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異國送來的貢女,⼩⼼翼翼討好軒轅澈五年。
牀榻上使勁花樣,腰窩盛酒討他歡心。
第五年,我喝了太多避子藥,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才準備將這個喜訊告訴他。
就聽見他聲線涼薄,對着下屬吩咐:
「兩天之後,把沐顏送去最下等的軍妓營,讓她犒賞三軍。」
下屬嚇了一跳,不可置信:「她不是最討王上喜歡嗎?」
「而且她已經有了……」
我懷孕的事,下屬沒來得及告訴軒轅澈,就被他不耐煩打斷。
他冷冰冰的聲⾳,多了一絲溫柔:「菀菀不喜歡她,不讓我碰⼀下。我總得做點什麼,哄⼩野貓⾼興。」
軒轅澈嘴裏的⼩野貓是剛送來的貢⼥,野性⼜倔強,侍寢第⼀夜,就刺傷了他,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我摸了⼀下⼩腹,來到了煉丹坊,輕聲開口:
「你們是不是缺一個試藥人?」
「永忘丹我願意喫。」
-1-
溫度灼熱的煉丹坊中安靜了Ţų₁⼀瞬。
永忘丹,顧名思義,喫下去便會永遠忘記想忘之⼈。
這是丹醫剛煉製出的丹藥,無⼈知道它帶來的負面效果。
所以沒人願意試喫。
我是第⼀個,也是唯一⼀個。
丹醫組織了語言,仍是結結巴巴:「沐美人,你來試藥之事,王上他知情嗎?」
不怪他有顧慮。
我是所有進貢姬妾中,最會爭寵,最會討軒轅澈歡心的一個。
大殿上,我可以⾚足掛着鈴鐺,當着所有男⼈垂涎發膩的眸光翩翩起舞。
輕薄的布料,露出一大片雪色的肌膚,什麼也遮不住。
一個轉身,婀娜地倒入軒轅澈的懷裏,勾着他的脖頸,嫵媚地把脣送上去,勾着他行歡。
只有這個時候,王座上男人,眼底漆黑迫人的冷色會褪去。
低頭回吻我。
手指摩挲着我的腰肢。
粗糲的指腹,虎口都長着薄繭。
酥麻的觸感,又引來一陣陣危險的戰慄。
像是主人,施捨下的寵愛。
幾分漫不經心縱容,幾分慾念的滾燙。
五年時間,我是留住他最多的姬妾。
但也只是姬妾。
連冊封的身份都沒給過。
「王上他知情……」我面不改色,撒了個小謊,「兩天之後,王上送我去犒賞三軍。」
「總不想我這個低賤的貢女還記得他。」
煉丹坊中更加安靜無聲。
永忘丹送到我手中,丹醫又驀地握緊,神色複雜:
「沐美人,你當真決定好了?」
「永忘丹我剛研製出,尚未有解藥,你一旦服下去,再無後悔的機會,永遠也不會記起所望之人。」
我指尖冰涼,坦然地從丹醫手中接過永忘丹。
「我願忘記軒轅澈,永不反悔!」   
-2-
冰涼苦澀的丹藥,從喉嚨劃過。
我露出誰也不懂解脫的笑容。
只是濃郁的藥味,還是讓我忍不住一陣乾嘔。
丹藥剛喫下,我捂住小腹,冷汗滴落,臉上失了血色。
丹醫慌張上前爲我把脈,猛然一怔,對我吼:
「沐美人,你懷了身孕,怎麼能瞞着不說,喫下永忘丹!」
我安靜地站着,忍着痛輕聲開口:
「王上不需要我這個異國送來的貢女生下孩子。」
被軒轅澈征伐的國家,都會送上貴女小姐作爲貢女。
在這,貢女跟牀榻上的玩物差不多,都是軒轅澈滿足慾望後,又可以隨手扔掉的工具。
他鬆開把脈的手,深深嘆氣:「你忘記王上的那一天,這個孩子也會跟着消失……」
我低頭看了一眼小腹。
微微隆起的弧度,不過才滿三個月,藏在寬鬆的襦裙下,一點也不顯眼。
難怪過去這麼久。
軒轅澈還不知,我膽大妄爲,逾越了身份,有了他的子嗣!
其實,跟在他身邊五年,我一直謹守着身份,沒有想過懷上孩子。
軒轅澈對我總是那麼粗暴、無情。
他會在滿足之後,將我踹開,讓我跪在牀榻邊伺候。
虎口掐住我的下巴抬起,語調沙啞又冷涼。
「記清自己的身份,亂動心思的下場,沐顏你應該很清楚。」
我撞進他月色照不亮的眼底,慌忙低下頭,渾身微微顫抖。
是啊,我比誰都清楚。
之前有貢女沒有喝下避子湯。
他披着衣裳,露出蜜色寬闊的胸膛,上面甚至還有斑駁的吻痕,就讓人把貢女拖了下去,拔掉了舌頭。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軒轅澈指尖摩挲着我的面頰,懶散之中,透着分辨不出的特殊寵溺:
「沐顏別讓我失望,你跟了我最久,牀榻上還是你最舒服……我不想親口下令處理掉你。」
他對我的那一點特殊,也只是沒有膩,沒有多餘的感情。
結束之後。
宮人送來避子湯,浴池中放好了溫水,等我從裏到外洗乾淨。
他不給身邊貢女留下任何有孕的機會。
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湯灌下去,喝到麻木後,我甚至能嚐出一絲甜味。 
-3-
動了懷孕的心思,是在三個月前,軒轅澈的牀榻上。
我腰窩盛着酒,趴在榻上。
這個姿勢保持了太久,我雙膝發酸,還是一動也不敢動。
軒轅澈坐在檀木書桌後,不動聲色地批閱奏摺。
琉璃燈罩,暈開他高挺的鼻樑,落下一片很淺的陰影。
他並不是聲色犬馬的人。
不然也不會吞併一個又一個國家,用武力擴張自己的堪輿版圖。
北涼也是其中之一。
五年前兵敗,我作爲禮物之一,送到了他的面前。
我還記得軒轅澈居高臨下瞥過的眼神,矜貴冷淡的瞳不驚半分波瀾。
他留下了我,也忘掉了我……
軒轅澈的後宮中有幾十個貢女,而每個月過來的次數,屈指可數。
宮中的夜,淒冷寂靜,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軒轅澈滅掉一個國,就會處死掉一個貢女。
剩下最後十幾個貢女,我學會了爭寵,妖魅放蕩地勾住他。
大膽地闖入他的浴池,如水中出來的妖精,用綢緞纏住他的肩膀,攀上他的勁腰,吻上他的脣。
我換着花樣,成了睡在他牀榻上最久的女人,也是他最寵的一個。
只是寵,沒有愛。
那些宮女私下議論我浪蕩成性,不要臉,是魅惑王上的狐狸精……
我都不在乎。
我唯一在乎的是北涼。
那一晚,斥候送來和北涼的戰況。
哪怕我成了他榻上的禮物,軒轅澈也沒有一絲例外,對北涼開戰了。
我的心猛然揪緊。
慌忙低下頭,遮住泛紅滾燙的眼眶。
腰窩盛着的酒水,一片冰涼,那股涼意凍得我牙關都在輕顫。
牀榻上,我纏着他,也竭盡卑微求他:「王上,我乖乖聽話,你想怎麼玩都可以,能不能放過北涼?」
我這樣的身份,本不配跟他討價還價。
