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加班到深夜時,我在地鐵站刷到了妹妹的朋友圈,
「找不到工作又怎麼樣,我還年輕,就該去瘋狂!」
截圖⾥是爸媽給她的三十萬轉賬,還有一段微信消息,
「寶⻉,以後工作的時間還長,現在就趁年輕好好去看⼀看這個世界吧。」
我久久地看着⼿機頁面,突然覺得胸口有種溺水感,
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所以,我⾛出了地鐵站,給姜琳發了⼀條信息。
「我願意跟着你去國外。」
-1-
刷到林沫朋友圈的時候,我剛離職的上班搭子正在跟我道別:
「瀟瀟,我爸媽說我幹這破工作早晚有一天會猝死,所以讓我回家當全職女⼉了。」
她的臉上掛着和林沫朋友圈⾥如出一轍的幸福笑容:
「倒是你,你是本地人,幹嘛要這麼拼?還是緩緩吧!」
我茫然地看着林沫的朋友圈,⾯對搭⼦的問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學畢業的時候,我的專業已經開始⾛下坡路了。
我當時就和現在的林沫⼀樣,早出晚歸,卻遲遲找不到一份工作。
那段時間,家裏一⽚低⽓壓。
爸爸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看我的眼神充斥着失望。
媽媽則半夜跑進我房間抹着眼淚跟我說,家裏沒錢還欠着一些債,養不起我。
讓我要不進廠吧,能賺三千是三千。
我信了他們的眼淚,以爲我是沒有任何退路的。
所以這些年即使加班加到抑鬱,我也咬着牙堅持了下來。
可原來,他們不是不能當小孩的避風港。
當妹妹面臨我當年一樣的處境時,他們可以毫不猶豫拿出三十萬給她出去旅遊。
末班地鐵的播報在空蕩的候車廳迴盪。
我沒有踏上那班回家的地鐵,而是順着零星幾個人走出了地鐵站。
好笑的是,我剛掃完一輛共享單車,林沫的信息就來了。
「姐,我要王阿婆家的泡泡餛飩,你給我帶一碗回來~」
我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打字:
「你都有那麼多錢了,還要我這個賺三瓜兩棗的人給你買餛飩?」
林沫那頭久久沒有動靜。
我嘲諷地勾起嘴角,眼睛卻酸脹得令人難受。
從小到大,爸媽一直跟我說,林沫是他們給我生的手足。
我和林沫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關係。
他們讓我保護她,愛她。
可只要林沫一受委屈,軟刀子磨肉的總是我。
就像現在,我媽的來電號碼出現在我的手機屏幕上。
她的第一句話總是一聲深深的嘆氣。
然後是作爲一個母親妄圖端平一碗水的虛僞。
「瀟瀟,你跟你妹妹發火了?」
「你妹妹剛剛連水果都沒喫完就跑回房間鎖上門了。」
「這樣,你回來的時候買兩碗餛飩好不好?媽媽來付錢。」
我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
「媽,你真的以爲是一碗餛飩的事嗎?」
「裝傻裝成這樣有意思嗎?」
電話那頭不過靜了兩秒就響起了我爸帶着怒氣的聲音。
「林瀟,你腦子有問題是吧?大晚上讓你帶碗餛飩你就給所有人找不痛快!」
「是你媽提起你小時候總是鬧着要喫王阿婆的餛飩,你妹妹想給你一個驚喜才讓你買餛飩的!」
我無力地靠在共享單車上,眼ŧū⁾淚終於流了出來,聲音也帶上了哽咽。
「是,我小時候是想喫,可是你還記不記得我鬧着要喫之後發生了什麼嗎?」
-2-
王阿婆的餛飩攤子在我家樓下開了幾十年。
一大碗二十五個,那時賣七塊錢一碗。
每每到飯點時,餛飩香就順着風飄到了我家客廳。
我總是抓着欄杆使勁嗅那股香味,然後一個勁地咽口水。
後來,我試探地問我媽如果我期末考了第一名能不能去喫一碗餛飩。
我媽笑着答應了。
可是當我拿着那張滿分的考卷跑到他們面前時,我爸不由分說用皮帶狠狠揍了我一頓。
他說我不懂事,家裏那樣困難,我那張嘴還賤到要喫東喫西,以後註定要討飯喫。
我哭着喊媽媽,我媽懷裏抱着妹妹進了房間。
