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瑛的道歉信（完結）全文在線閱讀-PIPIPAPA故事會

我媽是個大學教授，卻強烈反對我考研。
她以死相逼，逼我放棄學業回家結婚。
“只要我還活着，你就別想出去野，錢我給你，你只用在家好好照顧老公孩子。”
後來我媽真的要死了，得了癌。
可她得知我離婚後，發了瘋拒絕治療。
“和向榮復婚，跪在我面前發誓你永遠不去考研，否則我死給你看。”
可我媽不知道，林向榮早就出軌了，還有了一個三歲的兒子。而我已經收到了心儀學府的錄取通知書。
朋友們知道我要去讀研事情後，都很詫異。
“你要去讀研？出社會六年了，你還能學進去？”
又得知我學習的方向的是和本科專業截然不同的天文學後更驚奇了。
“孟明你不會被騙了吧，讀研很辛苦，而且你女兒維昭怎麼辦？”
我緩緩喝了口水，也給朋友們添上了飲料，示意她們先別激動。
“我和維昭商量好了，一起上下學，我太忙了就送她去託管班，她很喜歡哪裏的益智玩具。”
朋友都搖搖頭，“你可真狠心，她還那麼小。”
“怎麼不再等一兩年，等孩子大一點上小學了。 ”
我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
回了個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案。
“其實，我還想考駕照。”
我的前二十八年，想幹的事情很多沒有幹成。
馬上三十歲了，我其實是怕了，怕自己後面沒有心力了。
“孟明，那陳教授知道嗎？”
我看向那個說話的朋友，是我媽同事鄧教授的女兒，程錦榮，也算是我的發小。
“我媽，她還不知道……”
包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以爲是女兒維昭。
可看到來電顯示——母親那兩個字，我突然失了力氣。
彷彿又回到了六年前那個孤立無援又絕望的上午。
我即將參加研究生複試的前一個小時。
那時我 22 歲，像個傻子一樣，懷揣著巨大的興奮和恐懼，第一次獨自坐上區間車，逃向我夢想中的學府。
區間車窗外的世界飛速倒退，電線飛速掠過，像我即將割斷的枷鎖。
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入住，踩點，最後一遍背誦自我介紹。
我對複試信心十足。
直到面試前一個小時。
手機屏幕亮起——母親，她在給我打視頻電話。
我掛了。
又亮，我再掐斷。
我祈求着，別再打過來了，讓我先考完。
第三次，它頑固地響着，教室裏詫異的目光好像要把我燒穿，我又羞恥又愧疚，狼狽地逃出去了。
接通後，屏幕那端是觸目驚心的紅——鮮血順着她的手腕，滴落在白色瓷磚上，像一個猙獰可怖的鬼臉。
“立刻，回來。”
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冷得沒有一絲波瀾，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畢業就和林向榮結婚。”
“陳孟明，我不想做第二次。”
鏡頭甚至刻意對準了那道傷口。
我靠着冰冷的牆壁，渾身發抖。
走廊盡頭的面試教室，像是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美好未來。

她贏了。
陳玉瑛，一個大學生眼裏優雅隨和的文學教授，其實是個有着強控制慾的母親。
她就那樣看着屏幕裏的我，眼裏帶着輕蔑、還有勝券在握。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放低姿態跟老師道歉，坐車回家。
到家時，餐桌上擺着精緻的四菜一湯，她碗裏的飯喫了一半，手腕上纏着乾淨的紗布，穿着她最喜歡那件黃潤色旗袍。沒有我的碗筷。
“以後不要做這些無用功。”
她頭也不抬，“沒有用。”
電話還在響，執著得令人心慌。
程錦榮她們全都看着我，咖啡廳裏安靜得好像只剩這刺耳的鈴聲。
我深吸一口氣，接通。
“是陳玉瑛女士的女兒嗎？”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語氣急促。
“你母親暈倒了，現在在友誼醫院，這邊需要家屬在……”
是我媽在街上突然暈倒，一位路過的好心人把她送進了醫院。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
衝進病房時，我媽已經醒了。
臉色灰敗，嘴脣乾裂，一向梳在腦後盤成髮髻的頭髮此時散亂著。
她沒問我怎麼纔來，也沒說自己的病情。
開口第一句，劈頭蓋臉，帶着一種精疲力竭卻又毫不鬆懈的審問：
“爲什麼離婚？”
我攥著包帶的手指猛地收緊。
“媽，你先休息，醫生……”
“我問你爲什麼離婚!”
