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梁季聲戀愛八年。
他向我求了十二次婚。
每一次我說好呀,梁季聲便會說,再等等,等他籌備好。
第十三次求婚的時候,我終於釋然了。
「分手吧,我們都別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1-
「今晚過來嗎?」
「好。」
我放棄了原本的所有安排,開車去了金城時代。
彼時梁季聲在書房處理工作,戴着金絲眼鏡,穿着普拉達的西裝,依舊一絲不苟的模樣。
「來了?」
我想要到他身後嚇唬他的想法破滅,只能悻悻道了句「嗯」,然後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季聲,下週我們紀念日,我們一起去濱海酒店怎麼樣,喫個飯,然後一起去爬麓山看日出,聽說……」
「你定就好,我先工作。」
梁季聲身子僵了僵,微微皺眉,將我環繞在他脖子上的手掙脫,不輕不重地回了句。
「噢。」我收回手,倒也不覺得尷尬。
梁季聲不喜歡有人在他工作的時候吵他,唯有我一次次死皮賴臉地湊過去,好不容易得來了他半無視的准許,以透明人的方式出現在他的工作地點。
但也僅此了。
大概算是萬里長征邁出了一釐米?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一直到十一點,睏意襲來,梁季聲終於忙完工作。
他俯身摟住我,我抬着頭,撒嬌:「我都等困了。」
梁季聲抱着我走進臥室,窗外的月光落在了陽臺上,我看着他的眼眸忍不住道:「你親親我好不好?」只要你親親我,我就還是很喜歡很喜歡你。
放在其他時間點,我的任何撒嬌都沒有用處,他只會用那種無奈的厭煩的責備的口吻回應。不過樑季聲這個時候不會拒絕我,不然他也不會主動發消息。
真好啊。
他的確吻了下來,帶着清新的柑橘香,好聞到我覺得他肯定是很喜歡我纔會如此溫柔地親我。
我順從地回吻,極盡熱烈地告訴他,我的滿腔愛意。
哪怕他一刻也不曾動容過。
哪怕今天他說中午沒空陪我喫飯,轉頭就從秦淼的朋友圈看到他。
是他和秦淼在一家香水店裏試香,秦淼偷拍的他。
照片裏的他眉眼柔和,是對我不曾有過的模樣。
——柑橘之戀。
秦淼的配文。
真甜。我還用小號點讚了,就像是一個毫無關係的路人。
說起來和梁季聲戀愛八年,他好像從來也沒有快快樂樂和我逛過商場,每次都像是完成任務一樣,匆匆來去,以至於到了後來我也懶得喊他了。
誰也不想逛街的時候永遠沒有個好心情是不是,這對逛街這件事太不公平。
結束之後,我洗了個澡,穿好衣服,留戀地看了眼睡夢中的梁季聲,卻又輕手輕腳地從梁季聲家離開。
金城時代的綠化很好,半夜的空氣也很清新,倒也不是我愛半夜閒逛,只是不想再見到梁季聲醒來時,對我爲何在他枕邊而有過的那一瞬恍惚和煩躁。
太刺眼。
也太傷人了。
索性乾脆半夜離開,還能回家睡個好覺。
我是個不願承認自己不被愛的窩囊廢,又做不到遠離。只好躲起來,不看這個可能出現的場景。
這不是軟弱,只是無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例外,梁季聲就是我的例外。
我實在是,愛慘了他。
哪怕他,一次次地撕掉我爲數不多的尊嚴。
-2-
「你又半夜跑了。」
我喫着豆漿油條,連忙騰出手回:「專家說,這叫情趣,只有這樣你纔會期待我下一次出現。」
「……」
「怎麼,想我了?現在表個白,我也不是不能考慮飛過去。」
「我去工作了。」
又是這樣,明知道只需要一句溫柔的關懷我就會感激涕零,他卻吝嗇無比。這八年,好像永遠都是我單方面的主動,揣測他的喜好。
喜歡喫什麼。
喜歡看什麼電影。
偶爾得到他的一點笑容就覺得世界都美好了。
他就像是面試官,等着我犯錯,那樣的話就可以毫無愧疚地告訴我不合格,轉向秦淼。
偏偏我是個刺頭,不依不饒地想要紮根在他心上。
他不喜歡不要緊,我喜歡就好。
這一點從大學剛見到他時我就清楚。
其實梁季聲一直不明白我爲什麼會這麼喜歡他,因爲我們倆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麼難忘的記憶。
他是校學生會主席,受到很多人的崇拜,我遠遠見過他一面,然後就心動了。
我主動找機會參加聯誼,厚着臉皮去加好友,在微信上聊着不疼不癢的話題,勉強和他算是朋友。
在他告白秦淼失敗後,我找上了他,向他表白。
梁季聲同意了,不過他告訴我他真正喜歡的只有秦淼,讓我清楚這一點,他永遠不會喜歡我。
那時的我只想着和他在一起這件事,想着日久天長再冷的心也能化開,卻沒料到,一塊冰會化成水,那一座冰山呢,真的能融化嗎?
助理拿來了酒廠資料,接下來要去鄰市盡調,爲期三天。
白天忙碌之餘,還要保持着一小時最少一條消息的頻率發給梁季聲。
酒廠的果子很甜,工人特別豪爽,還拉着我拼酒,山間有種淡白色的花,漫山遍野地開着,但是我不知道名字。
「季聲,下週有空嗎,一起過來露營怎麼樣?」
久違的期待感縈繞在心頭,以至於我有些恍惚,失神到連助理都擔心我是不是生病了。兩個小時後,梁季聲回了消息:「下週要回家給我爸過生日。」
「好,那就等以後有機會再去。」
有機會再去做某事像是成了我和他之間的固定模板,就好像他都已經向我ţũₒ求婚過好多次,但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帶我回家見父母。
每次都說等以後有機會。
我其實去過他們家一次,那是梁季聲的生日,我去找他,但他當時不在家,所以我見到了他的父母。
他們得知我是梁季聲女友後有過懷疑,接着禮貌又疏離地招呼我,三個人就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喝着早就冷了的茶水。
我最後沒有等到梁季聲就離開了,我實在無法在那樣的環境下待得太久,那樣會讓我難以呼吸。
也會讓我更加深刻地知道,梁季聲有多麼不重視我。
愛是有痕跡的。
他父母對我的態度一半多來自於他,倘若他能夠對我有一絲絲的情意,也許就不會這樣了。
我再也沒有主動問他什麼時候帶我回家見父母,絕口不提這事。
唯有在他向我求婚時,閃過一絲期盼。
我次次都答應,但他最後總會說一句再等等,等他安排好一切。
我開始還會難過,但是等我發現那是他在對我的愧疚達到頂峯時,產生彌補心理後,我就不再難過了。他那一瞬的愧疚,永遠會在下一瞬清醒,究其原因,不過就是他不愛我。
他不是不會愛人,也不是永遠只會用冰霜冷言和無動於衷待人。
他只是不會愛我。
從未。
-3-
最近突然颳起了颱風,傾盆大雨說下就下,工作也如同那天氣,開啓了困難模式。
酒廠項目在風投那兒卡住了,說什麼行業前景和回報率都不看好,然而這一季度快要結束,真要砍了項目,部門上業績不太好看。
我只能忙着準備更多的資料,開更多的會,希望能夠說服風投他們。
三天睡了不到四個小時,身體上的疲憊疊加,就等一個機會爆發。
「段姐,你要不回家休息吧,再這樣子你身體怎麼受得了,剩下的我們來做就好。」許文送了杯溫水過來。
「小許說得沒錯,而且這個項目看樣子過不了了,何必爲了它傷了身體。」
連小小一本正經道:「把這時間留着和梁總戀愛多好,我要是有梁總這樣的男朋友,肯定天天粘着他。」
我輕輕按了按胃那塊,的確有些疼,卻只能苦笑道:「你們還是太年輕,纔會把戀愛當成全部,認真工作賺錢買房纔是正經事。」
「業績纔是關鍵,纔是我們……」
話還沒說全,梁季聲的電話打來了,手一抖不小心開了個免提。
同事們面不改色,不過耳朵悄悄豎着開啓八卦模式。
梁季聲的聲音依舊清冽卻多了絲含糊,像是醉了:「過來。」
「陪我。」
我人麻了。
舌頭都快捋不直:「季聲,你喝醉了?王祕書呢,他不在你身邊嗎?」
「嗯?不一樣。」
「你快點。」
他有些不耐煩,也許是醉了反倒更有一些人氣,彷彿小孩兒一樣掛斷電話,我看着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數據資料,再看着同事。
這就尷尬了。
「前景規劃這部分可以再豐富一些,剩下的你們自己決定。」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臉都是燙的,誰能想到偶爾說個雞湯就立刻被啪啪打臉。
「小許,你……」
許文揮揮手,揶揄道:「談戀愛去吧,我們都懂。」
連小小促狹的笑容讓我更加無地自容,但心底的歡喜卻更加清晰。
因爲梁季聲。
梁季聲在家,開門時領帶西裝散了一地,他整個人躺在沙發上像只狗狗一樣。
我過去揉了揉他的臉:「季聲,醒一醒,洗個澡然後去牀上睡。」
梁季聲睜開眼睛,脣角上揚,低聲說:「淼淼。」
「……」
我裝作沒聽見,去浴室放水,艱難地將他扶到浴室。
談不上難受不難受,只能說和那些大風大浪相比不過如此。
碰到水後,梁季聲清醒了一些,他偏過頭,眼神逐漸明晰:「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依舊嬉皮笑臉:「感應到你想我我就來了,這大概就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吧。」
「正經些。」
「我纔不。」
我上下掃視着他的身體,不時發出讚歎,梁季聲表情逐漸緊繃:「我自己來就行,你先出去。」
走出去前我還吹了道口哨。
最起碼大飽眼福了不是。
我一直等到了梁季聲洗完出來,時間已經不早了,我有了回去的念頭。
梁季聲看了出來,他輕咳了聲:「外面雨挺大的,今晚你還回去嗎?」
「你希望我留下來?」我笑着問。
梁季聲沒說話,我在心底嘆了口氣,旋即主動化解:「不了,我還有個項目要趕着回去加班,季度末事多了起來。這裏離我們公司太遠不方便。」
開車要一個小時。
真的很累。
梁季聲似乎不太高興,冷冷地回了句隨你便,就進了房間,也沒有送我下樓的打算。
我不以爲意,下樓開車,回到家,胃裏翻江倒海,連帶着整個人都有些暈暈乎乎。
我找了些胃藥和感冒藥,囫圇吞了下去,連衣服也沒力氣脫就睡在了沙發上。
就這樣吧。
我在心底告訴自己。
沒有人應該被一次又一次地傷害,爲什麼不離開呢?
