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跟我在一起是爲了報復我媽。
他當着我媽的面親了我:「老師,您不是說同性戀噁心嗎?現在您兒子也是了。」
他不告而別,斷崖式分手,再見面是六年後,林兆事業有成年輕有爲,我守着因爲一場車禍變成植物人的我媽,爲了錢給他的生意夥伴當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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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還能在 A 市見到林兆,更沒想到時隔六年再次相見,是在金主家裏。
林兆來的時候我剛要走,何文不喜歡我待在他家裏,一般結束了以後我都會盡快收拾好自己離開,下樓想走的時候剛好碰到來找何文的林兆。
時隔六年再次見面,我的心臟彷彿漏了半拍,我侷促地把衣領往上扯了扯,朝何文道別:
「何先生再見。」
聲音小得像蚊子,何文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連視線都沒挪過來一點,林兆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我半天。
推開門的間隙,我聽見身後何文調笑的聲音:
「養的一個小玩意兒,林兄喜歡?」
林兆開口:「何總的人,我怎麼能奪人所愛呢!」
「哈哈哈,這種關係,還扯什麼愛不愛的,林兄可別笑話我。」
之後的話我沒聽見,厚重的門板擋住了裏面所有的聲音,我望着腳尖在原地出了一會神兒,旁邊管家上來趕人的時候纔想起來挪腳。
何文住的地方不好打車,我又覺得很累,在路邊走一陣歇一陣地慢慢磨蹭,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鳴笛,一輛黑色的車停在面前,車窗落下,露出林兆的臉。
「上車,我送你。」
我搖搖頭:「謝謝,我自己再走一陣就能打到車了,不麻煩。」
林兆皺了皺眉:
「許千樹,一個多小時了,你走了有兩公里嗎?除了我誰還會經過這兒?你在等誰?」
林兆覺得我是在故意等他,我不是,我就是不想走路,覺得累,走一段就想休息,甚至想直接躺在馬路上就這麼睡下去,他誤會了,可我也懶得再解釋,說話也挺累的,尤其是跟前任說話。
林兆給我打開了車門,我沒再推辭,上車後報了個地址。
林兆沒開導航,那是我家的位置,他知道。
六年前的春節,高考前的最後一個除夕夜,林兆來過這兒,他偷偷跑到我家樓下給我放煙花,電話裏,林兆的聲音帶着興奮:
「許千樹你快來窗邊,這是我給你一個人放的煙花,你對着它許願一定能成真。」
「許千樹,你許了什麼願ţū́⁴?是去 H 大讀法律嗎?你一定可以!」
我搖搖頭,一隻手按在玻璃上,低頭看着樓下包裹得像個糉子的人:
「林兆,我的願望是,明年除夕能和你一起放煙花。」
現在想想,他那時大概也是在演戲,爲了討好我,他用了很多心思。
我和林兆一路無言,下車後我對林兆道了謝,思索了半晌又補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林兆抬眼看了看三樓的位置,那裏的窗戶被深藍色的窗簾遮住,黑乎乎的一片ťų₋。
林兆盯着那扇窗,嘴角突然掛上一抹笑:
「許千樹,這麼多年不見,陳老師她還好嗎?」
我腳下一頓,大概是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兆已經沒有耐心等下去,調轉車頭離開,我才沙啞着嗓子開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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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裏,牀上的人緊閉着眼,我坐在牀邊給她按摩胳膊:
「媽,我今天遇到林兆了,他回 A 市了,但估計只是回來談生意,不會待太久。」
面前的人沒什麼反應,我自顧自地繼續說着:
「他問我你怎麼樣,我沒告訴他,我覺得你應該不想讓他知道,你不想,那我就不說。」
我俯身,把我媽的手放在我的側臉上:「媽,我這次做得很好吧?沒有讓你失望是不是?」
牀上的人就躺在那,安靜平穩地呼吸着,不說話,也不睜開眼睛,六年了,我媽已經六年沒理過我了,她怨我,我知道。
我後悔了,真的,特別特別後悔,過去的六年裏,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後悔,如果不是因爲我,她不會躺在這兒,連哪怕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我閉上眼,然而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只是覺得累,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我之前有一段時間,不想喫飯也不想動,就只想躺在那,捱到沒力氣呼吸,捱到沒力氣讓心臟跳動,然後就能徹底解脫了,我在我媽臥室的地板上躺了一整天,直到隔壁的鄰居敲響門。
「小樹啊,我看你家沒開燈,想着你肯定沒做飯呢,我燉了排骨,一起來喫點啊!」
這件事過去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鄰居周姨在跟着她兒子移民搬走前抱着我哭,她說她那天知道我出事了,但她不知道要怎麼幫我,想着我小時候最愛喫我媽燉的排骨了,我很久沒喫過了,她就給我燉了一鍋。
她說「小樹啊,你好好活着,姨以後還要回來參加你的婚禮呢。」
那天我去機場送走周姨,回到家後,在我媽臥室的牀頭櫃上發現一沓錢,錢下面有一張紙,上面是紅燒排骨的詳細做法。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自殺過,即便在心裏想過千次萬次,也都在最後猛然清醒過來,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媽怎麼辦?