她聲音陡然拔高，尖銳憤怒，引得隔壁牀的病人側目。
“你又做了什麼對不起向榮的事？你的心永遠都是野的，肆意妄爲、不識好歹。 ”
“我的教育太失敗了，怎麼養的出你這種不知廉恥的人。”
病房裏安靜至極，連樓道的吵鬧聲也沒有了，只剩下我媽瘋狂的輸出。
我看着她，心臟像被粗糙的砂紙反覆摩擦，臉上火辣辣的。
“沒有爲什麼，過不下去就離了。”
我媽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眼角都帶着譏誚。
“果然，你這樣的人就是過不了好日子。”
“白費我的一番苦心，給你找的那麼好的丈夫，天生喫苦的命。”
我嘴巴張張合合，最後還是閉上了。
告訴她林向榮早就出軌了？還是結婚六年，他已經有個三歲的兒子了？
她估計只會怪我沒本事，管不住丈夫。
“陳玉瑛女士家屬在嗎？來一下護士臺。”
我起身出去，外面的醫生示意我跟他進辦公室，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陳女士，超聲結果顯示你母親左胸有一個較大的腫物，情況不太樂觀。”
“建議儘快做病理穿刺，不要耽誤病情。”
我腦袋嗡嗡作響，盯着手裏的超聲診斷報告單，突然感覺不認識那些字了。
機械地聽着醫生的囑咐，辦理住院手續，繳納費用。
直到站在繳費機前，我才猛地回過神。
開始拿手機上網查。
【左乳外上象限見低迴聲腫物，範圍 2.8×1.6mm 什麼意思。】
【乳腺內有結節樣回聲，邊清，形狀規則是身體出了什麼問題。】
……
最後我輸入了我最害怕，卻控制不住去想的問題。

【乳腺癌檢查報告什麼樣子。】
手指抖的有些拿不住手機。
拿着網上人家的結果報告和我媽的一個一個字對。
我扶著牆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心裏蔓延起巨大的恐慌感。
我是怨她的，怨她不讓我繼續學業讓我嫁人，但從沒想過要她去死。
還是以這種極度痛苦的方式結束。
旁邊傳來壓抑的哭聲。一個高中模樣的女孩偎依在母親身邊：
“媽媽，會不會是誤診？我上個月回家爸爸還好好的，現在怎麼路都走不了。”
“爸爸瘦了好多，肚子卻那麼大，我們怎麼辦啊。”
是啊，我盯着窗口上的字，心緒放空，我該怎麼辦？
我是單親家庭，我媽陳玉瑛獨自撫養我長大。
對她的感情，從來都是愛恨交織的死局。
可現在，這個死局即將以最慘烈的方式被打破。
病理穿刺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那張印着“惡性腫瘤”的診斷書，像一塊燒紅的鐵，燙的我幾乎拿不住。
“惡性程度比較高，發展也不算慢。好在還沒有發現明顯的轉移，現在立刻開始輔助化療，還是有希望的。”
醫生的話專業而冷靜，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我心上。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病房，我媽正靠在牀頭，戴着眼鏡看書。
姿態優雅得不像個病人，彷彿只是來醫院休養的名媛。
她抬眼瞥了我一下：“醫生說什麼？我什麼時候出院？”
我喉嚨發緊，深吸一口氣。
“醫生說再觀察兩天。”
她翻書的手頓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然後摘下眼鏡。
“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
“倒是你，一天到晚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
從那天起，我的人生變成了醫院、家、幼兒園的三點一線。
我瘋狂地在網上查閱各種資料，患者的飲食禁忌、化療期間升白食譜、哪些補品能增強免疫力……
我買了許多補品，每天在廚房裏搗鼓著那些我從前不擅長的湯湯水水。
但每一次，我滿懷希望地把燉了幾個小時的湯遞給我媽，換來的都是冰冷的審視和刻薄的挑剔。
“這什麼味道？怪里怪氣。”
“有錢沒處花了？買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有這閒工夫，不如想想怎麼修復夫妻關係，你們什麼時候復婚？”
復婚這兩個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每次她輕描淡寫地問起，都能精準地捅進我的心裏。
扎的我難受。
我咬着牙，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混着眼淚一起咽回肚子裏。
現在不能和一個病人計較。直到那天，我照例帶着新學的鴿子湯去醫院。
推開病房門，氣氛格外凝滯。
我媽靠坐在牀上，臉朝着窗外，側影僵硬得像一尊石雕。
見我進來，她猛地轉過頭，那雙銳利的眼睛裏燃燒着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火焰，憤怒夾雜着絕望。
她手裏緊緊攥着她的手機。
“惡性腫瘤？晚期？”她聲音嘶啞。
“陳孟明，這麼大的事，你瞞着我，你把我當傻子糊弄嗎？”
我有些慌亂，連忙解釋，醫生說盡量讓病人保持心情愉悅。
“媽，醫生說了有希望……”
她冷笑一聲，手裏的書砸在了我肚子上，那是很厚的一本書。
“你是不是就等著這一天？等我死了，就沒人管着你了，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把我折騰死你就滿意了是嗎？”

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屬們鴉雀無聲，低着頭，假裝不存在。
護士聞聲趕來，試圖勸慰。
“阿姨，您別激動，對身體不好……”
我媽喘著粗氣，手指指着我，“滾，現在不想看見你!”
