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大婚那日,所有人都覺得我會胡鬧,將我鎖在閣樓。
出來後,我不哭不鬧,還刻了一對喜娃娃做賀禮。
但燕侯還是不放心,把我嫁去淮南國聯姻。
那淮南王,都七十歲了。
他對我保證:「最多兩年,哥哥就來接你。」
可是,等他兵臨城下,找遍整片南土,都說沒有見過什麼十七歲的小王妃。
-1-
春時農忙,城門外的田裏都是插秧的人。
一陣馬蹄聲迅疾而來,打破了寧靜。
那是一隊騎兵,手裏拿着畫像,似乎在找什麼人。
「沒有沒有。」
問一個,一個擺手。
「沒聽說過什麼王妃。」
「十七歲?那淮南王都七十多了,哪個爹孃捨得把這麼小的女郎嫁過來?」
最後問到我時,我看了眼畫像上水靈靈的女孩,跟着衆人搖頭。
爲首的軍官很是苦惱皺起眉,似乎怕交不了差,不死心湊近:「你再仔細瞧瞧,眉心中間有顆紅痣,大眼睛撲閃撲閃,講話北地口音,笑起來嘴角還有一對小窩。」
我順從地認真看了看,還是搖頭。
軍官叉腰長嘆:「不可能啊,我當初親自把她送到淮南地界的,完了,君侯該殺了我了。」
說着,他踹了腳旁邊哭喪着臉的老宦官:「老東西,老子可是把人交給你了。合計人丟了兩年,你他娘是一聲也不吭啊!」
老宦官倒地,正好與我對視。
我不動聲色,軍官忽然一頓,狐疑彎下腰,慢慢抬起我頭上斗笠。露出一張黃褐褐的麻子臉。
我無辜望向他:「?」
軍官:「……」
正好田壟上有人挎着籃子大聲叫我——
「春花,儂男人喊儂回家喫飯啦!」
我指向那邊,軍官晦氣無語點頭:「我真是找瘋了,誰都能認錯……去吧去吧。」
直走向田壟,被同村阿姊牽住,她有些訝異。
「你抖甚,很冷嗎?」
我微笑搖頭,阿姊出神望了我片刻,嘆息:「自你生病後這麻子是越長越多,我都快記不清撿你時的樣子了。」
她往後望,那羣軍兵還沒有走。
「聽說找的是燕侯的妹妹,不過能狠下心嫁給老淮南王,大概也不是親生的。」
阿姊拉着我走過一條小溪溝,笑道:
「看着冷冰冰的燕侯對咱們南地百姓還是蠻好的,只是占城殺了老淮南王,咱們還是該種地種地,該喫飯喫飯……」
我不吭一聲。
-2-
回到村,隔着老遠便看到荀允執着一根竹杖在籬笆前等候。
也是怪,他雙目盡盲,每次都能感覺到我回來了。
阿姊故意讓我不要作聲,擋在我面前。他先笑了,無神的眼睛轉向我,伸手準確地把我拉了過去。
「噫!奇了!」阿姊開玩笑,「先生怎麼次次都猜中,難道春花身上就是要香些?」
荀允笑了笑,溫潤有禮謝過阿姊送我回來。等阿姊走了,他才收斂笑意,不太高興地問我:
「怎麼又跑出去?外頭都是官兵。」
我任由他拍去我手指間的泥巴,小聲道:「這時候插秧,秋天纔有喫的嘛。」
南地方言不好學,故意模仿反倒怪模怪樣,我索性便很少在外面講話,聲音也常常下意識壓低。
荀允沉默須臾,苦笑:「是我沒用,不能好好照顧你。」
「沒事的。」我笑起來,安慰他,「我畫成這個鬼樣子,連裴巍的近衛都沒認出來。他們估計也就隨便找幾天,我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裴巍這些年忙着東征西伐,哪有多的閒空分心找一個他早就厭棄的養妹。
儘管他答應過會來接我。但他的話一向不作數。小時候他還發誓會娶我呢,結果還不是娶了重鎮大族的女兒,把我當棋子聯姻嫁給一個老頭子。
現在想想,還覺得毛骨悚然。
若是被他找回去,不知又要被送給誰,漂泊在哪一方異鄉水土。
好不容易在這裏有了安穩的日子,我不想再重蹈覆轍。
可荀允猶豫的神情讓我有些忐忑。
他是從江東逃難來的謀士,畢生所求就是尋個明主施展抱負。裴巍從北打到南,聲名遠揚,不少南士都相繼投奔,得到很好的待遇。
我被拋棄慣了,此時不免生疑:「你不會想把我送出去吧?」
荀允頓步,我掙開他手,嘀咕:「我好歹救過你的命,你可不能負我。」
「亂想什麼呢。」荀允看不見,無奈立在原地。
