樣不能參加科考?
「陛下,我可以參加明年的恩科嗎?」
他似乎早就知道我會問他,帶着得意。
「你想參加科考,自然是想成爲朕的臣子。
「你對當今皇上都避猶不及,如何能得到朕的寵信,如何成爲天子近臣?」
原來我這幾日的疏遠,他早有不滿。
可這些日子以來我的頭亂得很,理不清,也不敢跟他說。
「我想立志爲民做事,並非想成爲天子近臣。」
他又沉下了臉。
「自然,宗室子弟也能參加科考。」
「至於成不成天子近臣,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我自請出宮,希望去白鹿書院讀書,畢竟我現在還是個童生,連秀才都不是,無論是爲民做事,還是成爲天子近臣都早了些。
他罵我是塊木頭,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還是答應讓我出宮。

-11-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進過宮。
我怕是再待在宮裏,要犯下誅九族的罪了。
我讀了多年書,自然也知道斷袖之癖。
我怕是對皇上,有了非分之想。
可他心中有心愛之人,我又是個男子,他如何可能接受我。
若是發現我的不軌之情,怕是恨不得讓我千刀萬剮。
爲了我爹孃親族的性命,我只得逃了。
當年秋天,我考中秀才。
第二年春天中了舉人,秋天中了三甲進士,按規矩,只能選一個縣令之類的小官,卻正合我的心意。
瓊林宴後被單獨召進宮。
再見他,已是過了一年。
他瘦了不少,這些日子我們雖久未相見。
但世人皆知長樂侯聖寵不衰,珍貴藥材月月送來,宮裏的太醫每月問診開方子。
如今我的身體已與常人無異。
白鹿書院教授君子六藝,我學騎馬那日,宮裏送來一匹溫順寶馬,學射箭那日,又送來一把寶弓。倒像是宮裏那位派人監視我,日日都想知道我的行蹤似的。
爹孃更是時常受到賞賜。
「林世子,朕想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多次推脫,也難怪皇上生出埋怨。
本以爲等他抱得佳人歸,我便死了心。
可他這一年多來,竟未納一位后妃。
「臣不敢辜負陛下隆恩,只好一心向學,望學業有成能爲陛下分擔。」
他苦笑。
「倒是朕的錯了。」
「佑安,從前你說要成爲一國丞相,興盛國家,如今朕便給你這個機會,賜你平州府尹之位,三年之後,你便做朕的丞相,親手將這個國家變得更好,如何?」
少年意氣之語,沒想到他記得這麼清楚。
我連忙辭謝。
「臣不過讀了幾年聖賢書,連個里長都未當過,如何能掌管一個州府,這不是將州府乃至整個國家之人當作臣揚名立萬的犧牲品嗎,臣自請做一縣之長,別的州府皆有飽受多年戰亂災難之苦的縣,臣保證三年之後,必將讓治下之民年年有餘,安居樂業。」
聽到我的話,他的臉沉了下來。
「別的州府離我何止百里,下次再見怕是三年之後了,你就這麼不想見我?」
我自然是不想離開他,只是若是想完成兒時的夢想,不經磨鍊,如何能成。
「兄長也是從小兵變成天下之主,弟弟不過是想從頭開始,爲兄長分擔而已。」
見我稱他爲兄長,他面色稍緩,只是十分不捨。
不久後,我成了一個飽受戰亂災荒的東原縣的縣令。

-12-
東原縣經歷戰亂與洪災。
我主持興修水利,加固河道。
重農事,推廣改良農具,向懂得農事的百姓請教,將更好的耕作方法編撰成書,全縣推廣。
將盤踞多年欺壓百姓的縣丞之流一網打盡。
……
三年以後,東原縣再也沒有餓死之人。
如精心耕作農田一般,只要環境合適,不再有洪澇旱災,百姓便如秧苗一般快速生長興盛起來。
或許更多因爲長樂侯世子的身份,知府大人對我的表現連上三本奏摺。
我連升五級,被封爲京城府尹,回京述職。
再見皇上,我有幾分恍惚。
這三年他未納一妃,我偶爾也生出一分妄念來。
可想起爹孃那幾日的牢獄之苦,又打消了念頭。
「林卿,朕該賞你點什麼?」
三年未見,我與他果然生疏了。
可他又接着問。
「佑安,你可曾想過我?」
我微愣,竟說了實話。
「無一日不想。」
他笑了。
「我也無一日不想,只是我的想怕是與你的不一樣。」
「以前你說盼天下太平,我便給你一個ŧū́₊天下太平,你說要做一縣之長,做一國丞相,我便給你這個機會。」
「世人皆以爲我是狼子野心,才取得了天下,可我的初心,不過是爲了完成自家少爺的心願而已,我爲了少爺能不受戰亂之苦,爲了少爺能用珍貴的藥材看最好的大夫,爲了少爺能活在一個太平盛世,爲了少爺能完成他的少年意氣。」
「如今,我能給你的都已經給你了,你便是要天下,我也願意拱手相讓。」
我心跳如鼓,不敢發一言,似乎那個我不敢多想的妄想,離我只差捅穿一張薄紙了。
「如今,我倒想問少爺要一樣東西?」
我顫抖着聲音。
「陛下想問臣要什麼?」