我踉蹌著退後兩步，一字一句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好，我馬上走，您先冷靜一下。”
我幾乎是逃出了病房，身後是她破碎而惡毒的咒罵，夾雜着護士焦急的勸阻聲。
走廊上的病人家屬對我投來或同情或責備的目光，我全都看不見了。
我只想逃離，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外面在下雨。
雨落在我的臉上，頭髮上，混合著滾燙的眼淚。
我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久，直到幼兒園放學的鬧鐘將我驚醒。
接到女兒維昭，她小手裏緊緊攥著今天美術課的畫，興奮地向我展示：“媽媽你看!這是我畫的小人。這是媽媽，這是昭昭。”
畫紙上，兩個歪歪扭扭的火柴人牽着手，臉上的笑容明媚至極。
孩子的世界那麼簡單，那麼純淨。
我緊緊抱住她柔軟的小身子，像是抱住了唯一能救命的浮木。“昭昭畫得真棒。”
我的聲音哽咽。
抱着女兒，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努力平復著情緒，思考着晚上該怎麼面對母親。
是繼續沉默，還是徹底揭開這次遮羞布。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好像看不清楚遠方的路了。
就在這時，手機電話聲響了起來，是程錦榮。
我剛接起電話，還沒開口，那邊就傳來她驚慌失措的聲音。
“孟明，你快回來!陳教授她瘋了，她把玻璃杯砸了，用碎片抵著脖子，誰勸都沒用。”
“她要你趕緊回來，否則，否則就……”
電話那頭，隱約能聽到背景音一片混亂，護士的驚呼，旁人的勸解，還有我媽歇斯底里的聲音。
“讓她來，讓陳孟明那個不孝女來見我!她敢去考那個研究生，我今天就死在這!”
“我說到做到!”
我牽着女兒，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渾身冰冷。
好像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電話裏我媽那瘋狂而決絕的威脅，在耳邊無限循環。
她又一次，以死相逼。
一瞬間，六年前那種冰冷的窒息感再次如潮水般湧來。
雨水順着髮梢滴落，和眼淚混在一起。
“媽媽？”
女兒維昭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角，將我從痛苦的回憶裏扯回來。
“姥姥生病了嗎？她是不是很痛？”
孩子的語言總是那麼純真善良，平息了我即將噴湧而出怒火。
我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努力讓聲音平穩：“昭昭乖，姥姥有點不舒服，媽媽需要馬上過去。你去程阿姨家玩一會好不好？”
匆忙趕到醫院，將維昭託付給病房下來的程錦榮。
“孟明，你前夫那會來了一趟，然後陳教授情緒就開始很不對勁。”
“你們，唉，算了我也不說什麼了，快去吧。”
再次進入病房，映入眼前的景象讓我心臟驟停。
我媽半坐在牀上，靠着枕頭。頭髮凌亂，雙目赤紅，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血痕。
地上全是摔碎的玻璃杯碎片，病房另一位病人離開了。護士和護工站在幾步外，不敢靠近。
她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塊鋒利的玻璃片，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
她一看到我，眼中的怒火重新燃氣，聲音尖銳。
“你來了？現在當着我的面，給向榮打電話!”