他只是想,整日在村裏教書成不了事,本來能投裴巍自然很好。但因爲我,他決定還是帶我往靈州去,做個幕僚也好謀生。
但,還是很可惜吧。
我默默望着他平靜秀美的側臉。這個人哪怕瞎了,也還是那麼聰明,深居茅廬仍知天下事。觀他舉止,從前大約還是個世家公子。
一身本事只能屈居小小靈州,與一羣酒囊飯袋爲伍。
我咬住脣,有些糾結。我逃出來,努力下地幹活,就是不願成爲任何人的拖累。
腦中浮現朱家阿姊適才試探我的話。
「既然荀先生不是你丈夫,你可有意與我家結親?」
她笑得溫柔。
「我家小弟與你年歲相仿,雖然不認得幾個字,卻很有一把子力氣,養活你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我認得那個朱家少年,高高大大,一見我就臉紅。有時雨季溪溝不好走,他能單肩把我扛個來回也不喘氣。
還會給我抓兔子,從山上摘一大捧紅豔豔的杜鵑花鬨我開心。我都扮得這麼醜了,他還對我好。
不像荀允那樣眼瞎,大概是真的喜歡我吧。
嗯。
這樣也好。
我嫁了人,就和荀允沒關係了。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投裴巍,一展抱負。
-3-
只是還沒等我告訴荀允,家裏率先來了一行人。
我和朱家阿姊從集市回來,看到那個熟悉的軍官,嚇得躲到樹後。
朱家阿姊摸不着頭腦跟着我站在樹後:「咋了?怕成這樣。」
話音剛落,荀允被一羣人擁簇着出來,他們恭謹稱他「誠淵先生」。
荀允垂眸淡然,這次沒有朝我這望一眼。
漸漸,人走了,村裏看熱鬧的人也散了。
「原來荀先生真是大人物,能讓燕侯專門派人來請……」阿姊感嘆。
我推開家門,屬於荀允的東西都沒有了。一封離別的信都沒有。
空落落。
人家根本不需要我替他操心,只要他不提,沒人把我跟他扯上關係。說不定就算知道,裴巍也懶得在乎。
我實在是自作多情了。
接連幾天平風浪靜,找我的官兵也漸漸不見。我徹底放下心,也答應了朱家阿姊訂婚的請求。
「太好了!」阿姊高興撫掌,「我就說當日沒有白撿你,這不,給咱們家撿了個媳婦!」
爲了備婚,她忙得風風火火。她弟弟朱華見到我,更是臉紅到耳朵根都燒起來,被他姐用力拍了掌後腦勺。
「傻小子,還不趕緊去東市買肉買面,房頂也重新修補一遍。哦,還要一對龍鳳蠟燭,兩匹好綢緞,要最紅的!」
朱華忙點頭:「欸!」
走時他望着我咧嘴一笑,白晃晃的牙。
朱家兩姐弟待我真的很好,見我髮髻上光溜溜只插了根桃木簪子,阿姊還讓朱華陪我去買。
朱華不懂姑娘家的東西,竟把所有存銀都帶來,口袋裝得鼓囊囊,只顧望着我傻乎乎地笑,險些被店家宰個精光。
「你傻呀,我只有一個頭,戴這麼多簪子做什麼?我就要這一個,其他的你退回去吧。」
我撲哧一笑,從他攤開的手中撿了最樸素的紅玉簪。
「不,都要。」朱華認真看着我,「好看。」
我摸了摸自己尚未洗掉的麻子臉,有些納悶:「哪裏好看了?」
朱華像觀賞一幅珍貴的畫,輕輕道:
「眼睛,眉毛,嘴巴,哪裏都好看。」
春風靜靜穿過柳葉,溼風撲面,雷聲隱隱。
我有些面燙,不好意思扭過頭,忍不住笑。
朱華瞄見,叫道:「對!還有酒窩,小花你知道嗎,你笑起來最好看,比一山坡的杜鵑花都好看。」
我打他肩膀一下,轉過身。
「囉唆……下雨了,快找個地方躲吧!」
這雨,來得兇猛,一下把人就澆溼透了。幸好附近有個小破廟,我們躲進裏面,等待雨停。
朱華找了些乾燥木頭,生起火,烤乾外衣,給我披着。
對着溫暖火光,我們安靜說着話。他問我剛剛在布店怎麼買了兩塊小布,裁出來也穿不了呀。
我笑了笑,捧着臉,望着火光:「我刻了一對喜娃娃,給他們穿。」
從前裴巍大婚,我還給他和新夫人送了一對呢。可惜他夫人不喜歡,看了一眼就丟開了。
這是北地家鄉習俗,本來該由家裏的母親或姊妹親手雕刻贈送,不過我家裏已經沒人了。
我一直很羨慕,能在成婚時得到這樣的祝福。所以只好自己來了。
「喜娃娃?」