他帶着視死如歸的堅定。
「你。」
「我想要你。」
「從以前起,沒有一刻變過,也不會變,我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成婚生子,所以林老爺纔會趕我走,除非你殺了我,不然你只能與我一輩子糾纏。」
高高在上的人聲音顫抖。
此時他彷彿不再是一國之主,反而像是十幾年前那個無助的孩子,那個全心全意保護我的小黑,那個夜晚躁動不安會去河裏洗冷水澡的守夜人。
他的一切慾念和渴望暴露無遺,他臣服於我,等待着我的審判。
我沉默了許久。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就算你厭我憎我,也沒有辦法,就算是爲了你的少年夢想,你也該忍一忍,就當是看着我不變成一個暴君……」
他可憐又絕望的話還沒說完。
就被我突然的吻堵住,瞪大了眼睛。
反應過來的他,格外兇狠,倒是這時候不像狗了,像狼,咬住肉不放口,恨不得一口吞喫殆盡。
過了許久,他纔不敢置信地一遍遍喊着我。
「佑安,佑安,你什麼時候?」
我也難免生出一些可惜來。
「我們耽誤了整整四年。」
他卻說,「要是我們早就心意相通,不會讓你去那麼遠的地方做一個小小縣令,我不能一日不見你,這三年,不止,加上之前的幾年,我沒有一日不想你。」
「甚至是胸口重傷瀕臨死亡那次,我想着你還需要我的保護,我還沒有給你一個太平盛世,才撐了下來。」
我撫摸着他胸口的傷口,心疼不已。
本以爲只是我單方面的妄想,沒想到他不僅與我心意相通,還默默做了那麼多。
我帶着他見了爹孃,娘對他還是當兒子一樣喜歡,滿桌子都是他喜歡的菜。
爹見他雖然臉色十分難看,還是沒說什麼難聽的話,算是默認我們的關係。
酒足飯飽,爹也有幾分醉了。
「佑安從你走了,我一直張羅着給他娶妻,他一直不願,還大病了一場,我就知道我是錯了,他心中也有你,只是這孩子不開竅。」
「聽說你當了皇帝,我只想着幸好你還活着,你要報復我就報復好了,只要能留佑安他們母子一條性命。」
陸沉鋒又喝了一杯酒。
「林老爺,你們對我比別人家對親生兒子還好,我還覬覦佑安,的確辜負了你們。無論外面如何傳言,我自己還不還知道嗎?我保證我一輩子都會只有佑安一人,一輩子都對佑安好。」
爹也紅了臉,「好,聽到你這個話我就放心了,我們再喝幾杯。」

-13-
我這位長樂侯世子、京城府尹久居宮中。
而皇上多年未納一妃,他並無親族,甚至開始挑選我家族裏的孩子進宮中教養,明顯是培養繼承人的架勢。
朝堂上自然也傳來一些風言風語。
只是幾年能打下江山,殺伐果斷的皇帝,這些日子砍的貪官污吏也有不少了,不是一般文臣能輕易拿捏的,自然也沒人敢碰這個黴頭。
半年後,黃河突然決堤,幾個州府受災,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滿朝文武,需要有過治水經驗且卓有成果的人去主持治理黃河,修建河堤。
還要比較年輕,年老的臣子怕是還沒到就一命嗚呼了。
盤算來盤算去,還是我最合適。
可滿朝文武皆知我與當今皇上的關係,不敢發一言。
我只得自請主持治理黃河,他卻大發雷霆。
「朝中無人了嗎?就非得你去。」
「你是不是對我生了厭煩,那些所謂的兩情相悅都是騙我的,只要一有機會還是想遠走高飛?」
「黃河不可預測,若是你遭遇洪水;大災之後必有大疫,若是你遭遇瘟疫;災民悽苦,可也容易造反,若是你遇到叛亂,這重重危險,若是你遭遇一件,難道要將我一人留在世間嗎?」
明明是怒急的話,卻顯出可憐來,他習武讀書多年,又領兵作戰,成了天下之主。
可始終是那個遭遇饑荒,幾日之內死了父母、失去一切的可憐人,患得患失,再不敢失去一樣了。
或許,我還是這世間他最珍貴的一樣。
Ṫų⁷可是。
「此次決堤,天下還有千千萬萬人,他們如曾經的你一樣失去家園,甚至失去親人,若是朝廷派其他人去,總歸是沒有我合適的,早一日治水成功,控制水患,便多救了一些人,這些人也是別人的父母孩子。」
他也知道我意已決,輕撫我的臉,滿是不捨。
「也是,若你不是這種人,當初林家也不會救我了。我只是不願你去犯險,千萬小心,平平安安地回來,不許受一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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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往災區,所幸黃河只是決堤,不是改道。
我主持重新修建河堤,引水治水,並加固河道。
賑濟災民,防範瘟疫,撥款重建災民的家園。
同時也砍了幾個連朝廷的賑災銀子都敢惦記的貪官污吏,震懾了不少底下人。