“求他復婚。”
“發誓你再也不去考研，老老實實待在家庭裏管教孩子。否則，你就是一個逼死自己母親的罪人，一個社會敗類!”
她手裏的玻璃片又伸向脖子，用了些力，新的血珠滲了出來。
“陳阿姨，您別這樣!”旁邊的實習護士小姑娘急得連連擺手。
我媽壓根不看她，那雙瘋狂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我沒有像六年前那樣妥協，沒有哀求，反而異常平靜，帶着一絲嘲諷地笑了出來。
“媽，您除了會用死來逼我，還會什麼？”
“這個招也就對我起作用了。”
這些年所有的委屈、憤怒，以及被壓抑的自我，在那一刻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病房裏瞬間安靜。
我媽似乎被我的反應驚呆了，猙獰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我往前走了一步，無視她手裏的玻璃碎片，目光直視着她幾乎要噴火的眼睛。
“您不覺得如今的行爲是在給別人添亂嗎？還是身爲教授的您不懂這個道理？”
“你一死，我就解脫了，再也沒人逼我放棄我想做的事，再也沒人罵我不知廉恥，再也不會有人來審判我的人生!”“陳孟明，你，你這個畜生！”
她氣得渾身發抖，聲音破裂。
“我白養你了，我就該當初掐死你！”
“是啊，您也許真的該掐死我。”
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因爲徹底的絕望和心痛。
爲什麼我的母親會是這樣一個人，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偏執瘋狂。
“那樣我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我最親的人拿命來威脅，不會在我好不容易爬出火坑後還拼命把我往回推。我真想問一句，您到底是我媽，還是我的仇人！”
身邊的護工大姐扯了扯我的衣袖，估摸是想勸架，可我此時已經沒有理智了。
“火坑？那是我爲你千挑萬選的安穩人生。”
“林向榮是我資助看着長大的，我很清楚他的秉性。是你不知足，是你心野。是你根本過不了安生日子！”
她咆哮著，因爲激動而劇烈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安生日子？”
我尖聲反駁，積壓了二十八年的怨恨憤怒在這一刻找到了最惡毒的措辭。
“原來您覺得安生日子就是這樣。那您爲什麼不和我爸在一起，爲什麼要分開？是您自己的人生失敗了，就見不得我好嗎？見不得我有一點點掙脫您掌控的可能嗎！”
我爸的事情一直是我媽的一個傷口，我從出生就沒見過他，只是隱約的知道那不是一個好東西，他們倆的婚姻應該是很失敗的。
如今的我只想用最惡毒的語言和她拼個你死我活，她從來沒有放過我。
聽到我的話後，我媽的臉瞬間血色盡褪，那雙瘋狂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難以置信的震愕和劇痛。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脣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胳膊一下軟了，手裏的玻璃片哐當——一聲掉落在被子上。護士趁機迅速上前收走了危險品。
病房裏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
只有我媽微弱破碎的喘息聲。
我看着瞬間被擊垮、彷彿蒼老了十歲的她，心臟突然抽搐地疼，但一種扭曲報復般的㊙️感也隨之湧起。
我們終於用語言這把刀，將彼此剝得鮮🩸淋漓，看到了對方最真實的內裏。
“我會再給您請一個護工，兩個人 24 小時看護您。您不想看見我，我也不會不識趣出現在您面前。”
我的聲音帶着極致憤怒過後的疲憊。
“但您想用死來逼我放棄讀書，逼我回到那個您臆想中的完美世界，那永遠不可能，您再也不會如願了。”
說完，我不再看她空洞絕望的眼睛，轉身對醫護人員和護工大姐快速交代完畢，然後毫不留戀地離開了病房。
身後沒有傳來咒罵，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我沒有回家，而是先去接回了女兒。