我已經殺死過她一次了,我不能再殺死她第二次。
死不了,可也沒力氣好好活着。
何文是在一年前找上我的,他說我長得很像他一位故人,問我需不需要錢。
何文說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在他需要我的時候出現就可以,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份很省力氣的工作,我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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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何文給的錢給我媽請了護工,她過來的時候我不用自己做什麼,便坐在我媽旁邊的躺椅裏看外面的太陽,從東昇到西落,一看就是一整天。
護工阿姨是個挺好的人,她看我每天這樣沉悶心裏擔心,有時候會叫他讀高中的小兒子過來寫作業。
「這小子笨得很,數學學得一塌糊塗,作業都寫不出,上學要被老師罵的,我看你房間貼了好多獎狀,上學的時候成績肯定特別好,小樹你幫阿姨教教他,阿姨給你燉雞湯喝。」
我知道,她只是想給我找點事情做,她那樣老實憨厚的性格,覺得人只要有事情做,就能活得開心充實,就能有盼頭。
可秦阿姨的兒子江回成績不好,也不愛讀書,經常逃課出去,沒少給秦阿姨惹禍,可這次,他的電話竟然沒有打給秦阿姨,而是打給了我。
「千樹哥,求求你了,你幫幫我。」
電話的另一端,江回哭得厲害,他惹了麻煩,摔了一瓶挺貴的酒,實在賠不起,只能把電話打到我這裏來。
這事我沒告訴秦阿姨,只說我有事要出去,秦阿姨聽了還很開心,說出去走走好,人不能總在屋子裏待着。
我趕到那家會所時見到了林兆和何文,和他們在一起推杯換盞的,還有很多我叫不上來的總裁老闆富二代們,江回就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低着頭臉色難看,看到我的時候,喊了一聲「千樹哥。」
何文和林兆也跟着抬起了頭,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他們,怔愣了幾秒,纔開口恭恭敬敬地喊了聲「何先生。」
何文笑了起來:
「原來這小子口中的有錢人是你啊,早知道是你來,還跑這一趟幹嘛,我直接買了那瓶酒就好了嘛。」
在場的人都不是傻子,何文話裏話外的意思都聽得明白,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尷尬地賠笑。
何文朝江回擺了擺手:「行了,這兒沒你事了,出去吧。」
說完又將視線投向我:「來都來了,也別白跑一趟,過來坐,跟大家喝幾杯。」
何文是個人精,上次在他家,他便看出了林兆看我的眼神不簡單,但他不知道我們之間那段糾纏,只以爲是林兆看上了我,他們之間有生意往來,何文想着,犧牲一個情兒換一個來日會多有合作的朋友,是很划得來的,所以他讓我坐在了林兆旁邊,價值不菲的洋酒一杯接一杯地往我們肚子裏灌。
林兆喝得有點醉,何文給他開了間套房,臨走前把我也塞了進去:
「好好照顧林總。」
我看着躺在牀人事不省的林兆,不知該如何是好,在門邊站了很久,想走又不敢走,想進也不敢進,直到牀上的林兆睜開眼睛,他開口,聲音中已然沒有半分醉意:
「許千樹,不是讓你好好照顧我,不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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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兆沒醉。
我站在門邊,看向已經從牀上撐着胳膊坐起來的林兆,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這時候應該離開。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許千樹!」
林兆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我停住腳。
「何文給了你多少錢,你連這種事都願意做?」
我握着門把手的手緊了緊:
「一個月,兩萬。」
身後的人笑了一聲:
「兩萬?你倒是便宜。」
沉默了片刻後,林兆朝我走過來:
「許千樹,我只問你這一次,是不是遇到了難處?」
難處嗎?我回憶了一下這幾年,最難的時候其實早就過去了。
我搖搖頭:「沒,我就是不想工作,就是……什麼都不想做,但又需要錢。」
身後林兆的氣息變得沉重,我沒敢回頭,我有點怕見到他。
六年前,林兆不告而別一夜消失之後,我每天都想見到他,做夢都在想他,我那時候剛高考結束,也不過十八歲,一夜之間生活天翻地覆,我真的很怕,很痛苦。