朱華正想詳細詢問,破廟忽然來了幾個避雨的人。
都是狼腰猿背的軍中人,旁邊有個文弱些的,對中間二人道:
「主公舊疾復發,還是先和誠淵先生在此處避避雨吧,屬下去檀宮把馬車駕來。」
他們瞟了我和朱華一眼,大概覺得我們無關緊要,便沒有搭理。
看到中間氣度華然的二人,我眼瞳一縮,深深低下頭。
幸好荀允是個瞎子。裴巍也從來不將目光投注不相干的人。我暗自慶幸。
可我忘了朱華什麼也不知道,他看到荀允,還差點高興地喊先生。
我連忙在他出聲前,扯了他一把。他雖不明所以,還是乖乖閉嘴,沒有上前相認。
無人說話,破廟裏氣氛壓抑,該死的雨又半天不停。
我受不了,悄悄對朱華打手勢。
朱華小聲:「回家?」
「嗯。」我聲若蚊蚋。
正當我起身,走到門口,覺得要逃出生天時,朱華一拍腦門,轉身跑回去,聲音有點大。
「欸,差點忘了,咱倆成婚的蠟燭,還有,小花,你給喜娃娃買的衣裳也忘啦。」
他傻憨憨拿起來,回身遞給我,寵溺捏了下我鼻尖:「你呀。」
我面色僵硬。
門內,佛像陰影下,裴巍與荀允幾乎同一時間抬頭,神情難辨望過來。
「站住。」
-4-
裴巍目光如刃,鋒利直射。
「抬起頭。」
我手腳冰涼,佇立不動。
朱華如臨大敵擋在我面前,語氣不善:「幹什麼?」
噼啪。
火堆裏濺出火星。
靜得嚇人。
「朱華?是你嗎?」荀允像是什麼也不知道,耳朵側了側,出聲打破死寂,「勿要衝撞君侯。」
朱華一愣:「先生……」
荀允拱手,對裴巍歉然:「此乃我鄉野舊鄰,不知有何不妥?冒犯了主公,請主公莫怪。」
靜了靜。我拼命縮起頭,躲在朱華身後。
大概看到我的臉,裴巍若無其事收回目光,平淡道:「無事,錯認了。」
虛驚一場。
外頭風雨漸小,朱華將外衣撐在我頭上,給我遮雨。走遠到水橋邊,他才吁了一口氣,心大道:
「適才可真險,原來那男人竟是燕侯,怪不得氣勢這麼兇,虎狼之君啊。」
春寒料峭,我咬住發抖的脣,臉色蒼白。
朱華注意到,忙說:「小花你別怕,他就是認錯了。咱們南土鄉里人,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能有啥關係。」
他拍拍結實的胸脯:「何況還有我護着你呢!」
是啊。
不是一路人了。
我努力壓住心裏的不安,勉強笑笑:「嗯,回家吧。」
朱家阿姊還在等我們回去商議成親的好日子。
「走咯!」朱華拉起我,一手撐着衣衫,在濛濛細雨裏跑了起來。
-5-
我們到家。村裏卻有一個壞消息。
「要徵兵了。」
阿姊神情嚴肅坐在桌對面。
「劉顯聚兵圍彭城,催兵令發到村裏,三日後便出發。」
朱華五官凝重,握緊拳:「我去。」
「弟……」阿姊目光淚閃。
朱華道:「彭城與淮南一水之隔,匈奴兵一旦佔了彭城,咱們家也保不住。阿姐,我是家裏青壯,本該爲鄉土出力。」
「可你與小花就要成婚了啊……」
二人看向我。
我低眸沉默。
光暈晦暗,我望見燈油裏,有個死蟲。
送我回家的路上Ťü₊,夜色爬上山頭,月光投在水坑裏,波瀾晃盪。
朱華一直在逗我開心,誇大其詞。
「當兵好啊,燕侯不苛待南人,有糧食領,還免田賦,殺敵就能掙軍功!
「說不定我還能撈個伍長噹噹,多威風,回來風風光光娶你!」
雨停了,風卻大了。
眼睛被吹得生疼。
其實他不必費心騙我,我知道當兵是什麼樣。
像他這樣沒有經過訓練且高壯的征夫,絕不是去服力役,僅僅在後方押送糧食輜重。
他會被送到前線攻城,沒有馬,沒有盾,說不定連甲都沒有,赤手空拳爬上城牆,迎接他的不知是流矢,還是火油。
生的機會萬里挑一。
死卻來得容易。
若是幸運,勝了,他能有個全屍,等我去領。敗了,頭顱被割去當軍功,殘屍堆成京觀,被蟲啃,生蛆腐爛,漸漸便化爲另一場災難,瘟疫。
這是匈奴人震懾漢人的做法。
我父親和兄長,便是這樣沒的。爲裴家的馬前卒,死了只能匆匆燒埋,葬不回故土。
不過父親和兄長到底是裴家親衛,他們的死能換來妻女在裴家一隅安身地,換來我一個虛有其名的養女身份。
朱華呢?