可是他是梁季聲啊。
當喜歡成爲了習慣,將這個人的所有喜好、口味、脾氣都摸透後,這些都成了枷鎖一樣的東西將自己給套牢,難以割斷。
我再一次發出了一聲喟嘆。
可是是他啊。
第二天上午,迷糊爬起來接了梁季聲的電話,他沉聲說:「昨晚對不起。」
「段念,我們結婚吧。」
又來了。
第十二次求婚。
「好。什麼時候?」
梁季聲頓了頓:「再等一等,過段時間不忙了就辦婚禮。」
我也不當真,反而是在想,所以他是真的覺得對不起我是嗎?所以可以在一次次的傷害後,出於愧疚而想要彌補?
那他真是倒黴。我是個愛較真的人,更是個刺頭,纔不是電視裏樂於奉獻的傻白甜,不會傻到一心奉獻。
「季聲,先不說了,我要去開車。」
我有私心。
想要一個人擁有梁季聲。
但我做不到。
那就只能放棄了。
至少這件事我能夠做到。
-4-
酒廠的項目經過一番掙扎之後還是徹底沒了希望,部門同事早就猜到了,儘管難過,也只能接受。
耗費了許多精力,依舊沒有結果。
同事們擔心我難過,約好晚上去聚會放鬆,其實他們不用如此,我在調整心態這件事上早就爐火純青。
拗不過,下班後熱熱鬧鬧地去了一家種草了很久的火鍋店。
這家店鍋底和甜品做得出色,大家喫得過癮,興致未落,中途ťűₑ決定轉場去唱歌。
一直到十一點半,這才三三兩兩結伴回去。
我沒喝多少酒,但還是不打算開車,等代駕的路上,恰好看見了梁季聲和秦淼從一家珠寶店出來。
溫柔可人的秦淼言笑晏晏,梁季聲提着東西,盡職盡責。
真是倒黴。
明明該是個不錯的晚上。
我對秦淼並無惡感,因爲梁季聲的原因,我們還接觸過挺多次。
她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好看的女人總是討人喜歡,我也沒有躲過這句話。甚至還主動靠近,想着蹭一蹭大美女的靈氣。
梁季聲卻先入爲主,認定我對秦淼觀感不好,主動接觸反倒奇怪。還警告我不要動什麼壞心思,彷彿我會悄悄在秦淼的酒裏下藥,做一些小說裏常見的蠢事。
我百口莫辯,心想他這是什麼刻板印象,女生更愛瞧美女好不好,憑什麼會以爲我因爲他就會討厭秦淼。
梁季聲覺得我不辯解肯定有鬼,我只能發誓,表明我心中磊落。
梁季聲當時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留下一句那樣最好。話音有些遺憾和氣惱,像是怪我爲什麼不嫉妒。
後來我想通了,他希望揪我小辮子趁機分手。
而這次我也不是覺得看到他們甜蜜模樣而覺得倒黴。
只是開始思考我是不是要提前離開。
分手的意思。
原本還想再多沉浸一下,畢竟分開之後就再也無法以梁季聲的女友自居,當然要珍惜了。
我撥了個電話過去,梁季聲接通:「有事?」
「我有些事想和你說。」
梁季聲瞥了眼秦淼:「我現在有些忙,等晚點兒找你。」
「和秦淼逛街?」也許是決定放手,因此真正說出這句話反倒輕鬆了起來。
梁季聲掃了眼四周,隱隱像是皺眉:「你在附近?」
「淼淼想送給媽媽禮物,所以我陪她過來選而已,你別多想。」
「段念,你在聽嗎?」
也許是秦淼在旁邊,梁季聲整個人都軟了下來,連解釋都多了幾句,放在平時我肯定會很開心,只是這個時候未免不合時宜。
「我在聽,但是我想現在說,季聲。」
梁季聲走到一旁,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下週去玩的事情吧,我回去和你商量。」
說完便掛斷電話,將我那句分手給堵在了路上。
代駕的到來更是打斷了我的思緒,更像是有了個迴避的由頭。
我上了車,靠在後座上,開始尋找周邊城市的旅遊攻略。
下週六是我和梁季聲的戀愛紀念日。
梁季聲還記得。
我想再試一試。
最後一次。
-5-
梁季聲找我的頻率突然高了起來,有時候又什麼都不做,只是一起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甚至還主動詢問我要不要搬過來和他一起住。
同居?