最開始,我想着如果見到林兆,我一定要揍他一頓,我要好好問問他到底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可時間一點點過去,被高昂的醫療費和車禍官司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我也只是想見他一面,哪怕只是出現跟我說句話也好,至少也能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可沒有,什麼都沒有。
同學說林兆出國讀書了,「他家裏那麼有錢,可能會移民也說不定,估計不會再回來了吧。」
得知這一消息後,我慢慢接受了自己再也不會見到林兆的現實,生活越來越忙碌,負擔越來越沉重,漸漸的,我也不再有時間想起他。
六年了,就在我已經開始淡忘這個人的時候,林兆又突然回來了,就像是一種應激反應,就在我以爲我已經忘了一切都時候,他卻偏偏又要出現,提醒我曾經發生的一切,還要問我是不是遇到了難處,林兆,我最難的時候已經自己熬過來了,我現在不難了,
真的不難,不用去上學,不同打官司,不用到處借錢,不同被醫院催繳費,不用沒日沒夜地打工,連眼睛都不敢合上……
「許千樹,」林兆咬牙切齒:「你這麼自甘墮落,陳老師她知道嗎?」
林兆的語氣裏滿是鄙夷,我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着他:
「林兆,六年了,你的報復還沒結束嗎?不過要讓你失望了,你的這場復仇遊戲,不管是我媽還是我,都沒辦法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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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兆當初和我在一起,是爲了報復我媽,因爲那個他喜歡的人,上學的時候因爲我媽被霸凌,在高二那Ṫûₘ年跳樓自殺了。
他叫周南絮,是我媽班上的一個學生——一個在學校人盡皆知的同性戀。
之所以人盡皆知,是因爲這件事是被我媽傳開的。
周南絮早戀,在自習課上給其他人寫情書,被我媽發現之後她要求周南絮當着全班人的面把那封情書讀出來。
周南絮不肯讀,一遍遍地道歉懇求,可我媽還是把那封情書搶過去,當着全班人的面讀了出來。
那封情書,是寫給林兆的。
我媽那時候不知道林兆是誰,她恨鐵不成鋼地問周南絮:
「這是哪個班的女生?」
周圍的同學鬨笑,幾個調皮搗蛋的男生吹着口哨:
「老師,林兆是男的!」
我媽是個很傳統的人,她覺得周南絮一定是瘋了,竟然喜歡一個男生。
她把周南絮叫去了辦公室,斥責了一整個課間。
「你這樣對得起你爸媽嗎?對得起你自己嗎?你那麼努力地讀書,那麼好的成績,要爲了一個男生斷送掉嗎?周南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看來是我從前太護着你,讓你連是非好壞綱常倫理都忘乾淨了。」
她不顧周南絮聲淚俱下的祈求,通知了周南絮的家長。
那是一個以喝酒賭博爲營生的男人,來到學校的時候就還沒醒徹底,掄起一旁的椅子就砸在了周南絮的身上。辦公室的老師們拼命地攔着,那男人才沒有對周南絮繼續實施暴力,可嘴上卻依舊不乾淨:
「你他媽的,老子養着你是爲了讓你每天想男人的?你還真是隨了那個臭婊子,跟她一樣的不要臉。」
「我看這學你也別上了,真那麼喜歡男人就乾脆出去賣,走你媽的老路挺好,省得在這給老子丟人現眼。」
那天之後,周南絮的性向和家庭就在學校傳開了,各種難聽的傳聞在學生們之間流傳,從前那個被當做正面榜樣的學霸一夜隕落,成爲了一隻人人路過都能翻個白眼的蛆蟲。
之後,周南絮就總是因爲打架被通報批評,有很多次,林兆也因爲幫他而捲入其中,我想,那大概不能算是打架,而是霸凌。
周南絮只是在反抗而已。
可我媽不這樣認爲,她覺得,周南絮這是自甘墮落,對此,她恨鐵不成鋼。
因爲多次被通報且成績下滑嚴重,周南絮的獎學金被取消了。
有那樣一個家庭,那樣一對父母,沒有了獎學金這對周南絮來說就是斷絕了他繼續讀書的可能。
他去辦公室求我媽,他想讓我媽跟學校求求情,別取消他的獎學金,我媽看着面前的成績ŧú⁽單:
「獎學金的評比是按成績定的,周Ťů₂南絮,你自甘墮落,這也怪不了別人。」
那天我媽大概還跟他說了一些別的,關於她對同性戀愛的淺薄的,無知的,刻板的看法,具體是什麼,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是很過分的話,因爲那之後不久,周南絮就從七層的頂樓上跳了下去。
也是在那之後,我平淡的人生中,多出了一個想要替周南絮報復所有人的林兆。
我媽不是第一個,我媽是最後一個。
高考那天在考場外,林兆當着我媽的面親了我:
「陳老師,您不是最噁心同性戀了嗎?現在您兒子也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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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甘墮落」這個詞,六年前被我媽說給周南絮,六年後,林兆替他還給了我。