他只是個平頭百姓。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但他眼睛還是那麼明亮,裏面是灼灼的青春與希望。
「你別怕。」
他又說這句。
「我不要你等我。」他認真道,「鬼知道這仗打到什麼時候,你這樣好的女郎,能識字會善醫,誰娶了你都會珍惜的。」
胸腔溢滿酸澀,忍了忍,還是忍不住。若是晚了呢。
我望着朱華。
「其實……我還有個名字,綰寧。」
結髮綰君心,願求君長寧。
衛綰寧。
「等你回來,我刻在喜娃娃上,用這個名字和你成親。」
朱華愣怔許久,重重點頭。
他一步三回頭。
樹影搖,林花落,滿地春紅,述盡匆匆。
我推開院門走進去,滿腹心事,連門檐點了燈籠都沒注意。
落腳踏入門檻,踩到不屬於自己的影子,這才悚然一驚,猛地抬頭。
「成親這樣的大事,怎麼也不告訴我啊,寧寧。」
男人撐着桌案,手指漫不經心摩挲那對新刻的喜娃娃,脣角勾了一下,笑意淡漠。
-6-
「你來做什麼?」
看到來人的臉,我鬆了一口氣。
荀允雙目蒙布,依舊是竹杖青衣,蕭蕭肅肅,如松獨立。彷彿還是那個等我回家的鄉野村夫。
他不在意我語氣裏的疏離,溫和道:「我來帶你走。」
「你已投裴巍,」我冷淡道,「我們不是一路人。」
荀允放下喜娃娃,尋着我聲音走來,自然抬手想碰我。
「朱華非你良人,寧寧,我只是不忍明珠墜泥。」
我打開他手,感到冒犯。
「我不是明珠,朱華也並不低賤,與他結爲夫婦,乃我心甘情願。」
一聲低笑,荀允垂下手:「夫婦,他配嗎?」
荀允神情陰沉些許:「你爲燕侯之妹,自小在裴府喫的是玉食珍饈,習的是貴女教養,纔可爲石窟作畫題字,德能支撐你跟隨亡母學醫治疫,整個燕郡兒郎,誰不傾慕你盛名?」
他嗤笑。
「而朱華呢,他算什麼?若知你真身份,真面目,他還有膽子向你提親?
「你說你心甘情願,我看卻是自甘墮落,負氣之舉。」
我聽着他的話,震在原地。
荀允卻湊近了,淡然無慾的面貌此刻卻全是求而不得的隱忍。
「寧寧,從我在燕郡求學,看到你在石窟作的畫,我就心悅你了。你那時不認識我,我也不過一個空有虛名的世家子。
「可後來你救了我,信任我,不嫌棄我目盲,得知你的身世,我怎可讓你錯嫁,悔恨終身?
「誠然,我投裴巍,有亂世之中一展抱負之心,可其中,何嘗沒有想取得功名,好求燕侯成全我與你作配的奢望。」
他脣角顫了顫,幾乎懇求:「跟我走吧,有我在,一定護好你,不再讓你受委屈。」
光影錯落,如同另一張不明不白的網,向我罩來。
我心亂如麻,後退一步。
「我……我已答應朱華,會等他回來成親。他和朱家阿姊於我,上有救命之恩,下有呵護之情,我不能拋下他們。」
空氣裏沉了須臾,荀允苦笑,垂頭。
「這事怕由不得你……」
我擰眉。
「你還不知,丹陽暴發瘟疫,彭城又即將開戰,流民四躥,淮南也太平不了多久。燕侯已答應分一支兵護送我等謀士家眷回燕郡,我已上報你爲我家眷。」
荀允恢復平靜神色,語氣卻隱含警告。
「若你不聽我話,我也不知能爲你隱藏身份多久,屆時便只有讓燕侯親自來管你了。」
丹陽瘟疫?!
那淮南的百姓?
-7-
左邊打仗,右邊瘟疫,淮南夾在中間,百姓跑都跑不了。
我慌亂想了想,心一橫,搖頭。
「不,我不走。」
荀允皺眉:「衛綰寧!」
我直直與他對視:「淮南從未有過瘟疫。你既知我娘是醫女,想必也知當年上黨大疫她死在那裏,留下許多關於疫病的記載。那些我都一一熟記。」
見荀允沉默,我急道:
「讓我留在這裏能幫忙,至少幫醫士們一起提前防禦,也好過後面瘟疫波及三城,致使戰事不利啊。」
淮南是裴巍打下來的城,要輔佐他成霸業,平天下,荀允便不會輕易放棄如此可以讓裴巍得民心的機會。
果然,他默然良久,勉強鬆口。
「你可以暫留,但把疫病記載默出來給醫士後,你必須馬上就走。」
面對他嚴肅目光,我只好先點頭。
來不及道別,有荀允在旁盯着,我只能匆匆寫了封信留給朱家姊弟。
……
入了城,我不願住在官邸,荀允便請求裴巍讓人在醫署闢了間屋子。
裴巍忙着備戰,沒心思細查我身份,以爲我就是荀允一個無足輕重的家眷。既然我有治疫之能,又不怕死,何樂不爲。