也許是五年的寵,讓我忘了自己的處境。
他倏地起身,眸光冷沉,吞沒盡了光芒:「這不是你一個貢女,該過問的。」
「北涼把你送給我,你就與北涼沒有關係了!你是我的,生死都在我手上!」
那一晚,我提前被趕下牀榻,卻萌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一發不可收拾。
從那之後,我每晚用手指摳喉嚨,吐掉了避子湯。
也沒有在浴池中洗乾淨。
終於偷偷懷上了這個不該出現的孩子。   
-4-
我想用這個孩子,爲北涼百姓求一條活路。
但是沒用了。
軒轅澈身邊有了新的貢女——林菀菀。
她跟所有送來的貢女都不一樣,看到軒轅澈不害怕不畏怯。
黑白分明的眸子,倔強充滿生機。
毫不掩飾對軒轅澈的憎恨,像只野性難馴的小貓兒,隨時會撲上去,咬他一口。
林菀菀出現的第一晚。
軒轅澈就把我丟在了一邊。
這是五年來,他第一次換了人侍寢。
我躺在牀榻上,不用被他折騰,不用忍受他不帶感情的撞/擊,連苦澀到胃痛的避子湯也不用喝了。
卻覺得不習慣,毫無睡意。
軒轅澈睡覺很警覺,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睜開冷涼的眸子,拔出佩劍。
他不讓任何女子留宿。
只有他心情好的時候,會許我在牀榻上多留片刻。
縱容地讓我枕着他的臂膀,形成半抱的姿勢,讓我短暫躺在他寬闊堅實的懷裏,貼近他心臟的位置。
看着低垂下的紗帳,我覺得惶恐不安。
時光總是會潛移默化改變一個人。
我竟習慣了……習慣了當他予所予求的牀奴。
也許是被送來那一刻起,我就很清楚知道,沒有人會接我回去……
我要麼學會討好軒轅澈,要麼死在他的手中。
林菀菀侍寢的第一晚,鬧得動靜很大。
宮人護衛齊帥刷去了軒轅澈的寢宮。
「新來的貢女,竟然藏着刀,捅傷了王上!」
我來到寢宮時,地上的血跡已清理乾淨。
軒轅澈蜜色的胸膛上包裹着一圈白色的布帶。
林菀菀被人押着,跪倒在地,眼中泛着淚光,仍是仰着頭,一臉的倔強。
「軒轅澈,你想讓我侍寢,你做夢!」
「我寧願死,也不會讓你碰我一下,把我弄髒。」
我捂着肚子,空氣中殘存的淡淡血腥味,還是讓我噁心得難受。
所有人都爲林菀菀捏了一把汗。
不聽話的貢女,死得比一片落葉還要輕飄,最後連屍骨都找不到。
可,軒轅澈起身走到她面前,讓護衛鬆開手。
冷涼低沉的聲線微挑,饒有興致。
「不讓我碰?」
「你知道這裏的女人爲了留住我,會用上多少心思?」
我站在人羣后面,心臟像被捏緊又鬆開,血液都湧上了面頰。
軒轅澈說得是我。
林菀菀像只張牙舞爪,沒有被馴服的獵物,難得引起了他的挑戰欲。
剛開始,林菀菀被關入水牢,凍得奄奄一息也沒低頭。
卻是軒轅澈先慌了,把人親自抱了出來,破例安置在自己的牀榻上,讓人醫治。
後來,軒轅澈選擇哄她高興,陣仗弄得很大。
帶着她離開宮殿,去騎馬。
給她放了幾夜的煙火,甚至爲了林菀菀,免了她的國家的歲貢。
所有人都知道,王上對一個貢女上了心,將她寵得獨一無二。
-5-
消息傳來,我輕撫小腹的手落了下去,脣角露出慘白的笑。
五年時間,也比不上林菀菀的幾個月。
她不用做任何事,不用卑微討好軒轅澈,就輕易擁有了我求而不得的一切。
後宮那些人,早看不慣我用手段勾着軒轅澈,見我被拋棄,她們的嘲笑聲ŧŭⁿ沒停過。
「纏了王上五年,用盡了花樣,還不是比不過林姑娘的三個月。」
「北涼的女子都像你一樣沒有廉恥,爲了討好男人什麼都能做嗎?」
面對她們的嘲諷,我並沒有多難過。
只是明白,我賭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這個孩子,沒有了價值。
軒轅澈不會因爲它的存在,對我有半分心軟,更不會因爲這個孩子放過北涼了。
我一閉眼,滾燙的眼淚砸在手背上。
……
喫下永忘丹後的第二天,我忽然覺得從所未有的平靜。
林菀菀身邊的婢女找到我,趾高氣昂的姿態:
「沐美人,我家主子近些日子心情不好,聽聞你舞姿一絕,想看你跳舞。」
她等着看我臉上怨怒之色。
畢竟我曾獨得過軒轅澈全部的寵幸。
讓她失望了,我安靜地點了點頭。
換做以前,我也許會有一點點難堪、難過。
因爲那顆丹藥,現在都沒有了。
我從容換上舞姬的衣服,踏入宮殿後,林菀菀和軒轅澈都在。
軒轅澈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從我有些凸起顯懷的小腹上劃過……
他皺了眉,低聲問:「怎麼突然胖了這麼多?很難看。」
腰粗了,影響到舞姿,不能讓林菀菀滿意了。
林菀菀坐在他的膝上,像只金貴雍容的波斯貓。
這段時間軒轅澈對她的偏寵,拔掉了她的刺,讓她願意被馴服。
林菀菀眸光閃了閃,揚起寓意不明的笑:「沐美人的肚子,不會是有孕了吧?」
軒轅澈猛地一怔,眸光審視,冰冷的刀刃一樣,盯着我肚子……
「有孕了?多長時間了?什麼時候懷上的。」
軒轅澈修長的手指執着酒樽,纖長的睫毛凝着冷光。語氣算得上是溫和,也叫我不寒而慄。
他的長子,不會讓一個低賤貢女生下。
我吸氣,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用盡量平常的語氣說:
「每次的避子湯,都是王上親眼看我喝下的……怎麼會有孩子?」
「不過是最近喫胖了,長了肚子。」
軒轅澈對我的解釋,沒有太大的反應,沉默之後才命令。
「那就跳吧。」
我在大殿中起舞,取悅他懷中的林菀菀。
林菀菀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扯下了自己的衣領,露出雪潤的弧度,整個人無骨地倚進軒轅澈的懷裏。
嘴裏含了一口酒,嫵媚的朱脣送到他的面前。
軒轅澈沒有接,而是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腳下晃了一下,繼續起舞。
彷彿對他和林菀菀做什麼都毫不在意,乖得像是精緻木偶。
Ţųₑ永忘丹起效了。
已經讓我忘記了和軒轅澈的點點滴滴,包括那些夜裏沒有感情的抵死纏綿。
他對我而言,越來越陌生,直到永遠將他剔除,再也記不起來。   
-6-
「王上,我已經被你馴服了,你還不要我嗎?」林菀菀一改之前的倔強,嬌嗲地出聲。