好提議。
但我拒絕了。
說來搞笑,戀愛三年之時,我天天纏着梁季聲想要搬進他家,和他一起住,做一些情侶應該做的事。
一同喫飯,做家務,看些恐怖片,再一起飯後散步消食,肆無忌憚地親吻他眉間皺起的漣漪。
當時正趕上剛換工作沒多久,領導又緊盯着業績,我卻還是硬着頭皮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期,就待在梁季聲的家裏,任憑梁季聲怎麼說也不走。
幾天之後,梁季聲也不再反對,任由我住在了他家。
那些事情或多或少都在我厚着臉皮下完成了,也算是我這段奇怪的戀愛當中嚐到最多的糖。而這顆糖變苦則是從那天,我不小心打壞了一個八音盒開始。
梁季聲看見損壞的八音盒後突然發了很大的火。
他聲色俱厲,質問我爲什麼要碰那個八音盒,這是秦淼高中送給他的禮物,不該碰的東西就不要碰。
我顧不得難過,插科打諢地想要將這事混過去,可梁季聲依舊生氣,兩週沒有回家。
我主動找上秦淼,和她道了歉,又詢問她那個八音盒在哪兒買的,想要重新買上一個。彼時秦淼對那個八音盒沒有多少記憶,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恍然,翻了好久才找到了那個淘寶店的地址。
四十多塊的小玩意,梁季聲將它視若珍寶。
我將新的八音盒放在了梁季聲家,又仔細整理了家中痕跡,從梁季聲那兒搬了出來。
從樹下仰望天空,星與星之間的距離看着很近,實則很遠。
我和梁季聲就像這樣,哪怕同處一室,但吹開心海上的霧氣後會發現。
兩片海域被一道溝壑隔開,我拼了命地想要架起橋樑,卻發現無論怎麼架,那橋樑總會在半道塌陷。
我臉皮厚,硬逼着自己忘記這事,哄着梁季聲回家。
那也是梁季聲第一次和我求婚,我興高采烈答應,最終卻又悄無聲息,無人提起。
後來我再也沒有在他家過過夜,每回去到他家後,除開纏着他之外,永遠規矩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去觸碰其他東西。彷彿在告誡自己一些東西,譬如梁季聲的原則。
那些放在遇見梁季聲前,在我眼中通通關我屁事的原則。
爲了愛情做一隻鴕鳥又如何,縮頭烏龜長命萬歲。
只不過當初求之不得的東西,現在竟然被梁季聲主動提出,還是令我訝異,儘管現在看來,好像已經遲到了。
倘若不是知道梁季聲的心中沒有我,恐怕我都懷疑是他看出了什麼,開始了經典的打一棒子給一甜棗的套路。
而套路的另一層意思就是,看得出來,又躲不過去。
因爲願者上鉤。
不過哪怕不答應同居,我也仍舊會有一絲絲的愉悅,某些快要沉沒下去的幻想又飄了上來。
人總是不甘願認輸。
我和梁季聲也許真的會永遠在一起。
現在只是還有點兒路,但我走一步,他走一步,不就邁過去了嗎。
-6-
我哼着歌,幾乎是踩着風到的鄰市的一傢俬房菜館。
那家菜館開在海邊,由一棟別墅改造,會員制,尤其是天台上最好的位置更是緊俏,要不是託酒廠老闆的門路,我還預定不到位置。
酒廠項目雖然擱置,但老闆也看得開,和我反倒成了酒友,不時寄一些原漿酒給我。得知這次是我和男友戀愛紀念日約會,還十分大方地寄了瓶陳年佳釀。
順帶還衝着我擠眉弄眼,讓我好好把握機會,這酒烈得很,到時候霸王硬上弓也是美事。
我解釋了好幾遍我們戀愛很多年了,這是戀愛紀念日,又不是什麼談戀愛初期還需要酒來輔助,我們早就……
我一句話噎在嘴裏,臉更是紅了半邊。
老闆撇了撇嘴:「小段啊,你都來我這兒這麼多次你男朋友也不粘着你,紀念日更是你來準備,能有多深的感情。聽哥一句勸,多灌兩瓶酒,明天一早去把證領了,皆大歡喜。」
「宏哥,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行行好,別出餿主意了,小心我告訴嫂子,你在外面裝大情聖忽悠人。」
宏哥似乎很害怕妻子,連忙噤聲,不過眼神中滿是笑意,哪裏又真怕了。
「你嫂子興許支持我這樣教你嘞。」
宏哥嬉笑着離開,留下我在天台花園等梁季聲,他這幾日出差,不過答應了今天會從滬市飛過來,大概八點就能到。比預想中的晚一些,但也恰好可以趕到。
海邊的風帶着一股海腥味,不太好聞,但看着那蔚藍的大海,又覺得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我很喜歡海,寬廣無際,又孕育了無數的生命,神祕無比。
我一直想過坐輪船環遊世界,只是沒有機會。
梁季聲覺得這種在甲板上搖搖晃晃讓人吐得死去活來的日子就是自己找罪受,因此我也沒再提過。
但是如果梁季生可以和我關係再親密一點,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坐船環遊世界。
美好的日子,美好的天氣,太陽被海水吞沒,遠方無有光亮,唯有下方沙灘上傳來了許多笑聲。
快七點半的時候梁季聲依舊沒回消息,打電話也打不通,菜館老闆娘也在詢問什麼時候上菜。
他們家每日定量,廚師都是準時走,我要是再不上菜,等過了時間就沒人做了。
我道了聲歉,告訴他們可以開始上菜了。
菜大概八點二十的時候上齊了,又在九點的時候徹底涼了,九點二十下方的焰火慶典也結束了。
沙灘上活力四射的人影也在清涼海風中逐漸散場,而我喝了整整一瓶陳釀,身上彷彿火燒一樣。
但唯獨一個地方是冷的。
梁季聲的電話終於來了,他像是經歷過什麼還在大喘氣,開口:「抱歉,飛機延遲,我只能改……」
「季聲。」我打斷了他。
「我們不要在一起了。」
說出這句話遠比我想象中的要輕鬆很多,也許是因爲束縛這句話的最後一道鎖鏈斷了。
梁季聲怔了怔:「念念,我知道我不應該,但是你聽我解釋,我第一時間下了飛機,但是那車又出現問題,我只能……」
「沒有關係的。」我說,「我就是覺得也差不多了,並不是因爲你缺席了這次約會我纔想要放棄。」
「你有任何理由我都不在乎了,季聲。」
其實很奇怪,影響一個人做決定的往往不是某一件刻骨銘心的事,而是生活中平平淡淡的那些小事。
水滴石穿,過往八年的每一道回憶都是咬斷這份感情的砝碼。
歸結到最後,往往總是太累了。
「到此爲止吧。」
你也不用再將我視爲負累,擯棄在側。
「段念,我給你一個機會收回這句話,我可以當做什麼也沒聽見過。」梁季聲忽然冷了下來。
我沒有猶豫:「我不會收回的。」
「你真的不在乎任何理由?那要是我說我剛纔是在騙你,我其實是和秦淼去玩,故意放你鴿子呢,你也不生氣,你也不在乎?」
梁季聲似乎動怒了,也對,一直纏着他,視他爲珍寶的人忽然說不在乎了,肯定會生氣的。他那麼驕傲,哪裏忍受得了被分手。
「要不,你現在也說一句分手,然後我就當做是你甩我,以後說出去也好聽些。」
迎着風,我鼓足聲音調侃,雖然不太好笑,甚至將梁季聲徹底激怒了。
手機裏傳來砸東西,以及他怒吼快些,他要走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梁季聲音調驀地平緩了下來:「你當初說過,你會一直一直喜歡我,我才和你在一起的。」
表白時,我的確這樣說過,我說永遠不會改變。
那時毫無保留將真心託付的樣子我還記得,只是現在無法去感同身受了。
有些東西冷了下來,就很難再發熱。
「季聲,對不起。」
酒勁滾滾上來,讓人藉着機會說出平日說不出來的話。
「是我沒有堅持住承諾。」
「可梁季聲。」
我突然笑了。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沒辦法和從前一樣了,也許是你和秦淼約會那會兒,也許是你對我冷言冷語,總是無視我的時候。」
「也許是你總是對我說,等有機會就去做,然後扭頭就忘的時候。」
我說了好多次下週,下週,設想過太多,然而梁季聲永遠在推諉,不曾回以真心。
「人不是永遠都可以樂觀地看待未來,遭遇了挫折也會難受,被人忽略更是會心疼。」
「我不是毫無感受,只是喜歡你這件ŧűⁿ事讓我無視了這些,一葉障目,不外如是。」
「我以爲我不會累,現在我才知道,是人就會累。」
「世人皆一般。」
梁季聲遲疑了會兒,啞聲說:「你可以和我說的。」
「沒必要了。」我下了定論。
梁季聲躁怒了起來:「有,當然有必要,只要我不允許,你就永遠別想分手。」
「季聲,我決定的事不會改變的,就好像我不會答應你住在一起。」
梁季聲沉默了,我在他張口說話前掛斷了電話。
緊張,興奮地完成了一件大事,我笑着笑着捂着肚子又蹲了下去。
淚水恣意流下。
這世界不是所有的東西都遵循付出皆有回報的定理。
最起碼愛不是。
除了那滿腔愛意,還需要一點運氣。
不湊巧的是,我從來都不是個好運的人。
還是差了這麼一點點啊。
真遺憾。
但我……也終於要拿開眼睛上的那片綠葉了。
-7-
海邊的風吹破了朝霞。
又是一天。
梁季聲沒有找來,大概是礙於面子,在等我找他,也許有別的原因,但那也不關我的事。
這樣清淨的生活遠比我預想的要更好,工作依舊忙碌,要迎接新季度的項目會,尋找更合適的行業公司,睜眼就是工作,爲了銀行卡餘額奮鬥。