局勢緊迫,醫士們不敢怠慢,按照我默的疫病記載,紛紛討論起來。
「流民雖然在城外,到底還是要按女郎所言分隔而治,不過,如此來,患病的流民也需要醫士前往照料……」
我道:「我可以去。」
「這……」老醫正猶豫,「您爲荀先生家眷,千金貴體,怎容閃失啊。」
我搖頭笑了笑:「小女子不過承荀先生之恩,虛攬貴名。何況亡母爲醫,自小教導『人命至重,有貴千金』,我深知其理,又親歷上黨大疫,由我去最爲妥當。」
衆人默然。
良久,有人起身行禮,朗聲道:「女郎大義,小子不才,也願一往!」
我有些驚訝。
是那位一開始有些瞧不起我,經常與我爭論疫病藥方的馮延。
他沒多說什麼,只是對我深深一望。
醫者,誰沒有濟世之心。
一時,陸續有人報名,有條不紊分工起來。
我望着他們,眼眶微熱,定下心,轉身打算回屋理好藥方,加緊讓人熬煎,好分散給流民。
不想,還未進屋,那個曾經在田邊險些認出我的軍官慌忙找來。
「君侯舊疾復發,請女郎往檀宮診治!」
我僵硬指向自己。
「我?」
-8-
軍官姓孫,性子豪放不拘,瞧我忐忑,以爲我是怕燕侯威名,擔心治不好。
「女郎醫術近來傳遍城中,連老醫正都點頭。實在是君侯的親隨大夫去了丹陽,身邊沒幾個會治頭疾的,請你也只是去試試,治不好君侯也不怪罪。」
都這樣說了,我死拗着不去,反而可疑。
懷着一萬個不想去之心,我緊張掐住指尖,上了馬車。
孫將軍在車外跟着騎馬,忽然道:「女郎莫緊張,咱們君侯名聲雖兇,可一向愛屋及烏。女郎瞧着有些像君侯之妹,說不定君候見了高興,還有賞呢。」
我心提起來:「我……像嗎?」
孫將軍偏頭來看,嘆息搖頭:
「裴家小女郎可是整個燕郡最好看的姑娘,當初出門作畫,連樹上都蹲着傾慕她的兒郎。
「說實話,女郎你呢,有點醜。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覺得你像,就是怪親切的……」
我嘴角抽了抽:「……」
「不過,」孫將軍話音一轉,「這事也不好說,君侯這舊疾就是因爲此刻兵亂瘟疫正盛,卻怎麼也找不到小女郎,急得病發。那些狗孃養的老宦,竟還說小女郎死了,這不戳君侯心窩嗎。」
車裏一靜,我低眸不語。
當初,聯姻一事定下,連一向不喜歡我的新夫人都不忍。
她還勸過裴巍。
「淮南王陰狠好色,從他宮裏抬Ṫùⁿ出來的宮妃沒有一個不是受盡凌辱。前王妃東海高氏那樣的豪門,都被逼得在宴上脫衣敬酒,不到二十便抑鬱而亡。
「夫君送綰寧去那裏,不是要她的命嗎?」
我在窗外,聽到裴巍疲憊低沉的聲音。
「這又何嘗不是剜我的心?可幷州危急,一旦讓劉顯那胡奴破了陽城,整個北地便開了門戶,如當年洛陽之禍。
「父輩守住北地多年,若此時失在我手裏,再收回便難了。只有讓淮南王出兵從南邊繞過去,撤出劉顯一部分兵力,我這裏才能打得出去。」
他說着聲音慢慢艱澀:「外面都傳阿寧美貌……淮南王指名道姓要她,我不能不給……」
屋裏陷入死寂。我沒有驚動他們,靜靜轉身。
身後還傳來裴巍僥倖的聲音。
「還好淮南那邊有我的人,阿寧去了,他們會護她,絕不讓她受苦。」
可事實卻是——
那些所謂裴巍的人,一些踩高拜低的宦官護衛,只要我賞錢少了,便立馬尖酸刻薄。所幸我嫁過去時,淮南王病了,暫時沒有召見。
但那次,淮南王醒來,命宦官將我帶去伺候。一進門,那種陰森,酒池肉林的荒唐,實在讓我害怕得受不了。
我慌張跑出去,幾個宦官來追,結果我踩空不小心落湖,他們撈了很久都找不到,以爲我死了。
他們怕擔責任,淮南王也覺得我的死是小事,卻萬萬不能讓裴巍知道,引起起兵的風波。便齊齊將這件事壓下來,當作無事發生。
兩年,但凡裴巍真的在乎,派個人來探聽我的消息,也不會直到現在才知道我丟了。
車外孫將軍還在唏噓,我卻忽然失去緊張,平靜起來。
-9-
檀宮是淮南王所居舊殿。
當初我便住在這裏。
孫將軍引我進了內殿,裏面全然沒有當初淮南王在時Ṱũ⁽的奢靡,不過青帳冷榻,藥香苦澀而已。
裴巍閉眼躺在榻上,英俊面容一如從前,只是身居高位多年,威勢深重,眉間淺淺川字痕,顯得肅殺冷意。
聯想他正在走的這條孤家寡人的道,更覺春寒欺衣,爐中火也暖不起來的冷。