那天之後,我最討厭的就是餛飩。
就算家裏包餛飩,我寧願謊稱自己減肥也從來不喫一隻餛飩。
可現在,我爸媽說我最喜歡喫的就是餛飩。
這些年的委屈,我邊哭邊對着電話講:
「喜歡江阿婆餛飩的明明是林沫,她只要說要喫,你們凌晨也會下去給她買,我呢?」
「你們心疼林沫以後要上班好多年,大手筆讓她出去玩,那我呢?」
「我上班也很累,我每天趕末班地鐵回家,我也想辭職休息一段時間,可你們是怎麼說的?你說家裏養不起我,我自己要爭氣!」
「林沫林沫林沫!她是你們的寶貝女兒,不能受一點委屈,那我就活該嗎?!」
我失控地說了好半天,說到後來才恍然發現電話那頭早就一片靜默。
愣了好半天之後,我緩緩放下耳邊的手機。
手機屏幕一片漆黑。
他們早就掛了電話。
我那些委屈可笑地落在晚風中,一吹就散得一乾二淨。
就像我那從無人在意的眼淚一樣。
我抹了一把眼淚,解鎖手機發出一條猶豫已久的信息。
上司回覆很快:
「林瀟,你不會後悔你今天的選擇的。」
那天晚上,我去市裏最好的酒店開了一間房。
一次性付了一個月的房費。
很貴。
我從沒有這樣大手筆地花過錢。
可不同於以往花錢時的忐忑和負罪感,這次我無比平靜地簽下了賬單。
意料之中的,我的手機一晚上都很安靜。
家裏沒有一個人在意我是否回家的事情。
隔天早上六點,我回家收拾行李。
推開門,家裏客廳一片狼藉。
桌上擺着幾個眼熟的打包盒。
隔了一夜的餛飩湯早已變得渾濁酸臭。
我幾乎能想象得出爸媽是怎麼下樓買這碗餛飩,ŧũ̂ₘ
又是怎樣笑嘻嘻地拎着餛飩哄林沫高興的。
我譏諷地扯了扯嘴角,徑直走到自己房間收拾東西。
拖着行李箱出來的時候,林沫正巧打着哈欠推開房門。
我下意識把身邊的行李箱往身後藏了藏。
可她只是睡眼惺忪地朝我哼了一聲就挪開眼睛走向了客廳。
過了兩秒鐘,她帶着驚怒的聲音響起:
「姐!你會不會太過分了!連早飯都不做了!」
「不就讓你帶了碗餛飩嗎?你至於鬧脾氣鬧成這樣嗎?」
我站在房門口漠然地看着她漲紅的臉,一言不發。
慢慢地,她的眼神開始躲閃,垂在身側的手指也開始不安地捻着睡裙。
這是她心虛的表現。
以前不是沒有父母偏心的時候。
作爲既得利益者的林沫自然也不會傻到一無所知。
一開始我表現出難過的時候,林沫會不安地用自己攢了很久的零花錢給我買東西。
後來,她習慣了這種偏愛,也開始認爲我作爲姐姐好像天生就應該讓着她。
就像現在,她昂着頭倔強地看着我:
「爸媽給我的錢不過你一年的工資,你幹嘛要這麼上綱上線?」
「我是你妹妹,這點小事你還要跟我計較,你還是不是我姐姐了?!」
說着說着,她委屈地眼睛都紅了。
我倚在門框上,平靜地看着她。
「林沫,我是姐姐,就天生應該讓着你嗎?」
林沫要哭不哭地看着我。
我卻已經懶得再多說什麼,正打算拖着行李箱出去。
這時,主臥的房門打開,重重的腳步聲響起。
「一大清早,你們吵什麼呢?」
-3-
林沫像是終於找到了靠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爸!姐姐太過分了!昨天晚上就陰陽怪氣,今天早上還不放過我!」
「你們不就是給了我旅遊經費嗎?!她幹嘛要這樣對我!」
她哭得投入,像是遇到了什麼天大的委屈。
我皺着眉剛要說話。
下一秒,一記重重的巴掌扇在了我臉上。
「林瀟!你有完沒完,昨天晚上老子就忍了你了!」
「讓你帶碗餛飩,你哪來那麼多抱怨?!」
「老子掙的錢,老子想給誰就給誰,要你反應這麼大做什麼?」
我被打得偏過頭,臉上火辣辣地疼,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我媽走過來拉住我爸,語氣無奈,依舊一碗水端平。
「你幹什麼打孩子啊!」
「還有你,林瀟,都是一家人,你做什麼要那麼計較!」
林沫的哭聲小了,站在一旁看着我撇了撇嘴。
「就是就是。」
我用舌頭舔了舔發麻的臉頰,站在原地看着同仇敵愾的一家三口。
不約而同地,他們都用失望又憤怒的眼神看着我。
好似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
可難道計較他們明目張膽的偏心也是錯麼?