抱着女兒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我才感覺自己從剛纔那場血🩸的互相傷害中慢慢回過神，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空虛和後怕。
我聯繫了護工公司，僱了人去醫院，預存了費用。
沒有再去醫院，今後只通過護工瞭解情況。
護工大姐說，我走後母親一直在沉默，或者看着窗外發呆。

配合治療，但拒絕和任何人交流。
我知道是因爲我那些惡毒的話，徹底摧毀了她一直堅守的信念。
內疚和一種奇怪的恐慌折磨着我。
但這一次，我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回到家，我開始着手之前沒處理好的事情，還有近三個月才報名入學，我打算選個駕校。
生活被具體而微小的目標填充，暫時麻痹了內心的迷茫荒蕪感。
一週後，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平靜的生活。
我的前夫林向榮。
“陳孟明，我們好歹夫妻一場，你就對你丈夫這麼狠心？”
林向榮靠着門，嘴裏叼著煙。
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學到的動作，可惜沒有偶像劇男主的帥氣，只有油膩感和滿臉的算計。
看見是他，我狠狠將門摔上。
他趕忙伸手，被門夾到手吱哇亂叫。
“你這個賤女人——啊”
我摁住門用了些力氣，看見這個男人如今只覺得可笑，我竟然在他身上耗費了那麼長時間。
“是你告訴我媽我們離婚的，也是你說我考研的事情的。”
他疼的瓷牙咧嘴，滿意的甩甩油的打結的頭髮。
“我說你就不應該去讀什麼研究生，多大年紀人了，還學人家小姑娘。”
“讀那玩意沒個屁用，讀再多書老子也看不上你，你連琴晚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那小蹄子呢，她爹來了都不出來問問好，真是沒教養的……”
我一隻手壓着門，摸了笤帚出來就往他身上打。
“別說我女兒，以後也別往我媽眼前湊。”
林向榮終於老實了。
搓著雙手笑容諂媚。
“小耀可是維昭的親弟弟，以後我們老了他們姐弟倆可是要相互扶持的。”
我冷眼看着他。
“你也太狠了，給我留的那點錢哪夠養孩子的。現在你官司也贏了，面子也賺夠了，錢還我，或者把房子給我。”
這個男人永遠在刷新我對他的認知，好像真的沒有下限一樣。
如今竟然恬不知恥地跟我要錢。
“林向榮，你這人真的無恥至極。”
“婚內出軌的時候你怎麼不想這麼多，爽那一下的時候怎麼不想想以後可能會淨身出戶。”
說完我重重關上了門，打電話給物業安保把這個人請出去。
女兒維昭揉着眼睛從屋子裏出來，跑過來抱住我的腿。
“媽媽，是誰呀？”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昭昭要和媽媽一起讀故事書嗎？”
“好耶好耶!”
林向榮是我媽資助的大山裏的孩子。
父母早亡，家裏只有年邁的爺爺奶奶。
他一個人每天割豬草餵豬，有時候山上撿一些中藥拿下來賣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據我媽說，他那時候懂事、有禮貌。
我和他小時候並沒有見過，第一次見面是他考上大學後拎着山裏的土特產來我家感謝我媽。
見到我媽後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一個黝黑，但是看着乾淨清爽的男生，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確實算得上聰明，能從大山裏考出來，考到 985 大學。
而且我媽給的資助確實算不上多，只是能讓他的生活不那麼捉襟見肘。
這也是爲什麼我媽逼我和他結婚時，我妥協的部分原因。

那時候的我覺得他還行。
有禮貌，努力上進。
從小到大，我幾乎不和男生玩，因爲我媽管我管的很嚴。
早戀更是從沒有過。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只是覺得不討厭，應該能在一起生活。
然而人是會變的。
大山裏出來的孩子還是沒有抵擋住外面世界的花紅柳綠。