軒轅澈掐住她的腰,換了個姿勢,眸光晦暗。
我停下了舞蹈。
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五年的契合,哪怕沒有感情,也太熟悉了。
他胸口上有一顆紅痣,動情的時候會變得鮮紅。
此刻,軒轅澈胸膛起伏,連帶着那顆痣,也豔得欲滴。
他好像很生氣,看我的眼神,凌厲如刀,冷得似冰。
「打算留在這看下去?」軒轅澈失笑。
他眼底的漆黑,壓迫得人喘不上氣。
我明白過來,慌忙起身,給他和林菀菀讓出地方。
「妾身告退。」
不過剛轉身,還沒走出一步。
軒轅澈手中的酒樽砸在了門上,碎了一地,差點割傷我的腳踝。
「滾出去!在外面伺候。」
我赤着腳,穿着單薄的舞裙,站在宮殿外面,深秋的晚風冷得刺骨,地磚上落了一層白霜。
冷風拂面,凍紅了鼻尖,有那麼一剎那想哭。
但我又覺得茫然,心口空蕩蕩的。
林菀菀像是爲了讓我故意聽見,聲音很大,嫵媚到骨子裏,讓人面頰發燙。
過了很久,聲音才停歇。
「滾進來!」
軒轅澈暗啞冰冷的命令。
嗓音透着十足的不悅。
我短暫地出神,軒轅澈在饜足之後,脾氣是最好的,看着冷淡難以捉摸,卻比平常時候更好說話。
也是隻有那種時候,我纔敢膽大地爲北涼求情。
我站在宮殿門口,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進去,我怕聞到那種味道,會忍不住吐出來,就遮掩不了了。
大殿中沒有那股麝香味,我鬆了一口氣。
宮人將避子湯交到了我手裏,讓我遞給林菀菀。
熟悉不過的味道,縈繞在鼻尖。
林菀菀看了一眼湯碗,拉着軒轅澈的手臂軟聲撒嬌:
「王上,藥太苦了,我不想喝。」
他眸光極淡地掃過我手中捧着的藥湯,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溫柔縱容:「不想喝,就不喝吧。」
那碗苦得用再多蜜餞也壓不下去的避子湯。
最終林菀菀沒有沾上一滴。
由我端了出去倒掉。
濃黑色的湯汁,散在池水裏,我想起被軒轅澈寵着的時候,他好幾個月都留宿在我榻上,那時候認不清自己身份,總以爲自己能成爲特殊的那一個。
事後,我望着又端來的避子湯,任性又期待地問過他一次:
「藥太苦……太醫說避子湯藥性寒涼,喝太多,以後再難懷上身孕。」
「我可不可以不喝了……」
回答我的是軒轅澈漫不經心的諷刺笑聲。
「不喝也行,懷上孩子就墮掉。」
他拽我來到溫度散盡的懷裏,手指落在我的小腹上,寒眸疏冷:「北涼送來的貢女,只是暖牀工具,你以爲你能生下我的子嗣?」
「流着低賤血脈的孩子,我不容許他活下。」
這句話我記了很多年,不敢再逾越。
原來得到他所有偏愛的人,會不一樣。
她只要撒一撒嬌,說一句太苦了,就可以不用喝下寒涼得讓人胃痛的避子湯。
而我一頓不落,喝了五年。
-7-
我和從寢殿出來的林菀菀,狹路相逢。
林菀菀臉上的潮紅還沒褪去,渾身透着高傲的嫵媚,像極了精心嬌養出的玫瑰。
而我懷着身孕,一天總吐上好幾回,臉色透着虛弱的暗青色,整個人都浮腫。
林菀菀揮退了身邊的婢女,脣角勾着嬌豔、得勝者的笑意,靠近我耳邊,一字一頓道:
「明日,你被送去軍妓營,犒賞三軍的事,王上有沒有告訴你?」
我蒼白着一張臉,忍着小腹傳來的痛楚,沒有說話。
林菀菀心情大好,脣邊的笑容明媚動人:「你陪在王上身邊五年,我以爲你能有多受寵!」
「不過說了一句不喜歡你霸佔着王上,王上就將你送去犒賞三軍,成爲最低賤的軍妓。」
「你不過也只是個隨時可以換掉的玩物。」
永忘丹的作用,讓我能平靜地聽她說完。
也許早就清楚,軒轅澈只把我當成牀上的玩物,送來的貢女,都會是這樣的下場。
胸口前,半點痛楚,撕扯的難過,也沒有出現。
林菀菀故意踩住我的裙襬,不讓我離開,走到我面前。
「其實,沐顏我沒那麼恨你、討厭你。」
「但我們同爲貢女,就必須爭寵,只有我得寵了,我的國家才能過得好,軒轅澈纔不會出兵吞併。」
我麻木地點點頭。
走回去的一路,我捏緊了手中的小玉笛。
送我玉笛的那個人說過,他總有一天會擊敗大殷的軍隊,接我回家。
只要我吹響笛子,不管再遠,他都會出現保護我。
我還記得他坐在白馬上,少年將軍不見意氣風發,沉默地送了我一路,將我從北涼送來了大殷。
他一路握着劍,幾次看向我,雙眼赤紅,眼淚沾溼了睫毛。
如果,我沒有被滿門抄斬,沒有被選爲貢女,現在應該和那人成親,早已有了骨肉。
我跟在軒轅澈身邊,侍寢的第一晚。
手中緊攥着小玉笛。
軒轅澈懶散地披着衣裳,望着我蒼白的臉,問我手裏握的是什麼。
我忍着渾身的痛,失神了許久,才說它是很重要的東西。
軒轅澈面色冷沉,從我手中奪過玉笛,捏碎之後,隨手扔到了牀下。
他鷹隼一樣冷戾的瞳,射出冰冷的光,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清晰:
「記住你的身份,北涼送來談和的貢女,你什麼都不能擁有!」
第二天,軒轅澈派人送來了一箱賞賜。
我的侍寢,牀上的婉轉迎合,讓他滿意了。
但是,我還是趴在地上,從牀下面找出了玉笛的碎片。
一塊塊將它,慢慢地重新粘好。
-8-
犒賞三軍前。
林菀菀提議讓我在城樓上跳舞。
我最擅長搔首弄姿,再輕薄的衣服也穿過,想必不會介意。
還能活躍一下軍中氣氛,鼓舞士兵士氣。
軒轅澈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同意了。
我赤着腳,踩在城樓冰涼的地磚上起舞。
軒轅澈深沉難辨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足尖被粗糲的磚石劃破,我也沒有停下,直到一曲終了,我站在城樓最高的地方,吹響了那支被粘好的玉笛。
可是,玉笛被摔壞後,再也吹不響了……
我遠遠望向北涼的方向,蒼茫的一片。
他也不會來了。
我翻身而下,打算跳下城樓時,有人從後面死死捏住我的手腕。
將我拽了回來。
拽入他堅硬的懷裏。
軒轅澈漆黑的眸底,再也隱藏不住的慌亂。
「沐顏,你是北涼送過來,討我歡心的!」
「你敢死,我立馬帶兵,將北涼踏爲灰燼!」
他薄脣微動,眼底寒光翻湧,說出的話,冷酷地砸入我心底。
成爲貢女的那一刻,我連死的選擇都沒有了!