恍惚間,我突然想起,這樣的場景其實之前也發生過的。
那次是因爲他們給的生活費不公平。
我讀大學時,爸媽給我的生活費是一千塊一個月。
可就那一千塊也得我難堪地催了又催才能拿到。
最後還得被罵一句敗家女。
後來,我學乖了,自己去校外兼職,再沒有催過他們給錢。
他們竟然也順水推舟,再也沒問過我要不要生活費。
我一直以爲是因爲家裏沒錢。
直到林沫讀大學時,林沫說漏嘴她的生活費一個月有三千塊。
那天家裏也爆發了世紀大戰。
林沫嚇得一個勁哭,我也一個勁地哭。
可我忘了,妹妹的眼淚值錢,一哭就會讓媽媽抱着喊心肝,要什麼給什麼。
我一哭只會得到辱罵和巴掌,最後還要被媽媽紅着眼睛問我到底什麼時候會懂事。
我爸像今天一樣給了我一個巴掌,問我是不是要拆了這個家才滿意。
這話說得太重,他們失望的眼神壓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țúₓ那次的事情是被我和着眼淚囫圇吞下去的。
可傷口明明一直都大喇喇地敞在那裏。
這次的三十萬一戳,它就開始血流不止,疼得我歇斯底里。
我回過神的時候,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
她們哄着抽泣的林沫出去了,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滑稽而可笑地站在原地。
我僵硬地回頭看了一眼我住了二十八年的房間,然後合上了房門。
再也沒有回頭。
大半個月後,我的賬戶多了兩筆轉賬。
一筆來自林沫,她給我轉了五千塊錢。
一筆來自我媽,她也給我轉了五千塊錢。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兩條短信。
心裏胃裏都有種難言的反胃感覺。
下一秒,林沫打來了電話。
她的語氣歡快,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姐!你收到錢沒有?我跟媽媽商量了,轉你錢讓你高興一下。」
「這下我們都有錢了,你不能再跟我生氣了哦。」
「而且你都這麼大了,居然還學會離家出走了,爸爸這兩天都氣壞了。」
我冷冷打斷林沫喋喋不休的話:
「你打電話來到底想做什麼?」
我瞭解林沫的性子,無事不登三寶殿。
如果沒有要我做的事情,她是死也不會跟我先低頭的。
-4-
果然,電話那頭的聲音卡了幾秒,隨後是林沫的嘟囔聲:
「姐,你幫我整理一下籤證的文件吧,你之前不是總是去國外出差嗎?應該很懂的吧。」
我低頭操作着手機,把那兩筆錢都轉了回去。
「我已經把錢轉了回去,林沫,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
林沫大概沒想過我會拒絕得這樣不留情面,聲音也高了起來:
「林瀟,我都先低頭了,你至於這樣拿翹嗎?」
「不幫就不幫,我多花點錢照樣可以辦好籤證!」
她氣沖沖地掛了電話。
我絲毫不在意地繼續手頭的工作。
只是我沒想到,我媽會帶着林沫來公司找我。
林沫看了我一眼後就冷着臉țü₌移開了視線。
我媽則無奈地看了我一眼,「瀟瀟,你什麼時候回家啊?」
「你鬧了大半個月了,也夠了吧?」
我沒有說話。
倒是林沫陰陽怪氣地接了一句:「嘁,人家在外面肯定樂不思蜀了,哪還要這個家啊。」
媽媽輕輕拍了拍林沫的手背,「你多嘴什麼?你姐纔不是這樣的人。」
她轉頭看我,「對吧,瀟瀟?」
我掃了一眼我媽眼下的青黑,突然笑道:
「媽,這大半個月天天早起做早飯是不是很累啊?」
我媽漲紅了臉,尷尬地笑着。
我爸有時候早班要六點出發,所以家裏要有人五點多就起來做早飯。
從我大學畢業那天起,這一直是我的任務。
因爲他們說我工作了,算獨立了,他們就不收我房租了,我做這些力所能及的事是應當的。
所以,我總是加班到凌晨到家,早上五六點起牀做早飯。
週末的時候還要負責拖地打掃房子。
這樣的生活,我過了整整五年。
而林沫畢業之後,同樣住在家裏,卻可以日夜顛倒地睡。