孫將軍上前低聲稟報,說我可以用艾灸的法子幫忙緩解頭疾。
裴巍也沒有睜眼,只略微嗯了一聲。
備好艾灸的物具,小心上前。我儘量不拿正眼看他,但四下寧靜,艾香溫暖,風聲吹動樹梢,沙沙響動,一時我有些出神。
想起家鄉。
燕郡的春不比淮南,雖然冷,卻總有熱鬧的玩法。
裴巍那時還是家裏最受寵的張揚公子哥,不樂意拘着讀書寫字,總愛帶着我去騎馬射箭。
他有百般玩耍的心眼。如何悄悄躲開護衛,溜出去看花燈。如何調皮偷去老夫人的貓,讓它上閣樓抓老鼠躥得渾身漆黑。
就算被大人拎回來,一起受罰關在閣樓裏,黑也不怕,縮在角落彼此握住手偷笑說話。
那些話真好聽啊。
什麼——
「阿寧,以後我做君候,也點那樣一街的花燈。
「你不必拘束坐在車裏,騎我的烏孫馬,誰也不敢多說閒話,因爲他們都知道你是君侯夫人。」
轉眼,少年一步步褪去青澀,從亡父的手中繼承赫赫大軍。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看我的眼神也慢慢疏離。
我難過,卻明白,這是理所當然。一個身份低微的軍士女,能掛着君侯妹妹的名頭已是主人家仁慈。
可別人不這麼想。
裴家人總覺得我會仗着小時候的一點情義胡作非爲,不僅在裴巍大婚那日,把我鎖進閣樓,還總弄些可笑的手段,誣衊我,讓我承認自己「德行低劣」,不配再待在府裏。
好幾次,我是走了的。
只是裴巍一追,我便又心軟回去了。
他說:「阿寧,做不了夫君,我還是你哥哥、你的依靠。」
他信誓旦旦,會給我找個好郎君,一個好去處。
……
兀自出神之際,我感到頭頂有一道銳利目光。
裴巍不知何時睜開眼,正面無表情望着我。
-10-
「破廟裏,我見過你。」
他首先道。
「你不是要跟一個村野小子成婚?怎麼又成了叔懷的家眷?」
這是試探。
我收起灸具,恭謹低頭,操一口含着南音的彆扭官話,道:「我視荀先生爲兄長。」
裴巍鳳眸微斂,看不出情緒:「那你爲何不走?」
不明白他盤問這麼多幹什麼,我老實回答:「身負淮南鄉民諄諄恩情,若走,心有不安。」
裴巍移開目光,久久不語。
半晌,我行禮,收拾好東西,正要踏出門,卻聽裴巍在身後道:
「喜娃娃的風俗,南地也有嗎?」
我腳步一頓,低眉順眼,回:
「或許吧,我也不知,道聽途說求個吉利罷了。」
裴巍靜了一瞬,腳邊他的影子與日影混合,陰鬱得蒼白,不知爲何,無端覺得此景孤寂傷心。
大概是錯覺。
我見他不再問話,靜悄悄捏了一手心冷汗,低頭離開。
-11-
正式着手起來,才知疫事煩難。
兵燹之禍一起,不止丹陽,各地皆有流民來到,外城分隔東西,只能堪堪將有明顯病象的隔在西邊。
加之人手不夠,醫士們忙得腳不沾ẗű̂₉地,也總是還有疏漏。
無法,只好張貼告示,召願意前來照顧病患的義民相助。
這日,排隊領取防疫面巾的隊伍中,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阿姊?」
朱家阿姊眼睛一亮,笑了笑。
我走過去:「你怎麼來了?」
她擺手:「這不我看到你寫的書信,又聽說外城招收義民,想着你一身醫術,又是心軟的性子,肯定在這。反正華弟走了,我一個人也是待着,不如來幫幫你也好。」
我蹙起眉,不太贊同。她覺得沒什麼,看到我憂愁的臉,抬起袖子,擦過來:「看你,一頭的汗,光顧着病人你不顧自己,怎麼讓人放心。」
說着,臨時搭建的棚裏有人呼喚,我只好先過去,走時百般囑咐阿姊要小心。
她一副擔憂我的模樣,喊道:「你莫擔心我,你最接近病人,先顧好你自己爲上啊。」
一連幾日,雨不停,收治的病人也越來越多。
儘管時時注意隔離、淨手、飲用草藥,醫署裏還是不少人發熱倒下。
荀允前些時候忙着在裴巍身邊商議軍情。彭城戰事也陷入焦灼。等他得了空,找去城中醫署卻不見人影,這才曉得我瞞了他來了外城。
「你不要命了!」
他沉穩神情破裂,氣憤難遏讓人帶着到外城,找到我就往馬車裏塞。
「我就不該聽你的,走,你現在就給我回燕郡。」
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哪裏能走!