結婚的第三年，他就出軌了。
結婚的第四年，維昭三歲的時候，他有了個兩歲的兒子。
甚至一週好幾天都會和外面的女人在一起，不回家。
不是沒有鬧過，除了打的兩敗俱傷沒有任何結果，反而嚇得維昭有一段時間都小心翼翼的。後來索性就當沒他這個人了。
又忍了三年，前幾個月徹底爆發矛盾。
林向榮把那個女人和他兒子一起帶進了家裏，趁我和維昭不在家的時候。
甚至美名其曰：全家團圓飯。
那個女人宋琴晚和她兒子林榮耀，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宋琴晚偷了我媽給我買的金鐲子，被維昭看見了。
害怕維昭說出來還威脅她，她的兒子更是衝進維昭房間裏，打碎了她最愛的小豬陶瓷罐。
“媽媽，我不喜歡這個阿姨和這個小男孩，可以讓她們離開我們家嗎？”
維昭小手不斷抹着眼淚，奈何眼淚一直往下落，倒是把自己搞成個大花臉。
於是立馬我找了保鏢公司，把他們一家三口轟了出去。
正式向林向榮起訴離婚。
他其實很蠢，蠢到任何婚內出軌的證據都沒有銷燬，蠢到竟然相信我愛他，甘願忍受現狀。
我轉移了財產，諮詢了現在當律師的同學。
讓林向榮那個蠢貨幾乎淨身出戶。
我媽這些年給我的錢不少，她是真的說到做到，我沒有工作養着我。
有時候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她究竟爲什麼這樣做。
我們明明是世界上最最親近的人。
如今我要去讀研自然要買個離學校近些的房子。
之前打官司維昭在我媽家住過一段時間，落了一些東西在那裏。
我媽的屋子還保持着她住院前的樣子，整潔的可以說是一絲不茍，帶着她特有的那種冷清和秩序感。
只不過桌子櫃子上，落上了一層薄薄的灰，明明人才離開一週多，家裏倒是變得冷清了。
陽臺還晾着衣服。
我嘆了口氣，將衣服收好疊起來，打算放進衣櫃裏。
順便把厚衣服收起來，如今快要入夏了，天氣已經熱起來了。
卻沒想到在衣櫃最底層，一疊厚厚的毛衣下面，有一個老式的、漆皮有些剝落的木盒子。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拿了出來。
盒子沒有上鎖。
打開后里面是一些舊照片、幾枚褪色的獎章、一本存摺，以及最底下幾本厚厚的筆記本。
那些筆記本是日記。
我的心跳莫名開始加速，從未想過始終優雅強勢、時刻要求我得體的母親，會有寫日記的習慣。
我拿起最上面一本，是那種很多年前流行的黑色軟皮筆記本，紙張已經泛黃。
翻開第一頁，日期是三十多年前。
字跡清秀工整，帶着一種年輕女孩特有的娟秀，與我熟悉的凌厲筆跡截然不同。
【1990 年 7 月 11 日晴
今天終於收到了省城師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捧著那張薄薄的紙，在山坡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喘不上氣。媽已經徹底糊塗了，都忘記了我學不好理科選的文科。我一定會離開這裏，帶着媽離開這個喫人的山溝溝。】
我愣住了。

外婆？我印象中的外婆，很早就去世了。我媽很少提起她，我只知道她是一個大學生，還是一個理科很好的大學生。
當時我想跨考的時候，我媽就諷刺我和外婆一樣，半點沒遺傳她。
我繼續往前翻，心跳越來越快。
【大隊會計劉明剛今天又來了，暗示爸彩禮再加五十斤糧票就能把我定給他那個傻兒子。爸明顯動心了。媽跪下來求他，被他打了一頓關進了羊圈。我恨這個地方！我必須考上大學!我必須只能離開這裏才能活下去!】
【我聽到王大娘她們的談話了，原來我媽不是這裏的人。她是被拐來的！南方的大學生，在路上被人騙了。難怪她和村裏人不一樣，一直讓我好好唸書。難怪她懂得那麼多，甚至會數學計算。原來如此。】
我如遭雷擊，猛地合上日記本，胸口劇烈起伏。
外婆竟然是被拐賣的大學生？
我媽是從那樣一個絕望喫人的山溝裏考出來的？
可是這一切，我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她一直給我展示出來的，是作爲大學教授的優雅體面和對我近乎嚴苛的要求。
我從來都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
我顫抖著拿起第二本日記，時間是她大學時期以及之後。