軒轅澈鬆開手,將我摔在地上。
林菀菀拎着裙子,跑到他的身邊:「王上別生氣,快點把她送去軍妓營,犒賞三軍吧!」
「那些將士早已等不及了。」
我匍匐倒在地上,掌心磨破了,沁出了血。
小腹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絞痛。
但心口只是死水一樣的平靜。
軒轅澈眸光,死死絞着我,問:「沐顏,你就沒有什麼要求我的?」
求他?
爲什麼要求他?
很多事情,我已經忘記了,甚至他問我的那一刻,我不記得他是誰。
我茫然地望向軒轅澈那雙冷沉漆黑的眸子,害怕地往後退去。
眼前閃過是他率鐵騎而來,手中劍鋒染血,屠城的樣子……
軒轅澈的眼底也閃過詫異。
我看他的眼神,向來是溫順的,繾綣的。
哪怕他在牀榻上折騰得再厲害,留下滿身痕跡,說要把我犒賞三軍,我都沒有用過這樣陌生、害怕的目光看他。
完全是在看一個從不認識,讓我恐懼的陌生人。
莫名不安的情緒,縈繞而上。
他覺得有什麼不對。
像是即將失去,再也找不回。
-9-
軒轅澈神色恢復冷漠:「沒有話求我,就去犒賞三軍!」
他冷眼看着,我被帶去軍妓營。
林菀菀靠在他的身邊:「王上,沐美人陪在你身邊五年,犒賞三軍,那麼多人,多髒呀!」
「王上不會心疼嗎?」她軟着嗓子問。
軒轅澈沒有起伏的嗓音,傳來:「一個貢女,值得心疼嗎?」
我恍惚望向他,無喜無悲。
被推入軍妓營後,數不清的士兵在營帳外面排隊。
但誰也沒能進來。
有忍不住的,掀開簾子看見了我薄紗下露出的腿,眼睛發紅,才搓着手撲進來,就被軍營的武官拎了出去。
「王上有令,這個女人誰都不許碰一下。」
「把她送過來,王上只是在生氣而已……陪了王上五年的女人,怎麼可能扔過來當軍妓?」
忽然,營帳外響起林菀菀的聲音:
「王上說了,這個女人可以隨便玩,他不在意死活。」
誰都知道林菀菀是現在軒轅澈身邊最受寵的人。
第一個人衝了進來。
他粗暴地撕扯我衣裳,一眨眼,身上輕薄的紗裙,化爲了片片碎片。
隨後,用力地把我推倒,壓了上來……
我肚子痛到了極致。
臉色慘白,冷汗如雨滴落,手指蜷曲地摳住地面。
身下流出好多的血。
我忘了王上是誰。
忘了是誰把我送到了這裏……
外面敲響了戰鼓,我身上的男人急慌慌起身。
「有敵軍來襲!北涼的人打過來了!」
穿着銀色戎裝的人,掀開軍妓的營帳,他像一道照進深淵,澄澈溫柔的月光。
「陳白禮……」我忍痛喃喃,不可置信叫出他的名字。
我的小將軍,他終於來大殷接我回家了!
看到我身下的血,陳白禮跪下身,雙手顫抖把我抱入懷裏,滾燙的水珠,滴在我冰涼的脖頸間。
他脫下披風蓋在我身上,剋制着自己哽咽的嗓音:「顏顏,我平定了雁雲關,可以接你回北涼了。」
「我們回去成婚……」
我在陳白禮的懷裏,做了長長的一場夢。
夢裏,沐家沒有因爲主張和大殷開戰而被下令抄斬,屍體也沒有被懸掛在城樓上。
我也沒有被選中,送來這裏當貢女。
陳白禮沒有棄文從武,成爲戰場廝殺的將軍,被逼護送我去往大殷,成爲另一個男人的玩物。
我們成了婚,洞房花燭的夜晚,我們一起喝下當年埋藏的梨花白。
陳白禮俯身,輕輕溫柔地吻住我。
我們生了很多孩子,白頭到了老。
醒來之後。
我肚子還是一陣陣絞痛。伸手摸了摸眼角,一片溫熱的溼意。
陳白禮陪在我的身邊,握住我的手,屋子裏還有藥味沒有散去。
他溫柔擦拭我溼透髮絲的汗水,指尖在微微的顫抖。
他說:「顏顏,你懷了軒轅澈的孩子,孩子已經沒有了。」
「他是個畜生,你懷了他的孩子,還把你丟入軍妓營,如果我晚來一步……」
陳白禮渾身都在發抖。
脣角滲出一抹硃紅,這張清雋玉骨的臉,殺意橫生。
我流了很多的眼淚。
好奇怪,心沒有在痛,明明沒有難過,爲什麼會流淚?