我扭着胳膊掙扎:「我在這也是應燕侯之命,你管不了我!」
「他要知道你是誰,他會放你來這兒?!」荀允氣得竹杖都丟了,濺在泥坑,沒有撐傘,清俊面容雨泥交雜,鼻樑間掛着鬆垮遮眼的布,狼狽不堪。
我死活扒着車門,不走:「這裏這麼多人需要我,就如當年上黨那些人需要娘,困城的人需要父兄,天下需要燕侯和你,需要像朱華那樣無論貴賤爲民爲義奮不顧身的人! 」
陰雷滾滾,雨點如亂珠,噼裏啪啦打在荀允蒼白的臉上。
他像是無話可說,又像是話多得不知從何說起。
脣縫顫抖着,連道了兩聲:「好……好……」
轉身由旁邊早已呆掉的小廝扶進馬車,只聽裏面冷冷道:「去府衙。」
馬車骨碌碌駛去,我愣神立在原地,舐了舐脣邊冰涼雨水。
身後腳步聲急促,是馮延氣喘吁吁拿着醫書。
「女郎,找到了!你母親殘卷中所記載的藥方,正和這古書裏有異曲同工之處!」
聞言,我心一鬆,無心細思荀允語氣裏的古怪,甩甩沉重的頭,忽視耳邊嗡嗡聲,連忙捧過醫書仔細看起來。
「好,好,至少又多了一條路可以試。」
「這都多虧了女郎,」馮延羞慚,拱手道,「起初我對女ẗū⁸子爲醫的想法狹隘了,還請女郎莫要放在心上。日後若女郎想精學醫術,我可爲我在琅琊的老師引薦。女郎非池中物,拘於內堂太可惜。」
我邊走邊低頭看醫書,覺得眼皮有些疼,心不在焉道:「好說好說,先做正事爲緊。」
「哦,正是,正是。」馮延不好意思笑笑,他往旁邊引,「女郎你走檐下,這雨太大了……」
耳朵裏忽然被什麼堵住,嗡一聲,人聲雨聲腳步聲,病人的哀呼,醫士的叫喊,都遠去了。
我腳步慢下來。
馮延還在喋喋不休。
女郎……
女郎……
「女郎!」
醫書落地,冷雨砸碎,眼前光影紛亂,我失去力氣,一頭往石階上栽。
-12-
不知昏迷多久。
閉目,耳邊是潺潺雨幕連斷不止的敲擊聲,身體被裹挾進一個寬闊堅硬的懷抱,輕輕晃,像是顛簸在北地無垠的草地,有爽朗的高風,肆意穿過髮絲。
「阿寧……」
誰在叫我。
誰還會這樣叫我。
我渾身滾燙,睜不開眼,意識不清推開那人:「走……不能靠太近……」
會傳染。
但那人如磐石不動,緊緊錮着我的肩膀,下頜抵着我頭頂,胸膛起伏不穩,像是找到失而復得的寶貝。
「不放……」他啞聲低喃,不知說給誰聽,「再也不會放手。」
疫病折磨病者,亦折磨看護的人。發燒伴隨嘔吐,整夜整夜不消停,藥都喂不進去。
我都記不清自己嘔了幾回,直到最後連酸水都吐不出來。抱着我的人卻一直都沒有離開,不斷爲我順着後背與心口。
昏沉間,依稀聽見帳子裏不斷有人進出,彙報戰事。
我睜了睜眼,看見裴巍消瘦的側臉,胡茬短青,藉着一燈微光看着軍報,眉間的痕更深了。
何必呢……
我張了張口,想讓他走。局勢如此,他爲主心骨,不能有差錯。但喉間生疼,來不及發出聲音,一陣咳嗽。
裴巍聞聲,連忙端了溫水喂到我嘴邊,像哄孩子一樣抱着,慢慢拍背。
「阿寧乖,病快好起來,等你好了,哥哥帶你回家,陪你騎馬,看花燈……哥哥欠你的,一生都拿來還你,好不好?」
不好。
一點也不好。
我伏在他肩頭,鼻尖一酸,分不清哪裏痛,但就是忽然無法忍耐,一行清淚便順着鼻樑無聲砸下來。
裴巍沒有察覺,還在耳邊說些什麼回家的話。
像夢話一樣。值不得放在心裏。
-13-
等我漸漸燒退,已是七日後。
侍女拿水來爲我擦洗,我低頭,看到水盆裏倒映的臉,光潔如初,額間一顆紅痣褪去掩飾,豔麗刺目。
就連朱家阿姊,看到我的臉,也是愣怔了好一會兒。直到裴巍有事出去,她才漸漸從陌生的拘謹中回過神。
她慶幸合手:「阿彌陀佛,你沒有事。」
我虛弱一笑,問她外頭疫病如何了。
「有你的藥方,都好轉了,新染病的也少了,」她道,「大家都頌揚你的恩德,連我也跟着沾光呢。」
我搖頭:「分內之事,不足掛齒。彭城的戰事呢,也好嗎?」
距離朱華應徵出發,也快一月有餘了。
阿姊想來也是辛苦了些時日,眼下青黑,聞言疲憊笑笑:「聽說挺順利ẗúₘ,劉顯被打出彭城,退到雷池對岸。淮南的水軍也練好了,燕侯不日就要親自出兵,想來很快就要太平了。」
如此便好。
朱華應該也有了空閒,不知有沒有寄書信回來。
帳簾掀開,裴巍走進來。
阿姊看到他,匆匆朝我一笑,告別道:「那小花你……」
她似乎覺得不該再叫我這個名字,一時頓住,抿脣,深深望我:「你好好的,我走了。」
莫名,這一眼讓我有些心慌。
我撐着榻沿,起身:「阿姊?」
帳簾落下,裴巍走來,擋住視線:「好了,人也見了,該乖乖聽話休息了吧。」
他扯起被褥,把我抱在懷裏蓋好。他試圖撿起生疏的溫柔,然而鳳眸微斂,盡是不容反抗的威嚴。
我低頭躲開他的手,他指尖一僵,若無其事收回來,輕言細語。
「過幾日我就送你回燕郡,什麼也不用你操心。」
說了多少遍了。我道:「多謝君侯費心,但這裏也算我的另一個家鄉,我還要等我未婚夫呢。」
裴巍淡聲:「別再提你什麼未婚夫了,阿寧。」
我不明望向他。他幽深眸子亮得瘮人,一字一頓,讓人毛髮驚豎。
「日後你只有一個名頭,我的夫人,裴家唯一的女主人。」
瘋了嗎!