遭遇戰亂,之後又遭遇大災,那些跟當初的小黑一般大的可憐孩子,他們的表情和當初的小黑一樣麻木。
而治理水患,重新搭建起粗糙的房屋,地裏種上新的秧苗之後。
這些孩子的眼裏又有了希望,有了笑意。
從前的我,只能祈求爹,救一個小黑。
如今,我救了千千萬萬的小黑,也救了許許多多小黑的父母,這些孩子不必賣身葬父葬母,也不必食不果腹。
很快,京城的聖旨下來,召我進京。
我回了京,見了爹孃。
又聞皇上生了病,揪心不已,又匆匆進了宮。
剛進入宮殿,殿門便被關上。
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腕,讓我動彈不得。
腳腕上一股涼意,黃金製成的腳銬銬住了我的雙腳,而腳銬的另一半卻釘在龍牀之上。
他滿眼偏執,卻還是一副可憐樣。
「少爺,從此以後,你就只能被鎖在這裏,一輩子也別想離開小黑身邊了。」
我翻了個白眼。
「你得了什麼病?」
他壓了下來。
「自然是與心愛之人分別已久,相思成疾,食不下咽,若是佑安再不歸來,怕是會一命嗚呼了。」
當夜,腳鐐的叮鈴聲響了許久。
第二日,腰痠背痛的我命人將那副腳銬熔了,再也不許出現在我面前。
他見我臉色難看,也不敢說不,只是眼中的不捨做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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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我成了新朝的丞相。
兒時的意氣話竟有一日成了真。
只是身爲丞相,白日裏在朝堂要侍君,夜裏在宮裏也要侍君,真是命苦。
若不是每日珍稀藥材養着,怕不是已經積勞成疾了。
哪有那個時候還叫少爺的,還問我更喜歡第一隻小黑,還是第二隻?
跟一隻狗喫醋,這也算一國之君?
這樣想着,我又踢了一腳陸沉鋒,他揉了揉我的腳。
「小心腳給踢腫了,少爺。」
他又端來一盆水給我洗腳。
想起以前的傳言, 我讓新皇給我守夜,給我端洗腳水, 如此欺辱新皇,他一定會報復我們一家人, 那時我還惶惶不安, 生怕被砍頭甚至凌遲。
誰知ṱū́ₐ這新皇的報復, 就是接着給我守夜,接着給我端洗腳水。
只是會付出一些腰痠背痛的代價。
當初爹就不該同意讓他學武,我又給了他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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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在新朝新政的治理下。
天下百姓已經完全擺脫了戰亂的陰影,如野草一般茂盛生長起來。
幾乎沒有人會餓死, 會流離失所。
完全稱得上太平盛世了。
我看向身邊的陸沉鋒, 他說打天下當皇帝的初心,是因爲我想要一個太平盛世。
可論跡不論心,他何嘗不是救了千千萬萬個自己。
番外
【考古界新發現,挖到晟太祖的墓了。】
【就那個父母餓死,賣身當過地主家的長工,後來被地主趕走, 爲了喫飽飯參軍, 結果展現出了非凡的軍事才能,成了少年雄主, 開創晟朝的那個草根出身的皇帝?】
【聽說他心胸特別寬廣,不僅沒有報復虐待他的地主少爺, 後來地主少爺考中進士, 一路升官,成了一朝丞相,他都不計較,求賢若渴,成就了一段君臣情誼的佳話。】
【對對對,挖到的是合葬墓。】
【他不是沒納妃嗎, 聽說打仗傷到了根本,跟誰合葬?】
【造謠, 赤裸裸的造謠, 我晟太祖那方面沒問題, 他分明跟林丞相是一對,纔沒有納妃。】
【你這纔是造謠吧, 主包你說跟晟太祖合葬的是誰?】
【是林丞相, 一起陪葬的還有無數封林丞相在外爲官時互相寫的情書, 晟太祖稱林丞相爲吾夫佑安。】
【啊啊啊啊啊啊!!!還說我造謠,我嗑的 cp 一千多年後發糖了,我要去樓下跑三圈, 啊啊啊啊啊!!!】
【啊!!??】
【主包你不要胡說啊!!我不信, 還挖到什麼?】
【別問了,越挖糖越多。】
【啊啊啊啊,想到晟太祖會說『少爺, 你以前會想到我會這樣頂撞你嗎?』我就流鼻血了。】
【說不定還沒被趕走之前就頂撞少爺了,被老爺發現,晟太祖像陸振華一樣說『等我幾年,我一定會打一個江山給佑安』, 結果真的把江山打下來了。】
【還是你們會磕,多說點,我愛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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