這個世界誰又一定缺得了誰呢。
方元知道我和梁季聲分手後驚呆了,幾乎是立刻關了奶茶店過來打聽細節。
「天殺的段念,你該不會想不開了吧。」
這是方元的原話,哪怕見到我後依舊放不下心,反覆問:「你怎麼會放棄梁季聲呢,你真的放棄還是隻是爲了吸引他的注意,讓他對你好一些?」
「你到底對我有多少誤會?」我無語了。
方元撇撇嘴:「如果你知道你這些年到底有多舔,就知道我這句話問得絕對沒有問題。江琬、唐暮,你問問他們哪個不是這樣子想的。」
「那我再鄭重說一遍,我和梁季聲這一趴已經過去了。哥,信我。」
「你確定?興許梁季聲隨便說點什麼你就主動湊過去舔了,段念,你可是花了八年,你真的可以徹底放下這八年的付出?你不會後悔?」
「不會的。」
「對我而言放棄就是放棄,不會改變,但是你說後悔,爲什麼要後悔。他早就告訴過我結果,是我天真,這次不過是到了終局罷了。而這八年,我對他的好,也換來了他這個人。他又沒騙我錢,拿喜歡換生活舒心有什麼好後悔的。」
輕咳了聲,我乘勝追擊:「不過方元,你一個母胎單身估計不太懂。」
「刁民!安敢如此羞辱於我!」方元激動得快要跳起來。
但是方元也勉爲其難相信,而後主動提出要不找個時間一起聚聚,散散心。
我明白他的意思。
「不了,中秋要到了,我準備回家陪陪我爸媽。說起來我家的石榴熟了,過幾天給你們寄些石榴。」
「成,回家也好,等唐暮從國外演出回來,我們再一起去你家聚。」方元提起這個又有些幽怨,「你之前一門心思撲在梁季聲身上,總是聚不到,這回可別放鴿子了。」
方元他們是我的發小,認識快二十年,工作後大家各自發展很少見面,但也約定好一年最起碼抽個兩回見面。這倒不是很難,不過好幾回見面機會都因爲梁季聲突然想要見我而被打斷。
沒辦法,我也成了發小羣裏重色輕友的代表人物。
遺憾嗎,有一點,但喜歡的人勾手指讓你去見他,這、這誰不動心。
中秋節是在週一,連着週末一起三天假,週五晚上我就開車去了本市下面的一個小鎮。
北風鎮。
這裏是有名的桃鄉,這些年發展農家樂同樣十分紅火,我爸媽就自己開了個民宿,院子裏種了一些水果蔬菜,這個季節的石榴最是清甜。
儘管在一個市,可忙碌的工作以及梁季聲讓我鮮少回家,這會兒突然到家讓他們都有些驚訝。
老段擰着眉:「喫過飯陪我寫會兒書法,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荒廢。」
我媽笑着給我準備飯菜,我拉着她不讓她走,靠在她的身上:「媽。」
沉默了會兒,老段走了過來:「這次回家那就多玩幾天。」
「要工作。」我悶悶道。
「那就辭了。」老段沒猶豫,「我們還沒死,會養不起你?」
熟悉的手心覆在了我的腦袋上:「是季聲嗎?」
我點點頭,安靜地靠着,也只想靠着。
很快又精神奕奕,拿着根叉子去院子裏打石榴。
月色靜謐,石榴又紅又大。
我撿了個裂開的石榴,躺在藤椅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道陰影落在了我的臉上。
睜開眼,梁季聲俯身看着我,眼神陰翳:「段念,你在躲我?」
談不上驚訝,梁季聲要找人不難,只要稍微用用心,他生氣到這個程度我也能理解,男人嘛,面子最大,自尊心受辱後迫不及待找回場子也能理解。
「我沒躲你。我只是放假回家看看,這幾年我陪伴家人朋友的時間太少了。」
梁季聲眼眸一瞬都沒有移開,薄脣微抿:「你要是這個原因,那就多回家,多陪朋友,都可以,我不會限制你。」
「段念,我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收回那句話,我們還可以回到從前,只要……」
「但我不想回到從前。」我掰開剩下那半個石榴,低下頭,懶得聽他未盡的話,「我們結束了,你要是不解氣可以你說一遍,我真的不覺得丟人,我能接受。」
石榴籽莫名變酸了些,我也沒啥胃口,等了會兒,梁季聲只是僵在原地,他眼底像是冒着火,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忍着疼又褪下襯衫:「你要是還在怪我那天沒去,我可以解釋,飛機延誤,我只能轉飛其他航線,然後開車去找你。」
「路上出了車禍,被送到了醫院,我想要找你,可是他們不讓,真的。」
梁季聲語氣很兇,音調卻一落再落,到最後甚至有些委屈,彷彿一條受傷了想要撫摸安慰的狗狗。
他望着我,像是篤定我一定會心軟。
看着他手臂上還沒有好全的傷痕,我無法視若無睹。
「念念,你不關心我了。」梁季聲將手伸了過來,猙獰的傷疤在替他解釋,他出車禍了,很嚴重,他這些天都是在養傷。
愛了八年的那張臉頭一回示弱,誰會不心疼。
「我給王祕書發消息了,你還是早些回家休息。」
「你還不信我?」梁季聲急促道,「你到底怎麼樣纔可以回來,我都已經這樣求你了。」
到了這一刻,我反倒異常平靜。
「因爲從來都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呀。」我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只是現在不愛你了。」
我不覺得過去八年有什麼不可以面對的,愛一個人的時候做出的事再蠢那也是我決定的,所有的苦果都是該的,但梁季聲爲何在這一刻露出傷心的神情。
「段念,你好狠。」他怔了怔,吐出這句話,一字一頓。
「念念,你在和誰說話?」老段喊了句。
「有人問路,很快就好啦。」
「我爸喊我練書法,還有事嗎?沒有的話我先進去了。」我想了想,「對了,之前你送我的那些禮物我都放着,都沒拆,吊牌證明全都齊全,應當能賣不少錢。你這些天估計住院沒有收到消息,現在肯定在驛站那兒。」
「現在應該算兩清了吧。」
方元總說我傻,梁季聲送的東西那麼貴,爲什麼不用,我當時沒說理由,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想要在分開後說上一句兩清。
哪怕當時那麼喜歡梁季聲我也仍舊做了這個預案,看來那會兒其實信心不足了。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真心難換,不怪他,自然也沒有分手後還留着貴重禮物的道理。
「我不需要。」梁季聲幾乎是吼出來的,他轉過身,聲音蒼涼,「你要是不要就扔了,我不會去拿的。」
他低下頭,我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看到那麼重的暮氣。
「那就麻煩王祕書扔了吧。」我拍了拍手,將不知何時被捏碎的石榴扔進了草叢裏。
我背過身。
沒有看他。
原來不喜歡梁季聲是這種感覺,心好像空了一塊,把漫長時間積累的習慣、喜歡、回憶,通通清空。
不過幸好,我可以承受這個後果。
我上了樓,在樓梯的窗戶上看見梁季聲蹲在了馬路邊,路燈昏暗,他與夜色融匯。
都過去了。
-8-
中秋在家摘了石榴,柚子也熟了,甜滋滋的,每樣都裝了好些寄了出去。
隨箱贈語——喫人嘴短,下次再說我是舔狗就挨個揍一頓。
不過他們說也無所謂,正好鬆鬆筋骨,練一練拳腳。
金秋時節,天氣永遠都是燦爛明媚的。
酒廠老闆又寄來了酒,整一箱,實不相瞞,我有理由懷疑這位老同志想要我的命。
我和方元抱怨,我是分手,不是失戀,真要講究一下,是我把梁季聲甩了,我爲啥要借酒澆愁。
方元夥同其他人一起開了羣聊視頻,統一陣線,連一向不苟言笑的唐暮都開了金口。
「段念,我們之前怎麼沒有發現,你這麼虛榮呢。」
行吧,老子就虛榮怎麼的。
插科打諢了好一會兒,方元和江琬會合了,在視頻裏搖着手:「我們先去排隊,你們都麻利點,最晚來的要在餐廳唱歌。」
真是陰險狡詐。
我在心裏盤算着,唐暮剛回國,現在才下飛機,距離最遠,還有十分鐘下班,我要是開快些,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難得地不打算加班,同事都覺得奇怪,我忙着離開,也沒空解釋。臨走前,桌上一個泥人吸引了我的眼球,那是之前和梁季聲在景市旅遊的時候,在一個陶藝工作室做的。
梁季聲動手能力不好,但品味奇高,捏了後覺得這個泥人太醜就要扔了,被我硬要了過來。
我很珍惜它,擺在了工位上,不開心了就捏一捏泥人僅有的一隻耳朵,彷彿真的在逗梁季聲一樣。
ṭű¹現在再看這個泥人就有些發愁了。
扔了怪浪費的,還是找個機會寄給梁季聲。
方元發了定位,淮海路一家新開的網紅餐廳,到那兒時唐暮果然還沒到,江琬和方元還在爲喫啥而爭論。
大概十五分鐘後,唐暮也到了。
四人小分隊再次重聚,每個人的心情都很高漲,尤其是唐暮,現在作爲知名歌手四處巡演,那風采更是不一樣。懲罰當然不會遲到,不過這對唐暮來說也是小菜一碟,一曲結束,餐廳響起了響亮的掌聲,甚至還有人過來索要聯繫方式。
方元不停地調侃唐暮現在人紅就是不一樣,江琬附和了好幾聲,卻沒發現唐暮看向江琬的溫柔眼神。
除了我。
但我不會說,看好戲誰還不會了,我可記仇了!