他大概希望這個詞能帶個我如同當年周南絮所感受到的,同樣的程度的傷害,不過要讓林兆失望了,這個詞現如今傷害不到我,自甘墮落也好,積極上進也罷,我都不在乎。
我只ŧûₗ是覺得很累,累到沒力氣去感知這個世界,也沒力氣回應別人的情緒。
林兆的復仇遊戲漫長而持久,久到六年了依舊要不依不饒,而我沒打算推脫責任,我媽當年的確有錯,但她現如今躺在那,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也確實沒辦法去懺悔亦或者再承受什麼代價。
至於我呢?當初林兆給的那些難堪和痛苦,我現在實在感知不到,我回應不了他的憤怒。
所以林兆便更加生氣。
「什麼叫不再奉陪?許千樹,那是一條人命,這麼多年了,陳知樺她到現在,有過一聲對不起嗎?她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是個挺好的老師,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後半生的平穩安寧,六年了,午夜夢迴的時候,她還會不會想起來,六年前有一個叫周南絮的人,那把殺死他的刀柄上,也有陳知樺的一隻手。」
我媽的那隻手,以一個老師的身份,無知無覺地引導了一場針對周南絮的霸凌。
可她沒辦法去親自懺悔,而在失去所有一切的感知前,她有沒有後悔過,也無人知曉。
「對不起,」我開口:「是我們的錯。」
引導一切的我媽有錯,生而不養的周南絮父母有錯,霸凌過周南絮的同學有錯,傳播難聽傳言的旁觀者有錯,對一切冷眼旁觀,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我,也一樣的並不無辜。
林兆鬆開扯住我衣領的手:「你沒辦法代替她說這句話。」
我沒告訴林兆我媽現在的情況,我瞭解她。
她是一個極其傳統的人,一輩子循規蹈矩,讀書的時候悶頭讀書,工作的時候進入體制內,該成家的時候遵從父母的安排去相親,在適齡的年紀選擇生子……她這一輩子,按部就班,哪怕一丁點差錯都沒有過。
可是,她的丈夫出軌了,那個曾經我媽引以爲傲的幸福家庭在一瞬間支離破碎,在那個貧窮落後的小鎮上,她成了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和笑柄。
他們說陳知樺這個女人沒本事,連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
我媽這輩子,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離婚,包括她親生父母之內的所有人都在勸,說離婚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要她忍忍。
忍一忍?忍到什麼時候?到許千樹長大的時候?還是結婚生子的時候?還是孫子孫女長大上學的時候?可真到了那一天又會有人說:
「你已經忍了這麼多年了,也不差這麼幾天。」
我媽沒忍。
爲了離婚,她跟孃家人徹底鬧僵,斷絕了關係,爲了拿到我的撫養權,她選擇淨身出戶,一個人帶着六歲半的我,去另一個城市謀生活。
她體面了半輩子,驕傲了半輩子,脊樑骨挺直了半輩子,那天,林兆在熙熙攘攘的學校門口,周圍都是考生,以及來送學生的家長和老師們,其中還不乏她的同事、她開家會時坐在下面,尊敬地喊她陳老師的的家長們……就是當着這所有人的面,林兆親了她的兒子。
「陳老師,您不是最噁心同性戀了嗎?現在您兒子也是了。」
林兆給她的,是足以摧毀她所有支撐的難堪和失望,我至今記得我媽那時候的表情,無數次的午夜夢迴,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那張臉上,是震驚、難堪、自責、是心疾首。
我想流淚,可我媽的眼淚卻先我一步流了出來:
「小樹,是媽媽沒教好你,是媽媽的錯,是媽媽的錯……」
我想,我媽一定不會想讓林兆知道自己如今的窘迫,我得守住她這最後一點體面。
不只是我媽的體面,也是我的體面。
像是一場漫長的自虐,我沒辦法和林兆說「扯平」,況且,也確實扯不平,周南絮失去的,是他原本可以燦爛的十七歲,而林兆失去的,是他十七歲那年滿懷赤誠愛上的人。
可我也同樣的沒辦法責怪我媽,因爲她躺在那度日如年煎熬度過的六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因爲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像是走進了一條窄巷,前後都是帶刺的荊棘,往哪面走都是血淋淋的痛。
於是我便不想走了。
那條窄巷暗無天日,六年也沒能看到盡頭,並且以後都不會有盡頭。
我閉上眼,感覺自己陷在了泥裏,沉重的泥漿拽着我的四肢往下沉,每動一下都要費好大的力氣,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