她們現在來找我,不過是因爲家裏突然沒人幹活了。
林沫不耐煩了,她踢了踢桌腿。
「媽,你跟她說什麼啊,她明顯是要找事,有本事她就永遠別回家啊!」
我媽嘆了一口氣,不認同地看着我說:
「瀟瀟,你以前不是很懂事嗎?」
「我們都是一家人,就非得什麼事都計較得明明白白嗎?」
「是,有的時候爸爸媽媽是會偏向你妹妹一點,可她比你小啊,大的讓着小的這不是應該的嗎?」
「你之前不是也說過你作爲姐姐會無條件愛妹妹嗎?」
我看向林沫。
她眼睛裏含着眼淚,癟着嘴看着我喊了一聲姐姐。
往常她惹了我生氣,就總是用這副作態讓我心軟。
我原諒了她高中時趁我不在家時和我換房間的事。
我原諒了她暗搓搓想要在我面前炫耀生活費的小心思。
我也原諒了她一次次把我的勞動成果當成理所當然。
可所有的事都有盡頭。
再深的感情也會在一件件齷齪事情裏被磨得一乾二淨。
就像現在,我看着林沫。
不再是姐姐看向妹妹那驕ẗųₘ傲欣慰的神情,而是如看着一個陌生人一樣冷靜而漠然。
出國前一天,姜總問我要不要給我放假一天回家和父母好好聚一聚。
我思考過後想拒絕,她卻率先開口說:
「你要跟我去東南亞,起碼五年起步,這期間你恐怕會忙到很難回來,還是回去看看吧,別讓自己後ṭū́₊悔。」
我站在公司樓下半天,最後還是選擇先回了酒店。
剛走進酒店大堂,一道身影猛地朝我衝過來。
還沒等我回過神,兜頭幾巴掌就扇在了我頭上臉上。
「林瀟!你要不要臉啊?」
「要不是我同事說他總在酒店看見你,老子還不知道你在外頭幹這種勾當!」
「老子就說你突然這麼看重錢幹什麼,敢情是缺錢到都出來賣了啊!」
-5-
我尖叫着用指甲去摳扯着我頭髮的那雙手。
「你在說什麼?我沒有!」
可那雙手像鐵鉗一樣扯着我的頭髮,我爸暴怒的巴掌一刻不停地扇在我身上。
而我媽和林沫則戴着口罩站在一旁。
當我的目光與她們相遇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別開了視線,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堪入目的髒東西。
周遭的人羣已經聚了起來。
我聽見有人說:
「這咋回事,有人捉姦?打這麼狠。」
「不是,好像是說這個女的在外面做那啥,這不被她爸抓住了。」
我渾身冰涼地打顫,身上猛地爆發出一股力量,狠狠用膝蓋頂了一下我爸的肚子。
他喫痛地鬆開我,目眥欲裂地還要過來抓我。
我踉蹌躲到保安身後,掏出手機大聲說:
「你別過來!」
「我要報警了!」
我爸攥着砂鍋大的拳頭怒吼:「你還敢報警?你做出這種髒事還敢報警!」
「你知不知道因爲你,老子在單位受了多少嘲笑!人家笑我不會教女兒,教來教去教出一個和男人亂搞的女兒!」
戴着口罩的媽媽走過來,嘆了一口氣:「瀟瀟啊,你,你這樣讓你妹妹怎麼辦?」
我抖得像篩糠一樣,快速打了報警電話大聲說:
「喂,我要報警。」
「對,有人造謠我賣淫亂搞男女關係。」
掛斷電話後,我理了理被扯得凌亂的衣服和頭髮。
儘管臉上火辣辣地疼,眼淚還在不受控制地流淌。
我依然挺起胸膛,目光掃過圍觀的每一個人,最後定格在我所謂的家人身上。
「我不知道是誰在造謠我,但是我敢發誓我絕對沒有做過任何齷齪事!」
嘈雜的人羣竊竊私語:
「都敢報警了,這麼硬氣,肯定是誤會吧。」
「對啊,而且這種事監控一調就出來了。」
我爸暴跳如雷:「你還敢狡辯!我同事都說看見你大半夜摟着男人在酒店進進出出了!」
最後一絲期望徹底粉碎,心頭的冰寒反而壓過了恐懼和疼痛。
我猛地抬起頭,用盡全身力氣朝他吼了回去:
「你這麼相信你同事,那人家讓你去喫屎你去不去啊?!」
我往前踉蹌一步,死死盯着他的臉,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
「人家讓你去死你去不去啊?!」
死一般的寂靜。
我爸像是被我這從未有過的反抗和尖銳噎住了,臉上的暴怒凝固,轉而變成驚愕。