我結舌半晌:「你,你有夫人。」還有子嗣。
但他告訴我,那位夫人在我嫁到淮南沒多久ṱūₕ,便因產子去世了。
我驚出一身冷汗,猛然推開他。
裴巍被我動作刺痛,俯身握住我顫抖的手腕,低聲問:
「阿寧,你在怕什麼?」
這雙手帶着我穿過燕郡的大街小巷,教過我執繮馭馬,握住我時那般重țũ̂₍,放開我時又那般輕。
他走的這條君王道,何其殘酷,任何人、任何情感,都能成爲其中犧牲。
我望着他鬢髮間一縷若隱若現的銀絲,眸裏染起的一點殷切哀懇。心裏湧起潮水一般的悲哀。
日後他只會越走越高,身邊可以信任的人越來越少。窮其一生,殫精竭慮,困在帝王座,如履薄冰。
我極力躲着他的手,如同躲一座金碧輝煌的囚籠。
聲音輕微。
「哥哥,我已經爲你犧牲過一次,還要有第二次嗎?」
裴巍喉結滾動,眼目盡是痛意,怔然間,手指無力垂落。
帳外,佛寺喪鐘響,一下,兩下。哀悼這場兵難、疫難死去的亡人。
死去的過往。
-14-
城外,風起。
一邊是燃燒疫病屍體的火焰,一邊飄揚祭奠彭城戰役中身死軍士的招魂白幡。
「魂歸……來兮……」
大巫轉鼓,隨風舞動。
我伏在一個小小土堆上,泣不止聲。
朱家阿姊在後,輕輕按住我抖動的肩膀:
「小花,不要哭,幫忙爲兵士寫遺書的先生說了,阿弟講他並不痛,還看到身邊盛開好大一片杜鵑花。
「……他說這便是你教過他的那句『死得其所』了,他覺得很好。」
死得其所。
我恍惚抬頭。
似乎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從墳塋走向黃昏。
小女孩告訴她阿孃:「日後我也要做醫女。」
阿孃問她:「做醫女?你不怕嗎?」
這又不是像父兄那樣在戰場上拼殺,怕什麼。
「當你選了這條路,就永遠不能停下。」
阿孃美麗的臉迎向晦暗霞光,牽着女孩的手,走上一條長長的窄路。
「你以爲你讀遍醫書,便能救世上所有想活的人。可事實是,想救的人救不了,救活瘟疫裏的人,轉眼又被另一場殺戮輕易帶走。
「這世道,只要一日人的慾望不減,戰爭就不會停止。那時你看着山河破碎,家人一個個離去,覺得自己走在刀山上,可又決不能停下,因爲有無數聲音在朝你喊『我想活,救救我』。」
阿孃轉過臉,眼中瑩然有淚意:「阿寧,那時你怎麼辦呢?」
小女孩震住,沉默許久,問:「那些想活的人裏,有好人嗎?」
「自然有。」阿孃道。
小女孩又問:「那些死了的人, 死得其所嗎?」
「或許是。」阿孃嘆。
小女孩肅然道:
「那我就盡我所能, 讓世上每一個好人都能有所救。好人越多,壞人就越少, 就能止兵戈,平天下。
「這樣, 每一個像父親和阿兄那樣的亡魂, 便可在一片寧和的土地下,死得其所。」
霞光斐然, 照得阿孃眼中如映一大片永不枯萎的杜鵑花。
風吹過, 流光溢彩, 生生不息。
「好,阿孃等着這一天。」
……
我慢慢止住眼淚,捧上一抔鄉土, 蓋在朱華的墳塋上。
拜別阿姊, 踏上那條我本該一直不停歇的道路。
-15-
去往琅琊的官道,塵土飛揚,有馬追來。
馮延「籲」一聲, 將馬車停在驛站邊, 回頭望, 大聲道:「女郎,是荀先生!」
一匹烏孫馬,孫將軍帶着荀允,氣喘吁吁趕到。
「女郎請留步!」
荀允捧着一個匣子匆匆下馬, 慌忙間險些摔倒。多日不見,他面容清瘦, 細長手指摸索到車窗邊沿, 喚我:「寧寧。」
我垂眸:「先生。」
他苦笑:「不用擔心, 我不是來攔你。當我知道燕侯都留不住你時,我就明白, 你心已決。」
匣子裏裝着通行各關隘的關文, 映着裴巍的印信。還有荀家大族嫡系的玉佩。
「四海行醫是苦路, 寧寧, 既然留不住你,便讓這兩樣東西護你千山萬水, 一路安寧。」
我輕聲道謝,珍重接過。
「還有君侯的馬,」孫將軍牽過那匹神武非凡的駿馬,「君侯出征前囑咐一定要將馬給女郎, 此馬日行千里, 陪君侯數次死裏逃生。」
他退一步, 恭謹行禮。
「女郎, 前路艱難,萬望保重。」
我頷首回禮,沒有多言, 神情堅定。
馮延朝二人拱手, 讓隨從帶着烏孫馬,一聲鞭響,輪轍滾滾:「駕!」
從此,江湖遙遙, 櫛風沐雨,唯有篳路藍縷,以啓山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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