我想問他「軒轅澈」是誰,搜索遍腦海也想不起的人,應該是不重要。
-10-
軒轅澈坐了一夜。
直到月亮,掛在高高的窗欞邊上。
他安靜地批閱奏摺,硯臺裏的墨汁已經乾涸了,書頁久久地沒有翻過去。
手指支撐着眉骨。
他也不明白爲什麼心神不寧……
這個宮殿裏到處有她的痕跡,如果沒有把她送去軍妓營,現在那個女人又該在宮殿的各個地方勾着他。
哪怕他批閱奏摺,她也敢撩開裙襬,膽大地坐上來,柔軟的脣細密地吻着他的脖頸。
留下一片溼漉的痕跡。
他剛開始的無動於衷,到最後忍不住,將她按在書架前。
糾纏在一起的時候,他還能冷漠,保持幾分抽離理智地看着她的臉,諷笑:
「你們北涼的女子,都像你這麼魅惑勾人?一點不在乎廉恥?」
她那雙清亮的瞳,怔怔的有眼淚。
還是對他擠出嫵媚的笑意……
每到這個時候,他會更用力,更不憐惜地衝撞。
直到把她臉上嫵媚勾人的笑,撞散成痛苦地微微皺眉。
他不喜歡她那樣笑,就像是對他一分真心也無。
因爲太習慣了,軒轅澈告誡自己不能沉淪下去。
她只是北涼戰敗求和,討好他才送來的貢女。
「只是個玩物……」他低聲一遍遍警告自己。
而他遲早要揮兵,滅了北涼,一統疆域,不能被一個女人絆住腳步。
林菀菀,是他挑中的一味「以毒攻毒」的藥。
他讓林菀菀故意叫出聲,卻沒有碰過她。
讓沐顏待在外面聽着……
可是,她爲什麼會一點反應也沒有?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被攥緊,近乎抽痛。
憤怒慌亂無措的情緒瞬間佔滿整顆心……太可笑了,他一國之主,會被一個貢女控制了情緒!
把她送去最下等的軍妓營,也是軒轅澈想要證明,她一點也不重要。
天色快要明瞭。
沐顏在軍妓營待了一夜。
他也在書桌後,靜坐了一夜。
這麼久了,她會害怕嗎?
爲什麼還不來向他求饒!
指尖一晃,奏摺上被他劃開一道長長的墨痕。
林菀菀從背後,環抱住他寬闊的肩,嗓音嬌媚透着委屈:
「妾身對王上癡心一片。」
「以前是妾身不懂事,妾身現在願意侍奉王上!」
林菀菀像只貓兒蹲下身子,嫣紅的指尖去解他蟒紋的腰帶。
被軒轅澈按住肩膀。
痛得她臉色發白。
「滾!」他簡單吐出一個字,沒有多看一眼,把人推了出去。
軍營那邊突然敲響了戰鼓。
副官匆匆來報:「王上,北涼人夜襲軍營,殺了我們不少人。」
他手指撐着書桌上,問出的第一句卻是:「她人呢!」
副官忍着畏懼不安:「沐美人小產了……」
-11-
林菀菀還想阻攔:「王上別去,她膽大妄爲懷上孩子,被玩弄到小產,那麼髒只會污了您的眼睛。」
軒轅澈眼前一陣發黑。
過了好久,他才聽清楚林菀菀說了什麼。
心口的慌亂刺痛,像是破開了一個洞。
痛得他直不起身。
軒轅澈拔出劍,冰冷的劍光,差點齊腕砍斷林菀菀整個手掌。
林菀菀慌張害怕起來。
她不明白,王上之前是那樣的寵她,爲了她願意把沐顏送去犒賞三軍!
沐顏踩到了王上的禁忌,偷偷懷上了孩子,她以爲王上根本不會在乎……
軒轅澈大步離開了宮殿。
邁過門檻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半跪在地,指尖發白按住自己的心口。
身邊的副官慌忙扶住軒轅澈:「王上這是怎麼了?需要去傳太醫?」
王上的樣子,像是心疾發作。
但他很清楚,眨眼間能滅了一國的王上,比任何人都冷血理智。
怎麼會爲了一個貢女,連路都走不穩了!
軒轅澈站在軍營門口。
輕飄飄的營帳簾子在隨風晃動。
他卻站了好久,這雙手似乎怎麼也抬不起來,沒有辦法去掀開。
軒轅澈像一座冰冷壓抑的石碑,矗立在營帳前,周圍的士兵無人敢催促提醒一句。
直到他手指慢慢握住簾子掀開。
入目的是鮮紅的血。
血水染透了整個牀榻……
哪怕她被北涼的人帶走了,空氣中還瀰漫着不散的血腥味。
那些血,像是燒紅的長針,釘入他的眼睛,穿透他整顆心臟。
他們有過一個孩子……
她小心翼翼瞞了他那麼久,卻被他親手送入軍妓營,弄沒了!
軒轅澈從軍妓營出來的時候,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只是臉色沒有了血色,眼中一片令人不敢直視的深黑。
如果細看,便會發現那是一片屍山血海。
副官鬆了一口氣,王上後宮有那麼多貢女,只要他想要,總會有孩子。
軒轅澈聲音一片冰冷,沒有情緒,沒有溫度,宛若凝固的死海。
「我只是把她送來軍妓營,沒讓任何人碰她!」
「進過軍妓營的人都殺了……」
兩個士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上,是您身邊的林美人說那個女人可以隨便玩。」
「不是她傳了您的口諭,我們怎麼敢靠近她半步!」
軒轅澈腳步重重一頓,捂住心口。
骨節攥緊,要捏碎一切,還是抵擋不住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痛楚。
撕扯碎了他所有理智。
「王上!」副官驚得要去扶住他。
被軒轅澈揮開手,艱澀低啞道:「我沒事,把林菀菀帶過來。」
-12-
林菀菀被送入大殿的時候。
軒轅澈坐着,沒有抬眸,擦拭着手中的佩劍。
林菀菀擠出眼淚,慌亂害怕道:「王上,妾身不知犯了什麼錯。」
曾經寵她的男人,抬起俊美如刻的容顏,掀開涼薄的眼皮,望着她。
一絲情緒也沒有。
「是你讓他們進了營帳,對沐顏動了手?」
「誰給你的膽子?」
劍鋒抵着林菀菀的喉嚨,眼底的淚刺得整個眼眶暗紅。
血順着林菀菀白皙的脖頸滴落。
脖子間的劇痛,讓她慌亂了一瞬,又仰起臉,擺出軒轅澈之前最喜歡她野性的樣子。
她抿了下嘴脣,理直氣壯:「王上爲了妾身,把她送去軍妓營,不是任由妾身處置嗎?」
「說好讓她犒賞三軍,怎能不讓那些男人進去?王上已經不喜歡、不在意她了,不如發揮她最後價值,幫將士們紓解一下。」
「妾身都是爲王上考慮!」林菀菀故意把脖頸往他劍鋒上湊。
後宮誰都知道,她是軒轅澈破例獨寵的人,怎麼可能爲了一個沐顏,真的責罰她?