大家難得見面,聊的東西天南海北也不厭煩,喫完飯後又去了方元朋友開的酒吧。
我剛坐下,梁季聲發了語音消息過來。
「我在和ƭṻₙ秦淼約會,她今天很漂亮。」
「是嗎,淼淼一直都很漂亮。」
「我和她要在一起了。」
「哦,恭喜。」
「段念,你到底想要怎麼樣,我最後再給你說一次,你要是現在服軟,我會給你機會。」
那邊聲音有些嘈雜,一直髮出噪音,梁季聲頤指氣使,可每一句都有些氣短,像是強撐着。
我大概能夠了解梁季聲現在的狀態,不甘心,不滿意,更覺得我就是在發脾氣,讓他上心。他也許對我的確有一絲不捨,八年戀愛也代表了我們之間最起碼是契合的。
但是這一點不捨與契合不夠我繼續沉溺了。
每個人都想要更多。
而不是逗弄小動物一樣,時不時地給些好處,就以爲對方可以永遠陪着自己。
腦子是個好東西,梁季聲可能沒有。
我懶得回了,順手拉入黑名單。
既然要斷那就應該乾乾淨淨,不拖泥帶水。
方元他們察覺到了些什麼,試圖分散我注意力,我只能再次表示我很好,史無前例地好。
梁季聲現在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把我推向更爲坦然的地步。
酒吧燈光很暗,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過來,我接通了,是梁季聲。他拿着不知道誰的手機,聲音低沉:「爲什麼不能讓我一次。」
我瞥了眼試圖偷聽的方元等人,去了洗手間,那邊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喊了好幾聲「在嗎?」。
「梁季聲,現在不是讓不讓的問題,你還是不明白。你無法給予我同等的愛,我不喜歡這樣,那就分開。難道梁總連這麼簡單的話都理解不了?」
「我會改。」
我笑着回:「我不信。」
梁季聲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他斷斷續續道:「那好,那就希望你過得好,我也會和秦淼過得很好,我們會結婚生子,會一起蜜月旅行,會……」
我打斷道:「那很好,恭喜了。」
我正要掛斷電話,卻聽見梁季聲那邊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像是江琬在喊唐暮。
應該不會這麼巧吧,我看向方元,在他們右側卡座,梁季聲一手拿着酒杯,桌上擺了七八瓶威士忌空瓶。
秦淼和梁季聲隔開了一個位置,靜靜地看向梁季聲,眼神中帶着一抹奇怪的情感,好像是——憐憫。
「我掛了,祝好。」
「等等。」
梁季聲表情痛苦,顫抖:「念念,我後悔了,是我錯了。」
他說出這句話後像是等待處刑的犯人一樣,愣愣地盯着手機。
我不太明白。但這個問題我能回答。
「你不用後悔。」
「你喝醉了。我去告訴王祕書讓他帶你回去。」明明分手了,可我和王祕書發消息的頻率反倒比從前還要多。
梁季聲沒有發現這句話中的信息漏洞,他慌張道:「我沒喝醉,你不要掛電話。」
「就算再討厭我也別掛。」
梁季聲喉結動了動,彷彿溺水一樣無力:「讓我聽聽聲音就好。我把你之前給我發的語音都聽了,我……」
「我不想知道。」
「……」
「好。」他的聲音很苦澀。
「念念,快過來喝酒,湯圓太菜了根本不行。」江琬的聲音不小,畢竟太小的話可無法在酒吧裏被聽到。
「?」
梁季聲搜尋着聲音來源,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清晰的、可憐的、自卑的、懊悔的。
他等來了處刑。
他想要躲起來,不被看到此刻狼狽的模樣,但又想要被看見。
剛纔說的關於和秦淼甜蜜約會的話不攻自破。
可也無所謂了。
「季聲,每個人都應該向前看,我們都會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未來。」
我掛斷了電話,穿過人羣,一眼也沒有看向他。
但祝福已經帶到。
「啪」的一聲,我回過頭,梁季聲一拳砸向了玻璃桌子。
玻璃炸開,梁季聲的手臂流下了猩紅的血液,秦淼嚇得趕緊查看傷勢。
梁季聲只是望着我,無視那些傷口,直勾勾地盯着我,等着我。
我強迫自己不要心軟,反覆在心中重複一句話。
何必呢。
「秦淼,帶他去醫院吧。」我說。
梁季聲眼中那僅剩的希望終於在這一瞬黯淡,直至消失。
-9-
酒吧那場鬧劇之後,方元徹底認同我不是俗人這一點了。
哪怕過去幾天,還在回味那段畫面,毫不吝惜讚美:「小段同志,你真應該去給那些人上課。」
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妥,補充道:「礙於你的立場轉變太快,你可以先教人怎麼戀愛腦,失去理智,再教人斷情絕愛,獨自美麗。」
他越說越興奮,真誠無比:「小段,不,應該是段姐纔對,要不加個盟,唐暮出本金,你技術入股,我來管理公司,大家早日暴富?」
「誰理你。」江琬不客氣地嘲諷,「憑你臉大,所以做白日夢都比別人香一些?」
「大不了我委屈點,只分三成。」方元嬉皮笑臉,彷彿下個月就已經公司上市,他作爲原始股東,瞬間財務自由,銀行卡餘額一眼看不完。
唐暮沒能停留幾天,江琬也要跟着團隊一起去西北拍攝新作品,臨走前又約定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日子好像回到了原樣,又好像沒有。
王祕書找了我好多次,希望我可以去醫院看看梁季聲,我只能反覆說明是不會去的。
在和梁季聲戀愛最初,他對我並不上心,不回我消息的次數多了去了,有時候聯繫梁季聲都只能通過王祕書來,一來二去,關係反倒還算不錯。
然而再多的情分,也禁不住對方消磨。
到最後:「王哥,你想我也拉黑你嗎?」
王祕書嘆了嘆,沒有再勸。
然而送走了王祕書,又來了曲鶴。
他是梁季聲的發小,和梁季聲關係很好,找到了公司來。
我無法避而不見,只能約在了樓下的咖啡廳。
曲鶴開口就是替梁季聲道歉:「我知道老梁過去對你不太好,我也沒有立場過來找你。可,可他現在在醫院,再耽擱下去,情況會更加嚴重,很可能會留下殘疾。」
梁季聲捶桌子的那隻手和車禍受傷的那隻手是同一只,一再受傷,又不好好治療。王祕書和我說明過這個,只是然後呢。
「你是他的好朋友,你們一個個都無法讓他配合醫生,又憑什麼認爲我可以勸說得動梁季聲。」
曲鶴怔了怔,沉聲道:「段念,你就當幫我們一個忙,起碼先過了這關。之後無論你們發生什麼,我都不會來找你。」
「可我不想,我不想再和梁季聲有關聯了,我們分手了。曲哥,你不覺得你是在強人所難嗎?」
曲鶴沉默。
是啊,強人所難,曲鶴明白,但他現在還是在我面前用道德來捆綁我,好像我不去幫忙,就對不起人生,對不起過往和梁季聲的情分。
公平嗎?