我媽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想上前:「瀟瀟!你怎麼能這麼跟你爸說話……」
「那我該怎麼說?!」
我猛地轉向她。
「媽!他打我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話?他們造我黃謠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話?!現在我只是問了一句,你就聽不下去了嗎?」
就在這時,警察到了。
「怎麼回事?誰報的警?」
我舉起手,「警察同志,我當衆被我的父親毆打,並且被他們公然誹謗、侮辱,我要求依法處理。」
我爸反應過來,氣勢卻明顯弱了下去,他搓着手,「家、家務事……」
民警聽完所有經過,帶着我們去調取酒店的監控。
監控裏,我每天一大早就出門,晚上很晚的時候纔回房間。
這些監控裏我都是獨來獨往的。
至於我爸同事說的我摟着男人,更是無稽之談。
監控室裏只剩下機器的轟鳴聲。
我爸梗着脖子站在一旁,毫無動靜。
而我媽和林沫終於把口罩摘下來了。
林沫義憤填膺,「姐,我就說你不可能會做這種事,就該把我爸那個同事抓起來!」
她說得慷慨激昂,彷彿從頭到尾都堅定不移地站在我這邊。
剛纔那個冷眼旁觀的人不是她。
我媽則帶着一絲慌亂和討好走過來拉我的衣袖,「瀟瀟啊,你別怪你Ṱū́₁爸,他也是被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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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無表情地抽出手臂,轉頭對警察說:
「那個造謠我的人應該可以被拘留吧?」
「我爸當衆毆打我應該也可以依法處置吧?」
看完監控後就一直裝死的我爸終於出聲:
「林瀟!我是你爸!我管你打你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迎着他暴怒的目光,第一次沒有退縮,聲音反而異常地平靜。
「你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往你女兒身上潑髒水,拳打腳踢的時候,想過我是你女兒嗎?」
他漲紅着臉說不出話來,最後只是咬着牙憋出一句話:
「是,你翅膀硬了,敢跟父母對着幹了!林瀟,你他媽有本事一輩子別回家,我和你媽就當生了一個畜生!」
說完,他對着我媽和林沫吼:
「還不走!等着被別人送進牢裏?!」
我媽走之前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抱怨地說:「瀟瀟,你脾氣也太大了。」
她的話語輕飄飄地,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扎進我心裏最後一點軟弱的角落。
到了這個時候,她依然覺得,是我在鬧。
是我的脾氣和犟導致了這一切。
而不是他們不分青紅皁白的偏心、暴躁和污衊。
我看着她幾乎是小跑着跟上我爸的背影。
看着林沫同樣埋怨地看了我一眼。
自始至終,他們都認爲自己是絕對無辜的那個人。
警察問我是否還要繼續追究。
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第二天候機的時候,我媽的信息突然彈出來:
「瀟瀟,你怎麼退房了?」
「你這孩子,我和你妹妹還特地給你打包了餛飩。」
「你還在加班嗎?我和你妹妹把餛飩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我面無表情地刪掉了她的信息。
大概到了我公司才知道我外派了,我登機的時候我媽的電話一通通地打進來。
我一個都沒接。
後來,她開始發信息:
「林瀟,你去了國外?」
「你有沒有把我們當你家人,瞞着我們做決定?」