「她肚子裏懷的孩子,血脈低賤,妾身是幫王上解除了麻煩。」
軒轅澈移開了劍鋒,脣角勾起她看不懂的笑。
林菀菀心中暗暗高興,嘴上還故意說:「王上覺得我做錯了,妾身就拿自己的命,去換沐顏肚子裏的孩子。」
她說着,朝着宮殿的柱子上撞去。
軒轅澈開口,淬滿寒意:「攔住她。」
林菀菀被攔了下來,脣角牽起難以掩飾的笑容,還在假裝:「主上恨妾身不小心害死了沐顏的孩子,就讓妾身陪葬好了!」
軒轅澈用冰冷的劍鋒挑起她的下巴,聲音冷酷至極:
「你是該爲我們的孩子陪葬。」
「但這樣死,太便宜你了。」
「拉她下去,送去豹房。」
豹房是軒轅澈圈養猛獸的地方。
林菀菀渾身顫抖,不可置信:「王上您在說什麼?」
「那……那種地方,怎能送我過去。」
她慌了起來,撲上去想要抓住軒轅澈的衣襬。
他撩開衣襬,滿眼冷冽的厭惡,連碰都不讓她碰到。
「王上忘了嗎?好幾晚,你給我放了滿城煙花,那樣寵着我!就連沐顏都只能像個陰溝裏的老鼠,躲在自己的宮殿裏面偷看……」
這句話沉重地壓在他心臟上,呼吸都停滯了。
軒轅澈慢慢想起,五年來,他好像從未對沐顏表現出寵愛。
他一遍遍讓她謹記自己的身份,不要有一絲妄想。
她那樣小心卑微地問過,能不能放過她的國家北涼。
他毫不猶豫給了否定的答應。
如果當時,他同意了,會不會他們就不會走到這一步?孩子也能保住?
心口的痛沒有緩解。
盤踞在心上的筋脈,似乎爆裂開。
每一下呼吸都變得艱難。
他坐不住了,必須做點什麼,才能緩解蝕骨的疼痛。
「把她帶下去。」
軒轅澈從她身邊走過,頭也不回丟下這句話。
林菀菀的哭聲越來越遠。
軒轅澈翻身上馬。
哪怕副官攔在他面前,也沒攔住他的決心。
黑色的駿馬猶如閃電追了出去。
冷風吹過軒轅澈冷厲如鑿的側顏。
她是他的!
從北涼拋棄她,把她送來他的身邊。
她的命,她的悲喜,都只能屬於他一人。
軒轅澈纏緊了手中的繮繩,骨節作響,他必須帶她回來!
-13-
離開大殷的都城後。
陳白禮換了一輛馬車,帶着我一路向北。
最北方的地方就是北涼了。
先前我還擔憂過,大殷的兵馬沒有追來,我才放鬆下來。
軒轅澈有那麼多貢女。
每年源源不斷有使臣帶美人,進獻給他,爲小國求得一線安穩。
美人貢女,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
是死是活,或是扔在了哪個宮殿裏自生自滅,軒轅澈都沒有在意過。
走丟了一個五年玩膩的女人,應該也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
其實我已經不記得軒轅澈了,這些事情,有些是聽陳白禮談起,有些是我猜測出來的。
如果,我對他而言有那麼一點重要。
他都不應該將懷着身孕的我,送去軍營伺候三軍。
想來,軒轅澈厭惡極了我,才用這種方法,墮掉我懷着的孩子,也給我狠狠一個教訓。
這個教訓很成功。
我怕極了他,哪怕忘了他的樣貌,還會在夢裏夢見一個背影,便嚇得驚醒過來,淚流不止。
小產之後,我身體總不大好。
越往北走越冷,我穿上了厚厚的狐狸,雪白的絨毛裏面露出一張消瘦的臉。
大部分時候,我總是昏睡,想着下次睜眼,就能看見北涼高高的城門。
那樣,我再也不會被抓回去了。
隨着我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越來越長。
陳白禮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急切、心疼。
他會進馬車,把我喚醒,抱着我說話。
說起以前的沐家,他爬上牆頭給我拿紙鳶。
爹爹孃親說,等我長大後,就把我嫁給他……
又說起,他現在很受新帝重視,新帝重武,有野心,不會屈服大殷,把女子當成貢品送過來了。
我閉眼又要睡着的時候,脣邊掛起了笑。
「顏顏,陳家的屋檐下多了幾隻燕子嘰嘰喳喳。」
「等明年它們再飛回來,我們就成親。」
我摸了摸已經恢復平坦的肚子。
已經不疼了,可我還是覺得好痛,說不清哪裏痛,痛得眼眶發燙。
許久之後,我說了一個字,「好。」
孃親的遺願是看見我和陳白禮成婚,有個歸宿,能子孫滿堂。
我兜兜轉轉繞了一圈後,終於能完成孃親的願望。
這一次夢裏,我夢見了孃親。
她沒有掛在城樓上,而是坐在牀邊,掌心溫柔又溫暖地摸着我額頭。
夢裏我好委屈,拉着孃親的手訴苦:
「娘……避子湯好苦好苦,我再也不想喝了。」
在北涼的時候。
軒轅澈的大軍還有踏破城牆,我被爹孃捧在掌心上,生病喝一口藥湯,孃親都要哄我好久,給我去城南買來最甜的蜜餞。
「那個人對我好壞!他總是很兇地對我,我身上好疼,連走路都疼。」
「那些宮人笑得很大聲,她們笑我是狐媚子,笑我們沐家怎麼會養出這樣的女兒,不知廉恥。」
「可是,只有讓他舒服了,他纔不會攻打北涼……」
後來孃親不見了。
我醒來看見的是陳白禮,他把我抱在懷裏一遍遍發抖地說:「不回去了。」
「哪怕我死,也不會再把你送去大殷!」
-14-
軒轅澈還是追來了。
陳白禮繃緊神色,對我喊:「顏顏,躲進馬車別出來。」
我很乖地躲了進去。
放下車簾的那一剎,我看見了黑馬上坐着的人。
巍峨、冰冷、俊美……像一個無情的雕塑,風塵僕僕,滿身殺意地出現在眼前。