曲鶴乾巴巴道:「季聲現在不一樣了,他對你會不一樣的。」
「哪不一樣呢?」我問。
曲鶴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看,連你都不知道說些什麼,你無法保證,甚至你也認爲梁季聲曾經對我很不認真。曲哥,別來了。我要是去了,只會給他一個可以繼續拿捏我的感覺。」
「這樣是在惡性循環。」
一段不好的關係,倘若要它不再繼續,那麼只能在一段直接了當地掐斷,不留任何希望。
曲鶴還是離開了,他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說我好狠。
我理解,人心都是有偏向的,他是梁季聲的好友,那麼自然偏向他。
但其實,我不願意去醫院還有一點原因是,我也擔心自己會心軟。
怕看着他的可憐現狀而動容,最終重新走上那條走了八年,但佈滿荊棘,沒有終點的道路。
公司同事擔心我遇到了難事,問我是怎麼了,最近這麼多人找我,我只能勉力回答沒有什麼。
「段姐,你要是真碰到事了,別忘了和我們說。」
「知道啦。」我道了謝,卻始終有些提不起精神。
直覺告訴我這件事不會輕易結束,因此當接到老段電話時,我竟然有些終於來了的輕鬆感。
梁季聲的父母去北風鎮找老段他們,希望他們可以勸說我去看看梁季聲,老段他們不會左右我的決定,但心地善良的他們還是答應和我聯繫。
又來了。
我心想。
我答應了請求,甚至第一時間問王祕書醫院地址,去了梁季聲病房。
帶着很難再軟下來的心。
到醫院時,秦淼、曲鶴、王祕書都在,王祕書他們準備離開,我擺了擺手:「你們不用走。」
病牀上躲在被子裏的梁季聲似乎微微動了動,但最後還是沒有轉過身。
我只能走到他面前,看見他緊閉眼睛,鬍子拉碴,面色蒼白,露出在外的手上有許多針眼。
「梁季聲,我知道你聽得見。」
「我不喜歡被威脅,你知道嗎?」
「你讓你的親朋好友糾纏我,讓我過來,可是我過來了又有什麼用,你覺得可以改變什麼嗎?」
好一會兒,梁季聲方纔啞聲道:「我沒有。」
「是,你沒有,你沒有主動授意,但你要是制止他們來找我,他們難道不會聽取你的意見?」
梁季聲依舊緊閉雙眼,不敢和我對視。
我平淡道。
「不論你想不想,你都是在威脅我,可是這一切都關我屁事。」
「你消極治療,弄得形銷骨立,你的好友心疼,甚至連同往日不待見我的梁家二老也向我求饒,說是他們對不起我,讓我不要再折磨他們兒子了。」
「我不明白,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折磨誰,我就是,想要一段互相心悅的感情而已。」
「是我奢求太多了嗎?」
「你們所有人都看着我,指責我,覺得我不夠善良,所思所想不外乎就是梁季聲都已經浪子回頭了,我爲什麼就拉不下臉面呢。」
「是啊,只要他服軟,所有的指責瞬間都會朝我湧來。可我也是有尊嚴的,我也是有思想有感覺的,被一次次地確認自己的喜歡是白費,自己更是笑話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你們就不能體諒一下我嗎?」
「我也是個人啊。」
「我喜歡過一個人,但我現在不喜歡他了。就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你們也不能理解我嗎?」
我以爲我心中是有怨氣的,尤其是梁父梁母找上了我家,讓老段他們正面知道我過去的感情就是一團亂麻,充斥着卑微與輕視。
但是當真正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沒什麼。
這不是我的錯,很認真地喜歡過一個人不是錯,放棄一個人也不是錯。
我的聲音逐漸變小,可我知道他們聽得見。
秦淼、曲鶴、王祕書,他們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最終都只變成了沉默。
「到底怎麼樣纔可以呢,梁季聲你告訴我,到底該怎麼樣呢?」我喃喃道。
「我明明已經將心都捧給你了,把它放在你面前,是你棄若敝履,你現在又憑什麼露出這般模樣。」
梁季聲終於睜開了眼,表情絕望,淚水不自主地盈滿。
「對不起。」梁季聲反反覆覆只有這一句話。
此時此刻,他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請求諒解,更因爲無法取得原諒而彷徨。
「早就不需要了。」
梁季聲哽咽道:「我會配合醫生主動治療,我不會再讓他們打擾你,也不會讓你爲難。」
「但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你爲什麼後悔了?」
「不是後悔。」梁季聲說。
「所以呢?」
梁季聲沉默了。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不願意說明原因,但這都無所謂,說清楚了之後,我也該離開了。
對沒有來找我的秦淼,我還是和善的:「淼淼,你越來越好看了。」
秦淼無力地笑笑,最終不知道回應什麼。
我走出了病房,沒有兩步就聽見了裏頭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從來都是我流淚,這一次終於是他流淚了。
我走在了長廊之上,感受着空氣中的絲絲鹹味,卻都無所謂了。
-10-
我答應秦淼將梁季聲拉出黑名單。
不過我有一丟丟的好奇,這個請求換做其他人來都沒問題,可爲什麼會是秦淼。
她和梁季聲感情深厚,從前就是那樣。
現在沒了我這塊擋板,豈不是正好恩恩愛愛,難道就因爲看不得梁季聲這一時的後悔心疼,所以選擇幫他?
我沒有多猜,因爲公司接了一個項目,領導指名讓我接洽,我需要開始準備資料。
對方是一家發展勢頭很好的科技公司,老闆很年輕,姓蔣,主攻無人機領域,被許多家投資公司看好。幾乎所有人都認爲只要一上市,這家公司的估值就會一飛沖天,將所有的投入都五倍十倍地賺回來。
原以爲這家公司會仗着優勢各種提條件,可蔣總卻出奇地好說話,條件寬鬆,幾乎等於主動分享蛋糕。
項目很快簽訂,我拿了豐厚的一筆獎金,部門其他同事眼中的羨慕都快要溢出來了。
「段姐,你不會最近去找大師改運了吧,怎麼就碰到這麼好的事呢。」連小小羨慕無比,卻不嫉妒,最後幾個人相約一起喫頓大餐沾沾喜氣。
下班前,又有外賣員送來了一束玫瑰,指名段念。
「我?」
同事又開始起鬨:「段姐,情場得意事業也得意,你這樣子還讓不讓人活了。」
然而問起對方信息,卻只能查到是附近一家花店,沒有更多的資料。
思量了一番後,我拿着花下樓。
公司大樓不遠停了一輛路虎,在這兒不算扎眼,我穿過了人行橫道,將那束花扔在了路邊的垃圾桶。
我轉身去向地鐵站,沒有選擇開車回去。
人潮洶湧的站臺,隱隱綽綽現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二十分鐘後,我站在了小區外的一家麻辣燙店,這家口味純正,老闆老闆娘不定期發放恩愛福利,不少人還特地過來打卡。
「小段,今天全家福套餐送明信片。」王姐笑眯眯說。
「那就這個吧。」
「對了,還是放重辣。」
服務員端着明顯比其他人紅了不少的麻辣燙過來,讓人食指大動。
喫過之後又散了會兒步,我又回到了王姐麻辣燙店,老闆娘正在教小元數學,已經被氣得火冒三丈,眼神不住瞥向一旁的棍子。
「你,你怎麼敢這麼蠢的,你爸的豬腦子全都遺傳給了你了,我那點聰明的基因可真是一點兒都沒分到。」
王哥在廚房聽見,不忘附和說得太對了,簡直是警世名言!
我有些受傷:「哥,夠了,夠油了。」
王姐有些難爲情地讓小元自己去玩,接着又八卦道:「小段,那個帥哥又來了,還是點的和你一樣。你說他又不能喫辣,每回都弄得好像快死了一樣,何必呢。」
王姐輕咳了聲:「你說他奇怪不,想要追你就追你,何必搞得像個變態似的。要不你和他說清楚,好好的一個大帥哥,眼瞅着越來越瘦。」
「我知道了。」
我心中並沒有感動,只有些無奈,梁季聲的所作所爲我能理解一部分,卻無法完整體會。
他覺得這樣好玩是嗎?
還是說,他習慣了我這八年來的卑微,一朝有了變化心裏難受,甚至以爲這種情緒就是不捨就是留戀?