「行行行,你爸說的果然沒錯,你翅膀硬了,連爸媽都不要了!」
「你就去闖吧,有本事以後別哭着回來求我和你爸!」
我翻了一個白眼,關掉手機靠在椅子上。
坐在我身邊的姜總突然說:
「有時候物理距離是切斷負面情緒最有效的方式,尤其是對那些習慣於用親情綁架你的家人。」
我有些驚訝地看着她。
在職場上,姜總向來是專業Ťŭₜ和高效的代名詞,很少談論私事。
更別提如此直白地表達觀點。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意外,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不用這麼驚訝,能坐到這個位置的女人,誰還沒經歷過幾次斷尾求生,有的是事業上的,有的就是家庭裏的。」
「他們會覺得你冷酷,忘恩負義,翅膀硬了。」
「他們無法接受一個不再受他們控制,甚至比他們預想中飛得更高更遠的你。」
「你的獨立和反抗,就是對他們權威最大的冒犯。」
飛機此時昂首起飛。
短暫的轟鳴過後,姜總的聲音再次響起。
「林瀟,如果他們不能給你支持,至少教會他們尊重你的邊界。」
「眼淚和哀求換不來真正的尊重,實力和距離可以。」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逐漸變得渺小的城市輪廓。
心裏突然的些許不安突然就消失得一乾二淨。
沒錯,我不是在逃離,我是在前行。
至於身後那些嘈雜的聲音,當我飛得足夠高足夠遠時,自然就聽不見了。
而我和家裏的聯繫止於我落地國外的那一天。
我爸發來語音把我劈頭蓋臉罵得一文不值。
最後還拉黑了我。
我沒有憤怒,沒有難過,甚至也沒有多少失落。
我只是笑着鬆了一口氣。
-7-
異國的工作節奏快得驚人。
高強度的項目壓力,幾乎佔據了我所有的時間和精力。
我沒有太多閒暇去咀嚼過去的傷痛,也不再有時間去感懷所謂的偏不偏心。
出國一年多的時候,我連升了兩級,工資也翻了倍。
我過得很好,比想象中還要好。
只是我沒想到,這份平靜會在一個傍晚,被一個來自國內的號碼打破。
電話那頭,傳來我媽帶着哭腔的聲音:
「瀟瀟,你爸爸跌倒住院了!」
「你趕緊訂機票回來啊!」
我正準備一場跨國視頻會議,聞言只是一邊整理資料一邊問她:
「啊?摔得很嚴重嗎?那怎麼辦呢?」
我媽似乎沒想到我的語氣會這樣敷衍,她的哭聲停了幾秒後聲音猛地拔高:
「林瀟!怎麼辦?你問我怎麼辦?」
「我是你媽!他是你爸!他現在躺在醫院裏可能快死了!你居然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她的吼聲透過聽筒尖銳地刺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放下資料朝茶水間走去。
「遠水救不了近火,你現在衝我發火有什麼意義嗎?」
「還有你現在又哭又叫有什麼意義嗎?哭要是有用的話我喊我全公司的同事陪你一起哭好了呀。」
林沫搶過了電話,聲音也帶着哽咽:
「姐,你趕緊回來吧,爸的情況真的不太好,好像流了很多血。」
我抬手看了一眼手錶,冷靜地說:
「好了,我要去開會了,後續有什麼結果你們發我微信。」
掛斷電話的最後一秒,聽筒裏傳來的是我媽破防的罵聲。
我嘲諷地笑了笑。
之前我哭着說我壓力好大要抑鬱了的時候,他們眉梢都不抬地回我哭要是有用他們可以拉一卡車的人陪我一起哭。
他們讓我懂事,讓我別整天擺着一副臭臉要死要活,讓我體面一點別哭。
可現在輪到他們了,他們又哭又罵,體面碎了一地。
那天晚上,久久沒有聯繫的林沫發來了信息:
「姐,爸爸沒事了,只是有點腦震盪,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瞥了一眼信息沒有回。
過了幾分鐘,她的信息再次彈出。
「姐,你變了好多……」
「姐,你還回來嗎?」
「其實我們都挺想你的。」
我看着最後那行字,嘴角忍不住勾起一個嘲諷的笑。
想我?