他看我的眼神,赤紅滾燙,佈滿血絲。
隔着馬車的簾子也能燙出一個洞。
外面傳來刀劍相碰的聲音,讓人牙酸發抖。
軒轅澈冷傲無情開口:「你不是我對手。」
「我只想帶回她!」
陳白禮似乎受了傷,嗓音帶着一絲顫抖,分毫不退讓:「你想都不要想!」
「顏顏本來是我的未過門的妻子,我不會再把她讓出去。如果不是你們大殷無恥地要歲貢,她怎會被送到你身邊,喫了那麼多苦!」
「你的妻子?」
軒轅澈輕蔑的聲音傳來:「她陪在我身邊五年之久,我們還有了孩子!」
陳白禮的聲音如冰刃斬斷:「你還有臉提起孩子!顏顏有了身孕後,你這個畜生又做了什麼!?」
長久沉默後,他沙啞道:「我送她去軍妓營時候,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帶她回去後,我會封她爲妃,補償她。」
「她想要孩子,我會給她!」
「你做夢!你想帶走她,除非我死!」
我掀開馬車的簾子,擋在了陳白禮前面。
軒轅澈要劈下來的那一刻,猛然改變了方向。
我拿過陳白禮的劍,一劍刺入他胸口,看着劍尖沒入。
溫熱的鮮血滴在我掌心。
我手指輕顫,恍惚是被滾燙的岩漿燙到。
「沐顏……」他雙眸猩紅,絕望震驚得要碎了,溼潤的液體和血水一起落在我手腕上。
我鬆開劍柄。
卻被他死死地握住:「沐顏,和我……回去。」
「不!我不要!」
我忘了和他的所有記憶,但看到他的第一眼,還是會無端的恐懼害怕。
軒轅澈眼淚落下的眼底,一片痛苦。
身後ṱū́³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陳白禮提醒我:「顏顏快躲起來!大殷的兵馬追過來了!」
箭羽密集地朝着我們方向射了過來。
軒轅澈拔出胸前的劍,將我抱入懷中。
滾燙的血水,沾溼了我的後背。
「爲什麼……」我眼底一片茫然,關於他的所有,什麼都想不起來。
軒轅澈在我耳邊,痛楚低啞地淺笑:
「沐顏,你流了多少血。」
「我都還給你……」
-15-
大殷的箭羽越來越密,我們被逼到了懸崖邊。
軒轅澈抱着我沒有鬆開,哪怕肩膀上中了一箭,他嘴脣溢出鮮血。
昏厥過去的軒轅澈,整個人重量壓在我ťũ̂₇身上。
兩個人一起墜下了懸崖。
我醒來之後,發現兩個人躺在一張簡陋的木板牀上,軒轅澈睡在我的身邊。
獵戶端了藥湯進來:「小娘子,你醒了?」
「你們從懸崖上摔了下來,我打獵見到,就把你們背了回來。你只是撞傷了頭,你的夫君傷得比較重。」
「胸口一刀,肩膀上也中箭了,能活下來也算是奇蹟。我撿到你們的時候,他還死死地抱着你不鬆開,用自己的身體墊在下面……」
我目光復雜看向身邊昏迷的軒轅澈。
他睡着之後,遮住了那雙冷沉深邃的眸,長長的睫毛靜靜垂落,落下一小片靜謐的影子。
也許是做了噩夢,薄脣也微微抿着。
這張臉很好看,每一處都恰到好處的冰冷無瑕,所以也有很多貢女,自願留在他身邊,哪怕得到一夕的恩寵。
但這些與我無關。
我冷漠道:「你弄錯了,我不認識他,他也不是我的夫君。」
軒轅澈就在這時醒了過來,睜開眼眸。
我起身要走,被軒轅澈緊緊握住。
他一出聲,嗓音無比嘶啞:「要去哪?」
「當然是找到陳將軍,讓他帶我回北涼。」我坦ṱū́₋蕩蕩望着他晦暗的眸子,沒有隱瞞。
「不許去!不許找他!」
他扣住我的手腕,要把我強硬地拽入懷中,才包紮好的傷口見了血,他也不在乎。
我害怕起來,眼前的人和噩夢中的重疊。
我失控地落淚尖叫:「放開我,我不認識你!」
「不認識?」他僵住了,失望和難過出現在他這張向來少有表情的臉上。
「你記得陳白禮,忘了我?五年日夜,我連你最喜歡什麼姿勢,哪裏不能碰都一清二楚!」
「在宮殿大牀,溫泉池邊,書桌上……都試過!就連大殿上,羣臣面前,你都能勾着我。」
他恨恨地冷笑:「你現在想劃清界限,不覺得晚了嗎?」
房間中的獵戶,不知道什麼時候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們兩人。
我渾身都在發抖,血液湧上頭頂。
一巴掌落在他蒼白緊繃的面頰上。
「出去!」我淚眼模糊嘶吼。
他說得話,每一個字都不會是真的。
沐家滿門忠烈,孃親親自教我讀書知禮,稍有做錯的地方,孃親就會沉着臉,打我手板子。
正因如此,沐家主張抗敵,向大殷開戰,纔會被昏庸的帝王記恨,滿門抄斬。
我流着百年清正的血,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五年……
陪在他身邊的五年,我怎麼會變得面目全非,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我渾身都在發抖。
軒轅澈按住我的手腕,壓在牀邊,結實的腰腹抵住我。
這個屈辱的姿勢,我閉上眼睛,忍住眼淚。
心中想的是,爲什麼那麼高的懸崖沒有摔死他!
他從背後咬住我的脖頸,齒尖冰冷,落下的吻又滾燙。
也許他說得都是真的。
這個身體太熟悉他了,忍不住的戰慄,想要屈從成迎合的姿態。
似乎這樣做,就不會那麼痛。
我眼淚落得更兇了。
忍着抽泣的破音,嘴脣被咬出了血味。
恍恍惚惚在想,那五年我到底遭受了多少屈辱,纔會變成這副模樣?