我以爲梁季聲分手之後該是快樂更多的。
他這樣只讓我印證一點,我始終不瞭解他。
縱然親密到耳鬢廝磨,那張俊秀面容下的梁季聲仍舊不曾對我袒露心聲。
梁季聲作爲優秀企業家被媒體採訪,視頻被放在了大部門會議上,領導意有所指,要是能夠和梁總合作,在信息科技產業總會順遂一些。
有些同事感慨梁季聲年輕有爲,身價不菲,就是這樣貌,好看是好看,可未免太清瘦了,有些脫相。而且眼神陰鬱,哪怕經驗豐富的大主持採訪,都會因爲他不好相處而卡殼。
「這樣的人估計很難合作,我就不想了。」
小小他們曾經遠遠瞥過樑季聲過來接我,見過他開的車子,因此大概知道我的男朋友姓梁,經濟水平不錯,不過一直不知道原來梁總就是梁季聲。
會議還沒開完,部門小羣就炸了。
「段姐牛逼!」
「段姐深藏不露!」
「帶帶我,人家也想事業順利,好不好嘛。」
揶揄調侃還有真心羨慕,我苦笑着回了句我們已經分手了。
原本還想着淡忘這件事,結果反而落到了更加社死的境地。
一條條消息被撤回,唯有最前頭的小張着急:「撤回不了了,你們別留我一個人尬啊!」
小張:「段姐我錯遼,我請你喝咖啡怎麼樣。我瞧着這梁季聲就不像是什麼好人,分了也是應該,鬼知道他背後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癖好。」
同事出人意料的理解,友人溫柔堅定的支持,父母時刻記掛的愛護,往日我到底爲什麼會一門心思放在梁季聲身上,還真是,眼睛不行。
會後領導找我談話,直接明示我可以和梁季聲多接觸,婉拒之後,領導也不生氣,不過沒幾天,公司大羣裏就有人說梁季聲來了。
梁季聲長得帥,在哪兒都是受矚目的。
小小拉着我去市場調研想要避開他,沒Ţŭₚ想到在十九層大廳恰好碰到了。
梁季聲身旁陪着領導,見到我來笑意更大了:「梁總,介紹一下,這是我們部門的高級投資經理段念,能力很優秀。段念,過來打個招呼。」
我有什麼不明白的。
「梁總你好。」我平淡道。
梁季聲有些受寵若驚,眸光發亮,露出了和採訪時截然不同的明媚色彩。「很高興認識你,段經理有空嗎,我手上有個項目正好空着,不知道……」
「梁總有需要的話,當然有空。」
梁季聲約我喫飯,領導暗示我利用好資源,到餐廳後,梁季聲主動點菜,都是我喜歡的。
「你手怎麼了?」
梁季聲笑意不變,輕描淡寫道:「沒什麼,就是不太和以前那樣靈活了。」
他是個完美主義者,在這一刻卻自然地說出這句話。
「這是我自己的原因,念念,你別難過。」
「我有什麼可難過的,梁總,各人有各人的前程,我不會因爲不相干的人難過。」
梁季聲眼皮跳了跳,沒有接茬,只是禮貌地喚來服務員更換餐具。
飯還沒喫,就有人送來了花束,我看了眼梁季聲,將花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在車裏看不清楚,一定要這樣親眼看見才肯甘心嗎?」
梁季聲臉色一下子就變白了,嘴脣顫抖,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想體會一下你曾經做的這些事,明白你當初的心情。」
「贖罪?我不需要。」
「我說了,這八年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覺得對不起我。」
「我只會比你當初更狠,一絲希望都不會給你。」我真誠道,「梁季聲,你受不住的,你會死的。」
那樣難熬的日子,沒有人可以承受得住。
「我不會。」梁季聲幾乎是下意識地回應,帶着莫名的堅定。
「沒有你陪在身邊我纔會死。」
……
「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11-
梁季聲說他希望可以補償我,因此總是藉着公事的名頭來到公司。
出於公司合作,我只能維持禮貌性的交流。
就這樣,一直到歲末。
萬籟俱寂,亦是天地更新。
在這期間,梁季聲只要一有空就會發動態,譬如去峨眉山上看朝霞,去海上垂釣,去三清山蹦極,把我曾經設想過的事都做了個遍。
一張照片發一條,每隔幾分鐘又更新下一張,配文永遠都是期待和你一起。
梁季聲的意圖很明顯,發給誰看更不用解釋。
頻繁的動態讓人哪怕想要錯過,都很艱難。
但。
好煩。
我主動找他,幾乎是瞬間,他回道:「我在,是有什麼需要幫忙嗎?」
「?」
「是出什麼事了嗎?我現在去找你?」
「梁季聲,你到底還在期盼什麼?我以爲我說得已經很明白了。」
「我很累,我只是一個打工人,我每天都很忙,空閒時間很少。我刷朋友圈是希望讓自己開心的,而不是……」
「我知道了。對不起。」
梁季聲沒有再說任何其他的話,點進頭像,朋友圈也已經顯示關閉。
我辭職了。
同事挽留,領導扼腕,最終只能嘆了口氣表明如果是因爲梁總,那他以後不會擅自決定了。
我很慶幸他們是真心挽留,給我這一段職場生涯留下圓滿的句號。
但這只是一部分原因,根本來說是因爲我想動一動。
去做志願者,去四處旅行,去看一看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總是囿於一地,會把人給悶壞的。
離職後,梁季聲找過我一次,問是不是因爲他的原因我才離職,我不願意和他糾纏,回了個不是。
然而梁季聲明顯還是誤會了,好在他也終於不再過來糾纏。
擺脫社畜身份的第一天我睡到了下午,接着生龍活虎地去爬武功山。
這個時節金頂上少有露營的人,可日出對於旅行中的人就像是執念一樣,哪怕天寒地凍,金頂上仍舊是烏泱泱一片,擠滿了觀看日出的人。
從武功山回來後我感冒了,渾身沒力氣,只能窩在沙發上看劇。
秦淼在這個時候找了過來。
「段念,能不能聽我說說話。」秦淼的口吻近乎祈求,眼中充斥着悲哀。
秦淼不會無故上門,她的來意自然是因爲那個人,她小心翼翼地打量:「其實季聲他從來都沒有喜歡我。」
「我和他認識多年,他從小就很聰明,不論什麼都比常人學得輕鬆,走到哪兒他都有無數的簇擁者。可那並不是真正的他。」
秦淼露出一絲苦笑:「也許我認識的他也不是完整的梁季聲。」
「拋開那些虛話,季聲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相信愛的人,他的父母關係不好,小時候又被親戚拐賣過,雖然後來找到可也養成了自矜傲氣不信任他人的性子。只是這一切都被隱藏得很好,好到我們這些和他認識十幾二十年的發小,也時常懷疑這個認知是不是他的另一張畫皮。」
「正是因爲這樣,他不相信別人會真心對他,從他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去證明這份愛是虛假的。」
證愛爲假。
常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梁季聲做了。
「他的那些喜怒無常,故意讓你不滿意,包括與我的種種,以及我不知道但應該存在的心機手段,都是他故意的。不過段念,你不一樣,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發現了你是不一樣的。」
「你真誠、坦率、執着、熱烈,哪怕梁季聲做了再多讓你不開心的事,你都願意包容他,愛他。」
「我發現他也有了變化,有時候明明故意和我逛街,想要引起你的妒忌,又在逛街的時候提起你平日裏做的那些事,輕描淡寫地炫耀着你對他的好。」
「我猜他自己都不曾發現,他愛上了你。」
冷意逐漸而來,難以抵抗。
秦淼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我還是第一次從她的視角看待和梁季聲的這段感情,怎麼說呢,有些荒謬。
一個恐懼、懷疑,一個坦率真誠,如冰與水,因爲一個荒謬的緣由糾纏了八年。
「所以呢,你來找我做什麼?」
秦淼眼含悲慼表情複雜,怔了怔:「我希望你可以給梁季聲一個機會。他雖然看着很好,但我知道。」
「他快要死了。」
距離上一次來到金城時代已經過了三個多月,我跟在秦淼身後,看見了冷清至極的家。
空調暖氣通通沒有打開,一切都冰冰涼的,梁季聲縮在了沙發一角,目光空洞,眼神沒有焦距。
「季聲,天氣冷,你要把空調打開。」秦淼不忍地說了句。
「沒事。」梁季聲看着電視背景牆,如同生鏽的齒輪一樣發聲,「不冷。」
「你這樣我們會擔心的,沒了段念,你難道就不活了?你要是愛她,你就去找她,不管她怎麼拒絕,都纏上去。」
我瞥了眼秦淼,知道她是在故意讓我心軟。
梁季聲彷彿屍體一樣,唯有聽到某些字眼才露出生機,僵硬回應:「念念,念念。Ṫůₑ」
他只重複說着名字,每說一遍都會停頓一下,喉嚨擠壓着聲音,像是破風箱:「不能去找念念,念念不想見到我,她不喜歡我。」
「她討厭我,我要是再湊過去,她會更討厭我的。」
「她會辭職,甚至搬家,到時候就真的找不到念念了。」
「就找不到念念了。」
梁季聲的狀態很不好,這不是假象,秦淼說他快死了,說的也許是心快死了。
「季聲,是我。」
梁季聲身軀微僵,想要轉頭卻又不敢,他蜷縮着身子,面容滄桑頹廢,接着像是找到了辦法,用手掩面,急切地解釋道:「不是我,念念,不是我讓秦淼找你的,我沒有騙你。」