我想,要不就這麼沉下去吧……
可是……
「小樹啊,我燉了排骨,一起來喫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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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完成「好好照顧林總」的任務,何文坐在沙發裏,摩挲着手裏的一枚古董扳指,聲音沒什麼起伏:
「許千樹,我讓你代替的那個人已經回來了,所以你應該明白,如果你對我沒有價值,我是不會再繼續付你錢的。」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我這兒有個項目,需要林兆出點力,但他似乎沒什麼興趣,不過許千樹,我相信你會讓他有興趣的,對嗎?」
何文給了我一份合同,他說只要林兆在上面簽字,我就能一次性拿到六十萬,六十萬,夠我和我媽花很久了。
我拿着合同找到了林兆,據實說了我和何文的交易。
「許千樹,你自己墮落也就算了,怎麼還有臉讓我幫你一起?」
我看着他,沉聲開口:
「就憑周南絮跳樓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我,雖然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話,但這確實是你不知道的部分,不是嗎?」
我把合同遞過去:
「林兆,一段關於你初戀愛人的最後記憶,你想知道嗎?」
「許千樹!」
林兆怒吼出聲,傾身下來用胳膊按住我的肩膀,呼吸沉重地瞪着我,一雙眼像是要瞪出血來。
「你用這種事情威脅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很久沒說話。
時間在這場對視之間變得過分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林兆終於卸了一口氣:
「許千樹,我是真的搞不懂,到底是你變了,還是我原本就沒認清過你?」
我想朝他笑笑,嘗試了很多次也沒把嘴角揚起來哪怕一點,便只好放棄:
「或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吧。」
那個我沒擠出來的笑容最後出現在了林兆的臉上,他笑起來,最開始只是微微揚起的一點脣角,而後那笑容越來越大,直至變成肩膀上的陣陣顫抖。
林兆笑暢快了,又重新坐直身子,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手指抵着頭看着我:
「可是許千樹,我不想知道。」
我臉色變了變:「什麼?」
「你跟何文睡一個月他纔給你兩萬,要不你跟我睡吧,這六十萬我給你,畢竟,南絮不是我的什麼初戀愛人,許千樹,我的初戀可是你呢!」
「林兆,你混蛋!」
我猛地站起身,將手裏的一張紙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他身上,可那到底是一張紙,像我的憤怒一樣沒有任何殺傷力。
林兆垂下眼:
「許千樹,你不能只允許你自己卑鄙無恥,我也一樣的不是什麼好人,你要是願意,旁邊就是臥室,要是不願意……」
林兆緩慢地抬起眼:「那就拿着你的合同滾!」
我愣在原地,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重新開口:
「林兆,這全世界,我跟誰睡都可以,就只有你不行!」
六年前,我和林兆搞在一起是因爲眼瞎,心也盲,六年後我如果還跟他牽扯不清,那我就真該找根繩子,吊在我媽面前向她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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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的生意沒做成,我失業了。
何文耳目衆多,他知道我拒絕了林兆的六十萬後着實有些喫驚,所以爲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合作機會,他和我斷絕了關係,並且給林兆出主意:
「林老闆想要人還不容易,軟的不喫咱就來硬的,許千樹家裏有個六年植物人、躺在牀上一動不能動的老媽要照顧,自己精神狀態還不好,大概是抑鬱症什麼的,喫藥問診之類的也要花錢,況且,我聽說得這種病的人,都沒什麼精氣神兒,他沒學歷,想賺錢只能下力氣,可自己又生病,說得難聽點,喘口氣都嫌費力氣的人,就不可能賺得到錢,林老闆先晾他幾天,我這邊已經斷了他的資金來源,用不了多久,他就會上門求你了。」
林兆精神有些恍惚,愣了半天才顫抖着聲音問出口:
「你說……誰?」
「許千樹啊,林老闆不是看上這小子了嗎?」
許千樹?