【1990 年 10 月 7 日晴
大學生活真美好，就像做夢一樣。原來有這麼多和我一樣的女大學生，她們真的村裏人一點都不一樣。我絕對不能鬆懈，必須要比別人努力十倍百倍。我要留在大城市，要把媽接出來，要找到她的家。】
後面的字跡被墨水塗掉了一大段，但是依稀能看到是一些不太好的詞語。
【考研成績出來了，我不甘心可是沒有任何辦法。是我自己寫錯答題卡的，都是我自己的錯。爲什麼？爲什麼命運要這樣捉弄我？】
我繼續向後翻。
【媽走了，撞到了樹上。她是解脫了，我怎麼辦呢？】
這幾頁的字跡都很模糊，紙張也是凹凸不平的。我甚至能想象得到，寫着幾次日記的時候，我媽應該是邊寫邊哭。
後面的日記日期跨度很大，和之前一天一記不一樣了。
也是，受到了這麼多打擊的年輕姑娘，估計正忙的焦頭爛額，哪有功夫寫日記。【介紹人說的那個人，條件聽起來不錯，是大學老師。年紀大了點，還離過婚。但是我累了，也許這就是命吧。和他結婚至少能讓我留在這裏。】
【騙局！一切都是騙局！他哪裏是什麼大學老師？明明是個流氓。這分明是有計劃有組織的騙局!欠了一屁股債，而且根本沒離婚。我被騙了，我該怎麼辦？我已經有了這混蛋的孩子……】
寫這一頁的時候，字幾乎劃破了紙張，凹痕明顯，那時候的她該是多麼絕望無力。
我一點點地翻看，淚水模糊了視線。
一個完全陌生的母親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一個掙扎着想要擺脫命運桎梏，卻被一次次擊倒的可憐又頑強的女人。
那我在病房裏發瘋對她說的話是多麼傷人呀。
可是她既然遭受了這麼多苦難，又爲何要如此對我。
心疼和委屈撕扯着我的心，就好像這麼多年收到的不公的對待終於找到了原因，可是這個原因並不是我想要的。
我媽陳玉瑛，一個可憐的瘋子。
那種根植於她骨髓裏對失控的恐懼，最終轉換成了對我人生的極端控制。
恨意依然存在。
但在此刻更多的是一種讓人無力的悲傷和理解。
我和母親，彷彿在兩個不同的時空，被命運的繩索捆綁着。
互相傷害，又互相折磨。
我放下了日記本，心情沉重。
通過護工大姐，我知道母親的病情在化療後並不樂觀，她也長時間的不說話，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發呆。
週末，我帶維昭去公園散心。
陽光很好，維昭在喂公園的鴿子。
忽然她扭過頭，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我上次跟程阿姨去醫院看外婆，告訴她祕密了。”
我沒有再去醫院，但是並沒有限制女兒不許去。
其實她和我媽的關係很好，可能是隔輩親的緣故，我媽從不會對維昭像對我那樣。
在維昭面前，她是和藹慈祥的外婆，總是給維昭講故事，帶她讀詩學成語。
只要維昭在的時候，我和我媽都是很平和的相處。
聽到這話，我心裏咯噔一聲。
“昭昭告訴外婆什麼祕密了？”
“我告訴外婆，不要罵媽媽了，爸爸一點不好。他總是帶小弟弟和另一個阿姨去玩了，都不帶昭昭去。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阿姨和小弟弟。”

維昭的小臉皺起來，有些委屈，小手揪着衣角。
“可是外婆聽了之後，都沒有和昭昭說話，就抱着我昭昭了。外婆哭得好傷心。我還幫外婆擦眼淚了。”
“媽媽，我不是故意弄哭外婆的。”
我喂鴿子的手頓住了。
原來是這樣。
從沒想過我媽會以這樣的方式知道林向榮的事情。
我是想過告訴她，讓她知道她不是什麼事情都是對的，她認爲老實本分的學生其實是個人渣。
可她從她最疼愛的天真無邪的外孫女口中，聽到了這個殘酷又真實的祕密。
原來她爲我精心構建並極力維護的完美婚姻和安穩人生，是個真正的笑話。
後來我詢問程錦榮，她確實帶維昭去過一次，但是她不知道維昭和我媽說了什麼，一老一少就抱着哭起來了。
護工大姐也向我彙報，我媽的情緒更加低落了，食慾銳減，常常握著維昭上次帶給她的小玩偶。
也不說話，不喊疼。
我媽的病情急轉直下。
醫生通知我，癌細胞多處轉移，已回天乏術。
我再次站在了我媽的病牀前。她瘦得脫了形，眼神渾濁沒有了任何光彩，以往優雅的樣子也沒有了。
看到我，她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乾裂的嘴脣嚅動着，發出極其微弱的聲音。
“媽？”
她沒有說話。