他又掩耳盜鈴般祈求:「我沒有看你,念念,我沒有看你,我這樣應該不算煩你吧。你不要消失,好歹讓我知道你的消息,只要和我生活在一個城市就好,我可以永遠不去見你,真的。」
「你快走,不見到我就不煩了。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不會讓你看我的。」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梁季聲瘋魔似的將自己藏起來,一米八五的高大身軀被迫蜷縮成一點點,而且還在不斷讓自己「消失」。他眼中的淚水一滴滴地落下,又擔心惹人厭煩而隱藏。
秦淼偏過頭去不敢再看,眼眶紅着。
「季聲。」
梁季聲終於控制不住了,他無奈地嘶吼着,懇求着,甚至跪在了地上:「我錯了,你不要看我,不要……離開我。我好難受,念念,我好難受。」
「我去死好不好,你是不是就會開心了,就能原諒我,那我現在去死好不好。」
他突然站起來,看準了牆壁,想要撞牆,我只能撲過去阻攔,卻被他抵住,後背撞在牆上疼痛無比。
梁季聲慌了,恐懼自責:「我不是故意的,念念。」
他突然說不出話來,喉嚨難以承受這樣強度的嘶吼,竟短暫失聲。
「梁季聲,站起來,別讓我瞧不起你。」
「我喜歡的梁季聲,是光風霽月,俊朗明逸的。我不後悔這八年,哪怕分開,也應該各自安好。」
「我們誰都不欠誰的。」
梁季聲搖頭:「我,我欠。」
「秦淼都和我說了。」
「梁季聲,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些什麼嗎,我深愛了,痛苦了,快樂了的八年,原來從一開始都立足於你的懷疑中。梁季聲,你真應該去死。」
毫不掩飾的惡意冒出,梁季聲無法完整說出話,只能夠嗚嗚咽咽,彷彿在懺悔在贖罪。
「秦淼現在告訴我這一切,不過就是想要讓我心疼你罷了,但我又怎麼心疼得起來,你故意讓我心痛了八年,到頭來難道只是一句你不懂愛不相信愛就可以彌補的?」
「你把我的真心實意踐踏了八年,到頭來卻要我心疼,怎麼着,我是不是還應該恭喜你。你看,你證明了,你說得對,世上沒有真正的愛,我當初說得那麼熱烈和真誠,到頭來不過八年,我也會離開你。」
「你真的很過分。」
我瘋狂地將那些不甘和憤恨輸出,秦淼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憑什麼爲這樣一個執拗古怪又不懂愛的人報以心疼。
梁季聲想哭,卻又哭不出聲來,想要道歉,更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
「但是梁季聲。」
「這些年你很累吧?」
我輕聲問道。
梁季聲不可思議地看着我,頹然地將自己縮起來:「不,不。」
我揉了揉他的頭髮,親密得彷彿曾經在一起時。那會兒,我想要將他牢牢地抱住,恨不得一刻也不能分開。
「季聲,我可以原諒你,但是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他望向我,眼睛通紅一片。
「這個世界很好很好,季聲,不要懷疑,去愛這個世界好不好。」
梁季聲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忽然掙扎了起來,無助又絕望,嘶啞道:「可是不會再有了,不會再有第二個傻乎乎不計回報,願意將心肝捧在手中任人揉捏八年的段念。」
「我只想要念念。」
「你不是念念,念念會永遠對我好,你是騙子,你不是念念。」
他欺騙自己,不願意接受,可是到最後,梁季聲只是哽咽道:「我知道了。」
「我會愛這個世界,像是愛你一樣。」
窗外飄起了雪花,鵝毛一樣。
「下雪了,季聲。」
在這場以愛爲名的交鋒中沒有人有錯,因爲任何人都是特殊的,自然也允許每個人的不同。
當然更不會有贏家,因爲過去的終究還是過去了。
可更重要的,永遠都在未來。
「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真的。」
這個世界知道。
(正文完)
【番外 1】
段父段母連同梁家二老接機,等了大半個小時,梁季聲和段念推着行李走了出來。
「爸、媽。」
他們熱熱鬧鬧地回了家,在車上就已經等不及分享這長達一年的蜜月旅行見聞。
他們在大西洋上,輪船經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所有人都把心提在了嗓子眼裏,絕望無助,他們甚至也寫下了遺書。
好在風暴會有盡時,他們迎來了破曉。
他們在墨西哥親歷了一場兇殺案件,作爲嫌疑人旁觀了大偵探的破案過程。
到家之後,梁季聲看着段念取出了一件件禮物,俄羅斯的套娃與巧克力,冰島上沐浴晨光的石頭,伴隨着那些驚險離奇或是充滿溫暖的故事。
等到雙方父母都回去之後,這才鬆了口氣。
段念繪聲繪色地說自己編造的那些故事很有趣對不對,絕對不會被人發現那些禮物都是在機場商店匆匆購買的。
要是秦淼、方元懷疑,那就推脫是他們見識淺薄,不懂行。
梁季聲捏着她的耳垂,輕笑着說:「肯定不會被發現的。」
段念則用手刺撓着梁季聲的癢癢肉反擊,鬧了好一會兒,兩人靠在軟軟的沙發上,回憶起這一年的旅程。
「要是真的多好啊。」梁季聲說。
他迫切地想要證實這句話,但每當他的這個思緒多上一分,段唸的五官就會模糊一些。
「季聲,我怎麼了,我爲什麼看不見你了。」
梁季聲Ṱü⁷哽着淚說:「我在,我就在你身邊。」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陷入我知道我在做夢,但是我不想醒來的境況,想要徹底沉溺其中。
他憑藉感覺將那一灘空氣擁入懷中,但他連擁抱空氣的虛無感都無法感受。
是啊。
這是夢境。
梁季聲順從地迴歸現實,在長達三分鐘的閉眼中放棄重新入夢的想法。
屋內依舊清冷,沒有絲毫過年的氣息,樓下響起甩炮的聲音,小孩兒在追逐打鬧。
梁季聲伸出手,接住了一捧風。
【番外 2】
他是一個天生不信任愛的人,後天父母關係的破裂,親戚的拐賣,那些種種會影響一個人很大的因素,都不過是冰山上最微末的一層薄霜。
這樣的人很少見,也很特殊。
他對這個世界都難以維持善意,但是性格三觀又讓他恪守教條,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那麼除這之外呢?
所有明目張膽的愛意在他面前都成了負累,成了值得懷疑與輕蔑的對象。
他扮演着與世人交融的角色,但又清醒獨立在名爲愛的界限之外。
他不愛任何人,也懷疑任何人。
他知道自己這樣是不好的,也因此去看過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告訴他這個情況很少見,無法治療,只能試着去適應,去改善。
直到他碰到了段念。
那個將滿腔愛意都化作一束花,捧在手心,渾身上下都帶着光的女孩。
怎麼會有人是如此呢,這些都是虛假的愛罷了。
梁季聲同意了交往請求,他想看看段念什麼時候會放棄,半個月?還是半年?
可是不論他怎麼試探,做出那些常人難以理解的事情,他都可以看到段念活力滿滿地問他:「親親我好不好?」
天下間所有的難題對她來說都只是空氣,她喜歡,她愛,她就可以。
梁季聲動搖了,甚至想過放棄這個試探,真的去結婚。
他求婚了,轉念卻又壓下了。
他看着段念如星辰般的眉眼湧現出光,卻在心底告訴自己,再等等,再證明一下,只要證明出來,他就會承認自己是愛對方的。
他病態般地執着於這個,用了八年時光。
也終於等到了段唸的死心。
段念和他說分手。
梁季聲當時就慌了,他難以想象,他覺得果然不會有愛這種東西,可緊接着是從心底湧出來的恐懼。
這怎麼可以呢,他怎麼可以失去他的念念。
他還要和念念度過漫長的一生,怎麼可以在中途就停下來呢。
他去挽回,笨手笨腳地做出念念不高興的事,反倒惹惱了念念
他很後悔,覺得自己不應該,卻又無法坦白一切。
坦白什麼呢,坦白自己是一個神經病,是個變態,是個連承認愛的勇氣都沒有的垃圾。
他不敢,他怕說出來之後念念就真的再也不愛他了。
他有病。
病得不輕。
他痛苦無比地做出幻想,對可能存在的未來進行假設。
而每一次假設都會讓他陷入癲狂。
他喫了一碗熬了八年的藥,帶着將信將疑不安恐懼的心思喝了八年。
就在快要治好前一剎那。
他打翻了那碗藥。
從此再也沒有藥可以治療他。
不過那也不要緊了。
梁季聲將念念曾經送給他的那串項鍊時刻戴着,保護好他們曾經相愛的證據。
他騙了念念,最後一次,那次他說他會愛這個世界,像是愛念念一樣。
怎麼可能呢?
這個世界和念念怎麼可能是同等的呢?
梁季聲再也不需要那碗藥了,他將一輩子活在悔恨之中。
這樣很好,他不會忘記念念。
他可以一輩子去記得念念。
至死方休。
只要念念。
這輩子健康快樂就好了。
真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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