何文字字句句說的都是許千樹,可林兆怎麼也沒辦法把他口中的信息和許千樹對上。
植物人、抑鬱症、沒學歷?這怎麼可能?
林兆掛掉電話之後,急切地回到同學聚會的包間裏,隨便扯住一個人就問:
「你知道許千樹家裏的情況嗎?」
被扯住的同學愣了愣,歪着頭想了片刻,旁邊另一個女生先他一步開口:
「具體怎麼樣不知道,不過應該過得不太好吧,陳老師出了那樣的事,聽說跟家裏的親戚都沒什麼來往,這麼多年全是他一個人撐着,肯定挺辛苦的。」
「陳老師……是什麼時候的事?」林兆問。
大概是想起了什麼,被問到的女生說得有些猶豫:「就……高考那天。」
被扯住的男生這時候也想起來了,開口道:
「對,聽說大學都沒讀完,大二還是大三來着就退學了,之後在做什麼,就不清楚了。」
周圍的同學搭腔:
「過得肯定不怎麼樣,不然同學聚會怎麼就他不來。」
「就是就是」……
同學們七嘴八舌,展開了一場圍繞許千樹和陳知樺的大型討論,關於許千樹的情況所有人都多多少少了解一點。
上學時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畢業六年沒任何聯繫的同學知道;只在上牀時見面的金主知道……
只有林兆,就只有他,什麼都不知道。
林兆覺得自己呼吸困難,他聽不清大家在說什麼,所有的話語遞到耳邊,最後都變成了一陣刺耳的長鳴。
夜裏九點半,林兆沒開導航,一路順通來到那個他記憶裏的小區,周圍安靜異常,樓底下的值班巡邏的保安大爺拖着瘸了一條的腿,打着手電筒給林兆開小區門,邊按開關邊抱怨:
「他媽的,偏偏在老子值班的時候死人,這黑燈瞎火的,趕緊回去睡覺吧,怪嚇人的。」
這小區死了人,林兆仰頭看着三樓的窗戶,深藍色窗簾緊緊關着,不像上次一樣漆黑一片,依稀透出一點光來,林兆抬手按了按胸口,覺得他的心臟像喫了跳跳糖,跳得他呼吸不上來。
這小區死了人,林兆知道,那個人不是許千樹,但他還是心慌得要命,那個一起死掉的,真的不是許千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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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坐在地上,那串門鈴聲不知道響了多久才傳進我的耳朵,我沒去開,就任由它那麼響着,這個時間,我想不出誰會過來,不過不管是誰,我都我不想去開。
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看到了依在門口的林兆。
他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沒睡,猩紅着一雙眼眶,很憔悴的樣子,他說:
「許千樹,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在爲哪件事道歉,但也不打算追究,因爲不管是哪件,我都沒有去折騰的力氣,原不原諒的,事到如今,又何必費盡力氣去走個程序呢?
我沒跟他說什麼,裹緊衣服往樓下走,我媽過世了,我得去找何文,我需要一筆錢安葬她,我能找的只有他。
我知道我這個人在何文眼裏不值什麼錢,之前他做我金主的時候,一個月也只能給到兩萬,林兆說得對,我挺便宜的。
可兩萬不夠,遠遠不夠,這城市的房價貴,墓地更貴,我不想帶我媽回那個她賭上一切拼命逃離的小城鎮,那裏不該成爲她的歸宿。
落葉要歸根,可我媽沒有根。
在這個城市也沒有,本來是有一個房子的,但我媽剛出事的時候我們兩個人的花銷太大了,那個房子被我賣掉了,一個地段差的老舊二手房本就不值什麼錢,更何況還有沒還清的貸款,再加上日常花銷,幾乎所剩無幾。
好在買主是個好心人,他有其他的房子,不常回來,就把個房子租給了我們,省去了搬家的麻煩。
我媽辛苦操勞了半輩子,最後沒在任何一個地方紮下根。不過我還是打算把她就在這兒,至少,這裏她還算熟悉,不至於迷了路,找不到家。
所以我跪在何文面前求他,我求他借我點錢,我以後當牛做馬還給他。
何文抬眼看了看在我身後站着的,面色難看的林兆,揚了揚脣角,毫無商量餘地地拒絕了我:
「許千樹,我不是什麼慈善家,這錢我不會出的,你就算跪斷了腿也沒用。不過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身後那個林老闆比我有錢,你要不跪他試試呢?」