“孟明呀，你得聲音大一些，病人如今糊塗了，醫生說喫了藥就是在幻覺裏，你得把她喊出來纔行。”
我點點頭。
“媽，你醒醒，我帶維昭來看你了。”
“啊——”
她的嗓子發出乾癟的聲音，猛的睜大了眼睛，想要仔細看清楚我是誰。
“孟……明……”
護工大姐給她的嘴脣上滴了幾滴水，她立馬伸出舌頭舔完了。
“陳阿姨，你看誰來了？孟明是誰呀？”
護工大姐朝我笑笑，“醫生說了，病人渴了就用棉籤潤潤，最好不要喝水了。”
“女——兒——孟明。”
我媽像是剛學說話的嬰兒一樣，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
看到她如今的樣子，我忍不住別過頭去，擦掉臉上的淚水。
病人面前，最好不要哭。
維昭已經是滿臉淚水了，我來的時候叮囑過她，她很乖沒發出聲音，兜裏摸出紙巾擦着眼睛。
我媽的眼睛沒有神，或者說不聚焦了。
我坐在她旁邊，握着她的手，很瘦只剩下骨頭了。
“我不恨你了。”
“爲什麼你不告訴我那些事情呢？我們是母女，但你卻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肩上。”
“你給我的盔甲保護了我，卻也牢牢限制住我。”
……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她就那樣睜着眼睛看着我，不是平時的譏諷，是一種呆呆的迷茫。
我把頭靠在她的手上，臉貼着她的手。
聲音悶悶的。
“你好起來吧。”
“我們還沒有真正說清楚。”
我留在醫院了。
幾乎每天晚上她都會哭，會亂喊。醫生說癌細胞轉移到骨頭了, 很疼，然後打一隻藥, 她就沉沉睡過去了。

那一日, 她精神好了很多。
甚至能和我說話了。
雖然是一些不着調的，胡亂沒有邏輯的話。
一天下來上了好幾次廁所，最後一次她上🛏後, 用那隻沒有插針管的手, 指了指牀頭櫃的抽屜。
護工大姐明白過來, 打開抽屜，裏面是一張折起來的 A4 紙。
大姐把紙遞給我。
我展開後, 是我媽寫的。
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虛弱無力, 每一筆都像是用盡了生命最後的力氣。
【孟明你好。
我是陳玉瑛。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不在了。
對不起。
我這一生，失敗透頂。
想掙脫牢籠, 最後卻給自己和至親鑄了另一個牢籠。
通過維昭我才知道自己做錯的事情有多離譜。
是我瞎了眼，看錯了人。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不求你原諒，我只希望我的女兒, 餘下的路, 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
去讀書吧，去更遠的地方。
別像我一樣。
我的錢都在那張卡和存摺裏, 留給你和維昭。
替我向維昭道別, 姥姥不能再給她講故事了, 姥姥永遠愛她。】
信很短。
我的眼淚洶湧而出, 滴落在信紙上。
我握住了母親枯槁的手, 冰涼刺骨。
她似乎感受到了，眼角緩緩滑下一滴渾濁的淚。
而後慢慢睡着了。
就再也沒能醒來。
我失聲痛哭, 從此我再也沒有母親了。
母親的後事辦得很簡單。
我沒有通知很多人，但是她的學生們幾乎都來了。
火化後我帶着維昭，捧著母親的骨灰, 按照她日記裏的願望，將一部分骨灰帶回了那個山溝，撒在了姥姥的荒墳旁。希望她們母女在另一個世界，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和平靜。
另一部分⻣灰，安葬在公墓。
開學前夕, 我帶着維昭去看了母親。
墓碑上照⽚⾥的她，穿着那件她最喜歡的旗袍, 嘴⻆帶着一絲淡淡的平和的微笑。
“姥姥，我和媽媽要走了哦。”
維昭小聲地說：“媽媽要去當大學⽣了，媽媽是不是很厲害!我會想外婆的。”
我摸了摸女⼉的頭，把⼀束⽩色的菊花放在墓前。
微風拂過，像是無聲的告別。
我摸了摸女兒的頭，把一束白色的菊花放在墓前。
她的愛意，⽆論是偏執還是溫暖都將伴我一生。
我牽起維昭的⼿。
“⾛吧，昭昭。”
“媽媽，我們去哪⾥？”
“去外面的世界。”
⾼鐵窗外, ⻛景⻜速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