還好,都忘了。
都忘了……
-16-
軒轅澈目光復雜,深邃不明盯着我臉上的淚,最後還是放開了我,離開了Ṫű₎房間。
晚上,獵戶的院子裏多了一個人。
軒轅澈身上落滿了冰冷的月光,眼神也像月光一樣冰冷,佈滿冰霜。
他望着地上跪着的人,啞着嗓音逼問:
「她爲什麼會忘了我?不像是作假!」
「你是不是給她喫過什麼!」
跪在地上的丹醫,哆哆嗦嗦開口:「沐美人,向下官要過一顆永忘丹。」
「她說王上知情,王上要把她送去犒賞三軍,她纔想忘記王上。」
他嗓音低沉得像是踩碎的月光。
「我……何時說過,要她忘記我!」
軒轅澈捂着心口,痛楚又湧了上來。
那麼痛,比他上戰場經受過的傷痛,都來得猛烈,無從抵抗。
「解藥!」
軒轅澈朝他伸出手,冰冷地吐出兩個字。
丹醫茫然害怕地搖頭:「主上,永忘丹沒有解藥!」
「下官問過她,沐美人說她不會後悔……要永遠忘記王上。」
氣壓凝沉。
哪怕是周圍的人,都覺得難以呼吸。
要永遠忘記他。
這句話像是射來的箭,一箭洞穿了他的心臟,連站也站不穩了。
「我說解藥!!」他不相信,紅着眼眶捏住了丹醫的喉嚨。
丹醫艱難喘息:「沒有……王上,真的沒有。」
「沐美人喫下後,她想忘掉您,就到死也不會再記起來……」
「但還有一種方法,但有損王上的萬金之軀,下官不敢去嘗試!」
-17-
天色剛亮。
我被人帶到獵戶家的另一個房間。
桌上擺着瓷碗,還有閃爍寒光的匕首。
軒轅澈坐在不遠處。
身上的傷還沒痊癒,上身沒有穿衣服,露出精壯的腰腹,胸口還有後背上還纏着厚厚的布帶。
他暗青色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緒。
「你讓我過來,到底想做什麼!」我忍着心中不安,向他質問。
軒轅澈沒有說話,只是垂眸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還是一旁他的貼身暗衛開口:「沐美人,得罪了!」
他舉起了匕首。
我驚惶起來,聲音發抖:「你們要幹什麼?軒轅澈你對我的折磨還沒夠嗎?」
他手指頓住,按住了匕首。
只聲音很輕地開口:「動手。」
匕首劃開我的手腕,開始放血,很快裝滿了瓷碗。
我眼前暈眩起來,冷笑:「這一次,又是爲了林菀菀?」
「她得病了,需要ţŭ₉我的血入藥嗎?」
「軒轅澈。」我虛弱地笑着,望着他,「你身邊有那麼多貢女,爲什麼每次都是我?」
我忘了軒轅澈,也丟失了一些關於林菀菀的記憶。
只依稀記得,她很受寵。
我到了大殷之後,再也沒人記得過生辰,也沒人會給我煮一碗長壽麪,祝我長命百歲。
可那一晚,是我的生辰。
我站在宮殿裏,仰着頭看到脖子發酸,看一場偷來的煙花。
似乎是他爲林菀菀放的。
軒轅澈握緊了手指,按住了指尖的輕輕顫抖。
他下意識想說不是。
可他撞向我嘲弄的眼睛,心口又是一陣絞痛,撇開眸光後,輕聲開口:「是又怎樣?」
「你是北涼送給我談和的禮物。」
「要你生,要你死,都由我說了算。」
「這一次你逃跑,我還沒跟你算!不想你那個姓陳的北涼將軍死了,你給我乖乖放血。」
手腕傳來的劇痛,連着心口也痛了起來,真奇怪。
放血到最後,我昏了過去。
隱隱約約聽到他和丹醫說話:「放我的心頭血。」
「王上……」丹醫想勸。
「閉嘴!放了她的血,才能祛除掉永忘丹的藥效,只有我的心頭血,能讓她記起來。」
我每天都被帶過來放血。
軒轅澈臉色越來越蒼白,連嘴脣都失去了血色。
丹醫站在旁邊,一臉焦急,欲言又止:「王上,不能再放了。」
他卻問:「她還有多久能好?」
我想到了昏過去後聽到的說話聲,自嘲地笑了笑,果然只是夢。
他放我的血,只爲了給林菀菀治病。
丹醫躊躇許久,說:「還有十天……」
「那好,就繼續放血。」
-18-
離十天,越來越近的時候。
我腦海裏時不時想起一些記憶。
貢女打碎了茶盞,就被拖下去,砍斷了雙手。
我們這些各個國家進獻上來,討軒轅澈歡心的貢女,是最不值錢的。
軒轅澈經常穿着一身染血的鎧甲,進出宮殿,殺神一樣面無表情。
所有不臣服的人,在他眼中都是螻蟻。
那些負隅頑抗的小國是,我們這些貢女也是。
於是,我學會了臣服。
我想活,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活着。
也許是想看到,哪天北涼的兵馬能收復失地,能站上大殷的土地。
軍營的夜裏,外面歸來的大殷士兵放縱地挑選女人。
我鑽進軒轅澈的營帳,瑟瑟發抖的身體,貼上他冰冷堅硬的鎧甲,嬌嫩的皮膚被磨出了紅印,也沒停下。
我拼命地搖頭,把這些記憶驅趕出去。
手指扯下幾縷長髮,我抱緊自己,一遍遍帶着哭腔:「別記起來。」
「別讓我都記起來,我要忘掉!」
十天前的最後一天。
陳白禮在懸崖下找到了我,還帶來了北涼的精銳部隊。
他握緊我的手,眸光灼亮得像星子。
「別怕,顏顏。」
「我們馬上就能回北涼了。」
陳白禮拉着我上馬,馬蹄踏碎月光,我們在山崖下面的晨霧中穿梭。
但很快,軒轅澈帶人追了上來。
他一手控制着繮繩,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
潔白的布帶上,暈開一片血跡。
軒轅澈受了傷,聲音聽起來格外低沉沙啞。
他一遍遍對我喊着,「沐顏,回來!」
陳白禮帶着我,馬跑得不夠快。
軒轅澈要追上來的那一刻,我拉弓射箭,對準了他。
他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我,劇烈的顫動。
「沐顏,你要殺我?」
「你還什麼都沒想起來,對嗎?」
我拉滿了手中的弓弦。
「軒轅澈,我們是敵人,永遠的敵人!」
「你該死!你死了,北涼才能存活下去,百姓纔不會被屠戮!」
我滿腦子都是想讓他死。
爲什麼拉弓的手遲遲鬆不開?
他一手握住繮繩,一手要把我拽回他懷中的瞬間。
那一支箭,離開了弦,正中在他心口上。
我看他摔下了馬,跌落在滾滾塵煙中……
-19-
我跟陳白禮回到了北涼。
沐家荒廢了,坍圮的圍牆上爬滿了朝顏花。
陳白禮陪我祭奠了爹爹和孃親。
陳府廊下的燕子,去了又回,熱鬧地啾鳴,擠滿了小小的泥窩。
他準備了最好看的嫁衣,又買了松子糖。
剝開糖紙,從舌尖甜到胃裏,是我在大殷,從始至終沒有嚐到過的甜。
成親的那一天,我坐在鋪滿花生桂圓的牀榻上,似乎聽見了遙遠的大殷,傳來的喪鐘。
幾十下的國喪。
那個戰無不勝的帝王,還是死了。
他沒有皇后,也沒有子嗣。
同棺而葬的只有一條沾了血的裙裾,還有一個小小的木偶雕像。
雕出了一個他再也追不回的女子樣貌。
笑得嫵媚生花,可她眼中沒有笑意,只有藏着眼底的淚光。
喜娘給我合上蓋頭的剎那。
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了手背上。
我緩慢而堅定地擦去。
其實,射他那一箭的時候,我已經記起了所有。
但是,記起不代表原諒。
國仇家恨,都沒有原諒這個詞。
隔着太多東西的兩個人,就像是站在天河的兩端,註定遙遙相望。
「下輩子,軒轅澈我們再也不要遇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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