是想那個順從、肯幹活,還渴望他們的愛的林瀟吧。
我拿起手機,指尖在對話框上停留了數秒後選擇了刪除。
那天之後,林沫知趣地沒有發來任何消息。
直到年後我短暫回國述職,她揹着包在我公司樓下等我。
看見我後,她靦腆又乞求地看着我笑了笑,輕聲說:
「姐,我們聊一聊好不好?就一會兒。」
我沉默地看着這個我已經三年沒有見到的妹妹。
她身上的學生氣竟然也變得沉穩了些許。
只是臉上有着明顯的憔悴和疲憊。
她侷促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是不是也變了很多?沒辦法嘛,老是加班,加到我整個人都要瘋掉。」
說着說着,她眼睛紅了一圈:
「姐,當初你是不是也這麼累?」
「你加班比我還狠呢,每天我睡了你還沒回來。」
「就這樣,你還要回家做家務照顧我。」
我無意和她談那麼遙遠又晦暗的過去,乾脆打斷她:
「所以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8-
她垂下眼睛, 從包裏掏出一張卡遞到我面前:
「這張卡里現在有十三萬, 不過你放心, 我現在也在賺錢了, 我會每個月往這張卡里打錢。」
「姐,對不起,我知道爸媽偏心我, 但我閉着眼睛全當看不見。」
我掃了一眼那張銀行卡,沒有接。
「家裏是出什麼事了嗎?」
林沫笑了, 眼淚卻掉了下來:
「姐, 怎麼, 一定要是家裏出事我纔來找你嗎?」
「你忘了嗎?我可是守衛姐姐的無敵小飛俠!」
我愣了愣, 看着把卡塞進我手裏就遠遠跑開的林沫。
姐姐的無敵小飛俠。
這是十三歲中二時期的林沫最常說的話。
她總是鼓着臉頰說爸媽太過分,然後爲了我和爸媽梗着脖子吵。
那時的我,即使紅着眼睛, 卻也看着這個擋在我面前的妹妹滿心歡喜。
我想這個家裏最好的禮物就是我的妹妹。
我們是手足。
我們是依靠。
我們會扶持彼此。
可後來,林沫長大了。
她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我心中的小飛俠早早就夭折在了我的記憶中。
父母的偏心固然是罪魁禍首,可林沫埋着腦袋把自己當受害者纔是真正傷我最深的。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突然回頭跟我道歉。
可我知道我永遠沒有辦法原諒我曾經最愛的妹妹。
我把那張卡用快遞寄回了家。
林沫收到快遞的那天, 正巧也是我返程的那天。
她長長的語音條裏有一半是泣不成聲。
然後她問我:「姐姐,你不會回來了對不對?」
「你不要我們了對不對?」
國外任期結束的那天, 姜總給了我一封調函。
我看着調函有些愣神。
她打趣我:「怎麼?要放棄?」
我欣喜地把調函貼近心口。
這是公司總部的聘用通知, 是我這幾年努力得到的最大的成果。
姜總站起來走近我, 理了理我的襯衫衣領。
「小瀟,你的路還很長很長,好好去體驗你以後絢麗的人生吧,會很精彩的。」
我激動地點了點頭,半晌稀裏糊塗地問姜總:
「姜總, 當初那麼多人競爭, 你爲什麼會選擇我?」
姜總沉吟了幾秒,笑了出來。
「嗯, 大概是因爲我從沒見過有一個姑娘邊哭邊加班還死扛了五年的。」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我壓力一大就會淚失禁,常常深更半夜一邊修改 PPT 一邊抹眼淚。
姜總笑夠了, 鄭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林瀟,而且你本身就足夠優秀, 別辜負了你自己。」
別辜負了自己。
後來我回國辦理去美國的工作籤時, 林沫也這樣對我說。
她依舊哭得狼狽, 但是眼睛亮晶晶的。
「姐, 你飛吧,爸媽這裏我會看着的。」
「你以後記得對自己好一點, 千萬別爲了別人辜負自己了。」
我第一次好奇她爲什麼會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
她哈哈笑了一聲,居然有些十幾年前妹妹調皮的樣子。
「我和你們公司的人事關係可好了。」
「你知道我的,只要我想和一個人搞好關係, 那簡直是易如反掌。」
我沉默了半晌, 也勾脣笑了笑。
擦肩而過的時候, 我猶豫了幾秒,對那個拼命壓抑着自己眼淚的林沫說:
「以後,保重。」
話音落下,我的袖子似乎被輕輕扯了一下。
可很快,那點力道就鬆了開來。
我沒有停頓,也沒有去理會她抽噎的聲音, 只是繼續往前走。
外面的太陽很好,光線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可我知道外面等待我的世界,應該是無比廣闊的。
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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