林兆大概是不用我跪他的,所以他上前幾步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許千樹,別這樣,你需要多少,我給你,你……」林兆垂下頭,似乎心情不是很好:「你別這樣。」
我伸手推開他:
「林兆,我要是用你的錢,我媽就永遠不能安息了,說不定還會託夢過來罵我,罵我是不孝子。」
眼淚從下巴滑落,一顆一顆地往下掉,我繞開他往外走:
「林兆,她會難過的,會覺得是她沒教好我。」
她當年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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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又不死心地找了何文很多次,他都沒有來見我,他喜歡的人回來了,還交了新的男朋友,何文很忙,忙着做別人愛情路上的絆腳石,所以他沒時間理我。
這期間,林兆曾想過其他辦法把錢賽到我這裏,但手段都不太高明,我每次都能識破。
他幾乎要住在我家門口,每天來來往往很多次。
有一次他喝醉了,一直在那裏哭,他哭着說對不起,也不知道究竟是爲哪件事,也是在那麼多聲的道歉裏,我才猛然驚覺,原來他真的欠了我很多,只不過我都忘了。
六年過得很快,我被時間推着往前走,能記住的事情越來越少,我之前也恨過林兆,錐心刺骨的恨,可後來這些事情被時間稀釋,我慢慢地就不會再想起來了。
愛也沒有,恨也沒有,我開始忘記這個人,連同他帶來的所有記憶一起。
所以時隔六年再見面,我心裏無波無瀾,或者說已經很少有事情,能讓那顆病了心哪怕只是稍微起一些漣漪。
而它最大的情緒波動,就是聽到林兆說周南絮不是他的初戀愛人的時候:
「畢竟我的初戀愛人,可是你呢!」
我覺得噁心。
如果說從前林兆所做的一切都有個看上去頗爲偉大的緣由,那麼此刻,他便真的爛透到了骨子。
我媽說得對,同性戀哪能有什麼好下場。
周南絮沒有,我也沒有。
我出去找工作賺錢的第三天,周阿姨的兒子秦深回來了,他站在我家樓下,明明穿着體面矜貴的西裝,卻還是看着風塵僕僕。
我愣在原地:
「秦深哥?」
「小樹,你還好嗎?」
周阿姨這時候也從車上下來,快步走過來抱住我,聲音裏是俺蓋不住的哭腔:
「小樹,我們回來晚了,我們回來晚了……」
我看着他們,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
四年前,秦深因爲工作,帶着周阿姨移民了,他們經常會打電話回來,問我和我媽的近況,對此,我向來報喜不報憂,我不想他們遠在大洋彼岸還爲我擔心。
我跟他們說我過得很好,可是周阿姨在視頻通話裏看着我,滿眼的都是心疼,她說:
「小樹啊,你現在眼睛裏一點情緒都沒有,你得開心一點啊!」
可我實在做不到,臉上的笑可以擠出來,但心裏的不行。
我拍拍周阿姨的後背:
「周阿姨,外面冷,咱們進屋吧!」
周阿姨這纔想起來把我鬆開,招呼秦深去後備箱裏拿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排骨,說要給我燉排骨喫。
我笑:「好!」
-10-
林兆一路跟着我們,走到門口,卻自覺地沒有進去,只是落寞地站在一邊。
這些天我一直對他視而不見,今天第一次對他說出一句:
「回去吧,以後別再來了。」
林兆落寞地笑笑:
ṱůₐ「我得看着你,不然我不放心,沒關係,你不用管我,像之前一樣,假裝看不見就好。」
我沒什麼表情:
「林兆,你沒出現的這兩千多天,我也沒出什麼事。」
林兆說不出話來,良久,也只擠出一聲「對不起」。
這幾天裏,我聽到了這輩子最多的對不起。
聽得反胃,不想再聽了,於是我說:
「那我原諒你了,你別再來了。」
……
關於被關在門外的林兆,周阿姨和秦深誰都沒有多問,他們只是看着那個暫時被存放在家裏的骨灰盒悄悄嘆氣,周阿姨在廚房揹着我抹眼淚,她說我傻:「喫這麼多苦,一句都不跟阿姨說。」
秦深哥摩挲着我放在桌上的已經空了的藥瓶,小心翼翼地問我:
「小樹,讓我幫你做點什麼好嗎?」
我別無選擇,眼下,就算再怎麼不願意拖累他們,我也只能說句「謝謝!」,我不能讓我媽一直待在這個租來的房子裏。
秦深說想讓我跟他去國外,先把病治好,再回去把書讀完,我很猶豫,我好不容易解脫了,我不想再繼續下去,周阿姨紅着眼眶生我氣:
「傻小子,秦深賺那麼多錢,你不過去幫他花點他天天買那些沒用的破車,我看着都想揍他,況且,他再過兩個月就要結婚了,你是沒過那姑娘,漂亮的嘞,天天跟我們說想見你一面呢,你聽阿姨話,跟阿姨過去,給你哥當個伴郎!」
周阿姨要我給秦深哥做伴郎,他們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以外對我對好的人,我不想缺席這麼重大的時刻,我的事,那就拖一陣子,畢竟那麼久都拖了,也不差這兩個月。
於是我答應了。
辦護照需要時間,秦深哥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周阿姨留下陪我,有一次我睡醒,聽見周阿姨跟門外的林兆聊天:
「小夥子,外頭冷吧?小樹睡着了,你要不進來暖和會兒?」
林兆沒進來:
「不了阿姨,他看見會不開心。」
周阿姨嘆了口氣:
「我記得你,小樹上高三那年除夕,你來我們樓下放煙花來着,你們關係挺好吧?怎麼鬧成這樣了?」
林兆沉默良久:
「是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陳老師!」
想到那場車禍,周阿姨反應過來什麼:
「既然這樣,那過去這些年,小樹過得這麼難,怎麼ṭûₔ沒見你過來幫幫他?」
林兆不說話了,周阿姨也不說,也不關門,就那麼等着他的答覆。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兆開口:
「我不知道這些事。」
當初爲了周南絮,林兆報復了很多人,那年他才十七,能力有限,便求助了家裏,他爸爸以讓他出國讀書作爲交換條件,斷絕了他和國內的聯繫,林兆答應了,只是他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六年。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周阿姨冷哼了一聲,不輕不重地拍上了門板。
「不知道?那你以後也別知道了。」
周阿姨說完這話轉過身才看到我,像個偷糖喫被抓包的孩子,做了不少假動作後,摸着臉朝我笑了。
我也笑了。
那就以後也別讓他知道了。
-11-
收拾東西離開的那天,林兆拉住我:
「那你好好治病,等我這邊事情結束了就去找你。」
我看着他,第一次覺得那麼輕鬆,扯了扯嘴角,竟然真的能如願露出一個笑容來:
「林兆,我是真的喜歡過你,撕心裂肺的喜歡, 後來也是真的恨你,錐心刺骨的恨,不過這都過去了,你別來找我,我好不容易忘記了, 再見到你的話,我會痛苦,你如果對我還有一絲愧疚, 就別再讓我覺得痛苦。」
林兆緩慢放開拉住我的手:
「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許千樹,我沒喜歡過周南絮,他幫過我,在我看來我們是朋友, 所以他出事了,我心裏不好受,我當年做的那些事,就只是因爲這個,和其他沒關係,許千樹, 我喜歡的……」
我沒再聽下去, 轉身上了車。
林兆喜歡的是誰, 是我還是周南絮,這是十八歲的我迫切地想要去問清楚的事情,可我現在不想知道了。
我今年二十四歲了。
周阿姨說的對, 還是很好很好的年紀。
「阿姨小時候上學學寫字,那天老師留的作業是把當天學的字回家寫一頁紙, 我一筆一劃地寫, 生怕寫錯,但小孩兒嘛, 新學會的東西寫錯在所難免, 每次有一筆寫錯了,我就把那篇字撕掉重新寫,一晚上撕了十多頁紙。」
「然後呢?」我喝着排骨湯問。
周阿姨笑了,露出了臉上很明顯的歲月痕跡:「然後啊, 我媽就說我浪費紙,拿着掃帚追着我滿屋子地揍!」
「我媽那時候就告訴我:你不能因爲一個錯字,就把整張紙都撕掉, 不然是要打屁股的。」
周阿姨看着我, 我知道,這話是對我說的。
我點頭:「阿姨, 再幫我盛一碗排骨湯!」
十八歲的那年, 我寫錯了一個字, 之後的六年裏,一直在試圖將那張寫了錯別字的紙撕掉, 可那只是一個錯字而已, 或許並不足以影響我之後的人生。
今天排骨湯好喝,滑進胃裏暖烘烘的,讓我想起書上的一句話:
「麪條裹着湯汁滑入胃中, 這剎那, 我也想感慨,我也想落淚。 這面不錯,幸好沒有死在昨天。」
——全文完——
注:結尾部分內容來自張嘉佳《天堂旅行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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